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叶应澜带着宝如回娘家,宝如没吃够冰激凌,十分心疼,叶应澜让她跟向好一起吃蛋糕。
“要开饭了,你也别让她们吃太多了,等下不能好好吃饭了。”叶老太太说。
“我爷爷呢?”叶应澜问。
“重庆那里来人,商议救国公债劝募的事,你爷爷被陈先生和林先生请去一起商议了,你阿公也去了吧?”老太太坐下摸向好的脑袋。
庄宝如挖了一口蛋糕,伸勺子过来:“奶奶,吃!”
老太太张嘴吃了,向好见姐姐给奶奶吃了,她也给奶奶吃。
老太太吃了蛋糕,低头看孩子,就像老头子说的,幸亏有两个孩子,要不然真不知道日子有多难熬。
叶应澜陪着奶奶吃了晚饭,回到家去主楼,嘉鹄正在和嫲嫲闹腾,蔡月娥冷着脸要训孩子,老太太不许,“弟啊!宝啊!”地哄孩子。
“嫲嫲、妈,爸和阿公也去筹赈会了吗?”叶应澜坐下问。
“是啊!临沂告捷,总算一扫颓势。战争打响,又想一鼓作气保住徐州,把日本人赶出去,国内又无力支撑。所以派人过来再募集捐款,发行公债。要是真能这样,我们也不用一大家子,分了几个地方,你们夫妻也不用聚少离多,你和嘉鸿也能定定心心,给嫲嫲添个重孙。”蔡月娥说道。
这个愿望是好的,不过无论是梦中的书里,还是说最近自己梦里,出现的片段,都是说战争会结束,但是代价很惨烈。
纵然知道未来情况,叶应澜也不想戳破长辈们的期盼,她说:“这样就最好了。”
嘉鹄玩累了,眼皮开始打架,叶应澜抱过孩子,抱在她身上让他睡。
老太太见小孙子都睡了,说:“都累了一天了,你们婆媳俩也回去吧!”
叶应澜抱着嘉鹄和婆婆一起往东楼走,穿过回廊,见公公和阿公的车子前后进来,婆媳俩索性站在那里等了。
父子俩从车上下来,余修礼直接往这边走,走过来从叶应澜身上把孩子给抱了过去。
“走,一起上楼。”余修礼说。
“国内情形怎么样?要我们怎么做?”蔡月娥问。
余修礼说:“听起来是不错,但是各地军阀割据,各自打着小九九,重庆内部也不同一,二号人物全是退缩之言。日本和英国撇开中方,签署了《中国海关协定》,说是让南京维新政府接收海关,重庆政府完全无望上海海关关税……”
男人的话让蔡月娥又失望了起来。
“应澜,明天车行是不是要交一批救护车给筹赈会?”余修礼问。
“是,有二十八辆救护车要交给筹赈会。”叶应澜说。
余修礼在二楼停住:“你亲自送车去筹赈会吧?重庆的人要见见你。”
“好。”叶应澜答。
车辆日常交付之后,基本上就是郑安顺在接洽筹赈会,如果有仪式,都是事先通知顾俊仁,让顾叔出席,自己现在就天天泡在旧车修理上。
梦里的那些看起来应该是逃不过了,而且越是学修理,越是发现自己对汽车修理好像是刻在骨子里,两位师傅都说她天赋极其惊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这些好像都做过。
叶应澜跟公婆道了晚安,一个人上楼来,洗过澡,她提笔给余嘉鸿写信,不想跟别人说,却不免想要跟自家男人说两句,今天碰上个国内出来的神经病。现在内地打仗,哪怕国内豪富,到了外头,不也得夹着尾巴做人?
尤其这里是殖民地,上有英国人,还有错综复杂的种族,就是华人内部也是福建和广东两边的人,既合作又不对付,两边火拼起来,卷入几千甚至上万人都正常。
来到这里还摆威风,莫不是嫌自己命长?
叶应澜絮絮叨叨写完了,折叠信笺塞进信封里。
既然这一批是重庆方面的人出席仪式,必然会大肆报道,明天去车行仔细检查,千万别出岔子,早点睡。
第二天一早,叶应澜陪着家人吃早餐,听阿公说陈先生和林先生的安排,他们要如何协同募集捐款和公债。
这次余修礼趁着送孩子出去,他走了印度孟买,除了去克拉克的庄园,也联络了在印度长期经营的英国商人外,他也联系了孟买的华侨,回程的时候,船停靠在加尔各答,加尔各答有最大的华人社区,将近十万华人居住在那里,一直用兴泰的轮船运输物资。
余修礼跟几位富商协商,请代为采购他们蚕茧、粮食和棉花等物资,另外加尔各答的华人主要经营皮革业务,余家也订购一大批的皮革制品。
比起捐钱之后,让国内去购买,不如直接物资,给国内运过去。
叶家是叶永昌打开了欧洲药厂的通道之后,他们在帮助筹赈会购买药品物资。这些东西就是按照星洲当地采购价格折合下来都要过百万法币了,按照一家一半,各算五十万法币的捐助金额。
另外两家各认购面值二十万的公债。这些是为了这次的募集拿出来钱,还不算每个月都会捐赠的常月捐。
哪怕两家的生意都赚钱,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收益拿出来,也已经很累了。
“当年我随着红头船,漂洋过海来这里,什么都没有,如今也有了这么一份家业。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用在刀刃上才好。”余老太爷叹了一声。
叶应澜吃了早餐,开车去车行,停了车,就开始参加车行的义勇军训练。
每天车行开门前一个小时,车行和修理厂都会有训练,余嘉鸿说要教她打枪,没教过几回,她自己这些日子倒是学会了。
叶应澜自己也很奇怪,无论是修汽车还是说打枪,她学起来就是快人一步,就好像是刻在骨髓里的本能。
当然,如果这一切跟自己的梦境结合,那就不奇怪了,梦里车队遇上打劫的土匪,她也是跟着车队的同仁一起打。
他们在训练,姑娘们开始出摊了,为了不妨碍车行日常接待,现在姑娘们的糕点摊,一早一晚,趁着车行客人不多的时候卖糕点。
等他们完成训练,店堂开始接待客人,叶应澜和现在负责修理和测试车间的江叔一起去停车场看这一批救护车。
给国内的捐赠车,不仅仅是车子厂家的名声,更是南洋华侨的脸面,要是故障频出,那如何交代?
所以每一辆车,都要老师傅跑几圈,原地测试过,里面仔仔细细检查过。
车厂忙的时候,什么状况都有。老师傅就听出来车子不太对劲,最后发现几个螺栓滑牙了,这种事先检查出来,换了就好。但是去了战场上,还是救护车,那会要了命。
“大小姐,您挑一辆跑一圈?”江叔跟他说。
叶应澜欣然,和江叔上了一辆车,开车出车行跑了一圈,车子开起来确实舒服。
她开车回到车行,刚下车,有个店员拿了一个鸿安百货的购物袋:“大小姐,有位先生找你,说是给您送来昨天落在咖啡馆的东西。”
落在咖啡馆?叶应澜脑子里冒出来昨日那个故作潇洒,实则猥琐的戴眼镜的男子,他还真能找到她?
她打开袋子,见里面是一条花色繁复的丝巾,她问:“人呢?”
“在店堂里坐着呢!”
叶应澜拿着袋子走了出去,看见那人正在仰头色眯眯地看着秀玉,,让秀玉后退了一步。
看见她出来,立马站起来,勾唇笑:“余太太,又见面了。”
既然知道她是余家的少奶奶,还是在星洲地面上,他这是想要做什么?
叶应澜不管他想要做什么,先跟秀玉说:“云姨说厨房里的糕有点问题,你快去看看。”
“哦!”秀玉连忙转身快步往回走。
叶应澜把这个袋子放在桌上:“这不是我的。”
“我的一点小小心意,请笑纳!”他摸着下巴笑着说。
叶应澜转身去拿了一张纸写上:“请予退货。”签名,落了日期。
她把这张纸给扯了下来,放在桌上:“这位先生,我给你写了一张纸条,鸿安百货的人看到了,会给你退货的。”
叶应澜走到门口:“请!”
“你让我退货?你认为我连一条丝巾都送不起?”这位嗤笑一声,老神在在地说,“听闻南洋华侨给国内捐赠的车辆三分之一是在你这里采办的?”
怎么提国内捐赠了?叶应澜不解。
他踱步走过来,站在她的对过,说:“听闻余太太,以女儿身,做了这么大的生意,颇有手段。”
颇有手段?叶应澜听不懂了,她有什么手段?无非就是在两个家族的庇荫下做生意,没有家族,她能做得起来?
他挑眉:“但是,你信不信我可以让你立马丢了给国内采办捐赠汽车的生意?”
“生意?”叶应澜皱眉,“你认为给国内采办捐赠汽车是生意?”
兴裕行采办的捐赠汽车,没想过要赚钱,还贴进了人工,幸亏她想出了以旧抵新,而且吴叔和顾叔都是有本事的,帮着她一起做,才能起了量来,有了库存打底,让兴裕行在几家给筹赈会供车的车行里做到价格最低,交期最短,常规车型,十天就能交货。
“短短四五个月,余太太已经交了一百多辆车了吧?”这位说道。
说他不知道吧?他知道她是余家的大少奶奶,他都跑兴裕行来了,他都知道她交了这么多车了。可说他知道吧?他怎么就不知道她给筹赈会的车价有多低,他怎么就不知道无论是叶家还是余家,几个月来捐的钱,买个三五百辆车都不止了,要真做生意,她也没必要做这个生意吧?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给筹赈会购车,我们车行可是分文都不赚,还贴钱进去。”郑安顺走过来,很不高兴地说,“这是为国内抗战出钱出力,从来都不是生意。我们兴裕行上上下下,都是把抗战的车子放第一位的。”
他们三个现在都在门口,本来店堂里都有客人在看车,外头还有路人观望。
“是吗?”
“筹赈会的账目每个月公布,购买车辆,车辆的牌子,载重和性能都会详细写在账目里,张贴在筹赈会门口的公示栏里。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我们的车子价格就是最低的。”叶应澜走到外头橱窗上,橱窗上还有一张告示,她说,“你自己来看,就是因为筹赈会的账目公开之后,前来要求按照筹赈会价格买车的客人多了,我们出了告示,给筹赈会的车子价格,是本车行贴补的,所以本车行同型号卡车,本地的价格,比筹赈会的价格贵一到两成。”
叶应澜有些不相信日本人能这么蠢,而且会派这么蠢的一个汉奸过来,她冷笑:“上一次,那个日本人来我们车行闹也就算了。这一次,居然派你来?一个中国人,怎么会愿意做日本人的狗?这个离间手段也太拙劣了吧?给我滚出去!”
众人恨日本人,但是更恨为虎作伥的汉奸。
“狗汉奸,眼瞎啊!”
“打死这个狗汉奸!”
“打死他!”
“……”
众人情绪激动,冲上来要打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反应过来拔枪对准冲上来的一个人,所有人都被吓到了。
而此刻这个男人头上被一把枪抵住了,叶应澜:“把枪放下!”
“你他妈的知道我是谁吗?”这个男人问。
“一个蠢货,用最拙劣手段来挑衅的蠢货,一个没脑子的汉奸。”叶应澜说。
这人厉声:“你放屁,谁是汉奸?”
两辆车在路口停了下来,两辆车上下来五个人,其中两个叶应澜认识,一个是筹赈会的林先生,一个是筹赈会负责跟他们对接的姜先生。
另外三个人中,其中一位大约五六十岁,他快步走来,回头看林先生:“这……这是?”
第132章
老先生走到男子面前说:“明远,你这是在做什么?”
姜先生也一路小跑到叶应澜这里:“余太太,这是重庆来的客人。”
叶应澜收了枪,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男子:“重庆来的客人?”
另外一位胖胖的先生连忙说:“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
自家人?有这种自家人是倒了多大的霉?
“谁跟他是自家人?他说让兴裕行采办捐赠的车子是给兴裕行生意,还说余太太年纪轻轻做这么大的生意是因为有手段。这不是侮辱人吗?”人群中有人大喊。
“就是,刚才他还言语间调戏余太太,是个人吗?”
“余太太为了给国内采购车子,被日本人挑衅,处于两难境地,差点命都没了。”
“余太太的父亲,叶先生给国内采购药品,在上海虹口被日本人暗杀,尸骨未寒。余家和叶家为国内捐赠早就超过几百万,余太太的先生在国内奔波,余太太却被一个从内地来的公子哥儿质疑她用手段拿到了捐赠车辆采购权?”
“……”
听着这些喊话,这完全是事先有准备的?叶应澜反应过来,刚才瞬间就爆的场面,和现在煽动性的语言,这是在煽动情绪?
这个人又蠢又好色,有人知道他来了之后,抓住机会挑事?
如果自己给林先生面子,不想让事情搞大,说一声误会,这件事能过吗?恐怕不会让群情激愤的人满意吧?
