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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恒温天气

    男生话音落下的瞬间,温穗的心跳频率都变了,瞳孔乍地愣住,唇角却微不可觉地扬了扬。

    不敢占沈墨恒的便宜,她慌忙解释:

    “不是男女朋友……”

    “啊。”那男生也是个呆愣愣的,一时没反应过来,继续胡说道:“已经结婚了吗?”

    温穗尴尬又心虚地回头看了沈墨恒一眼:

    “并不……他、他是我小叔。”

    “哦。”男大学生小幅度点头,嘿嘿傻笑着:“我以为你们这穿的是情侣装呢。”

    “你小叔好年轻啊,从没见过这么年轻的长辈,我以为叫叔的都多老呢。”

    凌晨三点,温穗躺在床上,人却去世得很安详。

    管家为她准备的客房空旷得吓人,一个厅套了又一个厅,最里侧才是床。绸缎的窗帘被外面的风吹起,发出沙沙的怪声,温穗与床头油画里的人像大眼瞪小眼,仍精神得像只鬼。

    干脆爬起来对着笔电想实验,聂西泽的邮箱主页挂在面前,那一张冷漠如无机质宝石的脸,对内可煞气腾腾,对外可镇宅驱邪。

    她一面给聂西泽写长邮件汇报工作,一面将电话听筒夹在耳侧拨出内线,“需要一片安眠药……嗯,是的……床很舒适,不用换,我的问题。”

    值夜女佣答应了送药,又体贴地推荐了浴室内的助眠精油。

    挂了电话,温穗后知后觉自己浑身冷汗黏黏,的确很不舒服,索性去重新泡澡。那款精油的确有玄妙的作用,香味在水汽中层层叠叠地放大,沁入满心满肺。水声潺潺,波涛轻漾,柔和地推送着轻薄如玉的后背曲线。温穗手臂垫在脸颊下面,身体温软,眼皮渐垂,模模糊糊地生出困意。

    不久,有人敲响木门,稳定悠长的三声。温穗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迷迷糊糊地套上外衣,伸手开了门,“多谢你,精油很好,我已经——”

    轻快带笑的声音一瞬间截停,下一秒,温穗目光滞住,像个被上了发条的木偶人,抬起一只手摇了摇,呆呆地打招呼,“沈、沈先生。”

    沈墨恒还穿着西装三件套,领带饱满地紧束在喉结下方。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端着茶盏,里面的热牛奶冒着蒸汽。

    起初,温穗没想起来哪里不对劲。是沈墨恒的眼神先定住了,然后欲盖弥彰地、很绅士地移开,她才后知后觉地低头。

    脑子“砰”地一下爆炸了,她想到人类的起源,奇点,大爆炸,第一颗恒星的诞生,超新星,红巨星,白矮星,寂灭……

    一言以蔽之,很想死。

    佣人为她准备的睡衣是一件吊带裙,天蚕丝的质地,像云朵一样裹着身子,轻若无物。

    本来是没有什么问题,只有一点不对,这件裙子原是专门定制给嘉宁的。

    嘉宁是纤细的少女身材,她的衣服穿在温穗身上,只有腰身是正好,胸和臀都紧紧贴身,裹得浑圆紧翘,裹不住的地方,便露出大片欺霜赛雪的白,由不得别人不去注意。

    温穗呆到不知道要跑。走道里的一面古董雕花更衣镜纤尘不染,里面忠实地倒穗,他西装革履高贵冷淡,而她衣不蔽体面红耳赤,妖娆与禁欲对比强烈。

    沉默了好久,落地钟的指针走过一圈圈,滴答、滴答。

    沈墨恒终于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罕见地烦躁到拧了拧领带。

    “温小姐,你不冷吗?要不要去披件外套?”

    这个庄园内部一年四季一天二十四小时恒定二十七摄氏度,最是舒适宜人。这个台阶递得生硬,但是有什么办法?

    温穗如梦初醒,冲进房间里裹上了大衣。背对着门口,她垂头丧气地,深深吸了几口气。

    她不知道,这样香艳的、隐秘的美丽,已经过于直白地造成冲击。更何况,新浴后的她,雪面桃腮,还氤氲着温热的香气。

    以前,她和聂西泽去宴会,有个人喝酒喝昏了,当着她的面不干不净地说,聂二少好艳福,女朋友是高材生,却不只是学问深。男人再高挺的鼻骨,也够不到温小姐的深度呢。

    温穗越想越要哭。裹着大衣走回来,双手紧紧交叠在胸前,唯恐他误解什么,“沈先生,我在等女佣送药,不知道是你……”

    沈墨恒终于重新看向她,确认她现在除了脸通红、双眼含水窘迫得要哭,没有别的不好。

    他神色如常,“听管家说你要了安眠药?不要乱吃。”

    温穗真的很感激沈墨恒的波澜不惊,极大地安抚了她脆弱的情绪。

    “没有乱吃……”她双手合十在胸前,完全是无意识的,“谢谢沈先生。”

    “你得过抑郁,类似的镇静药物要问过医生再用。”

    温穗眉眼间闪过怔意,“我……我早就好了。”似乎是为了佐证这一件事,她仰起脸,笑得格外乖巧明媚,“难为沈先生记这么久。”

    沈墨恒深深看她一会儿,将牛奶杯递给她,沉静的眼底没有一丝笑意,“端稳。”

    她用双手紧紧捏住茶杯,不知道该说什么,唇角落了下来,干巴巴道,“谢谢。”

    沈墨恒瞥她一眼,“除了谢谢你还会说别的么。”

    温穗哑然,试探着问,“晚安、慢走?”

    想要送客的心思不要太明显,简直是写在脸上。

    沈墨恒本来是准备走的,也被激出了逗她的心。教她说,“你也不懂要礼尚往来,问问我怎么也没睡。”

    “我知道你在……工作。”她是脱口而出,说完才恨自己嘴快,轻轻咬住唇瓣。

    她绝对不会说出来,方才辗转反侧之时,她也注意到了庄园顶楼的另一盏灯。隔着不远的距离,她猜想了很久,他凝眉伏案的身穗。

    沈墨恒弯了弯唇角,催促她,“然后呢?”

    “然后……然后……”温穗被他压迫得舌头几乎打结。

    她实在不会编漂亮话。

    一阵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解救了她。

    凌晨四点的电话铃也实在古怪,温穗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没来得及避开沈墨恒,于是他们同时看清了来电人显示,聂西泽。

    手机在掌心不断震动,温穗手指僵持地停住。

    “不接么。”不间断的铃声中,沈墨恒问,仿佛事不关己。

    “嗯……”

    温穗轻轻发出一个音节,下一秒,沈墨恒从她手心抽走手机,她愕然睁大眼。

    “你干什么?!”

    沈墨恒居高临下盯着她,单手划开接听键。

    急促的呼吸先从听筒里传出,聂西泽喘了好大一口气,“为了给你打这通电话,我跑了两座山头才找到信号。”

    “……”

    温穗仰头瞪着沈墨恒,憋着一口气,耳根粉红。又不敢出声,怕被聂西泽察觉到什么。

    “我看到你写给我的东西了,我已经能想象到学会那帮老头,明年在我们面前汗流浃背的样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虽然所有人都一致认为聂西泽假如不是天才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但她的确很久没有见过他如此癫狂的样子了。

    温穗闭了闭眼,抑制住那阵难堪,压低嗓子对身边气压很低的男人说,“可以挂了……!”

    “你就等着六十岁的时候跟我一起拿诺贝尔奖吧,到时候,我允许你把名字放在我前面。”

    “……”

    终于连沈墨恒也觉得他疯了,面无表情举起听筒,“西泽,现在是伦敦时间凌晨四点,她已经睡了。听说最近南美在打仗,wish you good luck。”

    他完全不管那边的反应,毫不拖泥带水地掐了电话。温穗根本来不及阻拦他,全身血液涌到脸上,手指微颤指着他,“你、你……”

    “该他在时他不在,不用他时,大半夜打电话回来。”沈墨恒将手机丢开到一边,轻哼一声,“不合时宜。”

    他的气场浑然天成,就算是讲垃圾话也无端让人觉得是在做什么重大指示。温穗险些被他带跑,摇摇脑袋把里面的水分甩掉,“不是……西泽在不在我身边,几点给我打电话,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管教不懂事的弟弟,有异议?”

    “……”

    好无耻。

    温穗终于忍不住,“你根本就是阴险狡诈卑鄙无耻诡计多端……”

    她发火,脸颊绯红,像只炸毛的猫咪,观赏度拉满,威慑度为零。

    指着沈墨恒的鼻尖骂完,热度下头之后,目光触到他双眼,才骤然后悔。

    他是高高在上、壁立千仞的豪门巨子,怎么会容忍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口出无状?

    饶她一次,是他的宽宏大量。

    沈墨恒由得她说,不反驳,只用眼神锁住她,悄无声息往前逼近了一步,似狩猎的豹。

    温穗莫名被他逼到紫檀木的博古架边,脊骨被雕花的木纹抵住。搭在肩上的大衣摇摇欲坠要掉不掉,露出半边莹白的肩膀。

    距离太近了。近到她可以看清男人那双云遮雾绕的眼,原来他并不是一直冰冷毫无情绪的,那里面一半是玩味,一半是火焰。

    “怎么不说了?继续骂。”他轻飘飘地说。同时俯下脸,昏黄的水晶灯火在他眉骨上打下深刻的阴穗。

    他没碰她一点衣角,只是用眼神和言语织成了网,令她动弹不得。

    温穗承受不住被他俯视的压力,不得不闭上眼,“你有病……”

    那件大衣终于再也挂不住,轻轻的啪嗒一声,彻底掉到脚边。

    沈墨恒剥掉了那层绅士的皮,根本不在乎“非礼无视”之类的规矩,眼神毫无折衷。

    她真的气狠了,呼吸不定,曲线柔软地起伏,锁骨往下的一片肌肤微微充血,雪白中透粉红色,活色生香。

    气息中温暖的香味若远似近,勾连着他轻嗅、更加靠近,几乎看清她柔软咽喉下纤细的血管、涌动的血液。

    “什么病?”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温穗不知道,原来男人这样说话的时候,会带动胸腔内的震颤。

    温穗腰身发软,心尖的颤抖只有她自己察觉。一切都未发生,却像是已经被他用眼神和气息吻过了一遍。

    不知是谁的气息先乱了、急促了,烫得灼伤人的呼吸落在她的鼻尖,人中,唇珠。

    她惊慌起来,下意识伸手推他的肩膀,掌心里的牛奶杯嘭地落在木地板上,陶瓷破碎的响声惊醒了两个人。

    温穗睁眼,沈墨恒不知何时已后退了半步,眼神清醒,气息纹丝不乱。

    如果没有这个碎掉的杯子,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温穗下意识想去拾起那些碎片,手腕被男人一把捏住。他声音低哑得厉害,“别碰。”

    管家夫人听见响动,脚步轻而迅速地上楼,看清这幅场景,一时不能理解。

    他们两个,一个眉头紧蹙,脸色清冷,另一个衣衫不整,满脸惊惶羞耻。

    她为难地停住脚步。

    “我没端稳茶杯。”沈墨恒轻描淡写地支开她,“去帮我找一支白兰地,放露台。”

    管家夫人略挑眉,深夜饮烈酒?少爷从来没有酗酒的习惯。但她明白什么时候该装聋作哑,点点头领命而去。

    沈墨恒在原地闭了闭眼,捡起大衣,为温穗披上,将那些隐秘风光仔仔细细重新遮住。

    他将她压在衣服下面的长发理顺,微烫的指骨触到脖颈后面,温穗脸色一变,如一只惊弓的鸟,身体从他手掌之下避开。

    她别过脸,目光投向角落里,声音里有细微的颤抖,“沈先生,你违背诺言了。”

    沈墨恒深深看她几秒,放下手。

    “原谅我。”这三个字,他念得生疏。

    “……”

    温穗仍别着脸,不给任何反应,只有低垂的睫毛发着抖,像细细的芒草。

    “好,那就不要原谅我。”他自嘲地笑了笑,似乎拿她没办法,“就这么记恨我,永永远远。”

    空气静了,耳畔好像只剩下火车行驶在铁轨上有序摇摆的轰鸣声。

    窗外很黑,带着湿答答的雾气,一晃而过的村景,有点像童话故事里描述的画面。

    一时之间无人接下这个话茬。

    只有温穗的心随着火车晃动的频率咚咚跳着。

    她开始怀疑自己说错了话。

    “我的意思是。”忙于解释,生怕产生什么可怕的误会,让两个人好不容易走向正轨的和睦关系变得糟糕:“今天那个男生这么误会了,我开玩……”

    “也好。”他散漫地抬眼,斯文又慵懒地将她打断:“我觉得。”

    “被误会是你男朋友,比误会年纪大好太多了。”

    第 32 章   恒温天气

    出于心虚,后半段车程,温穗没再主动和沈墨恒搭话。

    她开始不受控制地思考他最后那句话的深意。

    什么叫“被误会是你男朋友比误会年纪大好太多了”,是认为“和她是恋人”这件事可以接受呢,还是单纯希望被认为是跟她一个年纪。

    温穗不敢深想,怕得出一个自欺欺人的结论,却引领她走向再度飞蛾扑火的结局。

    她同时开始琢磨,如果不叫沈墨恒小叔,她会怎么称呼他。

    叫他什么呢……“沈总”,太做作了!直接喊沈墨恒的话又未免太不礼貌。“哥哥”、“前辈”这种辈分错乱的词语更是无稽之谈。

    早晨五点半。

    英国的十一月,日出时间晚至七点,此时整座庄园仍在沉睡。月亮清冷地挂在崇山峻岭,清辉洒落在广袤的松林、草坪、花丛,间或有飞鸟越过。

    花园中间的双层泳池里,男人结实的手臂不停歇地破开水波。他的私人温问站在岸边提醒他,“Alex,够了,别太累。”

    沈墨恒来到水面,抬手随意地抹去眉骨上的水珠,“不要紧。”

    教练清楚这位雇主的心意并不容易改变,不再出言劝说。

    沈墨恒再度沉入水底,顷刻间划出长长的水痕。

    旁边以有机玻璃相隔的巨型水缸里,豢养着一条虎鲨。人潜入水底时,便宛如正与鲨鱼同游。

    这种令人恐惧的错觉,总会让人肾上腺素飙升。鲨鱼贴着玻璃幕墙,凝视着那个并不把它放在眼里的人类。

    他是那种穿衣时绅士温文,脱去外衣显得很强悍的男人。在水里快速洄游时,肌群之间相互虬结,像海洋里的顶级猎食者。

    28岁,他从父亲手里接任埃克森全球董事局主席时,商业报纸的头条评论是:毫无疑问,这位继承人将带领深石埃克森走向下一个辉煌的六十年。

    没有人怀疑这一点,因为他年轻,精力充沛,野心勃勃,是一柄经过充分打磨的利剑。

    六点半,沈墨恒浮出水面,佣人为他披上浴巾。

    七点整,沈墨恒坐在长长的餐桌旁边,面前是他惯用的英式早餐。左手边摆着深石埃克森的内参,以及昨夜美股、港股和A股市场的所有数值图表与分析。

    他习惯一边用餐,一边扫阅这些资料,但今天,他的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若有所思。

    潘师良借着续咖啡的功夫瞥了一眼,“有什么急事,耽误你用早?”

    “西泽借调了埃克森的公务机,连夜回伦敦。”沈墨恒放下手机,抬了抬唇角,“你猜,他赶回来是为什么?”

    潘师良失笑,“他一向跳脱,没人猜得到。”

    沈墨恒不置可否,端起红茶饮了一口,被涩得蹙眉,“怎么泡的茶?让人换一壶上来。”

    家里用久了的佣人怎么会不知道要怎么为他泡茶,潘师良从容地为他添了一茶匙三花淡奶,“浓茶解酒,你昨晚回房后不是一个人喝了半支白兰地?”他揶揄,“茶不该这么喝,酒也不该那么喝,还以为你不讲究了。怎么,心烦?有人惹你了?”

    他老人家阴阳起人来有一套,沈墨恒不接茬,脸色沉冷,“都不是。”

    潘师良看出他无意跟人聊昨晚,无声笑了笑,岔开话题,“埃克森Banking部门的新CEO请你用晚,安排到明天?”

    考察新任高管是要紧的公务,沈墨恒低头翻过一页内参,一边吩咐,“安排到今晚。”

    潘师良就是在这里等着他,“就知道你忘了。今晚不行,你要跟Charlene吃饭,还要请她到考文特花园看戏。”

    沈墨恒头也不抬,“Charlene是谁,不认识。”

    “……”

    潘师良忍俊不禁,“Alex,装记性不好也没用。夫人为你千挑万选出这位千金小姐,约了一年好不容易才约到你一个晚上。人家这次专门从香港飞到伦敦,说是来考察欧洲市场,但谁都知道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还要推辞,未免太伤女孩子的面子。”

    沈墨恒翻过一页纸,将纸张抖得哗哗作响,“原来我还要考虑谁的面子。”

    “好,你不肯哄女孩子。但是退一步,你总要想想怎么在夫人面前交代。”潘师良摇摇头,“否则,我成日替你掩饰你那些眼花缭乱的艳遇,总有兜不住的一天。”

    沈墨恒眯了眯眼,叠起餐巾慢条斯理地擦过手,丢开一边,“你有闲心威胁我,倒不如去盯一下公关。”

    他人在伦敦,各路小报却仍穷追不舍,甚至还有英国本地的小报加入,害得公关工作量翻倍。还好他最近身边不见女人,难得耳目清净了一段时间。今晚若是赴了约,还不知道要被怎么乱写。

    潘师良笑笑,见好就收,添了茶后无声退下,留给他独处的空间。

    沈墨恒再度点开手机,聂西泽乘坐的航班已在大洋上空,五个小时之后落地。

    能有这样的速度,他一定是马不停蹄动身,一刻也没等。

    一个来去如风的人,原来有人可以使他归心似箭。

    沈墨恒平静地在心里过了一遍,眸色暗下,不自知带上了一道森然冷气。

    *

    *

    温穗又梦见那个全城暴雨预警的晚上。

    她在急雨中走向天台。人站在护栏旁边,风把卷着衣摆。大风十二级,只要再往前一步,随时会被卷下去。

    她凝视着下面,那里一片漆黑,但她知道那儿是一片柔软的草地,旁边种着两棵紫荆树,会从秋天盛开到春天。她闭上眼睛,想起淡粉的花瓣铺满地面,四周绿草如茵。

    她计划好了所有,选了自己最喜欢的这一片草地,唯一没料到的是,雷雨大作的深夜天台还会有第二个人。

    “小姐。”

    一道低沉的声音,将她从虚空中惊醒。

    她几乎以为自己幻听,直到看见远处身形高大的男人。

    看不清面貌,漆黑的头发正往下滴水,身上的油蜡风衣也湿透了。

    在她发怔的电光火石间,男人抓住她的手肘,用力将她整个人从围栏旁边拽了下来。

    温穗脸色一变,甩开他,“别管我!”

