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悄悄漫延,偌大的西梓殿内落针可闻。
李庭霄走向不知所措的白知饮,自柳伍手中取回额带,若无其事地就要帮他重新绑回去。
“皇兄,阿宴不胜酒力,臣弟看这酒不喝也罢!倒是潘皋人善舞,今天母后寿辰,不如让他献个舞,助助兴?”
“放肆!”开口的却是太后崇氏,顷刻间她已面红耳赤,头上流苏乱晃,“煜王,你胆敢让一个贱奴出现在本宫的寿宴,是不是太没把本宫这个母后放在眼里了!来人——”
她喝了一声,立刻就有四名北衙禁军上前拿人。
乐声停止,宴上众人噤若寒蝉,白知饮浑身一僵,额头倏地见了汗。
李庭霄不着痕迹地用身体隔开他和虎虎生威的北衙禁军,不满地嚷嚷:“是陛下叫阿宴来的,母后怎么怪起儿臣来了!”
崇氏气得浑身发抖,看向皇帝:“是陛下的意思?”
湘帝怒目:“朕是让功臣觐见,可煜王也没说他是个奴隶身!这种人也带上寿宴来,是不是没脑子!”
李庭霄大声争辩,浑身一副痞子气:“奴隶怎么了?他与臣弟是过命的交情,救了臣弟就是臣弟的恩人!臣弟今日带他上来,就是要告知天下,我湘国愿接纳全天下归顺之臣,母后要杀他,是要昭告世人,归顺我湘国的下场就是死吗?”
湘帝看了崇氏一眼,居然有些犹豫。
“煜王。”石皇后端着架子走到湘帝身旁,缓缓开口,“此人可不是一般的归顺之臣,入奴籍的人都是作奸犯科之辈,母后今日寿辰,这多晦气!”
李庭霄怒视石皇后,他知道,这女人看似与世无争,实际性子十分歹毒,但与原主一直相安无事,想不出她今日为何突然出面与自己作对。
他解释:“阿宴本是普通人,前些年主家被潘皋王那老狗满门抄斩,他才堕成奴籍,并非普通作奸犯科之辈!”
“这可说不准,万一他诓你呢?”石皇后轻笑,“再说,潘皋都视他为牛马,我湘国要是捧着他登堂入室,岂不是惹人……”
她话没说完,脸上满是玩味的笑,惹得湘帝更加震怒:“来人!拖出去!”
两名百骑虎狼般冲上前,搭肩就要拿人,其中一人被李庭霄一把搡开,顺势,他把人往身边一带:“皇兄!”
天狼军众人傻了,在场群臣也都傻了。
就连湘帝都颇感意外,怒斥:“煜王!你要抗旨不成!”
此言一出,在场百骑同时抽出腰刀,金鸣如浪,氛围一时剑拔弩张。
柳伍上前:“煜王殿下,此人来路不明,何必如此维护?就不怕有爱嚼舌的,说殿下通敌?”
他笑的阴鸷森冷,哪还有半点醉态。
李庭霄扫他一眼,笑的比他还冷:“眼看着救命恩人蒙冤,这要传出去,本王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人,当然要尽力维护了!”
兵部尚书丘途起身劝解:“殿下,可莫要因小失大!”
“何为小,何为大?”李庭霄斜眼看他,又冲湘帝拱手,“阿宴入了我煜王府,便是湘国人,额头上那玩意不过是个奴印罢了,陛下金口玉言,说它是个字,那它就是个字,说它是幅画,那它就是幅画!”
他抓着白知饮紧绷的手臂不放,一副等湘帝定夺的架势。
但白知饮却忽然挣开,双膝跪地朝湘帝磕了个头,肩上扛着百骑的刀锋,膝行数步到了最近的炭盆前,颤着手擎起炭夹。
刀锋刹那被按在他颈间,那名百骑断喝:“放下!”
白知饮恍若未闻,夹起块炭扔倒面前地上,“刺啦”一声,青烟徐徐升腾,顷刻散尽。
李庭霄立刻就明白他要做什么,眼角一敛,整个身体转向他,双手慢慢背到身后,拳头捏的死紧。
那黑炭的缝隙间透着裂开的红光,显然才过的火,余温尚在。
白知饮仰头看了湘帝一眼,目光中隐有哀色,之后,在他审视的目光中,缓缓把额头磕了上去。
用刀架住他的两名百骑面面相觑,刀尖垂下,震惊且不知所措。
额头碰触到残炭的刹那,白知饮肩膀狠狠抖了起来,五脏六腑都随之扯痛,他紧咬牙关,硬是把所有痛苦呻丨吟都给咬碎了,半点声音也不肯发出来。
自己不能死,不能死在今日!母亲和侄儿还等自己去救……更不能连累了他!
心中不断重复着,往下的动作又加深了几分。
全场死一般寂静,皮肉被炙烤的声音来回在李庭霄耳畔回荡,他胸膛起伏,有股气噎在心里,在被憋疯前,他大步上前,一把薅着白知饮的后领将他提起:“够了!”