叶应澜正在琢磨现在的状况。
那位老先生站了出来,他对着众人鞠躬:“诸位,听老夫说一句,南洋同胞始终与祖国站在一起,为抗战出钱出力,我等深表感激。”
林先生走到张老先生身边:“张公乃追随孙先生的元老,为中华兴亡而奔走。此次不辞艰险,万里而来,是为感谢南洋同胞为国家作出的巨大贡献。”
“我在国内,就听闻余太太巾帼不让须眉,为采办捐赠汽车而奔走,本来说好下午交车时见面,我实在难掩激动之心,催着林先生带我来兴裕行。”张老先生转身对叶应澜作揖,“老朽谢过余太太的拳拳爱国之心。”
“张老先生是我与外子都尊敬的长者,这如何使得?”叶应澜弯腰行礼。
这位老先生跟众人表达了感激,又跟自己作揖,他这是想要避重就轻?
他说:“余太太,带老朽去看看救护车?”
这样转移话题,恐怕不妥,叶应澜没有挪动脚步,果然人群中有人高喊:“这就算完了,一句道歉都没有?还要人为你们出钱出力?”
张老先生听见这话,立马弯腰:“实在对不住。”
“张老先生,你这是对不住谁?是这个小子的错,为什么你要出来道歉?”那人揪住不放。
“这小子不道歉,一个年过半百的老爷子道歉,算什么事?”
“这个世道,我们都看不懂了,要饭的,到舍粥的人家门口来撒野了?”
“说谁要饭的?”这个年轻人立马怒喝,“不要命了?”
有一个中年男子站了出来:“我说的,不想要饭,就别来南洋募集资金,别求着我们捐钱。”
“谁……”这人要跟人对骂。
张老先生立刻喝止:“明远,给余太太道歉,给众位道歉。”
这人满不在乎地笑:“他们也配?”
说完,他大摇大摆,扬长而去,留下众人议论纷纷。
“诸位实在抱歉。”张老先生再次弯腰道歉。
叶应澜看着这个滑稽的场面,他们是来募集资金的,本该让南洋华侨报以同情,现在这个年轻人做出这样的事,张老先生来道歉,算什么事?
人都走了,还能怎么样?姜先生说:“余太太,还是先参观车行吧?”
“张老先生请。”叶应澜伸手请他们进去。
叶应澜陪着他们参观了车行,介绍了当前采办捐赠车辆的进程。
张老先生还提了乔老先生如今运营着车队,哪怕汽运价格远远高于铁路和船运,在当下这个情况下,能走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他们很有兴趣,提出要参观旧车修理工厂。
叶应澜陪着他们走了旧车修理工厂,一起进办公室喝茶。
“我看乔老板的车队都是旧车。即便是你给筹赈会价格便宜,一辆新车动辄三四千,但是乔老板的旧车不过两千都不到。如今国内这个状况,新车折损也高,如果捐助旧车,不是有更多车子能进国内?”这位胖胖的霍先生提出这个问题。
叶应澜烫着茶盏,冲洗茶叶,抬头看向这位先生:“霍先生,旧车的价格天差地别,而且旧车不是要多少就有多少的,势必要新旧车一起捐,有人要是收购了没有修理好的旧车,替换了新车,旧车用于军用,故障不断。到时候说这些旧车是南侨总会捐的,怎么办?”
这位霍先生停顿了一下。
“我们提供新车,到港之后经过再次测试的车子,送往国内,尚且被认为是生意。而且,我们修出来的旧车,实际上也都是卖给国内,也是用于国内运输,起到的作用是一样的。”叶应澜给几位倒茶。
“不知道你们修理厂可有更多的旧车可以售卖?”霍先生问。
叶应澜心里明白各家都有小九九,这位霍先生是眼红乔先生汽车运输业务了。
乔老先生现在主营就是昆明到重庆和武汉到重庆两条线路,尤其是昆明到重庆,他儿子乔启明在香港和南洋采购了物资之后,通过余家的船运往海防港,如今香港一百大洋的东西到内地可以卖到三百大洋,边运输,边做贸易,就这已经赚得让人眼红。
直接说你们也要组建汽车运输公司,偏偏先说要让筹赈会捐旧车,明显是想要浑水摸鱼。叶应澜说:“供不应求,还没出来就被订了。”
这位略有些失望。
林先生和姜先生邀请叶应澜一起去吃午饭,午饭后再筹赈会门口,背后是红色横幅,前面是整齐的二十八辆崭新的救护车,在报社记者面前,进行了车辆交接。
张老先生声泪俱下地感激了海外华侨的爱国之心。
这时有记者问:“张先生,我想问,您对在武汉、重庆等地的商店出现南洋的捐赠物资。您有什么看法?”
张老先生被问这个问题完全没有准备。
这这位记者拿出一份报纸:“这是我的同僚在武汉和重庆进行实地采访后,发回的照片,登上了今天的报纸。”
“我来跟大家念一下。”这位记者念了起来,“南洋捐赠抗战物资被高价转卖牟利……”
文章的内容是南洋给抗战前线的大米、煤油、阿司匹林、毛巾等物品出现在了重庆和武汉的商店里。
这篇文章内容念完,全场哗然。
边上的人还添了几句:“我也看到这条新闻了,所以才过来看看,想亲口问一下,我们省吃俭用,为国内捐赠的物资,为什么没有到前线将士手里?而是被放在商店里高价转卖。”
主持这场交车仪式的姜先生急急忙忙从记者手里接过报纸,报纸上有三张照片,一张是在汉口拍的,那是一家洋行门口,配上的是一个米袋,米袋有“星洲宝隆行捐赠”字样。另外一张照片是重庆的商行,记者买到了不同的日用品,相同的是,都有捐赠字样,最后一张是重庆那个商行的仓库,仓库里堆满了捐赠物资。
“张老先生,我们捐出的血汗钱,是为了救国,是为了救命,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的高价商店?”
“我们捐出去的东西,被贪污了吗?”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情?”
“如果我们捐的钱,到不了将士手里,而是到了蛀虫手里,我们捐了做什么?”
“……”
声浪越来越大,星洲天气炎热,张老先生头上冒汗,掏出手帕擦:“诸位,诸位请冷静,这件事我们会尽快调查给大家一个交代。”
“没有调查清楚,捐赠物资不能发过去,发过去就喂贼!”
“对!不能发过去。”
“……”
年前去国内,叶应澜听了余嘉鸿炒生丝的事,余嘉鸿跟她说国民政府高官家属在开战之初,他们利用手里的消息,在上海炒作棉纱,炒作军服染料,获利数十倍。
当时,余嘉鸿就无奈道:“知道他们贪,知道他们站在自己的利益上抗战,但是不还得靠他们打吗?如果不捐,如果不支持,那就亡国。”
叶应澜想着纵然是那帮人贪腐,可终究是华侨们的捐助还是拖住了日本军队,否则日本打进南洋,也不会针对马来亚华人进行大屠杀。
估计这是日本人挑拨离间,不过苍蝇不叮无缝蛋,国民政府从上到下贪腐严重,事情闹大也有好处,不能让他们杜绝贪污,至少让他们收敛一些吧?
叫救护车的交车仪式在汹涌的声浪中匆匆结束,叶应澜跟姜先生道别,姜先生送她下楼:“余太太,实在对不住。今天本该……”
“姜先生,这事跟筹赈会没有任何关系,陈先生为国殚精竭虑,林先生不顾身体为国奔走,筹赈会里的每一位都尽己所能。筹赈会也账目公开清晰,并无不妥之处。你我都是一样的,我们都是为了母国存亡。”叶应澜轻轻叹息,“如今,我们明知道他们之中问题重重,然而现在更重要的是国家存亡,又不得不继续募集资金。早上到现在,看起来是冲着这次公债发行而来,陈公子是真公子,汉口和重庆转卖也是真转卖。您还是先去跟林先生商量,如何面对汹涌舆情?若是要我配合,我定然配合。”
“多谢理解。”
“同舟之人,何须多言。”
第133章
星洲一年没有四季,阳历四月头上天气热得如蒸笼,墙壁和地面上都冒出了水珠。
比这个天气更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是面前的报纸。
“这是日本人的离间计,完全是卡着点来的。”霍先生擦着他胖脸上的汗,报纸上把陈公子喜欢有夫之妇这一条都给翻了出来。
陈明远会跟着来星洲,是因为在重庆闯祸要出来避避风头。
这小子刚到重庆,就看上了富商家的少奶奶,请那家的少爷和少奶奶去府上。当晚就留宿了那位少奶奶,把人家丈夫给赶出了门。
几天之后,这小子放了这个女子回去,这女子回到家,她丈夫就要跟她离婚。
这个王八蛋听说之后,冲到人家家里,拿着枪指着那个男人,不许那个男人慢待这个女子。
他这么干了,还沾沾自喜,自诩怜香惜玉,把这事情给说了出去。
那富家少爷终究是受不了侮辱,站在陈家门口开枪自杀了,那个女子也无颜苟活,上吊了。
失去儿子儿媳的老爷,去打官司,法庭上老泪纵横。
自从重庆成了临时首都,达官贵人全来了,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桩,也不会是最后一桩,民众同情的这位老爷,要求严惩这位陈公子。
奈何这个公子哥儿,背景深厚,是打不得,杀不得,只能不了了之。
甚至这次还被放进前来南洋募集公债的随行人员名单里。
他到了外头色心不改,在咖啡馆偶遇余家大少奶奶,当场拦住人家,言语轻佻,要让叶家大小姐,余大少奶奶陪游星洲几日。
有了前面这么一件事铺垫,这个陪游是什么意思?是个人都知道了。
陪游被余大少奶奶拒绝,并且严厉警告之后,他还堂而皇之地说,即便是在星洲,他也能找到余大少奶奶。
并且在第二天,真的去了余大少奶奶的车行,出言侮辱,把给筹赈会采购车辆说成是生意,说余大少奶奶拿到这个生意,是因为有手段。
路人为兴裕行辩驳,他恼羞成怒,拔枪要打路人。
文章后面,提了这位余家大少奶奶的背景。
本地富商叶家的大小姐,余家的长房长媳,叶家和余家为国内出力,上一次募集公债,叶大小姐给父亲和丈夫端了债券上台,翁婿俩带头烧债券,表示买公债不求偿还,就是为苦难中的国家出一份力了。
这才短短半年不到,余大少奶奶被日本人盯上,几次被日本人挑衅,上一次挑衅若非是有那个刘阿大挡了一下,余大少奶奶凶多吉少。
余大少奶奶的父亲,叶先生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为国内采购药品之后,去上海被日本人暗杀,死在了虹口。
这个人居然去侮辱热血,忠义门第出来的叶大小姐?
窥一斑而知全豹。
更何况今日早上报纸还报道了更加让人心寒的事,南洋捐赠的物品出现在了武汉和重庆的商店里,根本没有到前线将士的手里。
今天南洋报纸全部在说这两件事,而筹赈会之外也聚集了人群,质问捐款的去处。
霍先生的拷绸衫背后都湿透了,他说:“短短时间,把他的底都全翻了出来,没有准备,谁信?”
“就是日本人的阴谋。”陈公子吊儿郎当地从门外走了进来,“跟报社说啊!是日本人在我身边安插了间谍,我在咖啡馆遇到这个余家大少奶奶,是吴尚甫那个王八蛋跟我说,这个余太太跟筹赈会关系匪浅,还说她经营着车行,她男人常年跑运输,不在家。我特么要是知道她是这个背景,我就是再想要女人,也不会动她的念头。”
这小子的爹是一地军阀,他爹就生了他大哥和他两个儿子,他哥有勇有谋,淞沪战场,血洒罗店,是实实在在的英雄。这个小的,就是个混不吝,二世祖,却也是陈家唯一的男儿了。
现如今老子在山东带兵拼命,总不能把他家唯一的根苗给砍了?
“跟报社说?有用吗?”张老先生几乎怒吼,“这不是阴谋,这是阳谋。这不是谣言,这是事实,他们在这个节点上利用了这个事实。你爹在台儿庄血战到底,中国守军至死不退,死守阵地,这一战至关重要。打仗的半数军费来源于海外华侨,而大头是南洋华侨,一旦这里资金募集出了问题,接下去的仗怎么打?你这是要害死你爹。”
“别往我头上扣帽子,我就好个色,不至于这么罪大恶极吧?”陈明远吼回去,看向霍先生,“你那五姨太是怎么来的?还不是你下属的女儿,赴个宴,就被你拉上床了。你那个五姨太不过是从了。我那个是二愣子,我又没杀了他们,为什么总咬着我不放?咱俩还不是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他无所谓地笑了一声:“贪墨转卖捐赠物资的才是罪大恶极吧?就我?能替他们扛这个罪名?”
“张公。”筹赈会的林先生出现在门口。
张老先生站起来:“林先生,情况如何?”
