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鬼面将军白知饮“死”后, 白母和瘫痪在床的白密之渐渐乏人问津。

    上个月,李庭霄派去的人确定时机成熟,便悄悄潜入白家, 跟白母说明真相。

    白母喜极而泣, 同意冒险南下跟儿子团聚,那人便将早已定好的计策说与白母听,让她只管配合。

    白母先是遣散了家里两名帮工,又跟官府说要带孙儿回老家去,不幸半路遇劫匪, 在逃跑时跟白密之一起坠崖身亡。

    当然, 一切都是煜王这边的人安排好的。

    躲了将近半月, 确定她们在潘皋真“死了”,便传讯给煜王, 说过几日便回天都。

    书信慢, 信中的“过几日”其实已经是十几天前的事了, 他们应该已经出发了。

    说起来容易, 可其间每一步都设计得恰到好处, 若踏错一步都是凶险万分。

    白知饮默默垂着泪听完,就要跪地叩谢,却被李庭霄眼疾手快地捞了起来。

    “跪跪跪!动不动就跪!白知饮你那膝盖骨头是软的吗?”

    白知饮心说刚刚在外面威风八面地让人下跪的不也是你,却没跟他顶撞, 抹了把眼睛:“殿下大恩白知饮万死不辞, 今后我就是殿下的马前卒, 殿下让我往东, 绝不往西!”

    李庭霄斜了他一眼, 忍住安慰的冲动,酸溜溜道:“你是要娶妻生子的人, 今后还是别在本王眼前晃了,碍眼!”

    见他目光游移,他过去拍拍他的肩头,好心叮嘱:“跟你那可爱村姑好好过日子,莫要误了人家姑娘的终身!”

    说完便傲娇地昂着头走了,留下白知饮一人无措地待在屋子里,望着蜡烛焰头发呆。

    他听出李庭霄语气里似乎有古怪,但……误了姑娘的终身?

    那是罪大恶极万死不辞的事吧?

    他心不在焉地烧水,给猎物褪了毛,拎起一只兔子,踏着夜色往不远处的院子走去-

    李庭霄掀开新加的防蚊纱帐,走近龙书桌,垂首见礼。

    湘帝放下朱批,问:“皇弟来了,听说你府中那管事没少在城中收罗,准备得如何了?”

    “差不多了,除路上所需,臣弟还给西江王备了礼物,初次拜访,总不好失了礼数。”

    “礼物?从国库拿便是,怎的还掏自己口袋?”

    “臣弟哪有什么口袋,不都是皇兄给的吗!”

    湘帝凝视了嬉皮笑脸的人片刻,摇头:“煜王啊,你可算是长大了!”

    李庭霄笑。

    湘帝正色道:“煜王,你觉得西江王此人如何?”

    “西江王?臣弟了解不深。”李庭霄神色微动,略一思忖,道,“但,臣弟前几日把封地租给个商贾开马场,他就是西江人士,倒是听他提过西江王极为节俭,重视农商,其他的……”

    湘帝点点头:“朕也听说了,你说,他重视农商,是否在囤粮囤物?”

    “倒也未必,臣弟看,许是因为西江气候适合种粮,所以他们自然会种粮,起势的话,光有粮草,没有马匹刀兵恐怕也不行吧?”

    “煜王啊,从前你做事莽撞,对人总抱有警觉之心,如今性子变好了,肠子怎么也变直了?”

    李庭霄眼皮直跳,谦卑躬身:“皇兄赐教!”

    湘帝摆摆手:“朕也没证据,但你此行务必帮朕多留心着些,一旦发现苗头,立刻报讯回来!”

    “臣弟遵旨!”

    李庭霄没料到湘帝这么早就开始防西江王了,可惜,后来还是被人一路杀到天都城,摘了龙头祭旗。

    他大摇大摆出宫门,却见到从南衙方向过来的柳伍,他志得意满骑在马上,一见到煜王,高高在上的模样突然垮了,连忙打招呼。

    “卑职拜见殿下!”

    他今日的态度比往常好得多,李庭霄略感诧异,不动声色昂首:“哦,是柳将军,巧啊!”

    出宫要经过一条冗长通道,两侧高墙遮蔽不见天日,二人策马同行,既然见了面,总不好冷场,便随意闲聊。

    柳伍眉开眼笑,十分热络。

    李庭霄奇怪地问:“柳将军有什么喜事?”

    “有喜事!那不是还全赖殿下么?”

    “跟本王有什么干系?”李庭霄不解。

    “殿下从江南回来,对若阳折冲府大加褒扬,卑职也受了陛下的赏!”柳伍嘿笑着,“陛下夸卑职领导骁骑卫有方,真是受之有愧!”

    李庭霄好笑:“既是陛下赏的,那便受了吧!”

    他没觉得有什么,本来也是因为欣赏夏虹才上奏的,柳伍却因为这件事觉得跟煜王近了,甚至有冰释前嫌的意思。

    “殿下,今日右相家有喜事,殿下若是无事,卑职斗胆邀殿下一同去凑个热闹?”

    整个天都城谁不知道煜王出奇的闲?连跟世家子狩猎那种事都干得出,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生人勿进的煜王了。

    李庭霄也确实闲,回府就是趴在水榭晒太阳吃水果喂鱼,去凑凑热闹也不妨事。

    “右相家何事?”

    “右相家的二公子今日行冠礼,摆了酒宴,殿下若能同往,那可是天大的荣耀!”

    李庭霄乜他一眼,笑了笑:“柳将军夸张了。”

    二人一同登门右相府邸,肖韬素听说煜王驾到,忙出门亲迎。

    陛下对臣子重视,那都不用多说多做,他的地位便会一路升高,如今的煜王尽管更加平易近人,然而,大胜潘皋、交兵权、巡江南、出使西江,显见的,虽无实权,但已成为皇帝的心腹近臣,哪个还敢给他冷脸?

    等进了葱翠幽香的庭院,在场见到不少熟悉的朝廷大员,纷纷过来见礼。

    他们来的有些迟,肖韬素正要给肖天耀加冠。

    李庭霄解下腰间玉佩,对行跪拜大礼的肖天耀笑着说:“本王被柳将军半路劫来的,也没准备,这玉还不错,就送给肖公子当做成人礼了。”

    肖天耀高举双手接过:“多谢殿下!”

    首位早给煜王空出来,他刚到位子,却听肖韬素唤他:“殿下!老夫斗胆,有劳殿下为犬子加冠,殿下可愿赏脸?”

    半真半假的语气。

    该说不说,没权没势的闲散王侯也是王侯,煜王可是当今唯一的直系皇亲,若是他能出面加冠,就算是朝廷大员也面上有光。

    李庭霄看了眼侍女端着的那价值连城的镶紫玉金冠,又见一身锦缎长身玉立的肖天耀,心头莫名堵了一下。

    他婉拒:“右相满腹经纶,韬略过人,又是天耀的父亲,加冠这事可比本王合适。”

    将空杯斟上酒,嗅了嗅,清甜微酸:“梅子酒,好!”

    见他自斟自饮起来,肖韬素心知无望,不介意地打了个哈哈,继续给肖天耀行加冠礼,庭院里重归安静。

    随着司仪高呼“礼成”,周遭响起一片恭贺声,李庭霄不动声色看了圈周围,又饮下一杯酒。

    初试是甜的,入喉却略感苦涩。

    柳伍奇怪他突然转变的态度,但也不好多问,就跟他扯若阳折冲府的种种,试图拉近情谊。

    “殿下觉着,夏虹此人还行?”

    “尚可。”

    心中却想:比你行!

    “卑职当时看他也觉得不错,本想留下来用,但此人籍贯西江,担心陛下那边……便派去江南了!”

    “如今陛下亲自将人调回来,显然是不介意出身。”

    “那是那是!先前是卑职狭隘了!”柳伍讪笑,“夏虹如此能干,有他助力,卑职可省心多了!”

    李庭霄笑了笑,若有所指:“骁骑卫能成为十六卫之首,柳将军功不可没,别人取代不了。”

    柳伍才待说什么,就见肖天耀端杯过来敬酒,忙帮煜王斟满。

    肖天耀不太经事,见到煜王还有些紧张,好在肖韬素跟李庭霄熟稔,双方相互客套几句,便举杯共饮。

    无意中,李庭霄看到肖天耀腰间锦囊,眼神蓦地一顿,才缓缓放下杯。

    那是个绣工精美的锦囊,绣着一只弄蝉的狸花猫,青灰色。

    就算是绣猫,大多数人也会绣白猫或橘猫,很少有人绣黑花狸猫,因为绣出来并不美观。

    他想到了那日在西梓殿,太后手中绣了一半的图样,仔细回忆那纹路,不正是这狸花猫背部连着尾巴的位置吗?

    难道……

    肖天耀已过去邻桌敬酒,李庭霄盯着他的侧脸,渐渐眯起眼,在柳伍唤他时跟他碰了杯,一口饮尽。

    这么看,还真是有几分神似呢!

    此后,煜王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众人知道他刚从宫中出来,以为是陛下交待了什么难事,也不敢上去触他的霉头。

    酒过三巡,李庭霄起身离席,肖韬素担心他醉了,要派人送他回去,他虽脚步虚浮,却说不用,牵着青圣扬长而去。

    路上,思绪万千。

    他好像明白太后为什么要杀自己了。

    从前,湘帝一直把原主视为眼中钉,虽不至于说杀之而后快,也是处处提防,如今自己成了湘帝手中的利器,先交兵权,又做钦差,看来她先坐不住了。

    这位太后恐怕不想让湘帝的龙椅做得太稳固?

    可她明明是湘帝的生母,为什么?

    李庭霄想了许久,还是不得其解,笑着摇摇头。

    帝王家事,也就那么回事,她是不是湘帝的生母他不知道,但她跟肖天耀的关系,今天他可见到了!

    不过,如果是为了肖天耀而对付湘帝,那等对付完湘帝,是不是就轮到自己了?

    李庭霄脸上浮现一丝嘲讽,晃荡着钻入一条僻静巷子,抄近路回家。

    天色不早,街上不剩多少行人,所以显得异常安静。

    他躲过从旁边酒楼冲出来的醉酒男子,下意识皱眉朝内看了一眼,忽然看到了角落里坐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他脸上挂着笑,跟对面年纪稍长、一身潘皋人打扮的陌生男子相谈甚欢。

    白知饮?

    第042章

    “夏大哥, 就此别过,祝兄长此番能够顺遂!”

    “阿饮,十日后午时, 定要来此地与我再相见!”

    已至打烊时辰, 借着酒楼门窗投出的微弱光亮,白知饮同夏天理相互道别。

    夏天理抬手,请白知饮先行,见他的身影隐没于巷口的黑暗中,不由露出一丝玩味的笑。

    不久前初见夏天理时, 白知饮着实被吓了一跳, 躲又躲不开, 一时愣住了,夏天理却显得十分高兴, 脸上表情一多半是为他庆幸。

    见状, 他便不再遮掩, 大大方方说自己不想再受制于潘皋王, 所以才趁战乱逃走。

    夏天理是兄长白知坞的发小, 父亲是个文官,而他却不像父亲,而是从了商。

    白家出事后,他还找机会来狱中看过几回, 但后来见一切无望, 便渐渐不来了, 就此彻底断了联系。

    这次夏天理来天都城谈了笔大生意, 一眼就认出了白知饮, 两人找了间酒楼叙旧,其间, 夏天理对白家遭遇唏嘘不已。

    后来,他还提及白母带着白密之回乡的消息,许是怕他难过,并未提及白母祖孙坠崖一事,只说让他安心在此避风头。

    这消息却让白知饮心安,他终于敢肯定李庭霄没骗自己,大概不出几日,自己便能一家团聚。

    自己本该好好报答他,但他曾经最想要的东西,现在恐怕已经不想要了吧?

    白知饮既惭愧又懊悔,忐忑间已到了煜王府外。

    半夜深更,一切静谧如初,院内的光亮从院墙上方透出来,稍稍给了他叩门的勇气。

    门房见是他,先是愣了一下:“阿宴?怎么这个时候?快进来!”

    是不该这时候,是被夏天理耽搁了。

    他感觉昨夜积攒了一整夜的勇气又没了,打手势问他煜王是不是睡下了。

    “殿下啊,殿下也才回来不久,还跟厨房要了酒菜,应该是还没睡。”

    白知饮看了眼亮如白昼的金茳院上空,点点头。

    李庭霄先前见着酒楼那一幕,心里既不是滋味,觉着今天在右相府上还不如多喝点。

    回来便叫厨房备酒菜,又遣散了所有仆役,打算一个人在水榭里一醉方休。

    那潘皋人是谁?跟白知饮显然很熟,他不信,白知饮才离开自己短短几日,就能在天都城跟人混得这么熟!

    他在自己面前从来都带着三分拘谨,他以为他就是个别扭拘谨的人,可方才他脸上带着一种完全放松的清爽笑容,他从未在自己面前表现出那一面。

    他自嘲一笑,醉眼朦胧间,却看到了浑身发光向自己走来的白知饮。

    哦,不是他发光,而是院子里的光太亮。

    这些混球,搞那么多灯做什么?是嫌自己这狼狈相看得不够清楚吗?

    白知饮微微蹙眉,跪坐到他对面,看了眼他双眼发直的醉态:“殿下?”

    李庭霄愣了半晌,才终于搞清楚白知饮是真的来了。

    他整了整敞开的领口,曲肘撑在矮几上,尽力坐直身体:“你怎么来了?”

