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银亮箭矢流星般消失于黑暗中, 林中那道影子乍起又跌落,副将洛世见状转头便奔下城去拿人,不消一刻钟便把人绑上了墙。
那绵各探子一条腿上还插着箭, 上来便被一顿好打, 却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说。
李庭霄过去,睥睨地看着:“是不是要在密林中埋伏?在探查什么?是不是还想像上回一样,等我军追击出城,再从后方包夹?”
马福一惊。
探子愣了半晌,大叫:“没有!不是!”
那就是了。
“阿宴, 带我们的人去清理树林, 之后藏于树冠, 等战事开始,将那股伏兵一窝端了。”李庭霄冷笑一声, 瞄向东方天际的一线暗红, “天明时分必有浓雾, 马将军, 你届时派几队人下去, 城外两里处插销,放绊马索。”
马福错愕:“殿下怎么知道有雾?”
李庭霄但笑不语。
马福想了想,小心道:“殿下,绊马索只在冲锋时有用, 绵各军队若是缓慢行进, 恐怕……”
李庭霄斜睨他:“那就在周围闹出点动静, 让他们跑快点!”
马福思量片刻, 眼睛一亮, 满脸笑容地去了。
清晨,天空变成暗灰色, 草原上果然起了大雾。
一片混沌中,低沉的脚步声轰隆隆震动地面,一抹抹暗淡的影子在朦胧雾海中缓缓升起,逐渐清晰,那是手握武器,身覆皮甲的绵各勇士。
这次来的不是直里,而是昭裘达,墉冬察汗麾下的另一员虎将,经过上次一役,直里俨然吓破了胆,如今沦为全部落的笑柄。
将近两万人马在浓雾中摸索前进,随着人马走动,雾气在半空缓慢流淌,相隔几步便不见人,绵各士兵怨声载道,走得艰难。
在距城五里时,鸥城西北角突然发出一声悠长金鸣,接着马蹄隆隆,一片喊杀之声震彻原野,昭裘达连忙派出探子去查,却再没回来。
战场上瞬息万变,比对手快一分,便多一分胜算,他连忙下令全军加速冲至城下列阵,号角声响,拎着弯刀的绵各勇士左右散开,一大队骑兵轰隆隆奔向城门方向。
他看着一列列马队消失在浓雾间,总觉得心头怪异,忽然,远处大乱,人喊马嘶不断传回,他登时勒马:“何事?”
一名小将急急来到近前:“报将军,前方有绊马索,我们的骑兵中了埋伏!”
昭裘达大惊。
若在好天,绊马索仅能拦住第一波前队,且有勇士探路,通常见到绊马索便砍断了,但如今视物不清,第一波人马倒地后队再上,多半会踏着自己人的身体过去,再被绊倒。
可这是哪来的妖雾?湘军又怎会提前知道?
他粗吼着命令:“停!停止前进!重新列队!”
已经迟了,前方乱作一团,马匹士卒争相踩踏,有侥幸靠近城池的,乱中被墙头的湘兵乱箭逼退,慌不择路四下逃遁。
城西北角喊杀声逼近,那架势如有千军万马一般,让人心神俱骇。
副将疾呼:“将军,退兵吧!”
昭裘达不甘心,但如今的状况也只能从长计议。
后面的步兵还没跟上,听到收兵号角赶忙转身后撤,乱军大溃,昭裘达搞不清后队状况,只得避开西北角的动静,带马队兜着圈子从侧翼撤退。
天渐渐亮起,太阳刺破浓雾透进丝丝缕缕的光,他依稀看到前方一片树林,那里他安排了自己人,过去汇合说不定还有翻盘机会。
可还未等靠近,却听到林子里突然惨叫声连连。
昭裘达心头一沉,缓下马,周围几骑却已拔出弯刀靠近了密林。
陡然间,林中射出一支冷箭,力道极大,直接将一名骑兵穿喉射杀,那马没了主人,步子慢下来,却依旧向着树林方向跑去。
其余人联想到直里手下说过的“箭神”,急忙勒马,掉头便相互招呼着逃走。
须臾,一条轻灵人影从树冠跃下,正跳上那匹马的背,提马便向他们急追而来。
见那人单枪匹马,昭裘达仓惶中回身射出一箭,白知饮倏地将身体伏于马背,堪堪躲过。
他眸光透出一股凶气,盯紧昭裘达,狠夹马腹狂追。
绵各骑兵挥刀便砍,白知饮在马背上闪躲腾挪,灵巧得令人咋舌。
对方人多,胯丨下战马被砍伤的刹那,他手腕一抖,一柄寒芒凛冽的匕首从窄袖中射出,当成飞刀射杀一人,换了匹马。
他转瞬间冲破乱军追上昭裘达,在马鞍上借力挺身,猿猴般灵巧地跃至他身后。
感受到背后的热度,昭裘达大惊,这个距离弯刀无用,他左右扭身想要将人甩脱,下一刻,咽喉却被一只冰冷的箭尖给抵住了。
白知饮略微沙哑的声音低喝道:“停下!”
他满脸汗水簌簌滑落,脖子上不知何时擦出了血痕,背上好像也开了道口子,汗水渗进去,火辣辣的疼。
先是林中一场恶战,又独自支撑这么久,他体力稍感不支,身子止不住发颤,但握着箭的手却稳稳地指着昭裘达的咽喉。
主将被擒,他所带领的几百骑兵大惊着停下,将他们围在正中伺机救人。
林中埋伏的亲卫们没有马,一时间赶不过来,白知饮眸光冷冷在这些绵各人脸上扫过,箭尖往昭裘达咽喉上凑了凑:“让他们闪开!”
昭裘达很是硬气,冷哼道:“别想跑!你动手吧!”
白知饮笑了一声,用箭尖抵着他的下巴,强迫他往鸥城方向看。
如今浓雾已散大半,碧绿草原上,一队黑甲铁骑正以雷霆之势向他们逼近,如腾云驾雾的天兵天将般,那汹汹气势仿佛能踏平一切魍魉。
白知饮说:“再不闪开,一个都走不了!”
昭裘达如坠冰窟,当即下令:“撤!都撤!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滚!”-
煜王的贴身侍卫只身追赶溃军,生擒墉冬察部将军昭裘达,全城雷动。
李庭霄却高兴不起来,白知饮腰上被砍了一刀,他赶到时,衣服上的血都要干了,还有他最好看的脖子也擦伤了一大片,也不知会不会落疤。
白知饮早习惯了疼痛,在军医给他裹伤时一声不吭,李庭霄直揪心,恨不能自己替他疼。
好在后面的伤是被人在马上追砍形成,都是皮外伤,大夫说,简单包扎一下,别再扯到,几天就能好。
昭裘达被俘,嘴里一直不干不净地骂人,骂的嗓子都哑了,马福气得吹胡子瞪眼恨不得撕了他,但碍于目前鸥城主事的是煜王,不敢擅自做主。
等到了晚上,煜王总算照料完他那小亲卫,两人一道出来。
听马福一口气吐出满肚子怨气,李庭霄冷笑着走到昭裘达面前,高昂起下巴问:“服么?”
“服个屁!还不是因为突然下了雾,不然小小鸥城早就是本将军的囊中……”
披头散发坐在地上的昭裘达瞄见李庭霄身旁一身白衣的俊秀小将军,突然卡壳,他晃了晃脑袋,让头发分开两边,好看清楚些。
看清楚了。
他及时改口:“服!”
他不服鸥城那无能的守将,不服这场糊涂仗,就服乱军中孤身涉险将自己生擒了的那位勇士。
李庭霄微微一笑:“昭裘达是吧?你好歹是个带兵的,连天时地利人和都不懂?一个将军看不懂天气变化,莽撞出兵导致兵败,你还有什么不服?”
他漫不经心地踢了踢他的腿:“来,说说墉冬察,兵力,粮草,马匹,来此目的,几时攻城?”
昭裘达被他一番话臊得满脸通红,狠狠一咬唇,用牙齿撕下一片干裂的皮,吐在地上。
马福怒冲冲道:“殿下,撬不开口,下令用刑吧,末将保证能问出来!”
“马将军何须如此较真啊?本王也不是很想知道那些,到时兵来将挡就是!”李庭霄摆摆手,吩咐刘校尉,“取笔墨来!”
所有人都被他不按常理的样子给搞蒙了,若不是都知道他年初才打了场大胜仗,这些人肯定以为他是个昏庸的草包。
接着,他让人把昭裘达扒了上身衣裳,死死按在地上。
刘校尉取来纸笔,李庭霄却推开了宣纸,只提着蘸饱了墨的笔,往他背上画画。
落笔在昭裘达宽厚的背正中间,圈圈叉叉,几笔便勾出个小王八。
周围人先是一怔,接着哈哈大笑。
马福脸上的褶子又加深了几分,笑道:“殿下这画画的是真好!”
在昭裘达的叫骂声中,李庭霄收笔,左看右看,觉得差点意思,就拿他的背当画布,练起了画王八,等终于画到自己满意时,他转头问眉开眼笑的白知饮:“怎么样?画的好不好看?”
白知饮昧着良心点点头。
李庭霄便把笔递给他:“来,你也试试!”
不忍拂了他的兴致,白知饮接过笔,寻了处空白地方也画了个,画得不圆不扁,四条腿长短不一,被李庭霄好顿嘲笑。
“阿宴这画技不行,得多练!”见后背画满了,李庭霄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翻面,翻面!”
几名士兵七手八脚给他翻过来,他不停挣扎,像极了翻不过身的千年老龟。
李庭霄又画了个占满他肚皮的巨型王八,被死死按住的昭裘达低头一看,总算知道湘军在对自己做什么,登时大怒:“混账!你竟如此羞辱于我!”
说完,挣扎得更厉害了,像条离水的鱼。
李庭霄画完最后一笔,潇洒地拢住袖子抬起狼毫,那得意模样像是完成了一副传世之作。
“别动啊!”他警告,“你背上是我给墉冬察写的信,要是弄花了,看他摘不摘了你的脑袋!”
第052章
听到墉冬察的名字, 昭裘达果然不敢动了,冷静下来后又听出他话中含义,愣愣看着煜王。
什么意思?要放自己回去报信?
不打不杀也不动刑?
突如其来的惊喜让他原本愤怒的脸上呈现奇异的扭曲, 憨憨地问了句:“你说真的?”
李庭霄冷笑:“本王言出必践, 你这化外蛮夷怎会懂一言九鼎之重?”
他大袖一挥:“给他匹马,让他带他的人走!”
周围静默一瞬,除了亲卫营的刘校尉,其余人均是不赞成的眼神。
马福上前:“煜王殿下……”
李庭霄看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悦:“马将军照办便是!”
说罢, 便带着白知饮走了。
他走的极快, 白知饮得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喘着气问:“殿下,为何放人啊?”
李庭霄见到他鬓边洇着薄汗, 这才想起他身上带伤, 缓下了步子:“留着也没用, 浪费粮食。”
白知饮觉得李庭霄犯傻了:“可是, 回去了改日再带兵来打我们……”
李庭霄斜睨他一眼:“应该不敢了吧?不是被我们的阿宴将军吓破胆了?”
白知饮心中极为受用, 嘴角高高扬着,却又想保持谦逊,脸别扭得红了一片:“怎么会,胜败乃常事, 哪有、哪有不敢来一说?”
李庭霄笑:“昭裘达未近城池就损失千人, 回去后必定极力辩解推脱, 说鸥城多强、俘获自己的人有多厉害, 若是墉冬察处置不当, 他们的军心就散了。”
白知饮张了张嘴,觉得自己是该重新读读兵书了。
李庭霄揽住他肩头, 使劲往他耳边凑,小声道:“阿宴,此战头功,回头本王重重有赏!”
说完还在耳畔吹了口气,目光若有似无飘向某处,让他脸热的如同山巅晚霞,头顶都快冒烟了。
李庭霄语气又变得阴恻恻的:“下次再敢这样莽撞,本王就把你捆在王府后院,再也不许你出来!”
白知饮看了他一眼,扁嘴。
李庭霄在城头隐约看到昭裘达奔向那片树林时,便知事情不妙,凉意从脊椎直蹿脚跟,恨不得能长翅膀飞过去。
他火速带兵驰援,远远见到白知饮不但扭转了局面,还生擒了敌将,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
还好没事!
他暗自决定以后再也不会放白知饮单独出去办事了,他的心脏受不起这个!-
风鼓动起洁白汗帐呼啦啦的响,除此之外,帐内寂静无声。
墉冬察汗脖子上挂着串磨方的兽骨,络腮胡子下面的嘴唇紧紧抿着,眼睛被怒意驱使着眯成了一条缝。
在他的怒火之下,几位将军目光瞄向帐中间的熊皮地毯,没人敢出头。
小小的鸥城而已,守军不足万人,竟连败两阵,简直奇耻大辱!