    话音未落,男人突然手一松,捂住胸口倒了下去。那手掌下方有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正在源源不断地流血,几乎染红了附近的地面。

    看他的第一眼,她仍未从生与死的边缘走出。直到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映亮了男人的侧脸,她恍惚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看见了聂西泽。

    再度迈上台阶的脚步停住了,她俯下身,在第二道闪电中看清了,虽然很像很像,但他并不是西泽。

    他不是西泽。

    因为西泽是不驯的游侠、山间的风。而眼前的这一位,即便鬓发湿透,气场也透着属于上位者的秩序和掌控感。他赤手空拳和深渊谈判,把她的灵魂不由分说地拉了回来。

    *

    温穗是被一通电话惊醒。

    天昏地暗,眼皮沉重得张不开,她摸索着划开手机,“''……早上好。”

    “……”

    聂西泽沉默,“下午三点了。”

    他话音刚落,庄园远处的钟塔发出整点的钟鸣,三点钟。

    温穗惊坐起,痛苦地揉了把脸。

    太、太丢人了。

    她在雇主家赖床赖到下午!还有脸见人吗?

    睡前她视死如归吞了三片安眠药,想不到药效会恐怖如斯。当然,罪魁祸首是沈墨恒,现身半个钟,煎熬她整晚。

    “我现在在你家。”聂西泽低气压地问,“你人呢?”

    “啊?你昨晚不是还在南美?瞬移回来的?骗我啊……”温穗不在状况中,脸埋进暄软的枕头里。

    她犯傻时聂西泽一向懒得跟她废话,一句话了结,“一小时,我要见到你的人。”

    不用他说,温穗也想赶紧回家。她没脸见人,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走。

    但事与愿违,她下楼,穿过一个又一个厅,一路上没遇见一个佣人,却遇见了沈墨恒兄妹。

    起居室里面,他们两个井水不犯河水,一个正襟危坐,一个恹恹地趴在贵妃榻上逗猫。

    嘉宁挥挥小手:“下午好,小穗姐姐……呃,你现在就要走吗?”

    温穗被小孩抓了个正着,耳根红了,“嗯,男朋友在等我。”

    嘉宁病中惊坐起,一瞬间头不晕了胸不闷了:“你有男朋友!!竟然不告诉我?!啊啊啊啊啊……”

    猫咪被她骤然提高的声音吓跑,抬起爪子跳到了沈墨恒的膝上,然后扑腾着四脚被他捏着后颈提起。

    温穗本来是故意提起“男朋友”的,但似乎弄巧成拙了。

    沈墨恒把猫放到地毯上,淡淡出言,“宁宁,Evelyn是你的老师,不要没大没小。”

    他一开口就是面无表情管教人,嘉宁心里还记恨他呢,一身反骨怎么肯听,“穗姐姐和我是朋友,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客套冷冰冰没有人情味!”

    空气中又闪起无形的火星,温穗不得不出声,“没事我不介意……”

    没人听她的。

    “如果告诉你她是你未来的嫂子,你还敢这样么。”沈墨恒冷不丁开口,一句绝杀。

    “什么嫂……嫂嫂嫂嫂子,什么意思……”嘉宁好像短暂地成了文盲,听不懂话,迷茫地望向温穗等她解释。

    温穗万万没想到,三言两语之间,这把火就烧到了她身上。她有所感应,沈墨恒虽然是在问妹妹的话,目光却停留在她身上,眼神幽暗。

    温穗与他隔空对视两秒,忽然明白过来。

    哦,这个坑是专门挖给她的。

    借刀杀人,嘉宁的小脾气就是那把刀。

    沈墨恒隔着半个厅注视着她,似笑非笑,“你不如问你的穗姐姐,她归心似箭,赶去见的那个人是谁。”-

    嘉宁被蒙在鼓里气坏了,当场表示怒而绝交。

    回家路上,温穗十指飞动回她一条八百字忏悔小作文,最后试图转移矛盾:【你难道没发现,沈先生是在故意挑拨我们吗?你这样不是正中他的诡计?】

    嘉宁阴阳怪气叫她:【小嫂嫂。】

    【我哥哥是大混蛋,你是小骗子,你们谁也别说谁。】

    温穗两眼一黑,哄不下去了:【不许叫我嫂子!!!】

    摁灭了手机,她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上楼。

    她家门洞大开,一打眼就看见聂西泽坐在她家角落那张旧皮沙发上,已经不知过了多久。

    他穿一身黑色高领的羊绒毛衣,寒意凛然,如一个年轻的死神。

    “你怎么进来的?”温穗好奇,因聂西泽并没有她家的钥匙。

    “撬锁。”

    “……”

    “给你换了新的,不客气。”

    “……”

    温穗抹了把脸,走到吧台倒水,“你要喝什么,柠檬水?咖啡?”

    “你昨晚去哪了?”

    “嘉宁小姐,你表妹家。”温穗镇定地回答,手上用冰锥凿冰的动作并未停下,发出叮当的碎响。她垂下眼睛:“我在做她的家庭教师,你知道的。”

    除了她与沈墨恒最初的那个雨夜,她的确从无隐瞒。

    “所以三哥接你的电话……”

    “只是凑巧。”温穗蹲下来找橱柜里的茶杯,“嘉宁小姐病了,我们在一起守夜。”

    “这样。”

    他反应平淡,温穗反而心里打鼓。她没话找话,“嘉宁小姐也挺可怜的,总是生病,什么也做不了。”

    聂西泽的手支在额前,下颌微低,“没什么可不可怜的,她出生时姨父姨母已经在关系破裂边缘,反而因为她生病,他们如今还是一家人。”

    豪门八卦温穗不少听,稀奇的是聂西泽也会提到这种事。她震惊了一下,“聂老师,你下凡了?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身边的俗世了?”

    聂西泽淡淡地说,“我不关心别人,只是想告诉你,三哥他们家,婚姻都很不幸。”

    温穗怔了一下,“说这个做什么。”

    “给你打一剂预防针。”聂西泽轻描淡写地,“万一你会喜欢他呢?”

    温穗脸色微变,“别开玩笑,他是我的雇主。”

    “那又如何?他有权有势,英俊多金,私生活干净,没有女人不想攀附他。”聂西泽探究地注视着她,“难道你没想过?”

    温穗冷静的表情死死地绷在了脸上,“聂老师,你这么问,就是在侮辱我了。”

    “对不起,我道歉。”聂西泽垂眼说得干脆,“只是从统计学上看,我以为女人都会很喜欢他,不是么。”

    温穗内心崩溃,抓了把头发丝,“你可别研究你那统计学了!”

    聂西泽沉默下来,半晌道,“是我想岔了。”

    “确实不应该。”温穗皱着眉头,不带任何私人感情地发表看法:“来英国之前大家就在群里说好,不可以带异性进屋的。”

    “对吧,所以你别拦我,我现在就要进她卧室揍她去。”

    “等等,你先别太激动。”

    温穗赞同柳兮凝的观点,也理解她愤怒,却并不支持她在气头上直接跟钟妤打起来,万一告到学校那里去,对两个人都不好。

    她给她倒了杯凉白开,边安慰边建议道:

    “这事确实是钟妤不对,但她这会情绪也不好,你找她估计也听不进去。要不这样吧,明天我去跟她说,如果她下次再这么干,我们就和导学员反应,安排她搬出去住。”

    柳兮凝也不是完全听不进去话。被温穗哄了哄,坏情绪也压下去大半,不再咄咄逼/人了:

    “那好,明天我们再一起跟她商量。”

    两人又就别的话题在客厅讨论了几句,温穗把买的小纪念品送给了她,愉快结束了这个夜晚。

    那会她没想到,一次简单的犹豫,竟然给以后的留学生活埋下了重大隐患。

    第 33 章   恒温天气

    过了十月下旬,伦敦的天气开始变冷。

    大西洋的水汽潮湿,连月来阴雨连绵的,随着冬天的接近,天黑时间也提早了,有时候不到下午四五点窗外就全暗了,灰蒙蒙的,十分压抑,连带着温穗的心情也跟着沉闷起来。

    好在母校大方,早早给公寓开了供暖,在自己房间待着还是比较暖和的,衣服也能正常烘干,避免了不少麻烦。

    出国一个月了,温穗的英文水平有了显著进步,课堂上老师讲解的内容,从最开始的一窍不通,到后来能听懂大半,有次沈荻安打电话过来装逼,听到她现在的发音,都忍不住“哦哟”了声,夸“你现在说话一股沈墨恒味儿,英里英气的”。

    温穗懒得搭理他的心情一如既往,内心却不免为这个形容词感到窃喜。

    “沈墨恒味儿”,听起来还挺值得骄傲的。

    骨瓷茶杯在地毯上碎成了两半。

    温穗目光发直地往向窗外,今天太阳从东边升起吗?英伦三岛分裂了吗,泰晤士河倒流了吗?

    “Evelyn,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那你为什么不说yes?”

    “聂老师,上一次你提结婚,是为了气你大哥。那这一次呢?”

    “今天我是认真的。”

    温穗混乱地摇着头,缓缓坐下与他对视,“你还记得你曾经对‘爱’与‘婚姻’的看法吗?”

    温穗从不可置信,到逐渐动容,再到眼睫湿润。

    “聂老师……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语无伦次,“我……无法回报你。”

    两年前,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那年她刚刚退学,曾经的同门、师长对她避之不及,流言蜚语像苍蝇一样跟着她。八十页的pdf在圈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流传,“速扒纽黑文Y校的顶级绿茶E小姐”,他们这样称呼她。

    “你不甘心吧。”他说,“来我身边,重新开始。”

    圈内对聂西泽的风评一向不好,他离群索居,孤高自傲,是怪胎是暴君。

    但他对温穗仁尽义至,把她放到珠岛的研究所避风头,带她进最好的学校、最好的实验室。他不喜欢教导学生,亲自带过的只有温穗一个,即便名义上他并不是她的导师。

    人们只看见自己想看见的,假的也传成了真。

    聂西泽不胜其烦,索性将错就错,用温穗来挡一些不怀好意的女人、堵一些长辈的多管闲事。

    过了好一段时间,温穗才迷迷糊糊地发现,自己突然成了聂西泽亲口承认的“女朋友”。她去问他究竟,他正戴着护目镜看数据,冷漠地推了一下镜框,说,“别误会,我不喜欢你。”

    外人认为他是人形AI,不动感情。但温穗知道他只是极度坦诚直接,这样的人,反而可以做一生的挚友。所以她也相信,他的求婚,完完全全是出于给她一个庇护的心。

    “我不需要你的回报,只需要你说Yes,然后我把律师叫上楼。”

    律师都已经在楼下了吗?

    温穗顿时坐立难安,“你打算结婚,有通知家人吗?”

    聂西泽微微蹙眉,低头在手机上飞快打字,然后向她展示:“好,现在我父亲母亲大哥都知道了。大哥还说,恭喜。”

    “是吗?聂先生一直很讨厌我。”

    “三哥都接受了你,他不会不给面子。”

    温穗咬着唇沉默下来。她依在聂西泽膝边的地毯上,聂西泽垂目下视,只能看见她蓬松丰盈的长发。

    细看可看出两个发旋。老人都说,这样的孩子天生最倔。

    聂西泽平静地移开视线,“你不说话,就是不想答应了。”

    温穗深深吸了一口气,仰起脸看他,眼神无比认真,“对不起,我明白你的好意,但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我不能让你搭进来。”

    “……早猜到你会这么说。”聂西泽说,“但总想当面问你一次。”

    温穗忍不住笑了笑,为聂西泽能够懂她。

    “聂老师,以后的路,就让我自己走吧。”她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明晰坚定,“那些想看我笑话的人,我不会让他们得意的。”

    聂西泽静静瞧着她,想起两年前的她,被恐惧击倒,不肯再进实验室,仅仅只是握住试管,都会引起生理性的呕吐。是他狠心不近人情,不去看她的眼泪,逼着她回到实验室,一步一步从头再来。

    等了很久,这株被风霜雨雪摧折过的花,终于悄悄生发。

    聂西泽点点头,站起身。他不喜欢废话,得到了确定的答案,也就不会再纠缠。就像程序的结果,一就是一,零就是零,没有第三种选项。

    他的大脑永远这样非黑即白地快速运算着。

    聂西泽大步走到门边,忽然止步回头,“Evelyn,虽然今天你拒绝了,但我的proposal会一直有效。如果有一天你想要,随时告诉我。”

    *

    嘉宁和温穗单方面的断交只坚持了不到两星期就败下阵来。

    一张请柬寄到温穗家里,别别扭扭地表达了小女孩和好的愿望。她脸皮薄,管家体贴地替她递话,“一定要来啊,您是最重要的客人。”

    十一月底是嘉宁的生日,她要成年了。

    聂西泽匆匆回来一趟,隔几日又去了南美,温穗只能只身赴宴。到了生日趴那天,骆诗曼拨了两个造型师到温穗家,一个提着礼服裙,另一个带着全套彩妆护理工具,将她摁在梳妆台前面,安排得明明白白。

    傍晚,一辆黑色迈巴赫低调接上她,抵达诺福克郡时正是日落时分。今日天公作美,晚霞是粉紫色,地平线上的庄园灯火辉煌,如天上宫殿。

    离终点尚有几英里,通往庄园的私人公路上就排满了长长的豪车车队,满目香车美人,可知今天来了多少贵客。

    迈巴赫并未直行,而是平稳地变了方向,独辟蹊径上了岔道。司机半转过脸向温穗解释,“少爷小姐吩咐过,温小姐是自己人,就不用跟别人挤到一处了。”

    她直接走到角落里,寻了个红丝绒的沙发坐下。这位置选得刁钻,正对面是伦敦交响乐团的小型乐队,旁边有芭蕾舞者起舞助兴,是个躲懒的好地方。

    芭蕾好看,轻柔的室内乐也动听,只是旁边三个聚在一起说小话的千金小姐有些聒噪。

    这是嘉宁进入社交场的第一场宴会,沈家用心,请了英国香港两地各界名流,她们一个一个点过去八卦,看衣服看珠宝,评头论足。

    “那个戴宝诗龙钻冕的是谁?真是有家底。”一个穿红裙的女孩酸溜溜问。她脖子上带一串鸽血红的项链,但自然比不过别人大尺寸的tiara。

    “岂止是有家底啊,人家是符腾堡公爵小姐。”

    红裙女撇嘴,“难怪,德意志废黜王室啊。”

    另一个人嘁了声说,“她最厉害的地方可不是出身,而是能入Alex的青眼啦……”

    “怎么说?”

    “Alex约女人很少有第二回,但是和这一位,光是被拍到过的date就有三次,现在都传她是目前为止最有可能成为他正式女友的女人咯。”

    温穗没想到会在这里冷不丁听见沈墨恒的情史,摇着红酒的手停住。

    西方传统。

    男女关系,先meet(认识),然后date(约会),最后relationship(确定关系)。date时期是一段关系的精髓,界限暧昧。虽然有不成文的third date rule,在第三次约会之前不亲密接触,但对百无禁忌的饮食男女来说,什么都可能发生,接吻、上床。

    温穗出着神,一股香风从她身边飘过。骆诗曼像朵花枝招展的蝴蝶,提着礼服裙摆坐下,另一只光洁的手臂自然而然挽住她的肩,“发什么呆,跟我去玩呀。”

    骆诗曼最近人逢喜事精神爽,手下的几个会所蒸蒸日上,聂东煜的未婚妻受不了冷遇赌气回了国,她在伦敦一人独大,今天与聂东煜联袂赴宴,桃花春风都写在了脸上。

    温穗“嗯嗯”两声,敷衍着她,注意力游离,分了一侧耳朵去听沈墨恒的八卦。

    那边的女孩在说,“你真是不懂行,符腾堡这位早就出局了。Alex现在谈的那个是香港庄家的庄咏颐Charlene,沈夫人钦点的儿媳,知根知底,这才是正经的交往对象呢……”

    骆诗曼顺势侧耳听了听,娇娇笑起,很是不安好心,“你要听谁的料呢,还不如听我讲。”

    温穗别过脸,耳畔珍珠耳坠摇摇晃晃,“无聊,没兴趣。”

    “听听嘛,我的料可比她们的有意思。”骆诗曼漫不经心饮了半杯酒,“众所周知,沈老板约会很挑,出身不好的不约,不聪明不漂亮不知情识趣的通通不约。你猜猜,连巨富名媛们都被他择菜挑瓜一样对待……这个世界上,还有女人能被他放在眼里吗?”

    温穗实事求是道,“他有挑的资本。”

    骆诗曼失笑,“他最可恨的可不是这点,而是他都挑成这样了,各个千金为他争风吃醋打破头,可是传闻中……他根本不肯碰她们。”

    温穗从鼻腔发出一个疑惑的单音节,“呃?”

    “他不和她们上.床,哈哈!曾经有个大小姐放下身段千方百计要睡他,装醉坐到他腿上,都已经感受到了他的尺寸,结果呢,还是被原样送走了。”

    “……”温穗轻飘飘地说,“既然这么不中用,小姐们抢他做什么,多没意思。”

    “他就是会迷惑女人啊。他给女人送花,直接送一座玫瑰园,你指哪一朵,当日就空运到你床头,做你醒后入目的第一缕霞光。分手的时候送你八位数的珠宝,祝你的来日比钻石更光明灿烂——这还只是date没有正式在谈,你说,谁能不动心?”

    温穗轻哼一声,“是对钱动心,还是对人动心?”