    外袍和中衣都被扯得乱七八糟,领口收不好,再次耷拉下来,白知饮忍住帮他整理的冲动,随手帮他把碰倒的酒杯拿起来:“我有事来求殿下。”

    李庭霄晃了下身子,定定看着他的脸。

    “殿下,我想去跟溪儿提亲,殿下能不能将户贴给我,我好去官府……”

    “咣当!”

    李庭霄大袖一挥,纱灯倒地,灯罩滚入池塘浮在水面一晃一晃,周遭暗了几分,兀自在地上挣扎的火头映在他眼底不断跳跃,慢慢的终于熄了。

    “要成亲了,恭喜啊!”他语气含糊,阴鸷地笑了下,“行,先陪我喝酒!”

    摇晃着给自己倒满,又去够远处的杯子,用力探手却够不到,白知饮便自己拿了个。

    他跟他碰杯,有些忧心,又不知从何说起。

    一连三杯下肚,他见李庭霄目光愈发迷离,终于忍不住按住他倒酒的手:“殿下,别喝了,我送殿下回房歇息吧?”

    李庭霄没动,侧目看他。

    一阵微风扫过,树叶摇晃着沙沙地响,池面荡起层层涟漪,空气微凉。

    他头上浸着酒烘出来的汗,被风一吹愈发恍惚,连面前的人都快看不清了。

    白知饮看出他不能再喝了,过来强拉他:“我送殿下回房!”

    反倒被他一拽,一下跌进人怀里。

    醉酒的人没轻没重,他的眉尾撞了下桌角,痛的一声闷哼,接着,天地倒置,后背挨上了硬邦邦的木地板。

    李庭霄用手臂撑起身体,从他正上方一寸寸打量他,目光触及眉骨旁的红痕时忍不住瑟缩,慢慢俯身下去,用唇轻柔安抚伤处。

    突然逼近的酒香令白知饮浑身战栗:“别……”

    李庭霄听到拒绝觉得烦,胡乱堵住他的唇,粗暴撕扯,渐入佳境。

    身下的躯体渐渐滚烫,他啄过他的面颊和耳廓,轻啃他饱满的耳垂,沿着流畅的下颌线,在弧线优雅的脖颈和锋利的锁骨间留下无数看不见的印记。

    不知不觉,他的背上多了一双无措的手,时而推拒,时而揪扯,时而轻轻搭住,欲拒还迎。

    他微怔着昂起头,便对上他布满情丨欲的桃花眼。

    白知饮呼吸凌乱,进退两难,意乱情迷的眼中蓄满了泪。

    “殿下……不可……嗯——”

    衣衫乱了,李庭霄用牙齿狠狠叼住他的喉头,如愿听到声温软的闷哼,才不管不顾地掐住他的腰,手往下探。

    白知饮惊喘不止,又悔又恨。

    悔的是今日不该冒然前来,招惹到他,恨的是自己竟被他轻易掌控了一切,又在他的强势中溃不成军。

    事后,他失神地凝望他,看到他一脸恶劣的笑:“白知饮,你能像我这样去吻她么?”

    “传宗接代?放屁!你看看你自己!”他冷笑着提起他方才狼狈过的证据让他看,“这样的你,还有什么脸面去娶一个女子?你能么?”

    白知饮闭上眼,一滴泪自眼角滑至鬓角。

    李庭霄心脏一拧,突然有点透不过气,酒醒了大半。

    他摇晃着起身,把白知饮抱到水榭纱帐中的软榻上,而他似乎不愿见他,抬起一条手臂遮住双眼,闷声不语。

    他强横地拉下他的胳膊,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问:“快活吗?嗯?”

    酒气熏得白知饮满面红云,他撇开眼,抿住唇不回话。

    “白知饮,除了我,还有谁能让你这般快活?是那少不经事的小村姑,还是那一脸算计的铜臭商贾?”

    一听他提“铜臭商贾”,白知饮吓得撑起身:“什么?”

    他在说天理兄吗?他怎么知道的?

    还是,胡乱举例的?

    李庭霄轻轻顺着他的发,语气轻柔得像是在说情话:“你为何搬到永村去,你自己心中有数。”

    “我不懂殿下在说什么!”

    “该不是拿进山打猎当借口,实际是去山中搜罗本王的东西吧?”李庭霄笑着,慷慨道,“阿宴想要多少?说说,你我过命的交情,送你些也无妨!”

    白知饮顾不上方才的难堪,拼命摇头:“不,不!我没有!我从未曾想过!”

    他满眼惊骇和委屈,眼泪藏不住,珠子似的往下掉。

    李庭霄箍住他的手,倾身卷走他的泪,调笑道:“那为什么?为了跟你那小村姑长相厮守?”

    “上回不是殿下说的,说我毁人名节,让我不要误了人家终身,让我好好跟人过日子,我……”他抽噎着说不出完整话。

    李庭霄觉着自己是不是酒没醒,盯了他半晌,“噗”地笑了,一把拥住他,下颌贴在他肩头,笑得直抖。

    “白知饮,你这傻蛋!”

    白知饮认为自己这骂挨得没道理,茫然不解,也不敢还嘴——他当他疯了。

    “让你娶她你就娶?”李庭霄收了笑,贴在他耳畔,却没抬头,“那让你随了本王,你怎么不从?”

    白知饮耳垂红得像玛瑙珠子,讷讷地:“那怎么一样?”

    一时却又想不出哪不一样。

    对视片刻,李庭霄看到他眼中的懵懂,一笑:“白知饮,这事你情我愿,本王不逼你,过几日本王要奉旨去西江,你在此期间好好想清楚,若你坚持,就找邵执事要些银子,等你家人到了一同离开便是,你我从此各走各路,若你不走,待本王回来……”

    他掐住他的下颌慢慢抬起,一字一顿道:“你欠本王的,连本带利还回来!”

    怕傻蛋不懂,用力点了下他心脏位置。

    白知饮留在了煜王府,住回西院。

    他没脸回去见溪儿,只好托刁疆过去告诉一声,说不会再回去了,过后会过去跟她一家郑重致歉。

    倒不是他打算给李庭霄什么回应,而是,他很茫然,经过那天的事,他对自己感到不耻,不知道未来该何去何从。

    同时,他每日茶饭不思,因为母亲和侄儿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煎熬了好几日,这几日,李庭霄没来过,像是刻意疏远,但好在,五日后,他终于等到了他的家人。

    白母和白密之秘密入府时,李庭霄不在府里,邵莱说,他一早便跟何小侯爷去云村马场玩了,估么傍晚才回。

    对于他们的到来,邵莱早有准备,整个西院都给腾了出来,小厮泰金被迫回到北院的老房子里,怨气冲天,后被白知饮一块柿子糖给哄好了。

    大半年未见,白母时娣慧更显老态,粗布衣裳依旧洗的干净,花白头发在脑后随意挽了个髻,用粗木簪叉住。

    母子二人从见面起就抱头痛哭,瘫在床上的白密之也跟着抹眼泪,邵莱见了,心头酸涩,为他们安置好一切,便把西院留给他们。

    白知饮跟母亲一番嘘寒问暖后,便给她讲了如何认识煜王,如何背叛潘皋随他回了天都城,如何惊险躲过湘帝降罪等等,只捡简单的说,可时娣慧却轻易在儿子的述说间看清到了其他东西。

    她擦干泪,淡淡问道:“饮儿,我们这次从潘皋出来也格外凶险,多亏煜王殿下派去的人,娘亲只是不懂,平白无故,煜王殿下为何要帮我们?”

    白知饮不太敢看母亲犀利的目光:“殿下他……是个好人!”

    时娣慧看了眼床上瞪着大眼望他们的白密之,转身出屋:“你跟我来!”

    他们去了隔壁屋子,时娣慧神色严肃:“跟娘说实话!”

    白知饮挣扎半天,终于尴尬地说:“煜王殿下他,向儿示好。”

    时娣慧舒了口气:“哦,我说呢,娘看你也……”

    白知饮赶忙说:“儿没答应!”

    时娣慧诧异。

    知子莫若母,刚刚白知饮在提起煜王时,脸上神态完全是自然流露,丝毫没作伪,有崇敬,有钦佩,还有一些她这个母亲也没法说清的东西,似乎是……羞涩?

    她问:“为何没答应?饮儿不喜欢煜王?”

    白知饮艰难笑笑,有些麻木地说:“娘,你知道的,两个男人又不能生孩子,跟他在一起,我们白家岂不是断了后?”

    他话音未落,时娣慧的拳头就重重落在了桌子上。

    第043章

    白知饮被母亲吓到, 不懂她为何突然动怒。

    “娘亲……”

    “饮儿,你糊涂,迂腐!你不能仗着别人的喜欢就得寸进尺!”

    “我……”

    “我们承了人家的恩情, 没什么可报答, 那煜王想必也不图报答,但你反倒用这样的理由去伤人家,合适吗?”

    “娘,可大哥他临终前叮嘱,我……”

    “你这孩子从小心就窄, 你大哥说那些话, 只是让你能有活下去的念想!笨!”白母摇摇头, “你父亲孤儿出身,早年间征战沙场, 几次以命相搏都不怕绝后, 我们白家孑然而来, 连自己祖宗是谁都不晓得, 要什么传宗接代?”

    白知饮被说得哑口无言, 又忆起当年家破人亡时的一幕幕,担心母亲难过,不敢说话。

    时娣慧心痛地摸着他的额带,笑中带泪:“不管如何, 饮儿, 煜王帮我们脱离苦海, 还让你过上了这么好的日子, 娘看得出, 他是重视你的,你呢?喜欢他吗?”

    白知饮面皮发红, 低下头。

    “你若是喜欢,不必顾忌其他,顺从自己心意就好。”时娣慧轻笑,又惆怅地叹了一声,“你这孩子太苦了,能遇到良人,说不定是老天给你的补偿!告诉娘,你喜欢他吗?”

    白知饮怔了。

    怎么不喜欢呢?自从那日在李庭霄手下得了趣,他连着做了几日春梦,梦里全是他。

    只不过他没想到,母亲告诉他不必介意,这让他一直以来的坚持和执拗显得那么可笑,他一时间不知所措,心乱如麻,更加觉得无言面对李庭霄。

    时娣慧摇头叹息:“傻孩子!”-

    李庭霄跟何小侯爷在马场玩了一天,从马场买了匹马送给他,为表谢意,何小侯爷在外头酒楼请他用晚饭,到家时天都黑透了。

    一进府,便看到白知饮在四方庭院中迎他,而他身旁站着一位苍老妇人,与他有几分神似,尤其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简直一个模子。

    他明了,这是白知饮的家人到了。

    大方走过去打招呼,不料,时娣慧却撩起裙摆就要下跪:“民妇多谢煜王殿下活命之恩!”

    李庭霄眼疾手快把人搀住:“伯母不必多礼!”

    时娣慧见煜王英气勃勃,一身贵气却如此平易近人,不由多生了几分好感,擦了擦眼角:“饮儿多亏殿下照顾,只是这孩子性子闷,说话做事都莽撞,若有冒犯,殿下多担待些,民妇这里替他给殿下赔罪!”

    看得出,白母年轻时是个美人坯子,温柔的目光中总是带着淡淡的哀愁,但言谈举止依旧大方得体,李庭霄觉得,或许也只有这样的母亲,在狱中还能把儿子教得那么好。

    “伯母客气了,白将军很好,帮了本王不少忙。”李庭霄看了眼目光游离的白知饮,不知他在想什么,于是道,“伯母只管将这里当成自己家,天都城热闹,让白将军陪你出去逛逛,对外说是府中仆役的家人便可,远道而来,早点歇息吧!”

    又对白知饮说:“你好好照料母亲,不要多想。”

    见白知饮点头,他便转头往自己的金茳院去了-

    翌日,云听尘一大早便来了。

    昨日他没在马场,回去后得知煜王在马场买了马,而那蠢管事居然真收了银子,当时就把他骂了一通,今日赶早前来赔罪。

    不管心中做如何想,表面总得对煜王恭顺,最好是诚惶诚恐。

    他倒不是来还煜王马钱,如果真还马钱,还不被煜王当场打出去?

    怎么,堂堂煜王还需要占一匹马的便宜?

    他面带喜色地掏出一个好看的小布袋放到桌上:“殿下,上次说的潘皋香料到了,赶紧拿来给殿下尝尝,若是觉得还不错,听尘下回再让人捎回来!”

    李庭霄拿起来嗅了嗅,嗅到股干奶酪的味道。

    他本人对吃食要求不高,但还是点点头:“好,本王就留下尝尝,云公子有心了。”

    说罢将袋子交给邵莱,附耳对他吩咐几句,邵莱连连点头。

    邵莱给云听尘奉茶,两人在客厅中谈了一阵,李庭霄趁机问了问西江的风土人情,云听尘事无巨细地介绍,像是恨不得亲自给他引路。

    不知不觉已近正午,云听尘起身告辞,李庭霄也不留他,为表重视,亲自送他到府外。

    他跟云听尘有说有笑,却在出门前撞见了从外归来的白知饮母子。

    双方均是一愣。

    云听尘再见白知饮,眸光一闪,随即轻笑招呼:“阿宴小将军!”

    白知饮微微点头,随即别开眼,去扶母亲。

    时娣慧跟李庭霄见了礼,侧身让开路时,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云听尘一眼,眉心微蹙。

    她一路紧抓着白知饮的手,走的飞快,等回到西院,神色间竟然多了几分紧张。

    “娘,怎么了?”

    “方才那人是谁?”

    “一个商人,在殿下手里租了地。”

    时娣慧仔细打量儿子,严肃地问:“饮儿,你看出来了吧?”