林先生苦笑:“报纸、电台都在播报,很多人在筹赈会门前,质问所捐款项和物资到底进了谁的口袋。”
陈明远立刻撇清:“听见了吧?关心的还是捐款的去向?别往我头上栽赃。”
林先生瞥了他一眼,继续跟张老先生说:“张公,此事急迫,需要张公尽快与国内联系。钱还是要捐,物资还是要募集,但是如何加强捐赠的管理,杜绝贪腐,给南洋华侨一个答复,才是当务之急。”
“一早就发电报给重庆了,还在等重庆回复。”张老先生说道,“不知道余老先生和叶老先生是什么看法?”
“今早我亲自去余家,余老先生只请我喝茶,不谈正事。”林先生无奈说道,“可不止是余家,还有其他几家也没有给个准确答复。”
“若是民众不明白也就罢了。但是诸位富商,那都是人精,难道还看不出来,这是日本人的离间计?”张老先生满是忧心地问,“这个时候彻查,追究责任之后,再捐款,战场上的将士怎么办?疆土谁来守?”
“陈先生和我都知道,我们也在尽力,但现在的境况,你们知道,不是大家不愿意捐,而是……”林先生不再说话。
张老先生点了烟斗,不停地抽着,房间里的吊扇根本无法让屋子里凉快些,霍先生不停地出汗,南洋这里是抗战资金来源重中之重,要是这里钱不能及时到,回去如何交代?
林先生站了起来:“咱们两头想办法?”
张老先生送了林先生出门,说:“再发加急电报。”
当夜电闪雷鸣,星洲这一场暴雨下到了第二天早上,即便是这样的天气里,华人们依旧站在筹赈会门口抗议,表达不满,要求严惩贪污捐赠款和物资的蛀虫。
一辆车子从雨中驶来,车子停了下来,叶应澜从车上下来,打了一把伞,穿过人群走到前面,走向林先生和姜先生。
“诸位,昨夜我和我爷爷还有阿公,受林先生邀请,和泉州同乡会的……”叶应澜举例了昨夜受到邀请,一起商议这件事的那些侨领和富商,“最后,他们一致决定由我,来跟大家谈一下对这件事的看法。”
“余太太,你是知道的,咱们都节衣缩食,把血汗钱寄给国内,我们是希望钱能到前线将士和灾民手里,不是让人中饱私囊,牟利的。”
“对啊!余太太,我们相信你也是一样的,叶先生的葬礼都是简办的,叶老板把叶先生葬礼的钱都捐了。”
“我哥哥回国内参战了,现在生死不知。要出钱,要流血都可以。但是不能让他们吸我们的血。”
筹赈会拉来了话筒,叶应澜对着话筒说:“就像大家说的,南洋华侨的心都是一样的。我们的母国再弱小,再贫困,我们依然骄傲我们是中国人。为了母国,我们可以流汗流血。所以当我们听到母国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年十二月份,上海有人通过鸿安百货,找到了我爷爷,说上海打仗涌入无数难民,粮价飞涨,很多难民面临饿死。叶家连忙帮忙联系了粮商,给他们采购了粮食,为了能够尽快把粮食运过去,我先生连夜调配船,从星洲到上海,中间几乎没有停顿。为了能够了解上海的真实情况,我先生和我爸爸亲自去了上海。可你们知道,我先生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难道没有难民?”
“有难民,街头都是难民,大雪纷飞中,没有地方可去的难民,冻死在街头。”叶应澜说,“但是那个以难民为理由来采购粮食的商人,实际上根本不是为了难民,他是为了倒卖粮食。余家和叶家被骗了。粮食给那个人采购了,也运到上海了,甚至他们已经开始倒卖了。你们觉得这个时候,我先生和我爸应该怎么办?”
“不能给这种骗子再买粮食,再运粮食。”有人说。
“对!对!”
叶应澜笑:“没错,我们不再给骗子买粮。我先生已经在上海了,他就去实地探访,他知道了有位法国神父在上海的南市区建立了一个容纳三十万难民的难民区……”
叶应澜说着自己在上海的见闻,她说:“当我先生了解了这个情况,他决定捐赠给南市难民区,我们余家会把上海到香港航线一成的运费,拿出来,在南洋购买粮食和生活物资,交给南市难民区,交到真正需要被救助的人手里。正是因为我们做了这些事,那个倒卖粮食的商人对我们恨之入骨,我爸的死,也有这个原因。”
她看着大雨中的人问:“我想问,国内的将士需要我们捐助吗?国内流离失所的难民需要我们救助吗?”
“当然需要,我们难以接受的是,我们的钱被贪了,到不了将士的手里,没能变成难民嘴里的饭。”下面的人说。
“是啊!”
叶应澜笑着点头:“我也是这么说的,其实参加会议的富商和侨领都是这个意思。我也举了刚才这个例子,当务之急钱和物还是要筹,我们需要知道钱和物怎么能到我们希望去的地方。昨夜开会讨论到深夜,筹赈会有了方案,这个方案,我想林先生来宣布会更好。”
叶应澜退后一步,把位子让给了负责筹赈会日常事务的林先生,林先生走上前:“宣布我们的方案之前,我先说一下,重庆来消息,一定会严惩贪墨倒卖捐赠物资的人员,给海外华侨一个交代。我现在开始说,接下去的措施……”
除了国内承诺会给一个说法之外,筹赈会这里派出姜先生,他会带筹赈会的人员去重庆成立办事处,监管捐赠钱财和物资的派发。
对南洋华侨来说,这个结果并不满意,但是又能如何呢?他们还得靠着国民政府取得抗日的胜利。
人群散了,叶应澜也回了家,谢德元要去国内,她刚好可以带些东西给余嘉鸿。
余嘉鹏在昆明的橡胶厂,有几台机器装了之后,试机效果不稳定,带过去的技术工人一下子没办法解决,发了电报回来询问,谢德元和橡胶厂的人协商之后,大致知道问题所在。
山高水长,还是电报里解释,他们都怕问题不能及时解决,拖时间,影响工厂开工,所以谢德元决定亲自走一趟。
她给余嘉鸿准备了衣服、日用品和吃食,原本已经写了一封信,现在她又坐下,继续提笔写:“嘉鸿,在这些天和重庆来人接触中,我有些悲观……”
第134章
余嘉鸿拿到了叶应澜的信,他展信阅读。
应澜在信里说着家人情况,向好开始学闽南话了,跟让他在繁忙杂乱中可以透口气,歇一歇,翻到后面,看到一行字,他愣了……
余嘉鸿继续低头往下看,应澜细说了星洲发生的事,她说:“嘉鸿,这件事我猜是日本人的离间计,但是从陈明远在明,还有那位霍先生在暗,他们都是一样的。”
听见钢板楼梯声响动,他把信折叠了,放进抽屉里。
余嘉鹏、谢德元和橡胶厂的管事朱耀福走了进来,余嘉鸿走到茶桌边,给水壶加了水,拨碳火烧水。
“怎么样?”他问。
谢德元一来就去了车间,他坐下:“我刚刚试着纠正了,让他们再拆装看看,要是不行,就找一家机械厂,修一下部件,再看。”
余嘉鸿烫茶盏,洗茶泡茶,给谢德元倒了一杯茶:“这是三十多年的普洱,味道很不错。”
谢德元拿起茶盏喝茶:“甘醇,好喝。”
“我给你准备好了,拿几块茶饼回去。”余嘉鹏说。
“不了,不了,茶饼太重。我来的时候,给陆先生带了一堆书,一路转机而来,手都要断了。”谢德元摆手,“回去就想轻松些,给孩子们带一些糖果就好。”
“应澜信里说星洲这次公债差点发行成问题?”余嘉鸿问,应澜的信上到底就寥寥数语,他想知道详细情况。
谢德元也不知道叶应澜说了多少,这件事,但凡是星洲华人谁不愤慨,最后却该捐还得捐,更多的是憋屈。
谢德元把自己知道的原原本本都说了出来:“最后,转卖捐赠物资算是有了一个说法,这个陈明远,在应澜那里没有占到便宜,也就不了了之了。报纸上说这个陈明远在重庆抢了人家的老婆,弄得好好的一家子家破人亡,最终上下还全都包庇他。应澜说,不想再这件事上纠缠,募集资金为先。要是纠缠,就怕日本人再利用这件事做文章,影响捐款和公债募集。”
信里应澜一笔带过,现实听见却是叶家和余家背景厉害,而且应澜也是胆大,敢拿着枪指着这个王八蛋,才能保全自己,但凡是换成秀玉这样的背景,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余家鹏气得把桌子拍得震天响:“他们缺钱,我们给他们送钱,他们缺车我们给他们送车,他们缺橡胶,我们万里迢迢来这里办厂。这些日子呢?我天天忙着求爷爷告奶奶,陪这群王八犊子吃喝,就为了厂子能尽快开起来。在这里,也就算了。在星洲我们为了祖国,跟日本人结下仇怨,日本人对付咱们,咱们愿意承受。可他们高官的儿子,去咱们的地盘上调戏大嫂?我们还在这里做什么?非得吃力不讨好吗?”
余嘉鹏反应这么激烈倒是让余嘉鸿没有想到的,他站起来拉住堂弟,余嘉鹏气得发抖:“哥,两个月来,若是说我年轻,不会做事以至于办厂之事处处阻滞,也就罢了!可是耀福叔呢?他跟阿公二十多年,管过沙捞越的橡胶园,三宝垄和星洲的橡胶厂都是他一手办起来的。阿公派了如此得力的干将给我,依旧处处碰壁,每每用钱开道,甚至是进他们公门,门房都要伸手要钱。”
余嘉鸿听着堂弟的抱怨,就像他上辈子带队回到中国,那时国内也什么都没准备,他们举步维艰,一腔热血回来却碰到这样的事,谁能受得了?
在嘈杂的声音中,自己的这个队长,纵然心里也是满肚子牢骚,但是面上他还得管住队里的人。
他们这个运输队里,有三分之一的人是兴裕行的,应澜这个时候站了出来:“我们是为了那群尸禄素餐的人吗?我们不是为了祖国不沦落在日本人手里吗?要不咱们这群平时挣一两百薪水的,过来拿三十块一个月?受这个活罪?我们发电报回去,整理物品清单……”
在别的队还抱怨的时候,他们这一队运到了两车自己的物资,不仅保障了自己这一队的基本生活,还支援了兄弟队伍。
“你大嫂心里很清楚,我们要帮的是谁,要不她也不会去筹赈会说那一番话。”余嘉鸿咬了咬后槽牙,拉着余嘉鹏坐下,“先分急缓轻重,有些账可以秋后算。”
“嘉鸿少爷,国内办厂真的太难了,咱们还是给国军捐了这么多钱,不照样……”朱耀福细数这些日子的事,“这个地方简直了,别说是男人了,就是女人都无法无天,那个……”
“耀福叔,别说了。”余嘉鹏连忙制止朱耀福说下去。
福耀叔倒茶:“不说了,不说了。”
余嘉鸿说起了重庆的工厂,国内战乱,余嘉鸿亲自去武汉翻找了设备,大部分找到了,小部分散失了,所以先紧着昆明的工厂再说,等昆明齐了,重庆那里再补,正说着,听见外面吵吵嚷嚷。
几个人一起出去看,只见楼下院子里来了一群人,里面还有几个穿着军装的,朱耀福连忙下楼去,他们几个也跟了下去。
“几位长官,怎么到我们工厂里来了?”朱耀福笑脸相迎到那几个穿军装的人面前。
“我们是来征兵的,把你们工厂的工人全部都叫出来,我们按照名字一个一个确认。”这个穿军装的说。
“这是我们第一批的工人,以后都是要做老师傅,带徒弟的,所以我们找人的时候,要求就是本地的乡民,而且来应征的时候,都是问过的,家里有没有已经去当兵的,二征一,四征兵二吗?所以这些都是不用去当兵的。”朱耀福掏出两块大洋塞在这位的手里,“几位征兵辛苦,去喝口茶?”
要是往日,这种人拿了钱也就走了,偏偏今天这个掂了掂两块钱:“用这点钱,就想不去打仗?要是全国的人都这样的想,那我问你,谁还去打鬼子?到底他们在不在花名册上?来人,进去把人给抓出来。我们自己来认。”
眼前那一队人要往里冲,朱耀福挡在前面:“就算是真要抓壮丁,也让我进去把人叫出来,一个个确认吧?”
这个帽子歪一边的军官,呵呵一声冷笑:“谁知道你会不会把人藏起来?还是我自己搜的好。”
这群人要往车间里冲去,福耀叔大吼一声:“干什么?我们这家厂是南洋华侨为了满足国内汽车轮胎损耗投资的,昆明从上到下都是知道的。”
“我们只抓壮丁,难不成因为是南洋华侨投资的工厂,里面的工人都可以不参军了?”
这位说得理直气壮,但实际上就是无理取闹,就他们跟土匪似的,一进车间里,抄家似的,翻箱倒柜一番,损失有多大?