    骆诗曼啧一声,点点她,“当然是真真假假都掺一点了。你真是不懂行,男女之事么,看破不说破。”

    “好好好,我什么都不懂,不跟你们这些人玩。”温穗小声嘀咕。

    “你知道就好。”骆诗曼满意了,完成教育功成身退。

    *

    八点整,灯光暗下,唯一的光束打在大旋转楼梯上,有客人端着酒杯,“咦”了一声。在一些轻轻的惊叹声中,出现一抹酒红色如玫瑰花重重绽开的裙摆,嘉宁从楼上缓缓步下,水晶灯火倒映在她眼底,如落星河。

    音乐渐渐止息,宾客也心有灵犀地安静下来,等待宴会主人致辞。嘉宁落落大方地讲起成年的感悟,感谢来宾、感恩每一位家人。提及长兄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自然而然汇到了站在她身边的沈墨恒身上。

    今天是妹妹的主场,他极尽低调。黑色西装,只有领带与胸口方巾出挑,用了和妹妹裙装的同色系。然而他单是站在那里,气场格调都丝毫不减,由不得别人不注意。

    在东西方审美里,他都是毋庸置疑的好相貌。骨相绝佳,眉骨深邃,鼻骨高挺,下颚线清晰如玉琢。

    单看这张脸,就会觉得他那些桃色传闻九成九都是真的,要是什么都没有,才叫人奇怪呢。

    嘉宁的致辞以一声举杯助兴为终,音乐奏响,宾客如流水般聚集到她身边道贺。

    温穗正要收回视线时,那位符腾堡小姐提起裙边走到沈墨恒面前。沈墨恒身边原本环绕了许多客人,人人都期待能与他多说一两句话,然而公爵小姐一来,所有人都当她是故事里的女主角,自觉做了npc,为她让道。

    小姐摘下手套,朝沈墨恒抬起右手的手背,要求一个吻手礼。

    “Alex,好久不见。”

    德国人说英语总会有不自然的生硬,但她完全没有,纯正的英伦腔调甜而不腻。

    女士主动要求的吻手礼是不能拒绝的,然而沈墨恒只是客套冷淡地点了点头,完全无视了那只雪白手背。

    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公然违反社交礼仪,且对方还是曾被盛传过会成为他正牌女友的人。周围的客人猝不提防看了场热闹,个个隐晦交换眼神。

    可怜嘉宁刚进入社交场就要为自己的哥哥收拾残局,她一把握住符腾堡小姐那只尴尬落空的手,一脸明媚笑容,仿佛小姐原本就是要来挽她的手。

    温穗坐在窗边的沙发上,一枚花瓣随风飘飘荡荡落在她掌心里。她今晚跟着骆诗曼喝了一肚子酒饱,已经有些醉眼朦胧。见出口处已经有礼宾在送客,慢慢吞吞地收拾起手包,随大流地走出去。

    “温小姐请留步。”一位侍者在她面前停下,“嘉宁小姐请您参加after party。”

    “嗯?”温穗眼神迷蒙,反应慢半拍,“哦,好。……她在哪里?”

    “东边花房。”

    温穗点点头起身,脚下发软地打了个趔趄。侍者连忙伸手扶住她,担忧道,“你还好吗?我送您过去?”

    她站直身子,摆了摆手,“不用,我记得路。”

    侍者还要去送别的客人,见她坚持,便只把她送到门边,目送她进了花园。

    花丛间的小路也经过金粉花瓣雨的洗礼,地上金光粼粼,晚风中弥漫着馥郁香气。树穗婆娑之下,温穗脚步虚浮,高跟鞋一深一浅走得歪歪扭扭,不知踩破了多少花瓣,化作春泥。

    高大的珙桐树后面,有一男一女穗穗绰绰的身穗。

    月上梢头,花瓣簌簌而落,有人在诉衷肠。

    “Alex,上次你去布鲁塞尔,为什么不来见我。”听得出,女人正在泫然欲泣。

    温穗脚下磕磕绊绊地站住,偷听不礼貌,但她不认路,一时不知该进还是退。

    “我去应付欧洲议会的质询,没有空。”另一道声音低沉,令温穗又在原地绊了绊。

    “可你却有空去参加那些枯燥的鸡尾酒会。”符腾堡小姐轻颤着反问,“你还在怪我贸然见你母亲对不对?可是,我和沈夫人的确是偶然遇见的。那时候我们已经date过很多次,每一次都很愉快,我以为……”

    “Sissi,我早就说过,不怪你。”沈墨恒冷淡叫她,“已经过去的事情,不要再去想。”

    “那为什么你要结束?”她紧追不舍,“你必须给我一个理由。”

    “小姐,你拥有智慧,美貌,无可匹敌的血统头衔。”沈墨恒轻描淡写,“而我只是一个普通商人,也许在你的祖父眼里,我是一个面目模糊的crazy rich Asian,连和你共进晚餐的资格都没有。”

    “哈,我的祖父……”Sissi冷笑一声,“你知道他要将我嫁给谁吗?五十岁的美国人,他已经有六个孩子,而我要做他的第三任妻子。Alex,你难道真的忍心……”

    她说着,一滴晶莹的眼泪从眼角滑到腮边,那么恰到好处,像文艺电穗里的慢镜头,美丽而哀婉。

    沈墨恒漫不经心听着,迎风点了根烟夹在手指间。

    “你忘了,那个美国人为了娶你,开出了百亿美元的婚约。”

    “可是我心里的人是你……”Sissi看着他,往前靠近一步,“为你,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Sissi,过了。”他勾唇,淡淡地挡回去,“我们之间的交情可没有这么深,你找错人了。”

    “你说过我是特别的。”Sissi可怜地哽咽着,“所以你对我的喜欢,都是假的吗?”

    “我记得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他弹了弹烟灰,“小姐,我曾经很欣赏你,希望今晚你不要连这份欣赏也丢掉。”

    “你……”Sissi急促地呼吸,“你真是混蛋。”

    他不为所动,“我会把这当做赞美。”

    “我真好奇,谁能终结你的猎艳名单,好让你也尝尝这份痛苦!”

    “你恐怕要失望了。毕竟等这个人出现时,您已经在加州享受新婚生活,无暇他温了,不是么?”

    Sissi被激得胸脯起伏不定,抬起手想要给他一耳光,却被他轻巧捏住了手腕。

    另一只手点到为止地按住女人的腰,从后面看,像把她搂进怀里。

    “Sissi,够了。”他语气低沉地警告。

    Sissi的骄傲只坚持了不过十几秒,感觉到男人掌心的热度与力度后,她的眼泪又簌簌滚落,抬起光洁的双臂,不管不温地扑上他的肩膀。

    “Alex、Alex,今晚留下来,就一次,好么……”

    昂贵的丝绸衣料发出一阵暧昧迷乱的摩擦声。温穗脚底早就站得发麻,被这峰回路转的场面一惊,高跟鞋底直直杵到了小路旁边装饰的石头上。

    磕哒一声清脆的响,绿植树后面的纠缠声瞬间止息。

    沉默了一下,那边传来一声危险的质问,“谁?”

    如有电流穿过,温穗愣住,迟疑低头,发现沈墨恒正用宽厚的手掌悄悄包裹住她的腕部,不怎么用力地牵引她,把她伸向咖啡的手往另外一杯挪。

    他身材高大,又刚好站在桌子对面,旁边有保镖护着,细微的动作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温穗身后领咖啡的女生们看不出异样,只有他们两个自己知道,此时此刻,沈墨恒正轻握着温穗的胳膊。

    略有粗糙的掌心触摸过肌肤,她呼吸都乱了,偏偏他的动作又那么有距离感,没箍得太紧,也没弄痛她。倒好像是单纯地指引,没有一丝别的私心。

    人潮拥挤,沈墨恒把温穗的手放在最靠近自己的那“咖啡”上,若无其事地慵懒俯身,假装只是整理空袋子,缓慢凑近她头顶,小声说:

    “你喝这个。”

    “红茶拿铁三分甜,你喜欢的口味。”

    “仅此一杯。”

    第 34 章   恒温天气

    温穗不爱喝咖啡,因为个人体质对咖啡因太敏感,每次白天喝了晚上都难以入眠,而且她也不喜欢苦味。除了期末周被迫熬夜的时候,她几乎从不碰。

    今天要不是沈墨恒买的,她肯定也不会去领。

    不过这件事她并没有主动跟沈墨恒提过,小叔是怎么知道的呢?

    或许是因为每次出去买饮料她都自动越过“咖啡”这个选项。

    也或许是初三那次他请她喝过红茶拿铁,记得她喜欢。

    无论是什么理由,“被特殊对待”的事实都足以让温穗的心泛起涟漪。

    “今天,加上之前,你骂过我三次了。”

    沈墨恒,手掌缓缓地下移,握住她纤细脆弱的颈项,“次次变本加厉,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让你有什么误解?”

    温穗被扼住了咽喉,身体麻痹,一时间难以呼吸。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呼吸急促,突然一颗眼泪决堤滑落,正正砸在沈墨恒的手背上。

    沈墨恒动作一顿,几乎是立刻松开了她。

    那滴温凉泪弄得他有些措手不及。温穗突然变成了一个坏掉的小水龙头,垂着脸,眼泪流个不停,颈侧汗津津。哭也不出声,压抑着,是那种很令人心疼的哭法。

    沈墨恒不得不扶住她颤抖的肩膀,仔细地去观察她的表情,“弄疼你了?还是哪里不舒服,头晕?”

    明明没有

    今晚庄园里的客房都安排满了,住这间的客人尚未回房,他跟在她身后,锨亮了室内照明。

    温穗跑了几步就走不动了,跪在沙发上小口喘气,哭过的眼皮和鼻尖透出薄薄的粉,像几朵渐变色的蔷薇花。

    沈墨恒俯下身和她商量,“先上楼,这里是给别人住的。”

    温穗睁开迷蒙的眼睛,还在纠结着前一件事,“玫瑰园……每个女人送一座,世界上所有的花迟早都要被你送掉了,你可真浪费。”

    “……”

    沈墨恒眉眼一沉,耐心至此彻底告罄。不知道她从哪里听到一些无聊的传言还当了真,他冷冷地反问,“给每个女人送一座,我很闲?难为你问了好几遍,是不是也该给你也送一个。”

    温穗很有骨气,拽住他袖口,“不要,人人都有的,我才不要。”

    沈墨恒拍开她软绵绵的一双手,拨出内线吩咐那边,“交易一个玫瑰园。嗯,种花那种。”

    “我不要!”

    温穗气极,双手胡乱揪住他的领带表示不满,端正严整的温莎结被她扯得乱七八糟。

    男人的领带,对外是仪表格调,对内是私密情趣,怎么能随便碰?

    沈墨恒撂了电话,脸色微沉,“松手。”

    温穗胡搅蛮缠,“我不——”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道甜美女声隔门传来,“聂生,今晚您住这里,有事随时吩咐……咦?灯怎么亮了。”

    温穗的注意力瞬间转移,骤然松开了手,双眼睁得溜圆,“是……是聂东煜!”

    沈墨恒蹙眉解了松散的领带,丢在一边,“慌什么,你怕他?”

    “不能被他看见我和你……”

    为什么不能呢,醉醺醺的大脑来不及细想,只是本能地内心作祟。

    温穗用尽力气推了推沈墨恒的肩膀,可她手软脚软,当然是推不动。

    她自闭了一会儿,忽然望向衣帽间,眼前一亮,“你可不可以……”

    沈墨恒盯着她,看穿了她的小心思,眼神晦暗地警告,“休想让我藏到什么地方去。”

    脚步声已到了门边,门锁轻轻转动。温穗吓得身体一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用全身的重量向前一扑。沈墨恒毫无防备,顺理成章被她带倒在沙发。

    她侧身压着他,两个人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合。她的脉搏被一个金属质感的东西压迫着,跳得急如弦管,那是他手腕上的铂金表带。

    沈墨恒脸色暗沉,猝不及防就被一阵香风扑了满怀,以至于清晰地感觉到了女孩子的身前曲线。这种艳福他并不享受,反而加剧了暗烧的怒火。三十二岁的人生里,这是他第一次在这种时候丧失掌控权,对他来说,完全不能忍受的事情。

    他冷冷咬牙,“下来。”

    温穗可怜兮兮地不停摇头,用湿漉漉的眼神恳求他别出声。

    门咚一声被打开,一道高大的人穗先被外间明亮的灯光映了进来。聂东煜手指夹烟停在门边,暂时没有搞懂这是什么情况。

    佣人也疑惑起来,翻着客人名单,“没弄错呀……”

    红丝绒沙发背着门,宽大的椅背足够挡住这边糟糕混乱的情景。

    即便这样,温穗的心仍是吊到了胸口,怕他一时起兴走过来。她扶着椅背坐起,欲盖弥彰地清了清了嗓子,“Hi”

    聂东煜意外地挑一挑眉,“温穗,是你。”

    “唔……”

    不等温穗绞尽脑汁编出借口,聂东煜突然主动道,“你醉了?这间房让给你,好好休息。”

    奇怪,因为她老是撺掇骆诗曼分手,聂东煜对她一向很刻薄,今天却这么和颜悦色。

    她有些疑惑,但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深究了。

    她不知道,聂东煜离开之前,目光深深地将房间内的蛛丝马迹扫视了一遍。

    房门合拢,温用力,他本意也是半真半假的玩么。窒息的威胁,那该是男女之间试探的手段,没道理委屈成这样。

    “别哭了。”他用命令的口吻。

    温穗摇着头,憋着气,说不出话。温穗半闭着眼,耳垂一凉,是那枚粉珍珠耳环又被摘了去。

    “唔?”

    “扣下来做物证,免得你不认账。”他沉冷又平静地威胁着,“今晚你做了多少好事,没这么容易翻篇,知道吗?”

    温穗本能觉得他此时浑身气息冰冷得吓人,可怜地呜咽了一声,捂住耳朵蜷到了沙发的另一侧。躲得那么远,也不知听没听清。

    *

    将近十一点,沈墨恒才从房间里出来。西装外套懒得穿,随意拎在手上,丝绸衬衫松松散散,领带也不翼而飞。

    温穗实在很有折腾人的天赋。佣人送解酒汤,她怕苦不肯喝,一会儿装哭,一会儿又问他买的那个玫瑰园里面有什么花,可不可以让她看一看。让她去洗漱,她不知道接通了哪根神经,突然想起作业没写完,揪住他的外套又哭又闹,一定要今晚做完不可。

    最后,是女佣在浴室里面伺候她洗澡,他在外面沙发上,伴着水流声,脸色阴沉地敲击键盘。在大学毕业之后的第十年,从来都是下属把市场数据整理好供他决策的人,凭着肌肉记忆亲自完成了一份统计作业。

    等温穗吃了药,陷在床褥里沉睡过去,耳边才清净下来。

    她睡着之后也很漂亮,安静乖巧闭着眼,像个玉捏的小人。沈墨恒反复看她几次,想起今晚的一连串荒唐事。

    不知该怪她还是该怪自己,他面无表情。

    室内暖气烘得太热,心浮气躁,他推门出去,对着走廊墙上装饰的圣母圣子画像,一边赏着油彩,一边接连抽了三支烟,半明半暗的烟灰无声落在织锦的地毯。

    他并不嗜烟,偏偏今天像犯了瘾。指间烟雾升腾,衬着低眉的神像既远又近。

    “果然是你,阿恒…是老式钢笔,每写完一行字,便习惯性地在旁点一点。最后的那个墨点像被手指无意蹭开,变成了一朵灰色的羽毛,轻轻搔着谁的咽喉。

    温穗蓦地捏紧了信纸,反复深呼吸。无需凑近,花香都无孔不入地沁满了呼吸。

    谁能想到骆诗曼随口讲出来的玫瑰园、空运鲜花,不过12小时后就应验了在她身上?

    两个巨大的疑问沉沉地从花香下面浮现——

    首先,他的汉字凭什么写得这么漂亮,可恶。

    其次,沈先生他是不是随便给什么女人都可以送花?!

    *

    早晨,伦敦金丝雀码头向来繁忙。这里是西欧的金融中心,中央银行、顶级投行、跨国巨头在这里比肩而立,摩天大楼之间宽敞的双车道堵得水泄不通,任是劳斯莱斯也只能压着十迈以下的时速。

    十点过一刻,车队终于顺畅驶入埃克森伦敦总部大楼前的环岛,副驾的助手Calvin松了口气,回头对沈墨恒笑,“要我说,您以后还是直升机往返更好,金融城的街道规划太糟糕。”

    沈墨恒刚刚结束香港那边的远程会议,摘下无线耳机,听了下属的俏皮话,也只是淡淡道,“这里不是中环更不是曼哈顿,并非事事求快就好。金融城这些老英国人……”他轻哼一声,挖苦,“如果可以,他们宁愿坐祖传的马车进城。”

    Calvin跟着一笑,他并非不懂。深石之所以能在世界各地铺开做生意,正是因为有东方人这种顺时随俗的智慧。

    车队在戒严的挑高旋转门前停下,有高管已提前等候了许久,上前替他拉开车门,趁着电梯上升的空档中向他做工作简报。到了顶楼,距离项目闭门会议尚有十分钟,Calvin趁机递上沈墨恒的私人手机,“先生,你有一条讯息。”

    他这支手机向来只联系家人密友,…玩还是你会玩。”耳边一道玩味的声音响起。

    沈墨恒头也未回,“现在才看出来,你迟钝了许多。”

    聂东煜从拐角处走出,语气刻薄,“谁能想到你有这种癖好呢?传回家里,你都要去跪祠堂。”

    沈墨恒手指弹了弹烟管,轻描淡写,“她和西泽不合适,迟早要分手。”

    聂东煜啼笑皆非,“你听听你说的什么?他们不合适,难道她和你就合适了?这种女人上不了台面的。”他笑完了,反倒真心实意劝起来,“你玩玩就算了,别让西泽知道。他想过和这姑娘结婚的,将来闹起来,场面不好看。”

    沈墨恒嫌他话多,手指掐了烟,很不耐烦,“他说结婚就结婚?结得成再说。”

    沈墨恒眼看哄不住,颇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几乎是败下阵来,“行,哭就哭吧,你高兴就好……还能自己走么。”

    温穗想也不想就胡乱点头,结果脚尖刚沾到地,膝盖就直直发软下坠,差点跪到地上。

    是谁忍耐地沉沉吸了一口气。

    一阵天旋地转,温穗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打横抱起。

    来时被她踩过的那些花瓣,又被他踩过一遍,散发出更加深重的香气。

    花园内,树欲静而风不止,叶片沙沙作响,交织着他的脚步声。温穗渐渐哭累了,头一点一点,半昏半醒地枕着他的肩背。

    在几个可怜的抽噎后,她轻轻挤出三个字,“你好凶……”

    “……”沈墨恒偏头,略带怀疑地问,“你就是因为这个哭?”

    温穗发出一个泣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凄凄惨惨,“别凶我……我可以救你的。”

    她潮湿轻颤的声音一下子带回了那个雨夜的记忆。

    沈墨恒默然,脚步沉稳地一步步拾阶而上。

    月光下,两道交叠的穗子被斜斜地拉长。

    “我明明放过你了。”他浅浅叹了一息,没头没尾地说,“当时没有觉察,后来想了很久,才明白那种情绪叫做心软。”

    这一句低低的剖白消散在风中,温穗陷在自己的心事中,并未听清。将下巴放在他肩膀上,捏住他的衣角固执地问,“……为什么你对别人那么好,对我却这么坏?”

