第21章
林曦雾意识脱离后,周身被温暖的气流包裹,天道温柔而无情,无形的手合拢,让她躺于双掌之间的缝隙处。
【宿主,宿主?】
她挥了挥手,示意自己能听到。
【这儿是虚实交界处,你休息一下,我们很快能出去了。】
系统的声音。
林曦雾刚刚从死亡的窒息中放松,四肢摊开,毫无形象地躺了许久,才撑起身子,往虚无的深处走。
没走两步,啪叽,平地摔。
幸好地面是软的,不疼。
【宿主?】
【没事,我是用林芷柔的身体用习惯了。】林曦雾从地面爬起,慢慢往前走,【她比我矮很多,一下子换回来,不适应才摔的。】
【咳咳,宿主,往旁边看。】
林曦雾听话转头,看见远远的地方,站着名模样素净的少女。双手搅着身前裙摆,紧张地看她。
见她看过来,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林曦雾:“芷柔姑娘?”
林芷柔:“对不起,我连累你了,我的人生很差劲吧?”
林曦雾也很不好意思:“抱歉,芷柔姑娘,我本来想试试,能不能避开心脉,让你重新醒过来。结果阴差阳错,走了你的老路。”
林芷柔声音很低,说气话细声细气:“老路?”
“我原本还在想,芷柔姑娘必然是爱惨了那个叫洛雲尘的人渣,才会被反复打击后,还为他而死。但后来才发现,芷柔姑娘只是为了救人,才会被那家伙推出去。”
林芷柔:“哎?”
“救、救人……?”
“我是这样的人吗?”她抬头,满是自责与惭愧的脸上浮出惊讶,“可书上不是这么写的,书上说我……”
“把书撕了吧,芷柔姑娘。”林曦雾笑盈盈道,“上面剧情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没一个节点和人设完全符合,何必因为只言片语,就否定自己?”
“但最后发生的事,真是抱歉,我一时冲动,把你的名誉给嚯嚯了。幸好我留了书信,勉强能解释清楚。”
“也不知道,顾无琢发现朝他表白的是个邪魂,晚上会不会做噩梦啊?”林曦雾语气轻松,试图缓和气氛。
“阿雾姑娘,你回去吧。”林芷柔说。
“我虽然不知道你和那个声音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你所做的一切,我都能看到。我能看到你写的信,能看到你和乾元门少主的相处,能看到你过得比我好,比我有活力,大家也都更喜欢你。”
“你说你是游魂,一旦离体,就必须承受忘川冥河的侵蚀之痛。我的命比你轻贱,愿意代替你去承担,他们希望活着的人是你,不是我。”
林芷柔躲在识海之内,从故事的最初,就默默注视自己的躯壳行动。
她不是没有害怕过,怕林曦雾用她的身体,做连她都不耻的恶事。直到她看见自己在阳光下抬起头,自信满满地走在人潮中,无论顺逆,脑袋都昂着,看到她被众人夸奖,看到她受到尊重与喜爱。
她比她更适合,去当“林芷柔”。
林曦雾:“芷柔姑娘,你在说什么呢?”
她蹙起眉,颇有几分怒其不争的恼意:“我们性格不同,但人与人之间,那有什么高低贵贱。再说,我都是夺舍的游魂,魂飞魄散只是恶有恶报而已,不值得同情。”
林曦雾含着笑,走过林芷柔:“回去吧,芷柔姑娘,祝你拥有精彩的一生。”
所谓穿书任务,于林曦雾而言,宛如一场长梦。
苏醒时,她正握着手机,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睁眼盯住天花板,过了许久,惆怅与遗憾才如潮水般涌上。
光线洒落,她偏过头。奶油色的窗帘不知怎地没有遮掩严实,漏出一条细缝。金灿灿的阳光从缝隙中透入,驱走室内昏暗。
林曦雾看见晨光,听见鸟鸣与聒噪的系统。
【宿主,小世界入口闭合,进入结算期。一旦确定男女主剧情稳步推进,就会把酬劳打给你,请耐心等候!结清款项后,我也会从你的识海中脱离。】
林曦雾:【别说话,我难过呢。】
她随手扒过自己的猫咪抱枕,把脸埋进去;【我得花点时间,释然一下。】
忘不掉。
顾无琢最后的质问,和他惊愕的表情,林曦雾一时半会儿根本忘不掉。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清她的表白,后续过得好不好。
书中世界,乾元门。
顾无琢坐在素草堂正厅中,听林芷柔说话。
“我对她的了解很少,只知道她是由于我拒绝履行属于我的人生,被某个存在强行拉过来,占据我的识海行动的人。”
少年面庞冷白如玉,额前垂有几缕发丝,分明是无表情的脸,乌黑墨发垂落,平添几抹妖致。
他陷入异样的缄默中,双眸漆黑,眸光一寸寸暗沉下去。长指扣紧扶手,指甲几乎要嵌入木片中。
“她从半年前取代我的身体,却没有想过要彻底取代我,而是从最初就与我说好,会在某个契机后脱离。”
“砰”一声,顾无琢掌下的木板分崩离析。
他似是想开口说话,但还没来得及道一个字,少年身形晃了晃,一头往下栽倒。
“少主!”
“少主……”
惊呼声此起彼伏。
没有人喊他师兄。
其实,除了她以外,本就没人会喊他师兄。就连那个称呼,也不过是他为了拉近距离,朝受伤的少女递出的树枝。
他对此心存内疚,总想着待诸事平息,关系再亲近些后,翻出来道个歉。
可他好不容易除掉眼前仇人,能放下重担在阳光下与她相处,会喊他师兄的人不在了。
时梧闻扶住顾无琢,刚一探查他的灵力,脸色骤变,急急去探他的腕脉。
顾无琢勉强撑住身体,将手抽回,无声摆动,示意不用管他。
脸色苍白如纸,唇瓣鲜艳得几欲滴血。心情激荡之下,体内那不知名的怪毒早就开始蠢蠢欲动,但他仿佛无知无觉,死死地盯着林芷柔,想要把她盯出一个洞来。
他手中捏着信笺,已然看完里面的内容。手指发紧,信纸几乎被捏皱。胸口像被撕开一个大口子,有风呼啸穿过,寒风如刀片,刮得伤口鲜血淋漓。
“她有说,她之后会去哪吗?”
有没有人去接应她,有没有人去找她,有没有人能救她。
“她说她是游魂,被逼着去讨好洛雲尘,等到为我避开死劫后,就会离开。入忘川河,接受惩罚。”
那即是。
彻彻底底的死亡。
顾无琢骤然落入苍茫空洞之中,只觉周身一遍遍地发寒。他不是踏破虚空的神明,去不到阴曹地府,哪怕拼尽了全力,都只是徒劳无功。
游魂,夺舍,这两个词并不陌生。
她问过他,像是随口闲谈般,询问她生魂夺舍,而后被迫离体后,结局会如何。
她是问过他的。
而他以为她不过是随口一言,完全没放在心上,与她说,当坠入冥河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当时,她笑盈盈的,认真听完顾无琢的介绍后,什么话也没说。仅仅是拖长音调,颇为俏皮地喊了声:“知了。”
她接受了自己的终局,没有恐惧,也没有逃避,朝注定的死亡走去。
那句似是而非的、永远没有回应的表白,成为她留下来的最后一段话。
她为什么不问他?天地之大,还留不住一个孤单的游魂吗?他当时要是再多深入想想,多了解一下,说不定就不会是如今的结果。
这何尝……
何尝不是他亲手掐灭了她最后的生机。
素草堂陷入一片死寂,无人再敢说话。时梧闻扶着顾无琢,云月挡在林芷柔身前,呼吸声和心跳声无限放大,清晰地响着。
顾无琢开口:“林、芷、柔。”
他强迫自己抬头,看向眼前那个无辜的、被莫名牵扯进事态中的人。乌黑的眼珠转动,一错不错,死死盯着她。内里情绪息止,淡漠如一滩死水。
喊过无数遍的称呼,是如此熟悉又陌生。
“她替你考的文试与武试,并非你本人所为,算不得数。云月会为你定制考题,以此判断你是否能前往内门。”
“先前,我动作失态,冒犯到你,还请见谅。”他一字一顿。
“但有件事,需要你帮忙……我在你身上遗落了一样东西,需要拿回来。”
顾无琢伸手。
“那是一支花簪,上面还有两只禽鸟。不知道被她放在了哪儿,可否为我寻来。”
林芷柔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她取下储物囊,从中选出了那枚闪动流光的花簪,双手呈上去。
花朵鲜艳依旧,其上雀鸟灵动非常。
顾无琢接过,握住掌中:“去吧。”
林芷柔:“少主,我……”
她欲言又止,似乎对顾无琢对她的安排感到疑惑。
“你是你,她是她。”顾无琢平静地说话,“她也不希望看到,我因为她的死迁怒与你,对你采取不公平的处置。”
他的手中还握着信,名义上是写给他的,可笑信中句句是旁人,无一字是有关顾无琢。
她在信中反复强调,说自己才是那个夺舍的恶魂。顾无琢要是发现不对劲,千万别欺负芷柔姑娘。
寥寥数语,再无其他。
“我还有事要处理,先不奉陪了。”顾无琢轻抚花簪,面无表情地垂下长睫,将轮椅变动方向。
“等等。”时梧闻焦急地往前,“少主,您的身体……”
他还没来得及靠近顾无琢,被云月一把抓住。女修神情凝重,与时梧闻对视时,轻轻摇了摇头:“现在不要打扰他。”
“他的体内灵力亏空,还有有毒发的痕迹,我实在是不放心。”时梧闻拧眉,“我担心他很快会再度毒发,现在沈林檎已伏诛,比起他来寻我,当然是我主动去诊治比较好。”
云月拉了拉他的手臂,压低声音:“你没发现,少主不对劲吗?”
到底是不少弟子的老师,对人心能看懂一二:“他不可能让你治疗,放他一个人静静。我担心频繁去打扰,会起到反效果。”
谁都帮不了他,给少主一段时间,说不定他能缓过来。
林芷柔在云月身后,她满脸的惶恐,在无数次深呼吸后,终于下定决心:“那个……”
她有话说。
之后的事,和云月猜测的大差不差。
顾无琢没有再重返素草堂,更没有去寻过时梧闻。他把自己关在执法堂内,不停地处理乾元门遗留下来的事务。
他拒绝接受掌门位,反而把一切事务做好交接。连带原本需要他本人处理的工作,有条不紊传递下去。
他的情绪很稳定,没有喜、也没有悲,他很少发怒,哪怕负责对接的修士能力稍次,也只会不厌其烦地复述一遍又一遍,直到那人学会。
二月十二,云月抱着公文,踏足进执法堂时。少年已经完成最后的工作,端正地坐在桌案前,双眼空空,恍若失神。
精致的花簪放在桌边,毫无血色、苍白修长的五指轻覆其上,无声地摩挲。
“宗门事务,我已交予慈光和你来处理,按理来说,应当不会有人再来寻我。”察觉到有人接近,顾无琢问道。
他神色如常,眸光澄净,像是已交代所有后事,彻底放松下来。
见到顾无琢前,云月心中还有些纠结,不知道自己接下去的决定是否正确。与他四目相对后,她抱着文书行礼,在内心下定决心。
“东海冥府结界再次震动,有疑似崩坏的迹象。”云月道,“地府游魂溢出。”
顾无琢:“再说一遍。”
他的眼珠动了动,像是具坐久了浑身僵硬的骷颅,朝云月看去。
“结界动荡,地府邪魂溢出,造成修士伤亡,我等已派人前往。”云月深吸一口气。
顾无琢的手不自觉收紧,少年腰背直挺,眼中终于有些明意。
地府的邪魂,能来到凡界。那也即是说,他通过法阵,也能成功在两界间穿梭。
“还有一件事。”云月继续说,“林芷柔告诉我,那个游魂,给她留下很多信。她在识海中藏身时,看过那些信,有很多提到你的。”
“那写信还放在她的房间,我没有去看。少主若是有兴趣,可以去读一读。”
云月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语毕,她垂下长睫,递出有关结界的图纸,行礼离开。
过了一会儿,顾无琢也离开执法堂,往外门弟子的厢房去。
林芷柔恢复意识的数日中,换了地方安置,没有回到游魂的住所,她的房间摆设原原本本保留下来。
开门,精致素雅的摆设映入眼帘。家具陈设摆得整整齐齐,案台上全是各类书册,从日常生活到修行入门,种类繁多。
主人家在离开前,很认真地打理一番,仿佛即将出一趟远门,返程还没有着落。
桌角上放有长方木盒,看着像个妆匣。顾无琢将手放在其上,迟迟不敢打开。
他竟有些怕了。
一手抚上妆匣,另一只手捏着发簪,簪尖刺入手心,痛感传来,才让顾无琢神智回笼。
他猝然闭目,再睁开,眼底的血丝愈发密集,一片茫然。他取过木盒,将盖子打开。
最早的一封信,落笔时间是七个月前,夏季。
开篇,是歪歪扭扭,初学者般,肉虫爬行般的字迹,顾无琢一眼看去,险些没认出来。
顾无琢记得她的文试考卷,字迹端正秀气,颇具风韵。没想到最开始时,她仿佛连毛笔都不会握,更遑论写一手好字。
【芷柔姑娘,你好,我是阿雾,占据你识海的小鬼是也。】
阿雾。
顾无琢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名字。
没有姓氏,名也不全,只是个简短的昵称。
她叫什么?
顾无琢不知道。
这是件极其可笑的事,他动了心,动了情,却不知道她真实的模样、她说话的声音。他更不知道她姓甚名谁,来自何方。
他与她相处了三月有余,自以为熟悉、了解她。等分别时候,却发现自己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顾无琢睫羽轻颤,慢慢往下看。
【批注:‘,’和‘。’都是句读的意思,这是我的写字习惯,你适应一下。你们这儿的文字,和我家乡的差不多,但我第一次写毛笔字,还是有些地方会出错,遇到白字和笔画错误的,麻烦你谅解一下。】
她的书写习惯是由左到右,横向写字。初时有些不适应,但她体贴地画了许多箭头符号,引导阅读。
【因为某些不可说的原因,我奉命代替你,对洛雲尘献殷勤。这段时间,我会努力适应这儿的生活,争取在人前不让你丢人,读书写字练剑。虽然做不出你的人设,但尽量不给你添麻烦。】
【你放心,我对渣男不感兴趣,接下来,和你提到他算我输。】
她的语气轻松自在,就像在聊每日的新鲜趣事。
后几页,是流水账般的记录。从吃食到学习,从文到武。她的字越来越好看,有几笔甚至带了锋芒。
顾无琢看着看着,竟勾起嘴角,莫名其妙地轻笑起来。
他甚至能想象到她的模样,顶着别人的皮套,慢慢适应,偶尔会骂骂咧咧地抱怨,却从来不停下脚步。
夏末一日。
【据说如果加入每月的杂役部队,可以定期进入内门,你说,我是不是可以趁机看一眼顾无琢。】
顾无琢看到自己的名字,微微一怔。
她第一次提到他,离最初相见,还有一月之多。
【芷柔姑娘应该知道顾无琢吧,这座宗门的少主,我超级喜欢他。也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性格是不是和我想象中一样。】
【你放心,我喜欢归喜欢,绝对能保持距离,不和他说话。】
她的口吻,对他很熟悉。他们……以前见过吗?
顾无琢的记忆里,身边人除去父母与师长,皆是通过利益链条联系在一起,像她那样毫无所图,单凭满怀的热情靠近他的人,要是出现过,他必不会忘。
为何从一开始,她的语气就如此的亲近,仿佛见到了一位神交已久的老友。
顾无琢长指捻着书页,将看完的信放至最底下,一页页地认真看。
她在记录第一次进门洒扫,见到他的第一眼。心情明显激动起来,笔法大开大合,一副开心到能在屋顶飞三圈的模样。
【我见到他了!我见到他了!他长得真好看,超级好看,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美,世界上怎么会有他那么好看的人啊!】
【坐轮椅的样子好帅!说话的样子好帅!读书写字的样子也好帅!】
【批注:‘!’是心情激动的意思,生动形象地表达出我见到顾无琢时的心情。】
后面是大片涂抹,上面画了个圈,标注:【虎狼之词,小孩子别看。】
她源源不断地描述初次见面的热情和激动,他却完全没有这一段的记忆。顾无琢未曾特地注意过无关的外门修士,而她藏得又极好,自然没有交集的空间。
此后,她又提到他好几次,顾无琢绞尽脑汁,竟搜刮不出半分的印象。
十月初的一天。
【我被捅了,好痛。顾无琢真是下手没轻没重,不愧是美强惨类型的人物,下手超级狠。但没关系,就当我偷看那么久的罚款了。】
那是她和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相见。他视她为居心不良,甚至因为一时冲动,险些让她当场损命。
他不知她是何时何地,对自己产生好感。但就是这份不知名的好感,让她笑盈盈地对他说,她没事,不会记恨他,让她在雨里寻到自己,说她一点儿都不怕他。
他收到了这份如天神赠予的礼物,收获了短暂的快乐与欢欣。
彼时的顾无琢尚不知晓,这份礼物早已明码标价,且昂贵得令他无法承受。
此后的记录中,属于他的篇幅越来越多。她记着素草堂的药香,记着会场的阳光,记着梧桐镇雨水冲刷泥土,滚滚而下的青草味。
她的目光始终放在他身上,只是他没有注意到。他不去珍惜所拥有的一切,反而伸长脖子,奢求那些压根不存在的虚像。
顾无琢低下头,脖颈转动,发出骨骼关节磨砂的咯咯声。夕阳西下,窗外阳光投入,描摹他的轮廓。一点光亮顺线条凌厉的下颚流下,消失无踪。
他从来都不了解她,而她也不给他机会,让他透过层层的雾霭,窥视到她的真实。哪怕这些情感浓烈的文字,也不是写给他的。
顾无琢唯一获得的,只有那份赤诚的,却被他忽视,以至于频繁错过的喜欢。
很快,他手中的信纸到了最后一日。
【我要走了,希望那位杀手的刀足够歪,扎不准心脉。用你的身体接触顾无琢,我非常抱歉,但你不用担心,他是个好人,要是想和他做朋友,就当这些是都是你做的,放心去交往就行,要是不想,把我的信交给他,他会理解的。】
【芷柔姑娘,要是你能活下来,不必害怕,也不必慌张。乾元门是修真界屹立不倒的大宗,你又是内门弟子,前途无量,人生必将光明长远。这个世界如此美丽,若是不珍惜,实在是太可惜了。】
【祝你幸福,以及,永别。】
“啪嚓”一声,苍白手掌中的银簪折断,断裂的簪身生生扎进掌心。血水顺着细长的饰品,一点点淌下,流过精心打磨的莲花瓣,显得狰狞又触目惊心。
他的视线下沉又上浮,两眼空空,思绪飘飘荡荡,直到掌心的鲜血落地,发出清脆的滴答声,方才落地。
簪身没入大半,而他迟迟没有觉得疼痛。
案台侧旁,摆着一面梳妆镜,顾无琢扭头,与镜中人对视。
镜中的郎君,像是骤然失去风度,满面的泪痕。双目通红,布满血丝。他张嘴想说话,言未出口,嘴角有殷红溢出。
喉头的苦腥气与铁锈味方才涌上,顾无琢如梦初醒,忙伸手去捂,又呕出一大口血。
他慌乱地将手中书信移走,伏在书案上,生生呛咳着。
巨石压在心脉肺腑,呼吸变得吃力又困难。顾无琢闭眼弯腰,背脊猝然折下去,散落的发丝微微颤抖。浑身血肉像在一瞬抽干,只留下一副摇摇欲坠的骨架。
被他忽视的,心口的绞痛再度传来,细细密密,如针扎一般,不断地在胸腔内搅动。
他的思绪翻涌,反反复复地想着。
“阿雾……”
原来,她叫阿雾啊……
“阿雾,抱歉,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最后的话,是出自真心。
“我…很高兴。”他抱紧了那些,从头到尾不曾属于他的纸张,“多谢你,阿雾。”
他终于知道该如何称呼她,终于懂了她最后的那句话。可他贪得无厌,不想要所谓的永别。
于顾无琢而言,二月十二不仅是花神诞生之日,亦是他的生辰。万幸,他总算在这一天,得到了一份让人欣喜万分的礼物。
看到顾无琢在素草堂等他时,时梧闻的面上浮现出惊讶表情。
“少主?”他试探着说话,“你的身体如何?”
“不必担心。”顾无琢的脸上没有忧伤难过之情,相反,所有的情绪都沉入心底,再无半点痕迹。
他的容貌俊美,气质超然脱俗。外表如同最精致的瓷器,完美无瑕,却让人不敢触碰。他的动作很慢,见到时梧闻,启唇说话。话出口时,带有令人不寒而栗的坚定,
像是被逼到绝境的野兽,随时准备爆发。
“将乾坤针准备好。”
他会去寻人。
哪怕不知道她的姓名,不知道她的生辰八字,顾无琢曾和她真真切切地相处数月,见面时,他一定能认出她来。
他记着她的动作习惯、说话声调,哪怕是闭上眼,遮住耳,也能靠触碰认出来。
只要见到,只要触碰到一缕残魂。
他一定,第一眼就能认出她。
三月初,花满枝,燕争飞。
顾无琢总算能适应自己身体的变化,放下拄拐。他离开乾元门,于山下抬头,眯起眼,看向山脚的宗门牌匾。
“你记住,我离开之后,须得在第三年的正月前将我从门内除名。”顾无琢垂下长睫,朝送他的时梧闻道,“免得连累宗门的声誉。”
时梧闻:“少主,你……”
时梧闻俯身行礼,再抬头,神色分外地复杂:“少主,以你的要求,我给你加了术法,平日里冲淡压制,每月十二爆发。针尖越靠近心脉,痛感便会越明晰。”
顾无琢点点头,以示明了。
他能感知到皮下的长针,只消一动,便随着体内的气流上下腾挪,生刮着,又是酸麻又是刺痛。如若不慎摔倒,极有可能连站也站不起来。他为此花了半月时间,方才习惯身上的一样。
“最后的时间,有什么征兆吗?”顾无琢问,“我好有个准备。”
时梧闻想了想:“要是咯血了,就停下来,找个地方好好休息吧。那个时候寻不到她,你便再不会有机会了。””
不知是乾坤针的功效,还是他修习禁术,一月之内,顾无琢的境界又往上一层,谈话之时,神识外扩,将整座山门包裹其中。
少年迎着初升的阳光,纤长的睫羽浮有碎金。
一身素白衣裳,头缠白布,腰间系笛缠剑,瘦削脸上鼻梁英挺,双眸闭合张开时,周围光霞仿佛黯淡,独留那副足以颠倒众生的容颜。
“门内之事,尔等主之,门外之事,我平之。”顾无琢淡声道。语气温和依旧,夹杂几不可闻的杀意。
地府对灵魂的清理,以正月为极限,前后三年,是魂魄消散的最后时间。要是真的没能找到她,至少,该为她报仇。反正那时她彻底消失,也管不到他。
时梧闻听着吩咐,深深叹息。
他才十九,便已走到大部分修士千年都达不到的重点,当初先掌门传位给自己的孩子,确实有理有据。
可惜,不管是多有天分的孩子,现在算是彻底毁了。
时梧闻再俯首:“是。”
顾无琢看着山顶宗门,金质玉相的眉眼处掠过怅然。今日风景正好,日光灿灿,暖意融融,青草与绿水同色,连带着观景人的心情,也开始好起来。
地府与凡间时间流逝不同,人间一年,地府百年。从冥府法阵入忘川,不仅需要忍受濒死的窒息,还会遭受邪气的不断侵蚀。
他应该,很难再看到这番好光景了。
顾无琢屈膝跪下,认真叩首,拜别之后,起身离去。白衣翩然若仙,仿佛是春日踏青的凡俗公子。
林曦雾回到现代后,感慨自己不可能有回音的表白,化悲愤为食欲,胡吃海喝,大吃特吃:
第一天:
火锅烤肉冰激凌。
第二天:
寿司炸串三文鱼。
第三天:
生蚝牛排大棒骨。
她体质好,吃嘛嘛香,不会出事。
一天到晚吃吃吃,弥补内心的空洞。心底对书中剧情的不满和对顾无琢的郁闷,总算稍稍散去。
第三天傍晚,她喝完加了蜂蜜的热牛奶,抱着猫猫抱枕,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林曦雾做了个梦。
她梦见了修真界,如果没有弄错,十之八九是她曾经待过半年的小世界。
但目之所及,并非乾元门,而是完全陌生的地方。
雕梁画栋,仙气飘飘,好一副仙门盛景。
地面之上,白玉石阶,流淌着浓稠刺目的鲜血,血水从富丽堂皇的宗门漫出,一路往山下淌,浸润褐色土壤。
林曦雾惊恐万分,几乎想要转头就跑,却被无法抗拒的力量推动,一步、一步,压着往上走。
视线不停向上,她看到越来越多的血水,唯一欣慰的,是不曾有尸体横陈。
天地浩瀚,仙塔高耸入云,琼楼珠阁,重檐翘角间,站着名容颜绝世的男子。
林曦雾万分熟悉的人。
他孤身一人,立在玉石板上。
少年时的稚气褪去,宽肩窄腰,身形愈发高大挺拔,他的白发如雪,漂亮的面庞纤尘不染,宛如精美绝伦的玉瓷器。
他踩着黏腻的血水,神色清冷温和,仿佛在阳下闲逛散步。
林曦雾还没来得及为他养好身体,能从轮椅上站起来感到高兴,看清他的模样后,神情蓦地凝固。
她看见他缠着绷布的长指松开,在身前抛下一颗人头,漫不经心地一脚踩上。
人头在地上滚动半圈,像气球爆开,碎肉与脑花险些飞溅。
分明是在梦中,林曦雾却止不住往后缩身,怕被脏污溅到。
她认出了被踩在脚下的头颅,它长了张洛雲尘的脸。
但她认不出那个长发如雪,松垮垮束起,眉宇含笑的男子。
他再不似她心中那般温润如玉,光风霁月,而是如同地府爬出来的修罗,面不改色血洗全宗门上下的,天生的恶鬼。
他,是谁?
第22章
【宿主,宿主你听得见吗?】
【出大事了!】
林曦雾从噩梦中惊醒时,同时听见系统的报警。
【我传入你识海的片段,你有看到吗?】
片段……
林曦雾愣了愣,回想起梦中看到的,长了张和顾无琢一样的脸,人设却大相径庭的人。
【是你在瞎编他的人设。】她躺在床上,拧起娥眉,顿时火起,【我辛辛苦苦做任务,你给我创造崩坏的幻境,这不是存心欺负人嘛?】
【宿主,那不是幻境。】系统的声音细若蚊蚋。
【我进行任务结算时,收到世界意识的讯息,它说顾无琢虽未彻底脱离剧情掌控,却已对气运之子洛雲尘产生威胁。】
【顾无琢身上有邪气环绕,是不折不扣的邪修。根据演算,他会在未来某日狂性大发,不知杀了多少人。这些都不重要,一旦男主死在他手下,书中乾坤必将崩坏。】
林曦雾听傻了:【啊?】
她不相信,不相信前段时间还浅笑盈盈,与她共同看烟火的人,会变成梦里那副可怖的模样。
【他不是那种人。】林曦雾为顾无琢辩护,【肯定是你们捕风捉影,没有了解前因后果,就随便抹黑、贬低他。】
原文中,顾无琢即使黑化,针对的也只有男女主两个人,从未犯下深重杀孽。不然,那种残暴嗜血的人设,林曦雾怎么可能喜欢。
系统吱哇乱叫:【就算背后有什么复杂原因,可演算结果就是气运之子死亡,小世界崩坏,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原因尚在分析中,但小世界崩坏在即…宿主曾经去过《虚实》世界……我又和你彼此比较熟悉……】
林曦雾滋生出不详的预感:【停,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系统图穷匕见:【为了世界和平,请宿主再度前往《虚实》书中,斩杀顾无琢,稳定小世界!】
林曦雾:……啊?