余嘉鸿跟余嘉鹏说:“你下去,让他请他的上峰来,看看他们到底要多少钱?先给了,我再去重庆说一声,今天这里拿了多少钱,星洲余家常月捐里扣除。”
余嘉鹏点头:“好。”
余嘉鹏下楼:“耀福叔,这是怎么了?”
“嘉鹏少爷。”朱耀福走过来,“这位长官带人来说我们请的工人里有应该去当兵,但是没有当的。我跟他们说,我们的这一批工人找的都是本乡本土的乡民,都是调查过,家里已经有人按照征兵要求去当兵的,不存在要被抓壮丁的。然后,他们不信,非要找。要找,那么咱们可以拿了花名册来对,他非要进车间抓,车间里都是刚刚安装好的机器,被砸坏了,可怎么办?”
余嘉鹏笑着走到这位身边低声说:“长官,不知道你们上峰是那位?兴泰到宝地,匆忙之间,恐怕是漏了哪一尊菩萨,实在罪过,麻烦你引个路,让我也知道去哪里烧香?”
听这么一个小白脸少爷说得如此上路,这位笑呵呵:“好说,好说,我……”
这时一辆黑色小车开进了大门,一位军装丽人从车上下来,沉着一张脸:“干什么呢?”
“何六小姐?”这个军官像是见到了鬼。
而在楼上往下看的余嘉鸿也心中大为震动,又见了上辈子的故人?
这位小姐的父亲出身云南讲武堂,跟云南最上头那位是同族,也算是嫡系,她又自幼习武,武艺高强,训练了一支娘子军。
本是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奈何她有一个爱好,喜欢长相清秀的男子,为了这个爱好,她在云南地面上,算不得胡作非为,却也是见一个爱一个,有了新人就嫌弃旧人,她有个原则,有女人的男人,她是不要的。
自己上辈子穿梭在滇缅公路上,难免与她有交集,被她一眼看中,自己几次拒绝,她完全不当回事,还非要嫁给他。
有一次,车队到了昆明,休整几日,她把自己绑了,带回了家里,要和他生米煮成熟饭,他再三说自己心有所属,她就是不信,因为她调查过,他在南洋没有女人,在这里也没有。
直到叶应澜上门来要人,何六问她:“他说他心有所属,难道是你?可你不是他堂弟的老婆吗?”
“前弟媳,我跟他堂弟离婚了。”那时叶应澜口气淡淡。
“我看上了,把他让给我?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何六拿出枪对着叶应澜,威胁她。
叶应澜走上前一步,贴着何六的枪口,那一刻自己心头大动,她愿意为他做到这样,他死了也值。
然而,叶应澜居然是这么说的:“我只想告诉你,你现在睡了他,他受不得这个辱,死了。我们车队少了一个领队,滇缅公路上少了一个出色的司机,你要不晚两年睡他?让他多运点货?”
听叶应澜这么说了,何六居然一下子扔掉了枪,一把抱住叶应澜:“妹子,我不想抢他了,想抢你了,你跟着我,好不好?”
“那你还是睡他吧!司机易得,我这样的修理工少,两害相权取其轻,就这样了。”叶应澜一本正经地回她。
自己气得半死,倒是把何六给逗笑了,不仅放了他,还交了叶应澜这个朋友。
两人还约定,等战争结束,何六要去南洋。
后来,何六后来跟着部队去打仗,牺牲了,那时叶应澜也刚刚死在轰炸中。
余嘉鸿快步下楼,带着笑走过去,征兵的那群人见到了何六早就跑得不见踪影。
何六跟余嘉鹏说:“碰上这种事,报出我的名号,不就行了?”
第135章
余嘉鹏沉着脸:“不敢沾龙小姐的威名。”
龙六完全不以为意:“是不敢沾还是不想沾?”
余嘉鹏脸上露出了你知道就好的表情,却发现这个女人越过他,眼睛都亮了。
余嘉鹏转头看余嘉鸿从楼上下来了,他暗道一声:“糟了!”
这个女人色胆包天,却自有其逻辑,他连忙说:“这是我堂兄,已经成婚了。”
龙六脸上露出笑容:“知道,知道!就是那个用枪指着陈明远的叶应澜的男人?”
余嘉鸿听见这话,脸上笑容越发深了:“我是叶应澜的男人。”
上辈子,大家都忙,应澜与她相处也不过是见了几面,被他撞上,龙六跟应澜说:“这个男人你不要,我可就要了。”
自己总是奢望,应澜能跟龙六说一句,自己是她喜欢的人,哪怕是为了不让龙六瞎想,骗龙六也行。
偏偏应澜说:“国难当前,先干正事不行?你这满脑子都是什么东西?”
“妹妹,及时行乐,你我他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人,何必克制?”
这辈子自己是叶应澜名正言顺的男人。余嘉鸿拱手:“龙小姐,多谢今日解围。”
龙六一双凤眼一挑,对余嘉鹏说:“你听听,你哥就比你知道好歹。”
余嘉鹏不知道堂兄为什么要搭理这个女人,他依旧冷脸:“不知龙小姐驾临,有何贵干?”
“你也别怪那几个拉壮丁的,滇军在台儿庄血战,去的是云南的精锐,超过半数是老兵,连长以上都是讲武堂出身,然前线那些将官都有自己的小九九,都想保存自己的嫡系,我滇军无阵地依托、无友军依托下仓促应战,损失惨重,云南自然要再次征兵。叔父从重庆归来下了死命令。加之,又领了滇缅公路的修建任务,叔父承诺一年之内修建完成昆明至畹町路段,将近一千公里的山路,现在云南境内共征调了二十万民夫。”龙六仰头,声音哽咽,“云南哪里还有那么多壮丁?不过是老弱妇人,肩扛手挖,拿人命修筑路基。”
这话说撞到了余嘉鸿的心坎处,叶应澜能和龙六成好友,亦是龙六虽是有些放浪不羁,却有一颗报国之心。
“所以呢?”余嘉鹏问道,“就算你们要征调民夫,这个橡胶厂为什么而建,你们应该知道?和修筑公路的动机是一样的,为了现在,也是为了以后滇缅公路开通后,车子轮胎的维修。这些工人都是第一批招进来的,他们从设备安装就开始熟悉,以后要成为厂里的老师傅。你们要是征调走了,我拿什么办厂?”
龙六瞪了他一眼:“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我这不是帮你赶走了抓壮丁的吗?没说要把工人抓走。我是另有要事想要与你们协商,想请你们帮忙。”
“又是来要钱?你们这里就像是无底洞,处处要钱?”余嘉鹏难耐心头怒火,“余家做得还不够多吗?是想要抽干余家的血吗?我发现来这里之后,就像是陷入了泥潭,都快爬不出来了。”
“没有就算了。不要说那么难听吗?要不是现在又要筑路,又要打仗,我也不愿意跟人伸手。”龙六无奈地摊摊手,“那行,我还有事,先走了。过两天我们一起跳舞?”
余嘉鹏刚要送客,余嘉鸿说道:“龙小姐留步。”
龙六停住了脚步。
“大哥!”余嘉鹏叫道。
“嘉鹏,你大嫂说,我们希望捐赠的钱财用在刀刃上。修筑滇缅公路就是刀刃中的刀刃。我们在家的时候就认为,日军肯定会想方设法切断香港到武汉的运输线路,而武汉又是九省通衢之所,日军目标就是拿下武汉,所以我们才把目光转向滇越铁路,但是滇越铁路先天不足,所以现在又开通了从海防港往桂林走的公路路线,而滇缅公路也是另外一条方案。这条路,很可能未来会承担大部分的物资运输。所以我们商量之后,你来昆明和重庆开厂,就是这个目的。所以如果是用在这条路上的,我们一定要帮,只是我们也能力有限,也是能说尽力而已。”余嘉鸿跟堂弟说。
龙六笑逐颜开,跟余嘉鹏说:“我就说吗!你这个哥哥,比你明白事理多了。”
“龙小姐,上楼一起喝茶。我不能保证一定能帮你,但是我保证一定尽力。”余嘉鸿伸手,“请!”
当时家里决定堂兄陪他过来,余嘉鹏心里是不太舒服的,不过来了之后,举步维艰,自己做不下去,就拍个电报给堂兄,堂兄很快会把难题解决,他也就心服口服了。
他也伸手:“龙小姐,请!”
龙六和他们弟兄俩一起上楼,余嘉鸿为她介绍了谢德元,后面加了一句略微突兀的话:“他女儿跟我小弟很要好。”
龙六顿了一顿,转头眯起眼盯着余嘉鹏,说:“余嘉鹏,你什么意思?”
余嘉鹏被瞪得不明所以,他干什么了?他什么都没干。
谢德元见兄弟俩有客人,说:“嘉鸿,我先等工厂里调试一下,才能知道情况。你们有客人,我先去西南联大?”
余嘉鹏给谢德元安排了车,一起进会客室坐下,余嘉鸿泡茶:“龙小姐,具体说一下需要我们,或者说需要南洋能帮什么忙?”
龙六的目光在余嘉鸿脸上停顿了一会儿,余嘉鸿恍若未觉,上辈子被她追的经历,已经是过眼云烟。
余嘉鸿行云流水地泡茶。
她又看向余嘉鹏,余嘉鹏被她盯着,觉得自己是一条鱼,她是天上飞的海鸟,她随时可以俯冲下来一口咬住他。
龙六感觉出了余嘉鹏的紧张,兄弟俩年岁差不多,定力气度差太多了。
第一次见余嘉鹏,她认为可以丢了她之前喜欢的那些男子,现在见了他堂兄,她恨不能拍大腿,这么一个翩翩公子怎么就偏偏有主了呢?
不去想了,说正事,龙六说:“是我这次去重庆听了您太太,收拾陈明远的事,我一时间十分钦佩尊夫人的胆识,就多了解了一二,知道她是鸿安百货的大小姐,再了解了一下叶家,知道叶家也是印尼的十大糖商……”
龙六说出了来意,听闻叶家有甘蔗种植园,并且经营糖厂多年,她问能否在云南垦荒建种植园开糖厂,她说:“我父亲在修路,开山修路,石块埋人,一里路数人埋骨,若是能沿线开设种植园,建糖厂,也能让沿线人等有口饭吃。”
“这件事筹赈总会不是已经在落实了?”余嘉鸿问。
在自家投资橡胶厂的时候,他也按照上辈子的经历,提醒阿公联合南洋华侨,去中国西南开垦荒地。一来长期战争要提供军粮,二来接下去为保武汉,国军必然扒开花园口,造成黄河决堤,至此饿殍千里。三来,南洋沦陷,滇缅公路切断,他们这些机工无处可去,这些地方也能给南洋华侨一个容身之处,不要最后三千多人来,回去不过数百人。
这个事情现在有人在操办。
“嘿嘿!”龙六笑了一声,说,“他们管他们,我们管我们,我得自找出路,等把我和我哥的人马给养着。”
龙六这么说,余嘉鸿就明白了,筹赈总会开的垦殖园,不能成为她的钱袋子,所以她想要自己下手开。
余嘉鹏也明白了,嗤笑一声:“还不是找借口,为了你自己的军队要钱?把要钱说得这么好听?”
“皇帝不差饿兵。没钱打个屁仗?”龙六白了余嘉鹏一眼,笑着对余嘉鸿说,“帮我这个忙,以后你这里,我保证没人来找麻烦。”
“行,我立刻去发电报。”余嘉鸿说道,“于人于己都有利的事,自然要做。”
龙六拿着茶盏喝茶,跟余嘉鹏说:“好好跟你哥学做生意。你差得远了。”
“你不过是凭着手里有枪,横行霸道,让人屈服罢了。”余嘉鹏不以为然地说,“既然给你开种植园了,我这里你以后少来纠缠。”
“种植园是公事。我来找你喝茶、谈心,是私事,不要混为一谈。”她看余嘉鹏看得放肆,也笑地放肆,“你说你不想要余太太那样貌美温柔又有气魄的女子,说是喜欢会做糕点的小家碧玉,可后来又没找小家碧玉,可见你也不是真喜欢小家碧玉。我想来想去,你一定是喜欢我这样的……”
纵然余嘉鹏认为堂兄和叶应澜才是天生一对,他也放下了那场婚礼,不代表被她挖出这些前尘往事,他能坦然以对,更何况她还在堂兄面前说他喜欢她这样的。余嘉鹏羞恼了:“龙荔凛,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是家族派来开厂,支援国内的,没空跟你胡扯。你再这样……”
“我再这样,你会怎么样?”龙六笑嘻嘻,喝了一口茶,“你放心,我这个人还是有品的,谈恋爱讲究自愿,不自愿绝不强求。”
“你……”余嘉鹏想要讽刺她,又想她这个人脸皮厚到家,说了也没用,就闭了嘴。
余嘉鸿微微摇了摇头,龙六瞪眼:“余先生,你这摇头是什么意思?”