    白知饮顾左右而言他:“娘你说什么,我没看出来!”

    “煜王殿下对他明显不一样,你……”她恨铁不成钢,“你喜欢就该主动点,煜王位高权重,身边出类拔萃的人物数不胜数,他怕是没那么多耐心哄你!”

    “没有……没有就算了,我不在乎!”白知饮低下头,把玩着腰带垂下来的一节,“他选了别人,我便能安心离开!”

    时娣慧在他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自卑,目光复杂,叹着气去看白密之。

    午饭是小厮泰金送来的,四道荤素搭配的小菜,米饭用精致的瓷碗盛着,还配了镂空的瓷盖子。

    白知饮觉得稀奇,想这可能是邵执事特意为招待母亲,提高了规制,心下涌上感动。

    “娘,你先用饭,我去喂侄儿!”

    往空碗里挨样夹了几筷子菜,又端了碗白饭去喂白密之。

    母亲她似乎很急于撮合自己跟煜王,是怕自己今后没着落吗?

    这次她来,对自己态度转变也很大,看来心情好了不少。

    一家人总算是脱离苦海了!

    白密之比白知饮只小六岁,小时候常追在他这个小叔叔身后找他一起玩,但如今他再也站不起来,那个爱笑爱疯性子欢脱的小侄子,早就在白家垮掉的那天就一同消失了。

    不过,这次能再见到白知饮,他还是相当高兴,加之泰金昨夜跑来好几趟逗他玩,今日他的笑容竟然变多了。

    他躺在床上招呼白知饮:“小叔叔,外头好玩吗?”

    白知饮心头发酸,心不在焉给他舀了一勺饭:“好玩,等过两天小叔叔背你出去玩!”

    白密之乖乖应了声“好”,吃了一口,眼睛登时一亮:“这饭真好吃!”

    白知饮这才闻见这饭散发出的香味有些熟悉,他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他们家逢年过节,饭里就掺着这种香味。

    用羹匙翻了翻,果然看到一些细碎的白色块状物。

    “小叔叔,湘国的饭都这么好吃吗?”

    “嗯?也不是,就是……可能今天……别管了,你快趁热吃吧!”

    “哦!”

    白知饮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母亲才刚来,厨房就做了潘皋特有的昂贵香料煮的饭,是巧合么?-

    吃过午饭,李庭霄换了身衣服准备出门,白知饮却敲了他的房门。

    李庭霄一顿:“有事?”

    白知饮拘谨地站在门边:“殿下要出门?”

    “嗯。”李庭霄应了声,继续低头整理腰带。

    白知饮手足无措地捏着衣角:“我,我陪殿下一道去吧?”

    这倒是稀罕了!

    李庭霄一笑:“在家好好陪你母亲吧!过几日本王便要出发去西江,今日要再去封地看一次。”

    白知饮揪着自己的手指,服软的话说不出口,讷讷地:“那,那我陪殿下一道去西江,可好?”

    李庭霄扬眉:“你放心把你母亲和侄儿扔在天都城?”

    “母亲说她能照顾好密之。”白知饮早准备好了说辞,“我是殿下的贴身侍卫,万一路上再遇到事,还能帮殿下挡上一挡。”

    李庭霄走到他面前,凝视他漂亮的眉眼:“白知饮,你抬头。”

    他便听话抬头,眼露不解。

    李庭霄板着脸问:“有话对本王说吗?”

    面对他的灼灼目光,白知饮都想拔腿跑了,慌乱道:“没有,就是……”

    李庭霄抬手打断:“没有算了,别挡路!”

    他大步往外走,白知饮咬牙追上去:“殿下,今日带我一起去封地吧!”

    李庭霄脚步不停:“不用,有刁疆陪着!”

    眼看他要出金茳院,出了金茳院就没机会说话了,白知饮心一横,胡乱道:“带我去,我比他懂得如何伺候殿下!”

    李庭霄愣了一下,回头看他,继而哈哈大笑,抬步朝门外去。

    察觉到他无声的调戏,白知饮恨不得咬下自己舌头,却还是一路小跑跟着他,反正他打定主意,只要煜王没赶人,他就厚着脸皮跟,找个隐晦的机会让他明白,他不想给白家延续香火了。

    在这件事上,脸皮薄到离谱的白小将军就只能做到这地步。

    直到李庭霄翻上青圣的背,他才傻眼了,他事先不知道他要出门,根本没给自己备马。

    烈日当空,马背上的李庭霄肩膀挡住半个日头,居高临下看他:“不是要随本王外出巡视?要跟在后头跑?还是想与本王共乘?”

    一旁的邵莱用力推了他一把:“阿宴,愣着做什么?还不去牵马出来!”

    他急急忙忙跑去马厩,三窜两蹦的样子好像那条通往后院的青石路烫脚似的,邵莱笑吟吟看着他的背影,悄悄呼出一口气。

    白知饮没料到,今日煜王是要去永村。

    他尚未做好面对溪儿一家的准备,从一转上通往永村的路就开始慌了,心里惴惴不安地琢磨,待会儿见了溪儿要如何表现。

    幸好,李庭霄并未进村,而是由刁疆引着,在村子十几里外拐上了一条进山的岔路。

    两人似乎早有准备,十分默契,进山后便不再言语,一时间,周遭只有虫鸣鸟啼,还有三个不太齐整的马蹄声。

    白知饮的心脏怦怦跳。

    他想起两件事——

    其一,清默县去藏宝地坑前,刁疆说:“阿宴?殿下不是说不带他吗?”

    其二,那日煜王在自己身上作乱后,问了句:“该不是拿进山打猎当借口,实际是去山中搜罗本王的东西吧?”

    住在永村那几日,他的确常常进山打猎好糊口,可从未想过,煜王的宝藏竟然就藏在永村后山!

    可,既然不信任自己,为何又要带自己来?

    没人不爱宝物,白知饮也一样,最初见到那些宝藏的刹那,他的第一个想法便是:若是这些是自己的,那定能组建起一支强大军队,杀回潘皋去,揪出当年陷害自己家的真凶,替父亲和哥哥报仇!

    但他心中明镜似的,那样做不对,煜王对自己有情有义,自己不能阴他!

    转过一道山梁,山路彻底消失,森森古树下,虬结根须凸出地面,到处覆满厚重青苔,一条泥泞不堪的羊肠小路延伸至不见天日的树林深处,仿佛没有尽头。

    三人在林外驻足片刻,李庭霄看向白知饮,解释:“里面是上次见过的东西。”

    白知饮紧张地点点头。

    刁疆自发前头带路,走了许久,前方出现了一片半陷入地底的废弃土窑。

    看到白知饮惊讶,刁疆嘿笑着中透着得意:“这是百年前的瓷窑,早废了,现在很少有人还记得这地方,我们跟狼抢来的!”

    李庭霄侧目瞥了白知饮一眼,率先弯腰从低矮的门洞钻了进去。

    第044章

    对即将看到的, 白知饮早有心理准备,但穿过曲折冗长的甬道时,他的心跳还是逐渐加快。

    甬道里散落着破碎的瓷片, 还对着不少粗烧过的瓶瓶罐罐, 到了尽头的窑内,满满都是层叠码放的箱子,里面装的什么自不必说。

    窑内正在推牌的亲卫们看到煜王来了,赶忙见礼。

    李庭霄看了这十几个人,微微一笑:“诸位辛苦!”

    亲卫们都说不辛苦, 老艾咧着大嘴:“在这可比在亲卫营好多了, 不用操练, 还顿顿有肉!”

    刁疆指了指他:“混账!这次轮值完,你再也甭想来!”

    众亲卫笑成一团, 白知饮也跟着笑, 觉得这样的氛围真好。

    李庭霄侧头看了他一眼, 过去掀开一个箱盖, 露出金芒闪烁的几套餐具, 晃得白知饮眼疼。

    随即他看李庭霄,又看向亲卫,惊讶于箱子居然没上锁。

    看出他的心思,李庭霄轻笑:“疑人不用, 用人不疑, 能到这里的都是本王的亲兄弟, 没什么可防的!”

    白知饮点点头。

    这么多钱, 李庭霄想的是就算刁疆他们少拿点也没什么, 而且轮值随机,亲卫们相互牵制, 出不了大事。

    再说,不是还有菩萨压在头顶呢?

    他故意叹了口气:“唉!据说海上有个小国,只要成了亲,双方婚前一切财产平分,本王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那个能跟本王分家产的人哦!”

    众人愣了愣,目光齐刷刷看向白知饮。

    在无数暧昧目光中,他抿着唇,低着头,面庞红成了一朵初绽的桃花。

    老艾清了清嗓子:“咳咳!我有个侄儿长得也不错……”

    被刁疆一眼瞪了回去-

    太后这几日身子不爽,花太医每日都要往宫中跑好几趟。

    到底还是母后,李庭霄这边得了消息,立刻让邵莱备上礼物,规规矩矩入宫探望。

    风和日丽,西梓殿后园盈满花香,凉棚中,太后崇氏慵懒地倚在罗汉榻上,接过宫女递上来的凉茶,喝下一口舒爽。

    李庭霄穿过雕梁画栋的回廊,沿着鹅卵石路大步走近,甩着袖子咋呼地问:“母后怎么突然病了呢?”

    崇氏悠悠长叹:“还不是西江那事?本宫看呐,这后宫是越来越没本宫的容身之地了!”

    “母后说的哪里话!”李庭霄笑嘻嘻,“母后不就是担心栗娘娘去了西江,陛下会被西江王掣肘嘛?放心吧,有儿臣呢!”

    他一拍胸脯:“母后反过来想,近些年一直有西江的种种传闻,儿臣趁这个机会替皇兄去看看,不是挺好吗?”

    崇氏一愣,从榻上坐了起来:“这是陛下的意思?”

    李庭霄赶忙摆手:“这可不是!皇兄没这意思,是儿臣胡说的,皇兄只让儿臣时刻关注,但儿臣想,反正在西江待那么久,四下看看,说不定……”

    崇氏沉吟片刻:“倒也可以,但要有度,免得被人抓住我们皇家的把柄。”

    “是,儿臣明白!多谢母后提点。”

    崇氏似乎对乖顺的他很满意,喝着下火茶,声音都温和了几分:“煜王,听说你那封地打理的不错,还开了马场?”

    李庭霄赶忙澄清:“不是儿臣开的,儿臣是收租的。”

    崇氏冷哼:“就算你开的又何妨?陛下还能责怪不成?你可是他唯一的兄弟!”

    李庭霄心说那可未必,嘴上却说:“自古以来,马匹和刀兵都是王公贵族碰不得的东西,就算皇兄不怪,也有旁人盯着,再则,儿臣这一生都不可能有子嗣,何必犯这忌讳,上赶着惹人猜忌?”

    经由石皇后不能生育一事,如今太后对“子嗣”二字异常敏感,不解问道:“霄儿怎么了?什么叫不能有子嗣?”

    李庭霄尴尬又隐晦地笑了笑:“儿臣……咳!”

    崇氏倒吸一口气,放下手里的凉茶,样子像是更上火了:“请太医看过了吗?”

    李庭霄憋红了脸:“不不不,儿臣只是……还,还不想娶妻!”

    他越这样说,崇氏越认定内心猜测,细细的眉毛皱起来,托着腮长长叹了口气。

    这要是一般王侯,非但不会将隐私透露半分,还会想法拼命遮丑,可李庭霄不一样,他可不是什么面子大于天的普信男,造起自己的谣来毫无压力。

    就如同那时“皇后不能生育”的消息一夜被春风吹遍天都城一样,第二天,全城都知道煜王“不行”了。

    皇家秘闻,总让人津津乐道。

    今天是约定的日子,白知饮坐在上次那间酒楼等夏天理,周围闹哄哄的,他依稀听到旁边桌的闲汉小声谈论煜王不能人道的事,一头雾水。

    他不能吗?

    不会吧?那日在皇寺柴房……不是挺行的吗?

    白知饮你光天化日想什么龌龊事呢!

    他有些心烦,看了眼窗外的日头,恰好看到姗姗来迟的夏天理。

    夏天理一眼见到他,招呼:“阿饮,我定了包间!”

    白知饮心想还是他周到,跟他去了二楼。

    天都城七月入暑,夏天理今日换上了湘国的衣服还是觉着热,撩起下摆用力扇风:“哎呀真是,湘国这天可真热!”

    白知饮也觉着热,但他是从冬到夏一天天过来的,倒也还好。

    他给他倒了杯凉茶,看他一口灌下,便再斟满。

    “夏大哥要回潘皋了吗?”

    “不急着回,阿饮,这次能见到你,我真的像做梦一样。”夏天理叹了口气,“若是知坞兄还活着该多好……”

    白知饮颓然垂下眼,夏天理却用力一拍桌,把他吓得立刻抬头。

    “要说这潘皋王太不是东西!白家军当年为潘皋流了多少血,就凭几句空穴来风的话,一封真假难辨的书信,就落得今天这地步,真是令人心寒!”

    白知饮抿唇不语,半晌才低声说:“夏大哥,都过去了。”

    夏天理重重叹了一声:“阿饮啊,你可知,当年知坞兄被御林卫刺死于东街,白老将军也死在庭杖之下,那之后,白家军副将曾带人冲天牢想要救你们母子,事败后,那些人也都追随老将军去了,其余白家军被分散至各地军所,还有人心灰意冷,不愿再从军,做了逃兵。”

    “我听说过。”虽然已过去那么久,但这些永远是白知饮心中的一处脓疮,每次不慎被扒开,都痛不欲生一回。

    夏天理又叹气:“阿饮,我思来想去,还是该告诉你,伯母她……”

    白知饮抬眼。

    “你阵亡的消息传回潘皋,伯母很难过,上个月跟官府申请回乡,后来我听说,伯母和我那贤侄在回乡路上遇到劫匪,跌下山崖……”

    他的话被前来上菜的店家打断。

    “客官,上菜!”