【你休想。】她答得飞快,且毫不迟疑。
从床上起身,走到盥洗室洗漱,刻意忽视脑内系统的声音。
窗外黑沉沉一片,林曦雾低头擦干净脸上的水,走到卧室穿衣镜前。
镜中人身形修长高挑,偏生长了张精致如瓷娃娃的脸,翘鼻樱唇,一双圆眼中波光潋滟。貌美之余,给人天然的甜美亲切感。
一向带笑的脸上,此刻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换了旁人看见,绝对想不到,她的脑海中正响起系统叽里呱啦、接连不断的请求。
【这个任务看着可怕,其实一点都不难。顾无琢还没强到能一人单挑所有修士,我可以为宿主提供势力分布图,我们及时前往各界,合数宗之力,阻止顾无琢的行为,将其诛杀。任务轻松,报酬丰厚,你去一趟,这辈子都不用努力了……】
【为什么要拒绝,上次我们一起做任务,不是很愉快的吗?难道是因为你喜欢顾无琢?我的好宿主,这可是拯救世界的大事,切勿因小情而舍大义……】
【和顾无琢无关,是原则性问题。】林曦雾险些翻起个白眼,【我格局小,不知道什么大义,但绝不会害与我无冤无仇之人。】
哪怕是纸片人,三月的相处下来,她也是真心把他当人、当朋友,怎么可能接受任务?
系统被某种规则束缚,如果被坚定拒绝,它无法强制性将她传送。林曦雾铁了心不接受任务后,它很久没出声。
最后,声音低微:【抱歉,宿主。】
系统:【崩坏中的世界,除非是曾经去过的人,任何生灵一旦进入,对神识是极强的伤害,唯一的人选只有你了。】
【若是宿主坚持拒绝,一旦确认洛雲尘被击杀,世界崩坏,我会被抹杀意识,强行重置,宿主也将承受原世界残余的业果,必遭灾殃。】
它说得可怜兮兮,一边卖惨,一边威逼利诱。
【本人无法承载的话,便会祸及家人、关系亲近的朋友。对不起宿主,主系统后续会给你丰厚的赔偿,你还是回去一趟吧。】
听到亲朋好友时,林曦雾脸色僵硬,好半天没出声。
【你威胁我?】
【对不起,我也没想过这么严重,我第一次做任务,没掌握分寸……】
林曦雾的手机震了两下,屏幕亮起,有几条她此前没有注意的消息。
先是【皇家贵族】三人群聊中,备注父上和母后的两人发消息,问她近期考试如何。后是朋友发来链接,问她要不要去附近一家店打卡。
天秤两边都是无辜者的性命,林曦雾分得清孰轻孰重。她真是倒霉到家了,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明明她离开的时候,顾无琢还在按部就班走剧情啊。
林曦雾沉默好半晌,没有再拒绝:【要是我答应,你有把必要的准备都做好吗?】
系统:【宿主你答应啦!】
它欢呼一声,复又疑惑询问:【咱们赶紧回归就行,哪有什么需要准备的。】
林曦雾一个脑袋两个大,坐在床头,托腮思量:【比如说,我这次取代的对象是谁,你有取得过她的同意吗?我劝你找个死掉的角色,要是再一体双魂,最后还把人家害了,我真的会难受。】
【这个啊,宿主请看合约——】
系统此次的准备,明显做得比上一次要充分许多。林曦雾眼前一花,无数光点于视野前方聚拢,化作一行行清晰的字迹。
上面写着林曦雾此次穿越的方式、目的,以及各类注意事项。
林曦雾没读几行字,脱口而出:“身穿?”
“凭什么?我这二两肉丢到修真界去,就是被各路大能搓扁揉圆的命啊。”
【这个……由于剧情崩坏,所有的剧情角色都无法强行取代……所以……主系统临时决定,由宿主本人进入书中……当然,我们能做到最基础的保护措施,并且确保能在出现生命危险时紧急将宿主送回现世。】
要是世界真的崩溃,林曦雾可能还能活几天,系统立刻就会被抹杀。为了存活下去,它连哄带骗。
【宿主,这对你有好处。你看,你在那儿是可以修行的,飞天遁地,就当全息游戏了。虽然无法把修行成果带回来,但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任务完成得又快又好的话,说不定还有额外奖励。】
林曦雾:【要是一直找不到我,我父母会报警的。】
系统;【两个世界流速可以进行调节,那边一年,这儿只是一天而已。宿主受天道庇佑,在那个世界无论待多久,都青春永驻,回归以后,叔叔阿姨绝对看不出变化。】
林曦雾:……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她才不相信呢。
上一轮任务时,系统满口【可以】、【没问题】、【宿主只管放手去做】,结果不知道哪个环节出错,整出大麻烦。林曦雾嘴上不说,心里清楚,肯定是她在执行任务时,哪一环节出错,引发了蝴蝶效应。
是乾元门下山做任务时,放过了哪个恶毒反派?还是梧桐镇除妖,不小心救下本该死的魔头?导致顾无琢进一步黑化?
无论哪点,苦果已经酿下。后悔无用,林曦雾耐住性子,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全部合同。
【不行,我觉得这份合约对我不利点太多,我不同意。】
她下定决心要回去,为了此次任务的顺利进行“据理力争”。
【我的人身安全没有得到保障,而且此次是你求我过去,难道不该拿出诚意吗?我要是没记错,世界崩坏,是你第一个死。】
系统害怕自己真的因为毁灭世界,被主系统重置,对林曦雾这尊大佛百依百顺,上下奔走。主打一个先把人拐走,其他事情之后再说。
最终,林曦雾唱票似的,看系统往上添福利项。
“防御型危机律令,一道。”
“主系统场外援助,三次。”
“要是我遇到困难,说好了,你会尽力帮助我。”
【好说好说,宿主,咱们可以走了吗?】
林曦雾坐在梳妆台前,思索后续的发展。
她和林芷柔的样貌,完全不一样,依照书中设定,脱离躯壳后,她应该直奔忘川,不可能还活着。
她和顾无琢过去发生的那些事,完全没有利用的空间,打感情牌的计划胎死腹中。林曦雾回到书中世界后,只能以普通陌生人的身份,去接近他。
【我再确认一次。】林曦雾盯着合约,思量两全之法,【只要保证顾无琢死亡,就行了,对吗?你替我查一查,依照推演,他的死亡时间是几日。】
系统茫然的声音:【顾无琢死期不变,依然是仙历两千七百三十六年的二月十二,但是根据推定,在此之前,书中乾坤就会崩坏。】
【那就是说,另一个方案也成立。我负责监督他,确保他在死前不对男主洛雲尘下手,是不是也算完成任务。】林曦雾点着散发荧光的合约,柔声询问,【毕竟,主角死亡,才是让世界崩塌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此一来,她充其量是个见死不救,算不得太恶劣。
系统:【?】
【这……这按道理来说,行得通。但宿主,我觉得可能性非常低。顾无琢的杀心非常坚定,不论如何推演,除非他死,结局不会改变,因此任务才会是确保他死亡,而非单纯的阻拦。】
【那就当成备选吧。】林曦雾寸步不让。
她极力和系统拉扯,直到眼前文字改了又改,变作符合她心意的条约后,总算松了口气。以指作笔,签署自己的名字,正式接受第二轮任务。
林曦雾挑了一套水蓝色的棉绒花袄,配上浅粉的珠花,提交给系统。
她撕开全部的零食包装,每种尝了一遍,眷恋地和自己的抱枕道别后,绝望地叹息:“走吧。”
不顾系统的抗议,她自作主张,把地点设立在最先出事的江南之地。
【我还是要说一句。】临走前,林曦雾苦口婆心,【你逼着我做任务,一定会后悔的。】
系统才不信,敷衍地【哦哦】两句,立刻开始传送。
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不同,等林曦雾回去时,书中已是她死遁后第三年的正月初二。
新年的第二天,受灾的并非垂丝阁,也非玄机宗,而是江南一家修建在凡间的低阶修士府邸。不知是何原因被顾无琢盯上,上下满门无一生还。
灭门的府宅与东海岛苍陵仙府关系尚佳,当夜有一名弟子留宿在内,一并被杀。苍陵仙府欲为弟子报仇,却遭邪气入侵,全府上下生魂被吸得一干二净,掌门自戕,弟子身死。
伴随系统的播报声,眼前明暗交杂,浮现出无数闪烁的光点。耳畔声音变得扭曲而模糊,回声从远处传来,于耳边逐渐放大。
林曦雾站在一片五彩斑斓的光影中,忍受失重与眩晕感,努力转头。
簌簌而下的洁白,在一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轻柔而细腻的雪,覆盖在悬挂红彤彤的灯笼的屋檐上。桥梁与路面的上的雪被扫净,充满诗意的古桥墨影中,行人穿着暖色调的新衣,与江南的山水相交相融。
林曦雾眨了眨眼,还没适应变换,识海中再度响起熟悉的吵闹声。
系统:【我们回来啦!宿主快用心感受一下,是不是和当初在林芷柔体内的感觉很像。】
林曦雾知道系统语义所指,回忆此前调息的方法,闭眼感受体内真气流动。须臾后,林曦雾睁眼,脸上的表情立刻垮下来。
林曦雾:【为什么?为什么我现在能控制灵力,却依然会怕冷,比起林芷柔时期有过之而无不及。】
【……练气期最初的表现,是这样的。宿主你要理解,我能给你走后门,免除最艰难的锻体阶段,但我不能在主系统眼皮子底下让你直接渡劫飞升。不要怕,根据检测,你的灵根是至纯的金灵根,天赋也不俗,修行起来很快的。】
系统解释,在林曦雾再度挑刺前,紧急转移话题:【是水乡雪景,和乾元门不一样呢。哇,多好看啊——】
林曦雾抿嘴,配合地不再询问先天修为一事。
冰凉的雪点落在指尖,越下越密。林曦雾抖落在身上积下的雪花,四下看了一圈,跑到桥边的摊位上购置把纸伞,透过轻薄的油纸面,数着落在伞上的雪花,撑伞在路上慢慢走。
识海中浮有清晰的定位,是顾无琢的位置。
林曦雾还没有做好健全的心理准备,并不打算和他见面。她背过身,往反方向去。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调整心态。
可不知为何,渐渐的,顾无琢的定位像是有了灵智,不停往林曦雾的方向移动。他和她一样,走走停停,似乎在观察什么。
林曦雾尽力避免,也没能躲开。终于,只要拐过下一个拐角,林曦雾就要和他迎头撞上。
手攥紧纸伞,不自觉停下脚步,无法往前分毫。林曦雾心情复杂,各种思绪搅成一团,犹如堵了块巨石,让她无法顺畅呼吸。
她依然不相信,顾无琢会变成系统口中的形象,一时间又是纠结,又是恐惧。俏脸上长眉紧锁,表情略有些扭曲。
此时此刻,她就已无法掩饰住脸上的表情,一旦见面,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会像打开盖子后倒扣的瓷瓶,全数翻出。
顾无琢的观察能力很强,不可能觉察不到。万一他真的性情大变,发现不对劲后,还不知会如何行事。
她不能直白地把情绪漏出来,得寻个借口。
林曦雾果断撒开撑伞的手,略带浮夸地喊了声:“啊,风好大,伞飞走了呢。”
撑开的纸伞被她抛起,被雪日的清风托举,慢悠悠地往下飘,刚巧拦住从巷道中转出的人脚边。
他停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东西挡住了路。转过脸,看向踏雪急匆匆跑来的少女。
林曦雾朝顾无琢跑去,嘴里喊着:“我的伞,对不起我没拿稳,不小心让伞飞走,有没有打到你?”
走到近前,她停下脚步,撑起笑脸,去看顾无琢。
男子二十岁出头的模样,白衣飘然。如墨的长发齐整竖起,容貌漂亮得像是世间少有的冷玉,神情阴郁而漠然。
他在看她。
曾经顾盼神飞的眸子里毫无光彩,满是空洞,黑白分明的凤眼神色暗淡,眼底没有倒映任何事物。
与其说看,倒不如说,他转脸向她,做了一个“看”的动作。
林曦雾忍不住愣住。
她记得顾无琢的眼睛,初见时眸光清冷,像平静而澄澈的湖面。待关系稍近一些后,便会带有些许春日暖阳般的碎金,令人光是看着,就觉赏心悦目。
现在的模样,倒像是…倒像是那天在雨夜中看见他时那般,黯淡无光。
林曦雾双眸瞪大,说不出话。她僵在地上不动,呼吸几近停滞,连拾伞都忘了。
顾无琢现在的模样,与她梦中所见之人略有区别,但淡漠的神情几乎一模一样。哪怕他下一瞬便拧下她的脑袋,林曦雾都不会惊讶。
他的目光轻飘飘落在她肩上,半点力不曾使,足以让林曦雾喘不过气来。
她极力压制内心的惊愕,朝顾无琢低下头,朝这位熟悉的陌生人搭话:“我不慎将伞脱手,惊扰仙长,望仙长恕罪。”
恭敬地垂首,一步步挪上前,想去捡伞。
顾无琢先她一步,俯身向下,替她把伞捡起。
林曦雾看到了他的手,青年指尖缠有绷布,一圈圈的,绷布绕满手背与小臂。抬腕时,林曦雾看见绷布往上臂蔓延,看不清尽头在哪儿。
他从地上将伞捡起后,并未说话,而是扭头看向林曦雾的方向。
“你怎知……我是修士?”顾无琢失神的双眸一错不错,像是已将她定做下一个目标。
无形的威压仿佛褐色巨浪,伴着轻浅得几乎感知不到的视线,要将她淹没。
林曦雾脑海中轰隆一声炸开,梦中那位杀人如麻的仙君,又一次清晰地在眼底浮现。
她目光发直,浑身僵硬。雪天寒冷,冰凉气息无时无刻不在侵透她的肌肤,令她牙关站站。
顾无琢收敛全身的气息,又不曾使用术法。寻常人见到,只会觉得是普通的凡间公子出行,而非什么仙君,是她先入为主,因为曾经相处过,直接做出判断。
林曦雾硬着头皮死撑:“我观郎君仪表非凡,身上不曾有雪花的痕迹,故而擅自猜测,多有冒犯,实在抱歉。”
“我这就退下,这就……”
顾无琢安静地听她说完,沉默着将伞递出,示意她拿走。
林曦雾如蒙大赦,深深鞠了一躬,双手从顾无琢手中接过纸伞,转头就走。
她走得极快,起先还能保持脚步平稳,之后,越走越远,越来越快,最终拔足狂奔,几乎是落荒而逃。
【宿主,我没骗你吧?】系统的声音有几分得意,【他确实完全变了,不再是你曾经以为的顾无琢。】
【我没展露什么不该有的情绪吧?】林曦雾脸色煞白,心脏乱跳,【他有没有觉得不对劲?我头还在吗?】
她已经跑过数个拐角,却依然害怕顾无琢会突然蹿出,像梦中一样,把谁人的头颅抛到她面前。
她在前面跑,系统的嘴在后面追,拼命安抚:【宿主,你看我给你的定位,顾无琢没有追上来。】
它不忘初心,及时提出建议:【顾无琢变成如今的样子,套近乎基本上不可能,果然还是离开此地,去寻找可靠的势力,杀了他比较……】
【再看看。】
少女足上的千层底陷入雪中,脚步缓和下来。
系统不停地催促林曦雾,反倒让她寻回神智,重新冷静下来。她的心跳慢慢平复,撑伞倚在墙根处,不断回想与顾无琢见面时的情景。
【方才,我只是太震惊,没有反应过来罢了。】林曦雾成功平复情绪,扬起脸,在空中呵出苍白的雾气,【仔细想想,他其实没对我做什么,甚至帮我捡了伞。】
她抬起长睫,清眸一眨不眨,透过油纸,看向落在伞面的雪花。
【倒不如说,我之所以如此惊恐,是因为你传给我的梦。顾无琢其人究竟如何,我一无所知。】
系统:【?】
林曦雾踢着地上的积雪,逐渐远离人群:【我打算寻找机会,再见他一次。如果顾无琢还能讲道理,后续的许多事就都好办了。】
少女步履逐渐轻快,很快离开交错街巷,青年的识海中,再无脚步轻快的声音。
雪依然在下,白如玉雕的男子立在拐角处,于雪落眉眼时,罕见地未曾用内劲化去。墨发雪肤,仿佛天工开物的杰作。
他的手握成拳,而后松开,反复几次后,像是终于确认什么,指尖轻动,掐出一个略显复杂的法诀,解开幻术。
幻术所化的银冠消失,白发如瀑雪般垂落,男子垂着纤长睫羽,落寞地立在漫天飞雪中。雪落在肩头,恍若亲吻一朵不食人间烟火的无瑕百合。
顾无琢失明后,养成了一个习惯,收敛气息,用神识收纳方圆数里所有魂灵的动向。
为监视,也为观察,即使在第三年回到人间,也没有刻意改过来。
就在刚才,他感知到有人撑起纸伞,在青石板上行走。
那个人有一个习惯,走路时,喜欢抬着长睫,观察雪花飘在伞上的姿态。
当初在雨中,他伏在她背上时,虽然同样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她抬起头,哼着歌儿,数落在伞面上的水滴。
顾无琢微微一怔,迅速锁定目标。神识探查到灵体,给他一个大致的轮廓,描摹其人的举手投足。
她路一走,他像是躲在阴暗角落中的虫蛇,一路看。
看她新奇地左顾右盼,执伞与陌生路人谈笑。
看她浏览摊位,摸着下巴打量店中的小玩意儿。
那些被他反复回想、翻看,赖以维系的的记忆,如同到达临界点的沸水,骤然翻腾。
对得上。
她的习惯,以及那些小动作,全部对得上。
酸涩巨浪一般,漫山遍野地翻涌而来。身上的疼痛骤然一轻,仿佛体内的长针彻底无影无踪。
顾无琢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他不去想阿雾这段时间去了哪儿,不去想她为何会突然出现在长街上,朝既定的位置赶去。
来不及惊讶,来不及高兴,唯一的想到的,是将自己的发色改变,免得被她发现异样。
他清晰地感觉到,有人踩着雪跑来,站在他面前。一时间慌了神,急匆匆回忆自己过去,是如何待人接物,如何遣词造句。
接着,他听见一个声音,极度陌生,如流光般清澈。
她在抗拒,她在抵触。
她喊他仙长,她不认识他。
他……认错人了?
第23章
林曦雾走在路上,系统在脑海内播报。
【根据推演,顾无琢的第一个目标是:明盘江畔的钱府。】
落雪的势头似是小了些,淅淅沥沥,洗去世间各类烦心事。
少女小动作不停,伞面张开,半空中晃悠几下收拢,又再度撑开,如是反复好几次。
最终,她破罐破摔般把伞揣怀里,卖了头顶的珠花,购置一柄极其普通的长剑,作最基础防身之用。
【距离我们最近的宗门,是东海岛苍陵仙府,往返至少三日,再加上寻找盟友的时间,赶回来的时候,钱府早就没了。那毕竟是数十、近百条生命,我打算试试看,能不能拦住顾无琢。要是他真的变成十足的杀胚,我就……】
她前往钱府应聘,一路和系统复盘自己的计划。
系统以为她想开了,语气难掩激动:【咱们就如何?】
林曦雾卡了半晌,闭上眼睛:【……我就去苍陵仙府告状。】
系统听到她的计划,沉默半晌:【宿主,我觉得,你这是单纯在浪费时间。】
【直到现在,你的腿还在打哆嗦。既然那么害怕,为什么还要去见他?】
【我有最基础的共情能力,明白你现在不过是在自欺欺人,不停暗示自己,他本质上还是过去那个人。但你已经见过顾无琢,他和我描述的一模一样,推演不会有错。你迟疑一日,任务失败的可能性就高一分。】
【与其抱有不切实际的幻象,不如我们速战速决。】它担心宿主迟迟不动手,引发其他的变数,因此不断劝说。
【够了。】林曦雾踢飞眼前的雪块,难得发脾气,【你说得对,我就是心存幻想,认为他尚存善心,就是不想杀他。你要是觉得我身为任务者不合格,就把我送回去吧。】
系统慌忙补救:【宿主你别生气,我闭嘴,我闭嘴。】
它乖巧地收起所有动静,一声不吭。
把系统吼回识海后,林曦雾终于从落荒而逃的慌乱中恢复,逐渐冷静下来。
她细细回忆顾无琢的模样,将须臾的重逢场景翻来覆去,拉长揉碎,一点一点回想。
他能从轮椅上站起,这是原文中不曾出现的事。系统说,从他体内检测不到毒性,难道顾无琢身上的毒被解除了?
若是如此,那太好了。
但顾无琢明显受了伤,双手缠着绷布,眼睛也好像看不见。这些,也是原著中不曾有过的。
他的情绪很低落,沉郁到可怕,是在她离开后,经历了难过的事吗?
林曦雾的步伐不自觉沉重,她抱住买到的兵刃,一路走到明盘江。
钱府是明盘江附近有名的修真世家,几百年前出过不少好苗子,也曾是雄踞一方的庞大实力。可惜近数百年来,不仅子嗣浅薄,有灵根的更是寥寥无几。到了如今,全府上下唯一的修士,只有钱家的女儿。
但哪怕数百年不曾遇仙,府邸基业还在,比起寻常凡人府宅,钱府里外四进三通,那叫一个阔气豪华。
林曦雾在后院长队后排着,等候管事嬷嬷检查。
管事嬷嬷长得肃穆又古板,挨个儿打量前来应聘的人。眼看要轮到林曦雾,她的要求又升一档,凡是姑娘家,通通挑出去不要。
“我们缺的是清点礼物、搬运重物的仆役,要你们做什么?”嬷嬷一脸刻薄相,半点儿同情心也无,“丫头片子娇滴滴的,一看就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别赖着不走,赶紧去别的地方。要不然,我就要来硬的了。”
嬷嬷身边,坐着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身鹅黄色轻盈长裙,满身珠翠:“张妈妈,你说话也太不客气了,万一有人有真本事呢?”
少女眉眼鲜活,抬手一指,点向柴院的磨盘,对排长队的一干人道:
“这样吧,你们谁能把磨盘拎起来,谁就能留下来,不仅如此,我还有打赏。对了,后面的男人也是如此,我家不收病痨子。”
说话间,她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松开绳结,往下使劲儿而甩。亮晶晶的灵石从香囊内倒出,顷刻间堆出一个小山包:“要是能顺利拎起磨盘,这些,都可以拿去。”
张妈妈在一旁跺脚:“我的小姐啊,你难得回来一趟,怎么就知道捣乱。去去去——”
口中抱怨,面上纵容。
“你这丫头,看什么看,大小姐说了,能搬动磨盘的留下,搬不动的就离开。”张嬷嬷转移目光,对着林曦雾开腔。
林曦雾眼见轮到自己,朝姑娘和嬷嬷行礼后,走到磨盘前。
伸手,双臂用力,握着木撑将磨盘举起,绕了一圈,放回原位。
她用林芷柔身体时,扛过无数次重物,如今虽然大不如前,调整体内气息,还是能托起石块。
林曦雾:“钱小姐,嬷嬷,我能留下了吗?”
旁边站着的两人张大嘴,从林曦雾用纤细手臂举起磨盘时,就维持惊愕万分的表情,半天没有变。
钱小姐:“哇……你是修士吧?”
林曦雾:“是。”
钱小姐嘟着嘴,一脸郁闷地上前,把灵石塞进林曦雾手中,不服气地单手抬起石磨。在张嬷嬷配合的“大小姐好厉害”中,神情缓和些许。
“如果不用内劲,怎么可能撑得起石盘。喂、你,好好的修道之人,不潜心修炼,来凡人堆里鹤立鸡群,抢打杂功的活计做什么?”
林曦雾答非所问,跟着张嬷嬷一起鼓掌:“大小姐好厉害。”
“算、算你有眼光。”钱小姐挨夸,登时松软语气,目光开始到处游移,“你身为修士,怎么没有储物囊,要用布袋装灵石。”
林曦雾:“我没钱购置。”
钱小姐“啪”一下,丢过来一个储物囊:“给你。”
“你来我府上,到底有何贵干。”
她很想维持一个大小姐的派头,气势汹汹地进行质问。可没想到,眼前这个容貌精致甜美,面上带笑的家伙开口,先把她夸了一遍,这让她怎么生气。
林曦雾露出老实巴交的神情:“我是一介散修,一直在凡间界闲逛,到明盘江时没有路费。最近大过年的,不想降妖除魔,就来这儿找点杂活干。”
修士们本来就有奇奇怪怪的爱好,她这番说辞天衣无缝。
钱小姐成功被说服。
“你不用在这儿排队,我们府虽然势衰,但到底还是修真世家,凡是修士,皆可直接进入,有客房安置,工钱照发。你既然是散修,那便负责给阿母讲故事吧。阿母是普通凡女,对各大山门不了解,正好需要你们这些散修哄她开心。”
“阿母也真是,听谁的故事不好,偏偏喜欢听一个打扮奇怪的女修的话,还把其余的修士尽数遣散。那家伙我看不出有什么修为,只觉得可怕得很。”钱小姐叽叽喳喳。
林曦雾一路上很少说话,心事重重,钱小姐瞪她一眼:“喂,你,看上去聪明伶俐,怎么笨嘴拙舌的,你能讲故事吗?”
林曦雾心中有事,没有唠嗑的心思。她点点头,算作回应,不声不响,沉默地穿行在热闹的氛围中。
钱小姐双名洛清,正是那位在十二岁验出仙根,被苍陵仙府的守道长老收入门下的姑娘。此次,是她在仙道会上拿了不错的成绩,长老看她刻苦用功,准她新年回府探亲。
钱洛清有个三岁的妹妹,她和林曦雾走在路上,女娃娃从角落中蹿出,闹着要姐姐抱。
不得已,钱洛清只能让管事带林曦雾去客房,自己去陪妹妹。
待被安排住所后,林曦雾坐在客房中,长眉紧拧,抱着那杆临时买的长剑深思。
【推演结果中说,钱府死了一名苍陵仙府的修士,是钱洛清没错吧?】
府内上下,洋溢着新年的欢乐氛围,让林曦雾一时恍惚。这其乐融融的家族,真的会在当天晚上遭遇飞来横祸,变成一座死宅吗?
【我想象不出,他们会因为什么原因得罪顾无琢。】林曦雾闭上眼,想着一路上所见所闻,【大家都是普通的芸芸众生,顾无琢究竟会因何事迁怒于钱府,以至于灭其满门呢?】
系统:【宿主,虽然我很想告知你顾无琢的想法,但我现在只能监视男主角的状态,对于男二的资料只有过往和推演。你要是希望,我可以为你提供洛雲尘对你的好感度……】
林曦雾:【住口吧,你个废物系统!】
【我会在正门等他。】林曦雾下定决心,【直接拦下他,问他来钱府有何要事。如果可以,是否能采取兵不血刃的方法,不要伤人将事情解决。要是他真的听不进任何话,我再丢下这里的一切逃走……到了那时,我一再考虑采取极端措施。】
反正她防御外挂,不慌。
顾无琢亲口和林曦雾说过,他会杀人,但不会滥杀。早在很久之前,他已经在她的心里长出血肉,让她不忍心直截地否定他。
入夜。
钱府熄了灯,林曦雾唉声叹气地从客房走出。绕过巡视的仆从,走到正门处。
她的识海中,闪动代表顾无琢身影的红点,速度不徐不疾,仿佛踏着春日音讯,出游散心的旅者。
他越走越近,而林曦雾满脑子都是:顾无琢什么时候来,见到他以后又该怎么说。
走到正门出,忽然一愣。
小丫头抱着图案生趣的圆球,站在门口,正有节奏地拍动,丫头年纪不大,撑死不超过三岁,居然在没有任何人陪同的情况下,突兀出现在前厅。
“嫣儿?”林曦雾努力回忆,“钱小姐是喊你嫣儿,对吗?”