被她发现了?能说她其实挺没品的吗?刚开始死缠烂打,软的不行来硬的,让下属套了麻袋,把人扛回家。这叫不强求?
“没什么。我在琢磨,和你的这个种植园要开在哪里?”余嘉鸿岔开话题。
“我等下让人给你送地图过来,你看了,明天我再𝔀.𝓵跟你商量?”
“我先看起来,商量的话,等两日吧?我先等应澜的爷爷回复。毕竟叶家的生意,我只能建议不能做主。”余嘉鸿说道。
龙六站了起来:“行,我等你消息。那我就走了。”
弟兄俩一起送她下楼,到工厂门口,龙六跟他们辞别,临走前,她回头跟余嘉鹏说:“你不要觉得我这是强求你。作为军人,若是没有一往无前的勇气,轻言放弃,那怎么行?”
龙六一走,余嘉鹏嫌弃地说:“这个女人太放……肆了。”
“及时行乐,毕竟明天对她来说,可能是马革裹尸还了。”余嘉鸿看着已经空荡荡的大门,“国之劲旅,铁血滇军。”
堂兄的声音带着悲伤,余嘉鹏一顿,问:“她……”
他一时间不敢问,她会不会死?她说过,她是随着六十军出滇,去守卫南京的,南京沦陷,部队驻扎在武汉休整,她被电召回云南,六十军三万五千余人,开拔前往鲁南,她说那里有她的叔伯兄弟。
前两日报纸上报道,六十军在台儿庄血战,死伤过半,全军原本12个步兵团,仅能维持5个步兵团的实力……
第136章
余嘉鸿发了电报回星洲,叶老太爷收到电报,纵然余家和叶家在为国捐款的时候就提出不掺和国内政治,更不会和国内的军阀之间有太多私人交情,免得到时候被人诟病。
然而,两位老太爷坐在一起商议,嘉鸿说开这个甘蔗种植园,开这个糖厂的合作对象是军阀亲信的女儿,他们相信嘉鸿不会乱来,他这样做必然有其原因。
两家决定一起投这个甘蔗园,叶老太爷派了叶家糖厂的总经理钱劲松来昆明。
何六亲自开车来接他们去看选址,余嘉鹏不明白为什么大哥非得拉着他一起去看,这一来一回四五天,还得跟那个女人一辆车,真是烦人。
“你该不会是卖弟求荣?”余嘉鹏私下里对着余嘉鸿发脾气。
“我倒是觉得,你要是真跟何六在一起了,是你占了便宜。”余嘉鸿笑着说,“你要真娶了这么个女子,阿公得给祖宗烧三天香。”
“横竖不是你被她看上,这种好听的话,谁都能说。一把枪拔出拔进,还勾三搭四的女人,我可不要。”余嘉鹏梗着脖子说。
余嘉鸿勾住他的肩:“你说不要的,指不定是你追悔莫及的。嘉鹏,撇开她追你的这一项,这次我是让你跟在她身后看看云南的情况,知道咱们该跟谁合作,跟谁保持距离?我没想过卖你求荣,求荣华也不会来这里求。”
余嘉鹏被堂兄一句话揭开了心头隐秘的伤疤,他讷讷地问:“你知道?”
“我知道。”余嘉鸿笑,拍拍他的肩,“走了,别让人久等。”
何六开车,堂哥是有老婆的人,而且来的还是叶家的大管事,看见姑爷和一个有些那个什么的女子坐一排,瓜田李下的,不好。
余嘉鹏刚要拉开副驾驶坐进去,余嘉鸿说:“何小姐,这一路上,你就休息,我和嘉鹏做司机,我们弟兄俩轮番开车?”
何六笑看余嘉鸿:“嘉鸿老弟,我一直以为你是顶顶聪明的人,这话说出来就太不解风情了吧?”
余嘉鸿大笑着给她拉开后车门:“你猴急,也要分清楚着急钱,还是着急人。这是钱袋子,前面是美少年,你自己选!”
“好好好!我听你的,我缺钱。”她上了后座,“你确定知道线路?”
“如果你给我的地图没错的话,应该没问题。”
昆明到大理下关是原有的旧路,这条路他已经不记得开过了多少次,他甚至记得哪座山头上有最美的映山红。
何六上车他们聊了一会儿甘蔗种植园和糖厂的情况,大约一个多小时后,她打了个哈欠:“嘉鸿老弟,你真实在对不住,昨夜睡得晚了,我补个觉。”
余嘉鹏侧头看了余嘉鸿一眼,余嘉鸿以询问的表情看他,余嘉鹏不信他哥不懂,他侧头不想跟堂哥说话。
余嘉鸿问后座的钱叔:“钱叔,听应澜说五姨的车行现在生意很好?”
钱叔一直在巴达维亚,五姨太的情况还是钱叔找了吴叔跟爷爷说的,他和吴叔都是忠心耿耿又有人情味的人。
“好得很,爪哇那里矿山和种植园比马来亚还多,所以自从推出了以旧抵新,收了一大堆旧车,旧车从巴达维亚运往星洲,再从星洲修好了运往海防港,或者香港,一来一往太费时间,也浪费了很多钱。大小姐和老吴决定在巴达维亚开一个修理工厂,本来旧车收了就放在糖厂的老厂那里,现在索性就把老厂转给大小姐做修理厂了。”
“是吗?”余嘉鸿听见这个决定,他恨不能拍大腿,还真是歪打正着。
进攻南洋的日本将领中,占领星洲的被称为“马来之虎”的山下奉文,在马来亚屠杀了十万人。而占领爪哇的今村均采用的是笼络印尼人,支持民族独立的怀柔政策,在此期间印尼确实也有针对华人镇压,却也不像马来亚那样残酷。
吴叔把修理厂开到巴达维亚,到时候修理厂的人也能去巴达维亚避一避。
他原本还在替吴叔想出路,上辈子小天死在国内,吴叔死在大屠杀,这辈子希望一切都能不同。
“可不是吗?刚好老吴本来要在星洲扩产,多买了一整套设备,这下运过来,没多久就能开工了。巴达维亚的薪水没星洲高,成本还能下来一些呢!”钱叔笑。
“这样很好。”余嘉鸿琢磨着,怎么跟应澜和家人解释,他知道印尼在日占时期会相对安全一些,不能把所有人都带到美国去,至少让大部分工人去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多保住一些人的性命
余嘉鸿开了三个多小时,临近中午了,这里有个小镇,他知道这个小镇上有家米线铺子很好吃,他叫:“何小姐,要不要吃个饭再走?”
“继续开,我跟我姐说好了,一点左右去她那里……”何六瞬间大喊,“停。”
余嘉鸿停车问:“怎么了?”
何六看了看手表,现在才十一点半,从出发到现在不到四个小时,就是她也开不了这么快?她问:“你怎么开的?怎么这么快?”
就这个速度,不用天黑就能到楚雄啊!
“还行!”余嘉鸿说,“我看边上有小镇,要不要吃个饭再走?”
从昆明到大理下关,上辈子开卡车的时候,如果没有轰炸,天亮出发,天黑歇下,要开两天,现在是小车速度快,他估摸着按照这个速度,中间吃一碗米线下午四点就能进楚雄城了。
“还好你叫醒我,我本就打算在这里吃饭。”
余嘉鸿已经开车往小镇去了,小镇里面都是石板路,只能到外头,他把车子停下:“车子停这里,没人来抢吧?”
何六指了指车上的标记:“云南地面上,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抢?找死啊?”
四个人一起往里走,余嘉鸿发现上辈子还算有点热闹的小镇,鲜有几家铺子开着的,他问:“人呢?”
“修路去了,征调二十万民夫,难道是说着玩的?”何六说,“带你去我姐家。”
何六带着他们到了一座大宅前,门房看见她立刻用彝族语叫了一声:“六小姐来了,我去请太太。”
上辈子余嘉鸿刚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总要解决吃喝问题,他就去跟当地人换吃的,开始学当地话,他们一群人里,就他用一年时间就学会了彝族和白族的话,这一点叶应澜都佩服得不行,也正是这样他们这一队,比别的队伍少被坑骗。毕竟哪儿都有偷鸡摸狗,坑蒙拐骗的人。
一位穿着精美刺绣衣服,盘着彝族发型的女子走了出来,她用国语说:“小六,怎么来得这么早?不是说了,要一点才到吗?”
何六说:“司机好用,开车特别快。”
“你自己不开车,让司机开?”这位太太问。
何六转头看余嘉鸿:“司机是这位南洋来的余先生,第一次开这里的路,一点都没开错,还开得特别快。”
何六介绍:“这位是我二姐,她夫家姓张。”
“张太太您好。”
“你好。”张太太说道。
何六又把余嘉鹏和钱劲松介绍给张太太,张太太说:“进去说话,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羊肉汤。”
几个人一起跟着进去,余嘉鸿发现这是一个很有韵味的庭院,青砖雕花,门廊描金,庭院里一株巨大的三角梅,开得如瀑布般绚烂。
姐俩勾着走,何六跟她说:“昨天晚上你不是知道了姐夫就受了轻伤?这下一颗心能落到肚里了。”
“眼见着你和你五哥要出去了,我的心哪里能落肚里?”张太太轻声说。
“老陈把他的九个姨太太和三个女儿都赶到战地妇女服务团里,我这个打小就练武的不去?这像话吗?”
张太太带着他们去花厅,花厅里已经有一位包着头的老人家坐着了。
何六叫:“帕乌,吃饭了。”
“吃饭。”
女佣端菜上来,几个人一起坐下,何六介绍这位是她姐夫的爸。
桌上中间一个大铜盆,装了一大盆的羊汤,边上一个炒鸡蛋、一个炒洋芋片,两个炒蔬菜。
余嘉鸿上辈子吃过这里的羊汤,黑山羊做的,鲜美而没有羊膻味。
“可巧了,昨天杀了一只山羊,做了羊肉汤。”张太太给张老爷先打汤。
何六要给余嘉鸿打,余嘉鸿说:“我自己来。”
何六也不客气,余嘉鸿打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边吃边听,听何六跟这位老先生说这次战场的情况。
老先生的国语不是很标准,但是大家都听得懂。
“我跟你姐夫说:咱们彝人的老祖宗说过,前面挨刀赏,背后挨刀要砍。你也要出去喽!我给你的也是这句话。”
“知道了。”何六说。
“为什么挨刀了,还要砍?”余嘉鹏问。
余嘉鸿跟他说:“前面挨刀是正面迎敌,后面挨刀是逃了之后被敌人追了砍的,意思上只能勇往无前。”
余嘉鹏问何六:“你要出征了?”
“是啊!徐州丢了,得去守武汉。”何六笑着说。
“什么时候?”
“十天之后。”
“我有个疑问,徐州不是丢了吗?为什么还认为是胜利?”钱叔问道。
“台儿庄会战,我们跟日本人的伤亡比是五比二,这让我们有信心。日本人才多少人?我们有多少人?拿人命填呗!我们死得起,只要有个气势,就拼人命看谁能拼到最后。”何六笑嘻嘻地说。
余嘉鹏错愕。
第137章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算术题,这是一个残酷到极致的数字。
从小余嘉鹏被教导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会儿他眼睛就是发热。
余嘉鸿跟弟弟和钱叔分析结果:“美英中立,说是对中日双方都禁运军事物资,但是,日本封锁中国沿海,中国的商船实际上什么都不能运,日本的商船却什么都可以运。而且日本的工业能力摆在那里。我们的橡胶厂,原来重要设备选德国,次之选日本,鸡零狗碎的东西才选本地。而国内的工业实力,就连一点小问题都要从南洋把谢先生叫过来,你就知道了,两军之间器械上相差太多,所以这个数字,在残酷中又让我们看到了希望。”
余嘉鹏点头:“我知道,我也看了报纸上的分析,就难受。”
“难受个什么?吃饱饭才能打鬼子。”何六拿过余嘉鹏的碗,给他盛了一碗汤。
余嘉鹏接过羊肉汤,听何六说:“这些都是报纸上能看到的,你们看不到的是,本来上头那位秉持的就是‘友军大祸临头、我军不动如山’,淞沪和南京,他又打掉了中央军的王牌部队,越发珍惜手里的部队。在战场上补给都紧着中央军,打先锋,护卫撤离,就是川军、滇军上。我们冒着炮火,一个个爬上日本人的坦克把手榴弹塞进坦克里,他们中央军先撤。”
“在这样的时刻,居然还不能团结协作,还要分你我?”钱劲松皱眉。
“你的实力消耗多了,我的实力保存了下来。有这个小九九不很正常?所以我才要自己搞钱,要不然出了云南,手下地兄弟连口饭都未必能吃饱。”何六说道。
“太复杂了。”余嘉鹏说道。
何六叹气:“叛变的,逃跑的,坚守的,互相推诿的,你不能预测你的友军会如何,所以凡是要靠自己。”
余嘉鹏连连点头:“在这样的局势下真的太难了。”
何六从余嘉鹏的脸上把目光转移到余嘉鸿的脸上,余嘉鹏感同身受,在余嘉鸿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来,这真不太好办。
余嘉鸿抬腕看表:“都一点多了,原本还说今天能四点前赶到楚雄。现在能天黑到楚雄就不错了。我听朋友说,云南最好不要夜间行车,会遇到老虎。”
上辈子若非是要躲避日本飞机轰炸,他们是绝不愿意开夜车的。
晚上,老虎会三五只成群出来溜达,有同仁下车撒尿,被老虎咬断喉咙。
“老虎来了,我一枪崩了它。”何六说。
倒是张太太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好还是留点时间,路上有什么也能反应过来。”
“呸呸,别瞎说。”何六说是这么说,却也站起来告辞。
张太太挽着何六送他们出来,张太太用彝语说:“小六,你看上哪个了?”
