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茶水已冷, 厅中的茶香渐渐散了,几名铁鸢卫兵士才匆匆带着一名黑甲军走进院子。

    天狼军和铁鸢卫原先是本家,相互看着都亲切, 是以路上还有说有笑。

    方才来报讯那名小将更是满面笑意:“老康, 等见完将军,一定喝两杯!”

    康欢哈哈一笑:“可不敢耽搁殿下的军机要务,曲腊,等赶走了绵各人,老哥请你!”

    说话间, 曲腊带着康欢入内见礼:“将军, 煜王殿下派人来了!”

    盖鑫大马金刀坐在主位, 目光冷冷扫过行礼之人:“你是何人?”

    康欢双手托起一块镶金黑梨木腰牌:“卑职康欢,乃是煜王殿下亲卫营中一名小旗, 特奉殿下之命来给盖将军传话!”

    盖鑫眉宇间闪过不耐, 接过递上来的腰牌看了看:“讲!”

    康欢一字不差:“殿下已带两万兵马绕到安勃尔大营后方, 距西尖驿约百里, 殿下让卑职传话, 后天清晨双方以狼烟为号,前后夹击绵各人,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殿下绕到安勃尔大营后方?”盖鑫看向一旁悠闲喝茶的连丕。

    “胡说,煜王殿下正在西江王宫里照看栗娘娘, 何来带兵夹击一说?他哪来的兵?”连丕细声细气斥责道, “好下作的奸细!事情都不搞清楚就敢来谎传军情, 有何企图?”

    康欢一怔, 虽不认得连丕, 但也晓得太监都不好惹,试图解释:“是真的, 鸥城被围困,煜王殿下领兵救援,大败墉冬察后一路从鸥城追来的!”

    曲腊眉毛都竖起来了,赶忙帮忙说话:“将军,末将认得康欢,他是天狼军的兄弟,我们还……”

    盖鑫已领会了连丕的意图,怎会听他辩解,一拳“轰”地砸在桌上:“放屁!就算鸥城被围,也还有西江王主事,煜王带的什么兵!这人怕是早投敌了,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那桌子颤颤巍巍,好似康欢不稳的心神,他强自道:“将军,卑职不是奸细!殿下还在等着将军,殿下面对的是绵各十万大军,随时都可能面临一场生死之战,将军不能丢下他不管啊!”

    “全是一派胡言,砍了!”

    盖鑫一声令下,几名铁鸢卫面面相觑,只好将康欢堵了嘴倒拖出去,丝毫不给解释的机会。

    曲腊扶着刀的手握出了青筋,掉头跟了出去-

    两名女子被绵各人吓坏了,虽有李庭霄的保证还是很怕,被安顿在一个单独的帐篷里,见人总是怯生生的,她们从不主动出帐篷,昨夜还被进去送饭的伙夫吓得大叫,无奈,白知饮便自领了给她们送饭的活。

    一大早,草原上雾霭缭绕,空气都是冰冷潮湿的。

    白知饮送饭出来,恰好遇到路过的刘校尉,刘校尉见他拎着空托盘,半是无奈半是揶揄:“送饭啊?”

    白知饮笑了笑。

    刘校尉看了眼那还在微微晃动的帐帘,叹气:“你说,殿下这为的是什么,弄两个妙龄女子在营中,这不是扰乱军心么?”

    白知饮急着为李庭霄辩解:“当时那情形,实在没办法,再说她们也自觉不外出,军心哪是那么容易扰乱的?”

    刘校尉咋舌:“也是……哎?”

    他本来只是牢骚,没指望阿宴这个哑巴能跟自己探讨军心之类,不料……

    “阿宴?你说话了?”他按住白知饮肩头,瞪眼看他,“我不是中邪了吧?你刚是不是说话了!”

    白知饮一怔,暗恼自己太不小心,只好硬着头皮点头。

    肯定是昨日听了李庭霄那些托底的话后,整个人都懈怠了。

    “对不住啊,刘校尉,之前……装的!”

    “为什么要装啊?”刘校尉仿佛见了鬼,谨慎地扫视周围,压低声音,“殿下知道吗?”

    白知饮用力点头。

    刘校尉看了他片刻,目光突地意味深长起来。

    他被看得头皮发麻,赶紧推脱:“就是、就是殿下让我装哑巴的!”

    不碍事,先把锅甩出去再说,谅他也不敢去问李庭霄缘由!

    刘校尉明了点头,拍他肩膀:“阿宴,辛苦你了!”

    白知饮懵了:“啊?”

    才想细问,刘校尉却已经走了,边走还边小声嘀咕:“这癖好,这情趣,给我们普通人一辈子都想不到!啧啧!”

    白知饮站在原地想了半天,终于想通了他话中深意,整个人从脖颈开始烧起来,红云漫了一脸,赶忙拿手扇了扇。

    他这趟是趁李庭霄用早饭时抽空来给姐妹送饭的,快步端着托盘去收拾李庭霄那边,对他说了刚才不小心说漏嘴的事,惹得他一阵大笑。

    “放心吧,不妨事,我不是说了帮你顶着?”他敷衍地安抚了一句,说正事,“去叫那两个女子过来,我要问话。”

    白知饮去了,有些心不在焉。

    周遭没外人的时候,他不再自称“本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鸥城吧?好像那次自己跟他哭过之后,他跟自己就不端架子了,他总说有事他顶,不管真假,总归是令人安心,若是那时能有这么个人就好了……

    他轻轻叹了一声,步子不由得加快了些。

    李庭霄不知道他这许多心思,只是被他方才慌里慌张的模样逗得想笑,至于“帮他顶着”,不为别的,他认定的人,自然不会让他经受风雨,至于类似西梓殿那一幕,更加不可能再允许发生!

    姐妹姓于,于春和于夏,在那村子里出生。

    那村名曰黄石村,几百年前关内动乱那会儿,他们的祖先从西尖驿出来避战祸,入山以打猎为生,祖祖辈辈便在那山中定居下来,到他们这代人丁愈发兴旺,有将近两千之多,战事不紧时还能进关去采买写日常所需之物,可近些年绵各崛起,西尖驿再也不准外人进入,他们都有很长时间没进城里了。

    上个月,绵各大军经过这一代时发现了黄石村,冲进村里恶事做尽,敢反抗的村民当场都杀了,剩下的留作人质去跟西尖驿守将谈判。

    谁料,守将盖鑫根本不拿他们当湘国人,看人一个个被杀死在城门前依旧无动无衷,甚至还辱骂嘲讽绵各人,喊话让他们多杀几个。

    说到此处,姐妹二人泣不成声,说自己的弟弟就死在阵前,又哭着跪下,求煜王殿下救救被困在绵各大营的同村族人。

    李庭霄稍一考虑,爽快答应:“可以,本王会想办法!”

    闻言,不只是于氏姐妹,连白知饮都愣了,要不是先知道绵各来了十万兵,他还以为他敢率军冲进去抢人。

    接下来,该提条件了吧?

    白知饮自认为对他了解透了,他每次做事必有所图,这次应当也不例外。

    李庭霄问了黄石村民的状况,又问绵各大营的布防,他认为,两个弱女子都逃得出,他们的巡防必定大有漏洞,稍作了解没坏处。

    白知饮没想到他居然没提条件就将人打发走了,揣着满腹狐疑将她们送回住处,回来后总忍不住偷眼看他。

    “怎么?有话就说!”

    “为什么要答应她们救人?很难办吧?”

    他显得忧心忡忡,更多是为煜王的信用而担忧。

    李庭霄今日套了利落的骑马装,随手搭上护臂:“我们湘国百姓,岂能任人鱼肉?”

    白知饮忙过去帮他系护臂的绑带:“可方才她们说,西尖驿并未将黄石村民当自己人!”

    李庭霄满面不屑地嗤了一声,转而问:“康欢还没回来?”

    白知饮方才还在想这事,摇头:“没有,奇怪,也该回来了!”

    李庭霄若有所思,半眯的眼睛锋芒毕露,令人不敢逼视-

    翌日清晨,一柱浓黑狼烟直冲九霄。

    盖鑫正接过小厮手中的盐水漱口,便接到手下副将来禀告,说百里外升起一大股狼烟,八成是绵各要有动作。

    他对那狼烟出处心知肚明,吩咐副将按兵不动即可,其他不要多问。

    不紧不慢打理完自己,去找连丕一起用早饭,其间说说笑笑,好半天才不经意提到城外狼烟。

    他深知朝廷党派之争的激烈,虽没听说太后跟煜王之间的详细情形,前些年却也听说他因为性格乖张在朝中常受排挤,昨天看连丕的态度,狼不狼烟的,他是万万管不得!

    早饭十分精致丰盛,他殷勤地给连丕夹了几道可口小菜,假装不经意:“连公公,今日城外头果然起了狼烟。”

    “嗯。”连丕翘起兰花指喝了口粥,“可笑,这戏还演满场?真当我们会上当么?”

    此言一出,盖鑫立刻确定了他的立场,顺着他大骂安勃尔愚蠢。

    城外,安勃尔叉腰站在帅帐前,望着那束狼烟,眉头深锁。

    参军陪在他身侧,小心地看了眼他的脸色,道:“大汗,那是墉冬察所说的李庭霄驻兵的方向,狼烟会不会是他们的讯号?”

    “西尖驿那边有动静吗?”

    “还没有!”

    如果湘军有动作,他们的斥候会第一时间吹响号角示警。

    安勃尔凝视着不断消散在半空的浓烟,吩咐道:“去请墉冬察过来一趟!”-

    李庭霄放了烟,却没等到西尖驿的回应,心中不算太意外。

    昨天康欢没回来,他就有所猜测,要么是消息没送到,要么状况出在盖鑫身上。

    他比原主更了解盖鑫,此人最擅长装聋作哑,且丝毫不会良心不安,上辈子原主就是因为这个死的。

    他暗中磨牙,白知饮比他还急:“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他冷哼:“我猜,是盖鑫不愿出城配合。”

    “那如何是好?”

    “若真是他坏事,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原书的事他可以不计较,但这次最好别犯在他手里!

    他们现在处境尴尬,若是墉冬察再反水,那被吞并是转瞬间的事,白知饮有点忧心:“殿下,要不……”

    他想说撤军,却在李庭霄冷冽的目光中闭上了嘴,他看出他生气了。

    他见李庭霄发火只有两次,一次是对董戈,另一次就是对自己。

    又似乎不太一样,此刻的李庭霄不像是发火,倒更像是想杀人。

    为什么呢?先前只带两千人,在面对墉冬察大军时也没见他起杀心,他的心性足够稳重,当得起十万大军的主心骨。

    他改了口:“要不,不如联络墉冬察,里应外合……”

    他又不说了,因为他看到李庭霄突然看向自己,眼神十分奇怪,像朝阳漫过清冽潭水,方才还冷酷的眸子渐渐蒙上一层暖意。

    李庭霄赞赏道:“不错,阿宴最近兵书没白看!”

    白知饮翻了下眼皮。

    听上去阴阳怪气的,他不知该说什么。

    “去吧,乔装一下,去问问墉冬察,豁不豁的出去一起干票大的!”

    第062章

    接近傍晚, 狼烟散尽,冲人的气味却久久弥漫在草原上。

    白知饮掏出压箱底的绵各军服换上,要去前方找墉冬察。

    出乎意料, 李庭霄所说“干票大的”, 居然只是要墉冬察配合他在安勃尔眼皮子底下救出黄石村的人质,作为交换,他会在救人时趁乱帮他带走宝绫等三位女眷。

    白知饮不信李庭霄只是在同情黄石村民,他心中常有善念,但却不是滥好人, 更不可能如此短视地为了几个俘虏影响战局。

    但无论如何, 李庭霄吩咐的事, 他一定会去做!

    军服是墉冬察事先给的,暗紫色的粗麻短衣和灰绿束脚阔腿裤, 怕冷的部位缝着几块兔皮补丁, 这是墉冬察部的常服, 打仗时外头罩上牛皮护甲就能上阵杀敌。

    临行前, 李庭霄把他从头打量到脚, 又从脚打量到头,最后目光落在他脖颈上,点头:“不错,好看!”

    领口那一圈迎风招展的兔毛不时搔过他白生生的脖子, 煞是惹人注目, 他明白李庭霄眸光中的意味, 原本想说的话全忘了, 别扭地转过身子走向瓷虎。

    李庭霄尾随过去, 在他上马前给他把领口的兔毛翻到外面,叮嘱:“留神些, 若是墉冬察有反目苗头,先自保。”

    白知饮红着脸点头上马,做贼似的瞥了刘校尉一眼。

    刘校尉假装挠腮帮,大手罩住整个下半边脸,把笑意死死按回去。

    李庭霄几番得不到回应,恼了,一把拽住他的缰绳,浓黑的眉毛竖起:“跟你说话呢!”

    白知饮张了张嘴,转头看刘校尉,刘校尉却恰好把头扭向别处看天,明显是想硬赖着不走。

    他又用目光向李庭霄求助,希望他能发话先把刘校尉支走,可他却板起脸:“怎么?哑巴了?”

    看出来了,俩人都是故意的,白知饮七窍生烟,没好气地应了句:“卑职听见了!”

