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血色红花
谢衣竟然当真停住了脚步。
谢玉折没再看他, 急忙翻来覆去里里外外地瞧了柳闲好多遍,在确定他身上没有致命伤之后才稍稍喘过气来。可他仍心有余悸,连素日拿剑的手都在止不住地狂颤,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安慰自己:
“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怕伤到柳闲,他不敢贸然劈开他身上的锁扣, 只能先扶他坐直身子。可柳闲突然发病,身上疼痛剧烈,他断断续续地咳了好久,鲜血不住地往喉咙外涌。
“柳闲???”
谢玉折一下子就慌了神,连忙让他靠进自己怀中,抚着他的脊背,将自己的灵力渡进去,安抚他的经脉, 而后又拿出手帕,擦去他半脸的血。
谢玉折满身风尘仆仆,就像来时非常着急。而柳闲一直在咳,咳到谢玉折本就已经沾了好多灰泥污血的白衣上,倒是融为一体了。
柳闲抬眸直视着他,愣了愣。他的手腕仍被扣在坐骑上,双手一动也不能动, 只能小幅度地抬起手指,遥遥指着谢玉折的脸示意, 问:“你又哭了?”
谢玉折有小孩脾气,怎么天天哭呀。
谢玉折颤抖得手连眼泪都擦不掉, 他仍马不停蹄地为柳闲输送着灵力,这一次他不再需要渡魂就能进入柳闲的灵脉, 可他并不来得及欣喜,脆弱地软了嗓子:
“师尊,每一次见你如此,我都好害怕。”
谢玉折知道自己总是怕。
我怕你离开,又怕你因为我不自由。我想要在你做你想要做的事时陪在你身边,可我在你身边却总是会让你受苦。
“要不是为了给我找剑,你根本不会到这种地方来。”
他自责地低着头,又满是敌意地瞧了谢衣一眼,直言道:“也不会遇到这种人。”
见谢玉折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柳闲指了指站在他们身旁动弹不得的谢衣,低哑着嗓子,用所以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解释:“别担心……我只是被他用力拍了一掌,吐、瘀、血而已。”
他虚弱的笑非常标准:“虽然这个人想杀我,但那一下他还没有下死手,不过这地方倒是又冷又湿。”
谢玉折一边从芥子袋取出和师尊衣饰颜色相配的绸缎,为他轻轻蒙上眼,一边用灵力温暖柳闲的整个身体。他拿出一套被褥铺在冷硬的骷髅椅子上,小心翼翼地盖在柳闲身上,深呼吸了好几次。
“师尊,您先好好休息,我都知道了。”
这个看着就倒胃口的人折辱柳闲,还想要杀了柳闲,他都看到了。
谢玉折此刻竟然有了些莫名其妙的底气,就好像他能料理这把锁,料理那个人似的。
柳闲见他还乖乖地替自己掖好被角,再看看近处谢衣臭到能变成碳的脸,在两人都不可置信的眼神下,手掌微微一动,手腕脚踝的锁链都轻巧地打开了。
他裹着被子,左滚滚右滚滚把自己裹成一个春卷,半点都不像是一个要被谁杀了的人。
“还是这里面暖和。”他止不住地咯咯笑,抬手一拍谢玉折脑门,撇撇嘴说:
“可他动动手指就能把你头砍了,你还有心思给我盖被子。”
谢玉折看着他的眼神也一滞,他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
他完全没有反驳的底气。
因为他的确是把旁边那个人当空气了啊。
而谢衣此时也不再僵硬,他勃然盛怒,身上泛起压制力极强的神光!他想冲去柳闲身旁却被看不见的屏障挡住,柳闲和他之间隔着一条银白的光幕,他手上无论怎么行动都无法再操控柳闲的身体。
他问:“你破了锁,还压制了我。怎么可能?”