在他身边,坐了位圆润美艳的女子,脸上蒙着面纱。
她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父汗,息怒!”
墉冬察的脸色好了些,轻拍她的手背,冷声道:“三日内我必拿下鸥城雪耻,还有谁愿往?”
小眼睛里溢出精芒,慢慢停在一个人身上。
压力给到了三大将军之一的西驰。
直里和昭裘达都败了,且对方有高人,除了西驰,其他人上去也是白给。
西驰远比直里和昭裘达看起来彪悍得多,他“腾”地站起身:“末将愿……”
话未说完,外头急匆匆有人进来禀报。
“报!大汗,昭裘达将军回来了!”
帐内几人均是大惊,墉冬察站起身:“回来了?”
“是,但被直里将军拦在营外!他说昭裘达将军定是投敌了,回来是做说客的!”
一片窃窃私语中,墉冬察捻着胡须思量片刻,末了一扬斗篷:“出去看看!”
昭裘达骑在马上,并没有墉冬察想象中的狼狈,后面跟着的几百名兵士倒像是遭了大劫,个个鼻青脸肿衣衫破烂,像乞丐。
他们正停在大营十几丈开外的地方,被自己人的箭尖对着,昭裘达极力辩解,说自己真的没有投靠鸥城,可直里压根不信,就这么僵持上了。
可能在直里看来,他是比自己更废物的废物,看他的目光都带着浓浓的优越感。
“真的,那个煜王真的是让我回来送信的!”
“回来送信?他们没信使吗?”
“他写我背上了,大汗一看便知!”
“就你还想见大汗?谁知道你憋着什么龌龊心思!”
“直里,你这狗日的!”
“直娘贼!昭裘达,上回你是怎么骂老子的?你个废物还有脸回来!”
……
两人越骂越不堪入耳,举着箭的士兵连箭都放低了,聚精会神听着两人吵,这两位将军总不对付,这情形,就……还蛮正常的?
墉冬察停了片刻,听着不像话,便抬步走过去。
营外的昭裘达先见到的他,高呼:“大汗,大汗!末将回来请罪了!敌国亲王有话让末将转达,求大汗让我进去!”
直里赶忙谏言:“大汗!昭裘达肯定是奸细!一个将军,凭什么就这样被放回来了?”
墉冬察不得不谨慎,看了昭裘达片刻,隔着拒马问:“让你带什么话?”
昭裘达转了个身:“在我背上呢!”
墉冬察命令:“脱下来看!”
昭裘达平日里也是不拘小节之人,二话不说便扒了上衣,宽阔的脊背一览无余。
背上哪有什么信,全是王八。
大大小小的王八一起瞪着绿豆眼,直勾勾望向对面的墉冬察部大营,其中有一只跟别的画风不同,画了个嘴角弯弯的笑脸,看似脾气很好,此情此境却更像是无声的嘲笑。
营门处一片静默,有人嘴角不断抽搐,墉冬察的独生女儿宝绫公主更是笑出了清脆铃音。
“蠢货!”墉冬察脸色铁青,怒吼,“放他进来!”
什么奸细,分明就是被放回来挑衅的!
欺人太甚,狂妄至极!
三天过去,李庭霄勒令白知饮在驿馆养伤,他自己也很少去军所,大多时候在房中看书,还拉白知饮陪他。
其实是不想让他多动。
这天,李庭霄在软榻上歪着,坐没坐相,一个姿势维持着不动,人像一座泥塑。
他假装看书装得烦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从书中抬起眼,就看到白知饮弧度优美的脖颈和线条流畅的下颌,喉结不由得上下一滚。
他正跪坐在矮几边,曲起一边手肘搭在桌面上撑着下颌,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一册书,专注力全在书上,自然没发现自己早成了别人的风景。
真想上去揉上两把,不过白知饮肯定不高兴,他不粘人,好像也不喜欢别人太粘他,在李庭霄看来多少有些假正经,他决定暂时不惹他,等回到天都城再想如何,还不是自己说的算?
他翻了个身,从果盘里抓出颗李子抛向白知饮,胳膊僵了,抛歪了些。
白知饮下意识一抬手,忽地倒吸口凉气,李子碰到他的手,掉在地上滚到桌下。
李庭霄扔下书冲过去:“怎么?是不是抻到伤口了!”
白知饮捂着肩膀,干咽了一口口水,腮边疼出一层薄汗,却说:“不碍事!”
“我看看!”
“不用看,真的不碍事。”
李庭霄才不听他的,眼见他背上洇出红痕,急着亲自去隔壁拿药箱。
“衣服解开,给你重新包一下!”
白知饮反倒抓住自己衣襟:“大、大夫一会儿该到了,等他处置就好!”
昨天换药的时候,隔着纱帐,李庭饥渴的目光从纱帐缝隙间透进来,当时他就感觉自己像是地洞里的兔子,洞外守着一头饿狼。
“怕什么了?早晚是本王的人!”
李庭霄嚷嚷得很大声,白知饮脸红心跳,偷看了眼门外,捏着衣襟的手慢慢松开。
这人想作践人的时候,骨子里都流坏水,比如对待倒霉的昭裘达。
他把人放回去后,笃定还会有人来攻城,于是让人连夜在鸥城周围挖了数不清的翻板陷坑。
马福建议坑底竖插上钉板或木刺,他却说:“杀人做什么?反正困着也出不来,等打完了仗,一个个拉出来画王八,让全绵各乃至全天下都知道,墉冬察带的是王八军!”
马福想想那场面还挺讨喜,便不吭声了。
那次过后,白知饮很庆幸,当时自己被俘的时候,李庭霄没往自己身上画奇怪的东西。
担心捂着伤口,他只穿了单衣,盘扣解开,薄薄的衣料便从两侧肩头滑落。
凝脂般的肌肤浸着八月正午炽烈的阳光,细细的纹理清晰可见,泛起些微暖意。
白知饮相较于其他习武之人显得太过羸弱,全身的线条没有一丝累赘,肩胛骨尤其单薄,像两片轻盈的蝶翼。
这种近乎绝对的完美被一道伤疤划了个稀烂,它横亘于肩胛上,扭曲发白,见证了主人那些蹉跎岁月。
这是他背上最深的一道疤,其他细微的还有很多,李庭霄在暮霜原时便见过,不过那时更多的是怜悯,而如今则是心疼。
衣服滑落至腰际便被血黏住了,李庭霄的目光掠过他的精瘦窄腰,开始专心处置伤口。
先将衣服小心翼翼褪下,解开绷紧腰腹的布条,再一点点揭开敷药的纱布。
伤口足有一巴掌长,边缘微微翻卷,被药水沤得泛黄,果不其然,才长出新芽的皮肤又渗血了,看得李庭霄一阵自责。
他心头发闷,问:“疼吗?”
一开口就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能不疼么!
白知饮笑了一下,轻轻说:“不疼。”
倒是像反过来安抚他。
见他瑟缩,李庭霄快手快脚换了药和纱布,重新把他的腰牢牢缠起,然后盯着他的背发呆。
白知饮回头瞄他一眼,顿时感觉背后快被他的目光烧出几个窟窿,扭了扭身子问:“好了吗?”
“好了。”李庭霄答应着,却在他往上拉衣服时拽住衣领拦下,而后,指尖轻柔地贴上他的背,轻轻抚摸着那些陈年伤疤。
“疼吗?”他又问。
白知饮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沉默片刻,哽咽着答:“早就不疼了。”
忽地,背被一处温热柔软的部位给贴住了,很熟悉,那是李庭霄的唇。
第053章
李庭霄用唇瓣一点点描摹着白知饮背上那一条条凸起, 仿佛通过这些便能横渡岁月,抚慰到当年那个身陷囹圄、受尽苦难的少年。
他的唇干燥而炙热,被碰过的皮肤一点点烧起来, 白知饮软绵绵地趴在榻上侧头看他, 眼前渐渐模糊,那个小小的绿色驱虫袋却醒目地在眼前一晃一晃。
他轻咛:“殿下……”
李庭霄停下了,攥住他侧腰的手紧了紧,帮他翻身坐起来,轻轻在他唇角和眼尾分别落下一吻。
二人目光纠缠片刻, 李庭霄声音暗哑地帮他穿回衣服:“本王掐指一算, 今日不宜亲热。”
不能再继续了, 不然很难把持住,他可不想让他腰间伤口再裂开。
了解到他心意的白知饮松开揪住他衣袖的手-
又过了几日, 墉冬察果然再次派兵来攻。
这次选了风和日丽的天气, 带足了盾甲, 果然没有重蹈覆辙, 而是大批人马跌入了将近一丈深的陷阱。
带兵来的西驰准备充分, 攻势只是稍稍受阻,便已兵临城下。
绵各军在城池前排兵,西驰派人叫阵,不料, 城门居然真开了, 且再未合拢。
接连两场大胜让鸥城上下军心大振, 两队先锋持丨枪列队城门两侧, 副将洛世随后策马冲出, 一柄青龙刀向下一劈,在空中划出一声嗡鸣。
西驰方才也掉进陷坑了, 马别断了腿卡在坑中间,好不容易被手下拉上来,这会儿满身满脸都是灰土,衣服上还挂着草叶。
他胸腔里烧着熊熊怒火,见鸥城来人迎战,便从手下那接过长柄八棱锤,势要一锤砸爆那人的脑袋。
李庭霄跟马福并肩站在墙头,盯着下方的局面,怀疑道:“你这副将能行么?对面那身量,都能把他装下了!”
马福对洛世颇有信心:“殿下可别小瞧洛副将,瘦归瘦,却是咱鸥城排头号的大力士!”
说话间,西驰已怒吼着策马前冲,一柄比人头还大的精铁锤带着风砸向洛世的头,洛世抬刀抵挡,“哐啷”一声,竟将那铁锤生生架住了。
僵持片刻,两人均是面红耳赤,撤兵器兜马再战。
李庭霄扬了扬眉毛。
两人战了数十回合,西驰力大蛮勇,洛世渐渐现了颓势,几次想要遁走都被他拦住,只能且战且退,眼看就要退到城门边。
李庭霄勾唇,看了眼马福,马福一哂,朝身后一挥手。
两支弩箭带着一张巨大的渔网兜头罩下,将正在厮杀的两人一起网了进去,方才一同出城的两列先锋一拥而上,拖起网就往城内跑。
“轰隆——”
城门关闭,一场专门针对墉冬察手下三大将军之一的西驰将军的战斗随之落幕。
马福这下对李庭霄是心服口服了,赞道:“殿下神机妙算!”
李庭霄笑了笑:“西驰性子莽撞,打起来必然不肯罢休,马将军的手下戏演的也不错。”
绵各退军后,跟上次一样,西驰被浑身画满了王八,这次他的马跑了,马福还搭了一匹马给他,放他回去。
马福不太明白李庭霄的意思,谦卑地问:“殿下,墉冬察已无将可用了,为何还要放人啊?”
李庭霄扇起茶烟,吹了吹:“马将军的意思?”
马福谨慎地想了想:“机会难得,对方军心已散,不如反攻?”
李庭霄“噗”地笑了出来:“马将军,做人不能太膨胀,侥幸打了两场胜仗而已,墉冬察部四万余人,吞个小小鸥城还是不成问题的。”
“那不是……”马福忽然顿住,惊骇的看向煜王,“啊?”
李庭霄轻飘飘放下茶杯,扯动嘴角:“人家压根没想跟你真打,你也别太过火,双方脸上都好看。”
马福终于悟了:“末将明白,多谢殿下赐教!”
从一开始,墉冬察的所谓“夺城”更像是骚扰,墉冬察不是草包,到了鸥城地界还拖拖拉拉不第一时间进攻,进攻时拉着队伍花枝招展的,更像是出来遛弯。
第一场李庭霄就看出了点苗头,直里跑的太快、太不犹豫了,虽然黑甲军的出现让他们慌张下奋起反击,但也刚好借机撤退。
第二场为了试探,李庭霄承认自己下手有点重,种种迹象看来,之前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顶着马福一知半解的目光,他起身舒展筋骨:“唉,无聊,回去了!”
