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朱云察生性警惕, 没理会墉冬察的撺掇,但还是同意用通信的方式跟湘军和谈,这是在鏖战数月死伤无数后他最大的让步。

    将信使迎进城, 南昊召齐众将, 请来煜王,让书吏当众读朱云察的信。

    在念到“向我绵各平价供应盐铁”时,王厚槐第一个跳起来反对:“不行,绝不行!当我们是傻的吗?”

    离奇的,栗星隆居然跟他站在了一边, 咬牙道:“他们想的倒美!”

    书吏被打断, 小心翼翼巡视一圈在场将官的脸色, 又看看煜王,见没人再开口, 这才接着念, 念完后, 谁也没言语, 偌大的议事厅内落针可闻。

    良久, 李庭霄刮着桌面的手指一停,抬眼望向众人:“本王觉得,盐和铁都可以给,反正卖给谁都是卖。”

    南昊沉着脸说:“殿下, 盐倒是其次, 但生铁的最大用途就是打造兵刃, 决不能流向他国, 若是末将答应了他们这条件, 那跟卖国有什么分别?”

    李庭霄貌似不以为意,其实心中早就有了决定, 他假装思量片刻,一笑:“无妨,南将军不用勉强,这事由本王做主,若是陛下追究起来也与你无关。”

    没等南昊说什么,栗星隆先怒了:“煜王殿下,昨日听手下说,你跟墉冬察歃血为盟了!殿下一意孤行,该不是中间藏着什么猫腻吧?”

    闻言,所有人都露出惊诧神情,偷偷打量煜王。

    李庭霄眸中闪过一丝冷意,缓缓站起身:“栗将军,我堂堂亲王在此,你敢公然污蔑,究竟是别有用心的构陷,还是西江王缺乏教养?”

    栗星隆本来要跟煜王对质一番,一听他提到父王的名字,立刻怂了。

    他一挥手:“没这意思,只是事情如此凑巧,由不得人联想,殿下勿怪!但话先说在这,我西江与绵各人、尤其是朱云察不共戴天,希望殿下此举不会波及到我西江!”

    李庭霄仿佛是在宽容无理取闹的孩子,浅笑颔首:“好。”

    话已至此,无人再反对,他的目光划过众人,缓缓起身:“如此,本王便给朱云察回信了。”-

    煜王跟墉冬察相约在城外见了一面,具体谈了什么无人知晓。

    之后几日,李庭霄从周边城镇调集盐铁,大车一趟趟往关外送,相应的,装着金银和兽皮的大车也自绵各赶往西马关,再转回周边各处。

    没人注意到的是,每批往关外的车里,总有两辆半路掉队或改道,前往山中。

    南昊看着西马关忙忙碌碌的景象,慢慢地,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算是通商了?

    然而,有煜王在城中坐镇,他这个守将总是有点不自在,更何况,前几个月他还跟人合谋算计他来着。

    好死不死,那人竟然一大早就出现在城里,还在拜会煜王时,别有深意地冲自己笑。

    难怪眼皮这几日一直跳个不停呢!

    然后他又发现,这两个人好像很熟,云听尘见到煜王时,脸上的热乎劲儿令他嫉妒,既嫉妒煜王,又嫉妒云听尘。

    李庭霄见云听尘依旧一身白色长衫,还有点恍若隔世之感,笑着问:“千里迢迢的,云公子怎么来西马关了?”

    “还不全亏殿下跟绵各建立了商路,做生意怎么少得了听尘呢?我带了些货物还有几车食盐,打算派商队深入绵各汗国走一趟,这不能算私盐了吧?”

    见煜王微笑不语,知道他是默许了,云听尘大冬天摇着扇子,满面钦佩:“殿下这几仗打得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如今煜王战神的威名全天下皆知!”

    李庭霄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目光不经意在他和南昊之间来回逡巡,没看出什么端倪。

    “几个月过去,云公子的马场开得如何了?”他想起什么似的,对南昊说,“哎,南将军,这位云公子你认得吧?”

    南昊刚想脱口而出认得,目光在触及云听尘看过来的目光时,突地打了个寒战,改了口:“不,不认得,这位公子是?”

    云听尘合上扇子,抢在李庭霄前头说:“南将军,在下云听尘,乃是一名商贾,几个月前许是有什么误会,南将军扣了我家的马。”

    “哦……”当着煜王的面,南昊脸上泛起不自在的红,假装跟云听尘不熟,“哦哦哦,是了,记起来了,当时战事吃紧,绵各才被打退,所以过于谨慎,云公子见谅。”

    云听尘颔首致意:“南将军客气,将军为国家鞠躬尽瘁,云某本就不该添乱。”

    李庭霄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说话,想看他们能演到几时,可这时外头匆匆来人报讯,扰了他看猴戏。

    “禀殿下,西江王来信!”

    云听尘眼睛一弯。

    今日的信笺内外全是红色的,透着喜庆,信中说栗娘娘顺利诞下皇子,请煜王速回滇茗城。

    李庭霄还有事做,不想顺西江王的意,写了封长长的书信表示恭贺,然后问栗星隆:“栗娘娘生产,三公子不回去看看?”

    栗星隆脖子一梗,粗声粗气地说:“不回去!我在西马关守着,以防绵各人突然翻脸!”

    李庭霄心说监视就说监视,还非得冠冕堂皇,你那点人马要是有用的话,还至于差点被人破了城?

    他笑了笑,由他去-

    栗星隆留下的确是西江王嘱咐的。

    苏铎昶早料到煜王未必会回去,所以在给煜王送信的同时,还派人给栗星隆偷偷送了一封,告诉他要盯紧煜王。

    他们倒是不曾想到还有黄石村这一层,但煜王跟墉冬察结盟这事总令人不安,别说远在天都城的一些人,就连西江王都有些坐不住。

    跟绵各打了十几年的仗,说结盟就结盟了?

    入冬了,西江王宫里被炭火熏得如同春日,由于栗娘娘刚生产,需要格外照料,宫人里里外外忙个不停。

    栗墨兰在殿中闲的发慌,好在是在自己家中,亲人常伴身边,怎么都好。

    生下皇子后,她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当了娘亲,这孩子是爹娘膝下的第一个孙辈,忧的是,用不多久,就要再次告别故土回天都城。

    西江王逗弄了一会儿皱巴巴的小外孙,看了眼素面朝天的女儿:“墨兰,煜王回信了。”

    “回信?”栗墨兰的黛眉蹙了一下,“他不回来吗?”

    西江王冷哼一声:“你还说你在湘国过得好,就冲煜王对你这态度,我看那湘帝也未必多重视,你实话实说,他真的不曾亏待你?”

    “父王,煜王是煜王,陛下是陛下,这怎么看得出?”栗墨兰无奈,“再说,好不好又有什么所谓?我本就是为了稳住局势才嫁过去的,怎么?父王拿下天都城之日,还能因此留他一命不成?”

    她幽幽转向襁褓,目光中是罕见的惆怅:“这孩子,也不过是父王勃勃野心下的工具罢了。”

    别说孩子,连她这个战功赫赫的“兰将军”不也一样?

    西江王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不愿正视女儿的眼睛,他无的放矢,只好把气都撒在外头。

    他大袖一甩,怒道:“那煜王欺人太甚,湘国全都欺人太甚,不回去了!难道我堂堂西江王,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

    栗墨兰撇开眼,望向炭盆里暗淡的火光。

    从前,她以为父王爱护自己如同明珠,可从他决定送她去湘国联姻的那个夜晚开始,她就认清了一切,但她仍爱戴父亲,甘愿为他和西江献出自己,只不过,从前那颗炽热的心就如同这炭盆里的银骨炭,早已凉透。

    云潇璃上前用力推了一下西江王的手臂,他这才收敛了脾气,犹犹豫豫道:“墨兰,你再忍耐一阵,父王保证,很快就……”

    栗墨兰虚浮地笑了笑:“父王,放心吧,女儿知道。”

    云潇璃叹了口气:“墨兰,并非你父王不疼爱你,只是当时情势所逼,爹娘也心痛!”

    她捂住胸口,泪光在眼底微微晃动:“但事已至此,只能往前走,你父王的一举一动关乎着西江百姓的将来,哪敢有分毫差池!”

    “娘知道,是人都有感情,你在湘帝身边那么久,怎么忍心看着他落得凄惨下场?”她把脸转到一边,抹了把泪,“都说皇后娘娘不能生育,如今你产下大皇子,就是他们李家的大功臣,陛下定然不会再敌视西江,你舅母也过世了这么多年,我看听尘那孩子也不太放在心上了,你父王这两日也在犹豫,究竟还要不要反……”

    栗墨兰脸上浮现出一抹哀伤,接着勉强牵动嘴角,打断母亲的话:“还是反了吧。”

    闻言,西江王和云潇璃都是一愣。

    两人面面相觑,女儿这状况,明显不对劲。

    西江王先沉不住气:“墨兰?”

    栗墨兰秀眉皱着,整个人都笼罩在哀伤中,良久才摸摸大皇子的小脸,平静说道:“这孩子,不是陛下的。”

    怀孕时哭,不单单是因为想家,而是悔恨,担忧,和对未出生孩子将来命运的绝望。

    望着眼前呆若木鸡的双亲,她凄惨一笑:“不能生育的并非石皇后,而是湘帝那个废人。”

    废人?

    这两个字瞬间让夫妻俩明白了许多,譬如,为何除了墨兰,湘帝就只有一个石皇后,而不纳新妃。

    云潇璃踉跄着后退几步,脚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西江王张了张嘴,再看那婴儿时仿佛看到恶鬼。

    他支吾半天:“那,这孩子是谁的?”

    栗墨兰脸上还带着产后的苍白,露出一个极其温柔的笑:“不知道。”

    接着,她平静又坚定地说:“就算知道,也不会说。”

    “永远都不会说。”

    第072章

    半月后, 西马关的城墙全都重修完毕,李庭霄才要回西尖驿,却先收到了湘帝的信。

    是书信, 并非圣旨。

    信中先问栗娘娘的近况, 字里行间催他早日带她们母子回天都,后面才说正事。

    【今日早朝,兵部尚书丘途弹劾皇弟,说皇弟将盐铁售与绵各,用不多时绵各必然兵强马壮, 届时后患无穷, 朕深以为然。十数年来, 绵各人对我西陲虎视眈眈,数万将士浴血才保得边境太平, 朕信任皇弟, 是以今日不发圣旨, 仅修家书一封, 劝告皇弟行事深思熟虑, 莫让将士们寒心。】

    李庭霄将这段看了好几遍,嘴角浮上冷笑。

    白知饮探头扫了一眼,忧心道:“陛下这是赞同丘途?”

    一提丘途,他就想到那日在水榭被他们逼着跳舞灌酒, 浑身像是有虫子在爬。

    李庭霄将那页纸合起, 揣入袖袋, 起身在房内踱了一会儿, 脚步停下时, 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磨墨!”

    白知饮忙跑去隔壁拿来文房四宝,熟练地捏起拇指长的松烟墨, 在砚台上画起圈子。

    李庭霄爱看他手执墨块时的样子,那颜色黑白相称,显得他的手格外修长细致,不常见天日的腕子也是一绝,弧度优美,不盈一握,总让他想攥进手中好生疼爱。

    【陛下钧鉴,天都城一别已过数月,臣弟甚是想念。想必西江王已送信给陛下,栗娘娘诞下皇子,母子均安,臣弟知皇兄惦念,然而皇侄新生体弱,栗娘娘生产亦是辛苦,怕是经不起舟车劳顿,臣弟擅作主张,待皇侄百日之后再出发回天都城,还望陛下体谅。】

    【至于盐铁之事,我湘国十数年征战都未能与绵各分出胜负,臣弟以为,比起针锋相对,怀柔或许才是长久之计,不如一试。再则,我湘国矿藏生铁杂质多,而绵各冶铁手段落后,提纯不良所铸兵刃必定脆弱易碎,不足为惧。在回天都前,臣弟必能将绵各之事处置妥当,请皇兄安心。】

    李庭霄龙飞凤舞地写下落款,笔一丢,难掩不屑。

    开什么玩笑?不给绵各盐铁,那黄石村的盐铁要从哪搞?

    他本来正愁这事,想不到墉冬察居然如此默契替他提了,他能不顺水推舟占这便宜?

    不过,半个月过去,西马关内外基本安置妥当,不必再滞留,倒该回滇茗城去看看栗娘娘和小皇侄,不然太说不过去。

    于是他改了主意,决定先绕道西江,之后再回西尖驿-

    冬月初五,滇茗城迎来一场大雪。

    整座城被覆盖在厚厚的雪下,万籁无声中,城门轰然大开,一队黑甲骑士鱼贯而入,马匹的鼻孔间喷出灼热白雾。

    刚得了煜王回城的消息,西江王冒雪出宫迎接,雪片纷纷扬扬,很快就落满全身,风一吹,连睫毛都像是要冻在一起,又湿又重。

    李庭霄远远便看到迎面走来一队人,于是住马,透过零落的飞雪看清对面的人,高声笑道:“西江王,何必顶着雪出来?本王又不是不认得路!”