    李庭霄大笑,一拍瓷虎的屁股,它便颠儿颠儿地载着白知饮往营外去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李庭霄才回神,看到刘校尉还没走,正抻着脖子看白知饮去的方向。

    他眉目一凛,抬手指着他威胁:“不准欺负他。”

    刘校尉忙举起手:“不敢不敢!末将可不敢!”

    开什么玩笑,看这架势,这是未来的煜王妃吧?

    李庭霄满意离开,无意瞥到西尖驿上方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停步冷笑。

    盖鑫这小子,以为没他配合,自己这仗就没得打了?

    墉冬察对安勃尔说煜王追兵有两万人,其实只有一万而已,一万对十几万,自然毫无胜算。

    既然正面打不成,那就干点老本行好了,让他们看看谁才是以少胜多出奇制胜的祖宗!

    现在他唯一不放心的就是白知饮这趟的安危,但交给别人,他又信不过。

    难捱的一夜过后,东方天际出现缕缕灰线,那是被太阳光折射过的云。

    暗沉沉的草原上,一人一马的模糊轮廓渐渐接近。

    李庭霄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白知饮,心头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制止要出声喝问的守卫,负手迎过去。

    他从暗处走出,身上名贵的料子被蒙上层暗金的光,摇晃的火把照亮他的脸,唇边的笑意比火光还耀眼。

    白知饮忍不住笑,跳下马跑到他面前。

    “回来了。”

    “嗯!”

    “里面说。”

    虽说“里面说”,但白知饮根本管不住嘴,他这个名不副实的贴身侍卫总算独自替他办了件事,要事!

    “墉冬察汗说殿下的计划虽然大胆,但可行!”

    “他说,此番救出宝绫,安勃尔肯定猜到是他干的,撕破脸就撕破脸,大不了从绵各脱离出来,反正也是游牧为生,草原这么大,哪不能去!”

    “他还说今天会到安勃尔大营去,想办法把重要的几处都画出来,还有关押黄石村人的帐篷和宝绫祖孙的帐篷位置,等画完了就来送给殿下,到时再商议动手时机。”

    ……

    一路絮叨着进了帐,李庭霄给他倒了温在炉上的奶茶,等他喝了又抓起他微凉的双手,捧在掌心哈了口气,慢慢搓热。

    他并没在意他方才说的那些军机,而是微笑道:“辛苦了。”

    “不辛苦!”白知饮抽出手,环住他的腰,仰头看他时目光灼灼,“殿下打算派谁去做这事?”

    李庭霄心头一跳,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要麻烦。

    果不其然,白知饮自荐:“让我去,我能办好!刘校尉擅长排兵布阵,不擅长偷营!”

    李庭霄笑着上手捏他鼻子:“他不擅长,你就擅长了?”

    白知饮想了一路,本来颇为自信,他这样一说,他又犯嘀咕,觉得他是不是早安排了更合适的人选。

    “那殿下打算派谁去?”

    “我。”

    白知饮愣了愣,随即惊骇地瞪大眼:“殿下要自己去?”

    “嗯。”

    “不行,绝对不行!”

    “大胆!”李庭霄不满地“嘶”一声,扳起他下巴低头亲了一口:“再放肆,家法伺候!”

    白知饮这会儿没心思跟他胡闹,忽略了“家法”,急道:“殿下不能去涉险!整个亲卫营的将来可都拴在殿下身上,还有,殿下万一出事,陛下那边能不追究?届时生灵涂炭……反正不行!”

    他真急了,紧紧抓着李庭霄的胳膊,表情认真又严肃。

    说不感动是假的,李庭霄揶揄地笑:“白知饮,你还真是忧国忧民,但你是不是忧错了对象?”

    白知饮语塞。

    李庭霄坏笑着贴近他耳边:“其实心里忧的是我吧?”

    白知饮耳畔麻痒,歪头:“是又怎样,反正殿下不能去!”

    “哦,但我不亲自去的话,根本无人可用。”

    “我可以!”

    “你?”李庭霄故意瞧扁他,“得了吧!”

    “我保证能做好!”他的不信任像是将他架在了火上,让他浑身难受。

    如果说方才是觉得李庭霄的劫营计策感兴趣,想要揽下这件事,那此刻就是为一口气。

    他不愿意让人看不起,尤其那个人是他!

    见他急得红了眼眶,李庭霄特意挑剔地打量他,撇嘴,摇头。

    “我,我愿给殿下立军令状!”白知饮推开他退了两步,仰着下巴,“若是不能救出黄石村民和宝绫公主,我愿以死谢罪!”

    “胡说什么呢,掌嘴!”

    说是掌嘴,李庭霄却只是轻拍下他的脸,心中无语,这怎么开玩笑还开急眼了呢?

    白知饮心知失言,低下头倔着不说话。

    李庭霄叹气,回床上和衣小憩。

    帐外,天蒙蒙亮,有早起的起来打水洗漱,时不时传来低低的交谈。

    李庭霄醒了,见白知饮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站在那,有些诧异。

    这个傻子,真轴!

    他起床收拾,白知饮赶忙过来抢过他手里的被子,熟练叠好,他就在一旁看着他忙活。

    白知饮察觉到他在看自己,但不敢看回去,所以也不确定他是不是还在生气,他咬了咬唇,讷讷地执拗道:“殿下,不要去,真的不能去……”

    李庭霄胸膛里发出几声闷闷的笑:“白知饮,你还挺执着!”

    听到他笑,白知饮悄悄松了口气,心中危机感解除。

    就听他又说:“我改主意了,你跟我一起去。”

    白知饮听了前半句,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是一怔。

    他还是要去?

    也是,煜王殿下一贯我行我素,哪会被别人的几句话左右?

    让自己跟着去,但,千军万马之中,自己如何能保证护得他周全?

    “殿下单枪匹马,如何能救出上千的黄石村民?再说,还要找宝绫,殿下本领再高,也是分身乏术,不是吗?”

    “说的有道理!”李庭霄笑眯眯揽住他肩膀,“所以本王不是答应带你一起了?”

    白知饮皱眉:“我们两个也不行吧?”

    “谁说就我们两个了?白知饮你想什么呢?哪有一个人去偷营的?是偷营还是偷东西?”

    “啊……”

    “昨晚你一离开我就召集了我们的人,偷营的细节都安排好了,不过既然你非要进来添乱,勉为其难给你安排个位置。”

    白知饮不满地低下头。

    勉为其难?那又何必呢?

    不,这样就能专心照顾他了,别的什么事都不管!

    他打定主意,用力点了下头:“好!”

    李庭霄斜睨他:“给你的位置很关键,能办好吗?”

    本来想全身心盯着他保护的白知饮又茫然了,心情忽起忽落,还是回答:“能!”

    不怕别的,他怕他一不高兴,反悔了不带自己去。

    这个傻子,注意力真容易被转移!

    李庭霄怪里怪气地一笑:“既然这般有信心,那立个军令状?”

    刚才白知饮就说过这话,自然不怵。

    李庭霄一本正经:“若是办不好,怎么罚你?”

    白知饮声音清亮:“愿以死谢罪!”

    李庭霄气得又拍他的脸:“再胡说!谁要你死了?”

    白知饮不解。

    办事不利,最重的惩罚本不就是以死谢罪了吗?

    “那殿下想怎样?”

    “若是办砸了,我想到时想怎样便怎样,如何?”

    白知饮愣愣看他,某个瞬间突地灵光一闪,脸忽地红到了脖子根。

    第063章

    细细的下弦月躺在中天, 夜色如泼墨般深重,将大地笼罩在一片幽邃之中。

    安勃尔的军营仿佛一头盘起的巨兽趴伏在草原上,篝火和火把映出连绵起伏的帐篷轮廓, 却无法驱散来自草原的阴冷和黑暗。

    秋虫聒噪低鸣, 一队巡营守卫打着哈欠穿入两顶帐篷之间,像是误入了鬼蜮,再也没能出来。

    暗处隐藏着幽灵。

    李庭霄跟所有人一样,全身黑衣,黑巾蒙面, 外露的两只眼睛看向背着弓箭的某个人时, 微微眯了眯, 给了他一个缀满星辰的笑。

    周围投来好几道好奇的目光,白知饮耳根发烫, 匆匆对他笑了一下, 弯腰在地上的尸体上擦刀身的血。

    这队人解决了, 至少一刻钟不会有人再过来。

    比想象中容易, 关押黄石村村民的几顶帐篷位于大营边缘, 他们被抓这么久,早没了还手之力,是以守卫并不森严,旁边只穿插着几顶绵各军的帐篷以示震慑, 他们只要悄悄把人放走即可。

    目前主要的麻烦, 是他们无法确定周围这十几顶帐篷, 哪些住着村民, 哪些住着绵各兵。

    借着微弱的光线, 李庭霄的目光在这些帐篷间来回逡巡,最后定格在某顶帐篷外的晾衣绳上, 那上头搭着条小孩的红肚兜。

    他示意刘校尉带人在这边等,拍白知饮的背,朝那顶帐篷指了指,带他一前一后过去。

    将帐帘掀开一条缝,两人游鱼般溜进去,白知饮一只手捂住亮起的火折子,把光控在不至于被帐外发现,又能看清帐内情形的亮度。

    帐内两排通铺,如今挤挤擦擦睡了上百人,都是女子和小孩,火折子一亮,最近的几名妇人慢吞吞坐起,目光极为木讷。

    其中一个嘀咕:“这么早……”

    看样是把他们当安勃尔部的人了。

    李庭霄压低声音说:“我们是湘军,来救你们,别出声。”

    那妇人愣了愣,浑身一震,刚要开口,李庭霄抬指压唇,做出个嘘声的手势。

    这些女子立刻会意,一个推一个快速附耳提醒,不多时全帐都醒了,不少人发出压抑的低泣。

    李庭霄道:“别出声,还有哪些帐篷关着你们的人,出去后指给我看,你们必须听话,只有听话才能活着离开,听懂了吗?”

    女子们均点头。

    李庭霄这才说:“管好小孩,千万别发声,外面有人接应。”

    劫营不困难,困难的是安然离开。

    白知饮见人都下了地,帮忙掀起帐帘,李庭霄带着这百余号人去找刘校尉。

    她们心生惶恐,就连脚下偶尔踩过树枝石子发出的细微声响都令她们惊惧异常。

    回到隐蔽处有人接应,走在最前面的几名女子才松口气,便见到一地尸体,陡然发出一声高亢短促的惊呼。

    李庭霄眼明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眸光凌厉地朝后队一扫,才制止了一场骚乱。

    旁边的帐篷传出几声咳嗽,有人粗噶地喝问:“什么人!”

    李庭霄目光一寒,握住腰间长刀,拇指搭在刀柄上。

    “对不住,军爷,孩子半夜跑出来了,我这就带他回去!”

    李庭霄循声朝后望,不远处一名女子用力在怀里孩子身上拍了一下,那孩子无辜被打,发出几声半哭不哭的哼唧。

    帐篷里的男人骂了几句,就再没声音了。

    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毕竟这里是驻扎着十万大军的营地,谁能想到,有人敢半夜偷偷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李庭霄让刘校尉安排她们先走,独留下方才那女子,让她带他们去救人。

    一个是带路,另外一个,熟面孔出现会更少麻烦。

    一刻钟转眼就过,哪怕他们两拨人马同时进行,过程也出奇顺利,还是不够。

    时辰一到,一队巡逻兵走来,所有人飞快躲到暗处,虽然尸体都事先抬走,但地上的血迹还是被发现了。

    领头那兵左右看看,大吼:“有血迹!”

    周围帐篷里立刻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而远处还有一个帐篷的人没救出来。

    李庭霄当机立断,手中短刃一挥,砍断身边帐篷的绳索,其余人也随他一道挥刀,好几顶能容百人的帐篷缓缓倾斜,倒塌,被一起倒掉的火把燎着,慢慢腾起浓烟。

    被压在下面的人一阵恐慌,痛呼声叫骂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刘校尉见势态不妙,劝道:“殿下,人也救的差不多了,撤吧?万一一会儿大军上来,我们……”

    李庭霄抬手打断他:“阿宴,火箭!”

    刘校尉一怔,随即十分机敏地让村民继续撤退,其余亲卫准备迎敌。

    除了入营来的两百人,外头还有千余人等待上前接应,再远处,还有墉冬察。

    他一扬手,一枚讯号尖锐呼哨着窜上天空,不多时,营外大队黑衣人无声靠近,手中长刀的寒光让这个夜晚砭骨的凉。

    白知饮自箭壶抽出三支箭搭上弓弦,瞄准很远的地方。

    这壶箭是李庭霄临行前才交给他的,说是特制火箭,动作太大便会被引燃,让他小心保管。

    一直到现在白知饮还在不满。

    这人嘴也太严了,连自己都瞒着!

    什么火箭动作太大才会着?闻所未闻,故意吓自己的吧?

    虽是狐疑,但他还是照做,三箭齐齐飞入漆黑夜空,转瞬间又亮起,犹如一簇耀眼流星划过天际,画着弧线坠向地面。

    白知饮怔住。

    还……真的?