才短短半天,他就想白知饮了,他勒令他不准出门,还让刘校尉看着他,当时他就挂了脸,回屋栓门,谁也不见。
他急着回去看他消气了没。
他走后,马福顾不上给西驰画王八,急急跑去书房给西江王写信,将这几日战况的细节以及煜王的未雨绸缪全写上了。
之前只派人去禀告说胜了,但并未细说,马福觉得煜王此人非比寻常,该让西江王知晓,无论是敌是友,都该有个准备。
白知饮的门还关着,刘校尉在院里的石凳上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发怔。
李庭霄进院便有些想笑,把他打发走,上去敲门。
“阿宴?”-
今日风和日丽,阳光暖洋洋地照着无垠草原,西驰光着膀子回大营也不觉着冷。
守卫远远看到他,忍不住爆发出哄笑,又在他吃人的目光中憋了回去。
他就那么进了汗帐,直里和昭裘达一脸的幸灾乐祸,尤其是昭裘达,西驰身上的王八不但比他那时候多,还丑。
墉冬察扶额叹息,宝绫公主笑得前仰后合。
被全部落最美丽的女子嘲笑,饶是西驰粗神经厚脸皮,也有些脸红。
他不服气地辩解:“大汗!湘人的手段太脏了,竟然用陷马坑,看样早就挖好了!”
直里哼笑:“蠢货,那叫兵法!”
西驰直拍大腿:“他们定是有妖人相助!竟能提前算到我会单独靠近城墙,还特意准备了网子罩我!”
墉冬察又黑又粗的眉毛皱得紧紧的:“你看到那个煜王没?又是他的点子?”
“什么煜王?没见着!”西驰顿了顿,“哦——倒是听抓我的士兵说,什么王神机妙算的,没听清!”
宝绫又被他憨实的样子逗笑了,墉冬察则狠狠瞪他一眼,吩咐人给他拿衣服套上。
“父汗,那煜王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啊?”她的明眸里闪烁着光,像是有些憧憬。
昭裘达直接受过煜王的祸害,对他成见颇深,咕哝道:“什么人物?哼,脸黑心黑的小白脸一个!”
“那他的脸到底是黑还是白啊?”宝绫眨眨眼,倚着墉冬察的胳膊撒娇,“父汗,女儿可真想见见他!”
墉冬察沉吟片刻:“嗯,父汗也想见见他,可惜啊!”
“可惜?”
“如今战况不明朗,一国亲王哪能说见就见?能见到个使者就不错了!”
“父汗也是一方大汗啊,又不低他一等,怎么就见不得了!”
“这……”
“不试试怎么知道?”
直里起身进言:“大汗,公主说的有理!不如试试请和?若是能……”
他瞥了眼帐外,没再说下去。
墉冬察捻住一缕乱蓬蓬的胡须,搓成小辫子。
“请和……”-
这阵子,西江王的院子里总是弥漫着药香,十几天汤药调理,他病情好转不少,能让人搀扶着在花园里溜达了。
今日,世子和云听尘回来了,一同去探望西江王。
西江王的寝殿很热闹,也很不成规矩。
栗星野坐在西江王的床边,握着他的手说话,云听尘也搬了椅子在旁边坐,细述这一趟的种种细节,幕僚苏铎昶站在一旁凝眉思索,云潇璃陪栗墨兰坐在松软宽大的王座上听着,而栗墨兮坐在姐姐另一边,亲昵地搂着她的胳膊,一大家子其乐融融。
这场景若是让外人见了,定然贻笑大方。
西江王先问苏铎昶:“苏先生怎么看?”
“煜王确实是个出人意料的人。”他谨慎说道,“此人有权时深藏不漏、装疯卖傻,如今没了兵权,说不定是被逼得狗急跳墙,开始有动作了。”
他转向栗墨兰:“娘娘常年在湘国皇室,更该问娘娘有何看法?”
栗墨兰想了想:“我眼见的跟你们听说的差不多,煜王从前乖张暴戾,天都城的达官显贵路上见到他都要绕着走,很不受湘帝待见,潘皋那次,我觉得湘帝是故意派他出征,希望他回不来才好,而他的转变,好像就是从大胜潘皋开始的,据说在出兵前,他还扬言要屠尽潘皋狗,直捣黄龙拿下潘皋王人头什么的,结果竟然半途折回了,还……”
苏铎昶追问:“还怎样?”
“还带回个潘皋奴隶,当成宝贝!”栗墨兰想到什么似的,“哦,这次他也来了,就是煜王的那个贴身侍卫!”
云听尘眸光闪过一丝诧异:“当成宝贝?大姐,这话怎么讲?”
栗墨兰说了太后寿宴那天李庭霄当众维护白知饮的事,云听尘跟栗星野对视一眼,得意道:“表哥,我那筹码扔对了啊?”
栗星野撇嘴。
“筹码?”西江王严肃地问,“你们两个,偷偷干什么了?”
第054章
西江王一板脸, 云听尘自动消音。
他从小就怕姑父,其实栗星野也怕,但云听尘聪明, 总推他出来当挡箭牌, 久而久之,他背锅背习惯了。
栗星野说:“父王,是这样,我们先前不是商议打算用煜王转移湘帝的注意力吗?后来发现他其实没那么草包,就从他身边那个潘皋奴隶身上想办法, 我们看得出, 那奴隶于他而言很特别, 听尘找人脉打听到他其实是将门之后,名叫白知饮, 全家遭人构陷才沦落的, 便找到他的旧相识, 让那人煽风点火鼓动他回潘皋造反, 想着若事情闹大, 到时再使些手段,那么将白知饮带回湘国的煜王定能落得个通敌的罪名,我们在江南道观察过煜王,他必不会坐以待毙, 届时我们坐收渔利, 一举拿下!”
西江王忧心:“那潘皋人可靠么?别到时反水!”
云听尘笑道:“他是商贾, 商贾无一不逐利, 姑父放心, 我们云氏家大业大,他不敢惹, 而且,听尘定然会给他个满意的价钱!”
“太冒险了!上次苏先生让我想办法把那侍卫跟他一道支出去,我还当什么事!”他指着苏铎昶,不悦,“你竟敢瞒我!”
苏铎昶笑着撇清:“殿下,是世子不让说,说要亲自对殿下解释!”
云听尘和栗星野早李庭霄一步到的西江,先见了苏铎昶,三人一商量,觉得应该禀告西江王他们的计划,但有一点值得担忧——西江王好酒。
他醉酒后什么话都说得出,跟煜王在一起又不能保证不醉,担心他到时候坏了事,于是栗星野做主,干脆连他一起瞒了。
接着,夏天理几乎跟煜王一行同时到的,第二天得知煜王带白知饮出宫游玩,机会难得,云听尘打算设计将他们分开,让夏天理跟白知饮单独见一面。
先是让个惯偷在庙会偷李庭霄的钱袋,特意让他发现,还极尽挑衅,只要他们两个任何一人追上来,哪怕是两人一起追,在那乱哄哄的集市,他都有把握趁乱将两人分开。
可没料到,李庭霄居然没上当。
然后是那酒楼里的泼皮楼公子,他无赖归无赖,对云听尘可是言听计从,酒楼那一出自然也是他安排的,本意是想惹怒煜王,引开他的注意力让夏天理给白知饮透个信,没想到煜王竟然当场动粗,然后拉着白知饮一起跑了。
两度失利,云听尘不得不找上苏先生,让他想办法把白知饮单独约出来。
西江王听完吹胡子瞪眼,被王妃数落了几句才作罢,冷着脸道:“你们两个小混球,成功了吗?”
云听尘和栗星野对视一眼,各自恹恹。
栗星野阴阳怪气:“煜王那么宠爱白知饮,指望他回国复仇?省省吧!”
云听尘气得用扇子敲他大腿,向着西江王争辩:“姑父,我看人从未走眼过,那姓白的眉宇间自有一股傲气在,不是贪图安乐苟且偷生之辈,只是我们尚未抓住策反他的关键!”
见他们两个争执,西江王无奈摇头,云潇璃从旁笑得十分慈爱。
一家人谈笑间,马福将军的书信被递进来。
西江王打开一看,笑容逐渐被深思取代。
信笺被在所有人手中轮了一圈,西江王看过在场的至亲,问:“昔日煜王虽掌十万兵,但却从没听过他算哪门子帅才,这怎的最近突然如有神助一般……”
说着说着,停了。
云听尘被他看得发毛:“姑父?”
“如有神助?”西江王喃喃道,“他那菩萨托梦,又显圣的事,是真的吗?”
云听尘点头:“是真的,表哥跟我亲自去看过,那菩萨像倒得太离奇,而且恰好封住河道救了一县百姓,不是人为。”
西江王越琢磨后背越是凉飕飕的,感觉好像风寒还没好利索似的。
他紧了紧薄被:“那这回他对绵各呢?”
云听尘:“……巧合吧?”
众人脸上都不轻松-
那日李庭霄脾气上来,直接破门而入,白知饮气得晚饭都没吃,李庭霄一靠近他,他就说伤口疼,吓得他不敢妄动。
自那之后,他只要回到房间就闩门,摆明了故意针对。
昨夜李庭霄抓耳挠腮大半宿,总算想到了好主意,今日一大早直接从窗户翻进白知饮屋子,白知饮吓了一跳,又把他从原路推了回去。
“窗户是死人走的,不能乱跨!”白知饮又气又急,打开门绕圈子去到窗边,忍不住数落他。
李庭霄被震得半天没说出话:“……白知饮,你怎么还信这个?”
白知饮脸一红,扭身回房去了,这次却留了门。
他房间里一向打扫得干净整齐,但由于才起,昨日穿过的衣衫搭在翠竹矮屏风上,李庭霄竟从中看出几分温馨来。
他大剌剌往白知饮才抻平的褥子上一躺,床铺又被弄得皱巴巴的。
白知饮气结,抱着被子无处放,只好好声好气商量:“殿下,起来吧?”
李庭霄瞥了他一眼,不但没动,还岔开了腿。
白知饮额角的青筋都要鼓了,磨着牙打量他一遍:“裤缝开了。”
李庭霄“腾”地坐起来,叉着腿仔细检查,姿态很不雅观,白知饮被逗得抱着被子笑个不停。
心知上当,李庭霄佯怒:“好你个白知饮,看本王不教训你!”
他把他狠狠按在床上,顺手夺过他怀里的被子罩在他身上,整个人八爪鱼似的压上去,把他牢牢裹在里面。
被子里的人似乎很不服气,拼命扭动挣扎,可李庭霄人高马大,一百四五十斤的重量全搁在上头,他如何挣得脱?
“放开!殿下别闹了!放开我!”
白知饮惊恐的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出来,李庭霄胸膛里涌出小小快感,他越是挣扎,他越是撒欢儿地紧紧桎梏住被子里的人。
谁让他惹自己!
后来,不挣扎了,也不叫了。
李庭霄以为他累了,担心他透不过气,掀开被子逼问:“错了没?”
白知饮趴着不动,肩膀微微颤抖。
李庭霄得逞地抽下他松散的额带,捋了捋他乱蓬蓬的头发,将人拉起来,随即怔住。
他对突如其来的光线极不适应,捂住脸,可李庭霄看见了,他脸色惨白泛青,上头全是泪痕,眼都肿了。
“你怎么了?”
白知饮死死捂着脸,摇头时,泪水沿着指缝慢慢往下淌。
李庭霄赶忙把他拉进怀里:“白知饮,怎么了?告诉我!”
他突然想起他曾说过,他怕黑。
当时李庭霄没当回事,以为他跟很多人一样怕天黑,或是怕牢里的黑,现在想,有可能是经历过什么,怕的并非天黑,而是幽闭。
充满力量的怀抱让白知饮冷静下来,他擦了擦眼睛,尴尬地笑笑:“没,没事。”
李庭霄沉默得让人窒息,凝望向他的目光咄咄逼人,仿佛一直看进他的魂魄,质问他为什么不信任他。
衣角被他越捏越紧,现出几道深深褶皱,良久,他终于听到他缥缈的声音幽幽响起:“蒙上层被子,挨了打也看不出伤,但会咳,一咳好多天也不好……”
李庭霄握住他的手,掌心热量惊人,他的指尖颤了颤,并未抬眼看他,声音却安定了许多:“刚入狱那会儿,我父亲还活着,他们不知事情深浅,不敢让我见伤,从我嘴里套话用的便是这手,后来我父亲死了,他们需要口供和画押,便故技重施,但我没说,这次我真的什么都没说……他们恼了,我们孤儿寡母,他们也再没顾忌了……”
他抬手触到自己额头上的凹凸疤痕,艰涩地说:“他们可能想看我多久会服软,想看我像最初那样哭着讨饶,但是我没有……他们变着法的折腾,起先兴致勃勃,后来气急败坏,我就是不吐口,反正,折腾一次不过是疼几天,我父亲和哥哥都死了,我这点疼痛算得了什么……但后来,我父亲的罪还是被定下了,也没画押,我们家的宅子就被收走了,铁牌子也被收走了,那是我父亲一世的功勋,全没了……”
他不知不觉再次流了泪:“如果最初我不那么娇气怕疼,我父亲说不定能拖到查出真相那一天,可是……都怪我……就算出狱后我拼了命的弥补,还是回不来了……我父亲、哥哥嫂嫂回不来,侄儿的腿回不来,我母亲的心也回不来……”
母亲恨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他全都知道,每一次梦魇中母亲那怨愤的眼神根本不是臆想,而是他亲眼见过的,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那时他才明白,哪怕是母亲,爱也是有条件的,自己做错了事,大事,母亲不爱自己了……
其实,毕竟母子,加上三口人在狱中相依为命,母亲最终原谅了他,可他还是无法原谅自己,且有些间隙,生出了就是生出了,再也无法填平。
李庭霄的胸膛瞬间被什么东西堵得难受,用力将人搂进怀里,亲了亲他的额角,问:“那年你几岁?”