“两个我都看上了,一个我要人,一个我要钱。”何六说。
“要那个长得好看又聪明的?问那个笨笨的要钱?”张太太问。
何六摇头:“那个聪明的已经有老婆了,君子不夺人所好。问聪明的要钱,笨笨的要人。”
“那倒是可惜了。”
“凑合吧!”何六说。
张太太站在门口跟他们道别。
听懂这些话的余嘉鸿笑着跟张太太道别,上了车继续开往楚雄去。
路上吃饱喝足了的何六几次哭穷,尤其是说道军粮不够,余嘉鹏看了两次堂兄,余嘉鸿没发表意见,余嘉鹏也就打哈哈:“那不是要开种植园了吗?到时候种植园可以种甘蔗也能种粮食。”
“远水解不了近渴。”何六说,“最好是我出去之前,能有一批粮食。”
余嘉鸿依旧只管开车,一路开到了楚雄,何六继续带他们进朋友家里住下,说是楚雄就是一个小城,比不得昆明,那些客栈压根没法住。
这家主人,家里不大,据说只有两间客房,余嘉鹏:“我们三个打个地铺挤一挤就好。”
何六大笑:“你怎么防我像是防贼似的?我跟阿妈去睡,两间房留给你三个。”
余嘉鸿主动把单独的一间房让给钱叔,他跟钱叔也是这次才认识,他自然是要跟余嘉鹏睡的,这个小子像防贼一样防何六,不过何六那个强盗性子?
一起吃了晚饭,余嘉鸿开了一整天车累了,兄弟俩回房。
余嘉鹏想起上一次他们兄弟俩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他们都还小,那时候他们躲在一个被窝里笑闹,他们俩年纪相仿,小时候感情很好,闯祸都一搭一档,堂兄出主意,自己去干,闯祸了,他妈戳着他的脑袋:“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自己理直气壮:“反正被打屁股的是大哥。”
没想到长大了,大哥替换自己跟叶应澜拜堂成亲,自己心里就有了疙瘩,从大哥回国到现在都没好好跟他说过话。
余嘉鸿见他眼睛还睁着,堂弟的眼神还是年轻时候的清澈,余嘉鸿伸手揉了揉他的头:“睡了。”
“哥,我们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们不能有芥蒂。”
“你没有芥蒂,我已经很开心了。”余嘉鸿说。
“应澜和你在一起才幸福,要是嫁给我,肯定被我搞得一团糟。”余嘉鹏说,“现在这样是最好的结果。”
余嘉鸿笑看着他,像小时候一样揉了一把他的脸:“睡吧!”
余嘉鸿刚刚想要闭眼,余嘉鹏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问:“大哥,我们不是有一批粮吗?你不是说带我来看真实的云南情况吗?现在听下来,何荔凛确实缺钱,缺粮。我们先把这一批给她,我们再买,也算是支持她了,你刚才好像并不同意?”
余嘉鸿问:“你知道他们家有个产业是什么吗?”
“什么产业?”
余嘉鸿笑:“云南的大烟品质最好,他们家贩大烟。”
“啊?”余家不允许孩子沾这些东西,余嘉鹏知道有人抽,自己不碰,也就不关注这些。
“论有钱,滇军在国内军队算是有钱的了,不仅是大烟,还有他们把自贡也抢在了手里,自贡产盐,加上现在滇越铁路量上来了,他们还在货物运输上抽税,更何况云南还有矿产,所以他们才能高价问法国佬买了全套法械装备,在国内军阀中装备,大约是除了中央军的德械师之外最好的了。他们不是四川和贵州的草鞋兵,出征那天我和你一起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难怪无论那个女人怎么哭穷,大哥都没接茬,原来是这样啊!余嘉鹏愤愤地说:“我差点上了那个女人的当。”
余嘉鸿说:“我只是说事实,但是有一说一,跟日本人的装备相比还是差太多了。而且出省作战,她自知上头补给不到位。她想要多带点出去,也是应该的。这些粮食我们要给,不过不是主动给,而是要让她抢。”
余嘉鹏摇头:“这算什么,让她抢去?还不如就大大方方给,人家还承我们一个情。”
“你这就不懂了,主动给没有抢来的香。给了她会以为我们还有,接下去还会压榨我们。我们一定要做出肉疼的样子才行。”余嘉鸿跟堂弟说,“跟军阀打交道,要讲究策略。这就是为什么爷爷一直跟我们说,不要跟军阀走得太近。你这些天不是已经感受到了,会被乌七八糟的事拖累死。咱们要借着这一批粮食,从她手里要到承诺,让她以后保证我们在云南,没人敢惹。”
“原来是这样。”余嘉鹏喃喃说。
“别再问了,我明天还要开车。”余嘉鸿闭上眼。
“我也可以开。”余嘉鹏说。
“我比你熟……熟悉地图,我可没时间跟你解释地图。一路上给你指路,你速度不快,我也不能休息。”
在楚雄住了一晚,第二天接连开了七个小时的车,中间没有休息过,总算是到了余嘉鸿选的地方。
看着眼前山势地形,听余嘉鸿解释,这个地形的优势,这里开办糖厂,对日军敌机来说,轰炸起来怎么困难?何六都惊异了,他怎么好像一切了然于胸?
钱劲松去看了地上的泥土,说:“可以的,这个地方适合甘蔗生长。”
“还得种粮食……”余嘉鸿跟钱叔说着他的计划。
何六点头:“这事就这么定了,我出滇前把这片地给弄下来。”
看完这里荒山田地,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何六带着他们索性往前去,前面筑路的指挥部可以让他们借住一宿。
余嘉鸿看见几个满脸皱纹的男子,拖着石碾正在压平路面。
而余嘉鹏的眼光则是落在了一个背上背篓里带着娃娃的小媳妇身上,她背着孩子,正在凿石块,边上老阿妈正在把凿下来的石头抱进箩筐里,十来岁的少年用扁担挑着,装了半箩筐的石头去倒掉。
六十军打掉了大部分,兵源要补充,为了应对日后的战局,云南又成立了新的一个军团,年轻男人大部分被征入伍,这条千里长路就靠着这些老弱妇孺来修。
这里是真凑合一晚,三人个挤在一间房里打了个地铺,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三个被筑路工地的动静给吵醒,走出房间,那些人又在忙碌了。
余嘉鹏一直认为自己主动提出来国内,吃了这么多苦,自己对母国的一颗心,真的天地可表。
现在他觉得自己做的那些不过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其实大家都是一样的,真的都一样。
路上又是两个整天,第三天下午,四点他们回了橡胶厂,车子开进厂门口,见工人们正在拿着板车,正在把上头印刷着“暹罗大米”和“统税已缴”字样的袋子往仓库里搬。
而他们前面堆着成小山的米袋子,何六眼睛放光:“嘉鸿老弟,这是?”
“我备的粮,我怕滇越铁路也会……”
何六截住了他的话:“这批粮食先给我了,就这么决定了。”
她跑进他们办公室,打电话回去,让派五辆卡车过来……
第138章
一连五辆卡车开进来,每辆车还带着十来个带着钢盔穿着灰蓝色军服的军人。
带队的军人跑过来行礼,何六说:“把这些粮食全部装上车。”
“是!”
余家兄弟和钱劲松就这么呆愣愣地看着他们往车上搬粮食。
何六转头看他们,跟余嘉鸿说:“嘉鸿老弟,你这么个聪明人怎么也会这么看不开?”
“何荔凛!”余嘉鸿吼出声,别说是正在搬粮食的那些兵,就是何六都吓了一大跳。
“我给钱的呀!你卖给我。”何六说道,“你在南洋粮食要多少有多少,我压根就没路。再说了,你就重庆和昆明两家橡胶厂,吃得掉这么多粮吗?”
“放屁!”余嘉鸿怒喝,他激动地说,“我弄这些粮食进来有多难?你们云南,走一步盘剥一层不算,问题是还一直会被扣……”
余嘉鸿跟她细数之后:“你倒是说说,现在形势更加紧张,那些人个个都像你这个土匪似的,我还怎么弄进来?你一路上跟我说你们难,你们要拼命,你们缺东西,带我去住滇缅公路的指挥部,你当我不知道你什么想法?你就是知道我手里有粮。可你知道这些粮食,我要干什么的吗?你们二十万民夫修了路,是为什么?不就是怕武汉丢了,广州丢了,甚至滇越铁路也没办法运东西进来,到时候西南还能有条出口,从仰光可以运东西进来吗?你路修好了,车呢?司机呢?”
何六看着他,余嘉鸿声音颤抖:“你别看国内有四万万人口,会开车的有多少人?难道到时候赶着驴车拉东西?这条路上,要车,要司机,要修理工。你叔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个问题,他八月份就提出要修建滇缅公路。余家在南洋,铺开了地图,我们也是对着地图,看形势如果越来越差,还能有几条出路。我们与你叔叔不谋而合,想到了这里。”
余嘉鹏连忙出声:“当时物资都往香港跑,我哥新婚就去了香港,协调物资从香港转海防港。我阿公决定在重庆和昆明建橡胶厂,以后修轮胎,我就来了。家里大嫂一边给国内购买新车,一边收购旧车,修理之后卖给国内,也是为了增加国内的运力。就像你说的,台儿庄丢了,徐州丢了,但是我们知道,我们拿人命去填吗?只要时间拉长,我们不会输。在等来天亮之前,我们得熬过漫长的黑夜。我那么认为国内不可能有这么多司机和修理工,势必会向华侨求援,肯定会有南洋华侨会来支援,你大约也知道,空军中大半都是海外华侨,中央军里大部分的司机兵也都是华侨。我们认为,国内物资已经很紧张了,到时候不能给国内添负担,所以我们决定趁着滇越铁路量还没完全饱和,运米粮进来,屯着。到时候,万一几条线路都断了,我们还能接济一下南洋来的华侨。”
正在搬的人都停了手,何六说:“这么多米粮也存不到那个时候。”
“里面大半是没有脱壳的稻谷,陈稻保存得当可以存三五年。我们打算吃陈屯新。”余嘉鸿摇头苦笑,“只要你们打鬼子,能挪的,能给的,我们难道不愿意倾尽全力?可这些都是我们的救命物资,你拿走了,我们以后怎么办?”
何六的手下全部都停在那里,不再动了。谁还有脸拿这些粮食,但是这些粮食诱惑又太大了。
何六被余嘉鸿看着,继续被他看着,她突然笑出声来:“王八羔子,就知道说话兜圈子。你的意思不就是,从海防港运到边境,你全没问题。但是进了云南,一路被人惦记着?只要你不被惦记,你就可以想办法再运粮进来。”
“现在滇越铁路也已经开始积压了,不好运。但是主要还是往里运,沿途风险高,损耗高。”
“你的东西在云南境内我要是护不住,我就不是何六。”何六看着他,“这下满意?”
余嘉鸿退一步:“你搬,这一批按照成本价给你。”
“这一批?下一批,每一批,都按成本价给我,除了这些,我还要药品,布料这些,据我所知,你老婆家里可是做这个生意的。”何六笑着说。
“但是,你得让我仓库里有存粮。”余嘉鸿说。
“行。”何六承诺了,发现余嘉鸿脸上还带着不太相信的表情,她说,“你什么意思?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不会认为我真的那么没品吧?”
余嘉鸿笑了一声:“算了,到时候再说。”
何六走上前一步,揪住余嘉鸿的领子:“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算了?’,我给你写保证书,按手印。”
余嘉鸿伸手:“请!”
“你真让我按手印?”
余嘉鸿点头:“你不是真心的?”