    “进来!”

    酒菜一次上齐,夏天理对白知饮说:“阿饮,节哀!”

    白知饮把头垂得很低,担心他看破自己的表情,他自然不能告诉夏天理母亲和侄儿还活着,而且就藏在几条街外的煜王府里。

    半晌,他憋出一句:“多谢,夏大哥。”

    夏天理看他的样子,只觉得他是哀莫大于心死,又是一声叹息:“阿饮,你想报仇吗?”

    “报仇?”白知饮迟疑片刻,才意识到他说的什么意思,微张着嘴看他。

    夏天理压低声音:“潘皋王昏聩无道,近年来百姓多有不满,伯母出事后,当年老将军的死再次被民间重提,阿饮要是肯出面,定然事半功倍!”

    白知饮怔愣半晌,摇头:“夏大哥,我哪有那个本事?我现如今养活自己都成问题,如何能出这个头?”

    “其他你不用担心,只要你愿意随我回潘皋,我自会帮你引荐有能之人,届时你们合作,何愁不能成事!”说到激动处,他向前俯身,撞得碗碟“哐啷”一声,“阿饮!好男儿活于世上,岂能偏安苟且?你父兄的仇,你真不想报吗?”

    外头起了风,终于带来了一丝凉意。

    白知饮待不住了,起身:“夏大哥,容我回去考虑一阵,可好?”

    他的举动让夏天理冷静不少,脸上又挂上温和笑容:“也好,那我们三日后在此相见?”

    “恐怕不成,后天我要出发去西江,可能要过几个月才回来。”

    夏天理愣了愣,突然一笑:“西江?这可真是巧了,我过几日也要去,商队里还有一批要送西江的货!”

    见白知饮不语,他问:“那我们西江再见,如何?”

    “夏大哥,我尚不知在何处落脚,到时未必方便相见。”白知饮发虚,“到时再说吧!”

    见状,夏天理也不勉强,颔首道:“也好,那你我有缘再见!”

    白知饮逃也似的离开了酒楼,夏天理从窗子目送他的背影远去,立刻转去了隔壁包间。

    云听尘正摇着扇子,惬意地喝着冰镇酸梅汁,见他来了,把另一碗推给他:“夏兄,来,解解暑!”

    夏天理跪坐到他对面,舒了口气。

    云听尘问:“如何?”

    夏天理答:“他说要考虑,我看他好像没那个雄心壮志。”

    云听尘笑:“无妨,多劝几次,说不定就有了。”

    夏天理点点头:“云公子,之前说好的……”

    云听尘潇洒合上折扇,笑道:“放心,答应你的少不了,从今往后,潘皋的香料和烈酒你只管送来,我云氏照单全收!”

    夏天理放了心,拱手:“多谢公子成全!”

    他离开后,云听尘慢慢打开折扇,自得微笑。

    对他来说,白知饮还真是个大惊喜。

    夏天理说他没雄心壮志,那倒也正常,在煜王手下过得那么舒坦,谁还愿意管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仇恨,现在唯一能激怒他的,大概就只有他母亲的死讯。

    云听尘赌的就是这个。

    他没料到白知饮背后竟藏着那么多故事,现在他十分好奇,煜王到底知不知道这些,又知不知道,他的枕边人实际不是个哑巴!

    有趣!-

    昨夜,李庭霄答应白知饮带他去西江了,他因此付出了非比寻常的代价。

    他用整晚时间帮他对完了永村和云村的账册,并挑重要的誊录纸上,第二天早上交给他。

    去酒楼前,他眼皮不断打架,离开时却精神了,回府后急匆匆去找母亲,对她说了夏天理的事,被母亲训斥了一顿。

    时娣慧用手指尖点着儿子的脑袋:“你真是好日子过够了,他们想利用你出头,这都看不出?”

    白知饮委屈辩解:“看出了,可,这也是为父兄报仇的大好时机,儿子不太想错过!”

    时娣慧语气犀利:“哪个要你报仇了?报的什么仇?潘皋王固然该死,但他顶多是昏庸,当年害我们的真正凶手是造那封假书信之人!我们须从长计议!你冒然回去,查的出吗?”

    白知饮沮丧摇头。

    当年几位父亲交好的重臣劳心劳力都查不出,自己如何查的出?

    “饮儿啊,娘知道你难过,作为白家顶天立地的男儿,你独活在这世上于心不安,但,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暂时先放下吧?”时娣慧温柔地摸他的头,“煜王是个好人,别想些有的没的,好好把握眼前才是真的!”

    煜王……

    白知饮突然想到,还没告诉母亲自己要出发去西江的事。

    母亲才刚到自己就要走,太不孝了!

    他吞吞吐吐对时娣慧说完,她笑了:“决定了就去吧!多好的相处机会,不用担心我跟密之,煜王如此大度,偌大个煜王府还会没我们娘俩的容身之处?”

    想想也是,待会儿去跟邵执事说些好话,他一定会好好照料自己母亲的!

    白知饮放下心。

    第045章

    明日便是出发去西江的日子, 一切自有邵莱准备,李庭霄不急不慌地在院子里溜达,看着闲庭信步在赏花, 实际满腹心事。

    邵莱小碎步从青藤花架下跑过:“殿下, 木匠把轮椅送来了!”

    “哦,给阿宴送去吧!”前两日听邵莱说白知饮的侄儿是个瘫的,他便叫他去外头找木匠订了一个。

    “已经送去西院了,木匠正在调试,阿宴欢喜的很, 要亲自来谢殿下呢!”

    “别!”李庭霄赶忙摆手, 白知饮一道谢他就头疼, “明日就出发了,别瞎耽误工夫, 这一去好几个月才能回来, 让他带他侄儿到外面玩一趟去吧!”

    “是!”邵莱笑眯眯, “殿下对阿宴真好!”

    李庭霄横他一眼, 负手而去。

    不多时, 邵莱又回来了。

    “殿下,外头有两位生人求见,说是从江南道来的,一位姓黄, 一位姓夏。”

    黄孝昀和夏虹的到来让李庭霄略感意外, 算算时日差不多是该到了, 他只是没料到, 他们会专程登门拜访。

    而且, 黄孝昀居然只以个人身份递的名帖,压根没跟门房提自己父亲乃是当朝左相, 真不愧是他能干出的事。

    客厅见客,二人落落大方跟煜王见了礼,三人在江南道也算是有过共患难的交情,并不生疏。

    邵莱托着拂尘,笑容可掬地在煜王身后听从支应,看煜王跟他们说话态度亲和,内心欣慰。

    在以往,这种不入流的小官是断断进不来煜王府的。

    殿下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对,北境!

    大胜归来不骄不纵,像是换了个人,他从前也打过不少胜仗,可从没这样过,很难不让邵莱联想,这一切都跟从北境带回来的某个人有关。

    “殿下明日就出发去西江了?”夏虹是西江人,觉得与有荣焉,爽朗道,“可惜了,要是能与殿下同去就好了,这几个月,肯定带殿下把西江游个遍!”

    黄孝昀哈哈一笑:“都说西江天高地阔,景色绝美,下官有生之年定要去上一次!”

    李庭霄笑道:“此次本王带着皇命去,怕是没工夫游玩,倒是两位,怎么来的如此快,不趁机在路上多赏赏光景?”

    黄孝昀抱拳道:“承蒙陛下恩典,我二人不敢耽搁,马不停蹄来了,若非如此,还见不到殿下这一面!”

    “哦,对,还得上任。”李庭霄拍脑门,“现在是黄中丞了!”

    黄孝昀汗颜:“父亲大人在书信中跟下官说了那日朝堂之事,黄某能有今日,多赖殿下抬爱!”

    李庭霄摆手示意不打紧,诚心赞道:“黄中丞是个好官,今后也要继续做好官,百姓需要你这样有风骨气节的官员!”

    经过治水种种,黄孝昀深知之前煜王的一切都是误传,早对他信服有加。

    闻此言,他一揖到地:“谨遵殿下教诲,定不负殿下所望!”

    “御史台是个好差事,黄中丞今后必大有作为!”夏虹从旁说道。

    李庭霄饮了口茶:“骁骑卫乃十六卫之首,也不差,就是你那个上将军柳伍,此人心胸不够宽广,夏将军初来乍到,须提防他给你杀马威。”

    “卑职明白!”夏虹冷笑了一声,“不怕殿下知道,去年我跟友青二人到天都城轮值,因为出身西江,柳将军可没少给我们脸色!”

    李庭霄不意外,安慰道:“这次毕竟是陛下亲自提拔来的,料他也不敢如何。”

    想到柳伍想整人却无可奈何的样子,三人哈哈一笑。

    李庭霄一趟江南行,结交了两位不错的朋友,倒算是意外之喜,但因他明日就要出远门,二人并未多留,匆匆说了几句便告辞了-

    七月初七,七夕,宜远行。

    卯时,城门封锁,出入城的百姓静静等在道路两侧,丝毫不敢怨言。

    吉时一到,皇城内乐声袅袅,宫门向左右大开,喜鹊被惊飞枝头,一路金红仪仗簇拥着鸾驾,沿白虎大街开往西城门。

    到城外稍停,仪仗队有序撤下,早已守候在城外的亲卫营立刻迎上,鸾驾前后各留一千黑甲军拱卫,声势浩大地往西南旷野开去。

    李庭霄并未刻意过去跟栗娘娘打招呼,而是提马领在队伍最前方,目光凌厉深沉,一路向前,亲卫营军纪严明,除了震彻苍穹的隆隆蹄声,无人交谈。

    栗娘娘此番共带了十辆车,除她本人坐的那辆鎏金顶子的大车,还有随行宫女太监和太医坐的三辆,其余六辆塞的都是娘娘的日常应用之物和给西江王带的礼物。

    既是孕妇所乘,那辆车内部极为宽敞,能躺能坐,布置得十分舒适,只要不是太难行的路,都察觉不出路面颠簸。

    时近正午,垂满流苏的车帘拢起一边,缝隙间露出小半张略带憔悴的脸,那道娥眉微微上挑,给主人的性子描上了几分爽利。

    明亮的杏眼穿过层层叠叠的甲胄,一眼便看到了队首的那抹鲜艳大红色。

    那人身材挺拔,侧脸如刀削般俊朗,宽肩窄腰外,大红斗篷随风鼓荡,仿佛坠入黑潮中的一团烈火,正是她的小叔,煜王。

    在他身侧紧紧跟着一名侍卫,身上套着轻便的褐色藤甲,脊梁同他一样挺的笔直,背上斜挂箭壶,黑发束成马尾,样式简单的团领衫衬得脖颈修长,气质卓绝。

    栗墨兰的目光柔了几分,凝视片刻方才收手,“啪嗒”,流苏轻响,帘子落了回去。

    紧接着,小宫女的头从车窗探出,对赶车的亲卫喊了声:“这位卫士,娘娘乏了,能否跟煜王殿下禀告一声,停车歇息片刻?”

    与寻常马车不同,给娘娘赶车的有两人,其中一人跳下车奔去前方报讯,很快一声悠长的号角声刺入静谧原野,队伍缓缓停下。

    李庭霄警惕地望了一遍周围,又回头看了眼金顶马车,见车帘随风轻晃,娘娘尚未下车,便解下羊皮水囊解渴。

    侧目瞧见白知饮在身上摸来摸去,问:“找什么呢?”

    白知饮不摸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见他挂水囊的位置是空的,李庭霄便将自己的递给他,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

    炎热天气行军,不及时补水怕是要渴死在路上,与其用别人的水囊,还不如用煜王的,毕竟,亲也亲过了,咳咳!

    在亲卫甲乙丙丁的暧昧注视下,他险些呛到,浅浅喝了一口就把水囊丢还给李庭霄,转头时,面上浮现一缕薄红。

    李庭霄淡淡扫他们一眼,不想遮掩和澄清,白知饮能主动要求跟自己来,他那天的问题早就有了答案,只不过这几日白母在府上,有长辈在,他总不好像从前那般欺负他,哪怕他是权倾天下的煜王。

    如今出了城嘛……

    往队伍后方扫了一眼,见栗娘娘正踩着矮凳、被两名太监从车上搀下,看腰身确实不像有五个月身孕,且步态强忍虚浮。

    李庭霄兜马向后去,白知饮便紧紧跟着,李庭霄下马行礼,白知饮便也下马行礼,李庭霄跟栗娘娘寒暄,白知饮便偷眼打量她。

    作为湘帝的爱妃,出行规格之高自不必说。

    一身素净的月青凤尾绮云裙,头插金质鸾凤钗,单看背后,是个威仪天下、能倾倒众生的贵妇人,可她转身过来,露出的却是一张珠玉光华也难掩飒爽的脸。

    当年西江国的兰将军大名鼎鼎,白家还没出事时,白知饮就从父亲口中听过她的名字。

    她是西江王麾下翱翔于草原的青鸟,手里永远握着令异族闻风丧胆的三尺青锋,而今,兵戈褪去,却褪不掉她眉宇间经年累月染上的边关月华。

    他心中感叹:如此巾帼英雄,却被困于那方寸皇城中,是何等的悲哀!

    对栗墨兰,李庭霄也不过多寒暄,拢着斗篷淡淡问道:“皇嫂身子还吃得消吗?”