白知饮愣愣回答:“十一,还是十二来着,记不清了……”
“十二岁?”李庭霄轻笑,“知道我十二岁在干什么?”
“干什么?”白知饮终于不哭了,好奇地看他。
亲王的十二岁,要么就是养尊处优游手好闲,要么就是力学笃行修身养性,如此优秀的煜王,应该是后者吧?
“十二岁啊……”李庭霄的目光望向远方,似是陷入回忆,片刻才道,“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旷课跟人去上树掏鸟蛋,被老师逮了个正着,屁股被打开了花。”
“噗!”白知饮破涕为笑,“夫子还敢打殿下?”
“他是不敢,但父母敢啊!”李庭霄细心用拇指擦他脸上的泪痕,“你看,十二岁,对人事懵懵懂懂一知半解,说到底还是孩子,哪有那么些了不起的心性?”
白知饮嘴唇嗫嚅,半晌说不出话,胸口的酸涩感一直窜上喉管和鼻腔。
头一回有人告诉他:你那时还小,你的恐惧和软弱情有可原,不是你的错。
李庭霄轻柔地抵住他的头,喃喃道:“无需自责那么久,听我的,都过去了!”
白知饮双手反抱住他的腰,用力把自己的脸埋入他结实的怀里,起初只是小声呜咽,渐渐变成了嚎啕大哭,像个委屈的孩子。
第055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 空旷草原上尤是如此。
清晨时分从城墙望去,碧绿草海蒙着层浅浅的灰,是草叶上凝出的寒霜, 日头一出便化成了亮晶晶的露珠。
城外, 一匹身量不高的绵各马漫步而来,硕大的马蹄在草地上留下一层薄薄的凹坑,靠近城门时,终于脚踏实地,发出清脆的蹄音。
城墙上的弓弩随着来人的接近缓缓移动, 但守城将领在看清后, 愣了半天, 下了不准放箭的命令,而她也自觉停在城门十几丈开外, 一袭坠着金银装饰的红色纱衣随风猎猎鼓荡。
宝绫微微仰头, 抬手解下蒙面的纱巾, 让自己的美艳完全暴露在湘军的视野里。
她如愿用笑容迷倒了一城墙的人, 然后用银铃般的声音高呼:“我是墉冬察汗派来讲和的!我要见你们的煜王!”
后面这句是宝绫自己加的, 她真的很想见见,那位喜欢在他们绵各的将军身上画王八的煜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作为墉冬察的使者,就算是孤身前来的女子, 也没人敢轻视她。
马福派了一队人跟着她, 名为陪伴, 实为押送, 将她送去见煜王。
李庭霄早早得了消息, 却没动,将人在客厅中晾了一上午, 又饿了一顿,这才出面。
宝绫早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客厅里转了无数个来回,门外两名亲卫暗中得了命令,像是聋子,无论她说什么,他们都装听不见。
白知饮跟在李庭霄身后,好奇地偷眼打量这个一身火红的女子,与湘国女子的清淡含蓄不同,她身段丰腴,粗眉大眼透着飒爽,倒是有些许栗娘娘的风采,而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在李庭霄身上溜来溜去,更多出几分狡黠灵动。
李庭霄本意是想激怒她,在他印象中,绵各人耐性都不太好,出人意料,这女子居然没脾气似的,在他落座之后还冲他傻笑。
细看还是带着风情的,但李庭霄见的大场面数不胜数,压根不吃她这套。
其实宝绫没别的意思,她只是犯花痴了。
煜王没让她失望。
身材高大,却不像昭裘达那般粗壮;五官硬朗,却不像西驰那般野蛮;从旁经过时,身上能闻见香的味道,却不同于直里身上那股为了掩饰狐臭而洒的脂粉香。
那风度,那气韵,也就比自己父汗差一点点而已……
嗯,好吧,不相上下!
总之就是:好看,养眼,没白来!
她的目光咄咄而来,李庭霄便大方与她对视,他从不轻视女人,当然,更不会让自己处于下风。
在二人相互打量时,白知饮却是最先不舒服的那个,他上前,弯腰给李庭霄倒茶,随意束起的马尾垂下,恰好拦住宝绫的视线。
李庭霄指尖轻点桌面,眼角一弯,目光中闪出笑意,白知饮知道他在看自己,抿着唇,手里的茶壶却端得极稳,那水如同涓涓细流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半天也斟不满。
他在中间阻着,宝绫的脑袋接连换了几个方向也看不到煜王,于是大声说:“我也要喝水!”
被晾了这么久,嗓子都快冒烟了。
白知饮恰好给李庭霄倒完水,侧头看了眼她跋扈的脸,面无表情端着水壶出去了。
李庭霄刚入口的水好险喷出来。
他淡定整理好衣摆,问宝绫:“你是何人?”
宝绫从白知饮背上收回愤怒的目光,撇嘴道:“我叫宝绫,是墉冬察汗的女儿,我父汗想与湘国议和,特意派我来请煜王殿下到大营一坐!”
“议和?”李庭霄把玩着杯子。
墉冬察的这一出在意料之外,仔细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他笑着问:“派你个姑娘家出来,墉冬察没人了吗?”
“姑娘家怎么啦?”宝绫不以为然,“我父汗也这么说,但我觉得煜王是个好人,抓了我们的人都放回去了,难道还会为难我个小女子不成?再说,若是来个男的,你们的守城将军会轻易放他进来吗?”
李庭霄一怔,倒是对这性情开朗的小女子刮目相看:“你是墉冬察的女儿?”
“是啊!”宝绫挺胸。
这仪态在湘国人看来简直逆天,但李庭霄不是普通湘国人,只是报以淡然一笑。
“那你父汗还真是放心。”他转头唤道,“阿宴,给宝绫公主倒杯水!”
李庭霄强调“公主”,白知饮心知是正事,不敢怠慢,又不情不愿地进来,拿了杯具给她添了热的。
宝绫捧起杯子,一杯热茶就满足了,可肚子还饿着,诉苦道:“你们湘国不吃午饭吗?都过饭点儿了!”
“公主,你不怕本王下毒吗?”
宝绫一愣,抬眼便看到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蹙起眉毛思索片刻,又喝了一口:“没事,我父汗会打过来替我报仇的!”
李庭霄把喝空的茶杯推给白知饮,冷哼道:“哦?打的进来吗?连败三场还说这大话,当真以为本王是吃素的?”
宝绫不满,脸颊都鼓了,咕哝道:“哼,要真打起来,还真不一定谁输谁赢!”
“输赢又如何,你个女子落在敌军手中,等到墉冬察打进来,什么都晚了!”李庭霄挑了挑眉毛,“还是……宝绫公主不在意这个?”
宝绫眼睛瞪得滚圆,脸蛋都气红了,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娇叱一声:“龌龊!”
“这是现实。”李庭霄起身向她走去。
突然而至的巨大压迫感让宝绫站起身,双手还捧着杯子,眼神像只无助的小兽。
李庭霄停在她面前,她不得不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却不慎迎上他戏谑的目光。
宝绫忍不住脸红心跳,仿佛须臾间落了下风,嘴可是硬的很:“我是来议和的,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欺负人吗?”
却见他面色陡地森寒,浑身散发出野兽般的气场:“受不了了?现实可比这样残酷多了。”
宝绫干干地咽下一口唾沫,忍不住后退两步。
李庭霄眼角微敛:“入了敌营便等于羊入虎口,这一点你父汗不会不知道,他还敢送你来,当真只是议和这么简单?议和的话,难道不是昭裘达和西驰更合适?”
宝绫清亮的眸光微微晃动着,下意识看了眼白知饮,说:“我是有事,殿下让这仆人退下,我就说!”
仆人?
这下白知饮看这女人更不顺眼了,但他恪守哑巴的本分,等着李庭霄支应。
他让自己走自己才会走,但他猜,他不会让自己走的!
不料,李庭霄说:“阿宴,出去一下。”
白知饮一愣,随即转身就出去了,心里不是滋味,连茶壶都忘了放下。
李庭霄的目光从他因为低头而显得格外修长的后颈上掠过,嘴角微微扬了扬。
他回到座位:“说吧?”
“嗯……”宝绫眼睛转了转,也做会地垫,放下杯子,“殿下知道我们绵各汗国其实是由三个兄弟部族组成的吧?”
李庭霄颔首:“有耳闻。”
宝绫掰着手指,如数家珍。
“我父汗这一支,朱云察部,还有安勃尔部,其中,安勃尔部最为强大,拥兵十万,牛羊将近两万,我父汗和朱云察汗有时候不得不听他的。”
“去年年底那会儿,我们的可汗病逝,新可汗年纪小,安勃尔便没了约束,他找我父汗商讨出兵湘国,我父汗拒绝了,说自己没那么大野心,只想带部族好好过日子,当时他就十分不高兴,后来新年,按惯例,部族首领每年都要带着家眷回国都聚一次,今年的聚会后,安勃尔的母亲说想念我祖母了,请祖母过去他们部落聊天,我母亲陪着一道去的,结果第二天却有人来传话,说我祖母和母亲还想多待一阵子,让父汗带我先回去。”
“我父汗明白,这是安勃尔找借口将她们扣住了,为的还是出兵湘国的事,但为了她们的安危不敢妄动,果不其然,没过几天安勃尔就来信,说请父汗出兵协助袭扰西尖驿,再转道来西江,让西江自顾不暇,他们就能拿下西马道一带,所以……”
李庭霄点头:“所以你们就围城,把仗打得毫无章法,甚至故意败北?”
宝绫不满地瞪起眼:“才不是!怎么会故意败呢?普通兵士的命不是命吗?我父汗下令围城却不攻城,就是希望造成僵持的局面,少死几个人,那些可都是同胞兄弟!但又不能太过懈怠,因为安勃尔在我们营中放了两名传令官,哼!说的好听,其实就是监视我父汗的细作!”
“哦——”李庭霄拉了个长音,懂了,“那你找本王是?”
“我父汗名义上是找你议和,实际是想合作,至于具体合作什么,他没告诉我,想请你去我们大营一叙!”接下来的话,宝绫说得宛如慷慨赴义,“你不用担心,我父汗在大营里称要跟你假意议和,等你一到就生擒,但他只是说给细作听的,不会真的抓你,你可以带上点人手去,也可以把我留在鸥城里当人质,那样父汗就会假装不敢动手抓你,还会找机会跟你谈合作的事!”
李庭霄觉得墉冬察考虑得还挺周全,也好奇他合作是究竟要做什么,在宝绫期待的目光中,他轻轻一笑:“是你们主动提出议和,总得表现出点诚意吧?”
宝绫一愣:“诚意?”
李庭霄拇指和食指合在一起搓了搓:“让本王冒这么大风险去见墉冬察,总得给点好处吧?”
宝绫的樱桃小口都合不拢了,愣了半晌:“……啊?”
竟如此市侩?
她心目中,煜王高大伟岸的形象彻底崩塌。
李庭霄不管她做如何想:“不给足筹码,本王凭什么跟你去涉险,这对外说不通,你父汗那边也是,他派你来就是个败笔,明摆着告诉人有诈,不舍出点本钱,如何补救?”
宝绫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心中顿时一阵后怕:“那,那你说要什么?”
“你说安勃尔有牛羊两万,那你们部落有多少?”
“三千……”
惨烈对比下,李庭霄都不忍心了。
他把心中的价码打了几个折,说:“我要牛羊各五百,算作诚意。”
宝绫觉得他狮子大张口,但又觉得,再少好像的确拿不出手,毕竟对方一国亲王。
她一咬牙:“好,但我做不得主,得回去禀告父汗!”
“本王送你出城。”李庭霄颔首,余光捕捉到白知饮的影子遮遮掩掩地在门廊旁闪过,笑着招呼,“阿宴,备马!”