    附近几个帐篷被倒掉的火把点燃,里面哀嚎声不绝于耳,有带着火爬出来的,很快被亲卫营的人砍翻在地,远处,无数绵各人举着刀跑来支援,喊杀声四起,很快刀兵相交,战成一团。

    周围火光忽明忽暗,李庭霄的脸上晃动着他从未见过的森寒杀意,提刀迎向几名疯狂的绵各士兵,他看着他的背影,仿佛回到了北境暮霜原上那个相互策马追逐的夜晚。

    他可以运筹帷幄掌控全局,也可以亲力亲为身先士卒,昨日不是他小瞧了自己,而是自己小瞧了他。

    他浑身一个激灵,迅速抽出箭矢。

    示警的号角响彻草原,有人偷营的消息早传给了安勃尔汗。

    必是墉冬察派人来救家眷的!除此之外,他这营里根本没有值得深夜暗中潜入的东西,况且,他昨天来过,找借口在营中转来转去,还只身去见了母亲和妻子。

    这么一想,除了他还有谁?

    安勃尔大怒,派人去宝绫母女的大帐周围设重防,自己则带兵飞快往事发地赶,誓要亲手宰了那不知死活的东西!

    前方已经打起来了,来的人不多,己方占优势,他狞笑着挥手,还未等下命令,旁边的参军大叫一声:“大汗!那边!”

    他回头一看,只见某个方向火光烧透了半边天。

    “大汗,我们的粮草不妙啊!这八成是他们的声东击西之计!”

    安勃尔的脊背登时冒出冷汗。

    原来如此!这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难道不是墉冬察,而是湘军?

    如今已快入冬,若是粮草被烧,哪怕只被烧掉一部分,他的十万大军这个冬天可就难捱了!

    他拨马回转,却见到斜刺里一道黑影快速冲出,一个就地滚翻,转眼便到了他马下。

    那人短刀反握,一刀削了他的马腿。

    安勃尔的马前冲之势不止,轰然砸在地上,他反应敏捷如同豹子,在战马倒地之前跳下马,滚到远处。

    猝然回头,只见那人已从地上缓缓起身,黑衣蒙面,看向他的眸光仿佛是射过来的两道冷箭。

    几名黑衣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护到他周围,明显,这人便是头领。

    李庭霄回头喊了声:“阿宴,还不走!”

    眼看涌向他们的无数绵各兵,白知饮不想走,急道:“墉……他怎么还不来!”

    “他会来,你快去!”李庭霄一声断喝,人已横刀向安勃尔冲了过去。

    安勃尔抬刀格挡,忧心忡忡看了眼粮草被烧的方向,朝赶过来的大部队怒吼:“快去救火!”

    李庭霄勾唇一笑,夹着雷霆之势的一刀掠起凉夜的风,横贯向安勃尔的胸膛-

    白知饮抢了匹马去救宝绫,心跳仿佛擂鼓。

    别有事,千万别有事!

    不会有事的!用不多久墉冬察的援兵就到了,这个老混蛋,非要观望一下再出现!没事的,他那么厉害,一定能撑到墉冬察到来!

    他心中不停默念,惶急之中竟开始向菩萨祈祷。

    他想,菩萨该是眷顾李庭霄的,他上回留了那么多香火钱,不能白留吧?

    对了,求菩萨需要代价,那自己给不起那么些香火钱,先欠着行不行?

    应该可以,煜王不是也欠了这么久才还,说不定过两个月,自己就攒下钱了?

    他胡思乱想,身后跟着的几个人不约而同扒了外面的黑衣,露出里面绵各人的衣服,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吆喝:“营东北发现大批湘军,我军粮草被烧,大汗命你们全去救火!快去!”

    营盘内火光乱晃,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绵各人像是没头苍蝇,如今这吆喝声倒成了他们的主心骨,见起火的方位的确是粮草所在,不疑有他,提着裤子、趿拉着鞋子,一窝蜂似的朝那边跑。

    瓷虎转瞬便从他们身侧掠过,白知饮回头望了一眼,把混乱抛在身后。

    前方的几顶帐篷孤零零矗立在暮色中,那一片正是关押宝绫他们所在,这边本来就守备森严,方才安勃尔又刻意叮嘱过,如今护卫竟然超过两百人,看押三位女眷,可说是大阵仗了。

    几人边前冲边放箭,对面的守卫瞬间倒下好几个,纷纷寻找掩体躲避。

    白知饮十分紧张,不怕别的,他担心办砸了李庭霄交给他的差事,他口干舌燥地舔了下嘴唇,为防冷箭,伏地身体贴于瓷虎背上,抛出一枚讯号,亮红色的光点拖着长尾飞上了天。

    敌人汹汹而来,他反手拔出腰间长匕首,那原本是李庭霄的,削铁如泥,手柄上缀着宝石,现在送他了。

    白知饮握住这匕首,突然就有了独自面对千军万马的勇气。

    他侧目,见到营外大批火光如同夏夜中的萤火般向这边涌来,心下稍定,用力一踹马腹,瓷虎便一马当先冲向那片被栅栏特别围起来的地带。

    那些栅栏对它来说形同虚设,它高高一跃,纵身跳进围栏,如神马临凡般,一脚将一名绵各兵踩得口吐鲜血,一命呜呼。

    第064章

    那是几顶雪白的帐篷, 毡布上透着光,隐约能看到里面的人影。

    白知饮一眼看到某顶帐篷上印着模糊的女子轮廓,一边提马直冲过去, 一边回头大喊:“煜王探到墉冬察家的女眷在此, 我等抢了他们,墉冬察必跟安勃尔反目,绵各内乱,我湘国必胜!”

    听起来是在对自己人发号施令,实则是担心守卫们狗急跳墙伤害女眷, 此举是把敌意拉回到自己身上。

    这也是李庭霄提前教的。

    果然, 几名正想闯入帐篷的守卫闻言转回身, 不再分心去管帐篷里关押的人,而是全力对敌。

    白知饮暗笑, 连珠箭射翻那顶帐篷前的几人, 马尚未停稳人就跳了下去, 直接滚入帐帘。

    宝绫还穿着她那身醒目的红纱衣, 跟母亲一起扶着祖母, 见突然有人闯进来,目光惊恐,紧紧抓起一把匕首。

    待看清来人,她愣了愣, 手中匕首缓缓垂下:“你不是……”

    见没找错地方, 白知饮松了口气, 摆头:“快跟我走!”

    掀帘刚要出门, 立刻有一道寒光当头砍下, 他猛地缩手,堪堪躲过这一刀, 脸色陡然阴沉下来。

    被围了。

    帐外打得火热,宝绫急道:“怎么是你来了?你带了多少人?怎么办?我们走得了吗?”

    火把照耀下,依稀能看到外面晃动的道道人影交错又分开,白知饮思忖了约么几息的工夫,反倒沉静下来,站在门边以防有人闯入。

    他带了几个人来他自己心里有数,这种情况想突围简直是做梦。

    好在墉冬察部援军快到了,这老狐狸,救黄石村民没见他上心,救自己家人倒是如约而至!

    “守着就好,你父汗来了。”

    宝绫抱住祖母的胳膊轻轻晃着,喜极而泣。

    外头交战声弱下去,白知饮暗叫不妙,心想八成自己人是不成了。

    帐帘忽地一动,一故血腥味被风卷进来。

    白知饮心头一紧,长匕首猛地刺出,那人早有准备,蓦地矮身,一柄弯刀划出道死亡圆弧,卷向他的膝盖。

    宝绫吓得发出一声惊呼,在她看来,没人能避开这攻势,眼看白知饮就要被削断双腿,却见他拉住帐帘,诡异地借力纵身,非但轻松躲过这一刀,还顺势把那人踹飞了出去。

    她瞠目结舌,感觉这讨厌鬼摇身一变,变成了个会腾云驾雾的神仙。

    白知饮脸上带着罕见的戾气,他自己知道,刚这一下他差点没躲过去,如今背上已是被冷汗浸透了,衣服黏答答地贴在身上。

    还好,帐外再无人靠近,估计都去对付墉冬察的人了,也不知道自己那几个人还活着没有。

    才一分神,身后的帐篷突然“刺啦”一声,自外头透入一个锐利的刀尖,紧接着帐篷横向裂开一个巨大口子,一名身材高大样貌粗鄙的守卫挤了进来,在他身后一口气涌进来五六个人。

    白知饮腮肉僵了僵,倒提长匕首过去便跟他们打起来。

    绵各人常年以肉类为食,体格彪悍,更别提一下来了好几个,白知饮咬牙支撑,体力渐渐不支。

    宝绫抱着祖母看了半天,哆哆嗦嗦从地上的死人手中拿走弯刀,上前帮忙。

    白知饮诧异,宝绫公主竟然身手还不赖,招式一板一眼,却不敢下死手,看样没怎么实战过,但这也够了,她的加入让守卫们手忙脚乱,白知饮得了喘息之机,一口气把他们全杀了。

    他浑身浴血,半边脸染着血,目光中满是煞气,宝绫咽了咽口水,眼睛却慢慢亮起来。

    “宝绫!”帐外远远忽然传来一声呼喝。

    听出是墉冬察的声音,所有人面色同时一松。

    宝绫欢欢喜喜喊了声“父汗”,刚要迎出去,却被白知饮一把拦住:“别出去!”

    她大怒:“你干什么呀!”

    白知饮皱眉:“不知外面情势如何,不怕被人抽冷子一刀劈了?”

    宝绫一怔,随即美眸微弯,把他的手从胳膊拉下去,掏出香帕递给他:“呐,你先擦擦脸!”

    白知饮没接,而是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

    宝绫也不恼,好奇地盯着他,关切问道:“没受伤吧?”

    白知饮摇头。

    宝绫笑出一排贝齿:“身手真好,哎?平常总像哑巴似的,今天话还挺多的嘛!”

    贴身侍卫在主人面前本就不该多话,所以宝绫他们并不清楚白知饮到底是什么情况。

    白知饮横了她一眼,没心思答话,现在他满心都挂念着李庭霄如何了,方才他和几个亲卫可是被安勃尔的大队人马围了,而且安勃尔那彪悍劲儿,他打得过吗?

    墉冬察的确是到了,安勃尔的大营正乱着,他带来的两万人如同疯狼,把庞大的羊群冲得七零八落。

    白知饮见到他,打了个招呼,掉头就走。

    墉冬察一愣:“阿宴将军,哪去?”

    “去救我们殿下!”白知饮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觉得正是因为墉冬察迟到的一刻钟,才让李庭霄身处险境。

    墉冬察大笑:“煜王殿下平安!”

    白知饮脚步一顿:“当真?”

    墉冬察颔首:“殿下身手了得,活捉了安勃尔,他的兵全是孬种,逃的逃,降的降!殿下稍后便过来,你不用去了!”

    说完,他胸膛迸发出一串畅快的大笑。

    白知饮一口气泄了,只觉得脚都在打晃,掀帘出去,贴着帐篷一屁股滑坐到地上。

    不远处,一名眼熟的亲卫倒在血泊里,他登时眼眶发烫,浑身都开始抖,只好用双手用力圈住自己的膝盖,让自己不那么难看。

    刚刚,这人就跟在自己身后来着。

    不知何时起,他这个潘皋叛徒竟把自己当成了湘国人、当成了亲卫营的一员。

    除逃跑的人之外,安勃尔部的降兵被驱赶到一旁,不肯降的都被捆了,墉冬察的人开始善后,打扫伤兵和尸体。

    周围乱糟糟的,白知饮失神地看着他们忙碌,置身事外。

    渐渐地,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远处的一点。

    夜色中窜出一匹战马,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到亮光处,健硕的骨骼更为突出,所有马匹在它面前都逊色。

    李庭霄面带寒霜,凌厉的目光四下扫视战场,直到看到帐篷外蜷缩着的那一团,身上戾气才散了些。

    青圣奔雷一样窜到他面前,高高扬起前蹄,欢快地叫了一声。

    再找不到他,它的屁股就要被主人抽烂了。

    李庭霄跳下马:“阿宴!”

    他捧起他满是血污的脸,仔细打量:“伤了?”

    白知饮麻木摇头:“死了……”

    李庭霄瞥了眼不远处的亲卫尸体,把他拉进怀里,轻轻抚摸他的背,直到他僵硬的身体重新变得柔软,才放开他。

    熟悉的檀香味夹杂了几分血腥味,让白知饮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用拇指抹去他眼角的泪:“别哭。”

    安勃尔被五花大绑推过来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墉冬察部这些年被他欺压得过分,押送他的人自然没好脸色,除了被李庭霄捅在大腿上的那一刀,他鼻青脸肿,也不知悄悄挨了多少拳脚。

    墉冬察看着解气,在他脸上啐了一口:“安勃尔,你是不是没想到自己会有今天!”

    安勃尔胸膛起伏,恶狠狠瞪着他,却因为被反绑着双手,连擦脸都办不到。

    他大骂:“墉冬察,你这杂碎!你勾结湘国人是想造反吗?”

    闻言,墉冬察用坚硬的牛皮靴狠狠踢在他肚子上:“放屁,我造谁的反?分明是你把着汗国的大权不放,不就是欺负可汗年纪小?如今本汗王就替他除了你这个祸害!”

    李庭霄懒得参与他们部族的事,转身要走,墉冬察忙喊他:“煜王殿下!怎么要走?”

    李庭霄的半边袖子被划烂了,这会儿耷拉下来老长,他将整条袖子撕下,不以为意:“本王先回去,这边交给你处置了。”

    他今日损失惨重,只希望之后的一切能对得起今日的付出。

    墉冬察不敢置信到失语,要知道,煜王若是提着安勃尔的脑袋回去,那可是一件大功!