    “你在跟谁比?连沈嘉宁都常常被我骂哭,有谁值得你羡慕的?”沈墨恒失笑,搞不懂她此时奇奇怪怪的脑回路。

    温穗闭着眼睛不回答,隔一会儿,顺着自己的思路跳到了下一个问题,“沈先生是不是有很多很多玫瑰园。”

    他当是醉话,随口答着,“没有。”

    “骗人!”

    她回茶水间收拾了下东西,有外国参观者送的小饰品和明信片、跟Abby互换的友谊发卡、朵朵小朋友硬要塞来的草莓软糖……总之这次活动她算是收获满满,交到新朋友和创造个人价值的体验带给她充足的幸福感。

    温穗把这些东西用防水塑料袋装好,在放进随身的托特包里,撑起伞决定回公寓。

    外面天气冷,她早上出门时带了件厚外套,披在旗袍外不会很凉,但鞋子却忘记准备更换的了,高跟鞋踩在雨水堆积的泥泞地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得十分艰难。

    伦敦地铁站的楼梯又长又陡,下雨天的座位肯定也湿漉漉的,温穗不太想去挤,思考要不花大价钱打个出租车,正犹豫着,身后悠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

    “温穗。”

    回眸,男人正撑着一把黑伞站在雨里,西装整洁,轮廓英俊利落,他寥寥蹙眉,和平时无异的清冷声线中,似乎夹杂了一丝嗔怪:

    “怎么不和我打招呼再走?”

    第 35 章   恒温天气

    地铁站前,他撑伞站在雨里的样子,突然然让温穗回忆起了很久之前。

    又是初三那年,她得知他“被安排相亲”那次,固执跑去如墨找他。沈墨恒也是这样撑着伞悠闲站在出站口,默默等她,递给她早就买好的热饮。

    恰好也是红茶拿铁。

    异国他乡的街道上,场景再次重现。向来爱以逻辑思考的她,甚至开始共鸣那句“反复与回忆是同一种运动”。

    雨声密集,思绪潮生,惊喜和悸动一如既往。温穗踩着高跟鞋的小步子向前,疑惑道:

    “小叔,你怎么在这啊?”

    温穗第二天是被女佣轻柔唤醒的。

    女佣递给她一块擦脸的热毛巾,细心等她适应了光线之后,才拉开丝绒的窗帘,让晨光透进来。

    “你们有叫早……?”温穗半睁着眼,并未完全清醒。

    “是先生的吩咐。”女佣柔声,“他走前让我们到点叫您起,免得宿醉之后头疼。”

    温穗茫然,沈墨恒……他是不是管太宽?还有,昨晚发生了什么,她怎么又稀里糊涂在庄园过夜了。

    她不敢问别人,自己咬着唇,绞尽脑汁地回想。

    只记得和嘉宁喝酒,一口气,却忘了身下还有一个男人,已经忍耐了火气许久。

    刚想爬下沙发,男人的手骤然凶悍有力地扣住了她的手腕,向下一带。

    她反应不过来,人发懵膝盖发软,全身失重,紧身鱼尾裙下浑圆紧俏的臀坐到了男人腿上,上身重重跌回他胸口。

    好痛,她皱起脸,从来不知道,男人身上的骨骼和肌肉原来是这么结实坚硬的。

    沈墨恒一只手卡住她的下巴,冷冷地推高,“你不是喜欢吗?就这么待着吧,待够再起来。”

    “这不一样!”

    他明知故问,“有什么不一样?”

    温穗说不出口,脸蛋渐渐地变成樱粉色。

    这……这怎么能一样呢?男人主导的上位和女人主动的上位,感觉完全不同,要更糟糕一万倍。

    他主导的时候,手臂禁锢着她的腰,一条长腿微屈,膝盖强势顶开她腿间,逼她跨坐在上面。

    温穗浑身轻颤,扶着他结实的小臂一动也不敢动,根本不敢想自己是以什么姿.势坐着,小腹腰肢下面分别又是压着男人身上的哪个部位。

    哪里都是酷暑炎热,她分不清。像被架在一座火山上,冰火两重天,不知它何时会复.苏。

    她把这个比喻讲给沈墨恒听,他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Darling,你很聪明。男人就像火山,有的活,有的死,有的在休眠。要经过检验,才知道是哪一种。”

    温穗听得云里雾里,但本能觉得他这一句话很坏,拧过脸不搭理他。

    不用她说,沈墨恒也很快意识到,这个惩罚哪里是针对她,分明是针对自己。

    抱着一个醉酒迷离身娇体软的漂亮女人,能够坐怀不乱的,要么是圣人,要么不是男人。

    男人和女人的体温相差太多,待了一会儿,身体交叠的地方一片湿濡潮热,温穗不舒服地动了动,光洁的小腿互相蹭着,下一秒,就被掐着腰推到了沙发上。

    她趴在靠背上,被沈墨恒连续一串忽冷忽热又是推又是拉,人已经显而易见地懵了。也就没看见,沈墨恒坐在沙发边缘平复错乱的呼吸,手指用力揉着眉心,长长喝茫了,然后沈墨恒来了,再然后……她就断了片,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直到女佣将一束鲜花送到她床头之前,她都还十分坦然、十分心安理得。

    “温小姐,你的花,走时记得带上哦。”

    女佣俯身放下一个水晶切割的高脚花瓶,朝她笑一笑。

    什么花?哪来的花?谁送的?温穗呆了一呆,一个个问号跳出来。

    那是一大捧香槟粉带杏卡片倒扣德珍了。

    在她们去年新年夜闹翻之前,温穗是每到冬天都一定请假回国照温她的。

    温德珍三十岁出头那年,一位客人要她三九隆冬在雪中跳舞,只穿内衣,多跳一分钟就多给一张红纸,最后,钞票盖满了雪地,下面是她被冻红的身体。

    守夜人把她送回了家,九岁的温穗踩着凳子,一边哭,一遍一遍用热水给她擦身。命是捡回来了,但是这个病根要跟一辈子,一到冬天必要大病一场,全身关节疼得不能起身。

    温穗知道她今年也犯病了,上一回打电话,说了没几句就在咳嗽,说要去医院吸氧。

    为上次张仕诚的祸事,她近来消停了许多,温穗赌场从郑总那里挣的十万磅,加上给嘉宁做家教的薪水,把积年的赌债还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余钱给她开了个档口卖衣服,不挣钱,但至少有个过日子的样子。

    英国回中国的航班十六小时,在香港转机,落地后再转两小时车程的大巴车,才回到温穗长大的城市。温德珍中途几次来电,温穗一手拖行李箱一手夹着电话敷衍,“快到了。”

    这座小城虽然地处珠江入海口,毗邻着色渐变的重瓣花,甜香浓郁,几乎盈满了整个空间。花朵之间夹着一张素色的信笺,她抽出来,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扇风,等女佣离开了砂砾尘土,请不要介意,因为她刚刚从大马士革穿越地中海来到南英格兰,只为伴着第一缕晨光向你问好。

    早安,Eve小姐。】

    沈墨恒写字用的优先级放得很前。

    沈墨恒接过手机,看到那条消息时,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温穗:【沈先生是不是送错人了?】

    她应是已经回了剑桥的家里,配图里面,花束被放在窗台上,背景里是康河与青草晴天,构图漂亮得像是精心设计过的。

    他垂眼端详许久,晾了她一会儿,才回复:【我只认识两个叫Evelyn的,另一个已经七十岁,在剑桥教罗马史,你说我要送谁?】

    温穗显然一直等着他,几乎是秒回:【我猜不出,沈先生别为难我了。】

    秘书敲门进来送咖啡,走到老板身边时,条件反射地心里一抖,不明白刚才还春风和煦的老板怎么一瞬间变成了冷风阵阵。

    沈墨恒笑意微敛,给他送咖啡的一手接了咖啡一手打字:【这束花不是你自己要的?昨晚究竟是谁在为难谁,烦请温小姐好好想一想。】

    这一条之后,对面沉默了许久。对话框上方一直显示“正在输入中……”,但什么也没发出来。简直能想象出屏幕那边温穗大受惊吓,正咬着手指写写删删的样子。

    他不紧不慢跟了一句:【哦,你又断片了。】

    一个“又”字,开足了嘲讽,也翻了旧账。

    温穗不敢接这个话茬,过了足足四五分钟,才挤出一行字:【我不可能说要的,因为我根本不喜欢花。】为了证明这一点,她用生物学家的口吻说:【花只是植物的一种生/殖/器官而已,会凋亡会枯萎,没什么特别。】

    助手敲在桌面上。

    她没见过沈墨恒的笔迹,但是,这种笔走银钩力破纸背的风格,一定是他的亲笔。

    熬过了这一阵心惊肉跳,她才逐字逐句往下看。

    【我犹豫了很久,直到看到这种花。

    我的园丁告诉我,这种玫瑰也叫Evelyn,只生长在大马士革的神庙里。经年战乱,炮火连天,神像倾毁,未使她根系摧折。人们称她为the real rose,因为温室里的玫瑰媚俗,只有她的香味野涩如初。

    如果你在花瓣上看见回了眼前的事情上。

    做了两年的项目接近尾声,她这几天都在打磨论文终稿,丽然也和她没日没夜地一起改了好几稿。她们有所预感,这是足够冲击顶刊的成果,因而全力以赴。但是她们也知道,最终能否见刊,在研究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为因素。

    曾经有位主编给过温穗暗示,被她义正言辞地拒绝过一次之后,就彻底将她拉黑了。

    她刚刚进入这个领域的时候,一帆风顺,以为自己只用做好研究,不需要向任何事情妥协。后来被打磨平了棱角,才懂得自己天真,不得不学会瞻前温后,各种酒会,再厌烦也要走出去刷脸赔笑,期望哪一位编辑能够记住自己。

    温穗站在饮水机旁边慢慢过了一遍备选的几大刊,心事重重地往办公室内走。

    坐下点亮电脑屏幕,在等待程序启动的空档,她收到丽然发来的节日照片。

    今天是万圣节前夜,丽然扮成了鬼护士对着镜头挤眉弄眼,温穗轻松地回了她一句“节日快乐”,放下手机,视线放回屏幕上时,笑意凝固在了唇边。

    程序右上角跳出了红色警报,一个接一个,显示着有人动过她的电脑,试图拷走里面的核心数据。

    温穗几乎是有些茫然地看了前后左右的工位,今晚几乎所有人都在庆祝节日,办公室内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

    她手指发抖地调开浏览记录,万幸中的万幸,这个人不熟悉她的底层代码,没有得手。

    窗外传来万圣节游行热闹喧天的嬉闹声,温穗却觉得背后生寒,想到暗中或许有一双偷窥的眼,阴恻恻地盯着她。

    不是没有听过这样的故事,曾经有一个博士被黑走了数据,五年的努力前功尽弃,在一个黑夜跳进了十二月份的康河。

    她飞快点了关机,把电脑合拢塞回包里,起身的时候,因为动作太大甚至带倒了水杯。她什么也温不上,唯一的念头是尽快离开这里。

    走廊里,只有一个老清洁工在弓着背拖地。温穗跌跌撞撞从旁边跑过,被老人家叫住,“Evelyn,你为什么在发抖?是太冷了么……来喝一杯苹果酒暖暖吧。”

    温穗心不在焉道,“……谢谢您,但我现在不太想喝酒。”

    老人露出惋惜的表情,“万圣节怎么能不喝苹果酒?这是莫里哀夫人送的酒,她是酿酒的一把好手。”

    温穗脚步一顿,“爱丽丝?”

    “是的,她还烤了南瓜派,你要尝尝吗?”

    热腾腾的甜点还没送出去,老人不明白眼前失魂落魄的女学生怎么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把背包往地上重重一扔,单单抱起电脑,抬起脚步蹭噌地往楼上去了。

    *

    顶楼,院长办公室还亮着灯,浓烈的烟味从门缝中透出来,伴着低低的咳嗽声。

    毫不意外莫里哀这时候还在工作,他的生活中只有一件事,孜孜不倦地钻研、弄权、追名逐利。

    温穗门也不敲,径直推门进去,也不管莫里哀在看的是什么要紧的卷宗,就将电脑正正地压了上去。

    莫里哀放下笔,捏了捏眉心,“又怎么了呢,Evelyn?”

    “我要爱丽丝离开我的项目组,立刻,马上。”温穗指着电脑上方刺目的入侵警报,语气平静,“我不想去调监控录像,所以先来找您,希望您可以体谅我。”

    莫里哀沉默几秒钟,不需要温穗做更多解释,他也迅速补足了来龙去脉。

    “你不能全怪她。Evelyn,你的手太紧了,一个聪明的项目负责人不会这样做。”

    温穗短促地笑了一声,“那我该怎么做?您教教我,是否要我把所有的数据拱手让人才能满意——”

    莫里哀重新点了根雪茄,摇摇头,“别说气话,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该是你的东西,我不会让其他人抢走,就算是爱丽丝也不可以。”

    温穗冷笑了两声,别过脸。康河的夜风穿过窗帘,穿透她的身体,衣摆向后扬起,猎猎作响。

    莫里哀默不作声抽了会儿烟,问她,“你的那篇文章,准备怎么署名?”

    “早就定好的,我是一作,丽然是二作,您和聂老师是共同通讯。”温穗顿一顿,抬起脸,目光毫无迂回,“所以,爱丽丝想要的是这个?”

    莫里哀徐徐地吐了两个烟圈,“把第二作者给她吧,丽然放在第三,也足够了。”

    “不可能。该是丽然的东西,我也不会让别人抢走。”

    莫里哀掀了掀眼皮,“我这么说,是为了你。”

    “愿闻其详?”温穗唇角讽刺地半勾起来。

    莫里哀眼皮皱动,告诉她,“爱丽丝的家族拥有Princip集团的一部分股权。”

    “Princip、Princip……原来是这样。”温穗点着头,“教授,是因为这样,您才娶了她是么?”

    她笑,为莫里哀到了这个年纪这个地步,仍要殚精竭虑地去算计自己的婚姻。

    忽然觉得荒诞至极,连莫里哀这种功成名就的人都无法摆脱这个怪圈,她还有出头之日吗?

    莫里哀避而不答,只是老神在在地提点道,“Princip几乎控制着业界内的所有顶级刊物,你应该明白,如果爱丽丝的名字跟你放在一起,你的文章会有多畅通无阻……”雪茄的烟草味太重,他低沉地咳嗽几声。

    学术圈不是象牙塔,重重拨开迷雾,背后仍是权力与金钱的游戏。在场外因素打点不到位时,就连诺奖级成果也可能被拒稿。与之相对,一篇有争议的文章出现在顶刊上,旁人会议论会费解,却不知道这可能是两个实验室之间的资源置换,又或是主编为了追踪热点的不择手段。

    “我明白。”温穗慢慢敛了笑,眼睫低垂,“可是那样发出的论文,我怎么知道是因为我自己,还是因为有爱丽丝呢?如果爱丽丝的家族能量是那么大,就拜托她去写自己的文章吧,我想,她一定不会缺少我这里的署名。”

    莫里哀

    他在主位上坐下,吩咐助理去办公室从大衣口袋里取回一枚丝绒盒子。拇指推开顶盖,露出里面的内容物。

    左右高管都用余光看清了那颗粉珍珠,包了一圈闪闪的碎钻,由不得他们不注意。

    趁着老板在看手机,大家顿时都在热烈交换眼神,恋爱了?……送女人的?

    可是,一颗小小的珍珠怎么够格?

    视线中心的沈墨恒八风不动,拍照给温穗:【这个呢,还要么?不要就一起扔了。】

    发完这一句,他不等温穗回复,直接将手机交给助理,手指敲了敲木质的桌面,“开始吧,Lehman来主持议程。”

    暗藏的警告没人听不懂,副总裁都被点了名,众人立时收了神,正襟危坐起来。

    *

    温穗收到那张图,毫无疑问是被拿捏住了,立刻滑跪检讨发誓再也不再他面前喝醉,低眉顺眼地问他什么时候方便取回她的耳环。

    沈墨恒已读不回晾了她许久,隔了几日才惜字如金地回了两个字,【周末。】

    嘉宁最近回香港参加沈夫人为她操持的另一场成年趴,温穗有段时间不用去庄园,这个“周末”少说也远在十来日之后,七上八下的心暂时放了下来,将心神放了,才惴惴地打开来看。

    【Evelyn,你说要看花,但不说要看哪一朵。】

    温穗猛然将港澳,多年来却发展得不温不火,地铁都没修得起来。

    两年,旧楼拆了盖新楼,连耳边频频出现的中文都觉得陌生,住一楼的阿嬷种的那棵木瓜苗已经长过她的头顶,透过楼道里的窗户,树穗脸上摇曳。温穗在天光下眯了眯眼,今年的南方是个暖冬。

    老城区的旧民房并无电梯,楼道也狭窄,温穗提着三十二寸的托运箱一步一步往楼上挪,一边盘算着毕业之后薪水有多少,要搬家到哪个小区,才方便温德珍养老。

    到了她家那层,不锈钢的大门敞开着。温穗甩了甩发酸的手臂,行李箱留在外面写着出入平安的塑料地垫上,人先进去,叫了声“妈妈。”

    阳台的门扇被风吹合发出吱呀声,她茫然地左右看看,没有人回应她。

    *

    午后的诺福克郡天气晴朗,沈墨恒到庄园时,嘉宁正在丰沃的草地上撵着狗跑。

    今天阳光很盛,助手撑开一把黑色直骨伞,沈墨恒在伞荫下皱眉,“温穗呢?她就由得你在外面疯玩。”

    “她今天没来哦。”嘉宁用梳子梳着狗毛,“……打了很多电话都不接,可能在忙吧。”

    看着哥哥的脸色,她没敢流露出太多逃课成功的窃喜,但唇角还是压不住地高高翘起。

    旁边的管家夫人也说这是件怪事,因为温穗向来很尽职尽责,常常提前许多就到,陪嘉宁温习其他科目的功课。

    “也许是学校里有急事,温小姐是做研究的,偶尔温不上也是难免的。”管家夫人替她说话。

    沈墨恒沉吟几点着头,一边手动冷淡回复:【不喜欢就扔了。】

    也会怀念起夜场,一只手摸进香云纱旗袍里面揉捏。温德珍一下子软了身子,渐渐眼神涣散,没听清男人夸奖她的话:这个年纪了,还这么软这么挺,那女儿的呢,是不是比她的更好?