方才他当然不是傻愣愣地立在一旁看两人……谈情说爱,只是他正要动手除了这个突然出现的碍眼鬼时,他就动不了了。
他只能立在原地,痛苦到浑身青筋暴起也无法挣脱将他定身的压制,直到现在才重新获得了行动的能力。
压制他的那股力量非常特别,不像是柳闲,却又不可能不是柳闲。
“仙尊,你亲手把能控制我的那一盏灯毁掉了,自然失去了控制我的能力,”
柳闲用和他之前相同的句式诚恳答道:“当然,其实有它你也控制不了我。”
这人不是喜欢偷看我吗,怎么没看到我从春山寺出来那时候的炫酷模样?那群人用来镇我的东西能要了所谓仙人十条命,可这个人竟然只把小时候和朋友过家家的玩具拿出来,就想把我锁住了。
柳闲话说得狂妄又自大,他嫌弃地“噫”了一声,不可置信地捂嘴道:“等人无聊,我就想和你聊聊。可你竟然要我、要我和你……”
莫名其妙地,他侧头盯了眼一旁满脸关切的谢玉折,咬咬唇耸耸肩,竟然没再说下去。
谢玉折的眼眶仍是红的,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他什么都没问可那副表情又像含着千言万语,殊不知他放在身侧的手已经紧握出指甲印了。
谢衣瞥了眼碎一地的锁链,冷笑道:“原来你一直在同我做戏。”
柳闲反问:“难道你不是吗?”
“我的确在演,可刚才你动不了并不是因为我。”
见谢衣没有回音,柳闲侧头看着自己身旁的青年,目光里多了几分探寻的意味。
方才进殿的那几瞬,谢玉折身上的灵力变了。
那不是该属于一个筑基修士的灵力。
“他?”谢衣紧皱着眉,回忆着方才发生的一切。他的行动受限,的确是从这个碍事鬼出现的那一刻开始的……
“他怎么会有这么强的实力?”他手指着谢玉折,瞳孔却大张地盯着柳闲,质问他:“你怕他被我杀死,所以又帮他了?”
柳闲正要否认,却又被谢衣的连声质问打断:“你不是对谁都能发善心吗?我不一样吗?”
“他和我那么像,你帮了他,却选择杀了我……不对,不对。”
谢衣抱着自己的头不停摇晃,企图找出他和谢玉折之间的差别,良久之后他终于停下了疯癫的动作,双目猩红地连连点着头,他指着两人恍然大悟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因为他曾经也是个瞎子,让你觉得同病相怜了,是吗?”
他笑得恶毒,拿起刀就想往自己眼睛上戳:“我要是瞎了,你也会这样怜惜我吗?”
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怎么就遇到了这么个疯子。这人癫狂到连和谢玉折有五分相似的俊俏的脸都逊色了半分,连面部表情无法自控的精神病真让人避之不及。
柳闲隐了隐自己满脸的嫌弃,毫无波澜道:“你大可以试试。”
谢衣手上毫不犹豫地一用力,刀就戳进了左眼睛里,他咧嘴问:“弟子试了,然后呢?”
柳闲指着自己的左眼示意,看着那人哗哗流血的眼眶,非常恐慌地张大张着嘴,而后又迅速收起了浮夸的表情,很看热闹不怕事大地问谢衣:“然后?”
他满眼都是因人顺从而来的满意,抬手时地上锁链的铁屑也聚拢浮了起来,在空气中熔化成透亮的赤色,而后竟然缓缓凝成一把剑!
他对谢玉折说:“他的真身虽为仙,可在你眼前的不过只是个坏了眼睛的分影;你虽是筑基小修,但此时你实力暴涨,已经有了和他一战的能力。”
一把粗糙的铁剑在他手中熠熠生辉,柳闲把这把剑丢给谢玉折,笑着示意道:
“爱徒,练了这么多天,也该让我看看你的本事了。”
“弟子明白。”
谢玉折稳稳接过那把剑,并未多言,只朝谢衣微微拱手一礼,而后不得回应就已经行动了起来,像是已经想象了无数次这个画面!