    哦,对了,他已经是亲王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能也不太在乎功劳之类,都是虚的!

    大度!

    回营的路上,李庭霄行动愈发迟缓,回到帐篷,他更是脱力地坐到将军椅上,深深呼出一口气:“阿宴,叫军医来。”

    白知饮一直心不在焉,闻言心头一沉,这才发现他脸色煞白如纸,连嘴唇都变成了青灰色。

    “殿下怎么了?”

    他急急靠过去,就见到了他肩头衣服上那比巴掌还长的破口,细看,那一片布料微微发硬。

    他登时心凉了半截:“殿下!”

    伸手就要去拨那处衣料,却被李庭霄一把攥住了手指,重复道:“不打紧,去叫军医。”

    白知饮抹了把眼睛,转身跑出去。

    李庭霄的锁骨上被安勃尔砍了一刀,深可见骨,往左两寸便是颈动脉,往右两寸便会少条胳膊,因为穿着黑衣,上面又全是灰土,被血浸透了都看不出来。

    军医小心翼翼把伤口中的泥土冲洗干净,其间白知饮眉头拧成麻花,李庭霄反而没什么痛的表情,好像受伤的是他,而不是他。

    他手上捧着一叠纱布,满脸颓丧,趁着军医洗手的工夫,李庭霄无奈:“阿宴,东西放下,你先出去吧!”

    “不行,纱布会弄脏的!”

    他知道自己留在这没用,但,哪怕是能很好地起到一个桌子的作用,也能让他的心里好过些。

    李庭霄笑了笑,随他去。

    军医也听说了这位准煜王妃的事,心中赞他有情有义伉俪情深,接着又为伤口的包扎犯了难。

    安勃尔这一刀角度太刁钻,是朝着要人命去的。

    “殿下,得缝针了!”

    “嗯,缝吧。”

    白知饮见军医从医箱中拿出一卷银丝,后背直冒凉气。

    他知道打仗受了重伤一定要缝针,缝了才好得快,从前在潘皋军营时也见过别人缝,但那些糙汉子缝的时候都鬼哭狼嚎呲牙瞪眼,李庭霄怎么能……

    他受不了了,把纱布往桌上一搁,转头走出帐篷,没留神,留下一声短促的抽泣声。

    两人同时望着帐外,李庭霄蹙了蹙眉,军医收回目光,小心翼翼跟他对视一眼,尴尬一笑:“阿宴他心疼殿下了!”

    第065章

    半个时辰后, 军医喊回了阿宴,看他眼睛红红好似兔子,叮嘱了一番才离开。

    李庭霄感动之余又有点好笑, 把方便活动的那条手臂伸给他:“我去沐浴。”

    白知饮脸上乱七八糟的, 又是血又是泪又是灰,像极了地藏庙墙上画的小鬼,他闻言抹了把脸,心想自己也该洗洗。

    不过。

    “伤口不能沾水,给殿下打水擦身算了!”

    “不打紧, 伤在肩头, 小心点就行!”

    白知饮想想也是, 便扶着他进了帐篷的套间,忙活着去伙夫那边讨热水, 趁着提水的空档, 自己也洗了把脸, 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污渍洗去。

    他以为李庭霄一条胳膊不能动, 肯定要他服侍, 没料到,等最后一桶水提回来的时候,他早把自己脱得精光,浑身上下只剩肩膀那一片绷带, 正站在木桶边在水面照镜子。

    李庭霄仔细看伤口的位置, 有点庆幸自己没成独臂大侠, 如今麻药劲儿一点点消退, 一跳一跳的钝痛让他不禁皱起眉头。

    他早发现白知饮回来了, 一手掀帘一手提桶站在门外没进来,转头看到他呆头呆脑地盯着自己看, 脸颊绯红一片,又觉得伤不那么痛了。

    “看什么呢?”他故意正面对他,身子往前挺了挺,做了个也不知是挑衅还是挑逗的动作,问,“好看?”

    白知饮登时喉头发干,脑子里嗡嗡响,眼睛四处乱瞟,却总离不开他身上。

    他故作镇定把桶里水倒进浴桶,转身就要走。

    李庭霄清了清嗓子,叫住他:“阿宴,你不怕本王摔了?还不来扶?”

    少了一个膀子,很容易失去平衡,况且是要跨过那么高的浴桶,再说,还得盯着他别弄湿了伤口。

    白知饮告诉自己冷静,放下木桶目不斜视把他扶进浴桶,肌肤相贴时,明显感觉出他身子僵硬。

    需要缝针的伤口,一定很疼吧?

    非要亲自上阵跟人火并,何苦呢?

    李庭霄慢慢坐在大浴桶里,眼睛微合。

    随着药力减退,伤口疼痛加剧,辅以水的热量,他的发丝间微微渗汗,胸膛起伏,喉结滚动。

    一双温柔细长的手解开他的发髻,十指作梳帮他顺发,他享受地仰起头,因为疼痛而焦躁的心平缓不少。

    他拢起他的头发浸在水里洗了洗,又飞快擦干挽起,生怕沾湿他肩膀。

    而后,拿起布巾帮他擦脸上的污渍,动作同样轻柔。

    不太习惯愁云惨淡的氛围,趁他到旁边小木桶里洗布巾的当口,李庭霄眯起眼逗他:“白知饮,昨夜出发前是不是立军令状来着?”

    淅沥沥的水声骤然消失,李庭霄转头,就见白知饮正定定看着他。

    “是。”他舔了下唇,目光沮丧,“我,我没能保护好殿下,让殿下受了伤!”

    白知饮觉得自己真是个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没保护得了他不说,就连那几个跟随他一起去救宝绫的亲卫营兄弟都全军覆没了。

    李庭霄轻哼:“认罚吗?”

    白知饮重重点头:“认,全凭殿下发落!”

    李庭霄面色严肃地勾勾手指:“罚你进来一起洗!不准穿衣服!”

    白知饮愣了许久,突然恼了:“军令状这事,怎可儿戏!”

    “哪个儿戏了?”李庭霄提醒他,“不是说,事情办不好,本王想怎样就怎样么?你答应了!”

    白知饮倒吸一口凉气,突然意识到这是个陷阱。

    八成,无论事情办得如何,他都会吹毛求疵,找借口“罚”自己!

    在他不耐烦的催促声中,气血上涌的白知饮心一横,脱光衣服便跨进去,只不过,牙关是紧紧咬着的。

    李庭霄笑了几声,志得意满。

    在若阳府驿馆被丢在浴桶里那仇,这会儿终于算是报了!

    白知饮目不斜视,表情板正得像是要上阵杀敌,李庭霄肩膀疼,提不起胡闹的兴致,是以,过程顺利。

    他小心翼翼洗完,见李庭霄脸色不好,只好忍气吞声:“我扶你出去。”

    “不急,等你一起。”

    还有心思调笑,看样还不太疼。

    白知饮心中腹诽,飞快在身上搓了两把,起身背对着他擦干,然后另拿了一块布巾帮他擦身,穿好袍子扶他回床上。

    躺下时,李庭霄发出一声闷哼,白知饮登时紧张:“我看看?”

    说是小心,绷带的边缘还是被洇湿了,他帮他撤掉绷带,见伤口上还蒙着沾了药水的纱布,薄薄的一层,透出点点血迹。

    想让纱布快点干,四处找不到东西,便伏在他身侧,微翘着唇一下接一下地吹。

    李庭霄含笑欣赏着他难得流露出的温顺模样,浑身舒坦,眼皮开始打架。

    白知饮无意中对上他的昏昏欲睡的眼,上手帮他解开发髻披散开:“殿下流了那么多血,先睡一会儿,等晚饭好了再起来吃。”

    李庭霄含糊地应了声,眼皮一垂,安心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清晨,李庭霄醒的时候,感觉上半身发沉,肩膀不像是自己的,胳膊上却搭着一条温热的手臂。

    他一睁眼,白知饮便放开了他的胳膊,活动起手臂。

    李庭霄看到他的黑眼圈:“一夜没睡?”

    “殿下昨夜不安稳,担心碰到伤口,盯着些。”见李庭霄脸色不虞,他赶忙说,“我白天再睡也是一样。”

    李庭霄含糊地“嗯”了一声。

    “昨夜见殿下睡得熟,想着睡觉要紧便没叫醒你,饿了吧?”白知饮下地拿了李庭霄的衣物,就要过来掀被子,“起来吃点东西!”

    “等一下!”李庭霄出声制止,却晚了一步,被子被掀开,白色睡袍下高耸的凸起异常刺眼。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流了那么多血,兴致却比以往更加高昂。

    白知饮恍惚了一下,忙将目光瞥到一边,抓着被子几乎羞愤欲死。

    再盖回去的话,太突兀了吧?

    李庭霄不怀好意地望向他干净修长的手,干笑一声:“许是昨日杀得太亢奋了,帮帮忙?”

    提到昨日,白知饮更加无法拒绝。

    昨日,他独自面对安勃尔,把安全的事留给自己去办,又因为担心自己的安危,拖着重伤的躯体四处寻找,这才流了那么多血。

    在情事上,他只是迟钝,又不是傻子,怎能不感动?

    他撇开目光,含糊不清地说:“殿下伤了,这样……不好!”

    李庭霄看得出他其实已经动摇了,笑的很欠儿:“没关系,你来,温柔点儿!”

    白知饮欲哭无泪,心想这都什么事!

    但都到这份上了,骑虎难下,便坐到床边,覆上双手。

    久违的美好令李庭霄仰头叹出一声龙吟,随着他的轻柔爱抚逐渐迷失,忽地,他被一股如水般的温热触感包裹住了,浑身猛地一抖。

    诧异撑起头,却见白知饮跪在他腿边,正费力地俯下头去。

    感受到炽烈目光,他抬眼望回来,面庞殷红似血,眼底呛出的泪亮晶晶的惹人怜爱,两人视线一碰,他的唇舌羞赧地缩了缩,让他登时倒抽冷气。

    “白知饮,你……”

    下面的人满面羞怯地垂下眼,闷着头,生涩地动作起来-

    煜王养了三天的伤。

    墉冬察现如今将煜王视为自己的大福星,听说他受伤了,早就急着来看,李庭霄却传话说不想见客,让他先善后就好。

    这短短三天,墉冬察便把安勃尔部收编完了。

    安勃尔和他的一众拥趸一起被砍了脑袋,其余人誓要对墉冬察汗效忠,他凭空多了十万大军,还接管了整个安勃尔部的家眷和牛羊。

    三天后,墉冬察终于得了允许,带着宝绫公主来亲卫营探望,当然,主要是道谢和拉关系。

    李庭霄盛情款待,对他的过度溢美照单全收,却没提他耍小心机险些误事、害自己多搭进去几十名手下的事。

    氛围其乐融融。

    “大汗真是雷霆手段,安勃尔竟然说砍就砍了。”李庭霄栽歪着一边肩膀,笑道,“接下来有何打算?”

    墉冬察大手一挥:“退兵,回汗国去反咬安勃尔一口,事已至此,可汗也不会再说什么!”

    李庭霄笑道:“那是。”

    绵各汗国的可汗今年才七岁,敢说什么?

    若不是孤儿寡母软弱可欺,岂会让安勃尔骑在头上发号施令?

    墉冬察爽朗一笑:“我墉冬察有今日,全亏遇到殿下,今后殿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派人来说一声,我的人随叫随到!”

    “必少不了沾大汗的光。”李庭霄颔首,“打算何时撤军?”

    “明日一早便启程,呃——”墉冬察顿了顿,眉眼间现出一丝恼火。

    宝绫突然狠掐他的大腿,在四腿撑着的矮桌下一览无余,李庭霄全当没看见。

    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她从进来,目光就有意无意往白知饮脸上飘,必跟他有关。

    墉冬察严厉瞪她一眼,继续道:“明日一早……”

    “父汗!”宝绫突然娇声打断,“为何不准我说啊!女儿的幸福就那么微不足道吗?”

    她站起来,指着李庭霄身旁伺候的白知饮:“我喜欢他,煜王殿下,能不能让他入赘到我们部落!”

    “放肆!”墉冬察用力一拍桌子,又急又怒,“怎么那么不知羞!我们绵各就没有好男儿了吗!”

    “我就是喜欢他,他救了我!”宝绫气的跳脚,“喜欢煜王不行,喜欢他的侍卫也不行吗?本公主要下嫁啦!”

    “你……”墉冬察被这个没心没肺的女儿气得说不出话,“殿下,对不住,我没管教好她!”

    李庭霄看了一脸惶恐的白知饮一眼,轻笑着问宝绫:“你喜欢他啊?”

    “嗯!”宝绫用力点头。

    李庭霄眼里闪着锋芒,脸上却笑开了:“那可真是巧了,本王也喜欢他!”

    说罢,在宝绫震惊的目光中,抬手扳过他的下颌,轻轻吻住。

    第066章

    李庭霄不记得这是宝绫第几次在他面前被气跑了, 有些好笑。

    之后,白知饮也起身走了,走的时候浑身不自在, 看样是不知道先迈哪只脚才好。

    墉冬察被迫看了一场活生香, 担心煜王不悦,忙着解释:“这两天我就看宝绫不对劲,想不到她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这个傻姑娘,怎么能看不出殿下对阿宴将军的偏爱呢?真是,冒犯了冒犯了!”