“你怎么跑出来了?乳母呢?”
钱嫣儿抱着球,扭头看她,干巴巴地问话:“方姐姐和我说,有个修士要见我,是你吗?”
“方姐姐?见你……”林曦雾蹙眉,脑海中忽然响起系统的报警声。
【宿主,又另一名修士朝钱府来了。修为约莫在金丹期中期,速度比顾无琢要快许多。】
【除去修士,还有一只江鬼,宿主看前面——】
在系统的大呼小叫中,林曦雾看到一只模样可怖,浑身上下湿漉漉的犬类生物出现在长路尽头,一名长着山羊胡的修士牵着它,朝钱府而来。
看到站在门口的钱嫣儿,山羊胡修士狞笑一声,松开犬鬼。
“嫣儿,过来。”林曦雾一把将女童搂入怀中,另一只手拔剑,紧张地看向先出现的两个东西,全神贯注地戒备。
【系统,把律令准备好,我可能要提前使用。】
未来的顾无琢固然可怕,当下的修士与江鬼也不容小觑。
“怎么还有人陪着她?大人这一次,可真是疏忽,不过不碍事。”修士并不介意林曦雾的存在,示意犬鬼,“去,把那女娃拖过来,别让她发出动静。”
犬鬼身下,是滴滴答答,腥臭的粘液。它的身形接近透明,兴奋地呼哧喘息,眼看要往前扑。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吧唧一声,变成了一滩温热的烂泥。
片刻后,修士反应过来,面上神色大变,急急回头:“谁——”
他的话没说完,伴随响亮的脆响,再也没有声音。
徒留林曦雾用力捂着钱嫣儿的眼睛,在小女娃“发生了什么”的探问声中,惊恐万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或许是避免场面过于血腥,顾无琢没有拧下修士的脑袋。修长三指抵住修士的脖颈,略略施力,轻巧往旁掰。
“咔嚓”一声,耀武扬威不到一刻的修士立时没有动静,软绵绵地倒下。
再下一瞬,门前有清风扫雪过,地面空空荡荡,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
林曦雾抱着钱嫣儿,两腿一软,瘫在门槛上。她满头冷汗,面色在刹那间变得煞白,齿关节磕磕作响,连带整个人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
此刻的顾无琢,和她梦中的景象,完全一样。
长发披散而下,犹如被扫在路边,于月光下反射点点荧白的堆雪。瞳色灰暗,唇瓣鲜艳得像血。脸上没有兴致,也没有杀意。
杀死拦路的修士后,他回转目光,又一次,朝她“看”过来。
林曦雾的脑海刹那间一片空白,“一切都完了,跑吧”和“冷静,梦境不一定是真实”两个想法交替出现,几乎占满她所有的思绪。
他出手杀人时,没有任何的预警和征兆,之后要杀的人,会是她吗?她要是喊一声师兄,顾无琢能不能认出她,手下留情?
不对,他现在是在救她,她不能先入为主冤枉好人。
“嫣儿,进屋去,去找照顾你的人。”林曦雾牙关打颤,终于憋出一句话。
她强迫自己镇定,拍了拍钱嫣儿的头,松开她,在小丫头懵懂想转头时,用力掰回她的脑袋:“别回头,抱着皮球快进去。”
一系列动作,林曦雾做得磕磕绊绊,做得很急。眼看钱嫣儿进入门内,朝第二进的厅室跑去,林曦雾方才软着腿撑起身子。
不知是不是错觉,顾无琢在此期间并无别的举措。他安静地站在那儿,仿佛在等她将身边事处理完毕,平心静气与他说话。
识海内,系统贴心询问:【宿主,是否开启危机律令?】
【开什么开。】林曦雾当场回绝,【还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呢。】
所谓危机律令,是堪称完美的绝对防御,只有一次机会,林曦雾得省着用。
她压住心跳,依照先前的计划。从门槛上起身,一步步走过去。
来到顾无琢面前时,终究是双膝一软,扑通跪了下去。
“多谢、多谢仙长救命之恩。”
“不不不、不知仙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请恕罪。”林曦雾浑身发抖,挡住顾无琢的去路,“仙长来凡间府邸,所谓何事。可否先行告知,我好进去通禀。”
她俯下身,祈求顾无琢回应她。
令人心惊的寂静中,林曦雾听到雪压枝杈的声音,下雪的夜晚静谧得可怕,一切喧嚣和吵闹,都被白雪侵吞掩盖。
顾无琢低下头,纤长睫羽垂落,将脸转向她的方向。
雪色长发卷上肩头,顾无琢随手拨下。他仍穿着白天的衣着,容颜精致出尘,却像是随时会被狂风摧折的枝头玉兰。
顾无琢白发雪衣,肤色苍白。遥遥看去,与冰天雪地中孤独伫立的雕塑无异。路旁盖着雪的枯枝,反倒成为他身边唯一的一点颜色。
“你跪着么?”顾无琢道,声音有几分喑哑,“起来。”
意料之外的展开。
他……能好好说话?
林曦雾眉心一跳,怯生生地抬眼,迎上顾无琢的双眼。
那两只眼睛的形状很是漂亮,眼尾凌厉地上挑,睫毛极长,却像是被蒙上层灰蒙蒙的薄雾,阻挠她看清其间的神采。
他问:“我们,此前可有见过?”
林曦雾猝不及防:“哎?”
他们确实见过。
在山峦之上,月色之下,少女敲开执法堂的门,规规矩矩地行礼。
林曦雾的答案几乎要脱口而出,但顾无琢问的,显然不是这个。
“仙长好记性,白日的时候,仙长替我捡了伞。”
那时,他的头发还是黑的。
顾无琢:“你住在这儿?”
林曦雾老实回答:“我身上缺盘缠,幸得此府大小姐收留,让我在此借宿。不知仙长来此,是何缘由?”
“多久了?”
林曦雾不明白他问话的用意:“今天刚住下。”
她还惦记顾无琢来这儿的目的,起身时,又一次张嘴想要开口。
顾无琢:“这家人与垂丝阁有关,此地又有邪祟,我来看看。”
林曦雾站在一旁,低头耐心地听顾无琢继续说。等了半晌,没听到他往下说话。
她紧绷唇角,深深吸了口气:“仙长是大能,又是修道之士,如被冒犯,以直报怨是应该的,只是……”
“且不说可能存在误会,这家的大小姐,是拜苍陵仙府的长老为师,如果暗中勾结邪修,应当由她的师门进行惩处。”
“更何况,哪怕此地真的藏有邪祟,此时刚过春节,许多人不过是与钱家人关系好,前来拜访。不仅如此这儿还有普通百姓无数,皆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为了点工钱来此做事,绝不可能触怒您。”
“因为修士之过,对普通人进行连坐,是否过于武断?”
林曦雾说话时,顾无琢一言不发,安静地听着,竟然感到久违的安心感。
顾无琢太熟悉阿雾的举止,初次见面便罢了,第二次再见,只让他进一步确信,先前的判断没有错。
走路时重心的位置、脚步声的起伏、心急时下意识的动作,乃至说话时的重音和语调,都能完全贴合。
她和过去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她的位置,从站在他身旁,变成拦在他身前。
她以为他是来做什么的,杀人么?
“这家人……”顾无琢缓缓开口,说到一半,将想脱口而出的话咽下去。
她在和他说话,不论原因为何,她确实克服住厌恶和抗拒,在为了钱府与他纠缠。要是他解释清楚,或许接下来的场景,便是少女松口气,而后转身便走。
像白日那样,没有任何留恋地离开。
“证据呢?”顾无琢改口问道,“你说他们是无辜凡人,证据在何处。”
他的话音落下时,钱嫣儿早已奔回住处,钱府上下点起灯火,无数人的脚步声响起,纷纷扰扰地往前门走来。
灯光将顾无琢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侧过脸,失神的双眼不再眨动,定定地瞧着她的方向。
“你先别动手,给我时间。”林曦雾脱口而出,“我来证明给你看。”
顾无琢说:“好。”
钱府内起了喧闹,门房被骚动惊起,点起烛火。光线从纸窗透出,落在他脸上。
顾无琢的眼睛尚还能感知光亮,光华落下时,反射性地颤了颤睫羽。
“在你找到证据前,我不会动手。”顾无琢道。
林曦雾长舒一口气,听顾无琢问:“你叫什么名字?”
声音像是摇动的枝杈,经过年前与年后,颇有一番时过境迁的滋味。
曾几何时,他坐在轮椅上,一双温和如水的眸子朝她看来,很认真地提问:“你叫,林芷柔?”
物是人非事事休,他再也不认识她。
林曦雾轻咬下唇,缓和情绪:“回仙长,我叫林曦雾。”
“林曦雾……”他把她的名字重复一遍。
声音较曾经,多了几分沙哑,恍若被深渊中奔流不息的暗潮不断冲刷,剐下血肉,破开伪装,露出森冷惨白的骨骼。
“……阿雾。”
他虔诚念诵般,吐出两个字。
林曦雾浑身一激灵,触电般,转头看他。
第24章
“仙长,喊我什么?”林曦雾脸上浮出愕然,目光一错不错看向顾无琢。
“阿雾这个名字,与我一位故人很像。”顾无琢轻声。
故人,指的是她吗?
林曦雾扭头,望着他垂落的长睫,一时竟有些茫然。
她没有和他提过自己的名字,顾无琢能知道这个称呼,要么经由林芷柔之口,要么是看到那些信。
他称呼她为故人,应该,没看到自己信中那些不可描述的内容吧……
也可能是她想多了,世上名中带“雾”的人有很多,说不准是顾无琢其余的朋友。
“好巧,曦雾是我的闺名,友人常喊我阿雾,没想到同名人还不少。”林曦雾语气轻松,刻意忽视古怪的不适感。
顾无琢不答。
两人僵持之时,钱府有人出门迎接。
“敢问,是垂丝阁的仙长吗?”一阵夜风吹过,恭敬的声音响起。
钱府的管事生了两簇络腮胡,膀大腰圆,满脸堆笑地站在门内:“仙子说,明日才会有仙长前来,因此夫人早早歇下,实在是万分抱歉。”
听到“垂丝阁”三个字,顾无琢的脸色猛地一沉。
林曦雾也跟着一惊。
在原书剧情里,垂丝阁是女二所在的宗门。男主被抢走后,女主一路追到垂丝阁,挑战发生一系列事件,成功追回挚爱,再度开启新剧情。此外,并无多余的信息。
观顾无琢此刻的态度,必然对垂丝阁之间有不浅的渊源,并且不是什么愉快的交集。推演中,钱府上下满门被灭,或许正和此宗门有关。
钱家的管事还当面提及,这分明是在作死啊。
林曦雾生怕顾无琢被触及逆鳞,即刻迁怒钱府,见他转脸向那名脸上堆满笑容,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的人,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幸好,顾无琢比她想象中理智许多:“是。”
他手一招,掌心多出块令牌,展示给管事看:“此乃垂丝阁信物,可带给夫人。我稍后入内,直接领我去见你家主人即可。”
在林曦雾胆战心惊的注视下,他一口应下来管事的推测,拱手在身前,颇有风采地行了个礼。
管事确认令牌,态度更加热情:“自从仙子来后,夫人一直期待您的到来。”
直到看着管事安全地回到门厅内,林曦雾长出一口气,脑子里绷紧的弦终于松弛。
“我说过的,在你找到证据前,暂时不会动他们。”她听顾无琢道。
林曦雾刚放下的心,又一次悬起来,觉得数十条人命压在自己肩头,沉甸甸的甚是难受。
“多谢仙长,仙长言而有信,我感激不尽。可是,要是有垂丝阁的修士过来,仙长不就露馅了……?”她看向顾无琢手心的令牌。
顾无琢:“你又怎知我不是垂丝阁的人?”
林曦雾:“!”
她倏地低头,暗自懊恼怎么又露馅了。
顾无琢静默片刻,回答林曦雾的问题:“你说的修士,正是方才想对你不利,被我诛杀人。我没有驱散他的气息,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发现异样。”
林曦雾不敢再吱声,生怕再说点让顾无琢不满意的话,之前的努力全数白费。
见她不欲和自己说话,顾无琢也不强求,转身朝钱府走去。林曦雾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抬脚跟上,还是继续站着以示尊敬。
“顾无琢。”
林曦雾听见顾无琢说。
他的手抬起,掌心翻上捏成法诀。顷刻间,他变回林曦雾曾见过的,乌发半束的模样。
林曦雾茫然地看向他,不知该如何回应。
赶在她思考出合理的回复前,顾无琢道:“这是我的名字。”
夜风吹动衣角,他走到门口。钱府的门槛象征主人的地位,高高架着,顾无琢毫不费力抬脚跨过:“和我来吧。”
“你坚称钱府无辜,不好奇他们寻垂丝阁的修士,所为何事么?”他回首浅声道,动作行云流水,失明的双眼,亦没给他的行动造成半分阻碍。
林曦雾望着他的背影,深吸一口气,收回思绪,果断跟了上去。
看起来,并没有梦中那么可怕,只是言谈间更为清冷些罢了。
管事在门厅等候,见到二人,规规矩矩地将他们领去见钱府的话事人。
钱府的掌事人是名女子,姓李。
林曦雾和顾无琢进入后厅时,李夫人已梳妆完毕等着他们。她生得慈祥和蔼,与钱洛清眉眼间有五分相像笑眯眯地为仙长看座,邀请顾无琢坐到主位。
李夫人没见过林曦雾,以为她是与顾无琢一同过来的人,喊仆人一并搬了凳子。
林曦雾在顾无琢身边坐下。她只坐半个凳子,腰杆挺起绷直,大气也不敢喘。她紧张地盯着李夫人,生怕她说些不好听的,刺激到顾无琢。
同时心中暗暗祈祷,希望钱府真如系统所言,是清清白白完全无辜,能让顾无琢一步步放下杀心。
李夫人在此时笑着开口:“敢问仙长,洛清的灵根的事您已经知晓,何时进行更换为佳?”
林曦雾猝然一惊,连带呼吸都顿了顿。
这位含笑的夫人,一点都不无辜啊!
灵根,是凡人赖以修行的基础,从出生起便会伴随修士一生。
自从一开始,是否适合修行,天资几何,付出多少努力能到达哪一步,都已经完全注定。是最公平,也是最不公平的礼物。
灵根不存在增加或削减的可能性,所谓更换灵根,是将修士灵体的后颈部分剖开,用灵力钻入灵体,取出灵根,重新融入另一人体内。被强行取出灵根后,修士轻则失去修行可能性,重则殒命。不论何门何派,更换灵根都是赤裸裸的禁术。
这家人,大半部分都是凡夫俗子,眼前的这名李夫人,也没有半分修为,为何会有更换灵根的念头。
顾无琢不动声色:“夫人想好更换的人选了?”
李夫人笑笑,道:“人选,不是已经给仙长看过了吗?仙子曾与我说,那个妾生子的天资不错,很适合修炼。我想,她被洛清如此疼爱,当妹妹的为姐姐做出牺牲,也是应该的。”
“仙长放嫣儿回来,是觉得不合适吗?”李夫人深皱眉头,试探着问。
“人选是否合适,并非第一眼便能有定论的。”顾无琢缓声道,神色如常,从头至尾看不出喜怒,“我会观察嫣儿姑娘些时间,再答复夫人。”
“敢问仙长,具体要多久?”
“夫人莫急,明日即可给出答复。”
李夫人顿时喜上眉梢,语调含笑:“那太好了,洛清自从去往苍陵仙府,一直闷闷不乐。有一次还哭着寄信过来,说自己资质太差,害师尊担心,可愁死我了。还好嫣儿争气,生了一副好根骨,解了我的心头大患。”
“钱三,快送仙长去休息,那位仙子……”李夫人热情洋溢,安排管事送顾无琢前往准备好的客房。
林曦雾忙答:“回夫人,我早些时候来过钱府,结识了钱小姐。钱小姐与我交好,还专门给我安排了客房,不劳您费心。”
“洛清吗?”李夫人仍是笑眯眯,神情凝重些许。
她赶上前几步,来到林曦雾身旁,压低声音:“仙子,此事千万不要告知洛清,我们来完成就好。那孩子心善,恐怕受不得这些。”
林曦雾点头答应,行礼后离去。她并没有回钱洛清给她安排的住所,而是继续跟在顾无琢身后,来到客房。
钱府很重视垂丝阁的修士,预留的客房是府内品阶最高的。屋内装饰精美,墙面上挂有各色山水古画,床榻家具用的是黄花梨,床头柜上镶嵌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又置有香炉,将屋内熏得烟雾缭绕,如同仙境。
“如何?”待钱三引领他们进入房中,行礼离去后,顾无琢问,“所见所闻,可还算满意?”
他示意林曦雾放松坐下,没听见少女有移动的声音,亦不强求,靠着阻隔凉风的窗户站着。
“我……了解得不够深入,让仙长见笑了。”林曦雾沉默良久,声音低弱地开口,“那些对此事一无所知的人,能放过他们吗?”
发现钱府的确在做恶事后,林曦雾的底气也丧失殆尽。
她夸下海口,说要找证据,结果证据没找到,罪证反而一大堆。
林曦雾来不及埋怨系统提供错误情报,只想请顾无琢高抬贵手,放掉那些不知者。
顾无琢没有回应,安静地站立,神色如常,掩在袍袖下的长指克制曲起。
他在思索林曦雾说出的那些话。
见面之时,他太过欢欣,忽视了所有的异常。等二人独处后,顾无琢方才意识到,林曦雾的言行有点奇怪。
最初,顾无琢由林曦雾误解而不辩白,是因为觉得她想保护钱府,故意与她纠缠。
但仔细一想,如果自己没有及时赶来,林曦雾早就死在江鬼的口下、或是被垂丝阁的修士逼上死路。她不去怀疑先来的两人,反而觉得他是凶手。
顾无琢的神识罩着整座明盘镇,如今尽数收回,密切地监视钱府。
他能轻易察觉到,钱府底下的灵脉之上,满满当当附着被炼化的邪魂。后花园中,栽着一棵通体漆黑的桑树。有人在利用钱府的地脉,温养邪祟与空洞的游魂,并设计了吞噬生魂的法阵。
如果不是他花心思压制,早就到了起阵的时间。鬼桑也在蠢蠢欲动,随时会像昔日梧桐镇那般变化。
林曦雾对此,一无所知。
她知晓钱府会遭难,却不知原因为何,坚定的认为出自他手。简直像是,被人提前告知答案,因此先入为主。
这种事,此前也发生过,她知道他会前往梧桐镇北山,能在雨夜把他找回去,却误以为他对越轻轻有意。
那时,林曦雾在完成一个任务,目标是洛雲尘。
这次呢?
“倘若我说,可以。”顾无琢似是漫不经心地答道。
林曦雾骤然松了口气:“那真是太好了。”
顾无琢也没那么可怕,只要好好和他说明白,他也是讲道理的。
“不知仙长之后有何打算?”她放心些许,“我先前误会仙长滥杀无辜,对您口出不敬之言,实在抱歉。若是不弃,愿随鞍前马后。”
林曦雾觉得,自己得想个法子,近身跟在顾无琢身边。
她的目标是他。
顾无琢在林曦雾开口一瞬,想到了这一点。
他终于记起,在白雪簌簌的沿水长街,林曦雾是突然出现,一如她突兀地出现在乾元门,占据林芷柔的意识。
她的心境没有变化,看上去不曾遭受摧残,应是在魂魄离体后,被人救下。
没有去忘川地府,没有受苦,也没有魂飞魄散,实在是太好了。
她黏在洛雲尘身后,完成所谓的任务,销声匿迹三年。而后突兀地出现,直奔他而来,意味着什么,再清楚不过。
她又一次被人挟持了么。她来找他,需要他做什么?
“你想跟着我。”顾无琢问,“为何。”
他将神识一分为二,一半继续监视钱府内部动向,另一半落到林曦雾脚边,几乎要贴上少女的裤脚,观察她情绪的变化。
他分辨每一丝外露的情感,希翼能在其中发现点什么。
他还记着少女信中的文字,洋洋洒洒,情感充沛。但再度相逢后,信纸上鲜活跃动的情绪似是骤然褪色。无论顾无琢多仔细地观察,都寻不到一丝的欢喜。
不悦、抗拒、勉强……
太多太多的负面情绪,仿佛再次见到他,是件让林曦雾万分不快的事。
“为何……”林曦雾也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回答,才能把未来一个多月的时间撑下去。
顾无琢:“你不过是练气初期的修士,就连行路也尤为迟缓,且与我相识不久,谈何跟随?”
他说得有道理,但就是因为太有道理,让林曦雾不知该作何解释。以她本人的实力,压根满足不了与他同行的条件。在顾无琢的认知里,他们是今天刚见面,若是硬要贴上去,一定会叫人疑心。
【宿主,我发现一件事。】识海内,系统神出鬼没地冒头。
林曦雾以为它是来帮忙的:【说。】
【顾无琢和你聊天的时候,是不设防的。】系统神神秘秘,【我检查过了,他身上并无防御的术式。修士也是人,以你现在和他的距离,我们防御律令一开,你拿铁剑捅上去,都能一下子杀死他。】
林曦雾:【……你闭嘴。】
【我说得哪里有错?你和他完全是陌生人,他没理由带着你离开。你能在钱府拦住他,那苍凌府呢?玄机宗呢?你是插了翅膀,还是能违背天道突然升阶,修行一日千里。】
它说得有理有据,林曦雾气得想骂人。可她想不出别的办法,监督顾无琢,让他没机会杀洛雲尘的计划眼看又要胎死腹中,心中分外焦急。
要是和顾无琢分别后,他立刻前往玄机宗,林曦雾就不得不违心地对他动手。
少女心头良知与理性天人交战,没去关注顾无琢的神情。
倘若林曦雾抬眸看一眼,便能见到青年长眉微蹙,面上神情一僵。空洞的双眼张着,显得有些惊愕。
顾无琢对修士气息的感知很敏锐,自见面后,林曦雾身上,一直有股若隐若现的气息。
就在刚才,那股气息鲜明起来,落在他的神识之上,如剑般锋利。
杀意。
杀意极浅、极淡,极容易被忽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细细思量,就知是有人在不停地催促林曦雾。哪怕她百般不情愿,心底也因为这些催促落下痕迹。
她主动提出同行,是为了找机会杀了他?
倘若他拒绝,莫非打算在钱府动手。
“我还有事在身,明日就会离开。”顾无琢扯了个蹩脚的借口,“此次分别,应当不会再见,预祝姑娘仙途坦荡。”
这一次,杀意变得更强,结结实实砸在他探出的神识上,鲜活无比。
林曦雾拼命让自己不要受系统的诱惑,做违背底线的事,听到顾无琢明日便走,想也不想,试图阻拦。
“我观仙长有天人之貌,何必匆匆离去?况且,钱府的女主人确实在做天理不容之事,仙长身为高阶修士,更应以身作则惩恶扬善。”
“不如,多留几日?”她彻底将拖字诀发扬光大,死皮赖脸地想黏上顾无琢。
顾无琢轻笑了一声,少女似是许久没见他笑,听到声音后,不自觉缄口不言。
“林姑娘,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
林曦雾掩饰情绪:“没、没有啊,我怎么敢有求于仙长。”
她的确是来杀他的,杀意之所以不强,许是迈不过心理的界限,又也许是迟迟寻不到机会动手。
谁给她下达的任务?
一个堪堪练气的身修士,拿什么和化神期之人抗衡。要是他意图反抗,她该如何是好?
她不愿意相认,也不主动道明身份。如若他没能认出她,岂不是有可能亲手杀了她?
识海因为邪气的浸润,早就破碎不堪,灵台被阴河水缠绕,钝钝作痛。顾无琢维持清醒,想:她要是完不成任务,会如何。
“仙长、您,考虑得如何?”传来的话语包含期待。
顾无琢寻着声音,朝林曦雾所在的方向看。
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到。
他的运气实在太差,不像洛雲尘,纵使她满腔不情愿,也只能相伴左右。
他的运气又是极好,能在生命走到尽头前,再见她一次。比起乾坤针贯穿心脉,由她来行刑,倒也不错。
“我改变主意了。”顾无琢声音温和,“钱府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仙长?”
“当家主母、两位小姐、所有的内亲外戚,新旧仆从,一个不留。”他静静地说着,浑然不在意林曦雾情绪的剧烈变化,“待处理干净,我再离开。”
他伤过她,这一剑,本就是他欠她的。
抬起长指,往下轻点。灵力寄出,在风中摇曳的桑树用力抖了几抖,连同根系上蠢蠢欲动的魂灵一起,灰飞烟灭。
“不是、等等,为什么那么突然?”
林曦雾的脑袋一阵阵发懵,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刚才两人还心平气和,就钱府一事达成共识,为何顾无琢会当场反悔,并在顷刻间动手?
“顾、顾无琢?”
“阿雾。”他又喊了那个名字。
林曦雾下意识站直,险些按规矩喊一声“到”。
“明日辰时,来这儿找我。若是不来,我即刻动手。”
顾无琢了解林曦雾。
在体内刚没入长针,还无法自如行走时,顾无琢趁休息时间,翻阅过功绩堂的记录。他寻到半年来某个无名游魂游魂完成的任务,假装她还在身边,一一看过。
她的行事作风光明磊落,不放过恶人,同时心存仁善,会对路边小妖伸出援手。杀曾经相处过三月有余,且从未产生矛盾的同伴,实在难为她了。
如今这样,应该就够了。
林曦雾在听到吩咐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她整晚翻来覆去,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待太阳升起时,她才发现,自己熬过一个通宵。林曦雾翻身坐起,心头一阵恍惚。
【顾无琢昨天,是让我辰时去找他吗?】她还以为昨晚发生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
【他真的会如他所言,在诸事尚无定论的时候,杀人吗?】
已经被压下去的,梦中的形象再度被翻入识海,林曦雾突然发现,自己先前想的方法,实在太过简单,也太过天真。
系统在脑海中无情地播报:【是的呢,宿主。你昨日亲眼见到他反复无常,心底总该有定论了吧?】
林曦雾不理它,她的腰间挂着长剑,眉头紧拧,满脸的纠结。
深吸一口气,抬手轻叩木门,意外发现门压根没锁,轻轻一推,便朝内打开。
“仙、仙长?”林曦雾没见到顾无琢的身影,生怕他又有奇思妙想,走一步看三步。
进入客房,目光扫过去,一时噤声。
顾无琢正睡着。
光线从窗外透入,温柔地轻抚他的侧脸。顾无琢单手落在书案上,侧枕脑袋,眉眼舒展,陷入难得的安宁。他撤去幻术,却细心地梳拢雪发,由一根粗制的木簪束在脑后。
一席白衣垂地,几缕碎发垂落,飘至长睫处,随落入窗缝间的清风轻动。
林曦雾轻手轻脚,走到顾无琢身边,俯下身,看他的后背上下起伏。
顾无琢似乎毫无防备,她的面颊凑到近前,险些蹭到他的鬓角,也不见他有转醒的迹象。
新买的剑就在腰间,林曦雾随时可以拔出,用力刺进去。
她忽视识海中系统的聒噪,安静地看着顾无琢。探出手指,落在顾无琢后心的位置,轻轻点了一下。
没有反应。
清风依然温柔得吓人。他的眉宇平和得不可思议,没有半分化神期修士应有的警惕。
林曦雾犹豫片刻,在系统的催促下,拔出长剑。
她的剑极其普通,是用银钱购买的,不存在剑灵,剑身也没有像茫茫那样,有真气环绕、流转。那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铁器,亦能杀人。
横过长剑,肘腕侧移,剑尖停在先前点过的位置,遏制不住地发抖。
师兄,该醒了,有人要杀你。
识海中的系统在加油助威,不断地抛出现世多姿多彩的生活,作为诱饵钓着她。林曦雾心底一团乱麻,手腕被无形的力量死死拽住,无法挪动分毫。
终于,她动起来,自暴自弃地舞了个剑花,反手收剑。
【宿主?宿主你在做什么?那么好的机会!】
【我知道。】林曦雾无精打采地回应,【我没有说不动手。等他醒来,我再问一次,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要是他真的变成你所描述的残忍无道,祸害苍生之人,我会动手。】
她单手撑住书案维持平衡,去关大开的窗户。
大冷天的,别冻着。
顾无琢:“不杀吗?”