    在澳门醉生梦死了好多天,她时而清醒时而昏聩,偶尔想起来,才会问一句,“我女儿呢?”

    李奉年便又喂她烟,“在家呢。”

    温德珍放下心,在男人怀里迷离过去。

    直到一天深夜,有人破开酒店套房的沉重木门。

    李奉年睡意正浓,翻了个身,“哪个找死的——”

    声音戛然而止。

    四个特警无声无息迅速控制了整个房间,在温德珍来得及尖叫之前,李奉年被拖下床,扣上了手铐嘴拷,没透半点声息。

    警官按下逮捕令,“公民李奉年,因你涉嫌非法拘禁、生产伪劣产品、走私、洗钱四项罪名,经澳门警署批捕,正式将你逮捕。”

    地面的人一动不动,如一具死尸被拖了出去。

    温德珍何时见过这种场景,在被子里抖若筛糠,不停摇着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警官一眼未看她,从来到去只用了短短几分钟。留下一个黑衣保镖,彬彬有礼走上前对她道,“温女士,烦请跟我走一趟。”

    温德珍被带出酒店时才知道今晚下了雨。一场秋雨一场凉,坐上恒温的迈巴赫,她仍不断地打着哆嗦,一遍一遍盘问前面的保镖,将要带她去什么地方。

    保镖像得到了什么指令一样保持缄默,迈巴赫转上了沿海高速,温德珍有些绝望地将目光投向漆黑的海面,那里似有暴风来临。

    她做了许多糟糕的设想,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她会被送到一家医院,在那里看见了自己的女儿。

    病床上,她紧闭着眼,脸唇没有血秒,“说不通。”

    “怎么?”

    “她与我有约,按理说,不敢不来。”沈墨恒敛了神色,沉稳吩咐,“去打听清楚,是什么事。”

    一通接一通的电话从庄园打到剑桥,找遍了她身边的同事朋友上司,最后打到聂西泽那里。

    他从睡梦中惊醒,被对面的声音告知,温穗失踪了,请他立即回国。

    七天前,她在国内机场落地,向他报平安之后,就彻底失去了音讯。

    客厅里有一股淡淡的酒气。沙发乱糟糟的,公共餐桌上也放了几个喝光的玻璃瓶。温穗见状皱起眉头,公共区域“弄乱即收”是早就商量好的规定,也不知是谁没有执行,等明早查出,她一定要再度强调,今天太晚,还是先回屋吧。

    来到房间门口,她莫名感到不对劲。

    房门虽是关紧的状态,可透过地上的门缝,她敏锐观察到,里面竟开着灯。

    今早出门明明没有忘记的。

    几个室友也绝对没有擅自进她房间的可能。

    脚步停住,背后冒出冷汗,她默不作声地后退,不敢擅自进屋。

    下一秒,“咔哒”一声,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阴暗的光线下,一位身材高大魁梧的青年男性出现在她跟前。

    第 36 章   恒温天气

    看清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异性面孔时,温穗的头皮开始发麻,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起来,有种毛骨悚然的不适感。

    仅剩的理智让她告诫自己要镇定。

    客厅太黑,她的脚又受了伤,逃跑的胜算很低。

    室友们都不在,隔壁也未必住了人,大喊呼救也没什么可行性。

    温穗故作淡定,一边缓慢后退,一边仔细观察着面前这个人。

    高大魁梧的成年男性,年龄在二三十岁的样子,手里没有携带武器,他的脸上泛着红晕,身上酒气扑鼻,眼神也比较迷离,客厅里那些酒很有可能是他喝的。

    也许,并不是小偷强盗,或者目标明确的危险分子。

    “那你让我跟他相呗,我可馋他了,又帅又多金。”

    “不好,嘻嘻,你想得美。”第二天,温穗是在沈墨恒休息室的沙发上醒来的。

    沈墨恒已经不见了,说是有紧急事务,连夜坐飞机赶去了英国。

    温禾陪温穗在办公室待了一夜,除了她昨晚帮忙整理的账簿,他还有别的文件要处理,熬了整晚没休息,因而也没强行把温穗叫醒回家。

    梧桐院的电路修好了,沈荻安从同学家回来,发现屋里没人,也不肯点外卖,打了三四个电话轰炸,嚷嚷着没饭吃。

    温禾只好拜托温穗先回家,煮点饺子糊弄这位嗷嗷待哺的小少爷。“给她来瓶Lagunitas IPNA吧。”

    他觉得,要是一味阻止温穗尝试,她指不定还觉得好奇,不如来杯0度数的,给她机会尝尝鲜,知道酒无非就是那么回事,以后反而不会总想喝了。

    温穗接过冰块摇晃的酒杯,浅抿了一小口,里面有淡淡的柑橘味,酸酸的,带着苦涩和清凉,稍微有点呛人。

    总之,确实算不上好喝。“这次学会了吧。”

    “嗯?”

    “不喜欢的场合,就像这样拒绝。”

    “嗯……”温穗听话地点点头,似懂非懂,心里暖洋洋的,见沈墨恒特别认真,忍不住依葫芦画瓢说了句:“下次,我就说,我家长不允许。”

    “噗呲。”沈墨恒被她逗笑了:“拿我当挡箭牌?”

    温穗眨巴眨巴眼睛,模样无辜。

    “好吧。”

    “也不是不行。”

    她把剩下半杯冰块里兑上水,夏夜炎热,杯内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有什么压在心底的东西和冰块一起化开了,温柔舒坦。

    犹豫半晌后,她还是决定给沈荻安发一条信息:

    [荻安,对不起,我确实不太喜欢喝酒和唱歌,谢谢你邀请我参加聚会,我先回去了,再次祝你生日快乐。]

    语气比较官方,但内容基本还算真诚。

    沈荻安直到很晚才回复:

    [哦,随你便吧。]

    至于他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温穗猜不到,也不打算问。

    “怎么样?”  “沈荻安,我和你父亲是不是教过你,对待女孩子要绅士,不该用质问的语气,更不许动手动脚。”

    沈荻安只当他在放屁,急切地咬牙切齿道:

    “我可以不抓着她。但今天我生日,她是我的客人。”

    “既然是你生日,就该照顾每一位来宾的情绪,安排大家都感兴趣的活动,而不是强行要人参加。”

    沈荻安强词夺理:“她没说不愿意!”

    “不用她说,你也应该知道,没谁愿意被你咄咄逼/人质问。”

    “那我不咄咄逼/人了。”

    从小到大,沈荻安在口舌之争上就没扳赢他小叔过,可是事到如今他还是得嘴硬,好像不把温穗“抢”回去,会显得自己非常没有面子:

    “温穗,酒要到了,我们回去吃蛋糕吧。”

    温穗眨了眨眼,余光望向沈墨恒,好像再问“现在要不要妥协”。

    后者轻轻喝了口桌上的柠檬茶,云淡风轻:

    “不行。”

    “我以她家长的名义,表示不允许。”

    沈荻安:???还带这么玩的?

    “一般般吧。”

    温穗“哈”了一口气,皱皱眉,脸上露出两个小梨涡。

    三人在吧台坐着吹了会风,杜文晟很擅长聊天,比他表弟会照顾人情绪多了,跟沈墨恒聊业务的同时,也没完全忽视温穗,时不时会提到他们学生时代在各地旅行当志愿者的话题,温穗竖起耳朵认真听:

    “最好笑一次是在非洲,我们去坦桑尼亚宣传农业可持续发展的时候,有个当地的妇女把你小叔关进了帐篷,非要和他接吻,不然不放人走,给我们吓的哈哈哈哈。”

    温穗被呛了一口酒,动作僵硬地看向杜文晟:“怎么会这样,那后来呢?”

    “后来还能怎么办。”杜文晟言语含糊:“咱们利用聪明才智逃出来了呗。”

    嘴里发出不屑的“嘁”音,沈荻安指挥杜文凯打电话给他家工作人员送酒上来,本想对温穗的去向置之不理,拿起麦克风,继续唱歌时调子却跑了十万八千里。

    满脑子都是温穗走出房间的背影。

    她大概是待不下去,回家了吧。小叔,你怎么在家呀?不是说好回国跟我说一声吗?

    我今天过来,是不是有点让你意外,会打扰到你吗?

    她抿了抿苍白的嘴唇,伸手拂去发丝上的雪,在心里反复演练一会见面的说辞。

    脚步声近,她的心怦怦直跳着。

    很快,“吱呀——”,大门被一双手慢慢打开。

    她带着甜美的笑意抬头,看清那人后,表情却蓦地僵在原地。

    开门的是个女人。

    或者说,是个年轻女生。

    一个很漂亮的、气质出众的年轻女生。

    她有着异国血统,长长的金发披在肩上,眼睛是祖母绿一般迷人的颜色,嘴唇粉嘟嘟的,鼻梁又尖又挺,像童话电影里走出的芭比娃娃,身上散发出甜甜的糖果香。

    女生穿着松垮宽大的法兰绒家居服,一看就是从温暖室内走出来的。

    起码客人不会是这样的打扮。

    她撩了撩头发,眨眼看向温穗,好看的眸子中露出疑惑神色:

    “ErHello,who are you?”

    “我”

    她是谁?她为什么会住在这里,她是沈墨恒的朋友吗,还是别的某种关系?

    一根弦在温穗脑海里“啪”地断开了,像有成千上万颗珠子落地,哗啦哗啦作响,每一颗都砸得她生疼,又汇成一股水流,决堤奔涌而下。

    温穗攥住宽大的校服袖口,那衣服很丑,胖胖的,颜色黯淡土气,像只充气的笨熊。

    鼻尖倏地一堵,她张了张嘴,却根本说不出话来。

    她本不想哭。

    沙哑发出的声音却像受伤的动物:

    “沈墨恒”

    异国女孩似乎听懂了这三个字,歪着脑袋回应道:

    “You are here to visit Mr.Shen?I'm sorry.He's out shopping for dinner.”

    “Are you gonna go living room and sit to wait for him?”

    “SorryNo. I'm sorry!”

    温穗觉得这么多年学的英语都喂了狗了。她回答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狼狈着,像个误闯入别人幸福生活的小丑,愚蠢,无知又丑陋,令人作呕。

    巨大的悲伤笼罩着她,眼眶渐渐红了,她不想被女生撞见自己崩溃的模样,更怕遇到沈墨恒回来。她身体很痛,心也碎成几瓣,意志却格外执着,没有犹豫地转身,迈开脚步落荒而逃。

    她真有这么大胆子吗,敢一言不发就走人?

    会不会是真迷路了呢?希斯罗机场太大了,走出去都要好长时间,要是以这种状态在异国他乡用蹩脚的英语打车,恐怕又能脱一层皮。

    到伦敦后的一切还算顺利。

    没用太长时间,轿车便把她们送到了靠近泰晤士河畔的公寓,英国的天灰蒙蒙的,空气中都笼罩着水雾,把车窗玻璃浸得模糊,一路上昏昏沉沉,温穗没太看清窗外的风景,在一片混沌中,飞速驶过这个他生活多年的城市。

    学校订下的公寓比较老旧,看上去有些历史了,好在周边配套设施还算完善,离市中心近,超市、餐馆、咖啡厅应有尽有。温穗她们的房间在五楼,除了她和柳兮凝,还有四个室友,都是同校别的学院的本科女生,每人有自己的独立房间和卫浴,共享厨房、餐厅的公共区域。

    房间有被打扫过,看着还算干净。温穗和柳兮凝跟室友们简单打过招呼后,下楼购买了些简单的生活物资,大致收整过便可入住了。

    等她收拾完一切,时间已经很晚了。这群留学生中的寝室长钟妤本想邀请两个新来的同学和大家一起吃顿饭,温穗很累,在飞机上吐了好几次,身心俱疲,很惭愧地拒绝了她的好意,决定早点休息,倒个时差。

    众人虽然有点不开心,但看她确实脸色不好,也没说什么。

    温穗一觉直接从当天下午睡到第二天清晨。

    她是被小窗户外的鸟叫声吵醒的,看了眼手机,时间是凌晨五点,公寓里静悄悄的。

    再睡不着了,温穗起身,去独立卫生间洗了把脸,看着镜子中好不容易恢复元气的自己,肚子不争气地“咕——”了一声。

    毕竟已经有超过二十四小时没进食了。

    窗外雾蒙蒙的,看样子又是个沉闷的阴天。她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出门觅食。

    听说这边的治安不如国内,温穗穿了件天蓝色加绒卫衣,把昨天换的钞票大部分塞进上锁的抽屉里,只带两张出门,随身背着带拉链的托特包,坐电梯下楼。

    已入深秋,道路两边的树上长满好看的红叶,被露水沾得湿湿的,有油画般的色彩。

    天空飘着小雨,她没带伞,视线被清晨昏暗的光线和雨珠遮挡着不太看得清,但迎面吹来的西风却让人莫名清醒。

    街边行人不多,店铺基本没开,小摊贩也没出来,只隐约能看见几个晨跑的路人。

    温穗突然有点自嘲,意识到这里并不是国内,没有那么多早早就摆起的早餐铺,她根本没必要这个点出来……好在,路边看见的美景不算辜负。

    那就随便走走吧。

    白色帆布鞋踩过湿润的路面,前方临河的位置,好像有一家店开着灯。

    怀着随缘的心情,温穗慢慢走了过去,还没到门口,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

    “Urban Florals”,原来是家花店。穿着围裙的中年老板娘正蹲在店门口,修剪着鲜嫩的花枝,看见她走进来,用英文简单招呼了句,问她要什么花。

    除了她,店里好像还有另外一个客人。

    那是个成年男子,背对她站着,个子很高,身着素白衬衫,浴在清冷的晨雾中,安静疏离,有种残月照雪般脱俗的气质。

    她莫名觉得眼熟。

    却不敢深想。

    习惯以事实和逻辑思考的她,很少去妄想有什么巧合的事。

    她朝老板娘温柔笑了笑,目光环顾一圈店里的鲜花,在玻璃柜高处的一角,看见一束盛开的夏腊梅。

    温柔的记忆被唤醒,故意忽地一滞,异国他乡见到这样的花实在少见,让她甚至忘记了自己出门没带多少钱的事实。

    杜文凯家的酒吧安保做得一向不错,按理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回家路上就说不准了,她之前就被小混混堵过,万一运气不好、一个不小心

    酒精上头,沈荻安觉得身上像被千万只蚂蚁在咬。又过了一首歌的时间,他终于坐不住了,从沙发上一屁股站起:

    “我去趟洗手间。”

    下楼冲向吧台。

    温穗倒是没什么意见,沈墨恒走了,她也不打算在这久留。

    她把自己的东西收好,准备按原路坐地铁回,临走前,温禾递给温穗一个文件夹,里面装着的,是温穗昨天早上交给他帮忙修改的英语作文。

    “哥哥昨晚太忙,没空细看。”温禾有些愧疚地说道:“本想晚两天还给你,小叔临走之前注意到了,帮你做了批注和修改。”

    “你先看下,要是有不懂的地方,晚上再问哥哥。”

    “嗯,好。”“那就来玩,程吟杜文凯唐栀予都在。”

    温穗和唐栀予关系不错,心想有认识的女同学在应该也不会尴尬,而且拒绝一个过生日的人确实不太好,思考了下,就点头同意了。

    “行,地点是金融街后面那家Slivers,我跟你一起过去。”

    温穗觉得那声音很熟,想仔细思考,却没深入太多,“帮沈荻安要酒”这件事占据了上风,她看见有人穿着酒吧的衣服,下意识就想认路。

    脚步迎上去,鼻音很重,眼角带着一丝不清醒的红晕,她怯生生道:

    “对不起,请问您知不知道上哪儿买酒?”

    她接过那文件夹,跟哥哥道别后,走上地铁。

    “你讨厌!”

    温穗听着,心里默默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又或者说是,委屈。

    “沈墨恒被安排相亲”和“哥哥打算搬出梧桐院”这两件事,也不知道哪件更叫人难过些。

    温穗抿唇无言,快速当着他的面取下簪子,用黑色的皮筋捋着发丝打圈,再缠绕。

    眉眼微侧,长发垂下,刚好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沈墨恒就这样靠在一旁的梳妆台前默默看她。

    温穗弄完抬头时,刚好正对他雨水还未干透的发丝,羽睫下的眸子黑润润的,像盈着清冷月光:

    “不用着急。”

    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了电视剧里男女主那些琐碎婚后日常的画面。

    铺床,热奶,你一言我一语的玩笑。

    简直一模一样。   

    第 37 章   恒温天气

    由于这一天实在劳累,喝完沈墨恒倒来的牛奶后,温穗洗了个热水澡,很快沉沉睡去。

    被白檀香包裹的被窝很暖,她睡得很香,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她是被一阵手机的震动声吵醒的。

    睁眼天已经亮了,透过床帘的缝隙看见对面的伦敦之眼还没开始转动,估摸着时间不算很晚,她接起电话,发现是柳兮凝打来的。

    “天呐,穗穗,我昨晚头疼睡太早了,这么大的事儿居然不知道。”

    “你还好吧?在哪过的夜,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吓到?”

    “我听着都要被吓哭了呜呜呜!”

    “想当面再说一遍。”

    主要是,想当面和他多说几句话,温穗在心里暗自嘟囔。

    “望远镜会玩吗?”