    李庭霄忍着笑:“没什么, 宝绫公主性格直率, 很可爱。”

    “她没心没肺的!”墉冬察汗颜摆手, “不提她,殿下, 这次我看出来了, 你是个大仁大义之人, 能交!昨夜我就想了, 不知殿下愿不愿意跟我歃血为盟?你们汉人都兴这个是不是?”

    歃血为盟?

    形式大于意义的东西李庭霄还真不在乎, 但他还是颔首:“甚好,本王也正有此意!”

    心知白知饮脸皮薄,这会儿不知道躲哪去了,他喊来刘校尉准备, 不消一刻钟, 李庭霄就跟墉冬察一起给皇天后土上了香, 割手指完成仪式。

    墉冬察哈哈大笑:“今后我与煜王殿下就是亲兄弟了, 殿下放心, 我墉冬察在此承诺,二十年, 不,三十年内,我们墉冬察部与湘国互不侵犯!等过两个月,我派使者去参拜湘帝陛下,如何?”

    都是场面话,说给从鸥城跟来的那些士兵听的,听听就好。

    李庭霄微笑点头:“本王即刻上奏陛下!”

    听说宝绫公主先回营了,墉冬察有些坐不住,李庭霄邀他留下饮宴,他也推说明日拔营,要回去主持大局,客气地拒绝了。

    李庭霄没强留,他身上带伤不能饮酒,到时难免有怠慢客人之嫌,客套了几句就把一行人送到营外。

    下午,军医给他肩膀换了药,他又开始打瞌睡。

    这几日总是昏昏欲睡,他自己心中有数,流了那么多血,没个十天半月精神回不来。

    正迷瞪呢,消失了大半天的白知饮悄悄摸进帐篷,沉着脸,表面上似乎还在记他当众亲他的仇,心中却被蜜糖水泡过。

    “殿下又乏了?”

    “嗯,有事?”

    “西江王来信了。”白知饮上前帮他拉开被子,“殿下先睡,等醒了再看,也不差这一时。”

    李庭霄拉着他的腕子借力坐起,笑看他的脸:“给我。”-

    那日,煜王带走了鸥城的所有兵马,马福不敢多言,在他离开后火速禀报了西江王,西江王思量了两天,没料到,第三天,仗竟然就打完了。

    探子禀告,煜王和墉冬察一起冲了安勃尔部的大营,安勃尔的脑袋当场就被砍了。

    西江王当时就蒙了:“怎会如此?”

    苏铎昶也是震惊不已,稍一思量,叹道:“一不留神竟被他占了先机!”

    西江王:“哈?”

    “王上,明摆着,煜王追击墉冬察是假,两人合谋伺机拿下安勃尔是真!”苏铎昶攥紧拳头,“他这是一箭三雕啊!绵各的真正掌权人变成了跟煜王合作过的墉冬察,解了西尖驿的围,兵部要承他的情,我们西江也消停了,能不感激他?最重要的,他这是告诉皇帝,他虽没了兵权,一样可以打胜仗!可真是机关算尽,的确是个人物!”

    西江王站起来,眉头深锁,来回踱步。

    “苏先生,那你说,煜王此人,是该拉拢,还是该……”他以掌为刀向下一切,目露凶光。

    苏铎昶看出他其实是对煜王有敌意的,但他却相反,不过他一个幕僚自然需要多考虑主家的意思,于是选了个不会出错的立场——中庸。

    “王上,煜王那头大局已定,再观望一阵看看?”他顿了顿,“或许也可试探一二。”

    “如何试探?”

    “王上先以鸥城不可无守军为由,请他将我们的人马带回来,看他是回,还是不回。”

    西江王略一思量,点头-

    鸥城的几千兵马对李庭霄来说不过是撑场面的,没什么大用。

    看了西江王的信,他让洛世将他们带回去,而自己则以受伤不宜长途奔波为由,并未急着回西江,而是在翌日天光大亮后,带着自己那两千亲卫不急不缓来到西尖驿城下。

    盖鑫慌了。

    这几天他收到了一趟接一趟的战报,对城外的状况了若指掌,眼看着城外硝烟起,眼看着安勃尔部的熊旗换做了墉冬察部的七彩旗,到昨日,绵各居然撤军了。

    这说明,煜王胜了?

    连丕这死太监,给自己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前天见势不妙先跑了,自己怎么办?

    他不敢忤逆连丕的意思,心中却也有不安,城外的毕竟是煜王。

    原本,他想着十万大军围在城外,煜王就算插了翅膀也飞不过来,八成会原路退回西江,就算他真跟安勃尔打起来,自己晚点再出兵搭救,救不到的话太后高兴,能救到就当卖煜王个人情,怎么看都是个两全的法子,没想到,煜王居然以多胜少反杀安勃尔,他的算盘全落了空。

    他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整夜整夜睡不着,今早就有手下来通报,说煜王殿下到城下了。

    盖鑫心一横,想反正煜王手下来报信那人已经杀了,死无对证,大不了就说没接到过消息,不知情,他也无可奈何。

    想到这里,心下稍安,全副武装去迎接煜王进城。

    城门缓缓打开,盖鑫正对上李庭霄那双冰冷锋锐的眼,忍不住吞下一口口水。

    他挤出笑容迎上去,规规矩矩下马行跪拜礼:“末将拜见煜王殿下!许久未见,殿下一向可好?”

    李庭霄没答话,斜睨着他的头顶片刻,目光才缓缓挪开,提着马从他身旁路过,自行往城中走去。

    盖鑫心头一沉,就那么跪在道路正中,由着煜王带来的两千亲卫流水样从他身边经过,始终未敢起身。

    李庭霄所过之处,道路两侧的守城士兵自发跪地,“煜王殿下”的呼声排山倒海般回荡在城中,久久不散。

    曲腊早在军所外候着,见到煜王的队伍进来,忙快步迎上去,撩起衬甲下摆跪地行礼,语气极为欢快。

    “末将曲腊,拜见煜王殿下!”

    李庭霄记得这人,是铁鸢卫的一名副将,原主只跟他见过几面,但李庭霄记得书中表述,此人正义感十足,因为不满盖鑫将被人追杀的煜王拒之门外而跟他大吵一架,大骂他叛徒,当场卸甲离去。

    他翻身下马,一把托住曲腊的胳膊:“起来!”

    曲腊受宠若惊,往后一看,居然没见到盖鑫。

    “殿下,盖将军去城门了,没迎到殿下吗?”

    李庭霄没搭这茬,而是问:“西尖驿有五万兵马,为何据守不出?”

    曲腊有些慌,这话不该由他这个排不上号的副将来回答,只好硬着头皮实话实说:“盖将军说,西尖驿天险难攻,绵各人讨不到好处,等过两个月一下雪,他们自然就退了。”

    李庭霄边往军所里走,边解下斗篷丢给白知饮:“去让盖鑫来见我!”

    曲腊赶忙应道:“是!”

    他犯了难,心里还在琢磨上哪去找盖将军,胳膊上搭着煜王斗篷的小侍卫善解人意地过来提醒:“城门口跪着呢!”

    声音小小的,像是怕被煜王听见。

    曲腊连忙笑着道谢,心里纳闷这人是谁。

    反正不是天狼军的人,眼生!

    盖鑫听曲腊说了煜王问的话颇为诧异,他以为他是为狼烟的事恼火,想不到居然是为了自己没主动出兵迎敌?他从前可从不会为这种事对手下指手画脚。

    他搞不懂煜王是不是借题发挥,进门时战战兢兢,看到煜王正坐在他的将军椅上悠闲喝茶吃点心。

    他只好当城门那一幕没发生过,抱拳:“末将盖鑫,拜见煜王殿下!殿下一向可……”

    李庭霄一抬眼,盖鑫只感觉那眼神如刀子,登时把后半句给忘了。

    李庭霄吐出嘴里的茶叶梗,轻轻把茶盏放到桌上,盯着盖鑫的脸问:“盖将军,我那来传消息的小旗呢?”

    盖鑫满脸是汗:“什么小旗?末将,末将不曾见过!”

    李庭霄扯出一个笑,点点头。

    一旁的曲腊张了张嘴,又把这口气憋了回去。

    “那你也不知道,本王在城外与绵各人开战,是吗?”

    “起初不知,后来殿下袭营大胜,末将看到了,但担心是绵各人使诈,于是未敢轻易出城查看!”

    “那你又是如何置百姓安危不顾,让他们落在绵各人手里饱受欺凌的?”

    “什么百姓?哦……殿下是说,绵各每天到城下杀得两个俘虏?”盖鑫很有底气,“城内根本没有百姓被抓,那些是绵各的计策,杀得是他们自己人!”

    李庭霄脸色微寒:“盖鑫,你是说,安勃尔为了诱你出城,每天杀两个自己人玩是吗?到底是你傻还是他傻?还是,当本王是傻的?”

    他宽袖一拂,茶杯在怒气中飞出,正撞到盖鑫的身上,洒了他一身。

    忘了那条胳膊还伤着,他疼得眉心一跳,一旁的白知饮连忙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手轻轻搭在伤口上捂着:“殿下息怒!”

    曲腊奇怪地偷看了他们一眼,不安地用指甲抠自己的指节,眼神乱瞟。

    盖鑫一直觉得自己表现出色,煜王很器重自己,不然不会把一半身家交到自己手里,他们每次见面时也不生分,今日不知怎么了,他像是换了个人,满脸写着“我就是来找茬的”。

    难道,是因为铁鸢卫归了兵部,他认为自己不忠心了?

    就算现如今自己有了太后做靠山,但,煜王毕竟是亲王,要自己的命还不是随手一捏,如今连丕走了,自己又有短板在他手上,还是哄着点好!

    他磕头在地,带着焦虑的哭腔道:“殿下,是末将无能,末将愚钝,没想到城外真是我湘国百姓,末将真该死!”

    他以为自己这一番剖白,煜王定会反过来宽慰几句,他以前最吃这一套,不料,却听他说:“该死?既然知道,为何还不去死?”

    他一愣,昂起头:“殿下?末将对殿下一贯忠心不二,如今犯了错,殿下尽管责罚便是,殿下让末将去死,那……”

    他话还没说完,曲腊突然在他身旁跪下。

    “殿下!盖将军对殿下并非忠心不二,请殿下明察!”

    李庭霄扬眉。

    真没想到,都还没等他先开口,就有人替他质疑盖鑫的忠心了?

    第067章

    盖鑫怒视曲腊, 像是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了。

    曲腊瞪回去,一副豁出去的架势。

    “殿下,康欢来过, 盖将军明知他是殿下的人, 却下令将他杀死,分明是不想出城接应殿下!我和几位铁鸢卫的兄弟都是见证!”

    李庭霄一挑眉,眸光中露出一丝凛冽,坐直身子,然而却并不意外。

    盖鑫后心冰凉, 怒道:“曲腊!你这小贼污蔑我!哪有人来过?那日砍的分明只是城内抓住的奸细, 你混淆是非, 联合那几个造我的反!”

    他又转向李庭霄:“殿下明鉴,末将冤枉!自打被调到兵部, 早就有人惦记上了铁鸢卫将军的位置, 这是栽赃!”

    李庭霄不为所动, 静静看他, 话却是对曲腊说的:“曲腊, 你有证据吗?”

    盖鑫自以为这说辞天衣无缝,康欢也死无对证,不料,曲腊却爽快地说:“有!”

    他在煜王的示意下站起身:“殿下, 末将先领个违抗上令之罪!末将跟康欢有些交情, 自然不能看着他枉死, 那日跟几个兄弟一商量, 没杀他, 而是将他藏起来了,想等连公公走了再送他出城去给殿下报讯!”

    李庭霄一顿:“连公公?大内总管那位连公公?”

    “不是, 是太后驾下伺候的那位连公公,他在城中待了好几日呢!”曲腊嘿嘿一笑,尴尬:“没想到殿下胜得如此神速,这讯也没报成,倒像特意欺瞒殿下似的!”

    李庭霄收回目光,挥袖:“无妨,去带康欢来见我!”

    曲腊快马去接人,不消一刻钟便回来了。

    这一刻钟,盖鑫面如死灰地瘫在地上,眼神四处乱瞟,打算寻得一线生机。

    然而,煜王只是温吞地喝着茶,一眼都不看他,他身后那个小将军半阖着眼睛,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门外几名亲卫目不斜视,面色严谨,但搭在刀柄上的手筋鼓着,随时提防任何情况。

    康欢见到李庭霄,既羞愧又委屈,七尺的汉子跪在地上直抹眼泪,控诉当天盖鑫故意捂嘴不给他辩解的机会云云。

    李庭霄一语不发地听完,放下茶杯,说了句“辛苦了”便站起身:“盖鑫先不顾百姓死活,任他们被敌军欺凌,辱我国威,又临阵怯战,有损我军士气,即日起革职查办,本王稍后会上奏陛下,来人,卸甲摘盔,下狱!”-

    经过几日休整,李庭霄的肩膀拆了线,很快能行动自如,白知饮怀疑他是铁打的。

    派快马回天都城递信,禀告几天前绵各内讧后退军的消息,跟湘帝细数盖鑫的罪状请他定夺,并说自己暂时接手铁鸢卫的指挥权,代管西尖驿,请兵部尽快任命新统帅。

    这一来一回,起码一个月。

    煜王的到来受到西尖驿的热情欢迎。

    听名字就知道,这里原本是关隘处的一个驿站,百年前,夷狄入侵,战事吃紧,前朝不断派兵过来,驻军越来越多,无战事时,前往关外的路反而比之前更安全,西尖驿便逐渐成了上规模的行商补给站,相应的,客栈酒楼也渐渐兴旺,不少在中原混不下去的百姓移居过来讨生活,也有驻守的兵士干脆在此成家,逐渐成了上规模的大城池。

    以战养商的地界,官军到此地自然极受敬重,更别说是煜王率军亲临。

    李庭霄丝毫没手软,封了盖鑫家的宅子,男丁全都下了狱,查封时见他隔壁的宅子出售,顺手买下搬了进去。

    这宅子原本住着一名富商,年前搬去了别处,只留下一名管家看着宅子,见是煜王要买来住,殷勤地将宅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还说库房里的新物件都给殿下留着,随意取用便好。

    如此倒是省了李庭霄的事,跟白知饮两个人搬进去,借着养伤的借口连着不思进取了好几日。

    上午还晴好的天气渐渐暗淡,像是蒙了一层青雾,不多时,无数雪片纷纷落落,静谧的院子里转眼铺了一层。

    天气渐冷,白知饮在库房里翻出条薄毯子,打算去给李庭霄加一床,出来见到外头换了颜色,便笑着往他屋里跑。

    “殿下,殿下!”