第056章
午后, 天空不知不觉变得阴沉,像极了白知饮拉长的脸。
李庭霄与宝绫并马而行,而他稍稍落后大半个马身, 人像是刚被从坟墓里拉出来, 透着股死气。
背后的目光越来越烫人,李庭霄嘴角浮上笑意,将挨着宝绫的那侧胳膊背到身后,食指和中指各代替一个小人,指尖相触, 像是亲了亲彼此, 白知饮立刻抿紧唇, 嘴角不断上扬出弧度。
宝绫第一次进城,看什么都新鲜, 路过集市时忍不住下了马牵着走, 每个摊子前面都要驻足片刻。
李庭霄也不催, 陪她一道在人流中逛, 遇到有跟他们打招呼的还颔首还礼。
宝绫乌溜溜的眼睛时不时转到他身上, 嘀咕:“打了胜仗很神气嘛!”
李庭霄笑着看了看天色,说:“时候不早了,看样要下雨,你孤身在野外行路, 还是趁天亮回去安全, 这些东西下次来再看吧!”
“哦, 好!”宝绫答应着, 从旁边卖花样点心的摊子上每样拿了一包, 装了满满一篮子,等付完钱, 略带羞涩地冲李庭霄笑笑,“带回去给我父汗尝尝!”
李庭霄点头,对这粗枝大叶的草原女儿多生出几分赞赏。
一阵风刮来细细的雨丝,酥润地蒙在脸上,衣服有些发潮,却不至于被打湿。
李庭霄在旁边摊子买了两把伞,交给白知饮拿着,然后跟宝绫几乎同时翻身上马。
白知饮见怀里的伞只有两把,心头一宽。
没有宝绫的份儿,说明煜王对她没有过格的心思,自己再甩脸色,倒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一路行至城门,在幽暗的门洞下,宝绫潇洒抱拳道别:“就到这吧!多谢煜王殿下成全!”
李庭霄轻笑:“成不成全还未必,就看你父汗舍不舍得下本钱了!”
宝绫娇俏地一吐舌:“我回去会好好劝他的,偷偷跟你说,我至少能做他一半的主!”
想到草原上叱咤一方的可汗居然是个女儿奴,李庭霄忍着笑点头:“有劳了!”
宝绫拨马向城外走,李庭霄却喊住她:“等一下!”
他从白知饮手里拿过一把伞,双手递给宝绫:“下雨了,带上。”
宝绫接过伞,看向李庭霄的目光雀跃,脆脆地道:“多谢煜王殿下!”
李庭霄挥袖:“快走吧!”
白知饮垂眼盯着手里仅剩的一把油纸伞,心里不是滋味。
下雨了,煜王自然不能淋着,敢情,是没有自己的份儿?
是哦,那般灵动的女子,被人喜欢有什么奇怪?况且,她也喜欢煜王,那眼神中的爱慕,好像谁看不出似的!
有什么了不起,待会儿路过集市再买一把就是了,雨又不会立刻下大!
老天故意跟他作对,“哗”的一下天庭倒豆子似的,几个呼吸间,附近城墙和屋舍就被溅起的细密水珠蒙上一层薄雾。
李庭霄下马,迈步走到门洞边雨淋不到的地方,负起双手盯住雨幕里那一抹扎眼的红,白知饮抱着伞站在他身后,脚边一股湿冷气息直窜上后背,于是不适地掸了掸下摆。
宝绫撑着伞,走得很稳很慢,待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苍茫雨雾间,李庭霄轻轻出了口气,回身从白知饮手中拿过伞,回到马上。
“上来!”他朝他伸出手。
白知饮愣住,他的手被它握过很多次,但他却从未敢仔细打量过。
面前的手掌纹清晰,骨节分明,五指微微分开充满力量,只要自己的手一放上去,就会被它轻松拉上马。
但他在犹豫。
好吧,是赌气。
“来啊,愣什么?”李庭霄显出些许不耐烦,他性子爽快,受不了温吞。
白知饮看了眼钻进门洞躲雨的士兵,赶忙摇头,指了指瓷虎。
“别闹了,多大的雨!”李庭霄晃了晃手中的伞,“来,一起打!”
原来不是没自己的份,而是……
白知饮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图,在占自己便宜这种事上,他总是特别机智。
不愿让他次次得逞,他坚持去到瓷虎边,却听李庭霄冷冷说:“也罢,那就一起淋着吧!”
白知饮拉着缰绳的手顿住。
真是,好生无耻!
不情不愿走过去,唇角却因极力压着笑凹下两个小巧的酒坑,李庭越看越喜欢,等人上来,立刻圈住他的腰。
“真冷,抱着阿宴就舒服多了!”
一名守城兵士看着共乘的两人走进雨里,咂嘴:“哎,白小将军那么能打,人又长得好看,倒也配得起煜王!”
一副“他同意这门婚事”的嘴脸,其他同伴对他嗤之以鼻。
黑云罩住整座城,漫天珠帘洒落,街上早没人了,清脆的马蹄声也被淹没在雨声里,仿佛只剩下天和地。
他们策马不疾不徐走在街上,李庭霄伞柄前倾,跟他说话时挨得很近。
温热的气息吹散耳畔的冷意,白知饮的耳廓酥酥痒痒,但李庭霄说的没错,这样的寒雨里,挨在一起确实暖和,就任由自己陷入他怀里。
李庭霄忽然说:“过几日可能要去墉冬察的大营一趟。”
白知饮错愕转头:“为什么?那不行!”
“不行?”李庭霄扬眉,“白知饮,你好生放肆啊!”
白知饮急道:“就算是议和,哪有强势方去弱势方的道理!万一墉冬察图谋不轨,殿下就出不来了!”
李庭霄笑着说:“墉冬察不会图谋不轨,我扣了他千头牛羊为质。”
“牛羊?”白知饮第一次用质疑的眼神看向李庭霄,却看到他一脸狡黠,明知上当还是说,“殿下的安危是千头牛羊换得回的吗!”
李庭霄笑了一阵,等他急了才说:“放心,我心中有数!”
墉冬察不至于图谋不轨。
原书中煜王死后不久,墉冬察不堪忍受安勃尔部多年来的欺凌,跟西江王联手,被他扶持着成为绵各汗国的新可汗,后又从外部帮西江王拖住西陲,一直将湘国拖垮,也算在西江王一脉夺皇权这件事上立了大功。
宝绫所言不虚,但墉冬察对安勃尔反水一事提早了不少,应该是因为被自己交出去的铁鸢卫引发了蝴蝶效应。
他来鸥城,本来是因为在西江王眼皮子底下跟刁疆传递消息不方便,在发现墉冬察出工不出力后,他决定对他的俘虏实施怀柔政策,隐晦地抛出了橄榄枝。
只是没料到竟会如此顺利,看来,老天还挺眷顾他。
他们冒雨回到住处。
白知饮一路心事重重,连靴子湿透了都未发觉,等进了屋,他还想劝劝李庭霄,却发现他背上都被淋透了,而自己身上却滴雨未沾。
他心头一暖,不耐听的话终究没出口:“殿下,更衣吧?”
不消他多说,李庭霄自己扒下湿衣,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腹。
白知饮快速瞥了一眼,转头为他拿来衣服,帮他穿时,没忍住在腹肌上戳了一下。
很小的一个凹坑,果然很硬。
以前他经常这样摆弄大哥的腹肌,大哥白知坞每次都哈哈笑着说:“饮儿,快些长大,你也得练出这么阳刚的躯体,这才是男子汉!”
他现在长大了,却没成为大哥口中的男子汉,浑身顶多算是没赘肉,看来以后得勤练!
李庭霄抓住他不老实的手指,眯眼看他:“阿宴,想什么呢?”
白知饮这才意识到不妥,想抽回,却已经晚了,登时尴尬地红了脸。
总不好说,在想如何练出好身材,让自己好看一点。
李庭霄抬起他的下巴:“阿宴,想对我做什么?嗯?”
在他摄人的逼视中,白知饮无可遁形,慌乱的样子落在他眼里,心中刹那间腾起一股热气。
绵长一吻,他若即若离地在他唇边流连片刻才舍得分开。
“白知饮,你担心我?”
“嗯。”
“那你留在城里,万一我出事,你好去搭救!”
“不。”
“你不听话?”
“殿下在哪,阿宴就在哪!”
李庭霄愣愣看了他片刻,捧起他的脸:“白知饮,我能当你这话是示爱么?”
白知饮的眼底盈着暖雾,颤抖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果决:“愿对殿下誓死相随!”
李庭霄心下感动,捏起他的腮帮:“怎么突然嘴这么甜?”
白知饮坦诚:“因为宝绫!”
李庭霄一愣,继而哈哈大笑。
好酸啊,他喜欢!-
就算打了伞,宝绫回到大营是还是变成了落汤鸡。
墉冬察担心得魂儿都飞了,见她安然无恙回来,一颗心终于落了地,催她赶紧去换衣服。
换上一身轻盈的翠绿罗裙,宝绫来到大帐,兴冲冲拎起提了一路的篮子:“父汗!我在鸥城市集买了好多点心,给各位将军尝尝!”
篮子里的点心泡了雨,变成了一坨坨五颜六色的糊糊,所有人都沉默了,宝绫气得直接掀开帐帘把篮子扔了出去。
墉冬察忍俊不禁:“宝绫,点心下回再吃,先说正事!”
帐内坐了几位将军和副将,宝绫朝末位的传令官扫了一眼,得意道:“父汗的计谋好,经过女儿一番游说,那煜王果真上当了,答应过几日便来我们大营,不过要带五百亲卫!”
墉冬察又揪起胡子:“这么容易?该不会有诈吧?”
直里一拍大腿:“大汗,区区五百亲卫,来的又能怎的?一锅端了!”
墉冬察觉得也是,却听宝绫说:“但煜王提了条件,说要看父汗的诚意,要牛羊各五百头,我们将诚意送去鸥城,他才肯来。”
西驰大惊:“一千头?大汗,他胃口也太大了!”
宝绫嫌弃地撇嘴:“一千头牛羊换煜王这个人质,你觉得吃亏吗?”
明摆着,肯定是不亏!
墉冬察很快拍了板,让人去后方传讯,赶来牛羊各五百头,到时送去鸥城,“假意”请和。
第057章
几日后的清晨, 鸥城城门大开,一队五百人的黑甲军鱼贯而出,迎着朝阳, 向四下不见边界的草原疾驰而去。
在白知饮的强烈反对下, 李庭霄在衣服里穿了层金丝软甲,他心里明镜似的,今天肯定打不起来,但看白知饮急到鼻尖冒汗的小样,便遂了他的意。
墉冬察也是心情澎湃, 老早就做了准备, 大营周围挂满红白丝带, 随着横过草原的风发出猎猎的响,而他本人也是身穿最尊贵的七彩盛装, 并未着铠甲。
见远方地平线中的马队鸦群般由远及近, 墉冬察提马上前相迎, 为表达善意, 就只有他和宝绫, 其余人均在原地等待。
墉冬察先注意到的不是煜王,而是白知饮。
方才宝绫远远就给他介绍过煜王和他的贴身侍卫,他亲眼见到人顿觉震惊,这位连折他三位将军的关键人物, 居然是位斯文俊秀的小公子?
念头倏忽闪过, 他便收了心神, 跟煜王见礼:“殿下大驾光临, 墉冬察荣幸之至!”
李庭霄颔首:“大汗客气!”
墉冬察爽快地哈哈一笑:“请!”
他掉马往回走, 李庭霄自然而然跟在他身侧,眸光在远处营地前人群中一掠, 问:“哪个是传令官?”
墉冬察一怔,答:“一身红衣的便是。”
李庭霄目光如炬,自言自语道:“两人。”
墉冬察意识到什么,忙回话道:“是!”
李庭霄轻轻一笑,再未言语。
墉冬察一头雾水,但此时已到了大营跟前,他一挥手,众人向两边分开,恭请煜王和亲卫回营。
不需刻意列队,黑甲军一靠近营地便自动分成四列跟在李庭霄身后,昂首挺胸,面目肃杀,马匹碎步奔跑时铠甲的颠簸声仿若擂鼓,给人以沙场间风声鹤唳之感。
墉冬察暗中叹服,心想自己手下那几个输得倒也不冤,据说煜王亲卫营原身是天狼军,而当年天狼军跟铁鸢卫同气连枝,军纪严明能征善战自不必说。
这煜王脾气不好归不好,带出的兵如狼似虎,倒真是有一套!