他出声时,四下一片寂静。
林曦雾、乃至她脑内的系统,皆像是被九天玄雷击中,发不出一丝声响。
她像个被下了禁制的人偶,维持关窗的动作,再无法动弹。
手腕被抓住,顾无琢睁开眼,下巴枕在手背上,落寞地提出疑问:“怎么不杀了?”
原先舒缓的氛围消失无踪,空气如图灌注铅水,不断下沉。
林曦雾:“仙长说笑了,我为何要杀你。是仙长让我前来,我受命来此,仅此而已,打打杀杀之类的话,从何而来?”
“你对我的杀意,我察觉到了。”顾无琢缓缓道,他侧过面颊,脸埋进手背,说话的语气低弱,像是受伤的灵犬。
“你的剑,抵在我后心那么久,我也感觉到了。”
糟——
林曦雾浑身血液骤然冰凉,她的手腕被紧紧抓着,动弹不得。下意识扭身想摔开,被巨力推动,控制不住地倒退数步。
眼中景物变换,门窗于刹那闭合。后背凉意攀上,抵在僵硬的门扇白蛇镂空雕花上。
她落于阴影处,和顾无琢离得极近。他将林曦雾包裹在封闭的空间中,构成囚笼。
他似乎并不生气,也没有展开报复。微微弯下腰,逗弄鸟雀一般,屈指轻蹭少女面颊。他的绷布粗糙,摩挲皮肤,很不舒服。
没有神采的双眸盯着她,恍如高高在上的神明。
“你的伪装做得不够好,藏在心底的杀意轻易外泄,过于明显。”
语气是毋庸置疑的肯定,不紧不慢,一步步剥下她残余的伪装。
林曦雾宛如犯错被抓包的幼兽,慌乱地躲闪,只想逃走。可能跑去哪儿,她仿佛被关在了笼子里,用尽全力反抗,却根本无力挣脱后,睫毛狠狠颤动几下,终于抬眸,和顾无琢对视。
“为什么不动手?”
“不是想杀我吗?”
他的笑容轻而浅,又夹杂了说不清、道不明,接近疯狂的欣喜。
林曦雾喉头无端泛起一股酸,她无法回答,只能拼命地想把手抽回。
感受到林曦雾的挣扎后,他的手劲不松,将她往前拉。
顾无琢的力气很大,往前轻轻一拉,就将林曦雾拽到他怀里。松柏与新雪的气息拢上,把她包裹,往鼻腔里钻,却挡不住她震如擂鼓的心跳。
“你看,我想对你做什么,你根本没有力气反抗。而我,随时能杀了你,也随时能把自己送到你面前,让你动手。”
林曦雾猛地睁大眼睛,她拔出面颊,瞳孔中全是难以置信:“顾无琢……”
“你是故意的?”
她反应的很快,几乎是一句话、一句话往外蹦:“你是故意放我进来的?昨天的那些话,也是你故意说的?”
他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她当初那一剑要是推进去,会发生什么事?
林曦雾不敢想。
青年再一次笑出声,对林曦雾的话不置可否:“所以,为何不杀?”
他就站在她面前,眉眼是她熟悉的轮廓,她心里的人,乃至曾经坐在轮椅上的少年的模样,此刻都云山雾罩,模糊不清。她看不清他,更看不懂他。
他离她太远,林曦雾抿紧薄唇,说不出话。
完了,一切都完了。那些幻梦般的计划、那些可笑的遐想,在此刻成为泡影。林曦雾等着顾无琢逗弄完她,尽兴而返。
他只要一下死手,她就开启律令,落荒而逃。
从此以后,按照系统的指令行事。
顾无琢:“林曦雾,我可以给你杀。”
哎?
林曦雾红着双眼,抬起长睫,清眸中倒映那张俊美无双的面容。她脸上的神情凝固,缓缓变化,定格在难以置信中。
“我有个交易。”顾无琢静静道,他转过脸,目光空洞,不知看向何处。
林曦雾:“交易?”
顾无琢:“你不是想跟着我吗?从现在起,陪我两个月。两个月后,你错过的机会,我再给你一次。”
他握着她的手,不存在温度可言的指尖轻蹭她的指根,像是在把玩。
对于林曦雾而言,这是个很棒的主意。
顾无琢活不过两个月,答应他的交易,既能满足她那可笑的道德观,也能顺利完成系统的任务。
“我也有条件,两个月内,你和我在一起,不可以随便杀人。”林曦雾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怎样的表情。
顾无琢:“好。”
他答应得太过干脆,林曦雾又一次没能反应过来。
“为什么?”
她感觉到拂过指腹的长指顿了顿,停留片刻,松开林曦雾的手。
“为什么?”顾无琢喃喃自语,重复林曦雾的问题。他又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很美,如同初春时冰雪消融,化为潋滟水光。
“因为我喜欢你。”他说,双眸回转,一眨不眨地朝向她的方向。
第25章
顾无琢的话语单刀直入,说得庄重又孟浪。
林曦雾心头一跳,惊愕地仰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眸光沿着顾无琢的眉骨,落到他了无光彩的黑眸中。林曦雾使劲儿盯着她看,却找不出一丝半点的情绪波动。
她与顾无琢的距离实在太近,耳朵快贴在他的胸膛上,能听见一声、一声的心跳。她的心跳,他的心跳,如同鼓点一般,交织在一起混响。
要是她还是林芷柔,听到这句话,必然会反应剧烈。说不定连嘴都没来得及张,就已经满脸通红,羞羞答答、扭扭捏捏矜持半天,再为了原身的清誉忍痛拒绝。
但此次不同,林曦雾没有害羞,也没有兴奋,甚至连高兴的情绪都没有。她扬起脸,目光钉在顾无琢光洁凌厉的下颚上,满心满眼的茫然。
他在做什么?
对一个刚认识一天,杀人未遂的女郎,表白?
林曦雾双唇微张,半天没能回应。他也不催促,环抱她的动作放松些许,给她足够的反应时间。
时间渐渐流逝,一个几近荒诞的想法,在她的心头浮现。
林曦雾问:“顾无琢,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怎么认得出她,他怎么可能认得出她?他认出了她,她该怎么办?
林曦雾最初,并没有把顾无琢当朋友。她把他当做一个纸片人,一道美味佳肴,在他不知道的角落,做过许多轻浮且不礼貌的事。
后来,她开始尊重顾无琢,但对于已经写下的那些信件,并没有着手修改。
他要是认出她,她该怎么解释自己去偷看他,洋洋得意地将自己的兴奋和快乐写在书信中的事,又该怎么解释她自称游魂,却在魂魄离体后再度还阳。
少女心思慌乱,各种古怪的想法涌现。她完全失去对情绪的掌控能力,无数的惶恐不安逐渐具象化,烟花般往外冒。
顾无琢道:“你说过,你叫林曦雾。”
是没认出来,还是不想认?林曦雾不知道,她只在顾无琢放过她的刹那,骤然松弛下去。
她又听顾无琢问:“那么你呢,你喜欢我吗?”
林曦雾扭头不看他,没有回应。
换了别的时候还好,这一次,她是来见证他死亡的,说什么喜欢。
她长久不回答,察觉到抓住自己腕骨的手颤动几下。
青年长睫垂落,遮住昏暗无光的眼底。顾无琢的头略低,掩住面上神色。
仅存的希冀,如同悬于高天之上的风筝,倏地落地,垂死般颤动几下,息止不动。
从见面不识的一刻,他就想到过这个结果。直接面对,到底还是有些难过。
说来也是,无论是相认,还是让一个怀揣杀意的少女表达对任务目标的好感,都实在太勉强了。
顾无琢:“无碍,不论你的心意如何,我提出的交易不会更改。”
他像是滋生恼意,动作从温柔轻抚改做强硬禁锢,长臂环过林曦雾的圆肩,施加力道收紧、搂住,令她动弹不得。
林曦雾猝不及防,又离他近了几分。她使劲推顾无琢的肩膀,发觉无法往外移动分毫。
他低下头,宛如白雪的鬓角亲昵地蹭过少女发丝:“阿雾,你就当我对你一见钟情。”
顾无琢当然会满足林曦雾的愿望,不让她空手而归。可在她拔出长剑,却最终收手的那一刻,另一种欲望如滔天巨浪,将他成全她的想法淹没。
是她放弃了杀他的机会,不能怪他。
“你的要求,我都会满足。从这一刻开始,留在我身边,陪陪我吧。”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不会给她添麻烦。
虚情也好,假意也罢,顾无琢太想她了。他寻了她三年,如今见面,完全舍不得放手。
林曦雾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到,她茫然地眨着眼,心底像是空了一下,被风灌入,再呼呼地漏出。
侧过脸,瞳孔中无比清晰地倒映顾无琢的眉宇。
他的脸上浮有明显的疲惫,双目微微发红,仿佛因为一宿没睡,导致原本就有伤的眼睛状态更差。
又像是一条被主人扔到路边的流浪狗。坚持不懈等候许久,终于看到熟悉的身影,还没来得及摇尾巴,就眼睁睁地看着那身影消失不见。他无法挽留,只能缩在角落,悄悄地红了眼眶。
林曦雾心头炸起一串串的惊涛骇浪,而她所有纷繁复杂的想法,都在顾无琢低头,冰冷呼吸落在颈侧的瞬间,再度分崩离析。
“你靠那么近干嘛,你、你松开……”林曦雾受惊,抬手推搡顾无琢的前胸。
她分明没有用力,指尖触及胸口布料时,听见顾无琢低声抽了口冷气。
他松开手,刹那间乱了呼吸,惨白着脸往后退开几步,吃痛似地弯下腰,勉强靠身后的书案撑住。
林曦雾被顾无琢的状态吓到,维持举起双手的姿势:“你怎么……”
他怎么会疼成这样,是哪儿受伤了吗?
她下意识上前,想查看顾无琢的情况。
一只手抬起,阻挡林曦雾靠近。
顾无琢的手悬在半空,另一只手仍攥着衣襟,力道极重。许是撑住书案时磕碰到桌角,绷布下的伤口崩开。丝丝殷红染上,由浅及深漫上布条。
林曦雾:“顾无琢,你受伤了?”
她知道他看不见,于是探出手指,在顾无琢手臂渗血的位置轻轻戳了戳:“这儿,在往外流血。”
顾无琢低着头,慢慢直起身子,气息恢复平稳。
“我提到的交易,做还是不做?”他像是完全不觉疼痛,声音如同灌注蜜糖的毒药,温柔多情,一步步引诱她。
林曦雾:“你怎么还在说这件事……”
“留下来,好吗?”顾无琢问。
他图什么?林曦雾不明白。她无言张了张嘴,觉得鼻尖像被轻刺一瞬。
“那个、你不杀钱府的人了?”
“我本来就没有要杀他们。”顾无琢自嘲地弯弯嘴角,“我骗你的。”
“哎?那你最开始来这儿,不是为了灭门吗?”
“阿雾,我没有。”不知怎地,林曦雾竟从顾无琢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点儿委屈。
“没有么……”林曦雾卡了一下,脑海中又闪过系统当初为她提供的信息。
“顾无琢,我问你件事。”她心里冒出一个想法,上前靠近几步,“你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顾无琢思索片刻,回答得干脆:“寻到那名与垂丝阁有关的修士,有些问题要问她。”
林曦雾又凑近几分:“也就是说,你对于这些普通人,没有杀心?那钱洛清所在的苍陵仙府,和你有仇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乖巧地回答她提出的问题。
“你误会我了。”顾无琢道,“我无意插手钱府诸事,亦无滥杀的癖好。先前那名修士想对你动手,我情急之下出手,没来得及避开你的视线,当真、抱歉。”
他语气温和,甚至有些卑微。解释到一半,话语尾音发颤。像是突然犯了头疾,有些说不下去。抬手按住眉心,试图压下面上浮现的戾气。
“我知道了。”林曦雾忙接口道,“抱歉,是我先入为主,以为你要残害无辜。是我的错,你别生气,先前的交易,我也一并答应。”
她恨不得穿越回去,给刚进屋的自己两个大嘴巴。
叫你拔剑,叫你起杀心。
要是她真的听了系统的蛊惑,染了满手的鲜血,就算回归现世,半夜梦醒,都得给自己来几下。
还好,还好她没有杀顾无琢。
听到答复,顾无琢呼吸微滞,须臾极浅地弯起嘴唇。面上堆积的乌云瞬间消散,连带灵台钝痛也仿佛缓解。
他由着林曦雾扶自己坐下,赶在少女想安静退出前,伸手拽住林曦雾的袖角。
“怎、怎么了?”林曦雾心中内疚与后怕并存,说话柔声细语。
顾无琢忍着疼,沉声道:“我受伤了。”
他的动作轻柔,力道温和,把林曦雾重新拉回近旁:“帮我上药,可以么?你不必走动,伤药和绷布,我都会取来给你。”
林曦雾果然道:“好。”
她还是和先前一样,发现自己做错事后,第一时间会放下姿态,道歉,能补救就补救。
其实林曦雾无需感到歉疚,正是她的这份善心,让她难以下手杀他,无法完成被布置的任务。
顾无琢应当提醒林曦雾,别被多余的牵挂拖累,那才是对她好。可他偏偏不开口,甚至怀着恶劣的心思,开始利用这份善心。
二人面对面坐下,如同许久未见的好友重逢。天光大亮,无需点灯,日光从窗缝间洒落,刚巧把两人罩在其中,光华温暖。
林曦雾卷起顾无琢的长袖,解开打在上臂的绳结,一圈圈地拆下绷布。
被遮挡严实的伤口,眨眼间血淋淋地在眼前。
“这些、这都是怎么弄的?!”她险些惊叫出声,连带着握住绷带的手都开始发颤。
顾无琢的手臂上,伤口触目惊心,像是经由不知名的药物腐蚀,自指尖始,蜿蜒整条手臂。
因为身体原因,他的皮肤色调本就比常人更冷些。如今,伤处的肌肤显出可怖的青白色,犹如再无生机的死体。翻起的、狰狞的、斑斑驳驳的伤口,透着令人不安的黑褐。
林曦雾第一眼扫过去,慌乱地避开目光,不知过了多久,才调整散乱的呼吸,战战兢兢地重新看向顾无琢的手。
那曾经的一双多漂亮的手啊,能从容不迫地提笔书字,也能飘然若仙地祭符吹笛,一如其鹤骨松姿的主人。
“怎么弄的……”顾无琢听到林曦雾的问题,思索片刻,“前几年游历的时候,遇到劲敌,染了满手的阴煞之气。”
他胡乱地编造理由,把那个自作多情,四处寻人的自己遮掩过去。
“这样吗,可这也太……”林曦雾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小心翼翼地蘸取药粉,点在顾无琢伤口上,细致地将每一处裂开的口子涂满。
她从未见过这般严峻的伤势,手不停发抖,每点到一处位置,都要轻轻咬牙,简直像那些伤口都长在她身上。
“顾无琢,你疼不疼?”她小声抽气。
偏偏真正的伤者眉目疏淡,从头到尾,眉头都没挑一下。听到她的问题,含笑摇头。
林曦雾的心彻底乱了,她手上动作不停,识海内疯狂呼叫系统。
她有太多问题想问:【他到底有没有认出我?他说的喜欢真的假的?他现在这副模样究竟是怎么回事?他……】
【系统,你不是和天道一起在观测书中世界吗?快把你知道的说出来。】
系统答复:【我先前告知过宿主,我是针对洛雲尘的系统,这不属于我的监控范围。】
林曦雾手上动作不停,注意力从顾无琢手上抽离,专注于同系统交涉。
【我不需要洛雲尘的任何信息。】林曦雾语气不善,【我命令你,切换成检测顾无琢状态的模式,他才是我们的任务目标。】
系统:【?】
林曦雾:【我不是有三次场外援助吗?现在消费一次,你速速去找主系统更换,在换回来之前,别和我说话。】
系统:【??】
【宿主,你该不会心疼他了吧,我们……】它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林曦雾任务的事。
【对啊,我就是心疼他。伤势那么严重,也不知道遇到哪路强敌。】林曦雾完全不掩饰自己的担忧,【我不仅误会了他,还差点杀了他,我真该死。】
【哦,对了,你有啥惩罚机制吗?你现在就掏出来吧。等把我折腾得身心俱疲,完不成任务,大家一起死。】林曦雾拖长声音,一副死鱼摆烂的架势。
系统:【???】
林曦雾:【啊,看起来顾无琢对我的态度不错。我要不吹吹耳旁风,问问他有没有意向带我去玄机宗,混合双打灭了那狗辈。】
她意外地发现,洛雲尘这厮还挺好用的。
系统慌了神,开始不停发送颜表情:【宿主你别这样,我害怕,我现在去报告主系统更换就是了。更换目标人物,时间为半日到三日,请宿主耐心等待。】
【回来。】林曦雾没让它走。
系统灰溜溜发出忙音,示意自己还在林曦雾的识海内。
【你似乎,很不喜欢顾无琢?】林曦雾审它。
她早听这叽叽歪歪的机械音不爽了,先前它拿她的家人做要挟,林曦雾因为系统不能直接干涉小世界,咬牙忍了,结果似乎助长系统的势气。
她不说话,这家伙还真就忘了,是它在眼巴巴求她,才换来存活的机会。
【宿主你误会了,我并没有明确喜恶。只是你对他太好了,让我觉得,他威胁到咱们的任务。】
【那你有没有发现,你的思路不对。】林曦雾纠正,【现在顾无琢主动提出交易,度过这两个月,只要他不毁约,我就能顺利执行备选方案。】
她压住心底的不快:【他的死期是二月十二,到时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出手。这样一来,我只是不救他,而非杀他。】
【您说的对,这的确符合备选方案。】被威胁一顿后,系统的态度立马恭敬起来。
仗着顾无琢看不见,林曦雾笑眯了眼,满意地点点头:【好了,去吧,我想知道他这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把系统彻底从识海中轰走。她集中精力,取过新绷布,给顾无琢换上。
他另一只手上的伤势同样好不到哪去,林曦雾上完药,眉头险些没能松开。
一抬头,却见对方笑盈盈的。他的头痛像是好些,失神的双眸眯起,唇角扬起弧度,宛如在享受宴席的琼浆玉液。
他的手、眼睛、头发……林曦雾低下头,默默对自己说,等系统回来,她很快就能了解顾无琢的情况。
“还有别的地方吗?”林曦雾问。
顾无琢终于从恍惚间抽回神智,他轻轻摇头,示意没有。
“多谢。”他低声道,紧接着又补充,“但此伤严重,每天都要换药,阿雾需要常来。”
顾无琢的语气轻松且愉悦,林曦雾听着很不舒服。系统从识海中离开,本应是难得的安静,此刻却像被泼了麻椒油,乱哄哄闹成一团。
她勉强发出一个:“嗯。”再无声息。
“说说你的事。”顾无琢打破沉默,道,“你独自一人来到钱府,府外可有接应?”
林曦雾心里正乱着,突然被点名,不禁一愣:“没有。”
顾无琢长眉轻蹙:“要你来杀我的人呢?没在暗处监督你?”
“不在,它丢下任务后就离开了。”
“对你可有加以限制?你这段时间,哪些地方能去,哪些地方不能去?”
“没有,在完成任务之前,我是完全的自由人。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林曦雾尽可能答得周全,说完话后,试探道:“你之后,打算去哪儿?”
最好是风光优美,安静祥和之所,能安稳度过剩余时间。也能给她足够多的机会,做最后见死不救的心理建设。
顾无琢:“一块儿去苍陵仙府,如何?”
这个名字,不是系统给出的信息中,下一个惨遭灭门的地方吗?
林曦雾愣了片刻,又听顾无琢道:
“你现在的修为才刚刚练气,一人行路,但凡涉及修士争斗,容易被殃及池鱼。你的资质不错,离明盘江最近的宗门,是东海岛苍陵仙府,那儿灵气充裕,可供你吸收吐纳……”
顾无琢在内心做着规划,话说到一半,忽然住口。
他忘了,夺舍之人受天道监视,无法进行修炼。林曦雾应当是知道这点,在梧桐镇时,将时梧闻的整瓶灵丹藏进箱子里,一颗未进。
她既无法修炼,计划得改改。
顾无琢刚想说话,听到林曦雾略带期盼的声音:“好啊,等筑基之后,是不是就能像那群修士一样,在空中嗖嗖御剑飞行了?”
林曦雾说了一连串话,迟迟没等到回复。转动清眸看过去,才察觉顾无琢正看着她,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怎、怎么了?”林曦雾歪了歪脑袋,“我很想去东海旅游的,那儿鱼肥菜鲜,值得人憧憬许久。”
“阿雾,想修炼?”
“想啊,我既然是散修,肯定是抱着一颗励志修行的心才入的修道路。”
若是林曦雾可以筑基,那现在她使用的,当是自己最初的身体。他听到的,是完全属于她的声音。
顾无琢在一片漆黑中,缓缓眨眼。他的双眼无论开闭多少次,都只能看到朦胧的黑暗。原是觉得无所谓,直到现在,第一次感受到的懊恼。
要是还能看见就好了。
顾无琢想看看,她生得是何种模样。
林曦雾见顾无琢突然不说话,以为他要反悔:“不可以吗?”
“我带你过去。”顾无琢颔首。
说话间,他轻抬了下手。
林曦雾东张西望:“你做什么?”
“先前提过的那名修士,方才操纵术法想要接近,我把她赶走了。原本想直接捉住,但对方有点本事,挡下一击后立刻出逃。逃了也好,这段时间,她应该不会过来。”
林曦雾反应片刻,才明白顾无琢话里的意思:“啊?”
好、好厉害。一别三年,他已经可以挥手拍飞敌人了吗?
“那钱府……”她扫视了华美的客室一圈。
林曦雾有点担心钱府的未来,照顾无琢的意思,一旦他们离开,整座府邸又会陷入水生火热之中,搞不好结局不会改善半分。但她毕竟是十足的练气期菜鸟,没资格插手修真界的事情。
“我留下来。”顾无琢了解林曦雾的心思,欣然接话,“既然认了垂丝阁修士的身份,随便离开,并不算妥当。”
能与她待在一起,无论做何事,都是极好。乌黑如玉的眼眸中,略略划过一点流光,纵使迅速暗沉,那一瞬间,亦如同星子般璀璨。
顾无琢咽下真心话,终究没敢说得太过。他努力克制语气,害怕若是自己太过热情,反倒让林曦雾畏缩。
面对顾无琢的回应,林曦雾的心中,可耻地平添了几分安全感。
自见面起,他便展现出她从未想过的亲近与信任,一步步朝她走来,直到亲昵地贴在她身边。
那份想要靠近的心思实在鲜明,叫她手忙脚乱。
心底萦绕肿胀的别扭感,林曦雾烦躁地想,管他是真情还是假意,在系统来之前,她维持现状便好。
林曦雾:“钱府认为你是垂丝阁的修士,对你的态度非常友善,没有危险。不如先假装帮忙,掌握钱府的目的,再托人去最近的宗门,就是那个苍陵仙府传递消息,让公众人物来解决此事。”
“那你呢?”顾无琢问,“又是什么身份?”
林曦雾背往后靠,作出沉思动作。可她由于紧张,最开始只坐了半个凳子,往后仰倒时,险些整个人瘫在位置上。
保持平衡,认真思索过后,林曦雾道:“修士身边的小跟班?因为在宗门总是偷懒,所以被师兄带出来见世面?”
她心里还记着昔日的时光,那句“师兄”说出口,有些恍神。
“顾师兄,师兄,我这么称呼你,可以吗?”
“如此也好。”不知哪个字让顾无琢心动,他很快答应。
林曦雾抿起唇角,逐渐心情逐渐放松下来。她手肘撑在桌案,倾身往顾无琢的方向靠:“那其余的事……”
虽说顾无琢和过去相比,有许多不同之处,但她终于能像从前那样,心平气和地和现在的顾无琢聊天。
正聊着,门外响起管事钱三的叩门声:“启禀仙长,夫人已唤了嫣儿姑娘在后厅等候,仙长何时得空,便去看一眼。”
“不知仙子是否跟仙长说过,初九大小姐便会回归仙府,时间紧迫,还请仙长看在夫人诚心合作的份上,尽早施以援手。”
顾无琢:“我稍后自会去看。”
说话时,他的声音相对以往略显下沉,语气冷峻,有些不怒自威。
顾无琢从位置上起身,准备离开。转向林曦雾时,语气又带了笑:“既如此决定,那便走吧。”
他朝紧闭的木门走去。没走出几步,牵拉的异样感传来。
“师兄。”耳边传来极细极低的询问,“我想起来了,我听说过顾无琢这个名字。”
“乾元门的掌门,少时被舅父暗算,染上剧毒,导致身体虚弱……你现在,如何了?”林曦雾伸手攥住他宽大的袖摆,头埋得很低,忍无可忍,拐弯抹角地表达关切。
她听到一声笑。
“我不是掌门。”
顾无琢折返回来,手触及木椅后,半弯下腰身。伴着撒落的阴影,他耐心地与林曦雾解释。
“处理完沈林檎没多久,我就离开宗门,外出游历。至于身上的毒,很早就治好了。”
林曦雾惊讶:“治好了吗?”
“嗯。”
“你的身体……”
顾无琢:“已经无恙。”
“时光短暂,聊这些无聊的过去事,并无意义。”他弯弯眉眼,“走吧,就算是李夫人,被修士晾在那儿,也是有脾气的。”
林曦雾没动:“那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和手上的伤一样,是游历时出了意外,不慎失明。”
“有治疗的方法吗?”林曦雾问,“是不是像手伤一样,要涂点眼膏一类的……”
她今天没见顾无琢用。
“修士能操纵神识外扩,除了看到的画面不同,大体并无区别。因此,双目是否能视物并不重要。”顾无琢避开林曦雾的问题,没有回答。
顾无琢在手彻底不能动的时候,回过一次乾元门,取了疗手伤的药。但双目的问题,他没想去管。
林曦雾依然揪着顾无琢的袖子,没放手:“就算如此,也该好好保护。”
等系统回来后,她第一时间要问它关于顾无琢眼睛的事。
“单纯受伤的话,可以用遮掩布料挡风和光线,至少能减少刺激。”林曦雾认真建议。
很快,她说话的声音减弱。林曦雾清楚地看到,顾无琢手中多出一缎光洁的白绫。
那是她的东西。
“阿雾帮我?”他笑着问,似是在回忆。
第26章
林曦雾最终,还是把白绫接了过来。
她站起身,让顾无琢坐到她的位置上,捏住绫布两端,环过他冷白色的皮肤,罩在他双眸上。
“眼睛,平日会疼吗?”她看到顾无琢眼眶周围红痕未消,小声问,“宗门的医修怎么说?”