    西江王抱拳大笑:“煜王殿下这一趟捷报频传,本王哪还坐得住,必须出来亲迎西陲的大功臣!”

    两人并马而行。

    “这天,说变就变,本王这一路过来下巴都要冻掉了!”李庭霄捂着嘴哈了口气,“冻着本王不打紧,可别冷到了栗娘娘,这几日她身子养的如何了?”

    “还不错,就是总嫌饭菜寡淡,大皇子被乳母照顾的多,累不着她!”西江王眼里满是对女儿的宠溺,也没在煜王面前假模假式地对皇妃表现出恭敬。

    “西江王给陛下去信了吧?”

    “去了,陛下派人赏赐了不少东西,昨日才运到!”

    “商量好几时返程了吗?”

    西江王闻言一顿,从胡子上拽下一缕冰碴:“倒也不急,娘娘身体总得调理调理。”

    李庭霄看他一眼:“西江王说的是,但陛下催得紧,本王昨日跟陛下说了,等大皇子过完百天就回去。”

    西江王用力一抖缰绳,一捧雪从马头上簌簌掉落,不悦:“殿下做决定为何不跟本王商量?”

    “商量?”李庭霄惊诧,“本王来西江照顾栗娘娘是受的皇命,自然要听陛下的,为何要跟西江王商量?”

    西江王瞪眼:“殿下这是拿我西江王宫当客栈吗?”

    李庭霄抿了抿唇,笑道:“西江不是栗娘娘的娘家吗?”

    “既然是娘家,就多住一阵怎么了?本王才不会让女儿天寒地冻的赶路,再说,一回到天都城,她又该不开心了!”

    李庭霄心想这西江王真是个莽夫,那个苏铎昶在后面都快咳出血了听不到?

    他缓和道:“西江王说的也有道理,天寒地冻自是不宜赶路,本王会酌情禀告陛下,只是陛下和太后也着急一家团圆,实在让人为难啊!”

    “这有何为难!父母伦常天经地义,墨兰……”

    “西江王,云听尘最近来了么?”

    西江王不满的牢骚被李庭霄打断,一阵寒风吹得他打了个寒战,倏然扭头看他,却见他唇边带笑,不动如山。

    地上的积雪被马蹄踩得“咯吱咯吱”响,他用余光瞥了眼身后的苏铎昶,见他默默摇头,立刻会意,跳开话题:“前方就是王宫了,回去我陪煜王殿下喝两杯,暖暖身子,我们再去见娘娘!”

    李庭霄心中暗笑。

    敢情答不上的问题就硬当没听见?若不是王妃云潇璃和几任得力的幕僚,西江怕是早就碎了。

    说是探望栗娘娘,也只是隔着珠帘问候了几句,还被云潇璃怂恿着抱了抱大皇子。

    栗墨兰给大皇子取了乳名,叫心儿,李庭霄还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娇娇弱弱的一小团,皮肤嫩嫩滑滑泛着奶香,好像连骨头都是软的。

    他留下事先准备好的贺礼,晚间与西江王一边坐在高阁上赏雪,一边把酒言欢。

    矮几边的小炉散发着热量,炉子上温着上好的陈酿,酒香四溢。

    许是经过了什么人的劝说和提点,这会儿的西江王正常多了,冲他频频举杯,眼神时不时还往白知饮身上瞥。

    两人聊到这两个月的战事和绵各,自然少不了一通吹捧。

    西江王问:“煜王觉得我儿星隆如何?”

    详细战报早传回西江了,栗星隆肯定也没少给父亲写信,这时候单独来问李庭霄,不过是想探他的口风。

    李庭霄轻轻一笑:“三公子年纪尚轻,未来多加历练,必定能成镇守一方的大英雄。”

    他还是给西江留了几分薄面,就栗星隆那性子,估计是个办什么砸什么的主,别说,还真得了他老爹的几分真传。

    听出他话中含义,西江王心中不快,但还是在苏铎昶的眼神暗示下忍住了没说,毕竟煜王算是救了栗星隆一命。

    那天西马关的凶险他听说了,栗星隆的人马根本没闯得出绵各人的包围,若不是煜王及时赶到,城里城外的全都得被一锅端。

    却又听李庭霄烦躁地抱怨:“本王有一事不吐不快,先说好,可不是本王小心眼,三公子实在有些莽撞,竟然当着满堂将官的面说本王跟墉冬察有勾连,这话也能随便说?”

    这一状告的,别说西江王,就连苏铎昶都蒙了。

    说煜王里通外敌?这何止是莽撞,简直是不要命了!

    “这混球小子!”西江王霍地站起身,像是恨不得立刻冲去给儿子几个耳光才解恨,胸膛起伏了好几次才平静,“煜王殿下,实在对不住,是本王教子无方,今后定然严加管束!”

    李庭霄摆手:“无妨,本王岂能跟晚辈置这气?”

    他老气横秋的,凑在火炉旁的白知饮忍着笑,将温好的酒帮他斟满。

    西江王念叨着“惯坏了”、“煜王大度”,跟他碰了碰杯,侧目看向白知饮。

    注意到他的打量,李庭霄侧了侧身,将人挡住一半。

    西江王收回目光:“殿下,我听墨兰带来的宫女闲话,阿宴竟是潘皋人啊?”

    “是。”李庭霄端着杯,“怎么?”

    “没怎么,就是稀奇,还当潘皋人都是膀大腰圆的粗鄙武夫,可真不像!”

    李庭霄心想,还好你的认知不准确。

    “西江王没跟潘皋打过交道?”

    “没有,远着呢!”

    一个西南,一个极北,中间隔着绵各汗国的万里草原,的确生不出什么交集。

    西江王一杯接一杯地提酒,连大皇子手指甲长得圆润周正这理由都扯出来了,明摆着就是想灌他。

    李庭霄才不上他的当,五分醉装成八分,看时候差不多了,酒杯一推,整个人就往白知饮怀里栽。

    白知饮早跟他培养出默契,他一个眼神过来,他便知道他想做什么,于是紧张地将人扶住,轻声对西江王致歉:“殿下,我们殿下醉了,今日便到这可好?”

    西江王一愣,半晌才醉态可掬地眨眨眼,哈出一口酒气:“你说话了?”

    他知道白知饮会说话,云听尘将一切都告诉他了,自然也包括白知饮装哑巴的事,他惊讶的是,他居然不装了?

    白知饮有些紧张,踌躇片刻,“嗯”了一声,扶着李庭霄起身:“那卑职就先扶我们殿下回房了。”

    西江王故意小题大做,抬手拦他:“不对啊!等等等等!本王记得你小子不会说话来着?”

    他敲着脑袋,像是有些混乱,假装狐疑地质问:“你有何居心?”

    白知饮不知道怎么回答,为难地站了片刻,心一横:“是我们殿下的私人癖好,叫西江王殿下见笑了!”

    西江王恍然大悟:“哦——”

    白知饮的脸瞬间红成虾子,没脸再看对面两人,微一躬身,架着李庭霄就往外走。

    一路上,身边的人强忍着笑,肩膀借着醉步的掩饰一抽一抽,白知饮的胳膊被他的大手死死攥着,一句话也不敢讲,只希望赶紧回到公承殿。

    可偏偏他脚步凌乱,拖拖拉拉走得极慢,周围时无人还是这样,明显是故意让他着急上火。

    好不容易跨入公承殿的门槛,他恼羞成怒地红着脸庞:“殿下,那话不是我说的,是刘校尉!”

    李庭霄执起他皓白的手腕亲了一口,终于忍不住爆发出大笑。

    第073章

    这场大雪下了一日夜, 天地一白,雪积到脚踝,不宜赶路。

    但李庭霄担心这么冷的天, 黄石村熬不过, 很是心急,于是才吃过早饭,就不顾西江王的劝阻,带着一行亲卫回了西尖驿。

    仍是走的关外,李庭霄顺路去黄石村转了转, 见刘校尉早提前购置好了御寒之物, 直夸他做得好。

    刁疆那边派来的“工匠”已达千人, 来不及盖房,就住在村民家中, 加上由于兵祸村里死了不少人, 倒也不算拥挤。

    李庭霄决定, 在湘帝派来接管西尖驿的人到来之前都留在这里, 好好照管自己的新地盘, 不再理旁的。

    心是好的,无奈天不遂人愿,还未入城,城门边正有一个绵各信使在等着。

    又是墉冬察来的。

    他信中说, 与西马关商业往来愈发密切, 想拜托煜王引荐, 见见守将南昊。

    李庭霄极度无语, 但为长久打算, 还是答应了。

    也简单,没什么是一顿宴席解决不了的!

    他回信给墉冬察, 约他和朱云察三日后来他的西尖驿,又给南昊去信说明状况,其他的并未多说,料想他不敢不来。

    一回到西尖驿的家,李庭霄脱下披风就跑去院子里,看他们临走前种下的梅枝。

    家中只有厨娘,不负责打扫,院子里积了厚厚的一层雪,那比巴掌长的一节梅枝都被雪埋了,他好不容易才把它挖出来。

    原先那个花苞被雪打掉了,又长出了短短的嫩芽,李庭霄看着它出了回神。

    好阵子没住人,房间都要重新打扫,白知饮的身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瞥了一眼,喊:“饮儿!”

    现在,私底下没人时他都这样叫,反对无效。

    白知饮跑出来:“殿下有何吩咐?”

    李庭霄把长袍下摆系到腰上:“去穿好衣服,拿铁铲和扫帚来院子里!”

    白知饮当他是要扫雪,听话地去拿工具。

    李庭霄选了把铁铲:“来堆雪人!”

    白知饮拎着扫帚愣神,觉得自己刚才应该没听错,于是问:“堆雪人?”

    他没说出口的是,那不是小孩子的玩意吗?

    李庭霄笑着铲起满满一铲子雪,猛地朝他扬去,如同天女散花,雪沾了他一身,而他惊叫着坐倒在地上。

    “堆个大雪人!”李庭霄狞笑着飞快铲雪,很快把他埋了半截,他只顾抱着头傻笑,冰凉的雪落在手上,脸上,有时候还会钻进脖子里,被身体融化。

    铲了几下,李庭霄觉得没意思,把铁铲丢到一旁,扑到他身上,一起在雪里打起滚,两人满身满脸都是雪沫,连头发丝都被染成了白色。

    李庭霄把他仰面按进雪地里,撑起身体:“怎么不还手呢?没劲!”

    白知饮只是笑。

    担心他染上风寒,李庭霄把他从雪里拉出来,捏住他的下巴:“当初在北境跟本王真刀真枪不死不休,这会儿倒是知道怕了?嗯?”

    “嗯,怕了,殿下饶命!”白知饮点头,委屈巴巴的,甚至还硬在眼底挤出一抹湿意,我见犹怜。

    这都哪学的?

    李庭霄心头一热,狠狠在他下巴上捏了一下,将人扛起来就走:“不能饶,必须严惩!”

    白知饮惊慌:“殿下,伤!”

    李庭霄朗声道:“早好了!”

    屋内方才就已烧好了炭盆,此刻温暖如春。

    一进屋,两人身上的雪就化了,李庭霄将人放在床上,指尖抚弄着他被打湿的睫毛,只觉得此刻的他格外明艳动人。

    他拿开他肩头的一缕墨发,挑起他曲线优美的下巴,滚烫的目光一点点描摹过他的面庞,只见他目光迷离,薄唇微启,浑身上下突然就燥热难耐。

    许是周遭太过安静,两人的一呼一吸都清晰可闻,李庭霄的心口涨得发疼,俯身吻住他,好一番痴缠却丝毫不能缓解,四肢百骸仿佛都在尖啸,渴望更多。

    究竟渴望什么?答案在脑海中盘旋,呼之欲出。

    他离开他的唇,额头抵住他的肩膀,气息不稳地展露自己的欲望:“白知饮,今天行吗?”

    白知饮的心狂跳起来,随即又被一股酸涩胀满。

    他竟然在征询自己?

    行啊,怎么不行呢!

    自从相互坦诚后,他的心中总吊着根线,他每日抓着那根线的末端摇摇晃晃,上不去下不来,总归难安。

    他主动揽住他的脖颈仰头吻住,分开时,在他惊喜的目光中,面色变成一片绯红。

    李庭霄并不心急,轻柔地除去他的腰带,敞开他的衣襟,露出略带清凉的光洁肩头,他轻轻啃噬着,留下无数看不见的牙印,又耐心吻上他那些数不清的旧伤疤,淡色的唇跟随着它们游走至他身体的各个角落,引得他时不时瑟缩。

    他突然心头发慌,对将要发生的事一知半解,未知,总归是可怕的。

    而李庭霄却已支起身长出一口气,温柔地将他的手腕搁在他头顶,而后宽衣解带,蓄势待发。

    “殿下!”