如果真能合作……
他满怀心思把人引向汗帐,有守卫见他们来,将帐帘向左右掀开,墉冬察率先进帐,却听得身后“呛啷”几声,有人拔刀。
墉冬察汗毛一炸,回头便看到那两名红衣传令官已被两名黑甲卫士给拿了,两柄雪亮长刀正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那两人嘴里支支吾吾地嚷嚷什么,像是求救,也像是求饶,显然吓傻了。
而直性子的昭裘达冲过去,瞪着一双蛮牛眼像是要找谁理论。
老熟人了,刘校尉怪里怪气笑了一声:“昭裘达将军,退后些,别溅到血!”
昭裘达更怒:“我们大汗好心请你们来和谈,你们竟然如此目中无人!为什么抓人,把人放了!”
刘校尉得到煜王肯定的眼神,一挥手,那两名挟持着传令官的亲卫手起刀落,将人抹了脖子。
连惨叫都没发出,两具尸体轰然倒地,兀自抽搐不止,喉间喷涌出的血将一大片土地染成了骇人的鲜红色,一直漫到李庭霄脚边,他却只是淡淡扫了一眼。
血腥味让营外的马匹略感不安,踱着步子打响鼻,数不清的绵各兵将他们围住了,似乎是没料到这么快就见了兵戈,还有人没反应过来。
刘校尉先发制人,厉喝道:“都干什么,退下!不想和谈了?”
昭裘达破口大骂:“娘的,杀了我们的人,还谈什么谈!”
刘校尉冷笑:“果真蛮夷之邦,过河娶亲还要杀牲口祭河神呢,和谈这么大事,不杀个把人祭天说得过去?”
在场的绵各人全愣了。
杀个把人?祭天?他们顶多过年过节时杀猪宰羊,这湘国人也未免太凶残了!
昭裘达瞬间没词了,当着李庭霄和白知饮的面又不想认怂,于是质问:“妈的,祭天怎么不杀你们自己人?”
“穿的这么喜庆,还以为他俩舍生取义,准备好了想要祭天呢!能被祭天在我们湘国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刘校尉摊手,“看来是误会了,要道歉吗?”
这些都是方才李庭霄悄悄授意的,到了他口中更是胡诌得没边,倒也挺唬人。
墉冬察分开众人过来,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心头直冒凉气。
这煜王,刚刚才问自己哪个是传令官,这才一照面就把人宰了,还给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足见狠辣老道。
就算奸细死了,今天的事也会被传到安勃尔那边,做戏还是要做完整。
他压抑住内心喜悦,黑着一张脸沉声道:“既然是湘国有这样的习俗,那便算了,如今祭天也祭了,煜王殿下帐内说话吧?”
李庭霄淡然一笑,随他进帐,几名主要将领也鱼贯跟上,而亲卫们自然跟上,围在大帐周边,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一众士兵见那两名黑甲军刀尖上犹在滴血,面面相觑,果真不敢上前。
一入帐,墉冬察喜上眉梢,热情地拍李庭霄肩膀,宛如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他大笑:“殿下,殿下好手段!”
李庭霄勾唇:“本王这见面礼,还够诚意吗?”
“够,太够了!”墉冬察瞪了昭裘达几人一眼,“还不过来给煜王赔罪!”
三人还被蒙在鼓里,听说要赔罪,昭裘达和西驰不服,直里心机稍微深一些,一下就猜中了原委,拉着他们上前。
“先前冒犯了煜王殿下,还望恕罪!”
李庭霄大方拂袖:“战场上你死我活再正常不过,几位将军无需挂心!”
昭裘达和西驰跟着抱拳,低头时鼓着眼瞪直里,暗骂:恕罪?敢情没在你身上画王八是吧?
墉冬察又迸发出一声爽朗的笑,拥着李庭霄落座。
“宝绫回来说,在鸥城时,殿下对她多有照应,事情她都说清楚了吧?”
“清楚了。”
“那殿下的意思?”
“这要问大汗了,想如何合作?”
“殿下已经知道了,我们部落人丁牲畜不旺,一直被安勃尔当牛马使唤,说句不怕丢人的话,我和我的族人根本无心进犯湘国,这让安勃尔十分不待见我们,这次为了他的计划,强扣了我阿妈和妻子,我不想再这样了,但又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你想让我帮你想办法救人?”
“不,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其实很多绵各人都不想过这样的日子,我们本就是游牧民族,如果整天被关在你们那样的四方城里,舒服是舒服,总归别扭!既然安勃尔的袭扰让湘国也吃了不少苦,我们何不合作,让他没法再兴风作浪?”
“有理,那大汗有何良策?”
“不不不,煜王殿下智谋过人,这良策当然是要看殿下的,要不我为什么单单找你?”
他倒是坦然,大帐内传出几声笑,连宝绫都掩着嘴弯起了眼睛。
李庭霄轻笑:“大汗好大的胃口!”
说的轻描淡写,但实际若是想达成墉冬察所说的,可不单是平安救出他的家眷,还得杀死安勃尔,让他有理有据地在绵各内拿到话语权,否则,没有安勃尔,将来也会有其他的什么勃尔。
昭裘达几人原本还心潮澎湃,听到李庭霄的话一下就被泼了冷水,怒意全在脸上,白知饮始终站在他身后,见状立刻暗暗提防。
墉冬察讪笑:“殿下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不妥?那倒没有。”李庭霄不动如钟,问道,“费这么多事,大汗能给本王什么好处?别说边境安宁之类的话了,那本就不是本王需要考虑的事!”
墉冬察面皮微微发烫,他倒是没事先考虑过,除了两国井水不犯河水,还能给李庭霄什么好处。
难道今天要谈崩?
他迟疑道:“煜王殿下的意思呢?不管什么条件,都好商量!”
李庭霄勾唇,冷淡的眸子环视众人,端起奶茶喝了一口。
墉冬察顿悟:“直里,你们带他们出去!”
众将面面相觑,还是依言去了。
那个煜王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也就画王八还行,那个小白脸箭术一流,但身子羸弱,一看就不常练,不见得有什么真功夫,真动起手来可能连宝绫都打不过,不算威胁!
帐内只剩他们四人,自然不必藏着掖着。
墉冬察问:“殿下,这回可以说了?”
李庭霄颔首:“大汗可知道,本王前几个月被卸了兵权吗?”
墉冬察点头:“听说过!”
听说过,但没在意,因为铁鸢卫无论在谁手里,都是横在绵各和湘国之间的一座大山。
李庭霄叹气:“大汗知道,老虎若是没了爪子和牙齿,那就该有人想扒它的皮了,也不管这皮有用没用,主要是图心里痛快。”
墉冬察细想想:“确实。”
现在的煜王就是那头没了爪牙的老虎。
“老虎想重新镶上副铁爪子,但那些觊觎它的人肯定不会给它机会,所以……”李庭霄脸上挂着不经意的笑,“大汗说,它该如何是好呢?”
李庭霄自然不会明说自己的意图,墉冬察却听懂了这隐晦的话,思忖片刻,他哈哈大笑:“殿下这问题可太难了,不如留宿一晚,给我点时间,我想想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上那老虎!”
李庭霄还没等说什么,外头传来西驰粗声粗气的喊声。
“大汗,营外头来了个人,自称是煜王殿下的亲卫,说有事禀告,让他进么?”
第058章
来的人居然是跟刁疆一起留守天都城的老艾。
李庭霄也有些意外, 他正是担心刁疆派来报讯的人进出西江王宫不方便,所以才大费周章跑来鸥城,还以为他们会偷偷潜入鸥城, 没想到居然混到墉冬察这边来了。
墉冬察只会以为老艾是鸥城来的, 倒是更不容易被人发现。
他让老艾跟刘校尉他们待在一起,在墉冬察的陪伴下巡视军营,晚间不紧不慢用了晚饭,又被请去看他们的大篝火。
冲天的篝火映亮夜空,周围围了很多士兵喝酒吃肉, 有绵各人, 也有黑甲军, 推杯换盏间全是热络,看样子墉冬察部的确都如他所说, 更喜欢和平安逸的日子。
宝绫穿着轻薄的大红纱衣, 犹如一团烈火, 在篝火旁舞蹈也毫不失色, 末了, 她点着了手中的一束不知名的黑色树枝,浓浓的木香在空气中弥散开。
她的眼底被捧着的火树映得晶亮,雀跃地跑到李庭霄面前,把燃着火头的树枝往李庭霄面前一送, 表情转为羞怯。
周围有不少人开始起哄, 白知饮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觉得那捧东西定然别有深意。
他看向李庭霄, 还好, 他没接,反而负起双手, 笑吟吟看着宝绫的眼睛。
那眼神又让白知饮心情不好了,他咬着唇,垂下眼睛盯着李庭霄的衣服下摆,看篝火边的小石子,又看地上爬过的蜥蜴,反正就是不看他们。
李庭霄问:“公主,这是何物?”
宝绫再次试探地往前伸了伸:“殿下快接了,我……”
“宝绫!”墉冬察快步赶过来,挡开她的手,“怎么这么莽撞!黑坚木能随便给人吗?不嫌丢人!”
他一把夺过,直接丢进火里。
宝绫跺着脚跑了,走之前脸色难看,像是要哭出来。
李庭霄扬眉:“大汗怎么这么大火气?”
墉冬察讪笑:“没什么,没什么!”
后半夜,大营终于恢复了宁静,李庭霄坐在帐中,看白知饮跳来跳去拍蚊子,好笑地提起腰间翠绿的荷包晃了晃:“阿宴,你这驱虫袋也不太行嘛,苏铎昶蒙你呢?”
白知饮哀怨叹气,见到一只蚊子从油灯前慢吞吞飞过,冲上去双手一合,“啪”的一声脆响。
李庭霄问:“打到了?”
白知饮检查手掌:“没。”
李庭霄说:“打不到也无妨,你今夜就脱光了站那,喂饱它们。”
白知饮想了想,当真听话地脱去衣服,脱到只剩亵衣时,被李庭霄大笑着按住了。
他握住他的手:“做什么?”
白知饮道:“殿下说得对,我将它们先喂饱,它们就不咬殿下了!”
声音清润柔软,带着些许午夜的沙哑,竟是将他的玩笑当了真,似乎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发笑,样子又有些懵懂,真是让人忍不住想疼爱一番。
李庭霄环住他瘦削的身子,凑近他轻喃道:“那,咬我的阿宴可怎么办呢?”
“蚊子而已,咬就咬,我不怕的。”白知饮答得乖巧,“殿下就不同了,殿下哪受过这罪。”
闻言,李庭霄轻轻在他圆润的耳垂上轻咬了一下:“别胡说,今后除了我,你不准再挨别的咬,谁敢咬你,我就杀了谁!”
白知饮嘴角忍不住上翘,随即挠了下胳膊,举起来,看到上头被咬了好大一个包。
两人同时凝视它片刻,白知饮“噗嗤”笑了。
“那,今夜灭蚊的事,就拜托殿下了!”
李庭霄吃了瘪,誓要在人身上找回来,用力在他脖颈上咬了一口,如愿听到一声惊喘,刚要把人抱上床去整治,老艾在帐外小声招呼:“殿下,小人来了!”
他这才想起来,他让老艾等人都睡得差不多了再来找他。
怀中躯体温热,他收了收手臂,恋恋不舍将人放到衣架后,白知饮狡黠地冲他眨眨眼,竟是有些幸灾乐祸,李庭霄便对他做了个威胁手势,还顺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把。
“进来!”
老艾一进帐眼睛就到处乱转,终于在衣架后看到一双赤足,隐蔽地咧了咧嘴。
一别两三个月,他还挺想阿宴的,一直想找机会跟他叙叙旧,可到处不见人,后来听其他亲卫嘴碎,说阿宴现在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几乎夜夜给殿下陪寝。
真搞不懂阿宴,人人都知道了,还藏着掖着做什么!
李庭霄清了清嗓子,老艾回神。
“禀告殿下,刁将军让小人转达,殿下临行前安排的那件要事已办妥当了,另外,在十几个府县以商贾身份买了宅子,但今年水灾减产,花高价也只收到了五千石粮,都存在宅子里,生铁……”
白知饮听得恍恍惚惚。
李庭霄居然私下安排了这么多事,他这个贴身侍卫却一点也不知道,看样应该是他闹别扭离开煜王府那阵子谋划好的。
屯粮屯铁屯棉衣,他这是要做什么?养兵吗?那下午对墉冬察说的“老虎爪子”,是真的要做事了?
他是诚心想跟墉冬察合作?为的什么?能用钱买到的几乎都有了,还差兵和马……
对,绵各多好马,他是想跟墉冬察要马?
白知饮心惊肉跳,一只手紧攥住衣架上李庭霄那件斗篷,太突然了,本以为来西江是个闲差,居然,就打算造反了?
就听李庭霄说:“知道了,你即刻返程,叫刁疆安排人来鸥城、西马关、西尖驿周边购置房产,要生面孔,别让铁鸢卫的人认出来。”
老艾抱拳领命,临走前,恋恋不舍地探头朝衣架方向看了一眼,见白知饮还躲着,只好悻悻走了。
嘿!什么兄弟?见色忘义!