林曦雾孩童时期,酷爱当孩子王,和同伴在小区里挖土寻宝,经常没洗手就揉眼睛,如是许久,得到眼疾的临幸。
她还记得当时的感觉,又肿又疼,双眼像被火辣辣的针刺不停地扎,烧起来般滚烫。一到晚上尤为敏感,畏光,且经常流泪。
“不怎么疼,所以没让他看。”顾无琢回答。
他眉宇温和,声音轻柔。乍看上去,绝想象不出此刻的内心,如同油煎火燎,极为难受。
世界彻底陷入黑暗,光线消退时,顾无琢会滋生出焦躁不安的情绪。思绪宛如不受控制一般,回到某个只剩明月照耀的夜晚。这些年识海被污染,便愈发无法自控。
不能在她面前表现。
顾无琢手指轻动,发狠般把藏在钱府地下,从法阵中钻出的邪魂揪出,尽数碾碎,缓解心底的焦躁。
他伪装得很好,身后的少女无知无觉,还在絮絮叨叨地叮嘱:“身体是第一位,等再见面的时候,让他看看吧。”
林曦雾不知道顾无琢的想法,手上动作不停,不紧不松地在顾无琢耳后打上绳结。
心底止不住腹诽:时梧闻真是没本事,少主身上新伤那么多,居然还放他到处乱跑。都怪任务结束得太早,要是那时她还是林芷柔,非把他关在素草堂,治不好不让他出去。
“好了。”她的唇瓣蹦出两个字,轻快地松手。
顾无琢抚上遮掩白绫,若即若离地轻触一下,道:“走吧。”
他站起身来,素白仙衣在阳光之下,投落极深的黑影。
离开客房前,顾无琢再度施展幻术,改变头发的颜色,扮做寻常修士模样。
那双毫无感情,冰冷刺骨的眼睛由白布蒙着,不见踪影。林曦雾转身离开时,似乎还能看见少年曾经如远山含翠的眉眼。
他现在到底是怎样的人?林曦雾想不明白。她定了定神,依照先前的计划,去找钱洛清。
阳光穿过后花园高耸树梢,落在长廊,悄无声息为府邸镀了层金辉。
林曦雾找到钱洛清时,她坐在五尺高的房顶上。
少女脸上稚气未脱,正踩着砖红色瓦片,半闭双眼,享受清风拂面。见到林曦雾,钱洛清睁眼直起身,乐呵呵朝她招手:“林道友,上来陪我坐会儿。”
林曦雾努力思索,想努力找个理由,和钱洛清搭话,没想到对面直接送上门。她仰起脸,确认钱洛清的方位,答应一声:“稍等,房顶太高了,我得爬上去。”
林曦雾没有筑基,虽说体质还行,但还没资格身轻如燕御剑飞行。她选了几个踮脚的地方,调整气息,靠内劲蹬上屋顶。最后关键处,还要紧急扒拉,免得掉下去。
扑腾几下,总算站稳脚跟,到钱洛清近前坐下。
钱洛清看着她,摇头晃脑:“林道友,你不行啊。看我,我才十五岁,已经筑基了哦。我这儿有一套修行指南,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送给你。”
她对林曦雾印象很好,笑着继续和她拉近距离。
“哎,我忘了问你,你的灵根有哪些?”
林曦雾斟酌片刻,如实回答道:“我是单一金灵根。”
钱洛清先是大惊,又是大怒:“你既有如此好的天赋,为何惰于修行,年过十八才至练气。你看,连我都筑基了。”
少女俏声说话,隐隐有炫耀的意味在里面。
钱洛清的意思很明确,也正中林曦雾下怀,她凝眸发问:“大小姐是何灵根?”
“五灵根。”钱洛清骄傲地昂起脑袋,“哼”了一声,“厉害吧,五灵根筑基,和其余修士的差别就没那么明显。师尊得知我筑基的时候,可是把他的私人花舟借给我,带我环游了圈东海岛呢。”
和林芷柔一样,是五灵根。林曦雾弯弯眉眼,凝结的眸光中流露一丝怀念。
这并不是多好的资质,钱府许久没出过有仙根的子嗣,好容易有了一个,偏偏还是最差的根骨,难怪李夫人会病急乱投医。
“钱小姐对自己的根骨看法如何?”林曦雾打量钱洛清的脸色。
钱洛清不明所以:“有什么看法?挺好的啊,虽然是累赘,但又不会让我无法修行。”
她看上去并未把自己的灵根低人一等放在心上,更不会去和邪魔外道同流合污。
“林道友,你这么看我做什么?”钱洛清半天没听到林曦雾回复,警觉扭头,盯着林曦雾直瞅。
林曦雾偏过头,与钱洛清四目相对:“假如说,我有办法给钱小姐换灵根呢?”
钱洛清神色骤变。
“林道友,你在说什么?更换灵根乃是邪术,天地不容。”她拉远与林曦雾之间的距离,试图和邪修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还没来得及撤,手被抓住。
屋顶无人查看,刚巧避人耳目。
林曦雾凑到钱洛清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钱小姐,李夫人与邪修勾结,要置换你和钱嫣儿灵根之事,你可清楚?”
“!!”
顾无琢到达客厅时,李夫人已等候多时。她姿态优雅地坐在客位,桌上摆了个食盒。见到顾无琢,热情地请他主位就座。
钱嫣儿正抱着花皮球,在李夫人膝下自得地玩耍。李夫人面带微笑,见到顾无琢后,朝身旁的张嬷嬷使了个眼色。
张嬷嬷得令,上前夺走钱嫣儿的玩具。女娃的球被抢走,眨着懵懂的大眼睛,要哭不哭。
“仙长的眼睛,可是有什么不适?”李夫人看向顾无琢,关切地询问。
“我虽目不能视,但有神识探查,与双目健全者并无不同。”顾无琢沉声道。他的语气攀上冷意,似是心情不佳。
长指抚上布绫时,又带了抹柔和:“此物是久别重逢,师妹送的礼物。”
他转向钱嫣儿的方向,神识探出,粗略进行探查。
钱嫣儿不哭不闹,呆愣愣地看向顾无琢。
“她的母亲是谁?”顾无琢问。
李夫人:“是一名妾室,生她的时候,难产走了。仙长,仙子说,此女灵根极为特殊,若如步入修行之道,可一日千里,寻常人望尘莫及,当真如此?”
顾无琢藏在白绫下的双眼睁开,微微眯起。
“她的母亲乃是妖物,生出她时将妖丹藏匿其身,让她的灵根被妖气包裹。”
李夫人神情严肃:“那个家伙……”
顾无琢将手一抬,长指曲起,无声地捏出一个法诀:“如果夫人想去掉小小姐灵根上的妖气,便需要我对她的母亲作法,由她本人收回。不然,钱小姐恐怕会在仪式过程中出事,性命不保。”
李夫人脸色沉重,恨恨看向钱嫣儿,深深吸了口气:“钱三,把小小姐看管起来,莫要让她逃出去接近大小姐。”
管事上前,答应一声,拽过女娃的胳膊,将她带离房间。钱嫣儿不哭不闹,乖乖跟着。
李夫人又朝顾无琢失礼:“愚妇只是一届凡人,能抓到那女妖,全靠仙长的同门出手。如今那位仙子在外未归,我怕控制不住她,还请仙长与我同行。”
“仙长往这边请。”她挥退仆从,拿起桌上的食盒,独自引领顾无琢。
暗道就开在钱府老爷的书房中,李夫人如入无人之境,完全不担心被丈夫发现。她拧开机关,摆满书册的木架墙往两旁分开,露出藏在后面隐蔽的暗门。
暗门之内,是蜿蜒向下的石阶。
漆黑的石阶,以及两侧不断延伸的墙壁上,刻画有神秘莫测的镇妖符文,密密麻麻布满四面空间,伴随暗门关闭,图案仿佛活了过来,散发明亮的金色光。
暗道尽头,吊着个人形的生物。她的双手被铁链绑住,半悬空地挂在墙面上,浑身是伤。听到动静,无力地抬头,露出双泛金的,瞳仁细长如蛇的眼睛。
女子身下,放有一只大铁笼,里面的男人胡须长而凌乱,好久不曾打理过。
他的神情惊恐狂乱,看到李夫人,绝望地大叫:“心儿,心儿求您放过我,我再也不敢了,都是这个女人勾引我,要不是她,我根本不会犯下此等错事。”
“仙长,钱嫣儿的母亲就是她。”李夫人对妖女心存警惕,害怕她暴起伤人,站得稍远,“我不如你们法通天地,只听凭吩咐行事,想让我做什么,随时与我说便是。”
顾无琢站在女妖身旁,脸上神色分毫不变,仿佛根本不曾听闻那些惨叫:“原来如此。”
“她已被抓住,不过是靠仅存的妖力在负隅顽抗,处理起来并不麻烦。仪式需要在此女身边进行,且替换灵根的二位必须在场,耗时半日,李夫人准备何时开始交换?”
“在她身边么……”李夫人念念有词,“这下可不妙,要是被洛清发现,一定会埋怨我太过心狠。”
她低下头思量一番,问道:“仙长,换取灵根时,是否需要洛清保持清醒?”
顾无琢摇头。
李夫人当即展颜:“那便好了,洛清贪睡,自从苍陵仙府归家之后,经常因为晚起误了早饭时辰。明日中午过后,我会派人来请仙长。”
顾无琢点头,二人商量完毕。离开暗道前,李夫人将食盒打开,取出里面的粗面满头,丢进铁笼子:“吃吧。”
语气藏着不耐,送完食物后,转身便走。
暗道上布有隔音的术法,内里的声音不曾传出分毫。顾无琢离开暗门,简单将所知所闻梳理一遍后,走上返程,很快回到客房。
刚开门,就撞上等了他不知道多久的林曦雾。
林曦雾蹲在门口,满脸的怨念。顾无琢出现后,情不自禁扬起眉间,露出如见天光的表情:“师兄,你都干了些什么?”
碍于有旁人在,直呼其名对顾无琢的名声不好,林曦雾特意改动称呼。
林曦雾抬手一指,指向房间里四面不透风,连声音都隔绝得严严实实的结界。
钱洛清正被关在里面,已经放弃锤砸敲喊等自救的动作,缩在角落里,憋屈地抹着眼泪。
“她刚刚想对你动手。”顾无琢平铺直述,阐明事实。
他没立刻杀钱洛清,已经是顾及林曦雾的反应了。
戾气冲击识海,语气中隐隐透出凉薄之意,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妥,方才急急住口。
顾无琢不提还好,一提,林曦雾顿时想到前不久发生的事,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气:“钱小姐是反应过激了,但突然出现一个结界,把她严严实实包起来,然后传送到客房,这也太吓人了。”
钱洛清听到林曦雾和她说,李夫人想要交换她和钱嫣儿的灵根时,第一反应是勃然大怒,认定林曦雾在污蔑李夫人。
“你说谎!”钱洛清想也不想,一掌拍过来。
林曦雾修为毕竟要差一档,躲闪不及,只能抬手格挡。眼看就要被打到,一股劲风袭来,将两人隔开,同时掀飞了钱洛清。
再之后,就是钱洛清被关进结界。结界设计精巧,无论钱洛清说什么,都不会传到外界,只会嗡嗡嗡尽数灌入她耳中。她的怒火烟消云散,与林曦雾大眼瞪小眼,上演无声哑剧。
“钱小姐突然受到冲击,接受不了很正常。”林曦雾很理解钱洛清,“再说,一巴掌而已,又没有打脸。”
“但你这……也……”林曦雾扭头,看向跪坐在结界中,又开始激动敲砸凝着黑气的结界壁的钱洛清,终究没忍住“噗”一下笑出声。
“这也太……哈哈哈……太让人不知所措了。”
林曦雾忍了全程,在最后破了功。看到钱洛清的脸色更差,连声咳嗽,试图压住嘴角笑容。
“快放人啦,你看她都哭成什么样了。”林曦雾牵住顾无琢的袖角,无意识一顿摇,“师兄,放人。”
顾无琢走进客房中,反手合门,解了静音的术法:“钱小姐,激动完了吗?”
钱洛清跪在结界里,泪眼朦胧地瞪林曦雾:“谁让她污蔑我母亲的,我母亲不过是凡间妇道人家,怎么可能会与邪修有染?我不相信。”
“她说的话不假,你要是心存疑虑,就自己看。”顾无琢掌心向上,翻出颗留影玉佩,抛掷半空。
留影玉甫一脱手,清晰地投射出顾无琢此前的经历。
他看不见,干脆以由上至下的角度,把发生的一切尽数收录。
钱洛清原本一脸的愤怒,看清留影中的人物形象后,怒火迅速被惊愕取代。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看着母亲一反往日慈祥的姿态,粗暴地对待小妹,走入暗道。
看到笼内的脏乱男人,听到他的求饶后,更是愕然:“那、那个男人是……”
钱洛清呼吸急促,很艰难地接受所见到的一切。
“那个男人、是我的父亲。”钱洛清花了许多时间,终于说出话来。
“他懦弱且无能,从我记事起,就常常喝醉酒,染一身病从花柳巷回来。嚷嚷得满府不宁,我被他从梦中吵醒的时候,却总是看见母亲指挥张妈妈和钱三,拿起棍棒,把他赶到客房锁起来的场景,所以,我讨厌他,却从来不怕他。”
“从几年前,他就常常许久不归。因此,此次回来没见着他,我以为他只是像往常一样离家逍遥,没曾想被阿母关了起来。”
林曦雾又拽了拽顾无琢的袖口:“她相信了,你先放人。”
顾无琢捏起法诀,手势快速变换后,缠绕黑气的结界消失无踪。
哪怕结界消失,钱洛清依然维持头枕膝盖的姿势。她蜷缩着身子,不停地瑟缩发抖。
“阿母,阿母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又怎么会用我妹妹的灵根呢?我明明过得很好,我明明每次寄信都会和阿母说我的修行路很顺,让她不用担心。”
林曦雾离开顾无琢,来到钱洛清身边,伸手搭在她肩上。
她好歹也在修真界生活过半年,对于修行邪术的条例勉强了解些,话语温吞,却没有刻意委婉。
“李夫人所犯条例,应当不止有关修真界。其囚禁凡人,且主动联系邪修,皆触犯凡界条例。在仙门对其进行惩处前,会交与知州先一步判决。”
“钱小姐,你打算如何?”
林曦雾半蹲下来,任钱洛清满目仓惶,惊惧地抓住自己的手。钱洛清还没听完,立时拼命摇头。
“林道友,那位道长,这件事与你们无关。”钱洛清颤声祈求,“我会解决此事,二位可否不要再管?”
林曦雾又想到在推演剧情中的那片火海,如若不是顾无琢动的手,那钱府必然被什么人盯上。一旦他们离开,事态便会与原定轨迹无异,所有人十死无生。
“府邸除去李夫人捉拿的那只女妖,还有其余的邪阵。”林曦雾想着顾无琢对她说过的话,缓声说,“我们离开后,你不会有时间带母亲逃走。就算能踏出钱府的门,与她合作的邪修难道会放过你们吗?”
其实这些话,由顾无琢来说更好,他才是真正有能力出手的人。林曦雾人微言轻,只该在他身后做捧哏的。可偏生从头到尾,他都一言不发,林曦雾只能越俎代庖,讲几句话引导计划发展。
“可是!”
“夫人还没来得及动手。”林曦雾提醒钱洛清。
“此地虽然阴煞之气极重,但并无业障,即使败露,也有从轻发落的可能。与其在这里心急,倒不如直接将此事告知苍陵仙府,让他们立刻派人过来,趁一切还未变遭之前进行处理。”
她在被顾无琢捅了一剑后,趁着伤势未愈,将乾元门的门规戒律好好看了一遍。如今再度回忆,竟能顺利地找出凡人勾结邪修的处置方案,提议补救措施。
这个世界的背景,虽然与她认知中的古代很像,儒释道经文亦有不少,却不似林曦雾书中读到的那般迂腐,没有“亲亲相隐”的概念。揭露李夫人为恶之事,无论是钱洛清来做,还是她来做,并无区别。
林曦雾尽可能柔声细语,钱洛清却像是被刺激到般,回身恶狠狠地瞪着她:“你想让我出卖阿母?绝不可能。”
林曦雾陷入沉默,静了许久,缓缓开口:“那便由我来联系吧。钱小姐,不只是你,我也看到了经过。”
“既然选择将此事告知你,我不会替你隐瞒。钱小姐,李夫人的所作所为,无论由你揭露,还是由我,结局都不会变。”她语气温柔,揉着钱洛清的脑袋安慰她。
钱洛清很久没有说话,她使劲儿瞪着林曦雾,好似要把她瞪出一个窟窿。
林曦雾知道她不好受,随她盯着自己看。
没过多久,钱洛清的脸色猛然变化,最初的满脸不甘化为恐惧,所有的负面情绪畏畏缩缩,尽数憋回去。
仿佛有什么人对她发出警告,和她说:再看,把你的眼珠子挖下来。
林曦雾扭头去看,却只见到青年长身玉立,风华绝代。顾无琢白绫覆眼,却好似觉察到她的视线,偏头朝林曦雾弯弯唇角。
好一副乖巧柔顺的模样,林曦雾心底腹诽。她尽力忍了忍,没再度笑出来。
惊吓之后,钱洛清终于冷静下来,她双臂环住林曦雾,抽抽噎噎哭了好长时间,又是道歉,又是焦虑阿母的命运。
等她缓过神,拖着身躯走到门口,终于道:“母亲明日不会找到我,我会回苍陵仙府,亲自找师尊告知此事,往返需三日时间。我会给母亲留信,不用担心她发现异样。”
她的语气再不复先前那般活泼,透着浓浓的哀伤。言毕,不再迟疑,推门而出。
林曦雾听见顾无琢开口,语气冰凉:“三日……”
会不会太长了,顾无琢如是想。
若是直接由他动手,一日之内,就能破坏地脉下的法阵,把钱府的所有人送去苍陵仙府。钱府的事解决得越快,留给她成长的时间就越多。
林曦雾生怕顾无琢说些不好听的,冲上前两步关门:“三日很不错啊,我还能趁此机会好好在明盘江畔玩玩呢。”
“去苍陵仙府,也不急于这一时。”
在系统回归之前,她还拿不准顾无琢的态度,凡界修士数量少,受到的打扰也少,刚好给她足够的时间,用自己的眼睛观察他。
“修行一事道阻且长,及时行乐才是最重要的。”在设定计划前,她和系统对过时间线,苍陵仙府近几日不是安全的,再加上顾无琢在她身边,钱洛清一来一往,不会有事。
“对了。”
林曦雾转过身,仰起脸,张大眼睛看着顾无琢,一副明眸善睐的模样。
“顾无琢,你刚刚是不是吓唬钱小姐了?”
“吓唬……?”她听到顾无琢念着这两个字。
他没有解除幻术,雪白布绫下,是乌黑如墨的发丝,鬓发温顺地从耳畔垂落,搭在面颊上。
“对啊。”林曦雾道,“你不知道,刚刚她一瞬间所有眼泪鼻涕都收回去了。钱小姐是不知情的无辜人,没必要对她态度恶劣吧?”
“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林曦雾绕了一大圈,终于开始聊正题。
她知道顾无琢性子闷,生怕他有心事憋着不说,日积月累,在最后的时间来个大爆发。
顾无琢轻吸一口气,默默摇头。
并不是不开心,而是头实在疼得厉害,一时间威压控制不住地外放。
他避开林曦雾,没让她察觉异样,但对于钱洛清而言,先前的感受不亚于锋利的刀刃带着恶毒的杀意,极突兀地从天而降。
时梧闻说,单纯邪气入侵,速度并不会如此之快。他的理智摇摇欲坠,不只是阴煞之气入侵灵台,更因为自离别之后生了心症,连带识海也开始有倾覆的趋势。
在地府时,顾无琢可以通过打散攻击他的游魂,释放心中的杀意,一旦回归凡界,既不能滥杀,又不能破坏封印法阵,顾无琢竟找不到维持情绪稳定的办法。
他猜到林曦雾曾对自己有过好感,努力回忆过去的模样,试图讨好她。
可时间过去太久,记忆中面容早就模糊不清,顾无琢已认不出自己是何模样。
顾无琢不停地告诉自己,他需要让林曦雾离开,至少现在,离自己远些,别吓到她。可他拼尽全力,竟然开不了口。
“顾无琢?”
她没有抽身离开,反而更进了一步。
“你……不舒服吗?”
她放缓语气,比起安慰钱洛清时的口吻,更显关切。声音清甜,带有若即若离的试探,羽毛般挠着他的心底。连带头疼,似乎都削减些许。
等顾无琢回神,他已经探手去拉林曦雾,把她拽离门边。他被自己的动作吓了一跳,如同破罐子破摔,没有松手。
她发出惊讶的疑问声,顾无琢定下心神,又把她往自己身边拉扯几步。
没什么可犹豫的,没什么可担心的。林曦雾便是阿雾,哪怕还不曾戳破窗户纸,他们彼此间皆心知肚明。
她是神明赐下的礼物,连续两次,降落在他身边。
在他身死之前,她只属于他,只能心甘情愿地留下。她喜欢过的“顾无琢”扭曲成什么模样,与他何干。
她要是怕了,想逃了,锁起来就好。来日捧着她的手,把匕首送进心窝,以示歉意就好。
他可以为所欲为。
顾无琢道:“阿雾,我想送你个礼物。”
第27章
林曦雾拒绝过顾无琢许多次。
从最初医药费的赔偿,到最后的花簪。除去零星高糕点,顾无琢所有送出的,叫得上名字的礼物,都被礼节性地退了回来。
顾无琢害怕,此次也是一样,他懒得废话,干脆采取强硬手段。
“好啊。”
与想象中不同,少女的声音带着期待,又有尚未褪去的担心:“你真的没事吗?明盘江畔虽然凡人居多,也有修士居住,要不要去找个医修看看?”
顾无琢无声地喘了口气:“无碍。”
她继续回应他,不知是真心实意,还是看出他情绪不对,安抚灵宠般努力给他顺毛:“礼物是什么?我好想知道哎。”
头疼……似乎真的缓解了一点。
顾无琢坐回位子上,从储物囊里取出只金色手镯。
手镯设计简约,手艺却巧夺天工。内侧镶有一连串颜色各异的石头,在雕刻的符文图案的映衬下,流动着如同深海碧波的淡淡流光。
那镯子实在好看,纹饰又精美,林曦雾的目光立刻便被吸引。她侧过身,指尖戳了戳顾无琢捏在手中的金饰。
“首饰?”她想到洛雲尘先前送她的那只花簪,“还是法器?”
顾无琢低声:“是防身法器,戴上之后,凡是化神期以下的修士,都没有能力伤你。”
是他无法行动的那一个月,用此前收集的材料做的,比先前的银簪更用上几分心思。当时,顾无琢尚心存希冀,想着若是能遇见阿雾,就大大方方交到她手里。
不曾想,他竟真有机会拿出来。
“嘶,看起来很贵的样子。”林曦雾越看,越觉得奢侈。
那可是能防住化神期大能的法器,从顾无琢嘴里说出来,简直像是挖大白菜一样简单。
她又想起顾无琢那句突如其来的表白,心底七上八下。刚听到顾无琢的话,林曦雾只觉发懵,等回过神,便有些害怕。
他要是真对自己好感,发现昔日的小师妹,如今要来取他性命的时候,会不会难过?
这只手镯,是送给哪个“阿雾”的?
顾无琢的好意,她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去接受?
“我、要不、还是、不要了?”林曦雾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话,“咱们非亲非故,又不熟,送这礼物不太好,我也没有合适的回礼给你……”
在被拒绝的瞬间,顾无琢薄唇抿紧,蒙眼布绫上的眉头一并蹙着。稍好一些的脸色,又猛地沉了下去。
他的眉头皱得太紧,林曦雾蓦地生出一种想伸指头给他揉开的动作。念头一闪而过,手尚未动弹,被用力握住。
顾无琢抓住少女腕骨,上抬,动作如行云流水,迅速将金镯套入她的细腕。
甫一带上,镯上漫布的流光更盛。林曦雾心念微动,识海中似乎有一缕神识飘出,与手镯建立起联系。
“环身用的是赤乌金,能抵挡各类攻击。此镯佩戴之时会即刻认主,无需神识镇压即刻操纵。”顾无琢握着林曦雾的手,解释道,“内镶灵石各有用处,放在里侧不容易损坏,你要是喜欢,外侧也可以多镶一圈。”
林曦雾:“不用了,这样就很不错。”
她想仔细观察下金镯样式,但顾无琢牢牢捏着她的手,舍不得一般,不肯放。
林曦雾不解其意,别扭地挣了几下,反被顾无琢握住腕骨,用力往怀里拉。
她全然没有意料到,脚下一歪,摔落进他怀里。
松竹柏的清香再度拢上,在她因惊讶挣扎前,手被按住。顾无琢圈住林曦雾手腕金镯,另一只手长指轻点,搂着她、引导她。
“五枚珠石,两枚储物,一枚的空的,另其中藏有代步用的一叶舟,其三是留影玉石,能不留任何痕迹地记录下谁人的言行证据,其四为稳定神魂之用。”
他想做的,自然不止送礼那么简单。
林曦雾压着心跳,连象征性的扑腾都忘了,目光顺着顾无琢的手指游走:“那第五枚呢?”