“我……”何六咬牙,“余嘉鸿,你可真是……”
何六跟着他上楼,余嘉鹏和钱劲松也跟着一起来了。
余嘉鸿拿了纸一式两份,他写的内容是何六会护卫兴泰,保证兴泰在云南境内的生意,他抬头:“索性一次都写了,鸿安也烦劳你了。”
这还要有买有送?何六憋着一口气,等他写完,按上了她的手指印,她问:“这下放心了。”
余嘉鸿转身,伸手:“嘉鹏把小仓库的钥匙给我。”
余嘉鹏出去拿了钥匙进来,余嘉鸿接过,跟何六说:“跟我来。”
何六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跟着他出去。
余嘉鸿打开了二楼的一间小仓库,他推开:“这些也是成本价给你。”
何六走进去,看着几大箱的阿司匹林,还有金鸡纳霜……何六看见一个箱子,她想一定不是她想的东西,只能用了这个箱子来装吧?当她打开这个箱子,看到的就是卫生巾。
何六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现在这种东西,可以止血,在国内都成了紧俏物资……
“给我老婆准备的。你也拿走吧!”余嘉鸿看似很不好意思地说。
“给你老婆准备的?”何六皱眉,“我说余嘉鸿,这里这么乱,你哪怕是这里找个女人,也比让你老婆来这里伺候你的好吧?”
“何荔凛,你想什么呢?你能上战场,我太太为什么不能来这里?她跟我结婚前就在车行做事,婚后一直经营着车行,还开了修理厂。我们不是说过,假如武汉和广州沦陷,到时候滇缅公路开了,车子、司机和修理工都成问题,我太太的修车本事很高,她又是修理厂的老板,到时候她肯定会带队过来。”余嘉鸿口气不好。
何六为自己的以己度人羞愧:“抱歉,我不该这么想。”
“没事。”余嘉鸿说,“就这些了,清点数量之后,你拿走,采购价格,路上运输,打点的费用,我算个账给你。”
“好,我让人上来搬。”何六深吸一口气,笑,“大恩不言谢。”
“哪里有恩,不过是互相帮忙而已。”余嘉鸿低头笑了一下,问,“能帮我做件事情吗?”
“什么事?”何六看他,“只要我能做到。”
“找个机会,揍陈明远一顿。”余嘉鸿说道。
何六大笑:“你也是睚眦必报啊!”
“你就说帮不帮?”
“帮,帮!”何六说,“你就说,要他一条胳膊,还是一条腿?”
余嘉鸿说道:“别瞎来,你挑事揍他一顿,就好了。要是真派人暗中下手,还以为是那家人做的,那家人,儿子媳妇已经死了,他要是残了,只怕要把账算到那家人头上。”
“你想得可真多。”
“还行。”余嘉鸿说,“下楼去。”
“走。”
下楼后,余嘉鸿让人和何六的人点数,双方确认。
余嘉鸿说:“要什么就派人来跟我说,余家用的是英国人的商船,只要不是英美商船不能运的,我尽量给你买。”
“知道了!”何六拱手道别。
看着车队出了工厂,余嘉鸿把两张纸撕了,扔进了垃圾桶里。
“哥,你既然让她签了,为什么还要撕掉?”余嘉鹏问。
“走了,上楼吃晚饭了。”余嘉鸿说。
兄弟俩和钱劲松、朱耀福两位管事一起上楼,餐厅里已经摆上了三菜一汤。
“在乱世,还是你是否有利用价值。这种承诺,就是废纸。”余嘉鸿说道。
“既然没用,签了做什么?”朱耀福问。
“你认为,我给未来南洋来的司机和修理工备下的,她会信吗?印度粮食多便宜,这里粮食多贵?哪怕是从印度海运过来,价格要相差五倍。商人重利,她只会以为我们是为了高价转卖,获得暴利。我逼着她按下手印,纵然我说是为以后南洋来的司机和修理工准备的东西,你认为她会全信吗?当时她既气我认为她不守信用,还认为我想要打着她的幌子运输粮食,但是又急需这批粮食,所以无可奈何,然后我带着她去看药品,让她看到了我给应澜备下用品,她知道我真的是在为司机和修理工做准备。还有,这会子,何六恐怕已经知道我撕掉那张纸了。”
“啊?”余嘉鹏微微张嘴。
“傻子,她那天能及时赶来,你以为是凑巧,是她想要英雄救美。”余嘉鸿看着余嘉鹏,“你就是那个美人。”
余嘉鹏给堂兄夹了一块鸭腿,气鼓鼓的说:“吃东西。”
余嘉鸿被鸭腿堵上了嘴,朱耀福问:“嘉鸿少爷,刚才何六小姐拿走的物资,你觉得我们该开多少价格合适?”
“一物一价,暹罗的大米给成本价,这里跟越南接壤,跟暹罗也近,大部分的米都是从这两个地方进口的,我们不可能有多大的价格优势,印度的稻谷外头市场价的三分之一,印度被英国人殖民,哪怕灾害饥荒不断,棉花和粮食依旧大量出口,而且价格极低,我们利润空间高,药品五分之一,比较合适。”
“不是全成本价?”余嘉鹏问。
“筹赈会捐过来的物品少部分被高价转卖,大部分都是紧着中央军的。这些军阀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这个时候能弄到物资已经不错了,尤其是药品有钱也买不到。我们这样低的价格,她上哪儿弄去?已经是极其厚道了。”余嘉鸿说道,“而且接下去肯定会让我们代为购买更多的药品,她信我们是成本价,你认为其他人信吗?应澜给筹赈会的车子,都是贴钱的,最后不也是被认为是在做生意?贴钱是不能持久的,薄利多销,互相得益才行。所以,轮胎翻新,我们也是这个宗旨。因为时间还很长,我们要经营下去,熬到抗战胜利。”
余嘉鹏点头:“我知道了。”
晚饭后,余嘉鸿和余嘉鹏、朱耀福一起把给何六的清单给整理了出来。
何六果然是个急性子,两天后她就把种植园的契约给送了过来,同时带来了一份药品采购清单,看着这个量,余嘉鸿认为,不仅仅是她的那点人马要。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想要大量进口药品不被抢夺,必须得要靠山,接下去的日子,通路都在云南,他得找地头蛇做靠山。
在重庆有更困难那一支军队找上了他,希望能帮忙买物资,他们比那些草鞋军都难……
又过了三日,昆明城再送滇军出征,余嘉鸿和余嘉鹏也去送,何六的部队后是云南妇女战地服务团,姑娘们穿着军装唱着六十军军歌,往前去:
“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
横穿过贵州、湖南,开赴抗敌的战场。
弟兄们,用血肉争取民族的解放!
保卫蔡松坡留给我们的荣光。
不能让敌人横行在我们的国土,
不能等敌机轰炸我们的澜沧江……”
第139章
镇守兰封的守将弃城而逃,镇守商丘国军也不战而逃,驻守开封的国军141师又跑了,开封就这么沦陷了。
眼见中原落入日军之手,在大雨中,河南花园口溃堤,浩浩荡荡的黄河水奔腾而下,将中下游变成了水乡泽国。
这次决堤,确实起到了阻挡日军的作用,让国军有机会阻击日军,也让武汉滞留的人员和物资有了撤离的时间。
到底死了多少人,受害的有多少耕田,这里的报纸只字不提。
报纸上说这是天灾,日本宣传说这是国民政府的人祸。
余嘉鸿知道答案,却也张嘴不得,只能烂在心里。
四个月后武汉失守,广州失守,战场上连续失利,丢了重镇武汉,又丢了通商口岸香港,阴云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就是在重庆,也分成了两派。
马来亚华侨对国党的这位跟随中山先生的汪副总裁是有天然的好感。
不仅仅是中山先生与南洋有着渊源,也是因为汪副总裁的太太是马来亚富商陈家的小姐。
可就在这个时候,这位元老级的人物,这位马来亚华侨女婿,居然接连透过外国记者,表示了要跟日本人和谈。
他接见英国路透社记者,表示愿与日本谈判实现“和平”,谓:如日本提出议和条件,不妨害中国国家之生存,吾人可接受之,为讨论之基础,一切视日方所提出之条件而定。
他这样高级别人物的影响下,本来国民政府中就有很多意志不坚定的人,一时间寻求和平解决的呼声喧嚣尘上。
“凡是说要投降的人,都该送他们去印度,看看印度人过得是什么日子。接连饥荒,英国人有当回事吗?那些富商也不过是英国人手底下,去咬同族的狗。”余嘉鹏激动地说,“其实我们不也是英国人的……”
“谁想做咬人的狗?”余嘉鸿到了火车站,他再次嘱咐,“我走了,你在这里千万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凡事多跟耀福叔商量。”
“知道了。”
余嘉鸿走进了火车站,坐上了昆明到海防港的火车,昆明虽然被说成是春城,不过云南依旧有四季,火车穿梭在崇山峻岭之间,霜叶绚烂,若是没有战火,他倒是想和应澜一起坐着火车慢慢欣赏沿途的风景。
滇越铁路已经三十多年了,沿途有车站就有小镇,到了越南地界,一个个小镇充满了浪漫的法式风情。
在星洲,英国人总是吹嘘,他们把荒岛变成了繁荣的港口,他们把文明和现代带给了殖民地,然而这些看似光鲜的表象都掩盖不了掠夺的本质。
现在所谓的谋求和平,不过是将整个中国变成日本的殖民地。
南洋华侨总会主席陈先生在七次公开劝诫这位汪某人不成之后,又向国民参政会发了主题内容为“日寇未退出我国土之前凡公务员对任何人谈和平条件概以汉奸国贼论”的提案,刊登在报纸上。
火车到达海防港,广州和武汉沦陷了,香港那里的物资已经运不进去了,现在海防港已经成主力,兴泰轮船在海防港的公司规模早已不亚于香港公司,轮船忙碌地卸货,在送往火车站,或者直接通过中越公路去往桂林。
他选这个时间点过来,也正是因为有一批药物要到港,他翻看了药物清单,跟接下去送货进国内的那位管事沟通了细节。
后来何六那里又来人添了两批物资,一批比一批量大,刚好趁着机会可以帮北边运东西进去。
海防港的最后一个晚上,他在酒店里请兴泰轮船的管事们吃了一顿饭,感谢大家这些日子以来的忙碌,吃过晚饭,他回到房间,房间里有一张英文,一张法文的报纸。
他翻开英文报纸,赫然入眼的是,长沙大火。
南京失守,来不及搬走的物资,沦落到敌人之手,现在的长沙有从武汉那里转移过来的物资,而且长沙本身就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城市,也是一个经济发达大城。来不及转移的物资和长沙固有物资落入敌手,对西南地区是极大的威胁。
国民政府做了一个决定,烧了长沙城。
三千年的长沙城,就这样付之一炬,余嘉鸿眼睛有些模糊。
他憎恨求和派,他也一直坚持抵抗到底,也为了抵抗到底而做准备,但是看到花园口决堤和长沙城被烧这样的消息。用这样的措施来抵抗?余嘉鸿无力地坐在沙发上,一坐就是一整夜。
终于熬到天亮,他第一时间去码头边的一个杂货铺,把自己的一支金笔交给了铺子的老板,说:“你们拿着这支笔去昆明找余嘉鹏,让他安排人进兴泰行。”
兴泰商行是余嘉鸿和何六合作成立的贸易商行,余嘉鸿委派了管事来管理。
本来七月就打算回南洋的他,拖延到这个时候,就是为了把物资采购这块弄顺畅了。他帮陕北采购过两批物资,陕北也提过想要有人在兴泰行,他拒绝了,他愿意帮忙,却不想牵扯太深,他们只是南洋华人,只是想要为母国出自己的一份力,不想牵扯进政治,然而?
能多帮,就多帮一点吧!上辈子,陈先生后来也对重庆失望,带着人去了陕北,和陕北建立了联系。
余嘉鸿上了自家的货轮,货轮开往回家的路,这些日子以来心头一直闷得慌。
他总是开解自己,最终日本会战败,无论是中国还是南洋都会迎来曙光,星洲也会独立建国,不再成为殖民地。
轮船停靠在码头,余嘉鸿走出船舱,下了码头,抬头上去,看见了她。
叶应澜看见余嘉鸿,奔跑下来,余嘉鸿放下手提行李箱,快步走过去,一把抱住他。
抱住她的一瞬间,余嘉鸿心头的石头暂时卸下,他轻声唤:“应澜,我想你。”
这一声,让叶应澜带着鼻音埋怨:“说好去两三个月,最后却走了大半年。”
余嘉鸿摸着她的头发,说:“我不是回来了吗?”
他搭的是货轮,这个时候装卸工开始进轮船了,卸货了,一个个往他们这里看来。
叶应澜推了推他:“走了,回家了。家里人都等着了,向好知道你要回来,天刚刚亮就催着爷爷奶奶带她过来。”
“爷爷奶奶也来了?”
“来了,爷爷跟阿公在喝茶。”叶应澜挽着他,两人上了岸,叶应澜上了驾驶座,转头看他:“瘦了,黑了,还有黑眼圈了。”
“有吗?”
叶应澜伸手到他的鬓角上:“都有白头发了。”
“哪有?”