他走后,李庭霄像只鹰隼,支棱着膀子去衣架后抓人。
白知饮没躲,而是定定看着他,起伏不定的心绪全从眼神暴露出来。
李庭霄轻笑着把他揉进怀里,威胁:“这种眼神看我,就不怕我一个没忍住办了你!”
他动辄就对白知饮说“办了你”,实则顶多就是在彼此情动时帮忙纾解,并无强迫之举,甚至在白知饮鼓足勇气主动的那次,他说:还不是时候。
白知饮不懂什么时候才算是时候,经过今晚,他愈发觉得,他不过就是煜王养在身边的一个杀器,还说什么“此生就认定你了”,花言巧语海誓山盟总是容易出口,但现实呢?
他若真是看淡一切,又为何要密谋造反,做个闲散王侯不好吗?既然反了,在他百年之后,就必定要有子嗣来继承一切,不然他这是为谁忙呢?
他心里堵得难受,慢慢穿回中衣:“殿下,我有些乏了。”
不知怎的,他浑身的力气全泄了,疲惫写在脸上。
李庭霄怔了下,收起玩笑之心,一边帮他系扣,一边问:“白知饮,你有事?”
白知饮勉强笑笑:“没事,就是乏了。”
李庭霄按住他的肩膀,如炬的目光盯了他片刻,将人打横抱起,送去床上。
绵各的床下面垫着长草叶结成的床垫,软中带硬,略微有些粗糙,白知饮躺上去,没跟他争熄蜡烛这活儿,怔怔望着他宽阔的背。
帐内一暗,四野也显得格外寂静,偶尔会听见巡逻士兵铿锵的脚步声。
李庭霄转头,看到白知饮微亮的眼底。
“还没睡?”
“嗯。”
“这床躺得不舒服?”
“还好。”
他侧身把人拥进怀里,他乖顺地任他搂着,但李庭霄能感觉出,他的身体比以往僵硬。
想来想去,也没别的缘由,不由得叹气。
直到他的身体慢慢软下来,他才开口:“白知饮,老艾的话,你刚都听见了。”
“听见了,殿下要屯兵。”
“是,自从没了兵权,心还是慌的,不想不明不白死在别人的谋算中。”
白知饮心头一震。
煜王第一次救自己时便说了,他要自己随他回天都,帮他。
他一直都不觉得自己对煜王有什么用处,现在看来,自己只是他未雨绸缪的一部分,和那五千石粮和十几座宅子一样,不,还要好上一点,起码他喜欢自己。
他强打精神:“殿下想跟墉冬察要马?”
“也不全是。”李庭霄若有所思,“若真有那一天,有人能从旁接应总归是好,哪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那绵各人会为殿下卖命么?”
“卖命,倒也不至于,一是我不可能信任他们到那种地步,毕竟我跟他没任何羁绊,二是他们也会捞到相应的好处,各取所需罢了,到时只要给的价码足够,不愁他不帮忙。”
这题对白知饮来说很难,见他想不通,李庭霄敲了下他的头顶:“别乱想,什么事都没有,饿不着你!”
白知饮就真的不想了,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方面什么也帮不上,徒增烦恼罢了-
今日的宝绫换了一身紫色烟罗轻纱,依旧坠了满身她喜爱的金银坠子,一大早就在营地中穿来穿去,阳光一晃煞是亮眼。
李庭霄和白知饮一出帐,就见到仙女似的女子迎面走来。
紧身束腰衬出她的曼妙腰身,裙摆随风微荡,仿若主人一般的欲语还休,虽不似湘国女子那般矜贵娇媚,但流转的美目深邃灵动,别有风韵。
她欢快地说:“殿下总算是起了,父汗有请!”
也没觉得白知饮跟在李庭霄出来有什么不对,说着就来拉李庭霄的袖子。
李庭霄没躲,只是笑着让她慢些。
经过昨晚的事,白知饮再看他们二人,心中更加不是滋味,明知自己没资格要求什么,可就是忍不住吃味。
一边骂自己,一边继续吃味。
大帐内奶茶飘香,矮几上已摆好了油酥和果子,小炉子上滚着一铁壶奶茶,几角扣着碗,翻过来倒满,再泡进油酥果子,就是绵各人的早餐。
墉冬察见宝绫拉着李庭霄进来,开怀一笑:“殿下,我昨夜想好怎么帮老虎镶回爪子了!”
李庭霄坐定,好奇道:“哦?大汗说说?”
“在那之前,殿下先容我说件事。”他朝宝绫使了个眼色,她就目带羞怯地去他身后坐下,羞答答垂下眼。
李庭霄搁在矮几上的指尖蜷起,假装什么都没瞧出来,饶有兴致地问:“何事?大汗尽管讲!”
“我跟亲卫们打听过了,殿下尚未娶妻,正好,宝绫对殿下一见倾心,我愿将女儿送给殿下,不知殿下瞧不瞧得上?”
此话一出,正想取碗给李庭霄倒奶茶的白知饮手一偏,不慎撞到了滚烫的铁壶上,“呲”,手背登时就红了一大块。
昨晚还说没羁绊靠不住,这么快就来了?
第059章
三道目光不约而同落在李庭霄身上。
墉冬察隐含审视, 宝绫充满期待,而白知饮捂着手背,半是紧张半是幽怨。
他的一颗心悬起来一抽一抽地疼, 仿佛被宣判过斩刑的犯人在等待刽子手的到来。
李庭霄轻轻一笑, 颔首:“宝绫公主很好。”
得到夸赞,宝绫面色一喜,胸脯不由得挺高几分,得意地瞥了父汗一眼:看吧,我就说他也喜欢我!
昨夜她对父汗好一通软磨硬泡,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最后又借口说:“如果能拴住煜王, 一定能救回祖母和娘亲,说不定里应外合, 以后绵各都是墉冬察部的!”
墉冬察仔细考量许久这才松了口, 也想顺便探探煜王的诚意。
李庭霄蹙眉:“但……”
他这么一犹豫, 父女两个脸上的喜悦瞬间无影无踪, 同时紧张起来。
李庭霄被他们看得无奈一笑, 掏出帕子在净手的铜盆里沾了沾,转身拉过白知饮的手,帮他擦拭烫红的手背。
目光略带责备,神情格外柔和, 连擦拭的动作都透着万分小心, 生怕将人碰疼了似的。
一边擦, 一边笑着对墉冬察说:“但, 可惜了, 本王不是良配。”
宝绫看着他的举止,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闻言盯着手帕傻傻问道:“为什么?”
被墉冬察用力拍了一下,让她不要再自取其辱。
“那些亲卫就没告诉大汗,本王只喜欢男人?”李庭霄眼皮都没抬,将那帕子拧干了盖在白知饮手背上。
白知饮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了,胡乱瞥了一眼对面呆若木鸡的两人,又胡乱翻起个碗,看似要接着倒奶茶,却被李庭霄半路拦下。
他亲自抄起壶倒了碗奶茶,但没喝。
宝绫失望极了,又觉得李庭霄是在唬自己,站起来质问道:“殿下不喜欢我,那为何要送伞给我?”
李庭霄倒是没料到自己向墉冬察示好的举动惹了这么大误会,错愕一瞬,笑了:“因为下雨啊!”
宝绫扭着细腰跑了。
墉冬察看着兀自晃动的帐帘,重重叹了口气:“殿下,是我们父女唐突了,宝绫她心思单纯,会错了意,见笑!”
李庭霄露出宽容的微笑:“宝绫公主性子直率,又是草原上最美的花,今后定能找到适合她的如意郎君!”
“那是自然!”
墉冬察面子上总算好看了些,下意识瞄了眼白知饮。
若是硬要往那方面想,这两人凑一起倒也合适!
他也怀疑方才只是煜王的托词,通常这种隐秘事,只有假话才能说得如此顺口,但他跟这侍卫,确实有点不可说的意味。
再则,也是为了拒婚吧?中原人从来都瞧不上他们这些部落里的女子,更何况是煜王。
李庭霄轻笑:“那先前大汗说的虎爪,还镶吗?”
墉冬察挥手,爽朗道:“自然,不耽误!”-
广袤无垠的草原上,低吼的冷风伴着滚滚铁蹄声,好似奔雷逼近。
潮水般的黑甲军紧紧咬住前方的墉冬察部不放,队伍间不时响起流矢破空之声,墉冬察汗面沉似水,策马狂奔,终于在几百里外摆脱湘军,退向西尖驿城外。
西尖驿位于西马关和西江中间,三城地势分布呈三角,西尖驿一向由铁鸢卫驻守,守将盖鑫原本是煜王麾下不错的将才,西尖驿将西江边缘几座小城和西马关戍卫得如同铜墙铁壁,绵各次次无功而返。
这次,安勃尔让墉冬察部和朱云察部分别牵制西江和西马关,他带领自己的族人如同一把匕首直插西尖驿,那是他们鲜少能深入到的腹地。
西尖驿附近山势险要,关墙依山而建,雄浑不绝,关外,安勃尔部的大营绵延数十里,旌旗密密不见天日。
距大营尚有段距离,草原像是得了斑秃,风一吹灰土暴尘,前方也开始有了人迹。
墉冬察部就地驻扎,经过通报,他带着几名随从去营中见安勃尔,走得很慢。
远远地,见一队安勃尔部的马队正聚在一起吆喝什么,而马下绳子拴住一队人,都是湘国人打扮的男子。
领头那人突然吼了几句,一鞭子抽在一个壮实男人身上,那人也是硬气,躲也没躲,还喷着唾沫骂了回去。
这下可惹了大祸,那领头的抬腿便将他踹翻在地,从整股绳子中抽出他的那根,拴在马鞍上,翻身上马狂抽了一下马屁股,马儿便蹿了出去。
那男人起初还跟着跑了几步,转眼便被带倒,马后被拖出一条滚滚烟尘,那人惨嚎不止。
绵各兵暴虐大笑,被捆绑的那行人当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大声怒斥,却被人一巴掌扇在脸上,满口的血。
墉冬察从他们身边经过,对上那老人绝望浑浊的眼睛,微微蹙眉,再往前,那领头的兵正不紧不慢策马往回走,后面,那男人血肉模糊的尸骨在地上拖出一道痕迹,因为拖行得太久,血痕几乎看不见了。
头领见到远远走过来的墉冬察,笑着打招呼:“墉冬察汗,这么快就回来了?”
墉冬察颔首,从他马后收回目光,问:“这些什么人?你们攻进关去了?”
“这些是湘国住在关外的百姓,在山里有个村子,哈哈!”那人像是得了天大的便宜,“我们大汗说拿他们当人质,押到城门前一天宰两个,逼盖鑫狗贼开门,哪知道他根本不理睬,这些人也没什么用了,女的都充妓,男的当活靶子正好!”
墉冬察这才注意到,这二十几人的小队都背着弓。
安勃尔部落从上到下一般无二地凶残,看来也没拿这些人当人,拖死个把人取乐自然不算什么。
双方擦肩而过,墉冬察终于听清那老人骂的是:“蛮夷,畜生!狗官,昏君!还有什么天理啊!”
得了消息的安勃尔早在汗帐内等他。
安勃尔今年刚过四十,一脸大油皮,鼻子周围全是斑,头顶卷发邋邋遢遢地披散着,脸上的横肉让他的笑总是显得很狰狞,嘴里也没什么好话,见面就问:“墉冬察汗,怎么败得如此难看啊?对方不过区区两万人,你可是号称有四万!”
墉冬察冷哼一声,接了杂役送过来的奶茶。
“别提了!煜王那厮欺人太甚!说好和谈,却瞧不上我的宝绫公主,竟当面拒婚,我这脸往哪搁?不过,他那亲卫确实厉害,我当时没留得住他,也不知他什么时候集结的军队,足有两万,那气势……”墉冬察摇头:“确实跟这些驻守边关的军队精气神不一样!”
安勃尔嘲弄道:“你怕了!”
墉冬察“啧”一声,点头:“怕了,总觉得他的底气,身后肯定不止两万人马,我这不是回来跟安勃尔汗合兵来了?你的队伍是草原上的狼群,就算来了老虎也能咬死!”
安勃尔得意大笑。
他的确兵强马壮,骑兵步兵辎重队加一起少说也有十万。
他目光扫过墉冬察,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几名随从,奇怪道:“宝绫公主怎么没来?她不是自称父汗的小尾巴?”
墉冬察心头一突,强笑道:“本想联姻来着,宝绫却被那煜王贬低了,我们这才翻了脸,她心情不好,在营中休息!”