顾无琢顿了顿。
他的手掌宽大,再往上些,能把林曦雾的手包起来。动作停下时,手指贴着她的掌根,由绷布粗糙地磨着。
“第五枚珠石是传音珠,其上刻有法令,一旦激活,我便能收到你的消息。”
遇到林曦雾后,顾无琢没有第一时间将手镯拿出,他在思索,要不要拆下传音珠,换做监视定位之用的灵石,以免再生出像乾元门北山那般的事端。
他想了很久,没有实施。
阿雾不喜欢这样。
“但只能借此与我联系,想要联络其余人,还需其他的传音法器。”
顾无琢说得气势十足,却难藏心虚。
林曦雾弯起眉眼,言语中染上笑意:“我知道了。”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识海中出现一声清脆的机械盲音。
【宿主您好,穿书系统8368为您服务,数据已更新,正在重启中——】
系统回来了。
她所烦恼的问题,终于能得个结果。
“顾无琢,我想回去了。”林曦雾打算找个清净的地方,和系统好好分析当下情形,而这个地方,自然不能是顾无琢怀里。
她打算从顾无琢腿上下来,双手却被牢牢握住,长臂如同锁链,困住桎梏中的少女。他没有去碰不该碰的地方,简简单单圈着她,力量在控制与释放之间徘徊,呼吸在耳畔拂过,仿佛存有无尽的深意。
又像是在很单纯地表达:他还没抱够。
“你放开我。”林曦雾曲起手肘,戳了他几下,“我一会儿就来找你。”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不会骗人。”她下意识做了个发誓的动作,发现顾无琢看不见,悻悻放下。
她的话好像起到了反效果,环住她的手猛地收紧,动作用力。林曦雾猝不及防,被他紧紧拢在怀中。
他探手,按在林曦雾的腕上:“阿雾,我送你的东西,不许摘。”
声音低沉而阴冷,掺杂几分狠厉:“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摘。”
林曦雾抬起长睫,被吓到般往后一缩。很快恢复镇定:“我当然不会摘,这可是我的保命符呢。”
心底仿佛响起雪中松柏摇曳的沙沙声,她忍不住转脸去看顾无琢。
或许是她挣扎得太用力,一直被他整齐收紧,交叠的中衣散开些许,露出冷白的脖颈。若隐若现,引人想去探究。
在林曦雾的视线往缝隙中钻的前一刻,顾无琢长舒一口气,松开她。
少女如蒙大赦,从顾无琢身上离开。
感受到林曦雾从房间中离去,顾无琢慢慢将铺开的神识收回。他试着起身,一时竟没能顺利站直,高大的身体晃了晃,又慢慢坐回去。
针扎血肉的刺痛下,顾无琢发着抖,回忆先前那份强求来的拥抱。
她的肌肤暖意融融的,紧贴在他身上,像是冬日的大号暖炉。
她的身形纤细而修长,当是十分高挑,站在人群中,很自然地吸引旁人目光。
头痛不再难以忍受,顾无琢控制不住,低笑出声,满是愉快。
窗外阳光撒落,金灿灿一片,温暖得恍若和煦春日。
林曦雾跨出客房门槛后,立时在识海中联系系统。
林曦雾:【系统,切换观测对象顺利吗?】
【8368号系统启动中,任务对象校对中,确认宿主名称:林曦雾。】
林曦雾顿时有不祥的预感:【系统?统子?你还有此前的记录吗?】
该不会她办事不利,主系统看不下去,不声不响将系统给重置了吧?她好容易让系统乖乖听话,还没来得及享受成果呢。
系统:【……宿主你还是在乎我的嘛!瞧你慌得,我还是原来的我哦。经过主系统同意,任务目标已顺利切换,对象:顾无琢。】
林曦雾:【你吓死我了!!】
虚惊一场后,林曦雾迅速将谈话拉回正题:【既然你的监控对象改成顾无琢,应该知道他为什么会性情大变吧?快把原因告诉我。】
她迫切地想知道,顾无琢究竟发生何事,乃至于整个人的性格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哪怕他与她说话时,仍是好声好气,面对其余人,再无半分昔日少主的温和眉眼。
【还有那个……】林曦雾想到顾无琢对她劈头盖脸的表白,顿觉难以启齿,【真的假的啊?】
她边问,边对天祈祷,求求老天爷长长眼,让顾无琢千万别对她动情。
【在答复宿主之前。】系统的机械音平淡朴实,林曦雾却从中听出一丝沉重,【宿主,我有个坏消息要告知您。】
系统:【就在刚才,主系统将你【拿主线任务当借口,和任务无关对象亲密接触】的行为拉入黑名单,并写入穿书员工手册,宿主,您真的名垂千古了。】
林曦雾:【???】
【为什么啊?我规规矩矩做事,哪里坏了规矩?】
系统语气沉重,在林曦雾疯狂抗议的话语声中,悄悄叹了口气。
它确实变换了检测对象,林曦雾也的确被拉入黑名单。
但对它而言,当前背负的不仅是可能无法完成的任务,还有主系统的沉重期盼。
系统永远也忘不了,当它检测到顾无琢对林曦雾的好感度时,和主系统一同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为什么男二号会对女三号产生如此高的好感?他不是喜欢女一号吗?!】
【老大,我也不知道啊。顺便一提,上次我上传的报告中有写,剧情发展与世界意识提供的文本不同。我是有上报的,只是你们没重视。】
两个系统对着顾无琢的人物数据焦头烂额,又查看林曦雾对顾无琢的好感度,更加绝望。
最终,主系统顶着过热的机壳,一锤定音:【世界稳定,你升职进阶。世界崩坏,你进废物处理厂。】
系统被主系统迫害完毕,回归书中世界,又要被林曦雾审问。分明宿主只是为表尊敬使用的称呼,但自从上次被林曦雾立了规矩后,它竟真的觉得,得听主人的话。
但以宿主的性格,倘若她知道顾无琢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是因为她在他动心后突然死遁,恐怕会受不住。别说是否能顺利进行任务,当场崩溃都说不准。
可瞒着不说,或是撒谎,要是有朝一日被林曦雾突然得知真相,后果只会更糟。
系统反复查看情报,如坐针毡,思来想去,决定在关键时刻装死。
面对林曦雾的询问,它磨磨蹭蹭:【那个,为了保护个人隐私,主系统决定,顾无琢三年中发生的事不予告知。宿主你可以问我些别的问题,能解答的我都会告诉你。】
林曦雾没有办法,只能开始把疑问挨个儿抛出:【他认出我了吗?】
【认出了。】
果然。
林曦雾的猜测有了答复,一颗心用力跳动几下,对于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愈发惶恐不安。
林曦雾抿唇:【他说喜欢我,真的假的?】
【……真的。】
少女骤然停下脚步,双目的光芒难以置信地闪动。
她仓惶地抬头,去看二楼客房闭合的门扉。金灿灿的阳光下,屋宅轮廓仿佛描上层金边,亮堂堂地落入林曦雾眼底。
那句表白,是真的。
他提出的交易、他的拥抱、都是真的吗?
【有多喜欢?】林曦雾心惊胆战。
【好感度挺高的。】系统老老实实回答。
他认出了她,也确定她要杀他,却心甘情愿把命交到她手里。
她在乾元门做了什么,何德何能让顾无琢一见到她,就终止所有的计划,要她留在身边。
他不应该喜欢她,他不能喜欢她。
她是来要他性命的,他这副模样,让她如何是好?
【他现在这副模样,和我有关吗?】她不敢问。
【这个属于隐私问题,宿主想知道,不如亲自去问它。】系统急中生智,通过甩锅的方式,让林曦雾无话可说。
它信任男二号,他怕她难过,一定不会告知林曦雾真相。
林曦雾长久地沉默,长久到让系统怀疑自己给的信息太多,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大嘴巴时,她重新在识海出声。
【系统,你知道顾无琢眼睛的伤怎么回事吗?我想帮他治眼睛。】
所有的信念与底气烟消云散,她像是出生后就饱经风霜的奶猫,发出可怜兮兮的哀嚎:【我对他好一点,他后面也能开心些吧?】
拿着真情铸下的利刃,刺入无辜者心脉肺腑,光是想想,就让人忍不住退缩。世界意识选错人了,系统选错人了,她做不到那么残忍。
她连表面功夫也不做,缩到钱府偏院墙根处,把脸埋进双膝间:【能治好吗?】
【能的能的。】系统很高兴林曦雾没有揪着顾无琢的过去不放,果断选择跳过起因、经过,直奔结果:
【他失明不过一年,还是有复明的可能。眼伤不算严重,固定的灵药能在凡间找全,但他的双眼被阴煞之气污染,想要医治,必然需要至纯至净生灵的宝物来洗去污染。】
林曦雾立刻被吸引注意:【说人话。】
系统:【至纯至净生灵,天生地养,不造杀业,不走邪路,经过数年修行得到正果的灵兽。世间难有,一处地域仅存在寥寥几种。】
林曦雾认真地听:【明盘江附近存在这种生灵吗?】
系统:【稍等,这种生物明面上无人知晓,只会当做普通妖兽。正在为宿主动用内部数据搜索……啊,有了有了。】
【明盘江内寄宿一条江蛟,她在二十年前化作人形,而后长期栖息在此。其泪水化成的鲛人珠研磨成粉,取水溶解后,可用作洗去阴煞的灵药。江蛟性格纯良,记恩记仇,一般白天睡觉,晚上出来捕鱼觅食,宿主贸然前去,要是打扰到她……】
林曦雾紧张地问:【她的实力到达化神期了吗?】
【这倒是还没有,但她……】
【好。】林曦雾站直身体,【我现在就去。】
她本来想直接离开,鬼使神差地,用镯子联系顾无琢,说有事要和他商量。
在夕阳西下时,林曦雾来到顾无琢客房前,怀着满心的内疚,抬手敲了敲门口。
顾无琢很快开门,眉宇间的难得的笑意。夕阳西下,松姿鹤骨的身子隐入阴影:“怎么了?”
林曦雾结结巴巴发出邀请:“我想邀你一起出府逛逛。”
她又想起先前顾无琢提出的交易,翻过来、覆过去,一句话想了好几遍,自欺欺人般想出了个理由。
他应该是在她离开之后,又遇到什么事,导致心灰意冷,没有活下去的念头。遇到她之后,顺水推舟地许下承诺。
又或许有别的可能,但被她刻意忽视掉,不敢面对。
她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她得好好履行交易的内容,陪他两个月。
明知顾无琢看不见,林曦雾说话时,仍一直低着头,害怕被他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半晌没等到回复,抬起长睫去看他。
顾无琢的面上凝着惊愕,整个人僵硬在原地,像是显露原形、化作石像的鬼怪,被镇压在地无法动弹。
“我去明盘江畔,要和我一块儿去吗?听说江边夜景不错。”他听见了邀请,由阿雾主动发出的邀请。
江边……
水边……
“好啊,一起去。”顾无琢道。
他脸上的神情略有些复杂,像是既包含恐惧,又怀藏期待。
林曦雾注意到他的脸色,猜测是不是此前在水边遇到过不好的事,立刻改口:“没关系,我一个人也可以,不用担心我。”
“可我想和你在一块。”顾无琢低声道。
林曦雾:“……”
有没有人来救救她,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她顶着巨大的心理负担,声音和识海中的系统一样低弱:“我打算趁天色没完全暗下去,租条船在江上过夜。钱小姐不在,李夫人的计划也无法进行,明天醒来之后,还能钓鱼烧烤当早餐呢。”
他笑了笑:“好。”
林曦雾从钱府厨房拿了足量的大蒜,准备剁碎用作催泪剂,又从厨余中翻出下水等物,当做吸引江蛟的贡品。准备就绪,和顾无琢一同暂别李夫人,往江畔走。
江边夜风习习,一轮新月高悬。明盘江四周无山峦阻隔,江风吹动水浪,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两只白色水鸟立在江边,见人经过,拍着翅膀飞入芦花从中。
林曦雾掏钱租了条轻舟,贴上自动驾驶的灵符,操纵法阵,引小舟至江心,将早已准备好的贡品投入水中。
系统为她点出江蛟所在的位置,林曦雾看准位置扔,扔完后,耐心等候许久,期待能见到一只鱼尾。
结果,连续等了好几个时辰,也不见有东西蹿出。林曦雾只是个练气期的菜鸟,被江风吹得有些冷,哆哆嗦嗦回到舱内。
她发现顾无琢祭出灵力,模拟出取暖的火球,将船舱烘得暖意融融。
林曦雾眼前一亮,挪动几步凑了过去。她心烦意乱,不知如何与顾无琢搭腔,缩到最角落,一声不吭。
顾无琢不说话,慢慢提升温度。
林曦雾初时裹着毛毯,后来不抖了,将毛毯脱下。再之后,热得将棉衣外套脱去,最终忍无可忍,朝顾无琢提出抗议。
“顾无琢,我热。”
于是火球变冰球。
过了会儿,林曦雾细弱出声:“我冷。”
她拢了拢夹袄:“你别欺负我。”
顾无琢笑出声。
船舱的温度,瞬时变回最初的暖和,青年跪坐在舱内,姣好的侧颜在柔光下愈发和缓。
“能和我说说话吗?”
他的声音很轻,再无白日的戾气,显得包容而有耐心。病态的面庞如珍贵的琉璃玉器,只消轻轻一碰,就会破碎。他转头看她,明明看不见,却像是在渴望什么。
“嗯,好。”林曦雾又挪了回去,做到他对面,她浸到暖融融的灵力中,舒适地眯起眼睛。
“那……说什么?”她主动找话题,“聊我,还是聊你?”
“你来明盘江,要找什么东西?”
“嗯。”林曦雾想了想,将目的说出,“我想找江蛟。”
“为何?”
林曦雾抿唇,没有吱声。
要是能顺利取到鲛人珠,固然对于顾无琢是超级大惊喜,要是见不到江蛟,失望也将很大。依照现在的情况,十有八九是找不到了。
她不说话,顾无琢也不问,安静地调节舱内温度。
等得久了,在外受冻,待在舒适的地方,很容易感到困意。林曦雾聊着聊着,忍不住打出哈欠。
“抱歉,我毕竟才练气,不能失去睡眠。”林曦雾嘟哝,“不过以我的个人喜好,哪怕飞升,都得一日三餐一觉过下去。”
“无妨,你休息吧。等你醒来,应该便能见到蛟龙。”他道。
虚假的火光描摹身形,漆黑的倒影落在船内。他抬手探指一拨,明亮的光芒立时暗淡。
林曦雾的睡意却差点没下飞:“你别动手,我也不是一定要见到江蛟。今天没找到,不还有之后吗,你不要随便出手。”
她反复强调,生怕自己睡着睡着,被修士斩杀蛟龙的动静惊醒。她比较轴,信奉能用嘴解决的,就尽量别动手。
他已经起身,像是被戳破意图,脸上略过丝失意,坐回到原位。
舱外传来风声,轻风卷水,声音悦耳。猛地,一条大鱼从江中跃起,飞离水面,重重落下,发出扑通一声。
声音响亮,片刻传入舱内,林曦雾清楚地看见,昏暗狭窄的小室中,属于青年的人影微微地颤动。
他似是在极力忍耐,不露出不适。
林曦雾露出惊讶的神情,忍不住往顾无琢身边凑了凑。
“顾无琢,你怕水声?”她小心翼翼地探问。
这又什么时候落下的毛病?
第28章
林曦雾问得很小心。
船舱狭窄,尽是平地,没有美人靠供人落座。林曦雾挪到顾无琢身旁,抱起双膝,乖巧地歪头看他。
“要是不舒服,不如用隔声符,将舱外水声隔绝?”她关切地提议。
顾无琢摇头:“无碍。”
他坐得端正,屈膝跪在船中,双手放于膝上。上身似一杆白玉竹,笔直挺立,和身旁松垮垮的少女形成鲜明对比。
林曦雾不觉自己姿势欠妥,反而认为是顾无琢过于紧绷。她探手揪了揪他的袖角:“放松点,现在就我们两,无需那么正式。”
顾无琢听话地卸去力道。
“幻术也可以解开吧?这儿就我们俩,我又不在意你的发色。”
她的话出口,顾无琢很快点头答应。他换了种略显放松的姿势,遮掩布绫夹杂在雪发中,飘落在林曦雾肩头。
林曦雾又往他身边凑了凑,重新提起水声的事。
“我是打算在江心过夜的,一晚上不知道会有多少鱼群经过。等天空泛白时,还会有水鸟捕鱼,又是一番波动。我担心如此一来,你会更不舒服。”
“如此一来,若是有江蛟经过,你便发现不了。”顾无琢转头向船头位置。
顾无琢和她考虑的,显然不是一回事:“江蛟气息微弱,又靠吸收天地灵气修行,平日隐介藏形,哪怕是渡劫飞升的大能,也很难发现它。要想寻到此物,要么抽干江水竭泽而渔,要么趁着它外出捕食,露出原型时捉拿……”
“停停停。”林曦雾及时拦住他动手的想法,“人家好好一只蛟,且开了灵智,像对待普通牲畜一样处理,不合适吧?”
林曦雾再度询问系统,确认那只蛟龙正缩在水底,一动不动。
她开始信口胡诌:“我估计啊,它是今早熬日,没睡好,现在正在江底睡大觉,咱们在这儿等也白等。也有可能是它出远门,不在明盘江。”
她早就和系统约定好,只要江蛟一有冒头的迹象,它就会在识海中放好运来提醒她。舱外有没有动静,和林曦雾没有关系。她跑到船头蹲守,也只是在心里出份力罢了。
她又往顾无琢身边凑了凑:“你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顾无琢莞尔:“嗯,阿雾所言极是。”
他越是顺从,林曦雾就越别扭。她巴不得顾无琢和她吵一架,但又怕他身上还有自己不知道的隐疾,会反过来伤害到他。
“干脆咱们今天暂时放弃,明早起个大早看日出、然后去江畔吃烤鱼,再到处逛逛,晚上继续来蹲?”林曦雾提议,“要是你同意,我就去封住声音。”
既然决定要顺应他的真心,哪有强行拉他过来遭罪的道理。
青年蒙眼的布绫垂落,在她眼前晃悠,林曦雾有些手痒,想要伸手揪一下带尾。幸好她理智尚存,及时控制住自己。
她赶紧低头,装模作样地在储物囊中翻找:“哎呀,我出来的急,没有带隔声符。只能麻烦你略施小术,把水声隔绝掉。”
顾无琢偏过脑袋,似是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唇角朝上勾了勾。
“不必在意我。”
顾无琢记得,林曦雾是喜欢听水声的。无论是在乾元门,还是梧桐镇的连绵冬雨,她总会趴在窗边,听水珠敲打,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声。伴着水声,反而会有别样的好梦。
“听到水声会紧张,是因为游历期间遇到过秘境。那边的江河有邪性,极易伤人,与寻常水流无关。”他开口,声音沉沉。
林曦雾听着,忍不住双唇微张,露出惊异之色。
怎么又是游历时出的事,顾无琢的三年,实在是丰富也实在是……令人不安。
既然知道他的心症,说什么也不能放他一个人撑整晚。
既然单提顾无琢没用,那她呢?要是把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会不会能让顾无琢同意?
林曦雾往顾无琢的方向侧了侧身,夸张地打了个哈欠:“突然好困啊,我要睡觉了,晚安。江水太吵了,真是讨厌。”
干脆利落地闭眼,表演当场入梦。
自然是装睡。
在她闭眼的同时,耳畔声音减弱。顾无琢施展术法,隔绝了江水涛声。
林曦雾这才放下心,她歪着脑袋,双目闭合,一副酣然入梦的模样。
林曦雾从没追过活人,只追过纸片人。她不知道该怎样在不交往的前提下,取悦对她有好感的对象,所言所行,浑身都透着别扭。
她现在该做什么?要不直接歪到顾无琢怀里?不不不,那岂不是吃人家豆腐,她是个正人君子,不能骗心后再骗身。
林曦雾脑子中的想法一个一个往外蹦,想着想着,感觉身边人轻轻动了动。
顾无琢侧转过头,似是不太相信先前还在侃侃而谈的少女,能如此之快地坠入梦乡。
“阿雾?”他轻声喊她。
温润的声音混在波涛之中,宛如空旷无边的原野上漫过的清风。
林曦雾埋头苦睡。
“睡着了么?”
他的声音更低,像被打落的霜雪。
伴随转身,衣袍摩挲,发出好听的摩擦声。
“还是在装睡?”语调中带了笑。
林曦雾一手搭在腰身,一手放在身侧,只管装睡。若不是靠着舱壁,她定然要表演一番脑袋一点、一点,梦见满汉全席的痴傻模样。
她等着泛凉的呼吸凑近,过了许久,仍不见顾无琢覆上来。
唯有一声轻浅的叹息。
他又靠了回去,举止如常,不曾有冒犯的意图。无声静默许久,久到林曦雾以为他也睡着了。
顾无琢咳了两声。
声音极低,当是极力隐忍,实在无法控制,才咳出声。
咳嗽声细弱又清晰,断断续续,由一只苍白的手掌按着手帕,死死遮住,没传出多远。
林曦雾心里不舒服,她努力吸气,调整状态,尽量不显露异样。
顾无琢很快捋顺呼吸,他抬掌压在胸前,没有用力。咽下咳意后,轻吁一口气,重新将手放下。
他用神识确认,还好,帕上没有血。
他习惯性地把手放到原本的位置,动作忽然一僵。
那儿不知何时多处一只白皙素手,顾无琢手指回落时,与其轻轻一碰。
林曦雾干的。
笨手笨脚地试图讨好他。
趁顾无琢咳嗽的时候,她将手递到他的必经之路上,屏息凝神等结果。
她感受到顾无琢的触碰。
那只手维持下落的趋势,缠绕绷带的长指恍若不经意,轻轻擦过她的指腹。绷布没有温度,唯有收放的力道,吸引林曦雾的全部注意力。
蜻蜓点水,一触即逝。
他只是蹭了一下,便像是做出不得了的出格举动,移开手。
谁、谁家无赖调戏小姑娘,只敢碰一下的,林曦雾抓狂。
她醒着的时候,顾无琢动作麻利,又搂又抱,几乎要将她生吞活剥。怎么一个人的时候,反而开始扭扭捏捏。
山不动她动,她如此贡献,顾无琢应该也会高兴吧。
林曦雾趁睡行凶,几乎在被碰到的刹那间,掌心翻转,接住他的手。
他一愣,旋即触及火球般,迅速收手想要逃走。
在顾无琢的手掌离开前,装作睡迷糊,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
一下、两下。
林曦雾记得顾无琢狰狞的伤口,根本不敢用力。
四下静谧无声,他像是一下子被冻住,动作骤停。在林曦雾心跳加快,身体主导大脑,想撤去动作时,他小心翼翼地覆手,反握住她的小指。
力道不轻不重,足以令林曦雾忽视。他就这么握着,如同守护件无价之宝。
船底,连串游鱼从水下穿过。夜色为江面增添朦胧,薄雾时淡时浓,如同有节奏的鼓点。
冷暖相交,江心的小船如将熄未熄的炭火,将内部的温度传递出去。
指尖相触,林曦雾闭着眼,心脏时快时慢地跳动,大气不敢喘。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在紧张,紧张自己是否取悦到顾无琢。
此后,顾无琢一直坐在她身边,不曾移动。
他像是舍不得松手,又像是害怕惊动她,维持原来的动作,没发出多余的动静。直到林曦雾坚持不住,昏昏沉沉睡过去,依然能感觉与顾无琢之间的联系。
第二天醒来时,舱内依然暗沉沉的,林曦雾打着哈欠苏醒。一转头,发现顾无琢不见踪影。洗脸漱口的用具,倒是好端端摆着。
她匆匆洗漱,起身出去寻找。走出船舱,终于看到他的身影。
昏暗的天幕下,他跪坐在船头,雪发随意地披散,手中握着杆漆黑的钓竿。
顾无琢在舱内布有隔声咒,在其间睡觉时,压根听不见外面的声音。甫一出门,风声、水声,扑面而来。
林曦雾将江风吹散的鬓发别至脑后,朝顾无琢的方向走。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他一道清早在做什么,忽见他振臂一提,水中的鱼线滴溜溜转了一圈,一条银白的大鱼飞出水面,扭动身子奋力挣扎。
大鱼精气神十足,早起寻觅食物,不料却成了渔翁的口中食,怎么甘心。它胡乱扑腾,水花溅在船板,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顾无琢动作沉稳,没有受半点影响。
林曦雾站在他身后,看他收拢鱼线将鱼解下,撞入布置材质的网兜中,系紧丢入水中,忍不住“啪啪”拍手。
“好厉害。”她伸长脖子,去看水中的兜网,“你那么早出舱,是为了钓鱼吗?”
“那个…声音,没关系了?”林曦雾走至近前,仰起脸,关切地询问。
“已经好多了。”顾无琢道,“不会再受影响。”
他的身形修长挺拔,哪怕是钓鱼,也风雅依旧。察觉到林曦雾接近,用灵力去掉身上的水气和鱼腥,这才转向她。
“不是说一早起来,要去渔家吃烤鱼吗?”他指了指船下网兜,“我用钓魔物的灵饵喂它,滋味应当比寻常江鲫好上许多。”
林曦雾的目光,落在那只缠绕绷带的手上。
昨晚和她握在一起的,是这只手吧?
手指好长,好细,可惜缠了绷布。不然,捏起来手感一定很好。
林曦雾盯着顾无琢的长指看了半天,收回目光:“你那么早就起来,晚上睡得好吗?”
电光火石般,若即若离,却又异常长久的触碰,她没有提。反正当时她“睡着”了,有理有据能把这件事强行忘掉。
林曦雾不提,顾无琢也仿佛当晚上的事不曾发生,听到林曦雾的问题,他轻声回答:“还好。”
他重新穿上鱼饵,又将鱼钩抛了下去。不忘用清洁术式去掉绷布的脏污,洗去腥味。
“还好是什么意思?”林曦雾担心他的身体,有心要深问,“你昨晚几时睡的。”
“没注意时间,不过那时你已睡熟。”
少女伸手,拽了拽顾无琢的袖子:“你不会根本没睡吧?”
林曦雾喜欢睡懒觉,昨晚的睡眠时间却很短,左右算起来,不过两个时辰。顾无琢在她之后休息,还比她早起钓鱼,怎么想都不可能睡好。
“你别蒙我,我可是听过那些学堂的教士讲习的。他们明明白白说过,修士也需要睡觉。即使是渡劫期大能,也需靠睡眠恢复精力。”
联想到顾无琢眼底的疲态,林曦雾不禁犯嘀咕,他是不是很久没好好睡过觉了。
顾无琢轻笑出声,不作回答。心底实在是快乐得过分,无法用言语概述。
他如同一只偷偷摸摸的小狗,在夜晚叼走垂涎已久的肉干,快速吃抹干净后,装作无事发生,重新走到主人的视线内。
指尖的温度如同火球,直直落进心口,暖和得吓人。无论她是有心还是无意,她还记不记得,他记得就够了。
江风复又吹过,掀起涟漪,落在顾无琢耳中,甚是好听。
他并不怕水波迭起,只是听得时间太长,有些反胃。
在反复搅动阴河水,反复地失望后,但凡听见水花溅跃,回想到他徒劳无功的那段时间,顾无琢便会忍不住作呕。
地府邪气太重,即使能用龙涎木做舟楫,一直泡在水中的双手,也逃不过被腐蚀的命运。可对于顾无琢而言,哪怕身体只剩白骨,亦无所谓。
他想把丢失的女孩找回来。
他找了三年,数着乾坤针发作的次数,度过三十多个月份,终于明白,他找不到她。
十二月的最后一日,他听着河道上的涛声,只觉得无比恶心。顾无琢也不知,这股恶心与憎恶是冲着地脉、天道,还是自己。
如今,阿雾重新寻到他,那份过去也再无所谓,随时能放下。
“啊,出太阳了。”漆黑一片的世界中,少女清亮的声音响起,“真不愧是白日地中出,实在漂亮。”
她知道顾无琢看不见,于是详细描述。
“它是被很慢、很慢抛起来的,由暗至亮,一点点变化。等足够亮之后,阳光就可以劈开黑乎乎的江面,从粉蔷薇色变为赤金色。我刚刚才发现,江上已经有别的渔船了,还有人在水中游泳,好厉害……”
“能想象的出来吗?”林曦雾扭头,含笑询问。
他只是默默转脸向她。
像是再无法忍受不沾荤腥的日子,抬起手。手臂轻动,长指蹭过少女肌肤,若即若离地触碰。
顾无琢的时间很少,让他失去耐心等候的资格。他实在太过贪恋昨晚的亲密,想要再多拥有些、多靠近些。
林曦雾的身形骤然一僵,哗啦啦的浪涛声,水击船声的噼啪声,响做成片。
她慌乱地注视那只抬起的手,心潮随浪花起伏。
片刻过后,他像是意识到自己逾矩,主动垂落手腕
身体比思维快一步先动,赶在顾无琢垂手前,林曦雾探出指尖,在他的掌心戳了一下。
顾无琢动作顿住。
林曦雾又戳了一下,别扭地找借口:“你今天的药还没换,此时刚好,我帮你把绷带拆下来。”
她的手蓦地被反握住,他像是在等待某种允许,一旦得到信号,便迫不及待地上前。
他也在此时二次收杆,一尾黑鱼的影子闪过,却在半空急中生智,以一个极为诡异且扭曲的姿势挣脱鱼钩,重返水面。
阳光于此刻倾斜而下,照得江面波光粼粼,五光十色。
“鱼跑了呢。”林曦雾不无遗憾地感慨,试图转移注意力,“真、真是太可惜了,啊哈哈哈……”
转移不了。
她的手被紧紧握住,无论是掌中触感,还是愈发明亮的阳光,都在不断地反复强调她的处境。
牵手的力道加重,顾无琢重新抛饵,放下鱼竿,往她的方向走了一步。
“我可以这样牵着吗?”他问。
林曦雾点头,想起他看不见,出声回应:“可以。”
船头朝东,青年背光而立,天色尚暗,高大的身姿被一圈绯色轮廓描摹,愈发鲜艳。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他在笑。
若说在地府数百年的时间,把彼此之间仅存的三月记忆冲刷得极淡,让顾无琢只剩执念与思念分外鲜明。再度相逢后,心口的空洞被慢慢填满,不再虚无得吓人。
他的确很喜欢她,无关其余的杂心。
笑着笑着,声音渐弱。
“阿雾,抱歉。”她听他低声道,语气绵软。
“最开始的时候,吓着你了。”顾无琢道,“那些话、那些动作,我不是故意的……”
正因为喜欢,他不应该做出那种举动。
“我的识海有伤,偶尔会无法控制情绪,不是故意对你动手。”他的肩膀压得很低,尽可能作出解释,“伤的是神识,时常影响到我的心智,那些重话,皆非出自我本心,我……”
林曦雾止住他的话语:“我知道了,不用再说。”
他道什么歉,是她被任务胁迫,对不住他……
“顾无琢,我能不能问你件事?”林曦雾偷眼瞧他。
顾无琢偏头,唇角依旧弯着笑。
“那个、我有一个朋友。”林曦雾绞尽脑汁,都不知道林芷柔时期的自己有什么可喜欢的。
“她修行资质不好,出身凡界,容貌普通,性格大大咧咧,没钱没势没什么出挑的特长。”
“但是呢,她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看上了位高权重的某位仙君。或许是一见钟情,或者是听到他的传闻,总之她心中一时冲动,一拍脑袋,开始接近他。”
顾无琢笑容收敛几分,他听出林曦雾指的是过去的自己,也听出她在无意识地自我贬低。
林曦雾还在继续:“一开始她没胆子,只敢混迹在人群中,把他当做偶像,发现他没有注意到,就开始明明知道地偷看。”
“然后,一次机缘巧合,你朋友刚好遇到了看上的人,她就没把持住,拼命寻找机会接近。每拉进一点距离,都会没骨气地兴奋好久。要是仙君知道他身边的人怀揣这种恶劣的心思,会怎么想?”