    被半路叫停,李庭霄并未急躁,手背轻抚摸上他的脸:“怎么了?”

    见白知饮只是颤抖着嘴唇不说话,他柔声问:“害怕了?”

    “我,我可能……还没准备好……”他顿了顿,望见他布满欲念的眼,改口,“不,没关系,我没关系……殿下尽管……”

    李庭霄看到他眼尾泛起潮红,眼底隐约有亮光闪动,声音也微微发着颤,想到这一切都因自己而起,心中那股怜爱前所未有的汹涌。

    他嗤笑,不在意地说:“行,那今天先吃点素的!”

    说罢,猛地将人翻了个身。

    白知饮大吃一惊,差点跳起来,却被李庭霄死死按在松软的被子里,两条细长匀称的大腿被强行箍在一起。

    “殿下!啊!”

    惊呼还未落地,人被从身后制住,腿缝后那惊人的热度烫得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叫。

    圆润结实的雪丘就在面前,李庭霄用力揉了一把,强势地扶住他的肩膀。

    一声声痛哼高亢地出口,破碎着收尾。

    李庭霄的气息愈发不稳,胸中强烈的征服欲让他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手将他整个人拉起环抱入怀中,一手捂上他的嘴,看他在自己面前沉沦到底。

    夕阳西坠,月光如水,雪面反射出青白的幽光。

    三更刚过,万籁俱寂,墙头上两只狸花猫被庭院中扰人的声音搅得无法入眠,待一切重归安静,又相互依偎着睡去了-

    第二天,街头雄鸡不知唱了几遍,天光大亮时,白知饮动了动手指,慢慢睁眼,转头就见李庭霄充满阳刚气的脸。

    昨夜……

    想到昨夜,他的面颊开始止不住的发烫。

    明明他才是主动的那个,最后体力不支哀哀告饶的竟是自己,而且,他的确吃的“素”,尽管欲望比天高,尽管他是主自己是仆,他还是顾及自己的心情,包容了自己的临阵退缩,没真的强要自己。

    白知饮小心侧身把自己转向他,闲来无事,便数起他刚冒出的胡茬。

    数着数着,他漆黑的眉毛动了动,睁开眼。

    醒来便看到喜爱的人带着几分慵懒全神凝望自己,李庭霄心情舒畅,在他鬓边嗅了嗅:“这么早就醒了?”

    “不早了,都日上三竿了。”白知饮笑着往他怀里钻。

    炭盆早熄了,两人相拥在暖和的被窝里,看样谁也不想起。

    白知饮的脸贴着他的胸口,闷闷地说:“多谢殿下怜惜。”

    李庭霄拨弄了一下他红彤彤的耳朵:“哪天过得去心里那关,再来不迟。”

    他强横地把他搂入怀里:“反正也是我的了,跑不了你!”

    难得清闲,要不是肚子饿,他们恨不能就这样在床上窝一整天,临近中午,白知饮先动:“我起来烧炭,殿下稍等。”

    一坐起来,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嘶——”

    “怎么了?”

    “没事。”

    大腿后侧蹭到床沿,火辣辣的,白知饮下意识摸了一下,竟然有些肿了,他嗔怪地回望一眼李庭霄,咬住唇,决定不提这事,弯腰去拾地上的衣服。

    李庭霄用被子从后头裹住他,把他拉回床里,顺势就将人放倒在床上:“我看看!”

    臀部下方,两腿之间又红又肿,再往里还破了点皮。

    他的眉头略带自责地皱起来,帮他盖好被子,下地穿衣:“别动,等我。”

    翻箱倒柜地找出上回肩膀受伤时用过的外敷药,回来时却见他已经穿上了亵衣。

    他不悦:“都说了别动!”

    白知饮红着脸看他手里的药瓶,讷讷地:“不用,不碍事的!”

    又被强行翻过身去,以跪趴的姿势按在床上,还扒了裤子。

    白知饮羞得头顶冒烟,把脸埋进被子中,一声不吭。

    须臾,腿间掠过轻轻柔柔的凉意,火辣的痛感果然立刻减轻许多,他侧头,望到窗外雪后格外明亮的阳光,心中的拘谨感觉才消散些许,又感觉他在伤口上吹气。

    “殿下!”

    他的身子猛地往前一窜,蓦地转过身,偏偏忘了裤子被退到膝盖上,下身未着寸缕,等发觉到李庭霄的轻佻目光时,连胸口都臊红了。

    第074章

    三日后, 李庭霄想要宴请的宾客们如约而至。

    作为湘国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自然要替湘帝彰显天威,宴席设在西尖驿最大的酒楼, 席间山珍海味无数, 李庭霄还特意跟县内调用了几名容貌姣好的侍女伺候。

    墉冬察和朱云察就只各带了四名侍卫,还被留在了酒楼外候着,表现出对煜王的极大信任,而南昊只跟栗星隆结伴而来,加上李庭霄和白知饮, 席上只有六人。

    墉冬察不是外人, 朱云察却是初次见面, 此人四十出头的年纪,相貌堂堂, 倒是跟墉冬察和安勃尔都不一样, 虽谈不上俊朗, 眼神也表现出这人稍微有些一根筋, 但眉宇间那股暴虐肃杀之气不容小觑。

    双方互相寒暄, 宾主落座。

    朱云察环视装饰豪华的酒楼,目光在触及木隔断上整面雕刻的市井绘时,忍不住惊了一下。

    那画绘制的正是西尖驿,酒楼菜摊各种铺子, 连牌匾上的字都被木匠雕出了细细的笔锋, 不仅如此, 街上行人各异的神态也都十分精细, 仿佛面前就是一座活的城池。

    李庭霄清了清嗓:“两位大汗远道而来, 先尝尝我们江南最上等的茶,这茶可是本王追在别人身后厚着脸皮讨来的!”

    “别人”是云听尘, 他的商队出关了,而他还留在西马关小住,前天被煜王的手下找上门,刮走了他所有自留的茶。

    墉冬察道了谢,将一杯温茶牛饮而尽,咂咂嘴:“好茶!”

    李庭霄莞尔,目光随意一瞥,看到栗星隆一脸阴鸷地盯着面前茶杯,心中微微一动。

    方才南昊说他是死缠烂打硬要跟来,他可不认为他是来蹭这顿饭的。

    他朝身旁伺候的白知饮使了个眼色,白知饮不着痕迹地往栗星隆身上瞥了一眼,把李庭霄面前茶杯填满。

    总端着仪态显得生分,李庭霄换了相对轻松的坐姿,果然,包间内氛围一松。

    他笑道:“墉冬察汗,上回的虫草真不错,第一批本王已进献给了我们陛下,若还有,尽管送给南将军,你的任何东西都不愁卖!”

    墉冬察看了眼朱云察,脸上带着些小得意,爽朗道:“殿下放心,通商的消息已经传回汗国了,除了皮子和草药,矿石已在加紧开采,听说你们爱吃奶做的小吃食,妇人们也在赶制了!”

    他嘿嘿一笑:“至于别的,再看看!不过,殿下的盐铁,能不能再多来点?”

    李庭霄笑他贪心不足,正色道:“放心,事先说好的,按绵各人头供应,每人每年一斤盐,绝不会少,至于生铁,要看能采出多少。”

    南昊也跟着说:“两位大汗,现如今我西马关聚集了不少商贾,成了通商之所,除了盐铁,其他关外没有的物事也多,贵国商队大可以入城来看,虽然之前冲突,但官府已发了令,若有胡乱闹事的必定严惩!”

    墉冬察大笑:“好好好!”

    李庭霄的宴请绝对是大手笔,山珍海味流水似的端上,每次墉冬察还没吃够就撤下了,在他依依不舍回味时,新上来的往往更美味。

    李庭霄对什么吃食都没兴趣,一看就是吃惯了这些好东西,但有稀罕食材煮出的东西会用自己的筷子喂身边的白知饮,白知饮吃得随性,遇到喜欢的还要再来一口。

    两人之间暧昧缱绻,看得南昊面庞发红,看得朱云察一愣一愣。

    墉冬察心里对他们的大惊小怪表示不屑,再劲爆的他都看过了,喂个饭算什么?

    他哈哈笑道:“一阵子不见,阿宴小将军别来无恙?”

    白知饮弯身:“多谢大汗关心,阿宴很好。”

    前晚那次好像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他现在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了。

    李庭霄说的对,他个亲王都不在乎,他又在乎什么?别人要笑也会笑他糜烂荒唐,而提起他时八成只会说“那个煜王的贴身侍卫”。

    看白知饮伺候的殷勤,朱云察还以为只是煜王的男宠,没料到墉冬察居然称他“将军”。

    他好奇:“这位是?”

    墉冬察给他介绍:“煜王麾下头号神箭手,真正的勇士!”

    “神箭手?”朱云察上下打量,不太信,“我也有一名神箭手,那手臂有碗口粗,这位小将军似乎……”

    墉冬察训他:“朱云察汗,你可不要以貌取人,本汗能拿这事吹牛吗?那日,要不是阿宴小将军袭营时在几里外射火箭点燃了安勃尔的粮草,使他们乱了阵脚,本汗也没法将人一举拿下!”

    “哦,佩服佩服!”朱云察喝了口酒,拉着长音说,“我那神箭手也是隔着几里对西马关的烽火台严防死守,他们这才没法传信出去……”

    说到此处,他自觉失言停住,可是已经晚了,宴席上的气氛陡地冷下来,南昊面色阴沉,手中那杯子几乎被他捏碎。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墉冬察狠狠剜了他一眼,打圆场:“哈,都是好儿郎!阿宴将军更是湘国难得的人才,殿下,我敬你一杯!”

    李庭霄并未动气,冲他举杯:“阿宴可不是湘国人,他出身潘皋,是本王在北境捡回来的。”

    “潘皋人?本汗也是潘皋人!哈哈哈——”朱云察望向白知饮的眼中满是热络,几乎想要起身跟他好好聊上一聊,“想不到这里能遇到同乡!”

    李庭霄惊讶:“朱云察汗是潘皋人?”

    “是,前些年才投诚到绵各!”他丝毫没觉得叛国有什么可耻,大笑道,“不怕煜王殿下笑话,我当初在潘皋是名武将,还算有些名气,跟潘皋护国公白霭还是八拜之交呢!”

    白知饮手一抖,刚从侍女手中接过的骨瓷碟子滑落在地,摔成两半。

    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他局促地起身:“抱,抱歉,卑职这就收拾。”

    李庭霄没抬头,一把攥住他冰凉的手,把他往一旁拉:“你坐,让仆役收拾,你没伤到就好。”

    “没伤到。”白知饮摇头,腮边肌肉却明显紧绷,嘴唇泛出灰白。

    面对众人疑惑的目光,李庭霄扯了扯嘴角:“怕什么?本王还能为个碟子罚你不成?”

    众人这才收回目光,若无其事继续说话。

    朱云察哈哈大笑,对李庭霄说:“我这同乡胆子可不太大啊!改日本汗做东,请殿下带着小将军去我营中做客,到时让两个神箭手较量较量,看看能不能分出个胜负!”

    李庭霄颔首:“甚好!”

    朱云察再未提起潘皋和护国公,只谈两国的将来,待酒过三巡,白知饮总算恢复如常。

    除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栗星隆,在场几人都有了几分醉意,墉冬察更是跟南昊快要称兄道弟了,勾肩搭背地往外走,李庭霄和朱云察跟在他们身后,言语间也噙着笑意。

    而白知饮和栗星隆跟班似的跟在最后,走到楼体转角时,不经意间的一个对视让白知饮愣了一下,突地想起了之前李庭霄交给自己的任务——关注栗星隆。

    他方才的眼神有杀气!

    念头闪过,本能抬手去拉他,可眼前一道寒芒已刺向朱云察的后心。

    四面八方传来的惊呼中,“叮”的一声,栗星隆袖管中藏起的匕首刺在朱云察身上,却被他内里穿的软甲挡住,没能刺入皮肉。

    朱云察大惊,转身擒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拧,就着他的手就将那锋锐匕首刺向他的咽喉。

    他力大无穷,相比之下,看起来壮如牛犊的栗星隆竟然毫无招架之力,手臂直接被他拧脱了臼,忍不住痛呼出声。

    接着,他就见一道寒光向自己刺回来,想反抗,可太快了,他瞬间被绝望淹没,心中又悔又恨,随即眼睛一闭,等死。

    疼痛却没传来,却听到煜王怒喝一声:“住手!”

    手腕上的力道随即一松,栗星隆睁开眼,就见自己握着的匕首上染了血,而原本在自己身边的阿宴正用左手捂着右边手掌,指缝间涌出的鲜血正滴滴答答落到地板上。

    朱云察冷哼:“煜王殿下,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李庭霄恨不得一脚把栗星隆从楼上踢下去,飞快稳住心神,掏出帕子去帮白知饮裹手掌,淡淡道:“来人,将三公子拿下!”