叶应澜捏住白发给他拔了下来,放到他手里:“看看,这是老了。”
“我怎么老了?叶应澜你……”余嘉鸿见她一双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她,他探头过去亲上了她的脸颊,“开车。”
叶应澜开车回家,余家花园的大门早就打开了,她把车停下,两人一起下车。
嘉鹄和向好往他们这里飞奔而来,余嘉鸿蹲下,搂住两个孩子。
“哥哥!”
“哥哥!”
虽然向好被叶家收养,宝如已经改叫叶应澜“姐姐”,叫余嘉鸿“姐夫”,向好只肯叫“哥哥”。
余嘉鸿亲一口嘉鹄,再亲一口向好,他站起来说:“半年没见,向好已经变成白白嫩嫩了。”
“你瘦了,还黑了好多。”余老太太和叶老太太一起过来,后头跟着蔡月娥。
“可不是吗?出去的时候,孩子还是白白嫩嫩。”叶老太太也心疼。
反倒是蔡月娥安慰两位长辈:“国内在打仗,他又一直在忙,又不是去享福的,瘦点黑点也正常,孩子吗?吃点苦也应该的。”
看到嘉鸿这样,余老太太不禁想:“不知道嘉鹏怎么样了?”
“嘉鹏?”余嘉鸿眨眨眼,“他被一个姑娘看上了。”
“真的,快跟我说说,是哪家的姑娘?”有了这个话题嫲嫲立马兴奋起来。
余嘉鸿搀着嫲嫲一起往里走:“那位小姐是何家的六小姐,从小习武,练得一手好枪法,英勇善战。听闻武汉会战……”
蔡月娥听了问:“这个姑娘去战场了?”
“在说什么呢?”余老太爷问。
余老太太皱眉跟老男人说:“嘉鸿说,有个姑娘看上了嘉鹏,但是那个姑娘是个上战场杀敌的花木兰。”
余老太爷问:“你说那个姑娘是不是跟你爷爷合作开种植园的何六小姐。”
“啊?那个有些……”余老太太还没出口。
余老太爷大笑:“你就别想得美了,你想这么一个花木兰,怎么可能看得上嘉鹏这么个别扭脾气的?”
“什么叫我想得美,嘉鹏怎么别扭了?嘉鹏也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余老太太眼里,自家孙子都好。
叶老太爷应喝:“可不是吗?嘉鹏也是顶顶好的孩子。”
一家人欢欢喜喜进屋去,蔡月娥说:“长途跋涉也累了,吃饭还早,先上楼去洗个澡,休息一会儿再下来。”
还是自家妈最懂他,余嘉鸿拉着叶应澜说:“走了,我们回房去。”
小夫妻俩刚想要往东楼走,余修礼走了过来:“嘉鸿,林先生知道你回来,让我和你一起去筹赈会,他们想听听国内的情况,走吧!”
叶应澜笑着推了推他:“快去。”
余嘉鸿无奈地往外走。
第140章
余嘉鸿走出筹赈总会的时候,太阳西斜了。
他在国内待了七八个月,余家的船运一直在帮筹赈会运输物资,陈先生和林先生也想从各方面了解国内情况,余嘉鸿就从他的角度讲述了国内的情况,主要是西南的情况。
其实两位也知道,黄河决堤时间太过于巧合,而后面文夕大火,火烧长沙城,三万多长沙人丧生火海,则是明明白白政府干的。
和派投敌,战派不顾百姓死活。物资进国内层层盘剥,开工厂又是吃拿卡要。
他们这些在海外的华侨最多能说两句,又不能起大作用。
余修礼上车,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余嘉鸿说:“爸,不管怎么说,还有那么多誓死守卫国土的人。”
“嗯!”
回到家,余嘉鸿和等了他一整天的家人吃饭。
吃过晚饭,小夫妻俩去书房跟余老太爷和叶老太爷一起说话。
叶应澜泡茶,给别人喝大红袍,给余嘉鸿喝罗汉果茶,在筹赈会说了一整天,他的声音都变了。
没聊几句,余老太太和叶老太太到门口,叶老太太跟老男人说:“嘉鸿这次在家要待几个月,孩子一路奔波,又去筹赈会说了一整天,让他早点睡。”
余老太太也看着老头子不舒服:“我们老姐俩商量好了,明天中午小夫妻俩在家吃饭,晚上去爷爷奶奶家。有什么事非得今天就说清楚吗?”
余老太爷跟叶老太爷说:“真是我们俩老糊涂了,让孩子回去补觉,有什么明天再说。”
说要走,向好一直转着头,看着余嘉鸿,蔡月娥见了不忍说:“向好,你今晚就住这里,跟弟弟睡?明天跟哥哥一起回家?”
听见这话,向好仰头看叶老太太,老太太知道她的心思,点了点她的小鼻子:“你留下。”
向好开心地奔跑过来,牵住了余嘉鸿的手。
等叶家的车子出了大门,老太爷说:“你们也快回去吧!”
“嘉鸿,明天别急着陪我们吃早饭,睡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起。在家了补补觉。”老太太叮嘱。
“知道了。”
一家子回东楼,向好跟余嘉鸿和叶应澜摆手:“哥哥、嫂嫂晚安!”
嘉鹄也摆手。
“晚安。”余嘉鸿伸手揉两个小家伙的头,“等明天,哥哥和嫂嫂陪你们玩。”
“嗯。”向好仰头开心地笑。
小夫妻俩回到房里,叶应澜伸手给他拉开领带,解开扣子:“快去洗澡,好好睡一觉。”
“一起。”余嘉鸿问。
“你就这么着急吗?”叶应澜推开他。
余嘉鸿抱着她,在她耳边问:“你不想我?”
叶应澜半推半就和他进了浴室,大半年不见哪有不想,和他痴缠了一回,两人一起到了床上。
知道他要回来昨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到了码头接到了人,回来就被人接走了,这会他才属于自己,叶应澜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听他说话,叶应澜想起嫲嫲琢磨了一下午,既欢喜,又烦恼的事,问:“嘉鹏真跟那个何小姐在……”
“没有。”余嘉鸿低头,“何小姐只是一时兴起,嘉鹏不是那么随便的人。再说何小姐六月初就去了前线,至今未回,两人也没多交往。”
“那你还跟嫲嫲说那些,让嫲嫲为了这件不存在的事瞎操心?”叶应澜问男人。
“傻,她担心这些总归比担心我俩的安危要强,这种事,又烦恼又期望。”
有道理,嫲嫲最近这些日子在佛堂的时间越来越长,求完了菩萨还要去祠堂求祖宗,烦恼这个确实比担心他们兄弟俩的安危强。
不对啊!叶应澜看着余嘉鸿:“你这样说,虽然何小姐在国内,我们在南洋,可万一嫲嫲跟她那帮子老姐妹说漏嘴呢?那不是连累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名声?何六最不在乎的就是那么点名声。”余嘉鸿把何六那些混账事情说给她听,“她喜欢美少年,而且没多少长性?”
“啊?”叶应澜微微张开了嘴巴,只听说过浪荡公子,可没听说还有大家姑娘这样的。
“不对啊!你比嘉鹏有魅力多了,那她有没有?”叶应澜的手捏紧了余嘉鸿的胳膊。
莫说她爸是个花花公子,就是上海和南洋,有钱男人大多数都是妻妾成群,余家这样的是极其少数,就算是有这样的家规在,爷爷当时也不敢选留洋的余嘉鸿,说是留洋的男孩子心思活络。
可自从跟余嘉鸿成亲,他给了自己满满的信心,哪怕分隔两地她也从未担心过。
但是不代表她不会吃干醋,叶应澜撑起来,凶巴巴地问:“她有没有?”
老婆鼓起腮帮子吃醋的样子,把余嘉鸿逗乐了,他笑着把她抱住:“她有原则,不碰有妇之夫。我不在她选美范围,她深表遗憾,却无可奈何。”
“这人?也太……”
“这只是她的一面,不过我保证,你若是见了她,你们会成为朋友的。”
“你倒是不怕我学坏?”
“你不会。”余嘉鸿低头亲吻了叶应澜的额头,“睡吧?睡饱了,我们明天早上再补。”
“补什么?”刚问出声,叶应澜一下子反应过来,张口就咬,余嘉鸿捏住她的鼻子,“小狗松口。”
叶应澜松了口,转身过去睡觉,余嘉鸿侧身过来从背后抱住她。
叶应澜很快进入梦乡,这些日子她总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做梦,梦里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相似又不完全相似,他也是如此,总觉得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自己。
这次自己和一个女子在蒸腾的汤池里泡着。
那个女子,搭在她的肩上:“没想到啊!真没想到你是一身的雪肌玉肤,我看了都要垂涎三尺。”
自己拍开了她的手,离她远一些:“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做什么?”
自己躲,她过来靠在池壁仰头:“你啊!就是被那些破规矩给禁锢了。你说你都成过婚了,怎么就能忍住不想那些的?”
“这种事有什么乐子?”自己嫌弃地说道,她又不能说自己跟前夫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了。是你那个前夫不懂吧?是不是你跟他做的时候很疼?”
自己羞恼地要过去捂住她的嘴,被她掰开了手,这人就是没脸没皮,她说:“这种事情做得好,是极致快乐。”
“我又不像你,没男人不能活。”自己终于生气了,从汤池里起来。
她也爬出了汤池:“你看看我背上,差点要命的伤疤。”
她背上有一个伤疤,要不是偏了一些,恐怕真会要她的命。
她说:“除了这个,我屁股这里,腿上还有。”
自己看着她身体上的子弹疤痕,想想都疼。
她说:“日本和法国达成了协议,越南落到了日本人的手里,这一天天日本飞机专门炸车队,咱们,包括余嘉鸿,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人。我呢?是及时享乐,你们俩呢?我实在不知道你在别扭什么?你是他堂弟的前妻又怎么了?是他堂弟负你,又不是他负你。他对你的心,你看不出来吗?就他那患得患失的样子,只怕是个雏儿。郎有情妾有意,而且你又没真正感受过个中滋味,他呢?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要是死了,多可惜?”
自己横了她一眼:“有病。”
后来自己又收到了她留给自己的信,说她又要带兵打仗去了,信中提了一句:“过分含蓄克制,只会遗憾终身。”
余嘉鸿被抽调出去运一批军援,大家都知道这一次被日军盯上了很危险。
他要走了,那一晚,自己几次打开门,看他住的房间,脑子里满是何六的话。
她有一个疯狂的念头,但是在余家遭受的那些委屈,又阻止了自己的脚步。
天亮了,他即将出发,他看着自己,那双眼里有着对她的不舍与眷恋,然而再多情绪,最终他想要云淡风轻,说:“一次普通的任务而已。”
她终于没办法再忍,上前一步抱住他,在他耳边说:“我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回家。”
是!只要他能活着回来,她愿意再踏进余家。
当炮弹落到自己的车上,瞬间的高温,她来不及反应,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兑现不了承诺了。
“应澜,应澜。”
叶应澜睁开眼,这时余嘉鸿打开了电灯,强烈的光线让她捂住了眼睛,她的脑子里多了很多东西,纷繁杂乱,却又有迹可循,前世今生,一切的一切完整了。
她的手臂被余嘉鸿挪开,他温热的唇印在她的额头问:“做噩梦了?”
她摇头:“不是。”
“身体不舒服?”余嘉鸿焦急地问。
叶应澜依旧摇头,这下她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明明自己做了那个梦,不想嫁入余家了,他说要娶自己,自己压根就没反抗。
上辈子他也回来了,但是他回来得没那么凑巧,第二天敬茶之后,认识余家人,他疏离地跟自己应了一声,他是余嘉鹏的堂兄,大房的人,自己自然不会跟他多接触,之后她被困在余嘉鹏母子,还有秀玉的矛盾中,自己度过了人生中最为艰难的日子,最终还是决定听从本心,决定跟余嘉鹏离婚,决定下了之后她就回了娘家,回到了车行。
并不是像书里说的那样,余家认为离婚不体面,而是阿公和嫲嫲,自始至终都认为是二太太和余嘉鹏的错,他们希望能挽回,能劝她回去。
然而,自己回到了自己擅长的地方,没有了挫败感,整个人都舒服了,她发现女子找个归宿找个依靠,这种话都是骗人的。自己有双手有本事,能养活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嫁人?
在她的坚持和爷爷的支持下,余家答应离婚。
这段时间里,她和余嘉鸿连相识都算不上,他们之间真正地认识彼此是她组队和他一起回国。
这辈子,他能踩着点回来,还冠冕堂皇地说,为了报恩,才要娶她,却当场就抱起她,弄得全场哗然,还早早给她揭开头巾,让她能换鞋休息……
想起这辈子的种种,哪里是报恩?明明是上辈子的他回来了。
余嘉鸿手背贴着她的额头:“没烧啊!”
叶应澜假装不高兴,沉着一张脸,看着他:“余嘉鸿,你凭什么认为,这辈子我就愿意嫁给你!”
余嘉鸿愣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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