“会觉得她脑子有问题,又蠢又坏吧?”林曦雾自我检讨。
一口气说完,她心虚地转眸,去看顾无琢。
他面上的笑容彻底淡去,未被遮住的长眉中凝结深沉,似是在思索如何回应。他的动作依然镇定,手覆膝上,如同稳坐钓鱼台的渔翁。
江水泛起波纹,浮波时上时下。
“她的故事,你知道得不全面。”顾无琢没去戳穿林曦雾蹩脚的遮掩,“你说的那位修士,我认识,他和我说过类似的故事。”
“啊?您认识吗?那太好了。”林曦雾在顾无琢身边坐下,盯着钓鱼线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一开始,他就没把她当普通的师妹。”
“哎?”
“他把她当敌人派来的细作。”
林曦雾:“哎??”
顾无琢被她一惊一乍的语气逗乐:“正因如此,初期的所有相处契机,都是那名修士特意设计好的。”
林曦雾回忆自己在素草堂的那一个月,越想越不对劲。
怪不得当时顾无琢一副内疚到极致的模样,强行留她在素草堂那么久。原来是觉得她身份不明,不想轻易放走。
“然后呢?”依照后期发展,她应该是无形之中让顾无琢相信林芷柔的清白,放下杀心。可放下杀心,也没必要走到喜欢那一步吧。
“他作茧自缚,被她吸引了。”顾无琢持竿的手稳稳当当,神态自若。
“你的那位朋友,仗义且热忱,哪怕身居低谷,也没有气馁过。她会替友人出头,也会冒雨去接应非亲非故的同门。她一直是闪闪发光,自己没有发现,并不妨碍别人被她吸引。”
林曦雾愣愣听着,眼睛越张越大,她单手抱住膝盖,坐在顾无琢身边,歪过脑袋。
她有那么好吗?讨厌,她都有点想喜欢自己了呢。
“那……那是因为她先见色起意……”林曦雾嘟嘟哝哝,视线偏转,无端不敢去看顾无琢。
“嗯。”他轻声笑,“这何尝不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她的?
林曦雾忍不住好奇。
梧桐镇的时候,她给他放过一场烟花,或许是烟花绚丽,迷了少年的心思?
又可能是北山寻人,她一背一抱,起了什么化学反应?
好好奇……
好想知道……
偏偏她现在是林曦雾,没法以林芷柔的身份开口询问。
林曦雾正努力想着,顾无琢与她相握的手松开。
“避开些。”顾无琢轻声道。
她心里一空,连忙扭头看去。
顾无琢抬手,哗啦啦水声响起,结界及时竖起,没让少女被冰凉水滴溅到。
一尾肥肥胖胖的银白大鱼,没有再挣脱鱼钩,稳稳地被抛上船面。
“那个,上钩了。”林曦雾听见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开口。
“鱼上钩了。”
她心虚一般,补了一句。
第29章
成功钓上两条鱼,给顾无琢换完药后,林曦雾赶着时间,准点前往明盘江畔的早市。
她对自己的计划严加保密,刻意没带顾无琢。再三保证自己不会摘下法器后,总算让他独自留下。
早市的阳光甚是明媚,落在腕间的金镯上,反射点点光泽。
几乎每隔一段时间,手镯就会亮一次。林曦雾不得不在识海中连通传音石,不停告诉顾无琢她还在。
集市不止有普通民众,还有刚从秘境出来,兜售灵物的修士。他们有专属摊位,要价也比寻常人高出一档。
林曦雾花着靠手举大石头赢来的灵石,半点儿不脸红。
系统列出的药材倒是好找,没什么特殊的草药,但没有寻到江蛟,她担心哪怕凑齐其余药材,也治不好顾无琢的眼睛,不敢过早透露目的。
除去规定的草药,林曦雾走走停停,噼里啪啦另外收集一堆简单的治伤药,将因为举石磨从钱洛清那儿得来的钱财花得一干二净。
再回到凡间百姓的集市时,林曦雾看着叫卖小食的摊贩,目光黏在锅底,许久后方才恋恋不舍地撕开。
油条在翻滚,包子在冒热气,豆浆甜滋滋咕噜噜响……
跟着一起咕噜噜的,还有她的肚子。
该死的系统,提供穿书服务时,完全不给资金援助。她得想办法找点工作,补贴自己的钱包。
独自一人往江边走着,林曦雾眸光一动,看见一名女郎。
女郎样貌上乘,有点眼熟。她混迹在人群中,将所有摊位的早点全数买了一遍。提了一篮子吃的,张大嘴,一个个往口中扔,丝毫不嫌新出炉的早点烫。
书中世界,人、妖并存,大部分时间和谐共处,哪怕她不似常人,小贩们也半点不带怕,甚至热情推销。
女郎挑挑拣拣,来者不拒,唯爱海鲜。
林曦雾心中一凛,连忙联系系统。
【这位女郎,是蛟龙吗?】
系统扫描一圈:【宿主,她应该不是江蛟,根据定位,那蛟龙还在江底没有动。】
林曦雾:【真的?】
她非常怀疑这只废物系统给出信息的真实性。
【应、应该是真的吧,当然,也有可能是替身一类的。毕竟这类天地灵物,算是天道的宠物,咱们不太能干涉。】
林曦雾低头与系统交涉,几句话的功夫,再抬头,那位女郎便不见踪影。她心中疑惑,却寻不到人,只能折返。
一路上,林曦雾都在思索,那位女郎很是面善,究竟像谁。她把和女郎年岁相似的人、乃至李夫人都想了一圈,愣是没有对上号的。
回到江边时,顾无琢正等着她。
金质玉相的青年安静地等待,他换下先前的白衣,白底中衣外,随意地穿着件青色长袍。外袍并无多余的大团图案,仅在袖口和衣摆出有云纹点缀。
他手中有一个油纸包,腕间悬有青绿色竹筒。在林曦雾连通手镯传音石的刹那,往她的方向走来。
他还没有走近,林曦雾便闻到股诱人的香味。她的目光黏在顾无琢如玉雕琢的手上,一时间没能移开。
“给。”顾无琢递过纸包。
林曦雾解开油纸,目光落在金灿灿的酥皮上,咽了两口唾沫。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将竹筒解下,一并交给林曦雾。
竹筒中盛有温热的豆浆,林曦雾拧开盖子,停下脚步递过去。明知他有神识引导,与常人无异,仍牵动他的袖角,带着他握住筒壁,防止散发香甜的豆浆撒出去。
“这个给你,我们一起吃。”她说,“下次我回请你。”
顾无琢似是想摇头,转念一想,含笑点头。由她领着自己,将竹筒送至唇旁。
抬起皓腕,倾斜竹筒,任清甜浆液流入口中。顾无琢下颚微扬,划出漂亮的曲线。
林曦雾盯着他看,好半天才转移视线,假装无事发生。
此后,两人又在江心待了几晚,依然没能见到所谓江蛟。
反倒是顾无琢在第三日的清晨,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纸,递给林曦雾。
“拿好它。”顾无琢轻声道。
他的指尖捏有另一张符纸,递出黄符后,将另一张灵符放入怀中,密切贴合。
林曦雾茫然接过符纸,在脑海中针对上面的符箓搜索一圈,没有寻到符合的图案。
“它是做什么用的?”林曦雾疑惑问。
“我说过,我识海受创。”顾无琢耐心解释,他知道林曦雾不了解此世的许多观念,因此说得很细,“受到邪气侵蚀后,灵体极容易失控。我怕到时伤你,便先将破魔符交与你做保险。”
“邪——”林曦雾仿佛第一次听见这个词,整个人都傻了,“顾无琢,你什么时候沾染的邪气?”
他没有立刻回答:“要是觉得我不对劲,即刻撕去符纸就好。”
林曦雾:“等等、等等,你说什么?”
她蹙紧眉头:“这张符会伤到你吗?”
想也不想,就预备把灵符交还。
手被顾无琢握住,一点点压下去。
“邪气长久堆积,会消磨理智与意识。正所谓堵不如疏,我打算借处理钱府地脉的契机卸去些许。到那时,我会短暂失去意识,别让我伤到你。”
青年微微侧脸,漂亮的长眉似远山。
林曦雾听不下去,眉头紧锁。
【他识海中的邪气是怎么回事?】她询问系统。
《虚实》一书中,若修士被邪气缠身,和堕魔入邪道,几乎是同一个概念。修士堕魔的条件极为苛刻,要么是主动步入邪道,行阴毒之术,要么是强行脱出人界,进入忘川地府之类的场所。
一旦被污染,不仅要在搅烂血肉般的痛楚中煎熬,而且识海被频繁侵蚀,灵台处宛如由锁链捆绑,连维持清醒都困难。
经历此劫的修士,若是心性不够坚定,若是没能及时卸去邪气,只有两条路可走。
其一彻底丧失神智,做游魂般的行尸走肉。
其二不肯屈就,于最后一刻自绝而亡。
顾无琢这几日和她相处时,从没有过出格的举动,却偶尔会在说到一半时骤然住口,露出隐忍神情。他虽自称无事,其实是在极力忍耐眉心下三寸紫府处的剧痛么……
系统:【他的识海确实被污染,但宿主不用担心,暂时不会出太大的事。以邪气侵蚀灵台的进度,在他的死期之前,顾无琢不会走到彻底失去意识的地步。】
【适时地靠杀戮卸去邪气,的确是不错的手段,你不用担心。至于那些邪祟,本就是害人之物,死不足惜,他还算是做好事呢。】
林曦雾想知道的,才不是这些信息。她苦着脸,盯着符纸,和系统商量:【除去这种自损八百的方式,有别的更好的桥段吗?】
【他被邪气入侵多久了?换了旁的时候,也需要有人在旁边看顾,找准时机撕碎破魔符吗?】她继续问系统。
【那也不是,如果能让他寻到独处的空间,熬过失神的阶段,意识便会重新回笼。但钱府多小一块地,出门十数步便是其余人家,他能去哪儿躲避?】
林曦雾拧眉,不吱声。
她长久不说话,顾无琢以为她过不了心底的关卡,浅声道:“放心,虽然是破魔符,但我只是受些伤,强行回神而已,不会出大事。”
不行,不能受伤,一点伤都不能受。
林曦雾唇角绷紧,露出别扭且纠结的神情:“我……”
“阿雾。”她听到一声叹息。
冬阳之中,清润的声音低低回响。他站在一片灿金中,浅色衣衫轻轻摆动,长身玉立,犹如落入凡间的谪仙。
“你现在便如此纠结,到时,该如何下手?”
林曦雾噎了一下,硬是憋不出回应。
她又不能和顾无琢说,她压根没想杀他,仅仅是想熬到他出事身死的那日。只能把系统给她的信息二度梳理,摘了个主意出来。
【他那个时候,实力会上下浮动吗?】
【这个世界是没有黑化强三分的说法的,顾无琢就算彻底入魔,也只会比化神期的实力弱。】
“符纸给我,我收了。”脑海中灵光一现,林曦雾将符纸揉进掌心,复又收入储物囊中。
顾无琢微微松了口气,听林曦雾道:“你不是说过嘛,你送我的手镯,拦不住化神期的大能。要是我没来得及撕掉灵符,便被重创,那不就糟糕了。”
语气中带着几分埋怨,却不再提及拒收符纸之事,显然已欣然接受顾无琢的提案。
顾无琢低眉,言语间含着些许愧疚:“日后若有机会,我会送新的礼物给你。”
他浅声致歉,祭出张灵符,在黄符上描下符箓。细致去掉灵力中的阴煞,将自己的真气附着在符纸中,交给林曦雾。
他似是还想说些什么,转脸往上看,下颚微微扬起。
“钱小姐回来了。”顾无琢道。
此刻天刚蒙蒙亮,太阳出来没多久。少女坐在结构精巧的梭形法器上,神情凝重,迅速飞过江面。
“需要喊她下来吗?”顾无琢问。
林曦雾:“你稍等,我先清清嗓。”
钱洛清到来,意味着他们要回归钱府正事。林曦雾轻咳几声,正准备扯着嗓子喊人。
顾无琢祭出灵力,当空一划,拦住钱洛清。察觉到熟人发来的讯息,钱洛清按下流光梭,落入江面。她踏在法器上随浪而行,很快寻到林曦雾二人。
“仙长、林仙子,我回来了。”收起法器进入舱内,钱洛清的语气稍显沉重。
“我已将事情与师尊道明。师尊说,不日便将派人前来。他让我先回来看住阿母,仙府众人随后就到。让我暂时不要入府,先将此事报之人界官府,免得生出额外事端。”
经过三天时间,钱洛清已经镇定下来。她心里清楚,只有尽快解决事端,才能减轻对阿母的判罚,因此态度积极非常。
钱洛清从储物囊中翻出一面挂盘,展示给林曦雾看:“这是师尊所画的灵脉图,标有暗室之下的各类阵法,以及附着于阵中的妖物。”
灵脉图中漆黑一片,每一处都昭示着为祸人间的妖鬼。有人将整座府邸的楼上、地下,全部当做种植邪祟的沃土,埋入无数的魑魅魍魉、游魂恶煞。光是看着,便觉触目惊心。
“我想,那个和阿母联络,在她眼皮子底下利用灵脉培养邪灵之人,应该就是阿母经常和我提及的方姑娘。”钱洛清道,“我将此禀报师尊,那人究竟是谁,却不得而知。”
“我欲顺从阿母的计划,进入暗道解救女妖与钱壑。但倘若邪修察觉事态有异,解除控制邪灵的禁制,钱府上下数十余口人的性命恐怕难以保全。”
林曦雾听顾无琢说起过钱府的情况,有大致地想象。亲眼所见,依然眯起眼,心跳加快片刻。
她担忧地抬头,目光探寻地看向顾无琢,询问他是否当真如先前所言,能对付那么多凶煞。
他感知到她的目光,微微颔首。
林曦雾:“钱小姐,无需害怕,我师兄在这儿。他可是很厉害的。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什么邪修都只能拜服。”
她说得骄傲,仿佛能三两下除去虎视眈眈邪修的人不是顾无琢,而是她。
林曦雾说得太过笃定,钱洛清哪怕心中有疑问,狐疑也被她的笑容压下。
“那便如此说定了。”林曦雾道,她噙着轻快的笑,抬手轻拍钱洛清的肩头,“没关系的,有想问的,到那时在和夫人好好说说,也无妨。”
钱洛清紧咬牙关,沉默许久,道了声:“好。”
短暂交谈后,钱洛清起身预备离开。
“对了,钱小姐,我有一事相问。”林曦雾叫住她,“你可有听说过江蛟?”
已经是第三天了,江蛟的定位依然锁死在江底某处。如果不是系统出错,那条江蛟就是举世罕见的睡神。
“江蛟?”钱洛清止步,“我似乎听阿母说过,明盘江内有尾蛟龙,心善且热情,时常浮出江面,帮助游船。”
“只是她喜欢玩闹,而且还有分化躯壳的本事,时常会捏一个分身放到礁石上,忽悠心怀不轨之徒。”
“阿雾问这个作甚?”
林曦雾:“……没、没事。”
感情自己在这儿守了三晚,不过是被蛟龙耍得团团转。
由于系统先前给她打过预防针,申明它无法精准定位江蛟,林曦雾没办法朝它发火。她只能生自己的气,当初看到那位女郎时,怎么就不扑上去抱住大腿不放呢。
送走钱洛清后,林曦雾站在船头跺脚,盯着江心的某个位置,越想越生气,抄起脚边的蒜头,狠狠砸了过去。
大蒜幽幽沉入水中,似乎在嘲笑她。
林曦雾盯着蒜头,直到它完全沉默,才冷笑数声,灰溜溜地往舱内走:“顾无琢,我给你上药。”
几天下来,顾无琢手上的伤势明显有了改善。
顾无琢的皮肤本就色浅,加之常年不见阳光,双臂苍白如玉,仿佛能看见皮肤下细微的血管。
灵药滋润下,伤口上新的肌肤重新长出,覆盖原本的伤痕。但皮下印迹始终无法消去,黑气仿佛入骨,盘旋不去。
“怎么感觉,好得越来越慢了……”林曦雾拆下顾无琢的绷布,轻皱眉头。
看着像是痊愈无伤,但底下的黑气怎么看怎么奇怪,几日下来,也不曾有淡去的迹象。
近些日子,林曦雾上药的动作愈发得心应手,此刻捏着沾药的棉球,却不知该不该去擦拭表面完好的皮肤。
她看见顾无琢抬手,急急阻止:“你别碰,伤口看上去有点古怪。”
“表面愈合了,是吗?”顾无琢问。
林曦雾细致地顾无琢身上的黑气,它丝丝缕缕,简直就像游走在骨骼之间:“嗯……但应该还没有好全。”
顾无琢了然一笑:“要是外表痊愈,就无需上药了。”
“可是,内里的伤势还没有好全。”林曦雾皱眉。
顾无琢摇头,温言道:“那些黑气腐蚀入骨,洗不干净。伤药只能暂时治愈表皮,过一段时间,又会重新溃烂。”
他本来就是把伤处当做工具,刻意接近阿雾的。
林曦雾眉头紧锁,小声抽了口气:“没想过治疗吗?”
“太麻烦了。”顾无琢轻叹。
时梧闻看到他身上伤势后,几乎立时开出药方。可其中最重要的灵物靠天生地养,要么实力超群坐镇一方,要么隐去身形,连名头都不曾显露。
更何况,等寻到药,恐怕连他的死期都到了,无异于浪费时间。
他收回手,重新缠上绷布:“待伤口再次出现的时候,麻烦阿雾了。”
林曦雾呼吸微滞,深深叹了口气,望向江面。
她很想帮帮顾无琢,但似乎天时地利一个都不占。在船头枯坐许久,等到与钱洛清约定的时间,林曦雾终于接受自己的失败,回到钱府。
钱府距离明盘江,相隔了十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回到钱府,由管事引领,来到膳厅时,钱洛清早就到了那儿。
少女正面带微笑,依偎在李夫人怀里,撒娇。分别三日,她像是数年没见阿母,伏在她的膝盖上,不停说话。见有人进屋,迅速坐直身子。
她假装和两人不熟:“这便是阿母此前与我提及的仙长吗?”
“正是。”李夫人微笑道,“我先前与你提过一位仙子,他们是她的朋友,上次听说你之后,很想见一见,阿母便想,是否能寻找时机,让三位聚上一聚。”
侍仆低着头,依次入内,默不作声布上饭菜。李夫人作为东道主,大大方方地请几位用饭。
钱洛清面带微笑,端起碗吃饭吃菜。吃到一半,忽然摇摇晃晃站起身,努力地撑在桌案上:“阿母,我困了。”
她试着走几步,软绵绵往下倒。李夫人立即向身后婢女使眼色。婢女赶上前几步,扶住钱洛清。
“那是仙子给我的药,果然药效甚好,哪怕是修士也能迷倒。”李夫人同时起身,向顾无琢施力,“洛清已同意置换灵根,请仙长随我进入暗室。”
她示意在一旁的张妈妈背起钱洛清,又命钱三带来钱嫣儿,微笑地站在一旁,等待顾无琢吩咐。
顾无琢神识铺展,掌握住屋内的动向。面对李夫人殷切的目光,他轻轻颔首:“既然夫人已准备就绪,那便走吧。仪式繁琐,师妹需与我同往,不知可否?”
“自然是可以的。”李夫人笑道,她引着两人在前,两个下人带着小姐在后,一行七人开启暗门,进入隐蔽隔室。
林曦雾第一次进入暗道,她没来得及为光怪陆离的符文惊叹,耳中就充斥着男人气息奄奄的嚎哭。她心中一凛,努力维持镇定。
李夫人只当看不见男人,漠然从他身边走过。侍从都是她的亲信,一个个低着头,不去看他们名义上的老爷。
林曦雾不忍地移开目光,哪怕曾听顾无琢描述过暗道内的画面,真实见到,她只觉又恶心又可怕。
走至暗道尽头,她抬头,看到那只瞳孔灿金的女妖。女妖挂在半空,脑袋歪斜,像是睡着。
听见脚步声,睁开细长双眼,目光麻木地扫过来者。看样子,是条蛇妖。
“我一妇道人家,不懂修士的术法,便不打扰。”李夫人示意下人把两位小姐放下。
她的话还没说完,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
钱洛清点了张嬷嬷的穴道,让她动弹不得。她环顾一圈四周,立时唤出几名灵偶。
灵偶周身散发流光,一看便不是筑基期修士能制造出的。它们分工明确,几个努力研究困住女妖的术式,几个把张嬷嬷等人带离,顺便组织钱府众人的撤退。
“洛清?”李夫人见爱女苏醒,见到骇人一幕,不禁皱起眉头。
她意识到不对劲,立时转身,朝顾无琢开口:“仙长……”
一面结界张开,将她困在其中。长身玉立的青年不再遮掩,弹指间摧毁困住人与妖的桎梏,却懒得继续操心。
林曦雾也借机制住钱三,她是几人中最弱的那个,干脆混在灵偶中做杂活。把暗道诸人送出去后,她刚松了口气,纠结下一步是回到暗室,还是继续跟随灵偶。
一转头,看见钱嫣儿没有跟另外几人一同离开,而是哒哒哒跑过她,跑入暗道深处。
“小妹妹,你回来。”林曦雾急了,仗着有护身镯跟着跑进去,正听见钱洛清和李夫人的对话。
“洛清,你怎么也不和阿母说实话,害得阿母引狼入室。”李夫人质问。
她眼见没有回转余地,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我为了更换灵根之事筹谋许久,竟然就这样功亏一篑。”
她抬起手,指着钱洛清:“逆女,枉我细心替你谋划。”
钱洛清眼中的震惊消退,终于能接话:“阿母,我不明白,这些都是我不需要的。我明明过得很好,你应当无需为我操心,而是为我骄傲才对。”
李夫人没有立刻回答她,她看着自己的女儿,仿佛陷入回忆中。
“洛清,我们三年未见了。”她轻声道,“三年前,洛清给我写过一封信。你在信里说,你被欺负了。”
“你说你的资质,是最次的五灵根,一同入门之人皆嘲笑你,师兄师姐看不上你,收你的守道仙君亦是愁眉不展。”
她太了解女儿,知道她一定是边哭,边写下的书信。
钱洛清微微一怔,她颤声回答:“可我后面和阿母说过,我已经改变想法。”
“那是你在安慰我。”李夫人道,“难道阿母还不够了解你,不明白你的话语下,究竟在想什么吗?”
她的女儿,什么都应当是最好的,不该被欺负,不该因为先天的不足而抬不起头。没能让钱洛清拥有足以自傲的资本,是她的错。
“从那时起,阿母便决定了,一定要给你更好的人生。此法必将遭报应,可不要紧,让我来承受便好。”
她从三年前就决定,要与方仙子携手,送给洛清一个惊喜。
“但是,你这逆女,居然与那帮正道修士为伍,暗算我。”她打断钱洛清的解释,满面怒容。
钱洛清仓皇地摇头,李夫人横眉怒目,指着女儿痛骂:“当真浪费为娘一片苦心。”
她往后退了一步,苦心经营浪费的失望,与被女儿背叛的愤怒交杂。情绪激烈起伏,李夫人取出一张符纸,当场撕碎。
伴着声凄厉的鬼哭,顾无琢撤去结界,反手掐诀,将李夫人与符纸撕开时,从阵法中蹿出的魂灵分开。
他不用剑,不吹笛,翻手覆下,强大的威压下沉,压制住翻滚的深色浪潮。
嘴角带笑,散发快意。似乎从一开始,顾无琢就在期待这一刻,他刻意没有阻止李夫人的动作,只待所有的法阵一同爆发,能让他肆无忌惮地,宣泄被拼命压制的杀意。
他压着从入口处滚滚而来的黑色巨浪,一步一步迎上去,真气祭出,将身前身后划分成两个天地。
林曦雾盯着顾无琢的背影,看了许久,终于别开目光。
她会去找他,但得先把暗道里的事处理好。不说钱洛清,钱嫣儿和蛇妖还留在里面。
钱洛清正拉着李夫人的手,焦急地与她解释:“阿母,我原本确实因为灵根一事苦恼。可世上的五灵根不止我一人,在那年年末的论道会上,我见过另一名五灵根的修士,她只用了三年多便顺利筑基。我和她交上朋友后,方才知道,灵根根本不代表什么。”
李夫人怒视她,一言不发。
“她停在了三年前,女儿朝她哭诉的时候,具体情况我不了解,等懂行的修士来处理吧。”林曦雾上前,扶起钱洛清,带着李夫人朝外走。
一路上,不停又游魂从身侧飞过,对几人不屑一顾,似乎暗道外有更强的诱惑,不断吸引着它们。
离开暗道,林曦雾几乎一眼就看到了顾无琢。
无数被炼化而扭曲的游魂如同渴血的狼群,从地脉中飞出,朝他扑过去。青年撤去幻术,随性释放真气,似是把自己当成钓饵,吸引魂魄前来,再将它们一一从世上抹去。
他单手掐诀,立于有条不紊地收放灵力,以干净利落地手段,大片大片收割魂灵。
哪还有半分与她同行时,温和柔软的模样。
林曦雾有点不敢想,顾无琢为维持她心目中那位光风霁月的师兄的影像,耗费多少心思。
每一次谈话的停顿,他都是如何强行克制纷繁的恶念的?
得益于顾无琢秋风扫落叶般的清理,其余人不曾遇到丝毫危险。将涉事者在厢房安置完毕后,钱洛清取出一张闭锁符,贴在门上。那是她师尊的符纸,甫一贴上,纯净又浩瀚的灵力铺开,将林曦雾浸润其中。
“师尊是元婴期的大能,有他的灵符看管,不会出事。”钱洛清道,“来时,我已用他的灵符,在庭院各处布下术法,不必担心游魂外逃。”
她看向林曦雾,发现她面露焦急,不停地朝暗道旁的长廊张望。
林曦雾跺脚,焦急地喃喃自语:“这一群群的邪祟,什么时候杀得完。”
顾无琢释放真气时,受制于灵台内缠绕的邪气,必然会感到不适。他动手的时间越长,对他的身体消耗越大,也更容易失去理智。
她试着抽剑画符,和地底钻出的魂灵对抗,失落地发现以她和钱洛清的能力,根本伤不到它们,只得放弃。
钱洛清全身心地观察李夫人的状况,听见林曦雾自言自语,总算找回神智:“那位仙长,是用什么术法在引鬼绕身吗?”