    几名守在大厅的亲卫跑上楼,把栗星隆扭住,朱云察的手下也纷纷抽出弯刀围在周围,看到他衣服上的口子,个个一脸愤怒。

    朱云察并未因此放松,盯着李庭霄:“殿下该不会说自己不知情吧?刺杀不成就推给手下吗?”

    李庭霄捏着被血染透了的帕子,示意被吓软了的掌柜去找大夫,反问:“朱云察汗在西马关外打了那么久,该不会不认得此人是谁吧?”

    朱云察愣了愣,将一脸颓丧的栗星隆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是谁?”

    “西江王第三子,栗星隆。”李庭霄提醒,“大汗可还记得栗星安吗?西江世子,鸥城。”

    有些话不能挑得太明,否则就算有台阶都下不来。

    胳膊又疼,心中又愤怒,再听到大哥的名字,栗星隆汗水泪水口水混了一脸,大吼:“我替我兄长报仇有什么错!和谈,和个屁!我西江与绵各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朱云察有些恍惚,心中却愈发戒备,方才宴席时的友善氛围一扫而空。

    李庭霄眉头微蹙,缓缓道:“两国征战十数载,死在彼此手中的何止一个栗星安,难道要世世代代为了仇恨打下去?战争早晚有个终止的时候,那依三公子的意思,何时才能还天下太平?”

    栗星隆歇斯底里:“我不管!朱云察必须死!谁跟绵各讲和,谁就是湘国的罪人,卖国求荣的佞臣!”

    他双眼暴突,死死盯着李庭霄。

    第075章

    栗星隆的话一出口, 四下瞬间安静,所有人都战战兢兢望向煜王。

    李庭霄放开缠在白知饮手上的帕子,走到栗星隆面前, 蓦地一巴掌狠狠抽在他脸上, 留下几枚通红的指印。

    “带下去,送回西江,让西江王管教好了再放出来!”

    几名亲卫把仍在破口大骂的栗星隆推了出去,他转向朱云察和墉冬察,抱拳:“二位……”

    余光看到袖口沾到的血, 不禁咬了咬牙, 忍住了没回头去看白知饮, 而是正色道:“二位,得罪了。”

    墉冬察想接受他的示好, 又觉得不该, 毕竟差点被一刀捅死的不是他, 于是看向朱云察。

    朱云察冷哼一声, 脸色较方才缓和了些。

    “是本王疏忽, 让二位大汗受惊了。”李庭霄笑了笑,“黄口小儿,懂什么国家大事,如若讲和有罪, 本王愿做那千古罪人, 众生涂炭之苦, 就从你我这里彻底了结, 如何?”

    对面两人都有些动容, 彼此看了一眼,朱云察一脸晦气地抱了抱拳:“煜王殿下, 和谈对双方都没什么不好,今天的事本汗可以当做没发生,但那小子的下场,殿下一定给我个交代!”

    李庭霄颔首:“自然,西江王并非昏庸之辈,他一定会秉公处置。”

    朱云察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他不是傻子,盐铁是绵各最稀缺的东西,像湘国那么纯的盐往常更是重金也难求,而且这半个月,他们部落把多余的东西卖到关内赚了不少钱,这些钱又能换回好东西,让部落过上更好的日子。

    李庭霄快步回到白知饮面前,见那白色帕子完全变成了红色,心底一阵绞痛。

    “你怎么那么傻!管他做什么!”

    碍于有南昊在场,白知饮只是摇了摇头:“没关系的,皮肉伤。”

    李庭霄的脸色更差,横了南昊一眼,似乎在责怪他不该带栗星隆一起来。

    南昊早都汗流浃背了,现在他深切体会到吃人最短拿人手短这档子事有多尴尬。

    这两年云听尘为了进出关方便给了他不少好处,而云听尘又是西江王的外戚,他这个西马关的戍边将军虽然跟西江王没有过太深的交情,但打从心底觉得他是“自己人”,于是,就有了被围困时对栗星隆的一再纵容,今天又被他缠得受不了,带他一同来赴宴,差点捅了天大的篓子。

    他试图表达歉意:“殿下……”

    “南将军回吧,跟绵各人的交易要盯紧,虽是和谈了,西马关的城防还是不能松懈,城内外都要加强巡视,过往的生意人要验明正身,莫要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末将明白!”

    临走前,南昊就一个念头:煜王还是挺大度的,考虑事情又周到,果真跟传言中一点也不一样!-

    在李庭霄强烈坚持下,白知饮这次也缝了针,他不明白,军医都说这伤缝不缝都行,他为何要如此坚持。

    但,他说缝就缝好了,谁敢反对?

    缝完后,在军医慈祥又暧昧的笑容中,白知饮忽然意识到自己变娇气了,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在缝针时,自己被李庭霄抱着,脸全程埋在他怀里,一眼都没敢看那场面。

    明明什么都挨过,竟然被一根小小的银针吓到了?

    废物!

    见他情绪不高,李庭霄弄了块湿布巾,问:“伤口很疼?”

    白知饮没说自己真正的心思,而是说:“不疼,就是,为何要缝针啊?”

    缝针对他们来说似乎是天大的事。

    李庭霄笑着捏了捏他的下巴:“我还能坑你不成?”

    白知饮扁了扁嘴,心想那倒是不能。

    李庭霄还是对他解释了:“缝起来好得快,能避免伤口反复拉扯,只要不沾水,很快就愈合了。”

    白知饮细细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便不再纠结。

    房门将寒气挡在门外,屋内被火炭烘得暖洋洋的,李庭霄小心托着他的手,用湿布巾一点点擦拭他手上干涸的血渍,动作又轻又柔,生怕碰疼了他。

    他越擦越生气,明明想着照顾伤员要好声好气说话,可还是没忍住训斥道:“是不是傻,管那厮做什么?找死就让他去死好了。”

    还是他的风格,一点没变,白知饮早知道他不是善人,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地持有“自作孽不可活”的态度。

    他嘴唇抿成线,腮边被挤出两个小小的浅坑:“他死了没关系,但西江王的世子死在朱云察手上,若是栗星隆也被他杀了,那这仇要不共戴天,还有栗娘娘那边,我担心殿下受牵连。”

    李庭霄做出震惊神情:“考虑的如此周全?厉害啊!”

    白知饮腼腆起来了:“都是,都是刚刚想到的,当时……什么都没想。”

    李庭霄开怀大笑:“承认自己优秀有那么难么?”

    白知饮认真道:“我脑子慢,当时真的什么都没想,可能,栗星隆算是自己人,看到他有危险当然要救!”

    李庭霄信。

    脑子慢不代表笨,但轴也是真的,他早有领教。

    “自己人?人家可未必拿你当自己人,反倒是朱云察……”

    白知饮低头:“我从前怎么不知道我父亲还有八拜之交。”

    李庭霄说:“或许你母亲知道,等回去问问。”

    白知饮觉得是该问问,但又一思量,苦笑:“当年我父亲出事,树倒猢狲散,他的手下有不少都失踪了,算算时日,朱云察差不多也是那时开始崭露头角的,八拜之交或许夸大,他可能是我父亲逃离潘皋的旧部吧?”

    李庭霄轻轻顺他的背:“对,不过也可能是吹牛,别理他!”-

    三日后,西江王居然登门了。

    这倒令李庭霄十分诧异,藩王离开封地是要经过皇帝允许的,他此举出格了。

    本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没想到一见面,西江王老泪纵横,要不是身份在那摆着,他差点要给李庭霄跪下。

    “煜王殿下,多亏煜王殿下和阿宴救了我那逆子,造孽!”

    他岂会想不明白,那日栗星隆无论是被朱云察诛杀当场,还是被煜王推给绵各顶罪,他们西江都喊不出半个“冤”字,可李庭霄偏偏极力挡在其中化解了此事,明面上是骂栗星隆,实际却是救了他一命。

    李庭霄无奈地把他往宅子里请:“殿下倒也不必特意为这个过来,三公子固然鲁莽,但那个节骨眼,本王难道还向着外人不成?”

    进到屋里,西江王解开大氅,自有手下从后面接走,在李庭霄的邀请下,他大剌剌往椅子上一坐:“那小混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本王赏了他一顿鞭子,让他闭门思过了!”

    李庭霄示意白知饮去让厨娘沏茶,别有深意地轻笑道:“三公子口口声声本王卖国,本王可真是委屈,希望西江王不那样想。”

    “不会!”西江王连忙摆手,“我栗吕文岂是那么不知好歹之人?记恨归记恨,我要是说不恨朱云察谁也不会信,但如今的确不是好时机,报仇还得从长计议!”

    李庭霄微微一笑:“报仇也未必要亲自动手,栽赃陷害,借刀杀人,都可以试试。”

    西江王没料到煜王竟会跟自己说这样掏心窝子的话,也不知他是不是另有所指,转了转眼珠,假装不经意地瞥向苏铎昶。

    李庭霄接着说:“从长计议也未尝不可,毕竟西江王从长计议了这么久,早有心得了吧?”

    西江王脸上笑容陡然凝固,虎目逼视李庭霄,像只现了原形的妖怪:“煜王殿下何意?”

    李庭霄接过白知饮递过来的茶水,笑意不减:“西江王,云听尘最近可去你西江了?”

    “尘儿?除非他顺路做生意,否则很少来滇茗城。”西江王装傻充楞,“殿下还认得尘儿?”

    李庭霄故作惊诧:“世子没跟西江王说吗?我们在江南道打过几次交道,后来云公子租了本王在天都城的封地开马场,他与本王现在可是关系匪浅!”

    他说“云听尘”,西江王还没那么害怕,可他一说“世子”,西江王当即就蒙了,口干舌燥地再次看向苏铎昶。

    李庭霄也看了眼苏铎昶,在他们眉来眼去时,端起茶慢慢喝。

    他吹起一缕茶烟,目光从缭绕的烟雾里透出去,见到西江王脸色难看,不由得笑着咽下滚烫的茶水。

    “西江王,本王也是你从长计议时的一环么?”

    “不是!煜王殿下何出此言?”在苏铎昶的暗示下,西江王打定主意不认账,“星野贪玩,许是怕挨本王的训,所以假扮护卫跟在尘儿身边胡闹,他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

    “本王方才可没说他假扮成护卫。”李庭霄笑着放下茶碗,“西江王这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这话仿佛判了西江王的死刑,他蓦地浑身一僵,一旁的苏铎昶扶额,叹气。

    却听李庭霄笑着说:“当年先帝三万兵马便改换了天地,绵各十几万大军却仍攻不进我西马关,这天下大势,只要不到最后一刻,一切都是未知,本王可不想做他人的垫脚石。”

    “算命的说本王今年命犯太岁,总遭人惦记,本来还不信,但你看这一整年,从春到秋征战就没停过,就这朝中还有那么多人对本王不满,明里暗里的使绊子!”

    “得亏本王还算有点手段,不然早死几次了!”他叹了口气,揽过白知饮的肩,抬手一下下摸着他的面颊,“有些事,真是被逼得不得不做,若是能安逸过日子,哪个想整天打打杀杀?本王是个胸无大志之人,整天就想着吃饱穿暖,能跟枕边人心灵互通,哎!也不知几时才能安生!”

    他喋喋不休地抱怨,西江王的眉头却渐渐舒展开,陪了两声干笑:“等天下彻底太平了,殿下定能如愿!”

    第076章

    湘帝书房内, 奏折在书案上堆了高高一摞,他拿起最上头一本,大略看了一眼, 写下朱批。

    连羽轻手轻脚拿来暖手炉, 搁在桌角,便退到一旁等候吩咐。

    等又看完一本长长的折子,湘帝直起身揉了揉眼,问:“煜王再没来消息吗?”

    连羽赶忙上前:“启禀陛下,煜王殿下再没来信。”

    他偷眼观瞧湘帝的脸色, 瞥了眼桌角单独放着的奏折:“陛下, 盖鑫的案子审完了, 兵部今早递的折子。”

    湘帝目光扫过他:“看见了,你怎么看?”

    “奴婢觉得, 盖将军固然有过, 但许是无心之失, 他原本就是煜王殿下的人, 哪能眼看着煜王在城外杀敌却不施援手?或许, 当时真当是绵各人的奸计。”

    “朕也这么觉得。”

    湘帝将那折子拿到手里翻开,连羽看到那上面尚未朱批,垂眼道:“至于怠战,依奴婢看, 盖将军性格谨慎, 而西尖驿守着铜墙铁壁般的天堑, 绵各人根本就攻不破, 他说的也有道理, 天冷了,绵各人耗不起自然就会退兵。”

    湘帝点点头:“还是等煜王回来再说, 他心里肯定有火气,朕不能就这么把人赦了,让盖鑫在牢里多待几天。”

    连羽笑道:“陛下圣明!”