    栗墨兰明眸轻晃:“还好,多谢叔叔!”

    李庭霄点头:“皇嫂不必客气,应该的。”

    他言语间看不出友善,栗墨兰却并不介意,直白道:“煜王可知我为何谢你?”

    李庭霄不想打哑谜,轻轻一笑:“此事并非我一人能左右,皇嗣乃是重中之重,陛下疼爱皇嫂,臣弟不过是替陛下说出了心中所想,皇嫂不必挂心。”

    栗墨兰笑着点头,压下心中对他感激之情,在宫女的搀扶下在周围散步,不再跟他多说话。

    老道如她,怎会看不出煜王这不过是碍于人多口杂的说辞罢了,她以为自己这辈子会一直耗死在天都城,从没想过有一天还能踏上西江的故土-

    半月后,煜王亲卫队护送栗娘娘开入西江滇茗城,百鸟振翅掠过天穹,百姓夹道相迎,手捧着新采的野花,用带方言的口音不停高呼,细听,那是“兰将军”。

    李庭霄威风凛凛居于马上,目不斜视,眸光睥睨淡然,而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他会瞥过百姓手中的野花和他们激动的神情,偷偷在心中为湘帝默个哀。

    西江百姓,终究还是西江王的子民,哪怕归顺,也永远不可同化。

    西江王的宫宇远比不上湘帝的宏伟,甚至从外围看不到几间房,露出高墙的屋顶漆色略显暗淡,看起来不常整修。

    宫门外,乌泱泱站了一大群人,无一不在翘首期盼。

    不用说,最前方冕旒加身的自然是西江王,他年约五十上下,黑黢黢的一张脸,虎目狮鼻阔口,粗放莽撞的外表让生人难以提起警觉之心,可细看,目光却透着思量。

    李庭霄粗粗打量一遍周围,翻身下马,目不斜视朝他走去,西江王一怔,赶忙快步迎上。

    “西江王别来无恙否?”李庭霄不拘礼数,极潇洒地抱拳,不似王侯间会面,倒像是见到位久别的挚友。

    在“见面压煜王一头”这件事上,西江王权衡了足足三天,不想此刻全没用上,怔愣一瞬,被动还礼:“煜王一向可好?”

    李庭霄大笑,重重一掌拍上西江王的背,立刻从人群中传来几声锋利金属摩擦声,他蔑然一扫,顺势搂上西江王的肩,拥着往宫内走:“本王代皇兄跟西江王问好!”

    又朝那群男男女女一指,反客为主道:“还不去接娘娘的车驾!”

    众人面面相觑,得了西江王手下幕僚的暗示,这才动了。

    宫眷们奔向后队,在见到车里的栗墨兰时无不喜极而泣,那幕僚镇定地对内庭总管耳语几句,方才从容跟上西江王。

    白知饮身负保护煜王的重任,侧目瞄了眼身边快步跟上来的人,见是个三十多岁的文人,便没放在心上,而对方突然主动冲他笑了一下,颔首致意。

    那笑容极其和善温暖,却让白知饮背上一阵恶寒,忍不住快走几步,离前方大红斗篷近了些,方才松了口气。

    第046章

    金顶马车破例驶入后宫, 栗墨兰略带笨拙的身子被扶下车,扑进车下站着的妇人怀中,欢欢喜喜喊了声“娘”, 继而泣不成声。

    许是这半月来心情不错, 又或许是到了藏不住的月份,她的小腹终于现了少许凸起。

    几年未见,云潇璃依旧气韵不凡,然而精致妆容难掩面上年岁晕染,她双眼垂泪, 一寸寸打量栗墨兰, 少顷, 干燥的手抚上她的面颊:“我的兰儿憔悴许多,怎么不好生爱护自己呢?”

    她一顿, 眸光闪出凌厉:“可是湘帝后宫有人为难你?”

    栗墨兰用力摇头, 抓住她冰冷的手:“不是, 娘, 是……”

    “里面坐着说!”

    云潇璃心疼女儿, 母女二人相互搀扶进入殿内,似有说不完的话。

    “这么说,是那煜王从中帮你斡旋,崇氏那老家雀才同意你回西江?”云潇璃诧异道。

    “是, 女儿看出陛下也有此意, 但他一贯顺从太后, 是以从未敢提起, 直到煜王他……”

    云潇璃不解:“可他为何要帮你?”

    “女儿也不知, 为避嫌,女儿从不出后宫, 与他都没见过几面。”栗墨兰也被这个问题困扰许久,瞄到母亲不安神色,忽然想到,“娘,爹没对煜王有什么额外安排吧?”

    云潇璃攥紧手帕:“前几日他们便开始谋划了,是苏先生的主意,唉!”

    “苏先生?”

    “前两年新请的幕僚。”云潇璃起身拍拍栗墨兰的手,“你爹早想利用煜王对付湘帝,正打算借这次铺铺路,你莫要过多操劳,好生歇息,娘去告诉你爹,让他定夺!”

    云潇璃消息传得及时,西江王虽不打算明面上感谢煜王,但还是对他生出些许好感。

    宫宴遂改为家宴,连白知饮都跟着上了桌。

    除了李庭霄和白知饮,就只有西江王夫妇和子女,地点就在后丨庭正中那棵巨大的合欢树下,氛围温馨。

    合欢花开得正当时,团团粉红花簇聚成伞盖般安于头顶,风一过,缕缕芬芳簌簌落下,铺满纱帐帐顶,还落在纱帐外伫立的八名煜王亲卫的甲胄上。

    地位最高的栗娘娘车马劳顿,留在后宫歇息,没来凑这热闹,李庭霄便随着西江王坐上圆桌主位,作为贴身侍卫,白知饮在他身侧落座,而王妃云潇璃在西江王另一侧,再往下,是西江王的一子一女,还有门客苏铎昶。

    “煜王殿下,这是我儿星隆,小女墨兮。”

    脱下冕旒,西江王俨然一副慈父模样,像所有爱子女的老父亲一样,给客人介绍自家成器的子女。

    李庭霄夸赞道:“三公子一表人才,郡主温婉可人,西江王真是教导有方!”

    西江王大笑:“殿下过誉了!星隆跟本王一样,一介莽夫,可不像煜王殿下这般文武双全!”

    “公子样貌堂堂,一看就是有大智慧的,西江王可不要过谦!”李庭霄看看桌上,“世子不在家吗?”

    西江王怒其不争地摆摆手:“天天东跑西跑,不知又野哪去了!不提他!”

    李庭霄一笑。

    酒菜很快上齐,席间没有多少珍馐美味,传闻不虚,西江王的确简朴,餐具是最简单的白瓷碗碟,桌布虽质地上乘绣工精美,但能看出浆洗过很多次。

    同样的,王宫内也没有朱甍碧瓦玉砌雕阑,都是刷着朱漆的木结构房屋,木也不是什么名贵的木,就是再普通不过的百年老树。

    一切从简的西江王。

    在云潇璃的暗中提醒下,西江王放下顺手拨开的花生壳,给煜王倒酒:“陛下和太后都好?”

    李庭霄抬杯致谢:“都好,陛下心中惦念西江王,只恨不能常见。”

    “上个月还跟王妃商量,想今年除夕去天都城拜见陛下和太后,顺便瞧瞧外孙,不料皇家恩典,竟将墨兰送回来了,我看,不如干脆提前,等墨兰出了月子,本王亲自送她回天都城!”西江王豪爽大笑,“到时与煜王殿下同行,一路游山玩水去!”

    李庭霄也笑:“甚好!”

    双方关系似乎被这些琐事拉近,李庭霄与西江王聊起天下事,不经意一转眼,却看到坐在白知饮对面的苏铎昶目光灼灼,而白知饮正垂着脑袋吃分得的菜,顺便掩饰面上的不自在。

    苏铎昶似乎对白知饮很照应,从宫女的托盘里拿了把羹匙放进他面前的汤里,温声道:“小将军尝尝,这汤正应季。”

    白知饮撩起眼皮,点头致谢后喝了一口,起初只是不愿驳主人的好意,喝到嘴里味道意外鲜美,忍不住捧起那小瓷碗,一口气喝空了。

    李庭霄在桌下踩了他一脚,在他缩脚看过来时,挑了挑眉。

    白知饮眨眼,脸颊发烫地放下碗,伸舌尖舔嘴角残存的褐色汤汁,李庭霄见了不由弯眼。

    “煜王殿下,墨兰的身子调理不好,不如本王找大夫给她看看?陛下知道了,该不会介意吧?”

    李庭霄转回来,一边对西江王说了声“倒是不会”,一边看也不看地拿起自己没动过的小汤碗挪到白知饮面前。

    云潇璃忙朝旁边侍立的宫女使眼色,宫女帮白知饮把面前汤碗盛满,于是,他面前摆了两碗汤,更突兀了。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他愈发不自在,干脆放下筷子。

    李庭霄却不以为忤,向他偏过头,柔声道:“阿宴,这时节草原上菌子正肥美,别处尝不到,你喜欢就多喝点。”

    反正自己是个哑巴,天塌了有他撑着!

    白知饮安心埋首喝汤。

    李庭霄笑了笑,转回头,正逮到西江王好奇的目光,说道:“西江王若是信不过花太医,再找大夫也可,但要保证可靠,否则栗娘娘一旦有什么差池,陛下那边本王不好交差!”

    西江王忙从白知饮脸上收回目光,解释:“并非信不过花太医,只是各地医方不同,说不定西江的方子能有效!”

    李庭霄点头思量:“西江王说的是,西江乃是栗娘娘的故土,倒不至于出什么意外。”

    “那是!”西江王眯着眼,眼神迅速从苏铎昶脸上略过,爽朗道,“星隆,怎么光顾着吃?还不给煜王殿下敬酒!”-

    赶了十几天路,如今总算到了地方,可以安心休息了。

    西江王不多打搅,饭后就亲自引李庭霄到了刻意腾出来的公承殿,将他安顿好后便告辞。

    李庭霄洗了个大澡。

    白知饮也去沐浴更衣,见他没洗好便帮他归置完东西,最后连床铺都按他日常习惯重铺过了,他才湿漉漉地围了件大浴袍,从池水里出来。

    见面就说:“阿宴,池子够大,下回一起洗!”

    白知饮的俊脸顿时一热,门内听候吩咐的小宫女错愕地看了他一眼,掩口退了出去,还合上了殿门。

    他人都蒙了,良久,悠悠叹了口气,觉着自己遇上这么个人,这辈子,估么也就这样了。

    他垮着脸,捧干衣服给他,却被他抓住了腕子:“要走?不帮本王更衣?”

    白知饮目光下意识划过他敞开的胸口,看到微湿的绸缎浴袍下一方若隐若现的结实轮廓,心跳突然就不听话了。

    “殿下几时得用别人帮忙更衣了?”从前可没这毛病。

    “这不是在西江嘛,本王得端着点,不能让西江人瞧扁了!”他轻咳一声,张开双臂,“来吧!”

    这声“来吧”轻轻柔柔,似乎带着点别的深意,惹得白知饮耳朵一阵酥痒,目光无处安放。

    他故技重施,把衣服往他怀里一推就要开溜:“我去看看他们把青圣放哪了!”

    不料,李庭霄早有准备,动作比他更快。

    他一把从后面把人抱了个满怀,鼻尖抵在他耳后:“阿宴?”

    白知饮软了身子,不敢动,也不敢呼吸,他湿哒哒的头发黏在他背上,难受,却也让他真切感受到二人之间严丝合缝,没有距离。

    一路上都未能言说的情愫如化不开的雾,弥散在他们周围,空气也跟着粘稠了几分。

    “阿宴,你方才用别人给的羹匙喝汤,本王不高兴了!”李庭霄使坏地掐住白知饮腰上的肉,揉来捏去,“那个苏铎昶,是不是对我的阿宴有意思?”

    白知饮觉得自己好生冤枉,那个怪人总是盯着他,阴魂不散,他还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谁,谁是你的阿宴!再说,我又不是……”

    他想说我又不是真的阿宴,不是你那个阿宴,好在及时刹住,才避免触到他的逆鳞。

    他几乎忘了,他还有一个阿宴……

    李庭霄却明白了他没说完的那句话,身子僵了僵,片刻,他扳过他硬邦邦的身体,轻捏他的下巴,戏谑目光中带着几分赤诚:“白知饮,你就是你,再敢胡乱猜疑本王,定不饶你!”

    白知饮像是被谁迎面打了一拳,鼻子发酸,捏住他的衣袖,却被他轻轻搂进怀里。

    他用力嗅他身上的皂角香,手指作梳摆弄着他半干的头发:“白知饮,我很高兴,你愿意跟来西江。”

    白知饮的头颅在他怀里动了动,鼓足勇气,那重要的话还是说不出口。

    李庭霄也不说,等欣赏够了他的窘态,才笑着问:“还想娶妻生子吗?”

    他依旧埋在他胸口,用力摇头。

    他循循善诱:“安心留在我身边,可好?”

    怀里的人别扭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安心,倒是未必,夏天理的出现总让他惴惴不安,但细想之下又无迹可寻。

    李庭霄笑起来。

    就在他以为这脸皮薄的护国公家二公子不会再开口,打算抱着他多温存片刻时,突听他说:“好,就算,就算殿下不能人道也不碍事,我愿永远追随殿下!”

    李庭霄一怔,把他从怀中拉出来,严肃地看着他:“什么?再说一次?”

    白知饮却会错了意,以为他不信自己,揣着小心道:“如果殿下想要,我,我定能伺候好殿下,哪怕春蚕到死,也在所不辞!”