    “不太会。”温穗瘪瘪嘴:“我努力研究了,会用部分功能,但还没琢磨透。”

    “东西在梧桐院?”沈墨恒眯起眼睛,一身西装配上慵懒的表情有种独特的性感:“要不回去拿出来,我教你吧。”

    温穗的指节微曲,欣喜得仿佛中了大奖。

    早知道她先前就该告诉沈墨恒她不会玩,兴许他会花更多的时间教她。

    湖边离胡同不远,打车回去用了不到十五分钟。

    四合院内安安静静的,王姨和李叔出去买明天的食材了,只有院内的白茉莉和绣球花还灿烂开着。

    温穗飞奔上楼,连带盒子把望远镜一起抱出来,在院中却没看见沈墨恒的人。

    “上来这里吧。”

    声音从上方传来,温穗抬头,发现沈墨恒在屋顶的阳台向她招手。

    那个地方靠近主人房所在的楼梯,温穗怕打扰沈墨恒,几乎没上去过。

    她提起裙摆,顺着楼梯踏步上去,屋顶有一个木头秋千,还有一张小茶几,沈墨恒在紫砂壶里煮了葛花茶,咕嘟咕嘟发出闷闷的响声。

    “解解酒。”他说,主动给她斟上一杯:“小心别被烫着。”

    “谢谢小叔。”

    温穗接过茶,决定找个地方坐下慢慢喝。

    环顾一圈,发现只有一个秋千,正被沈墨恒坐着。她想了想决定大着胆子,坐在他旁边。

    空间不大,虽不至于胳膊贴着胳膊,两人之间也只剩下不到三十米的距离,近到温穗能看清他调节仪器时灵活的十指,闻到他身上混了微醺酒气的白檀香。

    “上面这里这样调,对准你来看看。”

    她的心跳都要停滞了,俯身垂眼向沈墨恒靠近,脑袋低到他胸口的位置,眼睛对准镜头瞧。

    夏风灌进来,她屏住呼吸,生怕不均匀的热气打在他的手掌,败露了难言心思。

    “看见了吗?”今天温禾跟沈茗安都不在家。他从如墨撤股后,直接在英国创立了属于自己的奢侈品珠宝公司Cordula,有母亲Annie女士这个知名设计师撑腰,再加上他之前在这个行业积累的强大人脉,在欧洲市场的业务发展得十分顺利,已经和曾经的如墨旗鼓相当了。

    这样的成绩,自然让当初和他闹掰、把他赶出家门的沈老爷子眼红。

    温禾毕竟是沈老爷子的孙女婿,有些地方不得不顾及他的面子,不敢明面上和沈墨恒走得太近。虽然他和沈茗安私底下还是偏向于小叔,逢年过节送礼、交流从没断过,却不知道沈墨恒心里怎么想。

    温禾怕沈墨恒介意他和老爷子的关系,不敢随意麻烦人家,所以,温穗来英国交换的事儿,他没主动跟他提。

    沈墨恒也是昨天坐飞机回英国时,在机场瞥见疑似温穗的身影,才去向温禾确认的。

    果然没认错。

    面前的少女长高了,个子抽条不说,身材也变好不少,原本小小糯糯一个小朋友,如今的高度已经超过了他的肩膀,五官也比以前更精致,眉毛弯弯的,鼻梁很高,却微微有点肉感,嘴巴是透着光泽的淡粉色……那双眼睛倒是没变,依旧湿漉漉的,像泡过江南初春的细雨。

    天蓝色小熊卫衣配牛仔短裤,两条腿又细又长,手藏了一半在袖子里,看着还是挺清纯干净的,只是没有当初的幼稚感了。

    沈墨恒浅扬了扬眉,轻声询问道:“你来英国读书,也不告诉小叔一声?”

    “因为昨天刚到,还没来得及通知。”温穗攥着袖口,有些紧张地辩解道,时隔那么多年,她依旧没学会在沈墨恒面前撒谎:“而且、我也不太想麻烦你。”

    “麻烦?”

    “嗯。”

    男人的嘴角缓缓抽了抽,模样像是不悦,语气却仍轻松道:

    “小叔什么时候觉得你麻烦过?”

    “我自己觉着的……我就是、我就是不太好意思。”温穗觉得越描越黑了,可怜兮兮垂下头:“对不起,小叔。”

    沈墨恒被她乖乖认错的样子逗笑了,都是已经长大的小朋友了还一本正经道歉,这让他情何以堪:

    “噗,小叔没怪你。”

    温穗抬眼愣生生看着他,将信将疑。

    “才第一天到英国,就这么早出来买花?”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真没生气一样,沈墨恒主动转移话题。

    “我出来找早餐店来着。”温穗这下诚实回答:“刚好路过这里,进来看看。”

    “早餐吃了?”

    “还没……英国这个点好像没几家店开门。”

    话音未落,温穗的肚子再次不争气地“咕咕”一叫,大声向主人抗议着自己的饥饿。

    沈墨恒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从店员手中接过包好的腊梅花,主动提议道:“走吧。”

    “小叔带你吃早饭去。”

    温穗顿了顿,乖乖点头。她确实饿了,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沈墨恒没开车来,两人走出店门,便沿着泰晤士河的方向往东走。

    中途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像他之前偶尔接她放学时那样。

    “天文学专业怎么样,难不难学。”

    “有点,但沈教授人很好,我有不懂的都会问他。”

    沈家姐弟的爸爸在京郊农村买了个风景不错的小院子,没事在那捕鱼养鸭看星星,权当给自己养老。沈茗安这学期的课程早早结束了,打算跟温禾去父亲那住几天,放松下心情,顺便背点年货回来。

    刚开始搬离梧桐院那段时间,哥嫂二人总是很小心地尽量避免单独出游,不愿意把温穗留在家里一个人过夜,怕她孤单害怕。但后来温穗跟他们说开了,告诉哥哥“如果因为我影响你们的二人生活,我反而会愧疚,后悔没住校去”,他们也就不刻意避讳了。温禾工作稳定下来之后,这样的频率大概在一两个月一次,温穗放学后会独自回出租屋,吃饭靠学校食堂,或者自己随便煮点面食解决。

    “期末考试加油。”临走前温禾悉心叮嘱道:“这几天雪大,穿衣注意保暖,有什么想带的跟哥哥说,急事立刻打电话。”

    “嗯。”温穗点头乖乖回答:“上次伯伯家的土鸡炖汤很好喝不过不用特别考虑我,雪天路滑,哥哥嫂嫂开车注意安全。”

    “冬天确实该喝鸡汤了~”沈茗安笑道:“等我一定给你带回来。”

    校门口,温穗腼腆笑着关上车门。其实她并没有多喜欢喝鸡汤,只是上次听沈墨恒在微信上念叨,说欧洲人炖汤的方式跟国内不同,鸡肉也没有农村散养的好吃,想着他可能想尝尝。

    哥哥说小叔今年有很大概率会回家过年,温穗跟沈墨恒确认过,确实是真的。他说回国后会主动找她,带她一起去看地坛的庙会,温穗为此早早就期待了起来,不光“替他”要了鸡汤,还打算等明天考完试后去理发店把头发修修,希望他能夸自己有变漂亮。

    喜欢一个人,真的会把他的一举一动都放在心上。

    这次期末的卷子,特别得难。

    尤其是英语,最后两篇阅读的长难句占了一半以上的篇幅,读起来格外吃力,温穗坐在第一考场都听见隔壁座的女学霸倒吸一口凉气。她做着也头痛,良好的心态却安慰自己尽量静下心来,可惜不争气的小腹却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绞痛,让她在寒冷的冬天大汗淋漓。

    好不容易熬到交卷,温穗脚步艰难地溜进洗手间,果然很不幸地,生理期提前了,裤子脏了一片。

    期末周的晚自习都交给学生自习,温穗去跟女班主任请假说想回家换裤子,她平时成绩好,性格乖巧懂事,对方没有任何怀疑,立刻应允。

    刺骨的北风吹得她浑身颤抖,大雪天出租车稀缺,她站在校门口好一会都没拦到车,捂着肚子朝海安街的房子走了快十分钟,眼看就要到小区门口,手机突然收到沈茗安发来的短信:

    [穗穗,咱家今晚停水了,物业说估计明早才能修好呢,你要觉得不方便,就回梧桐院对付一晚。]

    老小区设施陈旧,水管冻裂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急于回家的温穗感到有点倒霉,却不至于为此抱怨,她回了句:[好的,我自己解决,嫂嫂不用担心],决定不再往家走。

    温穗手里一直留着梧桐院的钥匙。

    虽然沈墨恒不在的时候,她几乎没去住过,只在节假日定期前往帮忙打扫,照顾下庭院里的花草和阅读室的书籍,可她还是时刻把钥匙揣在身上,想着偶尔看看上面雕刻的梧桐叶图案,也能唤起不少美好的回忆。不料今天还真能派上用场。

    去梧桐院也挺好,温穗缩着脖子安慰就要冻僵的自己,天那样冷,刚好可以看看院里的腊梅花有没有和往年一样开放。

    她顺着来时相反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终于在精疲力尽前,赶上了一辆公交车。

    雪特别大,秋月胡同的红墙上被铺上了一层洁白,家家户户的门前挂满了耀眼的红灯笼,天空是深色的蓝,抬头看漫天飞雪飘落的场景,像极了倾斜而下的星辰。

    “三十三号,路口有两棵歪脖子松树”

    她凭着记忆里的道路慢慢数着,转过最后一个弯,透过结冰的树梢,她看见院门口竟然有着明亮的灯火。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温穗踮脚抬头,望向主人房的方向,熟悉的、被梅花半遮的轩窗前,确实亮着灯。

    是小叔回来了吗?

    温穗的心俶地一紧,眸中闪过明媚亮色,小腹的疼痛似乎都缓解了些,她加快脚步朝那奔去。

    既然有人在家,她决定还是不用钥匙比较礼貌。

    站在熟悉的大门前,温穗怀着喜悦的心情,轻轻按下门铃。

    “嗯,很清晰。”

    “自己拿着看吧。只可惜帝都雾大,能看见的星星不多。”

    温穗对着镜头眺望:“小叔经常在在这里看星星吗?”当天下午,沈荻安来出租屋探病,给她带了庙会上的糖葫芦和小工艺品,那陶瓷杯子看起来价值不菲的样子,温穗不想收太贵的礼物,犹豫着推拒道:

    “谢谢你关心,但这太贵重了,你把糖葫芦给我就好。”

    “几千块钱算个屁。”沈荻安春风得意地打了个响指,牛逼哄哄道:“你哥没告诉你吧,我现在可是个身价上亿的大富翁了。”

    “什么意思”温穗听得云里雾里,她知道沈荻安不缺钱,但这样的话她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说。

    “沈墨恒从如墨撤股了。”

    小少爷悠悠回答:

    “一部分卖给了合伙人,还有一部分,转让给了我和姐姐。”

    温穗的脑袋里嗡地一响,整个人呆在原地:

    “什么?”

    为什么?

    他不是很热爱自己的工作吗,忙到魂不守舍、不吃不喝坚持加班的人,怎么会轻易就放弃了自己的公司?

    “我爷爷一直不喜欢他,两人关系不合,对集团的经营理念也存在偏差,如墨分崩离析早有苗头。”

    “按我爸的话说,小叔大概是翅膀硬了吧,才会决定独自前往欧洲自立门户。再加上他生母Annie女士身体也不好,去年查出来得了癌症,他得回去陪着”

    温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些话听完的,心凉得厉害,错愕瞪大眼睛:

    “他从来、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些。”

    “跟你说也没用。”

    “谁也没法阻止沈墨恒,他也不需要别人分担安慰。小叔有小叔自己的路。”

    温穗无法形容自己现在的感觉,就好像一座被大海托举着的岛屿,有一天起风了,她才知道,那海水是如此深不可测。

    她从未真正了解过沈墨恒。那些执着、那些痛苦,在无数个耐心陪伴她的日子里,他又是怎样消化着比她煎熬成千倍的情绪呢?

    看见温穗满脸仓皇,沈荻安咽了咽口水,笨拙地安慰道:

    “你也别太难过了。大人的关系是他们的事儿。沈墨恒对我们挺好的,我和我姐都说了,无论爷爷怎么不待见他,我们都把他当作可敬的小叔。”

    “你以后找他也不用有负担,该联系还可以照常联系。我看你哥跟他关系也挺不错的。”

    心痛到快要崩溃,温穗跌跌撞撞回到卧室,拿出手机,屏幕上有一条十几分钟前发来的消息:

    [Moon.Shen:小叔回英国了,穗穗要多注意身体,吃饱穿暖,早日康复。]

    她试着拨电话过去,对面却提示不在服务区。

    大概是已经上了飞机。

    “小叔,你要好好休息,照顾好自己”、“小叔,你特别勇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叔,我相信且支持你的决定,我愿意陪着你”她在输入框反复编辑删改,却一句完整像样的话也打不出。

    [祝你一路顺风。]

    她最终词穷地发出最老套的祝福语:

    柳兮凝:“大胆点,直接喊妈。”

    “妈妈,饿饿,饭饭。”

    “谁懂中餐对留子的吸引力啊,噫呜呜噫。”

    温穗在她们几人的拥簇下把炒饭分好,加上豆沙包,刚好是五个人的份量,很明显是沈墨恒专门计算过的。

    “我去房间叫钟妤,她还在洗漱。”宋甜甜说:“昨天你拒绝跟我们吃晚餐的时候,她还以为你高冷不合群,现在估计要爱死你了。”

    温穗:“不好意思,昨天我确实身体不太舒服。”

    柳兮凝吃了一大口豆沙包,思考了下,认真问道:“不过,温穗,英国的中餐应该很贵吧,你花了多少钱,要不咱还是A下。”

    作为温穗的好朋友,她记得她虽然总有豪车接送,平时开销挺平民的,不像是财大气粗请客的类型。

    “没关系,你们吃吧。”温穗实话实说:“这个……也不是我买的。”

    当然没有沈墨恒请客,她收钱的道理。

    只是她也没想到,他的“随手一举”,能给她赚来这么好的“和室友破冰环节”,要是真因为昨天的事被当成“不合群”,以后怕也很难说通。

    此话一出,众人立刻向吃瓜的猹,围了上来。

    “什么,不是你买的,那是谁?哪位神秘富豪?”

    有点不知道怎么解释她和沈墨恒的关系,温穗觉得说“亲戚”太往自己脸上贴金,“熟人”又不太有说服力,于是并不准确地描述:

    “一个、一个跟我有点亲戚关系的长辈。”

    “哦……不是你那富二代男友?”宋甜甜平日八卦没少看,天文学专业的烂事也了如指掌:“沈崇明教授的傻儿子。”

    “他不是我男朋友!”温穗坚定道:“买这个的也不是沈荻安,是、是另一个很好很温柔的人。”

    柳兮凝一语击中要害:“男女?多大?单身吗?”

    “男的,快二十七,不知道是不是单身。”

    众人:“哦~有戏!”

    温穗被整无语了,脸红扑扑地疯狂摇头:“不不不。”

    “反正我觉得,他肯定不会喜欢我的。”

    宋甜甜:“那你喜欢他?”

    “……”温穗无话可说,这帮坏姑娘真是一个比一个会审问人,不去当搞辩论真是屈才了。

    她撇了撇嘴,觉得现在她对沈墨恒的感情大概不算喜欢,却也说不出“不”字。

    “为什么不可能。”柳兮凝霸气道,狠狠对着温穗的肩膀拍了下:“我们家穗穗这么优秀,他指不定就是喜欢你!”

    “天气好的时候会吧,梧桐院这个角度没有遮挡,你以后可以常来。”

    “可是。”说到这里,温穗不由泛起一丝心酸:“小叔,哥哥跟我说,我们就快搬出去住了。”

    沈墨恒:“我愿意尝。不过Lilan还是算了,她最近在做根管治疗,爱吃甜食,牙全坏光了。”

    轻松愉悦的氛围让温穗不知不觉间大了胆子,身处沈墨恒的私人领域内,也不再感到拘束。她与Lilan对视一眼,凑近对方耳畔,小声说道:

    “没事,我悄悄偷出来给你吃。”

    那一刻,沈墨恒的内心是有些无奈的。

    他的“小侄女”,和他妹,竟然在短短的三十分钟之内,学会一起大声密谋对抗他了。

    没有出声制止,沈墨恒缓缓吸了口气,墨色的眸子抬起,却恰好捕捉到温穗偷笑的表情。

    无辜且娇嗔,像好不容易放松警惕的小动物,灵动的模样让他有片刻失神。

    连开玩笑般的严厉话都教训不出口。

    他突然深刻理解起那句,“她开心就好”。

    第 38 章   恒温天气

    饭后,柳兮凝又打来电话,问温穗在哪,她和带教老师正在从学校回公寓的路上,打算一起去处理昨晚的事情。

    温穗看了下她发来的定位,离沈墨恒家挺近,回去刚好顺路。

    不好意思耽误沈墨恒工作,温穗礼貌与他和Lilan告了别。

    出门之前,沈墨恒递来一个牛皮纸袋,对她叮嘱道:

    “今早去中超,看见有卖,顺便买了点,回去拿着用热水泡个脚。”

    “公寓那边有事的话,随时找我帮忙。”

    温穗伸向门把手的手指悬停,接过一看,里面是几袋艾草中药包,用来缓解昨天腿上的疲劳刚刚好。

    “昨天的活动,再次感激你的帮忙。”

    温德珍近来常常觉得精神恍惚,持续性的头疼,疑神疑鬼,总是觉得家里进了人,还有一次,走出家门她忽然忘了自己要去做什么。清醒过来的时候,站在厨房里握着菜刀。

    她尖叫,远远地丢开,金属的刀锵锵两声落在地上。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似乎是从她听了温穗的话以后。

    那家女装店是她提出想要的,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这种街坊邻里的生活。过去四十几年她都花枝招展在男人间周旋,如今和那些清汤寡水的中年女人坐在一起,听她们聊家常里短,她无所适从。

    她也被迫面对夜晚的孤单冰冷。从前她不是在这个男人床上,就是在另一张床上,一个人过夜的体验对她来讲很陌生。午夜梦回,面对空荡荡的四壁天花,她锐利的目光盯向她,“Evelyn,看来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学会‘妥协’两个字。”

    温穗平心静气地笑了笑,“或许是吧。我实在不够聪明,也没有那个好运去沾爱丽丝的光。”

    “既然如此,你回去好好想想。”莫里哀花白的眉毛皱起,在烟灰缸里面摁灭了雪茄,“什么时候想清楚,什么时候再来见我,在此之前,你的一切工作暂停。”

    *

    温穗起初没将莫里哀的话当一回事,直到第二天,她照常到实验室,发现自己的操作台被一个男博士占据了。

    “抱歉啊,你这个月的排期都被取消了。”男博士耸肩。

    另一位女生倚着实验台看热闹,接过话头,“你还不知道吧?圣诞前夕太忙,筹款委员会让我们出一个人去帮工,莫里哀指派了你。祝你玩得开心咯。”

    温穗桌面上的确放着一封筹款委员会的任命函。筹款大使,说穿了就是到处联络校友替学校化缘,既耽误研究津贴又微薄,这种事,向来都是指派本科生去做的。

    温穗将那张纸卷在手心里,面无表情提起背包,出门碰上了两只眼圈通红的丽然。

    她看起来是努力忍耐过了,但一开口还是浓浓的哭腔,“师姐,他们看人下菜碟……连试剂都不许我用了——”

    “不要紧。”温穗打断她,“反正我们文章都写完了,正好当是休假。你好久没回国了不是么?回去看看爸爸妈妈吧。”

    丽然把她的话当成圣旨,点点头,“那你呢?”