    “那煜王几时才能回来啊?”殿门传来崇氏的声音。

    湘帝一听,不明显地皱了下眉头,很快又换上笑脸起身:“母后怎么来了?”

    珠帘晃动,太后崇氏被宫女搀扶着走进来。

    她内着织金锦袍,颈边围以柔软细腻的护领,外披白貂裘的斗篷,手捧嵌玉暖手炉上,镂空之处微微泛着红光。

    径直走到湘帝身旁,看了眼桌上厚厚的奏折,她笑着道:“这么晚了,陛下还没歇息。”

    “母后不是也没睡。”湘帝屏退宫女,亲自扶着崇氏的胳膊送去暖阁中的琉璃榻。

    崇氏落座,连羽立刻端来热茶给她暖身。

    “煜王可真是的,本宫几时才能看到我那皇孙?”

    “母后,算算时日,墨兰这才出月子,皇儿身体娇弱,如今天冷了,还是等壮实些再回来不迟。”

    崇氏叹了口气:“本宫听说,煜王这阵子没轻折腾,不是说在西江陪墨兰么,怎么又跑去西尖驿了?”

    湘帝笑着解释:“母后,绵各来势汹汹,恰巧西江王病了,皇弟是为国分忧,也多亏他,西边又能太平一阵子。”

    崇氏冷哼:“煜王此番连胜,树了不少威望吧?”

    “煜王最近老成多了,朕觉得他是真心在帮朕做事,这是好事,如今朕有了皇儿,总得有人辅佐长大。”

    崇氏摇头:“那他迟迟不归,是在西边干什么呢?陛下,本宫多句嘴,对下臣不偏颇不偏爱,这才是帝王之道!”

    湘帝目光一凝,在书房中踱起步子,半晌才停下,郑重道:“多谢母后提醒,朕疏忽了!”-

    兵部迟迟不派人来接管西尖驿,李庭霄便有理由一直呆在这亲自督办黄石村事宜,刁疆也不知从哪招的兵,每晚都有伪装成三教九流的人趁夜进村。

    这天清晨,李庭霄起床,见白知饮不知什么时候跑去廊下坐着望天去了。

    他这几天总是闷闷不乐的,有时候会一直发呆,一呆就是大半天。

    李庭霄安静地走过去,陪他一起坐在台阶上,一扬手,把两个人一起裹紧貂裘大氅里。

    白知饮惊了一下,却往他怀里缩了缩。

    “在想你父亲?”

    “嗯。”

    白知饮吸了吸鼻子,李庭霄这才发现他眼睛泛红,该是哭过。

    “都说了,不必在意朱云察的话!”

    “嗯。”

    极为敷衍。

    李庭霄气得捏住他的下巴尖,强行扭向自己:“嗯什么嗯啊!”

    他吊起两道浓眉,满脸不忿,就差把“生气”、“哄我”写在脸上,白知饮被他的样子逗得忍不住弯起眼睛笑,他也跟着笑。

    “等回去问你母亲就知道了!”

    “回去,还得几个月呢!”

    他搂紧他,叹了口气。

    庭院花圃中的梅枝活了,枝头抽出几个小小的花苞,翠绿中夹着一点粉,煞是娇艳。

    两人同时看着它在寒风中微微摇晃,李庭霄说:“今天是腊月初四,明年腊月初四,我们再来看它。”

    白知饮疑惑地看向他。

    李庭霄转回眼,用比欣赏梅枝更温软的目光描摹他的面庞,一笑:“着急就先回去吧。”

    白知饮嘴唇颤了颤,眼睛慢慢瞪大。

    李庭霄挑眉:“看什么看?该不会半路偷跑了吧?”

    又去捏他的下巴:“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本王也会把你抓回来,然后……”

    他一阵狞笑,白知饮却哭起来,泪中带笑,在他肩膀上趴了很久才说:“不跑,我回天都城等殿下!”

    李庭霄倾身吻上他的唇。

    阳光穿透积云,阴沉沉的天空慢慢亮起来,一缕明亮的光线正打在那片花圃上,薄薄的雪屑慢慢消融,变成晶亮的水珠,顺着光滑的树皮慢慢滑落-

    白知饮才走了没几日,李庭霄就接到了圣旨,跟前面几次不同,通过圣旨里的措词,他仿佛能看出湘帝决绝。

    湘帝令他护送栗娘娘和大皇子回天都,三日内启程,按这个时间算来,刚好除夕前能赶到。

    他知道这次托辞不过,于是连夜带两千亲卫赶回西江,让栗娘娘准备回天都事宜。

    他以为西江王多少会表现出抗拒,没料到他居然十分痛快,主动张罗让人给马车加保暖和取暖的东西,生怕冻着了外孙。

    也是,早晚有这一天,拖也拖不长久。

    腊月十三,栗墨兰一身华服登上马车,同来时一样,李庭霄在队伍前端跟西江王道别,端居马上头也不回地往东方去。

    面上依然冷肃,不疾不徐打马向前,眸光坚定从容。

    然而他的内心深处,总觉得身旁空落落的-

    白知饮一路快马赶回天都城,心却被两根线扯得难受,一根来自前面的天都城,一根来自后面的西江。

    难受归难受,速度却没慢过,十几天的路程他只花了九天,得亏瓷虎神骏,一般的马要是这么个跑法,早趴窝了。

    他是下午到的,回到煜王府时,见门前的雪刚被扫过,大门开着,他便直接牵马进去。

    门房看到他愣了愣,一时间竟没认出来。

    这人被西陲的风吹得黑了不少,加上一路奔波有些蓬头垢面,要不是他还系着额带,还真不敢认。

    “阿宴?阿宴回来了!”门房把扫帚往墙边一丢,探头往他身后看,想找煜王,“哎?殿下呢?”

    又想到阿宴不会说话,便转头要去找邵执事。

    却听身后的人回了话:“殿下要过阵子才回来!”

    门房呆立原地,片刻,缓缓转头:“阿宴?”

    “华叔。”白知饮打了个招呼,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就牵着马往里走,“我先送瓷虎去马厩。”

    门房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进后院了。

    白知饮松了口气,给瓷虎添上草料就去找邵莱,邵莱得了消息,惊喜得不得了。

    他扶着白知饮的胳膊,看了又看,见他完好无缺才放心:“殿下几时能到?”

    白知饮答不上:“邵执事,我回来是为了其他事,殿下还未从西江出发!”

    “哦!”邵莱有些惊讶,又像是想到什么,小心地问,“不是……没跟殿下闹别扭吧?”

    一副操心样让白知饮心里暖暖的,他笑道:“没有,邵执事,我是回来找母亲有事。”

    邵莱便不拉着他讲话了,忙道:“那快去吧,白夫人正在西院呢!”

    在旁偷听的泰金“呲溜”一下便跑没影了。

    “白夫人,白夫人!”他叫唤着跑进西院,“阿宴回来啦!”

    时娣慧在煜王府住了这么久,除了只负责在府中巡视的骁骑卫,熟悉的人都知道阿宴姓白了,但他们还是习惯叫他阿宴。

    她一听,立刻放下手里的针线:“真的?在哪?”

    “这就往西院来了!”泰金连窜带蹦地进了院子,“夫人,阿宴说话了!他的嗓子被治好了!西江有神医啊!”

    时娣慧顿了顿,“噗嗤”一笑。

    白知饮进院时,正看到母亲一脸慈爱地摸泰金的头,他过去行礼,又跟泰金打了招呼,还掏出一把路上买的芝麻糖给他,他被打发得乐乐呵呵,跑去跟厨房说晚上加副碗筷。

    时娣慧欣喜地把他让进屋,接下他的小包袱:“饮儿,快去炉边暖暖!”

    又给他倒热水,在他喝光后,帮他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怎么突然回来了?”

    经过几个月的休养,时娣慧比刚到时多出几分泰然的神韵,又回到了当年他们家未遭难时的贵妇模样。

    望着她嘴边的笑纹,白知饮心底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感动,他们全家正在煜王的庇护下一点点获得重生。

    他想到正事:“娘亲,煜王这次去西江,跟绵各交战来着!”

    “娘听邵执事说了,府上人都很担心,后来听说殿下胜了。”时娣慧仔细打量儿子,“你也上阵了吧?没受伤吧?”

    “没受伤!”白知饮拉住她的胳膊,“娘,我这次遇到一个绵各的可汗,他以前是潘皋人,他说跟我父亲是八拜之交!”

    时娣慧一愣:“八拜之交?”

    白知饮眼中露出急切:“有这么个人吗?”

    时娣慧微微蹙眉,缓缓坐在圆凳上,望着院子当间被扫出来的那一溜黑色地面出神。

    “娘亲?”

    他唤了好几声,时娣慧才回过神:“哦,你说,那人叫什么?”

    “朱云察。”

    “是他?”时娣慧松了口气,笑道,“他是跟你父亲关系是不错,也来我们家跟你父亲喝过酒,但也没什么,你爹常喊同僚来家里喝酒,他也不过偶尔来上一回,几时成了八拜之交了?哎?怎么,他还活着?”

    “活着,如今掌管了绵各的一个大部落呢!”白知饮心想朱云察果然吹牛,又觉得不对,“娘为何这么说?他出什么事了吗?”

    “娘也不是很清楚,此人原本是潘皋的一名武将,在我们家出事前就失踪了,你爹当时说的可玄乎了,说他带了两千人马去巡山,进了雪山后就再无音讯,都传是被雪神娘娘给收走了!”她笑着摇摇头,“如今看来,八成是被绵各人俘虏了?”

    “原来是这样……”白知饮想了想,“那他跟我父亲?”

    “同朝为官,脾气相投,所以走动的近了些,没什么的。”

    “哦,孩儿还以为……”

    “以为什么?”

    “很奇怪,总是直觉他跟当年我们家的事有关。”

    时娣慧笑着点了一下他的头:“你啊,疑神疑鬼!”

    白知饮有点失望,还是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早知如此就不提前回来了,自己确实是疑神疑鬼!

    他很自责,竟然为了这点事就将李庭霄独自留在西尖驿,自己不在,谁给他暖床?

    时娣慧犹豫片刻,转身去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

    白知饮凑过去看:“这是什么?”

    “说到当年的事,娘亲倒冒死留了样东西。”

    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张发黄的纸片,只有掌心大小,是从整张信笺上撕下来的,还沾着已成了黑褐色的血迹,上面的字依稀还能辨认。

    白知饮惊讶:“这是?”

    “这是当年从我们家查出来的书信,你爹企图谋反的证据,你一定要收好!”时娣慧盯着它,目光渐冷,“分别是有人陷害我们家,受审时,我当堂将它撕烂了,偷偷留下一角碎片,就是期待有朝一日能翻案!”

    可惜,一直没机会。

    第077章

    白知饮晚上跟泰金睡一间, 被他缠着讲前几个月的那几场仗。

    他这一路虽然劳累,却还是忍着困意一直给他讲到后半夜,翌日又被他拉着上街去买东西, 说是要为王府置办年货, 他这才恍然,原来已到了腊月十四。

    看样,今年除夕没法跟李庭霄一起过了。

    想到这一层的白知饮更加懊恼,恨不能一口气再跑回西江去。

    不过,能陪母亲和侄儿好好过个丰足年, 也是难得!

    临近新年, 集市中比以往还热闹, 如今离除夕还早,都是大户人家的管事出来采买, 大大小小的马车尤其多。

    泰金也是头回负责买年货, 一直在车里对白知饮说个没完, 时不时还给车夫指个方向, 就好像偌大的天都城都容不下他了似的。

    白知饮觉得他叫自己出来纯属多余, 那些铺子知道是煜王府采买,都表示过后会送货过去,只需交些定钱就行,到最后, 白知饮都不下车了, 缩在暖烘烘的车厢里, 抄着袖子打瞌睡。

    一阵风吹过, 车窗帘被掀起了条缝, 他缩了缩脖子,睁开眼, 忽地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

    对方骑着马在街上逛荡,本来就是随便一瞥,见到那若隐若现的半张脸也愣了一下,等帘子落下后,又退回来,一把掀开。

    车夫大惊:“哎?大胆……何小侯爷?”

    何止看也没看他,对着车里正发呆的白知饮挤出一个笑:“大哥?你回来了!”

    白知饮被突然的变故吓得正襟危坐,这声“大哥”勾起了他不少回忆,也引出了不少烦恼,譬如,在何止眼里,自己是个毁了容的哑巴,如今路上遇到,要不要开口说话?

    他才一点头,只见何止惊了一下,接着像是窥到了什么秘密,整颗脑袋差点从小窗钻进来:“是不是煜王殿下悄悄回天都城了?”

    这回白知饮不开口不行了,他怕何止一通胡猜给李庭霄惹出麻烦:“殿下还在西江,我是有些私事,独自回来的。”

    “哦。”何止松了口气,立刻又察觉到不对,“啊?大哥?你你你——”

    “对,我会说话。”白知饮深吸口气,熟练地解释,“是殿下让我假装不会说话的。”

    看着何止的眼神从震惊转为暧昧,他默默在心里对李庭霄说了句对不起。

    何止老奸巨猾,假装无事发生,哈哈一笑:“大哥怎么到集市来了?”