“宝绫那活泼开朗的性子,也会发闷?”安勃尔朝帐外卫士招手,“来,立刻去将宝绫公主请来,让我帮墉冬察汗开解开解!”
墉冬察“腾”地起身:“安勃尔!说了宝绫身子不适!”
他额边青筋直跳,十分后悔提到宝绫,尤其是,提到宝绫被拒婚!
他一时忘了安勃尔常常黏在宝绫身上那毒蛇般的目光,他早对她有所图,只是宝绫性子直率,敢给他冷脸,直来直去的他也不好太过,又好像乐在其中。
如今,是不是因为宝绫差点嫁了别人,他被惹火了?
安勃尔笑容不减,挥手示意那卫士快去,对墉冬察说:“这都多久了,宝绫公主不想见见母亲吗?”
墉冬察又寒着脸坐了回去。
快了,快了,再忍忍……
“话说回来,安勃尔汗,那煜王可不容小觑,我们最好还是商量个对付他的法子!”
“一个草包亲王,弱不禁风的,以为打得过潘皋那些老弱病残,就能是我安勃尔的对手?”安勃尔冷哼,“我手握几百湘人奴隶,不信他毫无忌惮!更何况,他们区区两万人,我十万大军稍一合围,他便插翅难飞!他敢攻过来,便是他的死期!”
墉冬察斜他一眼,顿感棘手。
安勃尔说得没错啊!煜王那谋划,能行么?
已经走到这步了,行不行的,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墉冬察又半真半假跟他说了些前阵子的战况,这些消息其实早就通过传令官落入他的耳朵里了,墉冬察把消极应战解释得冠冕堂皇,安勃尔没全信,但敌意显见的没先前那么盛,心想他阿娘和妻子被扣在营中,谅他不敢兴风作浪。
是以,就连墉冬察说煜王杀了两名红衣传令官祭天,他都没多做怀疑,只是骂得很脏。
他忧心宝绫,希望她来跟安勃尔见个面就赶紧带她回去,不料左等右等都不来。
安勃尔看出他的心思,笑着说:“墉冬察汗,宝绫直接去见她祖母了,可能要留下陪她们几日,我看你还是别等了。”
“你!”墉冬察拍案而起。
无奈,如今自家祖孙三代全在他手上,没有万全之计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煜王,只希望他快些行动,否则,就只能自己出手将人硬抢回来了,但那是下下策,容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想着,他稍稍收敛了戾气,甩袖子告辞。
而此时,被寄予厚望的李庭霄在合适的地点扎了营。
才安顿好,他便带着白知饮冲上远处高坡,眺望起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绵各大营,和矗立更远群山间的那座四方城池。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从关外去回望湘国的国土,心中五味杂陈。
西尖驿,煜王李庭霄殒命之处。
第060章
关外的山不似江南那般隽秀柔美, 怪石林立不说,植被也大多是笔直苍劲的高大树木,林中树木稀疏, 马匹在其中可随意穿行, 视野不受阻碍,也藏不住人。
白知饮不知李庭霄在想什么,他直挺挺坐在青圣背上,始终朝着西尖驿的方向眺望,一人一马仿佛泥塑的, 不动也不发声。
他不愿打破这沉寂, 便静静陪着, 顺着他的目光看久了,只觉得西尖驿上空缭绕的云雾仿佛仙境一般, 下一刻就会有神仙降临。
他不舍得眨眼, 生怕错过了神仙, 恰在此时, 李庭霄一转头, 看到他几乎失去焦距的眼睛。
他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白知饮?”
白知饮忙去看他,样子有些傻气,惹得李庭霄一阵发笑。
“想什么呢?”
白知饮又摇头。
“真哑了?”
白知饮这才“啊”了一声。
这两天忙于战事,身边一直有人, 他都忘了自己跟他独处时可以说话了。
听他嗓子都沙哑了, 李庭霄一阵心疼。
白知饮提着缰绳让瓷虎往青圣身旁靠了靠, 感叹:“殿下, 原来西尖驿这么大!”
听名字, 还以为只是道残垣断壁的城墙,没想到居然是座城池!
“嗯。”李庭霄盯着那城池, 一笑,“今后别叫我殿下,不爱听!”
“规矩还是要的。”白知饮总记着他发脾气时的样子,虽然他们现在足够亲近,李庭霄对他也足够好,但他心中总埋着一丝不安。
或许是“阿宴”,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比如夏天理从潘皋带来的那根扯不断的线。
看他正经得活像个八十岁的老头子,李庭霄不由得笑骂:“屁的规矩!”
时间差不多,他们催马从另一头下山,不知不觉踏上一处平坦空旷的土地。
这边竟然有个村落,木屋,茅舍,吊脚楼……
一个地处山中自给自足的村寨,看规模还不小,卖肉的打铁的织布的什么都有,不过,是空的,整个村子都是空的。
家家院门大敞,看似不久前才被洗劫过,粮食和值钱的东西全没了,就连养家畜的圈都是空的。
白知饮在村边几家转了转,心情有些沉重:“没人了,看屋里摆设是汉人的村落,那边有几具尸体,血迹不多,更多的人应该是被抓走了。”
不用他说李庭霄也看出来了,心中猜到发生过什么,只是想不到在这关外地带怎会有湘国人的孤村,心里骂西尖驿官府不作为。
战争苦的永远是百姓。
李庭霄长吸一口气,怕拍白知饮的背:“走吧!”
下山时,他们再未交谈,两匹马受到主人情绪感染,稳稳走在路上,一点也不敢调皮。
快到山下,前方突然传来几声哭叫,李庭霄停马望去,从稀疏的松林间很容易看到那边的情况。
两名衣衫褴褛的女子跌在地上,追上来的三名绵各兵抄着刀对她们狞笑。
“跑?跑得掉?乖乖跟我们回去,不然现在就宰了你们!”
她们被吓得花容失色,脏兮兮的脸上全是眼泪,根本站不起来。
不消吩咐,白知饮往马鞍上一摸,没摸到惯用的弓箭,便直接抽出腰刀,一夹马腹冲了过去。
马蹄声急促而至,那群绵各兵怔愣片刻猝然转身,夺命的冷光却早已到跟前。
错身间,白知饮挥刀劈翻两个,紧随其后的李庭霄反握长匕首,从最后一人颅顶狠狠刺下。
两名女子抱到一起发抖,那几名绵各兵的死状吓得她们面如死灰,声音卡在喉咙里不敢出来。
白知饮跟李庭霄对视一眼,下马扶起她们。
李庭霄见她们的衣衫被撕扯得破破烂烂,一双赤足磨出了血,明知故问:“你们是何人?”
两名女子看清他们的装扮是汉人,且气质非凡,登时失声痛哭,断断续续说起自己的遭遇。
她们正是方才那村子里的人,上个月村子被绵各人占了,全村老少被抓去当了奴隶,男子每天要干重活,年轻女子躲不过绵各人的凌辱,还有人被推到西尖驿城门外,再也没回来。
她们是对姐妹,谋划了许久逃跑,今天假装温驯供那三人发泄完,在回住处的路上,找了巡查轮换的空档逃出来,却还是被追上了。
李庭霄沉吟半晌,问:“安勃尔的大营里,你们还剩多少活着的人?”
其中一名女子哭着摇头:“不知道,我们每天被关在帐篷里,除了……不准我们出去。”
另一女子搡了她一下,她赶忙改口:“应该还有不少人活着,昨日还见卢村长他们从帐篷外经过!”
她谨慎地看着李庭霄的脸:“贵人从哪来?为何会在关外?”
“从西江来。”他指向山中若隐若现的村寨,“那是你们的家?”
女子点头,目光充满希冀:“贵人,是来对付绵各的吗?”
李庭霄不置可否,问:“你二人可愿意随我去军营?”
一听“军营”,两名女子瑟缩一下,像是怕了。
“恩公,我们想回自己家去。”
“不怕再遭劫?”
她们摇头:“躲起来便是!”
“方才路过,见村里吃的都被抢完了,且山中有野兽,也不安全,你们想好了。”
“我们……”
见她们还犹豫,哑巴都急得开口说话了。
“这位是煜王,我们是正义之师,不会把你们如何的!”白知饮说完又觉得自己唐突,赧然垂下眼。
村子地处关外,两名女子更不晓得煜王是何许人,但白知饮这温温柔柔的一声承诺令她们十分安心,悄悄商量,决定跟他们去。
说句话就脸红的小哥,应当不是坏人吧?
李庭霄没劝动的人,自己却劝动了,这让白知饮很高兴,办事都殷勤了几分,见她们衣不蔽体,还主动去扒了尸体的衣服让她们套上。
青圣直跳脚,不肯让生人骑,更何况生人还带着血腥味,脏!
无奈,白知饮只好把两位姑娘托上瓷虎的背,牵着走。
李庭霄也下来陪他,不时侧头意味不明地看他,搞得他有些不自在。
他也看回去:“怎么了?”
李庭霄笑道:“怎么说话了?”
大意了!
他一说白知饮才想到这点,做贼似的不敢再去看马上的女子,烦躁地将缰绳在手掌多缠了两圈:“那,那怎么办?”
“安心,天塌了有我顶着!”李庭霄把他推到青圣上头,自己也翻上去,并不避讳旁人,“阿宴声音这么好听,总藏着多可惜。”
白知饮惊讶,他以为他所谓的“他顶着”是要威逼利诱这两名女子,叫她们不要说出去,没料到,居然是让自己不用装了?
“那……不成吧?”
“人都混熟了,怕什么?”
其实更主要的原因,当初他对白知饮不了解,怕他坏了自己的事,所以让他干脆装哑巴别开口,如今自然再无顾虑。
两名女子好奇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打量,让白知饮极不自在,于是他便不争了。
回到行营,刘校尉正焦急等待,如今大战在即,煜王坚持两个人单独出去,让他好不放心。
惊讶于他们竟捡回两名女子,听李庭霄后来的安排,大约明白她们的来历,忙让人去将这对可怜的姐妹给安顿下。
白知饮全程没说话,静静看着。
对熟人,他还是张不开口。
“殿下,方才前头来人报讯,说他们已在安勃尔的营地旁驻扎下,如今……”
“前头”就是墉冬察部,他们假借追击之名一前一后靠近安勃尔部,是打算伺机将他们拿下。
只靠他们还不行,李庭霄早做好了打算,昨日在途中就派人转去西尖驿传讯,让盖鑫出兵里应外合,人是拿着令牌绕过绵各大营过去的,算算差不多该到了-
正午时分,西尖驿卫所,盖鑫正跟一名宦官互相敬茶。
此人乃是西梓殿执事连丕,也是大内总管连羽的胞弟。
横肉络腮的盖鑫此刻一脸讨好:“连公公回去可要替末将说些好话,太后素来疼爱有加,末将可从未敢有二心!”
连丕吹吹茶碗,一脸恨铁不成钢:“盖将军啊,你说你一身本领,怎么就那么懒惰呢?兵部的令都不听,要造反呐你!丘尚书上奏要弹劾你,是太后帮你压下了,你也不想想,丘尚书可是太后她老人家亲手提拔起来的,背后依仗的自然是太后,不然,你以为他敢接那煜王的虎符?煜王是个什么角色,你这铁鸢卫将军不该比谁都清楚?”
盖鑫赶忙一叠声认错:“末将思虑欠周,多亏公公提点!”
“都说山高皇帝远,但盖将军你啊,也不见得有什么野心,就是遇事懈怠,你惹得太后不快,如今陛下也不待见,何苦呢?别的不说……”连丕啜了口茶,埋怨,“咱家看啊,就煜王殿下愿意惯着你,你不想想,丘尚书那折子往陛下那一递,你还想不想要军费了?你有什么啊?不就煜王殿下给你留下那点家底?真想坐吃山空啊?”
说是煜王惯着,实际是想说煜王不会治下,盖鑫岂会听不出?
他嘿嘿一笑:“公公,末将哪有什么家底,每年军费数额一定,末将这守着西尖驿,时不时还要帮西马关应付绵各,大军稍稍一动就全是银子,这山早就空了!”
“是呀!知道知道,太后她老人家都知道!她还是疼你,这不吩咐咱家来了吗?”
连丕笑起来,嗓子像被卡住了一口老痰,嘶哑难听,盖鑫小心陪着笑,连连称谢。
这时,一名身材高挑,眉目英朗的小将急匆匆进来,轻描淡写瞥了连丕一眼,抱拳禀报:“将军,有人拿煜王殿下的腰牌到城外,说是殿下有密令要转达将军!”
“煜王殿下派来的?”盖鑫看了看连丕,直到他喝够了茶,扬起细长的眼尾点头首肯,这才下令,“让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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