    温穗将任命函团成团丢进垃圾桶,回眸一笑,“我也回家。”

    *

    温穗也有两年没见的孤家寡人。这样的人太可怜,从本心讲,我不希望你变成那样。”

    温穗咬嘴唇,从他说“这样的人太可怜”开始,一行眼泪唰地落下。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为我找律师?”

    沈墨恒垂眸注视着她,拇指抚过她的眼下,擦去了那些眼泪。

    “因为你与我见过的那些人又都不同。”他的手停在她侧脸上,“他们都对亲人怨恨入骨,而你连一丝阴暗的情绪都没有。你从来不恨她,只是她伤你至深,比起被至亲伤害的痛苦,你宁愿选择孤家寡人的痛苦。”

    他轻描淡写,“你无法抉择,就由我来替你做抉择。律师、文件,都是我授意的,倘若有一天你后悔,不要怨怼自己,记住是我。”

    是从哪一句开始,温穗哽咽出声,眼泪自眼睫下汹涌而出。如果说攻心也是一种战役,那么沈墨恒就是那个不费一兵一卒的统帅,令她溃不成军。

    她闭上眼,眼睫被大颗的眼泪糊住,“我八岁的时候,一个男人来找温德珍想用30万买走我。她以为我听不懂,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一些人有那样的嗜好……”

    沈墨恒的手指紧了紧,没有出声打断她。

    “那是十四年前的三十万,别说一过温门提醒会议马上开始,沈墨恒走内部通道进会议室,伦敦总部的总裁副总裁总监一班人马依次问候他,他一边朝下属和善色,额头一道伤口像是被水浸泡过,周边皮肉泛着不详的白,旁边的仪器连接着她微弱的呼吸脉搏。

    温德珍扑到玻璃上,才看见沙发上坐着的男人,黑色大衣搭肩,一双长腿交叠,气势沉冷。

    她一眼便看出来,这是一个离她、离温穗的生活都很遥远的男人。她见过很多大大小小的富人,却从未见过这样地步的。他分明很年轻,可他停留的地方,似乎就连空气都是森严、经过控制的。

    温德珍茫然地左右看看,走廊另一边走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到她面前轻轻一鞠,“温女士,温小姐的情况您也看见了。”

    “是……是不是李奉年?”温德珍声音艰涩。

    “这桩案件尚未完结,来龙去脉,会由警方调查。”男人说完,展开手上的一封文件,“我仅作为温小姐的律师,请您在这些文件上签字……”

    温德珍心一沉,“不!”

    律师无动于衷地说了下去,“温小姐已经决意与您脱离亲属关系,根据这份协议,一应家庭财产都留给您,她分文不取……”

    “住口!住口!”

    “她的户籍们心中有数。

    倚在病床上的那个女孩子貌美而病弱,谁路过看她一眼,都要忍不住捂一捂心口。女警考虑到她的情绪,原本准备安抚铺垫几句再入主题,没想到刚点开录音笔,她就主动开了口。

    “李奉年是我母亲的情人,一直意图对我不轨,但据我所知,我母亲和他已经断联很久了,所以我回家那天,看到他出现在我家里,没能马上反应过来。他压住了我,想要……”

    女警示意她不用往下说,只拣要点来问,“我们注意到地上有很多血。”

    “嗯。”

    “那是李奉年的血?你还手了?”女警明知故问。

    “……不是。”温穗顿一顿里酒精的刺激,男人的怀抱。

    其他男人久不见她,渐渐都断了联系,只有那个李奉年,被温穗当面打过一次,不但兴致不减,反而邪火烧得更烈,对她纠缠不舍起来。

    温德珍起初温忌着温穗那一句要挟,不敢回应他。但他来得太殷勤,奔驰车日日停在楼下,到了不知第几回,也许是那一天她又精神恍惚了,她上了那台车。

    翻云覆雨一场,事后伏在靠背上,李奉年在她唇角塞了一支烟,说是新货。吐息几口,她几乎是立刻豁然开朗了,头不疼脑不涨,飘飘然,整个人耳聪目明,似乎从未那么清醒过。

    那次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天高皇帝远,她始终有些侥幸。

    温穗回家那一天,她正陪李奉年在澳门谈生意,酒桌上谈兴正好,她心里记挂女儿频频看手机。

    李奉年贴耳问她:“怎么了?”

    “小穗回来了,我得去接……”

    温德珍想起身,被男人一手按下。

    “别急,我来安排。”

    李奉年往她唇角插了根烟,语气平静,“那是我的血。我找到了家里的刀,割开了手腕。”

    “这不合常理。”

    温穗抬起眼,“嗯?”

    女警笑了笑,“在遭遇人身威胁的时候,你有正当防卫的权利,你的刀尖应该对准施暴者,而非伤害自己。”

    “其实那一瞬间,我没有想到防卫,也没有想报复。”温穗闭上眼,似乎回到了那个绝望的场景里面,“李奉年压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想到的是——他能够出现在我家里,一定是我母亲默许的。血缘束缚让我没有任何办法,割肉还母,也许是我唯一的出路。”

    女警沉默了一下,跳到下一个问题,“他被你的行为吓退了,没有得手,对吗?然后他把你拘禁在他的别墅里面。”

    温穗轻轻点头。

    当时血滴了一地,李奉年不想闹出人命,又嫌晦气,只能罢了手。他将温穗带回他的别墅,关在一间不见天日的小屋里面,拷住了手脚,企图一点一点消耗她的意志力。

    他差一点就成功了,如果不是今日大雨,看守松散,被温穗找到机会从窗台翻出去。

    她重重摔在草丛里,天像被捅破了一样,雨滴无穷无尽地打在身上。爬不起来,怎么也爬不起来,浑身上下没有哪里不疼,脚踝和手腕的关节肿成一座小山,也许是翻窗时脱臼了。她躺在泥地里,想自己可能活不过这个雨夜了。水淹土埋,到时候她的死相一定很难看,不知道温德珍看见的时候,会不会为她流泪呢?

    她静静地等天亮,直到耳边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她在这里。”有人高声说。

    一双手拂开遮在她脸上的叶子,远处明亮的探照灯直直地照进她失焦的瞳孔。

    温穗呆了呆,第一反应是自己这时候很不漂亮,双手挡住脸,不想被别人看见。

    面前的人沉默一下,似乎读懂了她的意思。一件带着洁净香气的大衣落下来,铺天盖地地裹住她。紧跟着,腰身一轻,她被打横抱起。

    他察觉到她在不停地颤抖,手上紧了紧,没有说“别怕”、“没事”之类哄人的鬼话。

    “交给我。”他的手盖住她的眼睛,带来沉着的安全感,“你害怕的人和事,我会一件一件,全部清算干净。”

    *

    温德珍支笔,两只手拍打着病房玻璃,“小穗!小穗!你看我一眼,我是妈妈呀……”没人理会她,她变本加厉,拿额头撞墙,“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会为了你跟李奉年拼命!”

    温穗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就转过了脸去。那是心灰意冷的一眼,二十年的相依为命都变成了灰烬的一眼。

    一行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滑下,落入鬓角里面。身边那个男人突然起身,拇指抚了抚她眼下,伸手覆住了她的眼睛。做完这些,他侧过脸,漠然地看了眼温德珍。

    他的眼神,跟看一棵草、一粒沙,没有什么分别。温德珍突然就被钉在了原地,哑然地无法动弹。

    “温女士,我解释得再简单一点。”律师这时候淡淡开口,“这封协议,您签与不签,对温小姐来说没有什么分别。签了,您还能得到这一笔财产。不签,温小姐也不会再见您,到那时候,您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

    温穗失踪这件事情,来龙去脉十分清楚明白,人证物证俱在。警方到医院来和温穗做笔录时,也客气地说是走走过场。

    这位受害者背后站着的是哪一家,他对我妈妈太狠心?”

    沈墨恒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表情,斟字酌句,“温穗,我比你大很多岁,但有些话说出口,我不想显得像说教。”

    “你说。”她抬起脸,认真地听。

    “我见过很多人,为了种种原因,与父母兄弟反目。有的人是不得不做出取舍,有的人是故意为之,但他们最终都走上同一条路,那就是变成感情麻木套房,甚至可以买到江边一块地。那时候我们住政府廉租房……我很害怕,以为温德珍会不要我。妓女的女儿,本来就是生在垃圾堆里的……我……”

    “温穗!”沈墨恒低声喝止她。沉重的声音里面,有几分是愤怒,几分是疼痛?

    温穗哽咽数次,几乎说不下去,“就算、就算她真的不要我,我也不会怨恨她。可是,第二天,她像平时一样为我梳头,送我到学校,叫我不要担心。晚上回家,她全身都是鞭子留下的伤——她为了打消那些人的念头,去求了另一些男人……我趴在床边哭,她说,妈妈可以疼,小穗不可以。小穗要和别的小孩一样,漂漂亮亮、干干净净……”

    沈墨恒沉默着隐忍又隐忍,最终遵从心意用手臂将她颤抖的双肩锁进怀里。

    温穗脸埋在他的衣襟上,咬紧牙关,在几个崩溃的鼻音之后,她终于再也坚持不住,仓皇放声大哭,“我的妈妈本来比所有的妈妈都更好,为什么、为什么啊……”

    她一声一声宛如泣血,“沈先着自己的造物,种花的人爱上了自己亲手养出的花,很奇怪吗?

    温穗以为聂西泽帮助她,只是心血来潮之下的随手,顶多的顶多,是伯乐之于千里马的知遇之恩。

    他从来没告诉她,早在她出事之前,他已经耐心地等了很久,等她长大,等她毕业之后到英国来和他一起工作。

    如果说在他眼里世界上其他人都是愚蠢的金鱼,温穗也是那条最特别最聪明的金鱼,有资格游进他的鱼缸。

    她固执又认死理,在这种时刻,也不死心地要问个究竟。

    聂西泽沉静地看着她,“你不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是同类吗?只有你明白我,也只有我明白你。”

    温穗哑然失笑,“怎么会?像沈先生说的,你是个多幸运的人。而我……身无所长,一无所有。”她默了默,“我还能走到今天,都是因为你拉过我一把。”

    想到两年前的事,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记忆,但她的确是几乎被毁了。

    每一天,进实验室的第一件事是用头去撞墙,握不住试管,手不停发抖,做不好最简单最粗糙的操作。是聂西泽一次又一次抱住她阻止她,是他带着她重新拿起仪器,是他在她崩溃时倒逼她一遍一遍重头再来。

    别人路过看见了,冷嘲热讽地说聂生,你说不想看见我变得那么可怜……可是那些我以为是永远的,我从来都留不住啊……”

    衬衣胸口处被眼泪打湿,晕开濡湿的一片,对沈墨恒来说,是一种陌生的触感。但他任由女孩子窝在他的胸膛之上,手掌之下是她轻颤的蝴蝶骨,那么娇小单薄,被他青筋紧绷地护在手里,像风托住了一只鸟,大海托住了一尾鱼。

    那样的姿态,似乎准备纵容怀里的女孩子放肆地哭到时间尽头。

    聂西泽风尘仆仆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头顶的贝雷帽在刚才排队时被不慎挤掉,让人踩了两脚,留下两个黑黢黢的脏印子,温穗不想戴它,两只耳朵露在外面,被风刮过,吹得发疼。

    说不在意都是假的。即使温穗向来是个情绪稳定、拥抱变化、不会为一点小事动气动怒的人,此刻也异常失落。

    就是觉得自己很倒霉。

    早知道还是不出门了。

    早知道不背这个沈茗安送的、看起来价格不菲的包。

    圣诞歌声异常吵闹,她的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这条街封路,餐厅几乎都关了门,想找地方吃点东西都难。

    各种糟糕的事情一起堆积在心里,温穗的脑子都宕机了,盯着关门的店铺看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手里的手机在振动。

    【Moon.shen向你发来视频邀请。】

    第 39 章   恒温天气

    温穗本没有打算向沈墨恒诉苦。

    因为她一直觉得,朝关心自己的人倾倒情绪垃圾是一件很过分的事情。即使知道她难过,现在处在另一个城市的他也做不了什么,反而隔空干着急。

    温穗不想让沈墨恒承受这份负面情绪,更怕他会觉得她蠢,她烦。

    背对着摩天轮灿烂的灯光,她找了棵店门口的圣诞树下站着,点下“接通”键。

    “喂,小叔。”她朝他挤出一个微笑,声音有点闷闷的:“元旦快乐呀,你在哪呢。”

    “元旦还没到。”沈墨恒忍俊不禁:“我刚下飞机,穗穗呢?你今天不是说要跟实验室的朋友一起去看跨年烟花吗。”

    “嗯……”她迟疑了一下,用模糊的鼻音简单带过,试图撒谎:“所以现在在大街上等着。”

    啪。

    有一根弦崩断了。

    聂西泽大马金刀站在床尾,无声无息地捏了捏拳头,骨骼关节之间发出清脆的弹响,大脑里飞速盘算着胜算。

    他师从格斗大师,黑带九段,精通咏春。

    但不妙的是,沈墨恒和他一样。更不妙的是,他的格斗启蒙,还是沈墨恒亲自教的。

    唯一的优势,是他常年翻山越岭做科考,年轻力壮身体底子好。沈墨恒呢,不是坐办公室就是坐劳斯莱斯,四舍五入半截入土的老男人。

    聂西泽研磨着后槽牙,恶意地想,大约,他已经半身不遂了,这个年纪不结婚,多半有点毛病。

    沈墨恒将温穗从怀里松开离开病房之后,温穗输液的那只手背动了动,连带着输液管发出轻微的晃动声。

    “怎么了?”沈墨恒垂眸不知在看什么文件,只分了一线余光注意着她。

    从被解救开始,温穗一直表现得很冷静。

    清理浑身累累的伤口,她没有掉一滴眼泪,配合警方做笔录,她有问必答。

    至少从表面上看,她的情绪比沈墨恒更平稳。

    李奉年归案后,移交警方之前,助手问过沈墨恒要不要先将人带到他面前。

    他说不要。

    想起找到温穗的时候,她蜷缩在一棵灌木下面,伤痕累累,混身都是泥水,他确信自己会忍不住动私刑。

    医生说,大起大落之后的平静,很可能只是在忍耐,忍到极致,便如反弹的皮筋,随时会迎来情绪的崩塌。

    所以沈墨恒寸步不离,在大厦将倾的一刻,随时准备着接住她。

    “沈先生,你会不会觉得我会择日与您分割独立出来,倘若您企图阻挠,她将不得不考虑移民海外。”律师淡淡读完条款,将一支钢笔递到温德珍面前,“温女士,这份协议对您仁尽义至,签字吧。”

    温德珍疯了似地打掉那,推回被子里面,神色如常地看他,“你来了。”

    一番动作沉着匀缓”

    沈墨恒冷冷一牵唇角,“他不会再有机会重见天日。”

    聂西泽终于忍不住抬头,恶犬咆哮,“我是在问您吗??”

    他当然看得出温穗被照温得有多细致。高级看护病房,两个医生四个护工24小时待命,她的输液管下面甚垫了暖热袋,好让流进静脉的药液不那么冰冷。但是,沈墨恒这副尽在掌握中的姿态,显得他这个男朋友——虽然是名义上的——简直毫无用武之地。

    她出事,也是沈墨恒最先察觉。

    想到这里,聂西泽突然变得很平静,“三哥,你是怎么找到她的?想来很不容易。”

    事发突然,没有线索,时间又这么短。

    “没那么不容易,只要找到懂的人……”沈墨恒拧了拧眉,“何况还是晚了。”

    他手指在膝上点了点,意在不满,只字不提自己为此调动了多少的资源,不提从英国追到内地再追到澳门需要打通多少关节,但旁人又怎么会想不到?

    聂西泽提唇笑了笑,“三哥果然费心了。我都不知道,你和小穗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熟。”

    温穗立刻清清嗓子,“我们只是认识,不算很熟……”她看向沈墨恒,磕磕绊绊道,“沈先生只是路见不平……比较热心……对吗?”

    沈墨恒接收到她乞求的眼神。

    他当然知道什么样的答案会让她安心。报答,或是看在嘉宁面子上的举手之劳。

    要清白,还是要揭露,全在他一念之间。

    他淡淡移开目光,“西泽,我们之间还有很多事,是你不知道的。”

    聂西泽唇边嘲讽的幅度变大了,“那就全都告诉我!”

    沈墨恒侧过脸,语调平和地征询温穗,“我可以告诉他吗?”

    告诉他什么?

    从那个雨夜开始,交错过眼神,分享过彼此一些脆弱的时刻。

    很多次几乎接吻。

    没有哪一样是可以堂堂正正说出来。

    温穗满脸慌张与恳求,对着沈墨恒不停地摇头。沈墨恒竟然也真听她的,住了口,隐晦地勾了勾唇角,像是对她无可奈何。

    聂西泽冷眼将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看了个清楚,几乎是冷笑出声,“小穗,一个月前我问过你是否喜欢他,你否认了。那现在呢?”

    温穗被他一句话打得呆住,表情难堪地凝在了脸上。她都不敢去看沈墨恒的脸色,“你在说什么……”

    聂西泽俯身抓住她的手,“你说过——在我求婚那天,我问过你两次。”

    温穗在他掌下发着抖,插着针头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捏成拳,露出细细的青筋。

    没人知道沈墨恒的脸色何时沉了下来。

    “西泽,够了。”他语气沉冷,“你要逼她到什么地步?”

    聂西泽置若罔闻,在温穗面前俯身。他的眼神很暗淡,像泼墨的夜。

    “小穗,如果现在才说喜欢你,是不是太晚?”

    温穗像一个走在街上的路人,突然被天外的陨石砸到头,头破血流,大脑嗡嗡作响。

    她混乱地摇着头,“你在说什么……一定是搞错了……”

    聂西泽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里有火焚一样的痛苦。

    所以怎么会不痛苦?

    他来去如风,他冷眼旁观。他是南美的雨北欧的雪,他有最聪明最精密的大脑,也许一百年后,他会被写进教科书供人瞻仰。

    可既然让他无限接近于神,又为什么还要让他以身入世、体味感情这件磋磨心肠的事呢。

    温穗被他的眼神击败,身体泄了气,无力地闭了闭眼。

    病房内安静得像是真空,只有监护仪嗡嗡的运作声。有一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正在蔓延,只能是来自于当下唯一的局外人。

    沈墨恒冷冷沉沉地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嘲弄谁,“这些话,一定要当着我的面来说?”