    “快过年了,给府中买年货。”白知饮说着下了马车。

    “我也是来选礼物!”何止大笑,“我姐姐带着我外甥来天城过年,明天就到了,我得给他买些新鲜玩意!”

    白知饮愣了一下,想到了自己的侄儿白密之。

    如今白密之有了轮椅,可以四处走动,但自从他跟李庭霄去西江,时娣慧他们便不常出西院,生怕惹祸,就更别提上街了。

    小孩子最喜欢过年,是该给他买点礼物,母亲的也不能落下!

    他虚心求教:“给晚辈买些什么好?”

    何止愣了愣:“大哥你也要给晚辈买?那一起去选?”

    恰在此时,泰金从旁边的果脯铺子出来,嘴里叼着一块酿梅子,见到小侯爷,大大方方打了招呼。

    白知饮见他手中依旧是空的,说:“泰金,我与何小侯爷一道逛逛,你自己回府可好?”

    泰金扁着嘴咕哝:“去就去嘛!反正你来了也只是在车中睡觉!嘁!”

    何止可高兴了,翻身下马:“大哥,走走走!我带你去个专门卖小玩意的铺子!”

    他所说的卖小玩意的铺子就在隔壁街,走进店铺一看,琳琅满目的东西让人见了就喜欢。

    这家店卖各种样式的琉璃灯,不同材料制成的香笼,大大小小的玉葫芦摆件,再有,就是精巧的小玩具。

    九连环,鲁班锁,菱角球,井字笼……

    潘皋很少能见到这些奇技淫巧,白知饮拿起鲁班锁试了试,怎么都解不开,何止也比他强不到哪去,他纯笨的。

    俩人面对面摆弄了好久,看店的掌柜看不过眼,干脆让他们在桌子旁坐下,吩咐小伙计教他们怎么玩。

    两个大人一个孩子凑在一起,一会儿惊叹一会儿大笑,掌柜无奈,却也不敢赶何小侯爷出门,左右没什么客人,他低头在柜台后用铁搓轻轻打磨手中初具雏形的鲁班锁。

    忽然,有人敲了敲台面,掌柜一抬头:“夏公子?这都快过年了,还以为你不来了!”

    夏天理正了正雪白的狐裘帽:“路上有些事耽搁了,天都城这边很多定钱交了也不能不来,我这拿完货得赶紧走,要不然赶不上回去过年了!”

    闻言,掌柜赶忙放下手里的活:“我这就给你装货!”

    何止跟小伙计因为解锁的步骤急赤白脸地嚷嚷,白知饮被吵得头疼,一抬眼,便看到了夏天理。

    他一愣,一颗心猛然下坠。

    因为夏天理几次撺掇他回潘皋造反,他早想疏远他了,更何况,这会儿何止也在场,白知饮生怕夏天理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想低头装没看见,可店内只有零星几位客人,只有这边闹哄哄的,他的目光已经被吸引过来了。

    “阿饮?你怎么在这?”他又惊又喜,快步走向他,“你从西江回来了?”

    白知饮张了张嘴,向他打眼色,夏天理愣了愣,会意。

    何止却已经听到了,抬头看了看夏天理:“大哥,你朋友啊?是……潘皋来的?”

    好认,只有潘皋人才会在冬季戴他头上这种圆形裘皮帽。

    白知饮头疼。

    若只是叫错名字也就罢了,大可说是夏天理认错了人,偏偏他提到了西江,这无论如何也抵赖不了。

    他只好硬着头皮:“是,从前在潘皋时的朋友。”

    “哦,幸会!”何止点头站起来,挺起油腻的肚子,表情严肃,企图对大哥的朋友、这潘皋人表现出大国风范,给大哥长点脸。

    “幸会!”夏天理一派优雅地问白知饮,“这位是?”

    白知饮无奈:“这位是何小侯爷。”

    夏天理吃惊,原来这就是天都城大名鼎鼎的窝囊纨绔何小侯爷?他一时想不通为何他会跟白知饮称兄道弟。

    难怪那个云听尘猛让自己蛊惑阿饮回潘皋去,难道阿饮在湘国成了什么重要角色?

    他惊疑不定,对何止抱拳:“何小侯爷,失敬,在下夏天理,是潘皋来的商人!”

    “哦!”何止挥挥袖,瞥了眼桌上解到一半的鲁班锁,吩咐伙计,“给本侯包起来,再去架子上多挑几个!给我大哥也包份一样的,算本侯账上!”

    白知饮见他对夏天理兴趣不大,心头稍安。

    想着,何止却又转了过来,脸上的笑容体贴中透着几分谄媚:“大哥,还需要其他的吗?”

    白知饮方才就看好一个银质的双层叠香笼,指了指:“那个也要。”

    两枚闪闪发亮的圆球套在一起,纯银打造,镂空的外表看起来十分精美,可通过内部机关自行控制香味浓淡,巧妙至极。

    等掌柜亲自装好了东西,白知饮跟夏天理告辞,同何止一起出门,心里总算一颗石头落了地。

    “小侯爷,我付钱给你!”他说着从袖袋里掏出银票。

    何止忙按住他:“大哥,别跟我这么见外!那点小东西给什么钱?这要传出去我何止的脸往哪搁?”

    白知饮抿了抿唇,不再推辞。

    何止挤眉弄眼:“大哥,反正煜王殿下不在,上元节一起出去玩啊?”

    白知饮他不爱热闹,想来何止找的定然是上次狩猎场的那些公子,于是推辞道:“不了,我去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你是我们大哥,你不在的这段日子,那几个也总聊起你,现在你在他们心中就是这个!”他竖起拇指。

    白知饮心中微醺,却还是觉得不妥,含混地说:“那,再说吧!”

    何止听他松了口,说了一连串的“好好好”。

    店铺门口,夏天理踮着脚看他们的背影,撇了撇嘴。

    他手下的小厮拿了店主给的一大包装进马车:“公子,咱们去下一家吧?”

    “好!”如今云听尘的任务完成,一趟西江跑下来便再无消息,他才懒得多管闲事。

    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他们的马车离开这间铺子后,有两个仆役打扮的人悄悄从铺子里出来,跟了上去-

    临近新春,宫墙内挂起大红宫灯,宫女太监们也换上了颜色鲜亮的衣裳,冷肃的皇宫多了辞旧迎新的喜氛。

    湘帝捧着手炉,望着西边高墙外灰蒙蒙的天,良久终于叹出一口气:“又要下雪了,也不知朕的爱妃走到哪了,除夕前赶不赶的回来。”

    连羽陪着笑:“陛下,昨日煜王殿下不是派人来报讯了嘛,一定赶得回!”

    “今天什么日子了?”

    “陛下,昨天才过完小年,今天腊月二十四,再过五天就是除夕了!”

    “这个煜王!拖拖拉拉没轻没重,若是因为着急赶路让朕的皇子出了什么闪失,看我怎么收拾他!”

    急躁下就容易迁怒人,李庭霄这一路的功绩此刻像是全被这点小事给抹杀了。

    连羽笑了笑,不待继续劝慰,就有小太监匆匆来报:“陛下,兵部丘尚书求见!”

    湘帝皱了皱眉,一脸不耐烦。

    他以为丘途又是为盖鑫求情来的,不料,他却满脸严肃,目露精光。

    湘帝见他有异,转到书案后正襟危坐。

    “丘爱卿,突然进宫所为何事?”

    丘途的眉头正中皱出一道悬针,垂着肩:“陛下,有朝廷要员包庇潘皋奸细!”

    湘帝大怒:“是谁?”

    丘途抬头,直视湘帝的眼睛:“煜王!”

    湘帝似有所悟,还是起身问:“他包庇了谁?”

    丘途咬着牙回答:“潘皋军先锋官,鬼面将军,白知饮!”

    第078章

    这几日, 煜王府里忙忙碌碌,昨夜得了煜王殿下年前赶回的消息,全府上下更是洋溢上了喜气。

    白知饮也想帮忙, 但插不上手, 便不再出去添乱,只打扫自家人住的西院。

    西院也就那么大地方,一上午就打扫完了,吃过午饭,他掏出叠香笼, 找邵执事要了李庭霄惯用的那种檀香料, 细心地往香笼里塞, 花了好大功夫才把香笼关合,塞进袖带。

    手上和衣服上都染了浓浓的檀香味, 他抬起指尖悄悄嗅, 嗅不够, 闭上眼, 就感觉像是李庭霄来到身边紧紧拥住自己。

    时娣慧一进门, 就看到儿子嘴角漾着笑,双眼紧闭一脸陶醉。

    身为过来人,她莞尔:“饮儿?”

    “娘!”白知饮一哆嗦,睁开眼, 忙起身去接母亲捧着的床单, 放进柜子。

    时娣慧坐到他方才坐过的椅子上, 笑着问:“饮儿, 娘都没问你, 你跟煜王怎么样了?”

    白知饮忙转回身,带着被看穿心思的尴尬, 脸立刻就红透了。

    “没,没怎样啊!我们能怎样啊?娘你不要乱想!”

    确实没怎样,就是大腿根那块皮肤都快生茧了,到现在都还是粗糙的。

    时娣慧并未拆穿儿子的窘迫,问:“你那香笼,是要送给煜王的?”

    白知饮红着脸点点头。

    时娣慧温柔笑着:“我的饮儿长大了。”

    忽然,泰金连滚带爬跑进来,满脸都是惊恐:“阿宴!阿宴!不好了!有人来抓你了!”

    白知饮莫名其妙起身,心中突然涌出不安:“你说什么?”

    “他们说,说你是什么鬼脸将军,是潘皋的奸细!”泰金上气不接下气,拉起他的胳膊,“邵执事说,快,快跑,从后门跑,是柳将军亲自带骁骑卫来抓你,奉了皇命!他拖不了太久!”

    如今李庭霄不在,邵莱根本挡不住那些人,先逃是唯一的活路。

    他拉起母亲就往白密之的房中跑:“我去带密之!”

    泰金急的跺脚:“带什么啊,来不及了!你快带夫人走,再不走就全完了!”

    隔壁院子已经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是骁骑卫闯入府中开始搜查,白知饮急红了眼,甩开他,却又被时娣慧拉住:“饮儿,快走,密之是个孩子,他们不会为难他的!”

    厚厚的乌云遮盖住大半个天都城,寒风呼啸不止,街巷中弥漫着暴雪前夕又腥又凉的铁锈味。

    时近傍晚,街道却异常安静,不少人家亮起过年的红灯,将天都城照的犹如丰都鬼城。

    隆隆蹄声在街上回荡,凛冽刀锋的威慑下,无人再敢随意走动,都知道,平日城中禁止跑马,今日这动静,八成是出了塌天的大事。

    煜王府后门悄悄打开,白知饮拉着时娣慧小心地出来,直接跑到对面,才入巷子,身后的街道就跑进一队人马,将整座府邸彻底围上了。

    白知饮回头看了一眼,心惊肉跳。

    在城中他实在无处可去,只能一路躲着骁骑卫往城门方向跑,专挑僻静的街巷,不知不觉,片片银沙自天空簌簌落下,他们脚下踉跄,走走停停,他还好,时娣慧早已跑得上不来气。

    到了无人处,她急喘着说:“饮儿,别管娘了……”

    白知饮用力摇头:“娘亲,孩儿绝不会丢下你!”

    距离城门关闭只剩半个时辰,他蹲下,硬把时娣慧背到背上,深吸几口气,拼命朝城门拔足狂奔起来。

    “娘,我们出城就好了,在城外他们找不到我们!等煜王殿下回来……”

    想到李庭霄,他心里“咯噔”一下。

    皇帝知道自己是鬼面将军了,那,他又会怎样处置李庭霄?朝廷中那么多人对他居心叵测,会不会……

    他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下来,时娣慧察觉到异样,唤了声:“饮儿?”

    母亲的呼唤让他回过神。

    怎么办?又不能放着母亲不管!

    不管了!反正李庭霄目前不在城中,等先安顿了母亲,再想办法!

    他心一横,继续向前。

    踩着轻雪一步一滑,雪片落在单薄的衣衫上很快被体温蒸发,被风一吹又结成冰,冻得他瑟瑟发抖。

    终于快到城门,他停在一条巷子的阴影中,心却彻底沉下。

    城门没关,但多了许多骁骑卫镇守,有人拿着画像在一一对比出城之人。

    出不去了!

    一队人马飞驰着由远及近,从他面前经过时,地面的青石都在晃动。

    白知饮退了几步,让自己完全被黑暗淹没,盯着奔向城门的骁骑卫们思忖片刻,掉头便走。

    “娘,城出不去,我们先找地方过了今夜!”