    李庭霄听他在院子里嚷嚷,以为出了什么事,一开门,正被他装了个满怀。

    “怎么了?”

    他扶住他,见到他满脸笑意登时心头一松。

    “下雪了!”

    李庭霄嗤笑:“还以为多大事,下雪怎么了?”

    白知饮一怔,收了笑容:“嗯,没怎么……”

    错身就去把薄毯放到床上,背影带着几分落寞。

    李庭霄顿时有所悟,过去从后面搂住他:“别管了,走,院子里看雪去。”

    入冬的第一场雪,又细又绵。

    白知饮在地上踩出匀称的脚印,停在庭院正中的梅树下转了个圈,仰头看天,雪片无声落在他的皮肤上,很快被体温融化。

    李庭霄负手过去,轻轻掸掉他肩头上的雪,笑道:“那么喜欢雪?”

    白知饮“嗯”了一声,上翘的唇角藏不起笑意:“倒也不是,以前一下雪,天地间苍茫萧瑟,只觉着冷,今日突然发现落雪也这么好看!”

    他温柔地笑着,所有过往的苦楚仿佛都成了过眼云烟,脸上铺满亮晶晶的冰晶,璀璨耀眼。

    李庭霄忍不住亲上他的面颊,唇边触感冰凉,白知饮向后一缩,却没留神撞到梅树上,枝头的积雪扑簌簌落了他们一头。

    躲了,却躲不过,李庭霄手臂一抬,他便成了自投罗网的小兽,被人圈在牢笼里肆意宰割。

    冰冷的空气逐渐变得火热,面庞上的冰晶被蹂躏成水,趁着换气的工夫,李庭霄盯着怀中人湿漉漉的睫毛和微微发颤的唇瓣,把他拥入怀中。

    白知饮下颌搁在他的肩头,呼吸急促,口鼻尖萦绕着白气。

    抱着他的双臂收了收,李庭霄哑声责备道:“穿这么少,不怕生病!”

    白知饮埋进他怀里笑:“嗯,冷了,回房吧?”

    房中点起了炭盆,两人身上的雪屑转眼化了,白知饮将他脱下的外衣拿去偏房晾起,回来时自己也换了一身,还端了热乎的桂圆银耳羹。

    说是羹,更像是煮的糖水,厨娘今日告假,李庭霄想他尽力了,也不挑剔,端过来慢慢喝光。

    白知饮脸上的忐忑消失,忍不住问:“好喝么?”

    李庭霄点头。

    白知饮捧着另外一碗递过去:“那再来一碗?”

    “不了,撑。”李庭霄笑笑,“你喝。”

    白知饮喝了一口,一愣,仔细品着那羹,总觉得跟厨娘做的完全不是同样的东西,偷眼看他专心读书的模样和面前的空碗,心中突然明悟,嘴角再次上扬。

    雪天最适合窝在暖和的房子里,李庭霄倚在木榻上,拿着一本闲书看得津津有味。

    不知是不是错觉,白知饮在他面前走动的次数明显变多,他一抬眼,便看到他正捧着一个青花瓷大花瓶要换地方摆放。

    他此刻背对着他,宽松的薄长衫被一条窄窄的带子束着,细腰和单薄的后背轮廓一览无余,那略带刻意的走路姿态,怎么看都像是在故意撩拨人。

    李庭霄放下书,盯着他琼枝般的身影抓耳挠腮。

    这好不容易有了真正的独处机会,自己又受了伤,这口上好的鲜肉几时才能叼进嘴里?

    不成,太怪了!

    他清了清嗓子:“白知饮。”

    白知饮忙的脸庞膛红,擦了把汗慢吞吞走过来:“殿下有何吩咐?”

    李庭霄拍拍榻边,让他坐过来。

    “最近黄石村有消息吗?”

    白知饮原本还有些扭捏,闻言一愣,旋即想到李庭霄对待江南百姓的关切,正色摇头:“没消息,那天之后他们便自行回村子了。”

    “天越来越冷,他们的日子怕是难熬。”

    “殿下想帮他们?”

    “帮他们也是应该的。”李庭霄起身拿衣服,“盖鑫这废物留下的烂摊子!”

    白知饮忙跳下地,帮他穿衣服,嘴上却说:“殿下要去也不用非得今日,还下着雪呢!”

    “不打紧,今日不会再下了。”李庭霄扫了眼他单薄的衣裳,“你也多穿些!”

    白知饮一再推脱,却还是被李庭霄硬披上了狐裘大氅,兜帽也好好地拉上了才出门。

    柔软的淡紫色狐裘包裹下,他的面庞显得异常精致,李庭霄看得心头火热,忍不住牵起他的手。

    雪并未下多久果然停了,天空泛着青灰色。

    院中落着一层薄薄的白,就连方才他们踩出的脚印都没盖住,那棵梅树下印痕凌乱,还有一束梅枝,茬口还是新的。

    李庭霄弯腰拾起,凑近了看那些含苞待放的花蕊:“可惜了。”

    白知饮的脸红了红,这好像是他方才激情时无意中折断的。

    李庭霄将它放在窗沿上,拢了大氅往后院去牵马。

    路过一处院墙下,白知饮隔着墙上的镂空往隔壁看了看,脸上闪过一丝复杂。

    隔壁是盖鑫的宅子,如今被抄了家,里头只剩下翻倒的家具和满院的狼藉,来不及关紧的门窗在寒风中微微晃荡着,不时传出“吱呀”声,萧瑟无比。

    李庭霄察觉到身后的步子慢了,回头看到紫色貂裘中露出的脸显出几分凄凉,笑着问:“怎么,同情他?”

    白知饮喃喃道:“也不知他的家人这会儿在哪,有没有地方安身。”

    话未说完又觉得自己失言,忙抿住了唇。

    李庭霄一向觉得株连法度有病,是以他只关押了盖鑫和他的几个儿子,象征性地将他家的女眷遣散了,至于去处,他并未过问。

    他知道白知饮在想什么,笑着过去拍他的后脑:“不会没地方安身,我又没不准他们带银子,也没赶他们出城,这偌大的西尖驿还能没他们的容身之所?”

    白知饮点点头:“抱歉,我只是……”

    李庭霄粗暴地捏住他的嘴唇,捏成一只滑稽的鸭子,然后笑着转身朝外去。

    白知饮揉着嘴巴追上他:“直接去黄石村吗?”

    “先去趟县衙。”他看了眼天色,“后面几天多半会有场大雪,找县衙要些御寒之物,一并送去!”

    白知饮也看了眼天:“殿下是怎么学会观天色的?”

    李庭霄哈哈一笑,敷衍道:“多看!”

    第068章

    傍晚, 天气放晴,黄石村里升起袅袅炊烟。

    于氏姐妹一个往灶膛里加柴,一个数着米下锅, 等米半熟, 又往锅里扔了几个野山芋。

    “姐,明日再跟村长说说,进城去找煜王求点吃食吧,从安勃尔大营里偷出来这点粮食哪够分的?”

    “说了,可卢村长不允, 说让大伙凑些钱进城去买!”

    “全村的钱粮都被抢了, 哪还有钱?指望拿野货去换, 要攒到什么时候?这天都下雪了……”

    “也是……”

    盖上锅盖,两姐妹一起坐到木楼的台阶上, 用相同的姿势托腮看向树林后的天空。

    “姐, 咱俩以后嫁不出了吧?”

    “那就不嫁了, 咱俩一起过, 姐养你!”她目光憧憬, “这回让咱们进城了,姐多多织布,你拿进城里去卖,等赚了钱, 咱把房子好好盖盖, 重新养点鸡, 再养条狗……”

    还没等她说完, 妹妹拼命摇她的胳膊:“姐, 姐!有人来了!”

    两姐妹同时站起来,村子里也陆续有人从家出来, 紧张地看山下来的那一行队伍,待看清后,纷纷松了口气。

    大约百余名军士身披黑甲,脸被草原上的寒风吹得发红,身上头上落着星星点点的雪,他们没带兵刃,而是赶了十几辆大车,在山路中间留下两道黑黑的车辙。

    林深路滑,遇到不好走的地方,单靠马匹拉不动,人得从后方推,于氏姐妹对他们身上的黑甲极为熟悉,忙招呼村民们下去帮忙。

    “煜王,是煜王来了!”

    村子里能动的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跑下去帮忙。

    只是他们没想到,还真是煜王来了,亲自来的,送来了十几车的棉衣棉被还有吃食,足够这千人的小村子过完这个冬天。

    村民们像是见到亲人般将他们迎进村子,黑甲军也不说二话,帮他们把东西往各家各户搬。

    李庭霄被村长请到尚算完整的祖屋,于家的妹妹端了两杯热水,里面扔了两颗枣子。

    村长姓卢,是位白发苍苍的清瘦老叟,七旬的年纪,居然奇迹般地在绵各人的磋磨下活了下来。

    卢村长颤巍巍地说:“请殿下勿怪,村子里实在找不出一点待客的东西,并非刻意怠慢殿下!”

    “茶叶瓷器本就是绵各人匮乏的东西,见到了自然不会放过。”李庭霄端起热枣茶尝了一口,入口微酸带甜,便赞了句,“味道不错!”

    卢村长这才舒展开了满脸的褶子,肚子里开始酝酿感激的话,不料煜王却先开口跟他拉起了家常。

    “卢村长,本王看黄石村都是些木屋,这要如何过冬?”

    “的确难捱,但往年都是这么过的,多填些柴火倒也过得去!”

    “为何不建屋?”

    “村里没人会建屋,外头请工匠的话要不少钱,石料也得买,我们村很少跟关内人打交道,日子只能混个温饱,哪有余钱呢?”

    “没想过搬到城中?”

    “这事不好办,我祖父提过一次,我父亲提过一次,都被回绝了,到我这辈也就作罢了,西尖驿周围其实还算安生,往常顶多小股绵各人来打打秋风,哪有这种大军压境的情形?今年也不知怎的,若不是煜王殿下好心救命,那我们……老朽替全村感谢殿下活命之恩!”

    老人抹了把眼泪,起身便要下跪,被李庭霄一把拉住:“不必客气!”

    他看了眼透着天光的屋顶,问:“趁着还没入冬,本王派一批工匠来帮村里盖屋,可好?放心,不要黄石村出一文钱。”

    卢村长被这天大的好事砸懵了,愣了好半晌,才生怕李庭霄变卦似的:“好,好好!这样最好,只是……”

    李庭霄又看向门外一览无余的树林,说:“本王看村子规模应当再扩大些才好抵御外敌,四下应当修上围墙,筑上防御设施,再移些壮丁进来,嗯,不如干脆花个一年半载扩成城池,卢村长帮本王好好管着,今后村民安全无虞,你也高枕无忧。”

    卢村长还蒙着,白知饮却扬了扬眉毛,渐渐明白了什么。

    还真当他没所图呢,原来在这等着?

    半晌,卢村长浑浊的眼珠浮上一丝清明,小心试探道:“殿下,是想要在黄石村驻兵?”

    李庭霄抬手笑道:“本王哪有什么兵,不过是知道有些闲人没处去,给他们安顿个地方,省得在关内到处惹麻烦,不过村长放心,本王会派人管教好他们,不会给村民添乱,或许除了盖屋,还能养马打铁种田,让黄石村过上好日子。”

    卢村长想了想,试探问道:“是……就好像原先的西尖驿?”

    李庭霄颔首:“这样想也可以。”

    另一座城池,与西尖驿一墙之隔,不归湘国管辖,表面上和从前一样友善,但它会变成抵在湘国咽喉上的一把刀,是他李庭霄的刀。

    卢村长缓了缓,想到被马活活拖死的儿子,盯着手背上新添的伤疤,枯槁的拳头慢慢攥紧,下定了决心:“老朽多谢殿下抬爱!”

    “但有一点,不要让他人知道这些人是本王介绍来的。”

    “自然,老朽明白!”