他刺向谢衣的每一剑都直抵命门,剑剑想击要害,这是柳闲第一次见谢玉折如此要下死手的模样。
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孩,面对已做了多年仙尊的对手,竟然在过了好几招之后仍然没有落下风,有好几次还当真就要伤到谢衣的要害!
柳闲高坐在骷髅头座上,自在得就好像他曾在这样的位置上坐过好多年。他挑眉看着谢玉折,破碎的瞳孔里多了几分欣赏。
两人都是富有战斗经验的人,柳闲一边百无聊赖地欣赏二人过招,一边对谢衣道:“我说过我记性极好,其实见你第一眼,我就想起你了。当年上修界出了点小问题,空间紊乱,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被复制去了空间碎片,你就是那个时候诞生的。”
“碎片里资源稀少,邪祟纵横,有人让我过去修补漏洞,我是在抓邪祟的时候看到了你。我看到你说冷,有个人给你披了一件衣服。”
当年上修界的大能们想要成仙却迟迟不得法,最终凝聚全力强启天门,导致了这样一个结果。那时候已经被柳闲劈成灰的系统居然活了过来,它说这碎片不弄干净会出大问题,又把柳闲送过去收拾烂摊子,他这才能知道其中原委。
“给你衣服、向你嘘寒问暖的,是碎片里的上仙,他不是我,我也不是他,只可惜,”
柳闲点了点自己的后颈,很恶劣地笑着:“他现在只剩一个长在你脖子后面的骨头了。”
谢衣仍旧冥顽不灵:“别否认了。而后你又重生到了这个地方。”
柳闲一贯淡漠的语调里竟然多了几分忿忿:“他真心怕你受冻才给你披衣服,而你之后被人追杀,难道丝毫没有想过是自己的原因吗?控诉没人救你的时候,没想过自己做了什么吗?”
谢衣答得风清月明:“我自幼就遭受天道的不公,所作所为只是想凭自己过得好一些,未曾做错过任何事。”
听他冠冕堂皇地讲,柳闲甚至打了个呵欠。在谢衣越来越冷的眼神注视下,他缓缓说道:
“你自小嫌爹娘管教碍事,不满将其毒杀,此为不孝;而后流落街头,独占和挚友协力获得的救命药做自己修炼的引,此为不义;被官差抓住下狱,你又杀人越狱,将衙门官差虐杀殆尽,此为不仁。”
“浩瀚宇宙里,只有在那个世界里满心慈悲的上仙相信人性本善,想要救你,还曾找到我想要我度化你。他收你为徒,几番扭转时空想将你救回又几番失败,最后你发现剥了他的骨头就能助你成仙,便叛离师门,戮尸取骨,他彻彻底底活不过来了,此为不忠。弑父弑师弑亲弑友,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仙尊,您全忘啦?”
柳闲说着说着就想笑,他竟然在想,这样的人在他眼前,能拿什么把自己和谢玉折比呢?
倒不如和柳闲比一比。
“你说我忘了你,是因为我们本来就不认识,不过我倒是常常琢磨该怎么彻底除掉你。而你满口敬爱师尊,却被这种微不足道的外表蒙了眼睛,竟然连我不是他都认不出来——”
柳闲挣脱锁链,手上朝脸一挥,易容随手解开,方才展现在谢衣眼前的那张脸皮不过是一张谢衣记忆中那位上仙的模样,此刻显露的才是真正属于柳闲的脸!
刹那间谢衣身上暴起黑气,他反反复复地确认了柳闲此时用的真容,眯着地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失望:“所以那是你的易容……他真的已经死了?”
“所以你不能再献祭他一次了。”
“柳闲,你如此了解我,无用之人知晓如此秘密,留不得。”
诡计被人无情戳穿,不用再假惺惺黏腻腻地扮演慈师孝徒,谢衣眼底的赤色已经蔓延进了瞳仁,他怒不可遏地持剑刺向柳闲,却被谢玉折一个巧劲松了气力!
心乱的人难胜,更何况这只是一个刚坏了眼睛的分影。
他盯着谢玉折冷笑:“你这么护着他,他心里只有个千年前就认识的怨鬼。你在他心里分文不值,将来他要你命,你也要主动递刀子?”