    一转头,正撞见一队走进巷子的骁骑卫,身上的铠甲反射着冷夜的寒光。

    白知饮措手不及,猛地向后退去,领头那人的头偏了偏,立在马上不动了。

    “将军,好像有动静!”有人说。

    白知饮很肯定,那人看到自己了,就在方才那一刹那,他们有过短暂的对视!

    他绝望地吞下一口口水,心跳如擂鼓,时娣慧趴伏在他肩头,捂着嘴巴大气不敢出。

    半晌,甲叶声响,那将军开口:“哪有动静?胡说八道!走,去另外一头看看!”

    就这么走了。

    白知饮脚一软,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两行泪倏然滑下。

    那是夏虹夏将军的声音,是看在煜王的份上,他放过了自己。

    好险,若换做别人……

    他大喘几口气,重新背起母亲,漫无目的地在城中走,经过一家又一户,却无他们的容身之所。

    雪停了,月亮挂上中天,他双腿渐渐发沉,不像是自己的,突然,他意识到身后的母亲从方才起便一阵跟一阵的发抖。

    其实,他也在抖,由内而外地抖,像是牲畜感知到天灾却无力改变一般,只能瑟瑟地抖。

    借着头顶红彤彤的灯光,他把母亲放到一块上马石上,飞快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披上。

    时娣慧嘴唇惨白,发丝间全是冰碴,却说:“饮儿,娘不冷……”

    不远处,有人大摇大摆走过来,喉咙里哼哼唧唧地不知在嘀咕什么。

    白知饮握紧拳头,侧头一看,一愣。

    昨日才见过,是何止。

    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匾额,果然,他居然没头没脑地走到了北鸠侯府。

    担心下雪路滑,何止没骑马,在邻街厮混够了逛荡回来的,他看到自家府门外的白知饮,浑身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哥?”

    听到这个称呼,白知饮心头一宽,看来他还没听说自己被通缉。

    何止跑过来,看他只穿着一层单薄的中衣,忙解下自己的厚披风给他披上:“大哥!别在这停下,骁骑卫就在前面那条街呢!”

    白知饮心头一颤:“你,你知道?”

    何止一脸莫名其妙,连推带搡地:“快快快,我给你找个相熟的客栈,你就说自己是外地来寻亲的,老板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你跟你娘在客栈别出门,等煜王殿下回来!”

    侯府大门里传来咳嗽声:“谁呀?是小侯爷回来了吗?”

    接着就有踢踏的脚步过来开门。

    何止闭上了嘴,帮白知饮把母亲托到背上,跟他一起跑进了一条巷子。

    白知饮感激:“小侯爷,多谢!”

    “谢什么,我一看大哥你就是老实人,是他们欺负你!”何止肉滚滚的身体跑得呼哧呼哧的,还抽空往地上啐了一口,“鬼面将军怎么了?煜王殿下说得对,投了我们湘国,就是我们湘国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要搞煜王,你不过就是个引子!”

    白知饮哽咽着说不出话。

    原来,这个纨绔什么都知道……

    安静的雪夜,吆喝声和马蹄声像是催命的咒语,仿佛来自四面八方。

    他们被声音追得东躲西藏,终于,何止朝前方一条幽深昏暗的巷子一指:“在那,那边看似是条死路,但有个洞可以通到东市,我小时候钻过,我知道洞还在!”

    巷子漆黑,天上挂着的下弦月光芒微弱,照不进巷子。

    因为是死路,成了周围百姓堆杂物的地方,整条巷子弥漫着一股腐朽气息,养尊处优的何止捏着鼻子带路,压着声音骂骂咧咧。

    “小时候可没觉得这里这么臭!”

    到了巷子的尽头,何止辨认位置,指着一堆破旧的草席:“搬开就是了!”

    白知饮放下母亲,跟何止一起把草席堆到一旁,短暂地亮了一下火折子,果然看到一个洞口。

    何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啊这……当是能过去的吧?”

    身后巷口又有马蹄声经过,那些人似乎停下了,隐约传来人声:“将军,会不会躲这里?”

    何止吓了一跳:“快,快快!”

    白知饮见状不敢耽搁,帮时娣慧弯下腰:“娘,你先过!”

    时娣慧点点头,紧紧握着白知饮的手,从那窄窄的洞口钻过去,直到没法拉住才松开。

    “小侯爷,我推你过去!”白知饮侧身让开洞口。

    何止心一横,才俯下身,就听墙的另一侧传来一声大喝:“别动!干什么的?”

    时娣慧颤抖的声音顺着洞口传来:“民妇是路过的!”

    “半夜三更,路过?”有人不屑地笑了一下,明显不信。

    白知饮听那声音有些耳熟,下意识看向何止,模糊中只见他一双明亮的小眼睛,示意他不要冲动。

    随即洞口火光亮起,另有人喊:“柳将军,这有个洞!”

    又有人说:“是那潘皋奸细的母亲吧,外貌跟别人说的差不多!”

    有人大喊:“拿下!”

    白知饮五内俱焚,要钻过去,身后却传来轻缓的马蹄声。

    “哒,哒,哒”,缓慢而清脆,却让何止彻底慌了神,拉住白知饮就钻进了方才那一堆破草席。

    白知饮目眦欲裂,挣扎着想去救母亲,可何止把全身的重量全都压在了他身上,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怒吼,也被何止及时捂住了嘴。

    他慌慌张张地贴在他耳边小声央求:“大哥,大哥!别去送死,没用的!留得青山在,等煜王回来一定能救你母亲的!”

    “煜王”这名字让白知饮浑身陡然绷紧,又慢慢松弛下去,何止捂着他嘴巴的手却不敢松。

    墙那边的人听到这边似乎有动静,高声吩咐手下:“过去看看!”

    而就在草席不远处,几匹马停下,同样高声道:“对面可是柳将军?”

    对面隔墙回应:“正是,来者何人?”

    这边的人回应:“末将夏虹!”

    柳伍说:“方才犯人从那边钻洞过来,被本将军逮了,你那边还有没有人?”

    夏虹说:“无人。”

    柳伍冷哼:“那奸细真是狡猾,竟然抛下母亲先跑了!”

    夏虹目光若有似无瞥向草席垛:“若无事,末将继续去搜了!”

    柳伍允了,夏虹便提马转身,带几名手下离开。

    第079章

    夏虹说墙的另一头无人, 柳伍放了心,逼问时娣慧:“说,你儿子白知饮呢?”

    时娣慧不说话, 柳伍便下马走到他面前。

    她眼中的憎恶和绝望让他心头一凛, 反手在她脸上甩了个清脆的巴掌,提刀指向她,威胁道:“再不说,就将你下狱,让你尝遍苦头!”

    他以为她一个妇道人家, 多吓几次总会露出点什么, 却不料, 这妇人像是疯了,突然仰天大笑。

    “笑什么!”

    时娣慧停了笑, 直勾勾盯住他的眼睛, 眼中怨毒不减, 她猛地挣脱抓着她胳膊的兵士, 朝柳伍冲了过去, 在一片惊呼声中,直撞上他手中弯刀。

    刀尖贯入她的咽喉,从后颈透出。

    柳伍手一松,时娣慧带着那柄刀缓缓倒地, 血很快洇透了一大片冻土。

    他大骂:“妈的!疯婆娘!晦气!”

    拿手在腰间抹了抹, 也不知是想擦掉什么, 又好像怎么也擦不了, 于是啐了一口, 翻身上马。

    “走,继续搜!”

    手下人问:“将军, 尸体如何处置?”

    柳伍一挥手:“没用,陛下不要这玩意,扔城外去吧!”

    又落雪了,风卷着雪花四处扑打,巷子里“簌簌”地响着。

    何止整个人扑在白知饮身上压住他,虎口被他死死咬着,疼的钻心。

    他双眼猩红,脸上涕泗横流,血顺着嘴角不断溢出,有何止手上的,也有他自己的。

    何止提醒:“大哥,他们走了!”

    他像是魇住了,许久未动,何止尝试抽手,他这才缓缓张口松开,侧脸无力地贴在地上。

    何止心中难受,唤了声:“大哥……”

    像是猛然从梦魇中惊醒,他蓦地撑起身体,连滚带爬地冲向那个洞口,拼命挤过去。

    对面早已空无一人,只剩凌乱的脚印和地上那一大滩殷红的血迹,他扑进那团红色,拼命抓挠地面,那些混着血的冷泥和碎石糊在他的手上、嵌进他的指甲,火辣感和痛感全然感受不到。

    何止观察四周动静,上来劝他:“大哥,还是去客栈吧,此地不宜久留!”

    白知饮眼神空洞地看了他一会儿,哽咽着说:“我想,出城给我母亲收尸……”

    何止急道:“不行啊,你出不去!”

    白知饮喃喃自语:“我要出城去,给我母亲收尸。”

    两行泪无声地流下来,可他却异常平静。

    最初的悲痛过后,他如今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母亲没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就如同那时护着自己的大哥,被当庭杖毙的父亲,如今,母亲也是为了保护自己……

    自己是灾星转世的吧?

    这人世间活起来也挺没意思的,还不如当年全家一道赴黄泉。

    突然没了念想,他慢慢站起身,如同行尸走肉般往正街上去。

    何止一惊,拉他的手臂:“大哥!阿宴!白知饮!”

    直到何止叫破他的本名,他才算给出了点反应,眼珠转向他:“小侯爷,多谢,今后的路,让我自己走吧……”

    何止直跺脚:“你要去哪啊?”

    “我要……出城去,给我母亲收尸。”

    何止看他像是魔障了,心想可能是受打击太大,急得不行。

    他想了想,正色道:“能出城也好,你出城往西去迎煜王,可这会儿肯定是出不去,明天白天再试!”

    白知饮的眸光重新聚焦:“煜王……”

    对了,还有煜王……

    怎么没念想呢?自己留这么大个烂摊子,总不能丢给他一个人……

    明年腊月初四,还要去西尖驿看梅树呢……

    一言为定……-

    李庭霄这一路十分顺当,每天都风和日丽,连他这个无神论者都忍不住想,八成是这皇子命好,老天都眷顾。

    腊月二十七这天,离天都城恰好只差三天路程,刚好除夕傍晚能到。

    护送栗娘娘的队伍照例起早赶路,虽辛苦,但亲卫营的人都很高兴,他们日夜兼程,总算能回到自己的地盘过年!

    “殿下!刁将军派人来了!”

    李庭霄眉心跳了几下,这些日子总是萦绕在心头的不安感再次上涌。

    来的是擅长跑腿的老艾,眼袋黑漆漆的,浑身泥水一脸惶急。

    他下马便跪倒在李庭霄面前,带着哭腔:“殿下!出大事了!陛下下旨封了殿下的煜王府,阿宴被他们抓进了天牢,有人污蔑他是,是潘皋那个鬼面将军!如今也不知怎样了,殿下快回去看看吧!”

    李庭霄的脑子“轰”的一声,不问缘由,兜马去后队跟栗墨兰打了个招呼,便沿着官道向天都城疾驰,老艾忙在他身后紧紧跟着。

    他的心口堵了一团硌人的砂石,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到天都。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暴露身份?真不该放他一个人独自行动!在西陲自在久了,真是太大意了!

    他心里满是自责,侧头问老艾:“到底怎么了?”

    老艾抹了把皲裂的脸,顶着风说:“我们很少进城,根本不知道阿宴先回了,出事后煜王府被骁骑卫严密封锁,不准进出,还是何小侯爷亲自来亲卫营报的讯,他说阿宴的娘被柳伍杀了,尸首被抛到城外,阿宴一门心思想着收尸,人犯起了轴,执意要闯卡出城,小侯爷好不容易才劝动他去相熟的客栈先躲躲,不料那客栈的一个小伙计去柳伍那告密领赏,第二天阿宴就被抓了,连客栈老板都被下了狱,还差点牵连到何侯爷!”

    李庭霄突然心如刀绞,难以呼吸。

    时娣慧死了,他的心得多疼啊!

    他拎起马鞭狠狠抽在青圣的后臀上,它宛如一道黑色闪电冲入灰茫茫的原野里-

    白知饮的世界变成了红色,身子尚有些感知,依稀明白是自己的双眼充了血。

    头昏昏沉沉,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生怕一睡下去,咬紧的牙关就会松开,再也咬不住那个秘密。

    恍惚中,听到狱卒的交谈。

    “早啊老哥!”

    “你怎么自己进来了?骁骑卫不来审吗?”

    “审什么啊?今天除夕了!”

    “也是,大过年的,谁愿意来狱里沾这晦气,天大的罪过不得过完年再说?”

    “是真晦气,嘿!老哥,我媳妇给带了饺子,猪肉白菜馅的!来一起吃!”

    “哎哟,那咱可就不客气了!”

    那声音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后来听不见了,他猜,或许他们的嘴巴是被猪肉白菜馅的饺子塞住了。

    原来,已经除夕了,那,自己熬几天了?四天,还是五天来着?