    李庭霄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哑了很久,总算想明白“不能人道”是怎么来的,他报复地捏住他的下巴,冷笑几声:“就你这小身板,还春蚕到死呢?”

    白知饮一怔,只感觉他泰山压顶般就朝自己压来。

    第047章

    在李庭霄的想象中, 等他们到西江一切安定下来,便该是二人你侬我侬、互诉衷肠的时候,虽不能在别人地盘上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举动, 但, 单是亲亲抱抱就令他期待了一路。

    结果,昨晚一激动,用力过猛把人吓跑了。

    煜王殿下负着双手,惆怅地眺望西北青空和更远处迷蒙云雾后的俊朗雪山,只感觉天上那片云都幻化成了嘲弄的形状。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 他让公承殿的宫女去禀告西江王一声, 便带着白知饮出去体察西江风土人情了。

    白知饮爱玩, 外出时目光总是清澈而充满探究,也不知是那几年的大牢坐坏了, 还是本性就如此。

    除了白知饮, 他只带了两名亲卫, 还换了常服, 用西江王给的腰牌出了王宫。

    踏出王宫的那一刻, 白知饮面上果然绽开了笑,李庭霄见状很满意自己的安排,决定带他在城中逛个够。

    滇茗城的天比天都城蓝,云比天都城高, 集市都比天都城热闹, 主要是百姓天生热情, 无论生熟都能交谈两句, 似乎不懂拘谨为何物, 嗓门也一个塞一个的洪亮。

    正经铺子很少,小摊却随处可见, 有很多有趣的小玩意,还有提着篮子进城的,卖的是高山大湖中的野味特产。

    白知饮伸长脖子四处看,眼睛看不过来了,李庭霄为弥补昨晚的过错,只要是他看过第二眼的东西,他便大方买下,不知不觉,两匹马的鞍袋撑得鼓鼓的。

    李庭霄吩咐两名亲卫牵马先回去,约定傍晚时到昨日入城的北门来接。

    这下只剩他们两个,白知饮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再装哑巴。

    今日的煜王穿着黑色亮纹团领衫,褚色半臂收进暗金宽腰带里,身材颀长硬朗,脚步沉稳,而他身旁的白知饮一身宝蓝短衣,走路带风,仿若轻灵雨燕在凡俗闹市间飞过。

    二人身高只差半个头,并肩行走在街市当中十分出挑,不管男女老少都频频回首,目露艳羡。

    不知不觉间,热烈的空气中传来丝丝烟火味,李庭霄人高马大,伸头一看,前方不远处竟然有个寺庙,庙中人头攒动,看起来香火极旺盛。

    湘国的寺庙大多都位于郊外,如今见到在集市附近的庙宇,倒也奇了。

    李庭霄喊住路人:“劳驾,请问前面是什么寺?好旺盛的香火!”

    “国安寺。”那老妇人打量着李庭霄,目露慈祥,“今日是七月二十四,龙树菩萨的寿诞日,路过的街坊都会顺道给菩萨上柱香!”

    李庭霄点头:“多谢!”

    白知饮正踮着脚往里看,李庭霄莞尔:“走,进去看看,正好还个愿!”

    “还愿?”白知饮不明白。

    “上次在闲州府说过,要加倍还给菩萨香火,忘了?”

    想起来了,他们在菩萨像上踩过去的时候,他是说过!

    越往近处走人就越多,挤挤挨挨热热闹闹,被中天艳阳蒸成散发着热气的包子。

    白知饮跟着人,太远了怕走散,太近了又别扭,中间大约保持着半步的距离,亦步亦趋,不料,肩膀被人从后撞了一下,他整个人扑倒李庭霄宽阔的背上,握住他的胳膊才站稳。

    李庭霄反手拉住他的胳膊,大手顺着滑下,牵起他的手。

    白知饮指尖微缩,指根传来的温度让他心跳骤急,却不敢给予回应,任他拉着往人群里钻,步伐僵硬。

    寺庙上空青烟弥漫,头顶横七竖八扯着道道彩旗,旗上绣着精致的吉祥图样。

    人多,但无人喧哗,院墙阻隔了俗世的喧嚣,这座拥挤的寺庙反倒成了附近最安静的所在。

    伴着庄严梵音,他们便那样手拉着手,顺着人潮跨入庙门。

    李庭霄目光在寺内转了一圈,便笃定地穿过熙攘人群直朝一个方向去,被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头暗戳戳骂不守规矩,引得白知饮直发笑。

    他表面不以为意,却暗中收紧五指,惩罚似的捏了捏,不让他挣脱。

    掌心握着的指骨修长分明,掌丘上亘着几道凸起的疤,食指和中指生着一层薄薄的茧,是常练箭所致。

    李庭霄想,这茧到什么时候没了,才算他过上太平日子了!

    他们拉拉扯扯到了一座殿前,白知饮仰头一看,匾额上书写着工整的小楷:月老殿。

    他不解其意,看殿内有几对善男信女正在叩拜,口中念念有词,便又看了看李庭霄。

    李庭霄附在他耳边说:“月老,求姻缘的神仙!”

    见白知饮的白脸一口气红到耳根,他心情大好,昂首阔步就拉着人往里进。

    他们跪上一对蒲团,李庭霄双手合十,祈祷时嘴唇微微翕动,样子前所未有地虔诚,白知饮有些不知所措,但见他郑重,也学他的样子,在心中默念心事。

    睁眼时,李庭霄正看过来,暗沉沉的殿内,几缕光穿过门外的树顶斜射进来,在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投下分外柔和的光。

    “许了什么愿?”

    “你先说!”

    两人都没说,只相视而笑。

    角落有一算命老人,花白的长胡子透着几分仙风道骨,他看他们的透出几分思量,待他们转身,招呼:“两位贵人,算姻缘吗?”

    白知饮面色尴尬,他看着老人的卦摊,心想,自己跟煜王倒也称不上“姻缘”。

    李庭霄却颇感兴趣,大步走过去,他也只好跟上。

    “算个姻缘!”

    老人分别推给他们一张纸:“二位把生辰八字写上。”

    不多时,他苍老的脸掠过一丝迟疑和谨慎,李庭霄笑着看他:“怎么?”

    “两位都是贵人命格,只是……”老人用力扯着胡子,“许是小老儿看错了!”

    李庭霄轻笑:“但说无妨,就算不好也不会少你卦钱。”

    “这位小公子,一生血光缭绕,星陨于北……”老人指着白知饮讷讷道,“无命可算。”

    白知饮对这玄乎话一知半解,但那句“血光缭绕”是听懂了的,且,老人的目光让他感受到几分凉意。

    老人继续说:“而这位贵人乃人中龙凤,但要谨防小人作祟,明年将有一大劫,若要化解恐怕……”

    李庭霄抬手打断他:“不是算姻缘么?讲那些作甚?说说,我俩八字相合么?”

    老人对了八字,又掐指算了片刻,凝眸摇头:“不合,可惜咯!”

    李庭霄眸光闪过不悦,老人止不住瑟缩一下。

    白知饮退了一步,抿住唇就想要离开。

    察觉到他的慌乱,李庭霄回头拉住他,狡黠一笑:“莫慌,待我帮你逆天改命!”

    第048章

    算命老人张口结舌, 他做这行这么多年,还没听说谁真能逆天改命。

    就见李庭霄从袖袋掏出张百两银票,往桌上一拍:“合吗?”

    老人攥着写着八字的纸条, 愣愣地:“啊?不合啊……”

    他又掏出一张, 压在原先那张上头,又另抽出一张捏在手里:“这回合了吗?”

    老人盯了桌上的银票半晌,又瞄了一眼他手里的,终于意识到事态不寻常,飞快抬指掐算:“合了, 合了!二位从此天造地设, 月老的红线已牵好了!”

    李庭霄满意地把手里银票扔在桌上, 拉起白知饮的袖子大摇大摆往外走。

    出了殿,白知饮目露虔诚地问:“这就改了吗?”

    李庭霄认真为他解惑:“改了, 今后你我必是大富大贵长命百岁的命数, 还有, 月老红线牵好了, 是说你我随时可以成婚!”

    白知饮咕哝:“谁要成婚……”

    两个大男人, 成的什么婚?

    他蹙眉,狐疑地回头看了眼正急匆匆收摊的老人,总觉得不对劲。

    说是来还香火,实际上李庭霄极为敷衍, 到龙树菩萨像下拜了拜, 给僧人留下一叠银票就走了, 都没有在月老殿待的工夫长。

    对白知饮的质疑, 李庭霄丝毫不以为意:“菩萨哪会这么小心眼儿!”

    简单分辨过方向, 找准北门,便慢慢往那边靠过去, 省得晚上过去跟亲卫们汇合还要绕路。

    庙里出来的人慢慢分散,白知饮缠着李庭霄问“改命”的细节,李庭霄便忍着笑对他胡诌,有板有眼,说得白知饮一愣一愣的。

    忽然,对面一个身材干瘦的人没头没脑跑过来,一下撞在他身上。

    “啊,抱歉,对不住!”他缩头缩脑,转身就要走。

    “等等!”李庭霄一把拉住他。

    那人挣不开,回头要对李庭霄动怒,一触到他冰冷的眸子,不由瑟缩了一下。

    李庭霄另一只手在他腰间一拍,从腰带里翻出一个绣着七色彩莲的钱袋子,提到他面前:“偷东西?”

    那贼见事情败露,用力撞向李庭霄胸膛,本意是想撞翻他逃跑,没想到却如同一头撞上大山,对方纹丝未动,而他自己却被撞得头昏脑涨。

    李庭霄将人一推,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周围人不知发生什么,纷纷朝两边分开,打量着眼前奇怪的一幕。

    他轻蔑地看着他,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那贼悻悻起身,捂着屁股要走,走出两步,似乎觉得不忿,转头恶狠狠道:“有本事过来单挑!”

    没等李庭霄反应,白知饮先火了,攥了拳头就要上去理论,那人见状转身就跑,还挑衅似的回头冲他们挥舞拳头。

    白知饮要追,被李庭霄一把按住:“算了。”

    “王宫附近偷东西,这西江……”白知饮气呼呼说到一半就住了嘴,这不该是他说的话。

    李庭霄笑了笑:“西江王算震慑得不错,这蛮荒之地据说从前野得很,械斗不断,直到前任西江王拿下这西南地界,后又顺了朝廷,这才归化。”

    白知饮问:“西江王为何要归顺?”

    八年前西江还是个弹丸小国,西江王归顺湘国时,白知饮正身陷囹圄,彻底与世隔绝,认知出现很大断层。

    李庭霄笑着看他一眼:“那些年,绵各部族兵强马壮,不断袭扰西江,八年前那次,绵各三大部族之一的朱云察部集结五万大军围困鸥城,西江王十五岁的长子战死城外,鸥城失守,全城一夜之间被屠,次日,因军心不振又连失三城,西江元气大伤,西江王紧急向最近的西马关求援,交换条件是,向我湘国称臣,愿送栗娘娘入天都城献与湘帝,其实就是联姻。”

    白知饮睁目结舌:“原来是这样?可……”

    李庭霄笑着说:“陛下也觉突兀,但,送上门的肉,岂有不吞掉的道理?”

    西江半边草原半边丛林,与湘国接壤处表面一马平川,实际暗藏无数沼泽,若无向导带路,很难平安进入,是以,双方关系一向不冷不热,栗氏更是软硬不吃,是令湘国两代帝王都头疼的所在。

    突然就投诚了,谁能不害怕?

    是以,这些年湘帝一直对他们提防,可西江王一直表现得忠心不二,还在湘帝的扶持下将绵各赶出领地,太平了好几年。

    最近绵各再次蠢蠢欲动,湘国边境不断被骚扰,上次兵部尚书丘途跟他借铁鸢卫,就是为的这事。

    见白知饮一知半解,他按着他的后脑晃了晃,像是要把里头的无用思绪都晃走。

    “饿了,找地方吃饭去!”

    白知饮的肚子很应景地“咕噜”一声。

    随便挑了个干净馆子,李庭霄看了墙上密密麻麻的菜牌,满意落座。

    他们在街上逛的久,此刻已过了饭时,大堂只有零星几桌,很肃静,菜也上得快。

    苏铎昶给白知饮示好的事在李庭霄这总是个疙瘩,今日特意点了菌汤,亲手往他的碗里盛满,放入羹匙搅搅凉,就差亲自喂他。

    白知饮心中被感动撑得又酸又胀,接过来小声说:“多谢殿下!”

    “小馆子味道肯定不如王宫,但这里加了料。”李庭霄诡谲地眨了下眼。

    “加了料?”白知饮搅动半晌,除了菌菇没看到其他东西,问,“加了什么料?”

    李庭霄按住胸口:“爱心!”

    白知饮震惊莫名地看着他,半晌,“噗嗤”一声喷了,笑得浑身乱颤。

    尴尬了。

    李庭霄也没想到,自己这恋爱脑突然上来,竟会油腻到古人都嫌弃的地步。

    “笑什么!”他恼羞成怒,劈手夺过他的碗,“不喝拉倒!”

    一口气给灌了。

    见他不高兴,白知饮忙把笑给憋回去,只是那双眸子依旧晶亮动人。

    他掏出帕子,给李庭霄擦嘴边洇到的汤汁,擦完顺手在他硬朗的腮边揉了揉:“别生气,我不笑就是了!”