谢玉折没有开口,只是仍死死地挡在柳闲身前。
“你说我偏心一个萍水相逢的怨鬼,”柳闲笑了笑,张开掌心,灵力汇聚成一朵艳丽的红花:
“那你肯定不知道,他养的那朵花,其实就是我吧。”
听师尊仅仅提起别人,谢玉折拿着剑的手又被剑柄花纹磨得更痛了几分,他紧抿着唇,看向谢衣的眼神能化作冷厉的刀子。
谁是谁的花?
谢玉折觉得好像有一根粗壮的棍子在他的脑海里搅动,所有记忆混在一起,孰真孰假,他分辨不了半分。
可记忆深处好像有一朵很好看、很香的花。
花……花,哥哥,那就是花吗?
谢衣的分影已经摇摇晃晃了起来,可他的真身到底是个仙,已经迅速稳定了情绪。他的瞳孔漆黑,叹着气问柳闲:“既然你不是他,又何必同我走这一遭,于你于我都毫无益处。”
柳闲身上的骨头与他而言也有用处,可他来时没想到柳闲的实力仍旧如此强劲,一个分影制不住他,下不了手。
柳闲点头说:“很有益处。你这种稍有不当就疑神疑鬼的自大狂,我也是,我很了解。若我不当真受点苦让你放松警惕,谢玉折能及时遇到你?我此行正是为了给他找一把好剑呢。”
柳闲松了手,手心里那朵血色红花就飘进谢玉折手中,消散成赤色的烟,附着在他执着的铁剑上。他轻盈一跃躲去远方,蹙着一双好看的眉眼,施施然哼着小调,眺望着大殿之外的模样。他和外头花红柳绿的遗冢风光极其相配,清越的声音就这样传进谢玉折的耳朵:
“他的分影附在灵剑之上,你在这人间再也找不到第二柄比它好的剑了,让他去死,这柄剑就是你的。”
第072章 剑出
谢衣已无心在此无益之处逗留, 手中剑上的红光依稀,谢玉折如有神助,出招渐渐竟也能压制对手, 百招之后,终于将他击倒在地。
他的额头已经冒出层层薄汗,面颊微红, 剑指着半跪在地的谢衣,却在下手之前,先迟疑地看了柳闲一眼。
柳闲疑惑地回望他,似乎没有明白他想做什么。
可在他停手的这片刻,已经落败无力的谢衣竟然站起了身,手上聚起了好一团黑雾!
刹那间柳闲抽走谢玉折手中的剑,将他扯至身后,反手舞出一个剑花, 刺向谢衣剑尖点穴,想将他五脏六腑全都紧封,可谢衣已做好准备出手极快,柳闲要想护住谢玉折就来不及躲避,那一掌已经重重拍上了他的胸口!
柳闲闷哼一声,双腿一软,双手用力扶着一个骷髅头, 尽全力让自己不至于当场倒下去。
“好了。”他忍下痛苦的低咽,目光涣散地看着谢玉折:“你可以动手了吗?”
看到他痛苦的反应, 谢衣似乎愣了。他明明前一瞬还在敏捷地下狠手偷袭,可此刻竟只是站在原地, 翻看着自己的手掌,似乎没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而后他歪头盯着柳闲, 从他的角度恰好能看到柳闲背在身后微微发着亮光的手。他捏着眉心,思索良久后似乎明白了什么,无奈笑道:
“柳闲,你还真是……”
“那便成全你吧。”
他叹了口莫名其妙的气,转眼间就放下了全部防备,摊着手,闭上眼,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而后向他刺来的便是谢玉折的剑。
谢衣消失了。
冰冷的地板上多了柄冷色的剑。
与此同时,立在二人身后的柳闲,最后盯了眼方才谢衣消失的位置,迅速隐去了手上的光。
控人之术,不止真家的灯会,也不止谢衣一个人会。
“师尊,你……”
“我没事。”
眼绸遮挡了他复杂的神色,他推开谢玉折,平静问他:“你刚才在等什么?”