额前已成了皮焦肉烂深可见骨的一个凹坑,双目赤红涣散。
李庭霄狠狠吞下一口唾沫,将人半扶半拖转向湘帝:“陛下看不到阿宴投诚的决心吗!”
湘帝看到白知饮的模样,稍稍迟疑片刻。
他环视群臣,又看柳伍,再看太后,见她抬袖掩住半张面孔,眼底是掩不住的震撼,显然是无心追究了。
“罢了!”他挥袖,“天狼军将人带走,煜王留下!今后不得令,此人不可踏入皇宫半步!”
“是!末将遵旨!”刁疆早被眼前场景吓得魂儿都飞了,得特赦后大大松了口气,连忙从煜王手中接下人。
他跟另外一名同袍一道架住阿宴,在他裸露的腕子上摸到一手的滑腻,难受地把人往外拖。
“啪嗒”。
白知饮脚步虚浮,不久前才被赏赐的金凤钗落在地上都没发现。
李庭霄看着他们消失在转角,走过去拾起凤钗,边揣进袖袋,边走回座位,经过柳伍面前时,冷冷扫了他一眼。
这仇他记下了。
他给自己斟了杯酒,向周围遥敬一圈:“母后,皇兄,诸位,方才失态了,这厢给诸位赔罪!”
一饮而尽。
太后双手搁于膝上,已恢复了雍容华贵的仪态:“煜王的确是太胡来了,不过事已至此,此事便不再提了,”
她掩面打了个哈欠,起身:“本宫也乏了,诸位继续歌舞饮宴,本宫先去歇息。”
恭送太后离开后,几位圆滑的大臣主动出来缓和氛围,西梓殿这才重新热络起来,李庭霄却只觉得烦躁,心中堵着一口郁郁之气,恨不能马上离开这鬼地方。
因为他刚触怒了皇帝,众臣都在观望,倒是没人来给他敬酒,省事不少。
他没想到白知饮竟然这般决绝。
但,若非他的举止震撼到所有人,今日成为众矢之的的他们,结局还真未可知。
李庭霄心中难掩挫败,来之前还信誓旦旦让白知饮信自己,说一定护他周全,如今……
那伤倒是要不了命,但却仿佛是印到了自己脸上,疼。
思绪翻腾间,听湘帝招呼:“煜王,丘爱卿,跟朕来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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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庭霄从喧闹的西梓殿出来,和丘途一起跟在湘帝身后,一语不发。
暖黄宫灯摇曳,宫墙阴影重重,李庭霄盯着地面上旌旗投下的一格格的影子,心念急转。
丘途也来了,那必然跟刚才的事无关,到底为何要正儿八经去书房议事?
仔细回忆原书,好像没有这方面的记述,看来,蝴蝶的翅膀已经被煽动了。
书房中檀香袅袅,湘帝接过内监总管连羽送上的汤婆暖手,目光来回在肃立的两人之间逡巡。
“丘爱卿,不是有事要求煜王帮忙?说吧!”
丘途赶忙躬身,威风凛凛的武将笑得文绉绉的:“煜王殿下,可知西陲最近战事吃紧?”
李庭霄:“不知。”
书上根本没提这事,不确定是不是他编的。
丘途说:“绵各趁我国重兵北征时滋扰边境,西陲戍卫军据守西马道天堑,本不须多少兵将,但最近绵各部族不知得了什么法子越过天堑,西马道已被他们蚕食大半,马上攻到西马关了。”
绵各是西边的游牧民族,全族追着水源走,绝境中的人总是彪悍,单兵似虎,群聚似狼,一直对丰饶的湘国虎视眈眈。
李庭霄点头:“西陲戍卫军守不住了?”
丘途继续说:“是,兵部实在无兵可派,戍卫军南将军说,曾就近向铁鸢卫的盖鑫将军求援,但盖将军说未得殿下军令,不肯出兵,殿下,如今湘国兵马分散各地,西陲戍卫军兵微将寡,能否跟殿下借铁鸢卫一用?”
李庭霄看向湘帝:“铁鸢卫驻守的是西尖驿。”
湘帝说:“皇弟,西陲安定兹事体大,目前西尖驿周边无战事,拿回西马道才是当务之急。”
天狼军和铁鸢卫不归兵部管辖,而是先帝驾崩前下遗旨留给煜王的,兵将共十万,全凭煜王虎符调拨,是以,盖鑫拒不发兵,别说是兵部,就连皇帝都没辙。
铁鸢卫原是天狼军的一支,原主为表忠心,几年前调一半兵马去驻守西陲,并更名“铁鸢卫”,另一半就留在天都城大营,平日里由刁疆统领。
湘帝忌惮这个弟弟不是无缘无故的,因为他手握重兵,还张扬。
李庭霄心中冷笑:难怪寿宴的事那么轻易就过去了,原来在这等着!
他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物,轻轻推到湘帝面前,然后重新退回原位。
湘帝见了那物什,立刻直起身,丘途看清后也瞪圆了眼,总管连羽只轻轻一瞥就立刻垂下眼,不敢多看。
镂空的狰狞虎头,通体泛着古旧铜绿,虎目圆瞪,獠牙森森。
是虎符,能调用十万兵马的虎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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