    这还是白知饮第一次主动对他做如此亲密的举止,他心头一荡,猛然抓住他的指尖,想把他搂进怀里,想狠狠亲他,亲到哭……

    电光火石之间,他把所有能对白知饮做的都在脑子里过了个遍,可大庭广众之下,只能克制,心头火烧火燎的。

    恰在此时,不长眼的来了。

    四五个穿成五颜六色的泼皮闯进来,为首那个摇着扇子,嘴上不干不净地说着话,店家明显不想开罪,迎上去赔笑:“楼公子,您吃饭呐?”

    那位楼公子合上折扇,大怒:“废话!不吃饭本公子上你们这干什么!”

    店家点头哈腰,担心打扰到其他客人,便往楼上招呼:“楼公子,上头有包间!”

    “包间?本公子说要去包间了吗?”楼公子油头粉面,从头到脚的恶霸气质,用扇子尖往桌上一点,“就在这!”

    耀武扬威地四处打量,一眼看到角落里的李庭霄和白知饮,而白知饮的手还被李庭霄攥在手里。

    他似乎是被两个人中原人的打扮给吸引了,仔细一看,眼前顿时一亮。

    附庸风雅地摇着折扇,像只插了孔雀羽翎的秃毛鸡,大摇大摆走到他们面前,伸手就朝白知饮脸上摸。

    “这脸蛋儿真嫩,象姑馆出来陪客的吧?陪公子一晚,如何?”

    那只毛手还未沾到柔滑的脸,就被拿住了。

    李庭霄骨节分明的手铁钳般死死擒住他的手腕,再一用力,楼公子发出一声杀猪似的哀嚎,扇子也掉在了地上。

    李庭霄狠狠把他甩出去,他刹不及,撞翻了一张桌子,疼得嗷嗷叫。

    “混账!知道本公子是谁吗?你个外乡人竟敢跟我耍威风,来人!给我打!”

    他跳起来一挥手,另外四人拥上来围住他们,一个塌鼻梁,一个大光头,一个满脸坑,一个独眼龙,他们龇牙咧嘴的样子活像群鬣狗。

    李庭霄站起来,负手冷冷环视一圈,白知饮拉他袖子,这回倒是劝上他别冲动了。

    钱被偷可以不计较,但敢调戏他的人,不行!

    他不想当这王八,偏偏对方不知死活,掏出叠银票洋洋得意地在他面前晃悠:“至于么?多少银子,本公子加倍给你就是!”

    此举无异于火上浇油,白知饮忙悄悄握他的手安抚:“别动气,报官便是!”

    “报官?”楼公子阴阳怪气笑了声,“报什么官?也不打听打听……”

    话未说完,就看李庭霄也笑了:“是啊,报什么官?”

    夹着雷霆之势的一拳挥出,正中楼公子面门。

    他猝不及防挨了这结结实实的一记,当场鼻血飞溅,眼前都模糊了,蒙了半天,大吼一声:“给我打!”

    李庭霄先下手为强,一大碗热菌汤全扣在大光头的头顶,他“嗷”的一声闭上眼,汤汤水水顺着身上浇下,头上粘满黑白的菌子,整个人香喷喷的,还在冒着热气。

    白知饮没忍住笑出了声,这家店料还挺足。

    伸脚绊倒一个正跑向李庭霄的人,刚要跟李庭霄并肩大干一场,却被他拉着胳膊就往门外跑。

    出门的刹那,他看到对面茶楼的窗户里露出一张熟悉的脸,他似乎一直看着这边,双方目光对上的一刹那,白知饮瞳孔猛缩。

    那是夏大哥?

    他来西江了?这么快?又这么巧在这里遇到?

    白知饮迅速收回目光,心一下子悬在半空落不下去,被李庭霄拉着穿街过巷,而身后几个人穷追不舍,一直追出好远才气喘吁吁地作罢。

    两人好歹都是武将,甩个把泼皮自然不成问题。

    李庭霄十分畅快,好久没这么痛快地舒展筋骨了,转眼看白知饮,却见他一脸不安。

    他晃他的肩膀,调笑道:“怎么了白将军,吓到了?”

    白知饮勉强笑笑:“殿下跟些混混动什么手?这要传出去,多难听!”

    李庭霄一副理所应当:“所以本王打完就跑啊!”

    白知饮顿悟,正色道:“那这么说,方才揍得还不够狠!”

    李庭霄大笑,圈住他的腰把他换到巷子无人的那一侧,重重在他唇上香了一口。

    第049章

    煜王到西江后, 每日做的就是跟贴身侍卫到处吃吃睡睡玩玩,其他人都习惯了。

    白知饮性子好,跟西江王宫里的人都混得熟, 就连一开始见面就浑身不自在的苏铎昶都成了点头之交。

    这天午后, 闲来无事的西江王又请煜王去下棋。

    李庭霄不爱下棋,但这是西江王示好的信号,他不得不去。

    白知饮也不爱看他下棋,每次下棋都得耗一下午,他只能站在他身后, 看着那宇宙洪荒纵横经纬的棋盘昏昏欲睡, 没劲!

    昨夜知了叫的厉害, 他本就没睡好,今日棋盘上才两个来回, 他就开始打瞌睡了。

    西江王落下一枚黑子, 抬眼见他眼皮打架, 笑了一声:“煜王殿下, 你我每次对弈可都苦了阿宴, 不然,让他自便吧?”

    被点名的白知饮赶忙站好,却没逃过李庭霄看过来的眼睛。

    他笑着说:“也好,阿宴, 你回公承殿歇息去, 不用陪着!”

    白知饮清亮的眸子眨了眨, 却听西江王说:“不忙, 宫里也无聊, 年轻人出去玩吧!”

    他朝远处招手:“苏先生!”

    苏铎昶恰好进来,得了西江王的令, 便邀白知饮出宫。

    白知饮迟疑地看李庭霄。

    李庭霄掏了一叠银票给他:“拿去,随便买什么,好好玩!”

    实话实说,李庭霄不太放心白知饮跟姓苏的一道,因为他对白知饮太过上心,也不知憋着什么心思,但既然西江王发话,找托词拒绝显得小家子气,且白知饮功夫还不赖,不至于出意外。

    最主要是,现在的白知饮跟他就只差临门一脚,不可能被这家伙两块糖给拐跑,他有这信心。

    苏铎昶倒不像有什么不轨目的,人有礼有节,温文尔雅,对阿宴这个“哑巴侍卫”照顾得十分到位。

    他们无法交谈,但许多事不用白知饮说,苏铎昶就先周全地考虑到,譬如,他一舔嘴唇他便停在茶水摊子前,他朝路边一看他就带他走进路边亭歇息,后来,他带他去看杂耍和驯鸟,二人之间根本不需言语。

    然而,驯鸟的把式收摊时,人太多,他们走散了。

    白知饮在周围转了两圈,没找见他,想也不会有事,就往王宫方向走。

    可还没出这条街,面前直朝他走来一人。

    夏天理出声招呼:“阿饮!”

    白知饮一怔,慌忙回头看,见苏铎昶确实不在,才松了口气:“夏大哥,你怎么到滇茗城来了?”

    “送货啊!”夏天理颇为热络,拉他的胳膊,“阿饮,在天都时还说有缘再见呢,缘分这不就来了?走,茶楼坐!”

    “夏大哥,我……”

    不由他分说,夏天理把他拉进茶楼-

    傍晚时分,苏铎昶把白知饮安然无恙送回公承殿,白知饮却总觉怪异。

    中途走散那段真是离奇,恰好他们才走散,夏天理就出现了,又恰好在他刚出茶楼不久,苏铎昶就找上来了。

    但这些他无法对李庭霄说。

    他是湘国的煜王,他追随他而来,除家人割舍不下,他本该与过去彻底诀别,与夏天理的秘密会面,难说是不是一种背叛。

    尤其是那晚,李庭霄敲打他说“那个一脸算计的铜臭商贾”,他甚至怀疑李庭霄知道他偷偷见过故人,又觉得没可能,那晚他临时起意去煜王府要户贴,碰巧遇到的夏天理,李庭霄又怎会知道呢?

    夏天理今日又撺掇他回潘皋带头造反了,在得知他在煜王驾下做事后,还话里话外让他拉上煜王,一道对付潘皋王。

    他依旧没答应,还险些翻脸,母亲说得对,就算报仇,也该先找当初陷害白家的人,而不是莽莽撞撞跑回去当人的马前卒,更别说拉上李庭霄一道。

    既然夏天理别有所图,他打定主意今后不再见他,所以,说与不说都不重要——他决定不说,在煜王这边,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临近八月,西江的夜风已带上几分萧瑟,吹下两片微黄的叶子。

    李庭霄在西江王那边用的晚饭,反倒是白知饮先回的公承殿,李庭霄回房时,身上散发着淡淡酒香,耳廓微红。

    白知饮正在帮他铺床,背影忙忙碌碌,他眉眼弯起,从后面抱住他,贴着他瓷白的脖颈嗅来嗅去:“是不是擦了香,这么好闻?”

    白知饮笑着摸出两个香袋:“苏先生说,这是西江特有的药草晒干了做的,带在身上能驱蚊虫!给殿下也买了一个!”

    香袋一黄一绿,李庭霄飞快抢过绿色的那个,欣喜道:“送我的?”

    “不算送。”白知饮粲然一笑,“是用的殿下的钱。”

    李庭霄大笑,趁白知饮去关门,把香袋在身上比来比去,对着镜子照了半天,最后挂在了腰带上最显眼的位置才满意。

    他问:“阿宴,今日出去玩的可开心?”

    白知饮觉得这样的煜王带着些孩子气,威严褪去,略带可爱,于是他眼底含笑答道:“开心。”

    李庭霄感兴趣地拉他坐上外间的木榻:“来,说说,都干什么了?”

    白知饮回忆:“喝了果干泡的茶,还去看了亭子横梁上画的画,画里……西江人好像很喜欢蛇。”

    李庭霄往前凑了凑:“还有呢?”

    白知饮掰着手指头细数今日路线,如实禀报:“看了杂耍,那些人会喷火,会吞剑,还会把自己窝进一个小木箱里,拳法和兵刃耍的也好,还看了会钻火圈的花狸猫,会随乐曲舞蹈的蛇,会飞到远处捡了东西再飞回来的鸟……”

    对见多识广的李庭霄来说,这些很无聊,但只要是白知饮说出来的,他都爱听,还能想象到他当时兴致盎然的样子。

    目光不知不觉落在他不断开合的嘴唇上,他似有所感,不再说了,李庭霄慢慢凑上去研磨,先是逗得他轻喘连连,继而凶悍地攻城略地。

    末了,他狠狠吻了吻他发红的眼尾,叹道:“若是在天都城就好了!”

    白知饮尚在余味中,这话让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傻傻问道:“在天都城如何?”

    李庭霄贴着他耳语一句,这下,连脖颈都染上了羞赧的绯红色泽,在柔暖纱灯下显得分外诱人。

    他眸底暗下去,偏头贴向情有独钟的那处,细细舔舐啃咬间,被他凌乱的鼻息扰得头脑发热。

    怀中的温度逐渐滚烫,耳畔是略带隐忍的温柔清音,他手掌缓缓下滑,在他身上撩起无数电窜的火苗,才去解他的束腰。

    白知饮浑身一震,又慢慢塌了下去,覆上手去阻止。

    推拒不成,不出所料再次被掌控了。

    他的手和心一起随着他的滚烫手掌忽上忽下,半合的眼睫不堪忍受地快速扇动,喉间止不住溢出含混不清的呜咽。

    他紧紧抓着榻沿,时而因他的粗糙僵直身子,时而又随他的温柔轻轻送,最终在他密不透风的侵袭下无力投降,只觉得身下被褥松软得像是一团不着天地的云,舒适又宁静。

    当指尖触到一小块冰凉时,他浑身一颤,瞬间清醒。

    李庭霄看他烫到似的缩回手,爱怜地亲亲他被汗水洇湿的鬓角,拿住他那只手,放在贲张的阳锋上。

    白知饮想抽手,他却不允,眸光深沉地责备道:“怎么?只顾自己快活?”

    白知饮像是被他的眸子摄住了,对视片刻忽地抿嘴一笑,抬头亲在他唇角,生涩地揉了揉。

    未经人事的白小将军没什么技巧,甚至有些笨拙,李庭霄便握着他的手循循善诱,最终意犹未尽地喟叹出声。

    他恨不能现在就回天都城的家里,与他共赴巫山享尽云雨。

    两人就这么凌乱着衣衫拥在一起温存,白知饮被逼着说了不少白天说不出口的情话,面庞娇艳成一朵粉花,直到更夫敲了三下,他懒懒地爬起来,想要给他熄灯。

    “哪去?”

    “回房。”

    “就睡这!”

    “明早会有人来伺候,到时免不了闲言碎语。”

    “爱说就说去!”