    李庭霄欣慰地拍拍他的手背:“西尖驿粮也不多,本王只跟县衙讨来这么多,若是派大批工匠来修城,今日带来这些不够吃几天,稍后会给你些银子,你去找墉冬察,从他手中购粮。”

    一说去找墉冬察,卢村长有点怵,李庭霄早料到了,喊来了刘校尉。

    “这是本王的亲卫,这次他陪你去,你派人跟着他,由他帮你引荐,下回便认得了。”

    “是!”卢村长应了声,小心翼翼问出疑惑,“殿下,绵各又不产粮,我们为何不直接向关内购买?”

    “黄石村一下买太多粮,难免惹人觊觎,你尽管去,墉冬察再从别处购粮便是!”

    卢村长想了想,眼前一亮。

    李庭霄不由得莞尔,觉得这七旬老者头脑真是一点没糊涂,确实不错。

    今日来之前,他对这老人家事先做过了解。

    一是闲聊时听墉冬察说过,他在去见安勃尔的路上见过个六七十岁的老头,是个有骨气的人,黄石村再无七十高龄的老人,那人自然就是卢村长,二是于氏姐妹在军营中借住时常聊村里的事,种种细节表明,他有情有义有担当,所以李庭霄最终才敢把自己的大事定在黄石村。

    光有卢村长还不够,他会派亲信留下主事,人选倒是还没定下-

    回到西尖驿,天已经黑透了,李庭霄吩咐曲腊去县衙交还板车,自己回了家。

    两人都忘了吃晚饭这茬,回到家才感觉腹中饥饿。

    厨娘不在,外头的酒楼饭馆都关了,白知饮不得不走进厨房,看着那些瓶瓶罐罐只觉得头昏眼花。

    方才,李庭霄说“简单煮个面”,他想不通,煮面这事到底哪里简单了。

    回忆着小时候看家中厨娘擀面的样子,找了个盆子倒入一瓢面粉和水,根本不成型,只好又往里倒面,不知不觉,那面和得跟石头一样硬,便又往里加水,半个时辰过去了,揉面揉得肩膀酸疼得要命,好不容易和成软硬适中,他又不确定这能不能行。

    他用手指戳被弄成面盆大的面团,盯着上头几个凹坑发怔时,腰突然被人从后面搂住。

    忍不住吸了口熟悉的檀香味,他侧过头,对上他刚好凑近的脸:“君子远庖厨,殿下进来做什么?”

    李庭霄嗤笑:“屁的君子!”

    这表情白知饮见过,上次自己提“规矩”,他便是如此表情,带着三分无奈和七分不屑。

    李庭霄挽起袖子便接过他手中的面盆,看了一眼,嘲笑道:“白知饮你好大的饭量!”

    白知饮忍不住辩解:“不是,是没弄好,加着加着就多了!”

    看到案板上一片狼藉,李庭霄信了他的话,更是笑得浑身抽搐。

    白知饮沮丧地垂下眼,肩膀都耷拉了:“要不我出去转转,看有没有还开着的铺子,没有的话就去县衙后厨讨点吃的。”

    “不用。”李庭霄挪动身子取代他的位置,“躲开,我来!”

    白知饮眼睛瞪圆了,怎么可能?再怎么低姿态,亲王也不可能会煮饭吧?

    李庭霄还真会,擀面这事不好说,但总比白知饮强一点,弄熟了应该没问题。

    他把盆里的面扣在面案上,拿菜刀切下一半,试了试硬度,加水,自己胳膊使不上力,便指挥白知饮继续揉。

    白知饮自然任劳任怨,将面揉匀了,李庭霄又让他擀成薄薄的一张,结果,全粘案板上了。

    两人盯着面皮陷入沉思,接着一起哈哈大笑。

    李庭霄突然想到什么,从面粉口袋里舀出一瓢干面粉,伺机往他鼻尖上抹了一条,白知饮摸了下鼻子,不甘示弱地抖抖手,弄了李庭霄一身。

    片刻间,厨房成了战场,面粉纷纷扬扬像是在屋里下了雪,两人均是一头一脸的白,压根不敢对视,因为一看对方的狼狈相就会笑得直不起腰。

    李庭霄按住白知饮:“不闹了,当心炸了。”

    白知饮一愣:“炸了?”

    李庭霄不想对他解释粉尘爆炸的危险,只说:“收拾一下,我们再做一次!”

    他们一边笑闹一边研究做面,时不时还会抽冷子报复一下。

    锅中渐渐冒出水汽,李庭霄一手锅盖一手筷子搅动着,吩咐白知饮:“你去洗洗,回房等着,很快就好!”

    白知饮犹豫,觉得留他一个人在厨房煮饭不妥,两人都在也就罢了,自己若是先离开等开饭,倒成了被煜王伺候的那个。

    他不肯走,李庭霄也不强求,吩咐他切配菜。

    白知饮的手拿刀时候稳稳当当,切个菜却七扭八歪,李庭霄气得直掐他的脸,把筷子塞进他手里:“去看着锅,别塌底!”

    这事白知饮还行,认真用筷子扒拉锅底。

    切菜声“笃笃笃”地响着,节奏整齐,他忍不住回头一看,李庭霄刀下的黄瓜丝长短粗细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刀工竟然十分了得。

    恍惚间,他竟然产生了错觉,觉得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煜王,而自己也不是卑贱到泥地里的奴隶,他们像是一对相濡以沫许久的爱人,相互爱护相互照料,日复一日过柴米油盐的平淡日子。

    没有阴谋,没有战争,没有仇恨,那样的话,是不是更好?

    可惜,从头到尾,煜王走出的每一步都是有目的的,无论是找借口南下,还是来到西江,或是跟墉冬察合作,现在又救下黄石村……

    当初救自己,是不是也是他埋下的一步棋?到底是什么用处?

    如果一切安宁的话,他还会亲近自己这个对他来说毫无用处的人吗?

    锅边“噗噗”跳出水花,面锅沸腾得要溢出来,李庭霄抽空看了一眼:“压火,快熟了。”

    白知饮回神,嘲笑自己想太多,依言把灶膛里的火压小了点,李庭霄把刚切好的黄瓜丝一股脑扔了进去,还加了调料调味。

    量没掌握好,好大一锅,两人面面相觑。

    李庭霄嘿笑一声,大剌剌盛面:“一人一半,不吃完不许睡觉!”

    第069章

    白知饮饭量小, 属实是吃不下那两大海碗面条,李庭霄也好不到哪去,好不容易塞下最后一口, 被撑得身体后仰, 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盯着白知饮低头小口吃面的样子:“怎么样?好吃吧?”

    白知饮忙点头:“好吃!”

    确实好吃,比厨娘做的还好吃,面条劲道,面香中透着几分清新。

    李庭霄满意。

    趁他不注意,白知饮悄悄搁下筷子, 转移话题:“殿下, 刚刚说怕什么炸了?”

    他显得求知若渴, 李庭霄便绕过理论知识对他解释:“其实没有明火的话不打紧,狭小密闭的地方, 面粉太多的话, 遇到火就会爆炸, 还是以防万一的好。”

    见白知饮一脸震惊, 他笑道:“有次御膳房的厨子炸过, 后来夫子教的,我倒是没亲眼见。”

    白知饮一知半解,干脆不想了,起身收拾碗筷:“我收拾一下, 殿下要喝茶吗?”

    李庭霄眯眼看他:“辜负本王的一番美意?”

    白知饮苦着脸:“实在, 实在吃不下了, 留着明早吃……”

    尽管如此说, 还是没敢端走, 像是在等他同意。

    他故作严肃地看着他,白知饮又将碗筷放回去, 揉了揉肚子:“那,过会儿再吃,可好?”

    李庭霄捂着肚子笑开了。

    肚子疼,一半是撑的,一半是笑的。

    白知饮这才想明白他是故意戏弄自己,气得咬住唇,将碗筷送去厨房,将它们洗了,又开始打扫“战场”。

    他不愿回去见他,他这阵还没过劲儿,一见面定然又要追着自己嘲笑。

    没旁人在的时候他一点也不稳重,可真不像个亲王!

    外头更夫敲了三下,他才磨磨蹭蹭往前院去,风灯摇曳着照亮院子,雪地泛出柔光,他看到院子一侧的小花圃中,李庭霄正蹲着在地上鼓捣什么。

    听到脚步声,李庭霄转头唤他:“来得正好!”

    他刚刚松了土,拾起脚边的一截梅枝交给白知饮:“来,交给你!”

    “给我?”白知饮不解。

    李庭霄指那块被松过的土:“插进去,看看来年它活不活得成。”

    他弯起眼睛,眼底的光灼得白知饮心悸,又听他说:“算我们一起种的!”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他将梅枝插入了地面正中,枝头的两枚花苞正欲开放,沾着雪的叶片晶莹剔透,半遮半掩,娇艳动人。

    李庭霄贴在他身边道:“饮儿,这算我给你的定情信物,收不收?”

    白知饮的瞳孔缩了缩,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头。

    李庭霄牵起他的手:“别看它弱不禁风,但定能扎根活下去,且一年比一年茁壮,最后变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今后我们每年都来看它,可好?”

    白知饮眼眶微湿,吸了吸鼻子:“一言为定!”

    李庭霄隔着额带吻了下他额头的伤疤,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住:“一言为定!”-

    李庭霄养了大半个月的伤,除了接手盖鑫的烂摊子,对西尖驿从内而外地整顿,其他时间都在暗中关注黄石村的情况。

    刁疆千里迢迢从关内往黄石村送了不少“工匠”,墉冬察的粮食也运到了,因为黄石村特殊,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

    卢村长那边传来消息,说先建屋,过几日土冻了,不好挖地基,还是等开春再筑城。

    李庭霄估计自己待不到开春,但有刘校尉在黄石村主持大局,他十分放心,便允了。

    又过几日,圣旨到了,大内总管连羽亲自来宣旨,对煜王的重视程度不言而喻。

    军所中,连羽尖着嗓子,脸上带笑,与圣旨中的溢美之词倒是很相配。

    李庭霄仔细听着,圣旨中对他这次剿灭安勃尔部的连环计极尽赞美,却只字未提西江和盖鑫,心中不禁划过一丝微妙。

    领旨谢恩后,连羽合上圣旨,忙不迭上前掺起单膝跪地的李庭霄。

    “听说殿下受了伤,伤势如何?可好些了?”

    “好了,壮实着呢,连公公有心了!”

    连羽松了口气,满面堆笑:“那就好!”

    李庭霄一笑,招呼白知饮:“阿宴,给连公公奉茶!”

    连羽眼皮撩了撩,望着白知饮的背影,笑了:“殿下倒是长情,这小奴隶还伺候着呢?”

    听上去是玩笑的语气,李庭霄却在他目光中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光芒,似是嘲弄,似是提防。

    “连公公有所不知,阿宴可好用了!”李庭霄大笑着扬起手中圣旨,“这几战,哪一次少了阿宴本王都成不了事!”

    “哦?殿下的折子里可没说。”

    李庭霄大袖一扬,志得意满地揣回圣旨:“是本王的侍卫,又不是别的什么人,有什么单独说的必要?”

    “也是!”连羽目光一扫,见白知饮正端着茶回来,问,“不知阿宴有何本领?”

    白知饮恰好回来,很意外他们居然在谈论自己,匆匆一瞥便低下头,放下茶水和点心。

    李庭霄笑眯眯看着他的脸,道:“我的阿宴,箭法天下无双!”

    被当面夸奖,他浑身不自在,倒完茶便手忙脚乱退了出去。

    “啊,是了,天都城那些小子们都说阿宴箭法不错,何小侯爷上回还说想他大哥了,当时咱家还纳闷,何小侯爷哪有大哥,他却说,他大哥是殿下的贴身侍卫。”连羽笑着摇头,“看来所言非虚啊!”

    “自然。”李庭霄得意一笑,转而道,“连公公,母后和皇兄可好?”

    “太后一切都好,陛下嘛……”连羽笑得意味深长,“上回殿下送回去的密信,陛下看了一遍又一遍,看样是十分惦记栗娘娘呢!”

    按照临行前湘帝的叮嘱,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往天都城送一封密信,随时禀报西江的动静,李庭霄依言照做,当然,只捡表面看到的说。

    提起密信,话题自然而然就转到了政事上。

    “连公公,对于西江王,陛下有何示下?”

    “倒是没什么,但陛下吩咐了咱家,说娘娘再有两个月就要临盆了,让殿下好生盯着,西尖驿这边,兵部不日将派人来接管。”

    “本王明白,也请公公转告陛下和母后,霄儿必不辱使命,将皇嫂和太子平安带回天都!”

    “那是一定!”连羽顿了顿,“还有一事,陛下有些介怀。”

    “公公请明示。”

    “那墉冬察汗确定可靠吗?会不会将来壮大兵马,带领绵各各部卷土重来?”

    闻言,李庭霄沉吟片刻:“安勃尔是用计才插入我湘国腹地,下回我们就知道如何提防了,就算绵各卷土重来,情势也不会比上次更糟。”

    连羽想了想:“也是,那咱家便如是回复陛下!”

    李庭霄颔首,请连羽用茶:“盖将军这茶不错,该是西域来的,连公公品品。”

    连羽便垂眸啜了一口,点头:“确实好茶。”

    “盖将军在西尖驿日子可真安逸。”李庭霄轻笑,“他的罪状本王都禀告陛下了,不知陛下如何定夺了?”