    他的喉结滚了滚,胃口忽然疼起来,几天没吃正经东西了,单听食物的名字,都急得发出抗议。

    他被绑在十字木架上的手腕挣动几下,却根本动不了。

    想起来了,那个柳伍走之前让人绑的,他问不出想要的,于是便让他多吃些苦头。

    脑子这么一思考,不光是胃口,身上的血肉仿佛一下子都活了,内伤外伤全都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洪水般凶猛的痛感让他五内俱焚,他急促地喘了几声,冷汗滑入充血的眼睛里,刺痛,喉间又咸又腥的气味让他想要干呕,又死死压抑住。

    通道里似乎有人来了,狱中阴冷的空气仿佛被冲淡了些,从外头进来的寒意使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努力撩起肿胀的眼皮,看到面前站着的熟悉人影时愣住了,嘴唇翕动。

    是做梦吧……

    一定是做梦,他的目光太平静了,一点也没因为自己遭难而有任何波动,只有冷,从内而外的冷。

    这不是真的李庭霄,他闻不到他身上常有的那股檀香味,一定是梦。

    美梦。

    人在绝境突然做起美梦,应该是快要死了吧?

    死……

    白知饮恋恋不舍地盯着眼前的幻影,用目光一寸寸描摹着,他泪水不断滑落,给干裂起皮的唇涂上一抹嫣红。

    要死了,很多话没机会对他说了。

    那不如,就抓紧在梦里说吧?

    他凄惨一笑,声音细如蚊蚋,嘴唇发颤地咕哝起来。

    “殿……李庭霄……我后悔跟你回来了……不来湘国,我母亲就不用死……我在潘皋多立些军功,洗去奴籍,给她颐养天年……”

    “但,不遇到你,我怎么办呢……大概,一辈子都遇不到什么高兴事,也没什么不高兴的事,照他们的意思,娶妻,生子,草草过完这一生……遇到你,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心脏仍然是跳动的……”

    “不,不,我不后悔了……我喜欢你,想见你,想告诉你……”

    他像是想起什么,声音突然高亢,眼睛随之睁大,回光返照般盯着对面人的脸,一张嘴,血沫便从嘴角和鼻孔溢出来。

    “李庭霄,我没说……我没说!他们逼我承认跟你蓄谋勾结,但我没说!你记得,你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告诉他们当初是我骗了你!我不会再出卖家人了!我不会,我再也不会了,我什么都不会说!不会说……”

    体力不支,声音渐渐弱下去,双眼中的神采再次涣散。

    “说好回天都城等你,可惜等不到了……帮我报仇吧……撑不住了,累,还困……想吃猪肉白菜馅儿的饺子……答应我,我死后,帮我报仇,帮我娘亲报仇……相识一场的份上,最后求你这一回……”

    对面的人却没回应,只是站在原地凝视他片刻,转身走了。

    他悲哀地想,果然是梦,如果是真的李庭霄,一定会答应帮自己报仇,说不定,还会亲亲自己的额头,告诉自己一切有他。

    果然是梦……

    由于攥得太紧,李庭霄的拳头微微颤抖,他步伐稳健地穿过黑黢黢的通道,越过两名狱卒,仅一个目光就吓得他们再次瘫软跪地。

    他冷冷斜了一眼脏兮兮的桌面上那盘饺子,大步出了天牢,回望那仅肩宽的小门一眼,拨马向皇城方向疾奔而去。

    第080章

    清晨, 皇城福安殿大门紧闭,殿内青烟袅袅,院子正中的巨鼎中燃着高香, 还有一阵阵整齐庄严的诵经声传出。

    “殿下, 殿下!陛下正祭天地祖宗呢,不能进啊!”

    一名小太监尖声跟在李庭霄身后招呼,却不敢拦。

    李庭霄风风火火来到门前,一脚将门踢开,院子里侍立的臣子们同时看过去, 立刻面色各异。

    他目不斜视, 快步走向正殿, 靴子上沾的泥巴异常刺目,一看就是马不停蹄从城外赶来的。

    帝后虔诚跪在蒲团上, 面前是佛像和祖宗灵位, 听到动静回头, 见到煜王一阵寒风似的刮进来, 便缓缓起身, 奇道:“煜王?你们怎么提前回来了?朕还想傍晚去城外迎墨兰呢!”

    李庭霄的声音中不带起伏:“栗娘娘有亲卫营护送,尚未到天都,臣弟先回来跟陛下请个罪!”

    众人咋舌,纷纷低头不语, 煜王这架势, 哪像是来请罪的?倒像是来闹事的!

    湘帝冷哼:“既是请罪, 想必也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 还不给祖宗跪下!”

    李庭霄淡淡扫他一眼, 在正中的蒲团上跪了下去。

    见他顺从,湘帝这才满意:“朕都查清了, 那潘皋奸细交战时都戴着面具,你不知他真实身份也情有可原,这次朕不追究,等一出正月,你便把他的人头送去给潘皋王,杀杀他的威风!”

    李庭霄冷漠地转向他,勾了勾唇:“陛下当真查清了吗?”

    湘帝蹙眉:“煜王何意?”

    李庭霄缓缓说道:“白知饮,将门之后,潘皋先锋将军,智勇双全,善骑射,常年在军中以一张鬼面具遮住脸孔,所以人称鬼面将军,暮霜原一役,臣弟与白知饮追逐中双双落马,他面具掉落,臣弟惊为天人,于是将人掳到营中,以他亲人性命相挟,逼他就范。”

    湘帝瞠目结舌,不只是他,整个福安殿由内而外死寂一片,李庭霄的声音仍在不疾不徐回荡。

    “臣弟同他日久生情,舍不下那人,又觉得对不住皇兄,只想今后鞍前马后全力辅佐以弥补心中愧疚,臣弟交兵权,下江南,出使西江,扫平绵各,哪一次不是全心全力?到头来,皇兄竟听信谗言,封我府宅刑我良人,皇兄可知,臣弟在回程中得了信后,心有多凉?”

    湘帝下意识转头看了眼院子里的臣子们,目光在丘途脸上多停了一瞬,烦躁地挥舞袖子:“祭祀完毕,都出宫去吧!”

    他看了眼一脸无措的石皇后,声音不自觉柔了几分:“你也先回去。”

    皇命一下,片刻工夫,福安殿走了个精光。

    李庭霄直挺挺跪着,不等湘帝开口便说:“要说白知饮对湘国有异心,臣弟倒要斗胆跟皇兄掰扯掰扯!”

    湘帝呼出一口气:“怎么说?”

    “白知饮在江南和西陲数次立功,臣弟折子中没写,因为觉得是他应该做的,这次连总管上次去宣旨时,臣弟跟他说过,他可作证。”

    湘帝看了眼连羽,见他点头,心念动了动。

    李庭霄抬眼直视湘帝的眼睛:“白知饮这人受惯了苦,向来不爱出头,更别说争抢什么,他一个戴罪从军的奴隶,谁给他好日子,他便投桃报李给人卖命,这很难想象吗?凭什么断定他是奸细?证据何在?”

    湘帝说:“丘尚书家的仆人在集市上见他跟一潘皋商人说话,认出他的你的贴身侍卫,这才起疑,他们抓了那商人审问,得知阿宴原本是潘皋的将军,可你先前明明说他是捡来的奴隶!突然得知他其实是敌国将领,这情形,你让人怎么想?还要什么证据?丘尚书来禀告朕,朕便令人去你府上拿人审问,他却跑了,这不是心虚又是什么?你让朕怎么办?”

    李庭霄默了默:“这事是臣弟没办好,皇兄心胸宽阔,就算说明真相也没什么,可当时臣弟实在心虚,如今既然真相大白,恳请皇兄将他还给臣弟!”

    “你说的倒容易!”湘帝一甩袖子,指着他的鼻子,“煜王,白知饮的供词说,你二人当时坠马昏迷,他先醒来后,脱了铠甲和面具,只着裋衣,骗你是从附近城中逃出来的,求你救他,你心软便救了,你们两个,谁说的才是真的?”

    李庭霄垂眸:“臣弟说的是真的!”

    “胡说!朕看你就是想维护他!你被冲昏了头啊你!”湘帝一脸的怒其不争,“拿到供词,朕便让人去你的亲卫营去找到当初天狼军的人,让他们复述在暮霜原的情形,跟供词里说的一样,当初他们找到你时,天寒地冻,白知饮身上披着你的大氅,里面只穿着裋衣,没有盔甲和面具!怎么?你强掳了人,还故意扒了人的盔甲不成?”

    “扒了!”李庭霄仰头,理直气壮,“臣弟怕人知道他的敌将身份,扒了盔甲,埋在暮霜原的一个树洞边,陛下现在就让人去挖,就能知道臣弟说没说谎!”

    湘帝被截了话头,盯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臣弟知道,陛下不喜欢白知饮,臣弟以后将他关在后院不让他出府便是!臣弟什么都能没有,但不能没有他!”

    “看看你说的什么浑话!你自己对父王说,看他教不教训你!”湘帝气得指着祖宗灵位,怒道,“朕看你是被美色迷昏头了!”

    “就是被迷昏头了!”李庭霄对着先帝灵位用力磕了个响头,“启禀父皇,儿臣早与白知饮私定终身,此生非他莫属!父皇,还未来得及跟父皇报喜,皇兄有了子嗣,乳名心儿,样子跟皇兄小时候八分神似,十分可人,他下午便能回到天都城跟母后和皇兄团聚!父皇在天有灵睁眼看看,皇兄自己过得好就不管兄弟死活了!儿臣没有白知饮,此生了无尘念,这年也没法过了,明日便收拾收拾,皇寺出家去算了!什么夷狄,什么水患,儿臣再也不管了!”

    提到子嗣,湘帝的冷硬缓和了些,又听他竟像个孩子似的在灵位前耍起无赖,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兄弟二人在父皇膝下争宠的那些往事,终于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仔细思量,心想若是煜王真有异心跟潘皋勾结,那白知饮这个奸细败露了,他没必要硬去保他,只要将自己摘干净下次再找机会便是,如今他敢跟自己在这一哭二闹,定是心中无愧的。

    天都城,不,就连西陲的人都知道,煜王对他那贴身侍卫格外疼爱,两人同进同出同榻而眠,那潘皋商人也经得起查,只是个普通商人,跟白知饮见面只是偶然,并非相互传递消息,那煜王说的应该是真的,倒不如……

    他权衡片刻,轻喝:“煜王!父皇灵前岂容你胡言乱语!扔下墨兰和皇子先跑回来也就罢了,大老远回来也不知先去看母后,竟为了个外人跟朕缠不休!若是皇子路上有个闪失,朕唯你是问!”

    他偏向连羽:“去带煜王换身衣服,下午随朕一起去接墨兰!”

    见状,李庭霄心头一松,却没起身,一定要他个准话。

    他继续胡搅蛮缠:“皇兄不将饮儿还给我,我就不起来,皇兄非要处死我的饮儿,干脆连我一起砍了吧!”

    湘帝吹胡子瞪眼,顺手抄起灵位前供着的一支金锏,狠狠抽上李庭霄的背。

    剧痛让李庭霄腮边的肌肉疯狂抽动几下,湘帝也知道自己手重了,把金锏放回去,指着他:“再闹脾气,现在朕就下令砍了他的脑袋!”

    李庭霄服软了,不情不愿站起来,湘帝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先去拜见母后,然后随朕去接墨兰,等晚间宫宴结束,你要是不嫌大过年的晦气,就去天牢接你的人!”

    “皇兄,这是答应臣弟了?”李庭霄的胸中涌上一团又酸又涩的热气,声音也哽了。

    他不想在湘帝面前失态,可这口气乍一松下,实在绷不住。

    湘帝冷哼:“今日除夕,就当为大皇子积福了,你们两个的欺君之罪暂且记下!给朕记着,今后白知饮不准出煜王府一步,否则格杀勿论!”

    李庭霄稍一思忖,不满道:“臣弟要他陪着游山玩水的!整日憋在府中有什么意思?不如这样,他平时不准出府,除非有臣弟陪着?”

    湘帝没料到他还敢讲条件,目光森然地盯着他,连满腹心机的连羽都为他捏了把汗。

    李庭霄眼神纯粹地跟湘帝对视,一脸无辜。

    半晌,湘帝一甩袖子,哼声走了。

    连羽笑着凑上来:“奴婢领殿下去换衣服?”

    “稍等,我先谢过父皇!”李庭霄像是很高兴,撩起下摆再次跪到蒲团上,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雪落落停停,月下一片反光的莹白,红对联、红绸带、红灯笼,到处都洋溢着新年的喜庆。

    天擦黑,街上反倒热闹起来,守岁的人纷纷走上街,相互道着吉利话。

    喜气洋洋的氛围中,一骑重骑飞奔过繁华街道,那匹骏马漆黑油亮中泛出暗青,在主人的催促下四蹄不沾地,仿佛腾云驾雾般奔向天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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