    李庭霄用力将人拉回榻上,搂着人耍起赖,贪婪嗅着他身上的气息,非要与他相拥而眠-

    煜王才到西江一个月,西陲戍卫军将军南昊便来信求援,绵各朱云察部四万大军围困西马关,如今粮草不多,将士伤亡过半。

    西江王前几天染了风寒,躺在床上起不来,闻讯便派三子栗星隆点了一万兵马驰援。

    绵各三大部族全线压境,西江近期也倍受袭扰,六万兵马分散各处,能借出去一万已是倾尽了滇茗城的全力,这还得是西江周边无大战事的境况下。

    栗星隆前些天刚满十七,却已是身板硬朗的一员虎将,手中狼牙棒五尺长、一握宽,钉尖淬着森森寒芒。

    他走时,王妃云潇璃忧心忡忡地一路送到城外,长子栗星安的死是她一生都揭不过的疮,再往后,栗星野和栗星隆每次出征,她都提前三日吃斋念佛,祈求平安。

    又过两日,有消息报,不只西马关,铁鸢卫驻守的西尖驿也受到绵各滋扰。

    好消息是,铁鸢卫守备力量充足,盖鑫将军两场大胜,将入侵绵各的墉冬察部赶走了。

    坏消息是,墉冬察部出了荒野,却入了草原,大军直逼西江边陲的鸥城而来。

    鸥城位于草原和森林的边界,地势复杂,守军不过七千,而据探子报,墉冬察部大军全动,浩浩荡荡足有四万之多,已兵临城下。

    鸥城,正是栗星安战死的地方。

    西江王掀了药碗,大骂墉冬察,撑着要起来奔赴鸥城与他决一死战,不料,气急攻心下一口老血喷出,人便昏了过去。

    李庭霄得了信去探望西江王,见他喝了太医的药已经醒了,云潇璃和栗墨兰正陪伴左右。

    李庭霄给栗娘娘见了礼,关切问道:“西江王如何了?”

    西江王强撑着坐起来,摆摆手:“老朽矣!”

    李庭霄看出他憔悴,安慰道:“鸥城胜负还未可知,何必如此挂心?”

    “我儿星安便是战死在鸥城!”西江王重重一拍桌子,恨恨道,“当年鸥城几乎被屠尽,驱逐绵各后重建花了三年,本王怎可再重蹈覆辙!”

    “也是。”李庭霄颔首,低头思量片刻,“不需劳心,本王带两千亲卫亲赴鸥城,西江王意下如何?”

    “殿下要去?这……”西江王陷入思量。

    他担心的是战场凶险,若煜王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没法向湘帝交代,更何况,煜王对他们来说是一步重要的棋,如今棋盘才铺上,可不能丢了棋子!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李庭霄笑道:“西江王不信本王么?与潘皋鏖战那几个月,本王可学了不少手段,可惜如今不再掌兵,难得有机会再活动活动筋骨,西江王可得成全本王!”

    一旁的白知饮侧目。

    西江王觉得他带两千人去就是去添乱,虽说昔日天狼军将士之悍勇名满天下,可两千对四万,如何能有胜算?

    但煜王主动提出,他也不好驳了面子,再则说,如今西江兵微将寡,一个萝卜一个坑,守鸥城的是他当年的副将马福,人已年迈,煜王好歹也拦过潘皋,再怎么说也比他强。

    “也罢,事急从权,那有劳殿下!”西江王拿出令牌,嘱咐道,“滇茗城中尚有几千守军,殿下一并带去,我立即请求援兵,殿下只要据守城池便可!”

    不料,李庭霄却不要他的兵,自信满满接过他的令牌,便出城点兵去了。

    第050章

    一个时辰后, 黑甲军如头顶乌云一般漫过草原,奔向远方孤城,待他们目力所及处满是绵各旌旗时, 鸥城已被围困了一天一夜。

    城上守卫森严, 墙垛间严严实实竖着木盾,上头插了不少箭矢,城下五彩旌旗整天蔽日,正中帅旗上写着“直里”。

    绵各墉冬察部三大虎将之一直里,此刻正坐于帅旗下方。

    斥候来报:“殿下, 直里大约带了一万人, 先锋部队距鸥城城门仅百米!”

    随行的亲卫营刘校尉忧心道:“殿下, 如何入城?”

    李庭霄立在马上不动,目光穿过那层层叠叠的旌旗, 看墙头攒动的人影。

    他转向白知饮:“阿宴, 可有法子?”

    白知饮心说我能有什么法子?难道要一箭射死那个叫直里的?

    李庭霄揽过他的肩头:“本王的阿宴真是聪颖过人!你想对了, 射他!”

    他现在愈发的肆无忌惮, 搞得周围几名亲卫震惊莫名。

    殿下几时又跟阿宴这么好了?这眉来眼去的是怎么回事?

    不怪他们, 跟进王宫的亲卫仅寥寥几人,其余人都驻扎城外,自然不知他们进展。

    两千人虽不多,但在空旷的草原上也极为扎眼, 绵各人很快发现了他们, 并禀告了主帅。

    直里粗手粗脚, 虎背熊腰, 典型的游牧民族汉子, 得到后队禀报,他调转马头手搭凉棚朝后看, 只见是一支盔甲整齐的队伍。

    他们立于马上巍巍不动,只有衣角被草原的风吹得猎猎作响,足见军纪严明,虽无任何旗帜,但直里猜,是鸥城的援兵到了。

    “咚,咚,咚——”

    战鼓声起,一声跟一声越来越急,滚雷般震人心魄,李庭霄弯起嘴角,淡定挥手,队列中响起铮铮号角回应。

    青圣人立而起,嘹亮悠长的马嘶穿透沙场混沌直入对方阵营,蒙着面甲的绵各马被这声音催的焦躁起来,原地踏着步子,不知是想退还是想攻。

    几乎是同一时刻,鼓歇号止,后队绵各士兵抽出弯刀横握胸前,一副要冲锋的架势。

    刘校尉一抬手,两千人齐刷刷拔腰刀出鞘,锁簧掰开再扣紧,腰刀就变作一柄挂两刃,长度仿佛陌刀,力量稍逊却胜在轻灵,专克骑兵。

    这特殊的两刃刀乃天狼军独有,连白知饮都第一次见,也终于明白在北境时,潘皋战马为何一个照面就被劈倒、动辄开膛破肚了。

    正出神,绵各人已呼喝着快马冲来,蹄声如雷鸣海啸,重重压在每个人的心口。

    刘校尉一声令下,亲卫营轰然冲出迎敌,个个伏低身体斜拎着两刃刀,眉眼如炬,铁甲兜着风。

    李庭霄偏头吩咐白知饮:“帅旗,帽缨,马。”

    白知饮看他一眼,立刻会意,抽出支箭搭在弓弦上,不需瞄准,“刷”地射出。

    绵各军中,支着帅旗的粗木被射穿,缓缓从正中劈开往两侧倒,巨大帅旗蒙头罩下,周围人躲避不急,一阵骚乱。

    直里一怔,让手下不要乱,只当是个意外,再看战场时,却见己方先头部队竟在冲撞时倒了一片。

    紧跟着,“呛啷”一声,他只觉得脑袋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锤了一下,头昏眼花耳朵嗡嗡响,用力晃了晃头,四下一看,发现周围士兵都见鬼似的看着自己。

    无意间瞥到地上的影子,见自己尖尖的帽盔影子上竟然多出一条笔直的线。

    他心头猛跳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摘下帽盔,见到一支箭正插在拴红缨的孔隙之中,尾端雪白的箭翎兀自微微晃动。

    再抬头时,却见又一束寒芒以雷霆之势向自己奔来。

    接连三箭,来的好快!

    他张大嘴巴,根本来不及躲避,亲卫更是来不及给他上盾牌。

    这次,顺着箭来的方向,他的目光穿过无数正在搏杀的士兵,看到敌阵里一个面容俊秀的小白脸正不慌不忙从箭壶抽出箭,轻松将弓拉了个满月,瞄向自己。

    而在他身后,几百黑甲军拉弓瞄准,动作整齐划一,冷硬无情仿若机器。

    “噗嗤——”

    怔愣间,直里被溅了一脸的血,差点叫出声,可很快发现被那一箭射中的不是自己。

    他心头稍安,认定方才不过是巧合,可下一刻身子猛地向下一沉,他胯丨下宝马一声不吭倒地,将他甩了出去。

    直里跌坐在方才落地的帅旗上,回头一看,登时在这三伏天里被浸入了寒潭,身上又湿又凉。

    他的那匹马大张着嘴,两只眼睛被射了个对穿,脑浆正顺着眼眶缓缓流出。

    怎么……

    死物也就算了,可马是活的呀!它会乱动的!那人两里开外,如何能射的这么远,这么准?

    直里骇然,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看到敌阵中无数针尖样的亮芒和战场中间铺了一地的绵各士兵尸体,再回头,鸥城城门正缓缓打开,门缝间人影不断晃动。

    腹背受敌!

    这念头一过,他立刻卷起帅旗,哆嗦着大吼:“收兵——”

    急促的钲声回荡在草原,绵各鸣金收兵。

    鸥城城门尚未全开,便从门里杀出千余重骑,呐喊着追击敌军。

    其实也不过是急火火出来讨些便宜,再稍作震慑,马福将军有令在先,穷寇不可远追,率队出城的副将洛世砍翻几个跑得慢的,就兜马绕往李庭霄那边去,远远便朝他上下打量。

    不认得,也猜不出。

    穿过血流成河的那一小片战场,见那些黑甲军浑身浴血,目光中杀气未散,宛如阿鼻地狱出来的修罗。

    再看,他们身上都是溅上的血,如此惨烈的交锋下,黑甲军竟鲜少伤亡,他仔细打量地上,几乎都是马尸,个个肠穿肚烂惨不忍睹,而那些绵各骑士除了几个被压在马下动不了的,其余人惊骇地在地上爬来爬去,很快被上来的黑甲军制住。

    洛世不由得崇敬几分,等提马到了对方跟前,他客气问道:“多谢将军相助!敢问将军是?”

    刘校尉忙道:“这位是煜王殿下!将军请下马见礼!”

    洛世一惊,赶忙翻下马背,单膝跪倒:“末将鸥城守将洛世,拜见殿下!”

    李庭霄抬手示意他免礼,指向战场:“马差不多都死了,人有活的,别放过,都带回去。”

    洛世抱拳:“末将遵命!”

    起身时,顺便悄悄打量他身边的白知饮。

    方才他们在城墙上看得明白,这小将军的箭法,别的不敢说,他们鸥城可没一个赶得上他的,说句有如神助也不为过。

    他上马奔回去安排善后,没忘派人去禀告马将军出来迎贵人。

    不多时,又一队人马从城内冲出,为首的将军头发花白,满脸都是横生的皱纹,正是守将马福。

    他将煜王恭恭敬敬迎入城内,对煜王千里搭救千恩万谢,对亲卫营的实力赞不绝口,对阿宴将军的箭法更是好一顿追捧。

    窗外细雨沥沥,院内茶香悠悠。

    马福将煜王迎到军所奉茶,终于忍不住问:“殿下怎么来了?”

    “西江王前些日子病了,本王闲着无事,替他过来看看,栗三公子带兵去驰援西马道,现在看,说不准是绵各调虎离山。”

    他的口气,就好像迎敌是出门散步那么轻松,听得马福十分汗颜。

    不过方才见过煜王亲卫军的本事,他心服口服。

    “西江王殿下病了?”马福忧心,“严重吗?”

    李庭霄勾了勾唇角:“原本只是小小风寒,得知绵各围困鸥城,急火攻心呕了血,怕是一时半会儿起不来。”

    马福急的搓手,可见与西江王情谊极深。

    “马将军放心,西江王已经服了药,过几日便能痊愈。”李庭霄边说,边掏出西江王的令牌交给马福。

    与地位无关,这令牌代表西江王的授权,没这牌子,就算他是亲王也只是客,有了牌子,才能参与城防,调用兵马。

    牌子拿到手里,马福有些错愕,旋即双手递还:“鸥城全城将士听候殿下调遣!”

    李庭霄喝了口茶,盯着碧绿的茶汤淡淡道:“嗯,好,马将军说说城中情况。”-

    煜王亲临,城中士气高涨,兵丁和百姓信心倍至,积极备战,随时准备迎敌。

    初秋的一场雨后,空气骤然冷下来,人都换上了厚衣服,战马窝在棚中瑟瑟发抖,好在鸥城物资充沛,及时加了火炭等物取暖。

    直里战败,鸥城得了几日的安宁,三日后,城外风云再起。

    这天夜里斥候来报,绵各大军再次向鸥城袭来,这次足有上次的一倍,驻扎在鸥城十里外,明天就能攻到城下。

    马福一听,当即跑去城墙布防,连夜运滚木桐油上城墙。

    李庭霄抄着手站树下看天,担心他着凉,白知饮为他披了件棉氅。

    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天空,只看到一轮极细的残月在薄云后头若隐若现,根本无景可赏,不由得好奇:“殿下在看什么?”

    李庭霄忽地一笑:“明天要热起来了。”

    白知饮好奇:“怎么看出来的?”

    李庭霄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保持神秘。

    作为世界顶尖的杀器,各种地势和天气他见得多了,单看月亮的颜色和云的形状,就能推测出未来几个时辰的天气。

    他一扬大氅:“走,去找马福!”

    无数火把照的城墙上亮如白昼,鸥城守军上上下下搬运守城物资,凉夜被火把松油和汗味熏得火热。

    十里外的林子边缘亮着大片火光,绵各人的营地一片通明。

    李庭霄站在墙头眺望片刻,马福急匆匆赶来:“鸥城周边发现不少绵各人的探子,殿下小心暗箭!”

    李庭霄长身而立观望城下,这几日他常常登城巡视,对周围地形了若指掌。

    夜色如墨,漆黑的天幕上仅有稀疏的几颗星斗远远挂着,若有似无,环绕半个城池的树林轮廓起伏,如同狰狞野兽。

    片刻,他偏头问:“发现绵各的探子了?”

    “不少。”马福压着刀柄上前,指向树林。

    李庭霄眯眼看过去,果然发现有影子在晃动,正伏低潜行,乍看之下还当是野兽,然而他们居高临下,仔细分辨便能看出是人。

    李庭霄看向白知饮。

    白知饮无语,但却也不含糊,转瞬间便一箭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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