林曦雾对修真界不甚了解,听到问题后愣怔片刻,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阿雾,虽然这话我不该说。”钱洛清犹豫片刻,低声道,“但你要小心。”
林曦雾:“小心什么?”
“我师从守道长老,修的是千机术法,需要广泛浏览群书。昔日我在藏书阁时曾听说过,受阴邪之气侵蚀者,极有可能是堕入邪道之人。要是你撞见他发色变换,由黑变白,一定要离他远些。”
林曦雾蹙眉:“这些游魂被人炼化,已无法转世轮回,留在世上徒增祸害。他又不曾行天地不容之事,为何要远离?”
钱洛清愣了愣,表情一时间精彩纷呈。
片刻后,她用力拉了林曦雾一把:“我师尊快到了。苍陵仙府对堕魔修士深恶痛绝,只要见到,便会把之列为败类,说不定会试图直接诛杀。”
林曦雾扭头看向她,钱洛清神情诚恳,全然不似作假。
“他一路过来,必然会先清除邪祟,再处理我母亲之事。这儿阴邪之气深重,真气的杂质或许可以蒙混过关,但若是被师尊看见白发……”
钱洛清拉着林曦雾,与她仔细分析。
林曦雾轻抽一口气,她约莫可以想象到,为何系统给她提供的资料中,清晰地标注出顾无琢与苍陵仙府之间存在矛盾。
或许还有第三方势力插手,但苍陵仙府在推演中的结局,是满门被灭。
不能让顾无琢被发现。
“守道真人何时过来?”林曦雾问钱洛清。
“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但约莫会在一炷香之内到达。”
“钱小姐,我拜托你件事。”林曦雾双手合十,认真拜了拜,“待守道真人来后,你提前来告知我,并想办法拖住他。”
“哎?哎!可这儿的阴煞……”
林曦雾在心底朝顾无琢说了声抱歉,取下乌金镯,交予钱洛清:“钱小姐,此法器能抵挡元婴期的攻击,我师兄和你师尊的安全,可都系在你身上了。”
而后深深吸气,一步踏出结界。
剩余的、四散在外的游魂,立时将她包裹。林曦雾催动灵符,一道金光将她包裹。
她拨开浓重的黑气,看见了站在其中雪发蓝袍,恍若谪仙的青年。
林曦雾的识海中,系统正在播报顾无琢的状况。她听着机械音描述顾无琢识海的崩溃程度,清晰地感知到伴随他不断消耗灵力,理智和自制都摇摇欲坠。
好了,现在就是自创牢笼,把他困在安全的地方,等他回神。林曦雾想。
她甫一接近那些尚未那些未消的魂灵,站在正中的人像是有所察觉,他原是扶着额头,倏地放下手,站直身体,像一个听到呼唤的人偶,僵硬地歪过脑袋。
他不自觉解除了幻术,柔顺的白发随风轻舞,如霜似雪飞于空中。他明明瞎了眼,视线却仿佛穿透遮眼的布绫,笔直地看过去。
林曦雾握紧灵符,朝顾无琢奔去。她探出手,穿过不断消泯的浑浊与黑暗,总算触碰到他。
【系统,准备好律令,要是他对我动手,立刻开启。】林曦雾在识海中命令,素手指法拨转,护身金光迅速扩大将二人一并拢了进去。
金光内、外是截然相反两处天地。顾无琢保证过,他无法击毁护罩,林曦雾将他圈在金光阵中,哪怕他发狂,也不会伤及无辜。
至于她,她有外挂,她骄傲。
“顾无琢。”她小声喊他的名字,“结束了,我来找你。”
他似是低垂头站在原地,身段笔直,宛如青松。在林曦雾触及到他的一刻,猛然断折,似是感受到冥冥之中神明的召唤,抚上少女前伸的皓腕。
他像认出她,拼尽全力压制住自己,轻柔地搭在林曦雾腕间,温和地摸索。
忽地,凝白如玉的手收紧,而后施力。
他握住林曦雾的细腕,令她完全无法挣脱,力道之大,让她忍不住痛呼出声。
“顾、顾无琢,是我。”林曦雾以为他没认出她,抬高声音,“你还好吗?认得出我吗?”
“阿雾……”他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呼唤。
顾无琢眉头紧锁,唇瓣微微颤抖,本就至盛的面容在白绫映衬下,更显超绝脱俗。
他一步步逼近她,结实的心跳如同鼓点,一声接一声的响。
他仿佛把所有的理智与属于自己的情绪,全部集中在林曦雾身上,白绫下的神情几近扭曲。箍住她的左腕,时而轻柔抚摸,又时而死死攥紧。
“你的镯子呢?”他问。
“你答应过我的,不会摘下。”
声音沙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带着痛苦。他的情绪像是沉寂许久的火山,轰然爆发。
“我送你的护身镯呢?”他又问了一遍。说话时,周围如同死一般的寂静。
林曦雾除了他的说话声外,什么都听不见。
她不明白,他为何要突然发火。
“顾无琢,你听我说。”林曦雾疼得不停吸气,她急急解释,“我不是故意摘下来了,苍陵仙府歧视邪修,可能会对你不利,我让钱洛清……”
“你又摘下来了是不是?”他完全没听,一声接一声地诘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
“你又像上次一样,摘下来了是不是?”
第30章
顾无琢偶尔会坠入梦境。
在他意识模糊,痛楚难忍,终于支撑不住而昏厥之际,梦魇便会悄然降临。
他会梦到阿雾。
身影朦胧,仿佛被雾气笼罩,无力地倒在他的怀抱之中的阿雾。
少女咳着血,一口、一口,尽管他无法分辨她的声音,但顾无琢知道她在说话。
她说:“放了洛雲尘,那是我喜欢的人。”
他回答:“阿雾,你在信里写过,你并不爱他。”
顾无琢靠着信纸上的内容,做内心的支柱,在幻梦中杀了洛雲尘一次又一次。
她有时会哭泣,有时愤怒地咒骂,有时又沉默不语,静默无声地凝望着他。
顾无琢在梦里问她:“你说你喜欢我,是真的吗?”
她不答。
他又问她:“我送你的簪子,你摘下来,是因为妨碍到你离开了吗?”
她没有回答,她不会再回答。
这一次,坠入深渊时,顾无琢的梦变了。
梦里的人不再祈求他停手,也不再提到洛雲尘。
她偶尔会笑着哄他,偶尔会哭着诉说想念。
梦的最后,她手中多出长剑,无数次地将他捅穿。
“你现在是我的任务目标,仅此而已。”她的话语如同利刃,直刺他的心口。顾无琢没有挣扎,任她随性而为。
胸口密密麻麻的疼痛,反倒成了极大的快意。
这样也好,这样就好……倒不如说,如今的情形,是最好的结果。
这几日阿雾对他很好,好到让他怀疑自己已经死去,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弥留之际的梦境。
他是她的任务目标,她一定不会轻易离开他,顾无琢这样安慰自己。
可他仍旧不放心,他变得更加小心翼翼,更加细致。他试图参与她的经历的一切,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她身旁,生怕她会再次突然消失。
她和他保证过,不会摘掉镯子。但当他压制心底的巨浪,试图以尽量温柔的方式拉过她的手腕时,没有碰到金镯。
林曦雾取下了护身的手镯。
他的礼物,再一次像花簪一样,被丢弃了。
顾无琢在那个瞬间,脑内轰然炸开。他不去想阿雾此次的任务,也不去想后续的安排,唯一的想法是:
她又要走了。
是去找洛雲尘,还是又有别的事要做,她摘了镯子,是否会又一次撞上谁人的刀尖。
“谁准你摘的?”顾无琢勉强维持的平静破碎,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将她逼得紧贴在结界上,“你在骗我?你又骗我!”
“顾、顾无琢。”林曦雾人快傻了,茫然回应,“你听我说,当时还有邪灵,我把镯子借给钱洛清。是借的,待会儿就问她要回来。”
她语带焦虑,不停地解释:“她是去接应人,她师尊拉胯,没给她准备足够的护身法器,我就想帮忙。”
“苍陵仙府的人马上就来了,我拜托钱洛清去拖延时间。她修为刚刚筑基,挡不住角落的邪祟,我才把镯子交给她。”
顾无琢从喉咙里挤出声音:“你可真是关心她,为了她,连答应我的事都能轻易违背。”
她会对许多人上心,她会吸引许多人,林芷柔、钱洛清……也包括他。
在阿雾眼里,顾无琢和那些人没有区别,他的所有心意都无足轻重。她自说自话地行动,无需任何回报,也不接受他的付出。
……他给她的符纸,她为什么还不撕开,是遗失了吗?
林曦雾不知道顾无琢在想什么,她面对突发状况,心急如焚。她是来接应顾无琢,怎么反而像火上浇油,让他更加失态。
她不断地询问系统,思绪急切而焦躁:【他怎么了?识海情况如何,是不是已经失去神智了。】
【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冷静吗?】
【我不会撕破魔符。】林曦雾补充,【你想想别的法子。】
【宿主,你要不要试试把他情绪安抚下来。他识海动荡不安,但邪气的确散了许多,若是能恢复平静,或许能一直维持清醒。】系统尽职尽责地监控数据。
安抚……
镯子暂时拿不回来,她该怎么安抚啊?
总之先认错。
林曦雾深深吸气,组织语序,立志先把顾无琢哄好:“我错了,你冷静一下。那镯子在钱洛清手里,我马上去要回来。我扶你去休息,立刻去把它要回来。”
顾无琢已经不相信她了。
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撕裂成两半,其中一半无休止地尖叫,捉住她、困住她,她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只配关进笼子里。
另一半在提醒他,灵台的邪气消减了几分,他勉强能维持理智,应该趁机和她多说两句话。
顾无琢抬掌,手中真气凝聚,用力打在自己胸口。
鲜血自口中涌出,他往后倒退数步,意识稍显清明。
“顾无琢!”身前的少女像是急了,握住他的另一只手,“你在做什么?!”
顾无琢的手被死死抓住,她握得极紧,他被她抓着,动弹不得。
她是来杀他的。
她又在他阻止他自伤。
哪怕他在她面前自戕,她也应该高兴,不是么?
他抓住手腕的力道慢慢放松,指尖轻动,摩挲着温柔地抚上她细嫩肌肤。绷布层层叠叠覆盖,粗糙如毒蛇鳞片,缠绕在无瑕白壁之上。
黑浪沉寂在无形的静海中,周围恢复安静与明亮,他挣脱她的手,把林曦雾勾到怀里,不顾她的意愿,孩童般地揽着她的腰肢。
长蛇缠着她,勾着她的指尖触及面颊,覆于冰冷的脸庞上。
他想让她别怕,别被他吓着,他不会伤害她。话出口,又是另一番光景。
“阿雾,有个叫洛雲尘的人,你可认识?”他抹去唇角血丝,沉沉出声。
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在此刻土崩瓦解。三缄其口的秘密,于现下被戳穿。
林曦雾呼吸凝固,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她的双眸张大,怔怔看着他,等待顾无琢接下来的话。
他居高临下地垂首,仿佛在聊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既然你提防苍陵仙府,我们不去便是。不如去玄机宗吧,去找洛雲尘,再杀了他。”
【不可以!!】
“不可以。”识海中的系统在惊叫,林曦雾同时开口,她的声音发颤,“你不能杀他。”
系统反复交代,洛雲尘的生命是底线,顾无琢杀死洛雲尘后,小世界便会彻底崩塌。这是毫无逻辑的判定,却让林曦雾不得不遵从。
她看见顾无琢拧起眉,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倏地舒展。他脸色变得惨白如纸,身形有些摇晃。
“你还在意他,你竟然,你果然,还在,在意他。”
“顾无琢、顾无琢……”林曦雾小声喊他。
他这算……吃醋?可这副杀意弥漫的模样,是正常人吃醋的反应吗?
“你骗了她。”他的语气平缓,“你骗了林芷柔,是因为觉得她也喜欢洛雲尘,不愿和她争抢吗?”
“不仅骗了他,还骗了我,是吗?”
那些信,那些话语,可能全都是假的。他以为她不回应他,是因为变心,但若换种思路,说那些都是彻头彻尾的戏言,也没有不合理之处。
假如都是虚假之物。
那他算什么?
他到底算什么??
“我没有骗人,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对他完全没感觉。”林曦雾担心顾无琢的状态,一点儿重话都不敢说。
修士若是被邪气侵染,反复丧失神智,只会让他一步步离成魔越来越近。在这片修真界,成魔意味着堕入泥沼,再无得道飞升的可能,才不是什么好事。
只要能拦住,林曦雾必然不能纵着他出事。
林曦雾听出他对洛雲尘的厌恶,当即作出表示:“你、你认出我了是不是?我怎么可能会喜欢洛雲尘,是他把我推到刀尖上,我恶心他还来不及。”
他的面色像是稍好一些。
林曦雾松开紧抓顾无琢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脸:“没事了,邪祟被清除得差不多,不必勉强自己。”
“不喜欢是吗?”顾无琢长眉轻挑,色浓如墨,“那又为何要向他求情。”
他俯身低头,与少女离得极近,冰冷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鼻尖:“我不会再信你了,阿雾。”
是她一次次地食言,让他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信任崩塌。
他只想把她带离钱府,存放在无人知晓的秘境。不杀洛雲尘也可,但须得她好言好语地哀求,违背心意讨好他。
“我说过,手环是给钱洛清了!”林曦雾再次重申,“我马上就收回来。”
“至于洛雲尘,那是因为我带着任——”她带着任务,为了维护书中乾坤的稳定,不得不保住他的命。
林曦雾语速极快,连脑子都不过,把所有信息直截往外倒。
话说到一半,心脏仿佛被再度贯穿,猛地停止跳动。她的呼吸停住,喉头和心口被无形的大手紧捏,几乎要将她的意识捏碎。
此前被一剑穿心时不曾遭遇的疼痛,降临到她身上。
胸腔一空,林曦雾晃了晃,直直往下倒。
【系——】林曦雾怎么都没想到,她会被系统背刺。
【不是我,不是我!】脑海中响起系统的尖叫,【刚刚是宿主违反合约,主系统越过我,直接派发了惩罚。】
【不可以将任务的详细情况、以及背景告诉书中角色,这是最初的规则,你不会忘了吧?下次再犯,还会触发同样的惩戒,我拦不住的。】
它也过意不去,说完话,便沉寂下去。
林曦雾眼前一片漆黑,不知过了多久,骤然大亮。
恢复知觉后,她发现自己又躺倒谁人的怀里,脸被捧着,耳边是支离破碎的呼唤。
“阿雾?”
“阿雾……”
“阿雾!!”
一声比一声急。
抬眸,入目是青年仓惶的面容。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似是在瞬间被抽去所有的血色。雪发凌乱,遮眼布绫的后带垂落在肩头,不停地颤抖。
林曦雾记起来了,当初她心脏被捅穿,顾无琢搂着她,手足无措安慰她时,好像也是这副表情。
他是在害怕吗?害怕她再死一次。
林曦雾有气无力地抬手,捏了捏扶住她肩膀的手:“你好,那个……我没事。”
“你听我说……”
系统的警告来得快,去得更快。没过多久,林曦雾已经感知不到心口麻痹造成的痛苦,她深吸一口气,想从地上起身。
边直起身子,边思索该如何解释自己保护洛雲尘的原因。
林曦雾的动作缓慢而谨慎,自以为顾无琢肯定能察觉到她的动作,及时避开。然而,出乎她的意料,顾无琢并未闪避,仍旧保持着原本的姿态,紧紧地搂着她。
在起身的瞬间,林曦雾未能避开,额头与他的相碰,撞在一起。
顾无琢的手缓缓从林曦雾的脸庞挪开,转而托住她的后脑,紧紧地按向自己的肩头。他的双臂愈加用力,像是要把她融进自己身体里。
“阿雾……我……”
他声音发抖,几乎散在风里。
“我刚刚……我刚刚……”
他刚刚在做什么?
林曦雾耳畔响起识海系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安:【嘶——】
【怎么了?他出事了?】
系统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回答得有些迟疑:【不……该怎么说……他现在还是有理智的,也不能这么说……】
虽然语气平稳,但如果它能有表情,此刻一定是既惊讶又感慨。
十三根针,伴随肌肤相触一同挤压,刺穿血肉、针尖入骨。男二号抱得这么紧,是没有知觉吗?
林曦雾一心两用,一边听系统回复,一边对顾无琢轻声说道:“对不起啦,我食言了。但我保证,总体上我并未对你说过谎。你松开我,我现在就去找钱洛清把镯子要回来,以后再也不会摘下。”
“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要是没听清,我再说一遍。”
顾无琢知道,自己应该张口回应她,但神智在情绪激荡之下,他仅剩一丝清醒的意识。他极力维持最后的理智,以免伤害到怀里的少女,在自责与后悔的情绪中,顾无琢无法冷静,也难以开口。
她为何不用破魔符?他想。
只要撕开符纸,立时能镇住他,让他强行恢复理智。
顾无琢挣扎着想要说话,声音卡在喉头,蓦地顿住。
他感受到一个略显生疏的拥抱。
少女探出指尖,将他的散发捋顺,又轻柔地穿过纷乱的白发,五指成梳,一梳而就,复又缓缓移开。
“我还活着。”林曦雾道,“健健康康的,不会死。答应过要陪着你,就一定会留在你身边,不会食言。”
她的手轻放在他的背上,一下又一下,带着安抚的节奏,尽力平复顾无琢的情绪。
“我…给你的符纸呢?”他终于能颤抖着发出声音。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回答道:“我能来找你,就是因为你的符纸呀。”
“不。”顾无琢把她搂得更紧些,“破魔符……为什么不用。”
她要是早些动手,哪会给他机会让他发现镯子不在,哪会被他的怒火波及。
林曦雾沉默了片刻,再开口,声音很轻,也很坦然:“我不想伤害你。”
练气期的修士无法灵力外放,需得借助媒介,林曦雾在顾无琢松开她前,连给他贴点清心符都做不到。
“你认出我了,是不是。我们之前,以师兄妹的身份相处过三个月,我把你当朋友,凭本心,不想让你受伤。”
“你好些了吗?好些就松开我。”她轻手轻脚地挣扎,试图脱离顾无琢的怀抱。
顾无琢呼出一口气,放松力道,僵硬地移开双手。
林曦雾顺利稳住身体,看向顾无琢。
他半跪在地上,过长的白发散落在地,满头的冷汗。甫一放开林曦雾,抬手用力压住前额,另一只手长指探出,沾了落在地上的血,勉强地画着符文。
“不想用符纸,就离我远点。”
顾无琢清楚,府内的邪祟已经清理得差不多,只剩他的威胁最大。此时此刻,没有比他身边,更容易给林曦雾带来危险的地方。
林曦雾朝系统确认,明白那是用于自我禁锢的结界。
“别动了。”她抓住顾无琢的手,“你现在的状态还好,一旦结界画完,才会更加恶化,拉也拉不回来。”
“如果你继续被侵蚀,识海内的灵台污染将会加深,这对你有害无益。”
“走开。”顾无琢的声音低沉,他头痛欲裂,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
他只能听林曦雾继续说:“没必要做无用功,你的状态在好转,需要的只有休息。”
她语气轻柔,却紧紧抓住他正在画符的手,坚决不让他继续。
“顾无琢,我在你身边。我向你保证,没有人会出事。”她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也没有人会离开。”
画地为牢的法阵,顾无琢很是熟练。最初几次,在明确知道自己撑不下去,他都会提前困住自己,不去伤害无辜游魂。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接近他的凶煞之物越来越多,它们不怀好意,渴望吞噬他这被污染的修士灵体。顾无琢的心境逐渐沉沦,他不再使用法阵禁锢自己。
每次醒来,周围一片清净,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
他唯一记得的,是不能伤害阴河内的游魂,无论哪一只,都有可能是阿雾。
那个时候,可没人关注他的状况,没有人向他保证过不会有事。
顾无琢的眼前一片漆黑,看不见林曦雾的表情,唯能感知到她像是取出手帕,不停擦拭他鬓角渗出的冷汗。
胸口随着呼吸剧烈起伏,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头痛和耳鸣交替袭来,让他无法再听清身边的任何动静。
属于少女的气息香甜而清雅,缠绕他的鼻尖,倏地后退几分。
林曦雾停下动作,似乎在和某个人交谈。很快,她再次蹲下身,拉着顾无琢的手,二次放在自己纤细的腕处。
那里,一只圆形的手镯静静地躺着,上面刻着复杂的符文,环绕在她白皙的手腕上。
“我要回来了。”林曦雾道,“我戴上了。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再摘下。”
顾无琢的指尖轻轻滑过那圆滑的手镯,尽管感觉不到它的温度,他仍能通过触摸辨认出它的形状。当他确认这正是那具有护身功效的法镯时,他终于放松地呼出了一口压抑已久的浊气。
她还好好地活着。
一种踏实的安心感在他心中蔓延开来,连带着他眉心下方紫府处的疼痛也减轻了几分。
仿佛是病入膏肓,因未完成的夙愿苦苦煎熬的病人,在最后一刻心愿了结,得以瞑目。
顾无琢合上眼,向下栽倒。
林曦雾眼疾手快,把他扶住,迅速从储物囊中取出大块布料,将他的雪发罩得严严实实。
顺手把人抱起来。
三年过去,他似乎更挺拔了一些,身形比起坐轮椅时,也显得愈发结实。
钱洛清站在林曦雾身边,不停地左顾右盼。
“快快快,往这儿走。师尊暂时被我引到东院,你们去西院暂避一避,等遮掩完成,直接出来便可。”
她身上多了不少防身术法,还有师尊给的灵偶驱散邪祟。为了支开师尊,钱洛清花了好大一番功夫。如今害怕师尊路过,连阿雾拦腰抱起那位大能的奇景都顾不上惊叹。
好巧,林曦雾原本的房间就在西院,她匆匆用脚踹开门、再登上,将怀中的男子放至榻上。她只住了一晚,那晚还没睡着,被褥、床单全是新的。
安顿好人,她长舒一口气,坐在床边偏头瞅顾无琢。
他的唇瓣挂着血丝,方才用力打了自己一掌,强行抹去失控伤人的可能,之后甚至还不放心,意图画地为囚。
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
鬼使神差地,少女探出手,在顾无琢拧紧的眉心揉了几下,努力给他揉开。
试了几下,没成功。他不知梦见什么,脸色差得吓人。
林曦雾小心地解开他中衣领口的扣子,让他睡得舒服些。想了想,干脆把绷布也全部拆落,减小束缚感。
对顾无琢而言,林曦雾是实打实的恶人,是要取他性命的人。如果有人在林曦雾身边待着,嬉皮笑脸地说要杀她,她得多喜欢那个人,才会欣然答应。
林曦雾越想越觉得难受,顾无琢那份沉甸甸的喜欢,此刻成了巨石般的重担,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如果眼前人是书中人,拥有一个为了女主角命都不要的人设,她肯定会喜欢,甚至大呼上瘾,在作者评论区连刷好几条“太太饭饭饿饿刀狠点”。
可顾无琢与她而言,是活生生的人,是极为重要的朋友。
她不想他受伤,不想他死……
对了……
他刚刚说,又一次。
【系统,他为什么会说‘又一次’?】林曦雾有些发懵,【我上一次死遁,虽说最后没顾及到他的心情,但也没有接受后又拒绝他的帮助吧?想这样的护身法器,只有洛雲尘送的……】
在识海中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洛雲尘送的,花簪?
林曦雾猛然抬头:【系统!】
系统装死。
【出来!】
【给我滚出来!!】
林曦雾鲜少动怒,更没有像现在这样情绪失控过。她怕惊扰到顾无琢,从榻上下来,离开客房虚掩上门,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
【那根发簪是顾无琢送的,对不对?林芷柔原本没有这个东西,是不是?要不然,你为什么要让我摘下来?】
系统:【宿主你冷静,宿主我错了,宿主对不起,宿主求原谅。】
【当初都到任务最后环节,我担心告诉你之后徒增事端,就自作主张隐瞒。而且依照当时的状况,要是男二号知道你可能会死,一定会干扰进程。】
【你再敢说一句男二号试试?】林曦雾发火,【他有名有姓,凭什么拿代号喊他?】
她不知道顾无琢是什么时候换的发簪,也并不介意,洛雲尘那根簪子破破烂烂,扔了就扔了。
林曦雾能猜到顾无琢那时的想法,约莫是担心她出事,又怕她拒绝收礼,唯有偷偷摸摸换了发簪一条。
结果,她还特意摘了花簪去送死。只消想想,就能明白当时顾无琢有多难过。
【系统,我问你件事。】眼看周围的黑气渐渐散去,林曦雾慢慢冷静下来。
【要是我告诉顾无琢杀他的原因,他会出事吗?】
【宿主,你想做什么?】系统语气充满惊吓,反倒有几分人味。
【会吗?】
【不会,但你忘了刚刚受到的处罚了吗?主系统看着你呢。】
【让它罚吧,等我没了以后,看它找谁做事。】
她过去的心意,她现在的想法,林曦雾想要告诉顾无琢。他已经知道她要杀他,她不能蒙着杀人者的假面,硬生生熬到他死亡的那天。
【不止主系统,我等关联天道与地脉,掌握的剧情与背景都是天机,一旦说出口,就会被天道听见。到时,说不定你话还没说完,就被天雷惩罚。】
林曦雾管他呢。
天道又怎么了?世界崩溃,它难道可以苟且偷生?她身上背了自己亲人的性命,做不到违抗命令,还管不了自己的嘴吗?
她打定主意,朝客房走去。还没有进门,猛地听见一声响。
她急忙推门而入,先前还安静地躺在榻上的青年,已经翻身而下,重重地摔在地上。
如雪的白发散乱,混着湿气落在肩头,垂至地面。他的姿容依然极美,但满身的风华与气度破碎不堪,面上尽是惊恐与仓惶。
趴在地上,双手胡乱摸索,急切地寻找什么。
“顾无琢!”林曦雾忙喊他。
听到声音,他动作一顿,循声转过脸,寻找林曦雾的位置。
“我在这里。”林曦雾心头一紧,几步冲到他身边,想将他扶回床。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五指顺着少女指缝插入,一点点地扣住、攥紧,苍白瘦削的手指骨泛青,反复确认她的存在。
“我没走。”林曦雾抬手,盖住顾无琢的手背,试着给他送去点温度,“我保证过我不会走,你要相信我。”
她极力压住内心的不安,不着痕迹地深深呼吸,垂眸去看顾无琢。
他冷白的皮肤上贴着发丝,两手交合,握紧她的双手,呼吸又短又急,模样落魄且可怜。
林曦雾和他说的那些话,他像是完全没听清,松开少女的双手后,又探出长指,触碰到她的面颊。
另一只手也跟着抚上,轻柔而缓慢,在她的脸上游走,仿佛要用触摸来认清她的模样。
没有缠绕绷带,冰冷的指尖从林曦雾前额滑过,轻轻地略过着娥眉,然后是眼睛、鼻梁。
顾无琢没有去碰那些容易引起误会的部位,摸出大致轮廓后,几近虔诚地捧起少女脸庞,半跪着低下头,苦笑起来。
他忘了,他还不知道她生得什么样。
他只是太过迫切,想确认她的存在。触及陌生眉眼时,险些呆住。
“阿雾?”他低声问,声音发哽,像是快要哭出声。
林曦雾的心轻轻抽着:“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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