    “你可以走,不看不听。这些话,本来也不是说给你听的,大哥。”聂西泽直起身,平静地看回去。

    沈墨恒没给他眼神,目光放在温穗脸上,如天网密不透风将她笼罩。

    他要她的一句话,去或留。

    温穗说不出口,也不敢看他的脸色,沉默地撇过脸。意味更冷的一声笑,像冬天河面的浮冰割着耳膜。沈墨恒神色晦暗不明,在她漫长的沉默中,终于移步后退一步,拧开门把。

    锁芯弹响一声,她下意识地攥住手心,手背几乎用力得成了青白色。

    他脚步身,目光直视看他。

    他们的母亲是双胞亲姐妹,这么近的血缘,让他们的身量身形十分相似,不分伯仲,然而两个人的气质完全不同。

    一个是高堂之上的君主,一个是浪迹天涯的游侠。

    为聂西泽带路的潘师良战术性咳嗽,“少爷是回香港参加第四季度的董事会。”

    聂西泽冷笑,“哦,香港开会,开着开着就到澳门来了。”

    沈墨恒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坐下,长腿交叠,“我竟然不知道,我人在哪里,还需要你的允许。”

    即便聂西泽极力隐忍,也被他这种态度逼到咆哮出声,“在我女朋友面前,你的确需要我的允许!”

    温穗刚刚狠狠哭过一场,精神与身体都极度困倦,耳朵像隔了层膜,说话的声音忽远忽近。她对空气中的剑拔弩张一无所知,直到聂西泽这高声的一句惊醒了她。

    她哽咽一声,还没搞懂他们在吵什么,眼泪先惯性地掉了下来。

    沈墨恒语气一沉,“她情绪不好,你一定要现在跟我吵架?”

    聂西泽:“……”

    妈的。这位现在跳进珠江是不是能让整个粤港澳大湾区的人都喝上绿茶??

    但他完全占据道德制高点,聂西泽无话可说,大步跨到病床前面,带着一股低气压,去摸温穗的额头,“有没有发烧?”

    温穗刚想摇头,沈墨恒就先于她开口,“烧过,已经退了。”

    “有没有见心理医生?她需要创伤后干预。”

    “看过了。”

    “那个李……错乱的小机器人,摇着头语无伦次,“可是、可是,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创世的神爱教授和女朋友连做实验都要手牵手抱在一起,不知道聂西泽是在像教小孩一样手把手在教她。

    教她反抗,教她不屈服,做她的象牙塔,让她相信前路还有一片净土。

    她以为这份友谊会是永远的,可是为什么也变了呢?  

    “聂老师,你对我恩同再造,为了这份情义,你对我说什么、索要什么,我都不会拒绝。”温穗微笑,一滴眼泪从眼角滑到高高扬起的唇角,“只要你向我开口。”

    为她这句话,聂西泽眼里的光渐渐地暗淡下来。半晌后,唇边缀了浓重的自嘲,“温穗,我最害怕的就是你跟我谈情义。”

    *

    半夜,温穗又烧了起来,半埋在枕头里的小脸一片粉红。医生过来给她换好点滴,一出病房就把聂西泽和沈墨恒训了一遍,“不是说过不能刺激病人吗,你们两个男人怎么还惹人家姑娘哭呢?”

    快退休的老医生百无禁忌,也不管面前两位是哪位太子哪家少爷,没什么好声气地撵人,“有你俩在这里碍眼,人家姑娘好不了一点。走走走,有多远走多远。”

    沈墨恒有十几年没过这种和兄弟一起挨骂的体验了,但医生毕竟是医生,手握权威拿捏着温穗的小命,他就什么话也没说。气压极低地瞥了聂西泽一眼,先行步入了消防通道。

    聂西泽在后面,随手推上了安全门。

    通道内没有灯,只有泛荧绿的标识,两个人的五官神态都藏在阴穗下面。

    聂西泽从衣袋中翻出一盒烟,倒过来磕了两磕,递给沈墨恒一支。

    沈墨恒没接,“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我竟然不知。”

    “有一阵了,在南美很难不碰烟草。”聂西泽轻吁一口气,“我在南美的时候,你们就有瓜葛,是不是?”

    “比那更早。”

    聂西泽呵了声,“知道我那晚在温穗电话里听到你的声音,是什么心情?”

    “我当时的心情并不比你好多少。”

    “当然。”聂西泽耸一耸肩,“你也不喜欢自己看中的东西在别人手里,可惜温穗不是个物件,不能被推来让去。趁现在没有外人,我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沈墨恒抬了抬下巴,意思是让他畅所欲言。

    聂西泽夹着烟,隔烟雾望向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你会害死她的。”

    沈墨恒陷在暗穗处的女人,在港澳回归之前,她就敢于离开香港北上远嫁,后来丈夫因私人飞机失事而早逝,她也没有改嫁。温穗非正式地见过她一次,是在聂西泽的公寓偶然遇见了,因为聂家特殊的背景,她穿着打扮得十分低调简朴,但有些东西是隐藏不了的,比如她的谈吐,气质,还有因为养尊处优而显得格外细滑平整的脸。

    聂夫人极力低调都尚且如此,那么稳坐香港贵妇头把交椅的沈墨恒的母亲又是什么模样,实在无法想象。

    “我是没看清,”温穗开玩笑,“只看到她手指上的钻石,好闪啊。”

    聂西泽拧着眉有些心不在焉,沉默片刻,问她,“三哥在跟别的女人谈婚论嫁,他有告诉过你么?”

    游艇全速向日内瓦湖深处驶去,离湖心越近,湖水的颜色就越深。温穗坐在船舷旁边,扬起的浪花有些溅到了裙摆上,她垂着眼,“这种事,他为什么要告诉我?我已经说过一百遍,他的事情跟我没关系。”

    说来说去,无论是之前,还是今天在机上,她都是那么咬死了,和沈墨恒撇清关系。

    聂西泽忽地笑了笑,“温穗,我知道你今天不清醒,但我真想不到,你连跟他玩的游戏规则都还没搞懂。”

    温穗皱眉,“谁在跟他玩——”

    聂西泽打断她,“他准备结婚,同时又向你示好,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我……”

    “他们香港人纳个二房三,面色难辨,“荒谬。”

    “是不是荒谬,你心里清楚。你是第一顺位继承人,你身边的女人,有名分没名分的,都过不了太平日子。但我和你不同,”聂西泽摊了摊手,如做学术报告一样客观严谨的姿态,“我是富贵闲人,一来什么家族责任都有大哥在前面顶着,二来家里对我的婚姻早就没有什么指望,温穗跟着我,未来就是供起来的二少夫人。”

    沈墨恒盯向他,眯了眯眼,“都说你不管事,没想到这些事情你能想得这么明白。”

    “有关温穗,我不能不明白。既然你也赞同我的话——”

    聂西泽向前走了一步,越过沈墨恒身边,在扶手上碾灭了烟头。空气中剩余的那一点红光渐渐地熄了,他自黑暗中抬眼,“兄弟妻不可欺,从今往后,我们可以达成这个共识,对吗?”

    最后一个数字出现的瞬间,欢呼声中,急切的脚步传来,一双手兀地搭在她肩上。

    因为剧烈运动而造成的急促呼吸声落在空气里,加速舞动的,是心跳的频率。

    他胸腔起伏着,大口喘着粗气,黑色大衣扣子半敞开,发丝凌乱地像刚结束一场激烈的战斗。

    开口,带着冰雪的寒意和枫糖水般的微甘:

    “温穗,新年快乐!”

    窗外夜幕中,无数烟花绽开。

    五光十色,画面定格。

    第 40 章   恒温天气

    寒风刺骨,那花火犹如深蓝海域中升起的明彩星辰①,哗啦啦点亮整个夜空。

    极速上升,重叠绽放。

    耳畔是男人深深的喘气声,鼻息拂过她脖颈后裸/露的皮肤,灼热气息一波又一波萦来。

    被这样近的距离烧得心头一热,头脑懵懵的,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细微的动作被沈墨恒轻易捕捉:

    “怎么?”

    “帽子脏了……我的耳朵有点冷。”

    明明才说好不骗他,这种羞于启齿的话题里她却不得不又撒下了谎。

    结果却适得其反。

    虽然医生强烈要求温穗静养一段时间,但她还是执意马不停蹄上了返程的飞机。

    十三个小时的航程,她假寐、看书、听空乘小姐聊天,就是不和聂西泽面对面独处。

    行程后半段她终于睡着了,醒来时飞机已经落地。空乘打开舱门,从英吉利海峡吹来的寒风涌入舱内。在等待舷梯就位的时间中,聂西泽开口问,“你打算再也不跟我说话?”

    温穗默然裹紧外套,下忽然停了停,背身问,“西泽,生在这样的家庭里,还能遇到她这样的人,你说,你是不是有点幸运过了头?”

    聂西泽轻微地牵动嘴角,“我不否认。”

    咔哒一声,是病房的门沉重地开了又合,双层牛皮制造出的厚重脚步声逐渐远去,消失在长廊尽头。

    温穗的心底也随之沉沉地一拧,五脏六腑都拧成了一团麻花。

    “聂老师,告诉我你在开玩笑——”

    “你知道我从来不开玩笑。”

    温穗像一个编程,似乎把弟弟梨花带雨的女友拥在怀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实在是很有控场的本事,再不妥当的事情,由他来做都显得合理。

    “三哥,”聂西泽咄咄逼人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英国回中国不比南美近多少,而沈墨恒的动作竟然比他快这么多,并且,看起来完全控制住了局面。即便这里是港澳,沈家的心腹之地,这也不是一件小事。

    沈墨恒从床边起半张脸挡在风衣领口内。

    他垂眼盯着她,“我们连朋友也不能做了,是么?”

    “我不知道。”温穗闭了闭眼,“我需要一些时间……”

    “好。”聂西泽的语气比海风更冷,“但是记住,我们还没有分手,你依然是我的女朋友。”

    温穗明白他的忌惮,但她没有告诉他,这其实是多此一举。因为那天之后沈墨恒再也没见过她,隔了数日,一位助手代为送来一封辞退函,告知她今后不一声,“你把他想得很好,是因为你什么也不知道。你该睁大眼睛看看,我这位哥哥对待女人是一种怎样随心所欲的态度。”

    “我说过,那跟我没关系。”温穗眼神回避着他,语气硬邦邦。

    “有没有关系,恐怕由不得你。”

    温穗还想再说什么,被胸口吊着的气哑了嗓子,苟着腰压抑不住地一连串咳嗽。

    副驾驶的法籍技师拨起仪表盘,从前方起身,向她递过用行军壶盛的温水。法国人见不得女士受委屈,在聂西泽身边坐下,拍了拍他的肩头,“Be nice to her.”

    *

    直升机降落在日内瓦湖边、勃朗峰脚下的一处湖畔庄园。这里是全世界最好的度假地,湖光山色,全年宜居,且毗邻银行业中心,既避世又可出世,东亚最顶级的权贵们最偏好在冬季来到这里休养,聂西泽家的长辈也不例外。

    从停机坪出来,是一栋黑曜石砌的尖顶房子,一位穿靛青色一步裙的中年女士等候在拱顶的长走廊边,朝聂西泽鞠了鞠身子,恭敬地问候,“二少。”

    聂西泽用熟稔的语气问她,“妈妈起了吗?”

    “起了,正和沈夫人在凉亭喝茶。”

    “姨妈也来了?”聂西泽脚步一顿。

    “是,昨天到的。”

    温穗没细听他们一来一往地在说什么,只温闷头跟在后头往里走。走过了不知几重走廊和门厅,到了一处岔路口,聂西泽忽然将她拦了一拦,“你不用跟过去。”

    “嗯?”温穗发出一个闷闷的鼻音。抬起脸,眼皮周围是一圈委屈的红,显然是从机上闷气到了现在。

    “你……”聂西泽欲言又止,浅浅叹了口气,拿她没办法的样子,“我一个人进去,你待会儿听她安排。”

    温穗怔了怔,过了一会儿,从喉咙里憋出一句,“谢谢。”

    聂西泽垂脸笑了声,似乎有被她的道谢荒谬到,“小穗……你那么不情愿,难道我还能逼你么?”

    门内已有几个出来迎接的佣人,他没再说什么,用拇指抚了抚她发烫软糯的眼皮后,独自进了室内,身穗消失在了浮世绘的屏风后面。

    她不知道,他在屏风之后刻意地停了停。佣人在旁边耐心等着,但少爷到底也没等到那个姑娘心甘情愿地追上来。

    *

    中年女人沿步道将温穗送至岸边,一艘小型观景游艇等候在那里,她搭手送温穗上去,“这一带都是我们的私人水域,您到了想下来的地方,吩咐船员停船就好,他们会说法语和英语。有别的事,随时联系我。”

    温穗打起精神点点头,“您忙,不用关照我。”

    游艇破开纯白的浪,沿湖行驶,速度十分平稳。到了一处玻璃栈道,几只天鹅正在澄碧的水面上啄羽,旁边一个玻璃容器承了供人投喂的鸟食。温穗下了船,抓了一把面包屑在手心让天鹅啄食。

    玻璃栈道向内,是一处造型独特的玻璃建筑,临水平台一直延伸到湖面,有几位贵妇正坐在那儿喝茶闲聊,谈话声越过错落的花木飘过来。

    “你今年到处飞,回香港的时候都少。巴黎那些高定师傅见不到你人,业绩都要少一半了。”

    “她今年又fund了两个基金会,亲力亲为,忙是肯定的嘛。”

    有人哎哟了一声,“该享福的年纪,还弄得这么辛苦。”

    聂家亲戚多,温穗是知道的。她怕冲撞上哪位长辈,喂完天鹅拍干净手心,就打算原路返回。一扭头,却见聂西泽站在一步之外,无声无息地看着她,不知什么时候来的。

    温穗睁大眼睛,被他上前一步用手背堵住了唇,“嘘。”

    花树后面传来一道特别的嗓音,“做基金会是积福修德,再忙也不辛苦。真让我头疼的,只有孩子们的人生大事……”

    这个女人说话的咬字和语调太悦耳太熟悉了,是在哪里听过呢?

    是谁单是说话的方式都显得贵重。

    “你儿子的婚事是能穗响港股股价的,本来就该用心挑一挑。再说那个庄家姑娘,见了几回,不是都说很好?”

    “是很好。”那位夫人说到这里似乎才顺气了,“我问他,妈妈准备的聘礼放在信托里面都要生锈了,你什么时候去提亲呢?他说他倒想明天就去,可人家姑娘脸皮薄,还不松口呢。我实在不知道他是真有心,还是又在糊弄我了。”

    别的太太轻笑起来,“你儿子惯会敷衍人,可别被他轻易哄过去了。”

    温穗眼睫抖了抖,对上聂西泽的目光。他放下手,捏住温穗的手腕,静悄悄地带她回了游艇停泊的地方。

    上船之前,温穗回头看了一眼。但距离太远,没太看清什么。

    “别看了。”聂西泽淡淡道,“姨妈和我妈妈长得很像,她们是双胞胎。”

    但气质完全不同,温穗想。

    聂夫人是个厉害房都很寻常,他手底下的公关公司也有能耐把这些阴私替他抹得干干净净。温穗,你很会算数,告诉我,你预备做他的第几房?”

    温穗陌生地看着聂西泽,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么残忍的方式跟她讲话。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过后,双手紧紧地捏成拳,肉眼可见地颤抖。聂西泽面无表情地垂眸,“想打我?来,动手。”

    “……”

    聂西泽勾了勾唇,“下不了手?看来还是有点情分在的。”

    温穗深深地吸气,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下来,沿着苍白的下巴砸在手背上。她很用力地擦掉,“你不用激我,在别人眼里,我连做你的女朋友都不够格,更别提沈先生。他身边的女人是什么样子你不是不知道,就算我有攀附的心,他也看不上我。”

    “不用妄自菲薄,他可太看得上你了。”聂西泽冷笑两声,“你真就那么天真,相信他帮你、庇护你,全都别无所求?”

    温穗唇瓣轻颤,苍白的侧脸的妻子也说不定。

    庄咏颐此时才转过脸看向骆诗曼,“你是……”

    虽然被晾了半天,骆诗曼笑意一丝不变,握住她的手,“我是Gigi,伦敦Xmas Club的主理人,去年在瑞士洛桑我们见过的。”

    骆诗曼和她不在同一个社交圈里,但是香港庄家的庄咏颐,名媛中的名媛,一个击败了自己长兄成为家族接班人的女人,谁会不认识?

    “噢……”庄咏颐轻轻拉长语调,也不知是否想起了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女人,“我听说过,你们是切尔西区最有艺术性的一家club。”

    骆诗曼立刻递过名片,“那庄小姐得闲一定要来一次。”

    庄咏颐带着丝缎手套的双手都不必动作,身边的助理就自觉替她接过了。

    温穗在骆诗曼身后沉默着,目光垂在地面的木纹上,等她们寒暄结束后,才上前介绍自己。庄咏颐朝她点点头,“Evelyn,希望我的一时之兴没有给你们添麻烦。”

    “怎么会?”温穗公式化地微笑一会儿,发现庄咏颐没有介绍沈墨恒的意思,便径直引他们入座。

    社交场上不去介绍一个人的身份,只有两种意味。要么这个人只是陪衬,要么是他的社交层级已经高到在场的其他人都没有资格结交他。

    即便庄咏颐不说,这个男人也无如一种坚实的玉石,“沈先生从未开口索求过什么。”

    “他不需要开口,就会有人揣度他的心思把你献上去。聂东煜早知道他的心思,但没有向我说过一个字!你明白是为什么?因为他要牺牲你,成全沈墨恒的高风亮节!”

    温穗轻扯嘴角,觉得十分荒唐,“我真好奇,沈先生到底在你们面前坦白了什么心思,让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高看我。”

    “他何必要坦白?他的中意,连我都能看出来……你想想,他都懒得对我掩饰,哈!”聂西泽冷笑,“至于这种中意,是养一只鸟的兴致,还是有把你当个人看呢……”

    他无情垂目断言,“既然他的婚事已经提上日程,看来无论是哪一种,他对你都只是玩玩而已。”

    下一秒,大衣口袋里传来震动,手机屏幕浮现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同样型号和图案的克莱因蓝手机壳,桌面背景却完全不一样,浪漫的油画风格,上面勾勒的,是一只白色小兔子,正远远望着天空中的月亮。

    “Moon.Shen发来一条新消息。”

    像烟花“啪”地炸开,沈墨恒愣了下,点进那个聊天界面。

    温穗的微信首页有好几个聊天对话框。

    备注的风格很符合人设的简洁且通俗易懂。

    温禾是“哥哥”、沈茗安是“嫂嫂”,沈荻安甚至非常严谨的加上了“京海中学初三(七)班”的前缀。

    而他,在最显眼的置顶位置。

    “Moon.shen”。

    他是沈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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