    连羽继续品尝,目光不经意从热气后透出,与李庭霄碰到一起,于是一笑:“太后命押回兵部受审。”

    他试图观察李庭霄的表情,可他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淡淡疑惑道:“太后?”

    “殿下的折子递进宫那日,恰好陛下正陪太后用膳,太后随口一说,陛下也觉得该当如此。”连羽轻笑,“正要跟殿下提这事呢,兵部丘尚书托咱家将人押回去,还要殿下所列罪状的相关人证一道回去,届时将会按律惩处。”

    李庭霄勾了勾唇,往嘴里丢了颗酿梅子:“成!”-

    李庭霄飞快给连羽准备好了他要的人证,分别是于氏姐妹、夏欢、两名铁鸢卫军士和两名西尖驿小有头脸的富户,下午,连羽便押着盖鑫,带上这一行人回天都城复命。

    他一直将队伍送到东城门,登上城楼看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官道尽头,像是被吞进了连片的铅云当中。

    白知饮看着他紧绷的侧脸,问:“殿下不高兴?”

    李庭霄嘴角一扯,拢起斗篷下城楼:“盖鑫这回死不成了。”

    白知饮追着他问:“为何?”

    “之前西梓殿总管连丕来见过盖鑫,你猜,他为什么特意跑到这偏远的边关来?”

    “西梓殿?是太后?”

    “我倒是没料到太后竟公然插手盖鑫的事,这连羽跟连丕是亲兄弟,难保不沆瀣一气,陛下怕不是……”

    碍于旁边人杂,他没再说下去。

    白知饮眨眨眼,懂了。

    这不明摆着,四人当中就湘帝一个“外人”吗?

    皇家人丁不旺,仅有的兄弟二人离心离德,后宫企图把持朝政,宦官因此横行无忌,也难怪,湘帝最近对煜王态度转变如此之大!

    白知饮暗自咋舌:真难!

    据说西尖驿外有个沙坡,水落在沙面上却渗不下去,挖的话却能挖下去,看起来只是普通的沙,这年头,但凡解释不通的都是神迹,他们早上便约好了去转转,谁知被连羽耽误了。

    他们上了马,决定出城去看沙子,不料,街上又跑来一匹快马,是从南城门方向过来的,一边跑一边吆喝:“殿下!西江王来信,西马关告急!”

    李庭霄和白知饮对视一眼。

    这次是白知饮提出想出去游玩,见李庭霄有正事,他宽慰一笑:“下回再去。”

    李庭霄温柔凝视他片刻,调转马头,迎向信使。

    第070章

    信送到西尖驿时, 西马关已被朱云察的四万大军围困了十几日,派出的信使要么被对方捉拿,要么被当场射杀, 还是昨日云潇璃不放心儿子派人去探望, 发现西马关成了一座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孤城。

    二更时分,西马关上空被火把映得通红,城内忙碌得如同白昼一般,回荡的脚步声带来满城肃杀之气。

    军所内,戍卫将军南昊面色阴冷, 一众守将都安静看着他, 议事厅内落针可闻。

    他目光巡视过众人, 问:“烽火台还是上不去人吗?”

    西马关守备翟碑起身出列,不敢看他的脸色:“将军, 实在是上不去啊!对方有人射术极佳, 上一个死一个!”

    “盾牌呢?”

    “太重太大, 背不上去……”

    “借夜色掩护趴着上去, 试过吗?”

    翟碑更丧加气:“试了, 对方将箭上浸了火油,我们的士卒还未来得及燃起烽火,就被活活烧死了!”

    众人面面相觑,栗星隆耐不住性子起身, 盛气凌人地逼视着南昊:“一定要向外求援!但也要御敌, 滚木桐油用完了, 不是还有棉被棉服?点着了扔下去啊!城都守不住了, 还管过不过冬?”

    看在西江王的份上, 南昊忍着怒气没接话,栗星隆反而得寸进尺, 不分尊卑:“我就说要出城去跟他们决一死战,当初南将军偏不让,非要当那缩头乌龟,如今可好了!”

    他双手一摊:“绵各人马上攻上来了,南将军再不做决断,城破了大家一起死!”

    南昊快被这个搅屎棍气炸了,自从他来就一直不服军令,好几次险些坏事,如今军心涣散,他还在大放厥词。

    “哪个没御敌了!”副将王厚槐忍无可忍,用力捶桌子,“栗将军休要欺人太甚!我们西陲戍卫军岂会贪生怕死?在你来之前,我们已战死三位将军,这几日也没少出城迎敌,要说实力不如人我承认,但要说贪生怕死,你先摸摸自己的良心!”

    不让他出城,还不是因为他是西江王家的三公子,担心他有闪失!

    西马关经历了数次攻城,城外除了报废的攻城器械和石块箭矢盾牌等物,还横着尸体无数,城墙上满是黑红交织的痕迹,城门也被火烧过一回,好容易趁夜用铁皮钉牢的,在栗星隆的支援下,城中粮草还足,但缺少有效抵御攻城的器械,箭矢等消耗品也早就告急,如今可以说是强弩之末。

    外头有士兵慌慌张张进来:“报将军,西门,敌军又来西门攻城了!”

    城外兵临城下,城内剑拔弩张,南昊起身深吸一口气,并未理会暴跳如雷的栗星隆,而是淡淡环视众人:“诸位将官,今日背水一战,朱云察从西门进攻,我们便去东门杀他个措手不及,谁愿与我同去?”

    王厚槐第一个跳起来:“末将愿往!将军只管去西门坐镇,我定拿下敌将狗头!”

    南昊刚要安排将领负责守西门,闻言便点了点头,却听到栗星隆冷笑:“我愿带兵从南门突围!”

    南昊眉头一拧:“哪个要你突围了?你是想让无辜兵士有去无回不成?”

    栗星隆“哼”了一声,表情极为不屑:“早该趁乱派一队人突围出去搬救兵,一直束手束脚,不就是等死吗?”

    他转身朝外走:“我带我西江的兵走,不动你戍卫军一兵一卒!我兄长的仇,我自己报!”-

    城西,浓云下的绵各大军无声无息,骑兵两侧掠阵,步兵押着投石车和攻城锤,缓缓向城门靠近。

    “咚,咚,咚……”

    攻城鼓缓慢又短促地响着,仿佛一记记重锤,落在西马关每一个将士的心头,绵各兵步伐整齐,随着鼓点一步步前进,不急不缓,仿佛早已成竹在胸。

    南昊亲自上城墙督战,待敌军进入射程,他锵然抽出佩剑,直指城下敌军,高呼一声:“放箭!”

    城头弓弩手万箭齐发,飞蝗般落于绵各军头顶,他们早有防备,横举绑着竹盾的小臂,城下盾墙连成片,“笃笃”之声不绝于耳,他们硬生生挨过了这波攻势。

    竹盾倾斜,下方藏着的弓箭手射出一波冷箭,城墙上有好几人在没有防备之下被射中,从墙头跌落,血溅当场。

    南昊捏紧拳头,心头战栗不止,并非恐惧,而是恨意和不甘。

    往常还能用火阻挡绵各军前进,如今城内再无桐油可用,箭矢也所剩无几,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推着攻城锤逐渐接近城池。

    堂堂西陲戍卫军,居然跟四万蛮夷鏖战到如此狼狈的地步,他这个统帅对得起谁?

    怪只怪朱云察部的军士太过悍勇,如果说安勃尔部是靠人数才掌控绵各的大权,那朱云察部的战力就决定了他们跟安勃尔部有平起平坐的实力,这也是安勃尔敢于明着欺压墉冬察,而跟朱云察只谈合作的原因。

    “轰”的一声巨响将南昊的神思拉了回来,他的耳畔犹在轰鸣,脸庞火辣辣的疼,上手一摸,摸到一手的血。

    一块巨石砸碎了一方城垛,本就千疮百孔的城墙晃了晃,像是随时要塌,两名躲闪不及的士兵半个身体被砸成肉泥,而他正是被巨石碎裂飞溅开的石子划破了脸。

    随着城下攻城统帅一声令下,又一块巨石飞来,南昊吆喝着“找掩体”,城墙上瞬间大乱。

    他跌坐在一块半残的城垛后,侧头看到下方攻城锤已经近到了城门前,一咬牙,握着剑柄大吼:“还能动的,随本将军出城迎敌!”

    与其任人冲入城中作乱,还不如在城外开战,杀一个算一个!

    或许,栗星隆是对的。

    他扶着墙垛,摇摇晃晃站起身,充满恨意地朝下看了一眼,绵各的几万人大部分都留在西门,浩浩荡荡无边无尽。

    忽然,他瞳孔一凝。

    远方竟然起了变故,一大股黑潮在远处蚕食着五彩的绵各军。

    南昊浑浑噩噩的脑子突然清明,瞬间瞪大了眼。

    黑甲军?是铁鸢卫来了!

    如今西江王拿得出手的只有一万兵马,不得不找煜王求援,李庭霄自然不会推脱,否则跟盖鑫之流有什么分别?

    一夜奔袭至西马关,见朱云察部已经开始攻城,便命曲腊率军冲入敌阵。

    肉搏战持续了一个时辰,围在城池四周的绵各军纷纷来援,栗星隆和王厚槐得了动静来跟铁鸢卫汇合,朱云察不敌,全线退守三十里外的玳山,并派人去向墉冬察搬兵。

    他知道墉冬察和安勃尔内讧,但却不知细节,只知道他如今吞了安勃尔的十几万兵马和部众,一跃成了绵各汗国最大的一股势力。

    朱云察从不在意这些,他很清楚,自己一个后来才归顺到绵各的外人,可汗的位置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如今能拥有一方部落已经是相当幸运了!

    是以,在大大小小几位汗王里,他和他的部落活的随遇而安。

    然而,今日在汉人手中吃了大亏,他顾不得探查墉冬察的立场,只想跟他抱团打赢这场仗,将那负隅顽抗的头领抓了,生啖其肉。

    墉冬察性格可比安勃尔好多了,同是绵各兵马,他一定会帮的!-

    煜王及铁鸢卫被恭迎进城,被围困了近一个月的西马关终于得了喘息的机会。

    寒风中,缺衣少粮的城池更显得摇摇欲坠,城中随处可见没来得及救治的伤兵,他们佝偻着身体,缩在角落苟延残喘,铁鸢卫的到来让他们的目光中现出一丝求生欲。

    南昊连滚带爬从城楼上下来,冲到城门去迎入城的援兵,见到为首那人的黑缎绣金蟒袍和鸾鹤金冠时,放缓脚步,用力眯起了眼。

    他眼神不好,看不清马上人的脸,只能看清个轮廓,但他确定那绝不是铁鸢卫的盖将军,在这一带能穿这一身的,无疑是煜王!

    刚还纳闷,平时求都求不动的盖鑫怎会主动来救援,还是想多了!

    他忙踉踉跄跄上前见礼。

    李庭霄远远看见一个破衣烂衫满脸是血的人跑过来,从顶盔认出这人八成是西陲戍卫军的将军南昊。

    他对此人存疑,因为他先前扣了云听尘的四百匹马。

    他一直觉得那是云听尘对自己使的手段,而这位南将军在里面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还得再看看。

    南昊诚惶诚恐上前见过礼,便要带煜王去军所,李庭霄打量他,摇头:“南将军还是先去治伤吧!”

    待他走后,跟在他身边的栗星隆狠狠朝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伸头缩头都是一刀,这不还是伤了?真是个胆小鬼!”

    李庭霄回头看了他一眼,觉得西江王派他来西马关没准是个错误,这小子心性不稳难当大任,如果西江一脉都是这种货色,那再怎么扑腾,也扑腾不出什么花样了-

    趁着休战的半个月,西马关重新加固城池,与西尖驿往来运送粮草和过冬物资。

    而突然被扭转了胜局的朱云察也等来了他的援军。

    墉冬察汗匆匆从绵各赶来,除了少量兵马,还带了可汗的旨意——停战,和谈。

    这都是墉冬察促成的,他管不了朱云察攻打湘国,但绵各可汗可以,他帮小可汗解决了安勃尔,成了他心目中的大功臣,眼下在绵各说一不二。

    朱云察在帐中焦躁得来回踱步:“可汗为何要和谈?就算有援军,西马关满打满算五万人,只要你我联手,拿下那些汉贼还不是早晚的事!”

    墉冬察皱了皱眉,在他心目中,朱云察跟安勃尔一样短视,不过是不同方面的短视。

    他问:“朱云察汗,你攻打湘国,为的是什么?”

    朱云察似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想了半天:“拿下他们的城池!”

    墉冬察又问:“然后呢?奴役他们的百姓?占领城池?”

    朱云察脸色严肃起来,半晌,摇摇头。

    奴役百姓可以,但用不完那么多,太浪费粮食,他们绵各粮食很宝贵,占领城池还是算了,绵各是游牧部落组成的,无定所可居,占领城池也没用,湘国转眼就会发兵打回来。

    他终于捋明白了:“为了抢钱抢女人抢东西!”

    墉冬察无语地盯了他片刻,捧腹大笑。

    朱云察脸上有些挂不住,怒道:“你笑什么!不对吗?”

    “何必你死我活伤筋动骨的?”墉冬察熟稔地拍他的肩膀,“朱云察汗,我跟煜王有交情,我出面做中间人他定然不会拒绝,你去谈谈也不少块肉,万一成了,钱、女人和物资不就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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