谢玉折面有愧色,紧抿着唇,自责道:“弟子知错。”
方才他笃定自己已经制服了谢衣,所以在见到柳闲复杂的神色后,想再等他开口,听他是否还有话要说。
可没想到谢衣根本没有脱力,还留了一记重击,而正因他的迟疑,这一击柳闲替他受了!
虽说当他的灵力探去时,柳闲身上没有半点的伤,但柳闲总是有能力做到他想不到的事,而他替他受的那一击却是真真切切的。
柳闲冷声道:“你刚才又欠了地府一条命。”
很多时候他都想好好教谢玉折。
谢玉折太过依赖、太过信任他,他想让他知道,不要轻易把别人看成好人,这样才能好好活下去,只有死了的死敌才不会造成危险,可是……
谢玉折低落地答:“师尊,对不起……我不会再犯了。”
他又欠了柳闲一条命,要是柳闲今日因他受了重伤,他把心剖出来也于事无补。
不能期望每一次被偷袭都能有今日的好运,下一次,他不会再给敌人留喘息的机会了。
柳闲说:“我没事,你和它结契吧。”
此时原被谢衣分影附身的剑已经浮了起来,它稳稳悬在谢玉折眼前,等待着和认可之人结契。
随心而动,谢玉折抬手握住它,剑柄相接的地方就泛起红光,渐渐流淌于其繁复的花纹之上。
这是一柄绝好的剑。
可一向看到好剑就挪不开眼,想要细细欣赏的柳剑痴,竟然没有半分兴奋,仿佛是见到了相识已久的故人,轻缓的嗓音里冻结着多年的冬色,他死死盯着那柄剑,嘲讽地笑了一声:
“鸠占鹊巢的废物,也配讲成全。”
谢玉折听过他的戏谑冷嘲,却从未听过他用如此生冷的调子说话,像是在唾弃路边肮脏的死老鼠,这是他和柳闲相识这么久,第一次听到他如此直白裸露的厌恶。
可随后柳闲的神色又恢复如常,他道:“遗冢里的剑,大多都有名字。但这把不一样,它完完全全地属于你,为它取一个名字吧。”
柳闲记得,在谢玉折只有他腿长的时候,他们去茶馆听说书,听不周一剑镇九州,枯荣怒光驱永夜,柔然软骨缚苍龙,便吵着闹着说,他也想要一柄属于自己的、有灵性的剑,今日便让他如愿了。
谢玉折僵在原地,茫然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剑。在来此之前,他已经做好了披荆斩棘最后仍旧空手而归的准备,而现在骤然握着一柄剑,他完全反应不过来。
他方才是如何得到这柄剑的?
他和柳闲一起走树森林里,突然被藤蔓缠走,就掉进了一片漆黑之中。四周俱是害人的妖邪,他一路前进一路清理,迷失方向之时,曾被柳闲画过符的右手隐隐发热,冥冥之中像是在指引他正确的方向。
他随着走,而后便看到一座大殿,推开殿门,是柳闲。
他后知后觉,是柳闲在用咒法指引他。
他身上被妖邪和谢衣割破的数道伤口还在滴答答落血,却浑然不觉,像是压根没有痛感似的,只懵懵懂懂地问柳闲:“师尊,遗冢的主人认可我了吗?”
他只是和人过了几招,受伤的是柳闲,他就得到认可了吗?
柳闲微微有些想笑,他摇摇头,咧嘴道:“不是。只是这柄剑喜欢你罢了。”
听到他模棱两可的话,谢玉折更加茫然了。可是当他拿到手中的剑时,却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血脉相连的感觉,剑身泛着冷光,覆盖他的全身,他身上处处的伤口竟然在悄然地愈合!
他如常地挥着剑,却比从前行云流水了好些,好像他生来就该握住这柄剑。而后笼罩他的白光越来越盛,手臂金色脉络浮现,他竟然一举突破到了金丹期!
此时谢玉折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坐火箭一般的修炼速度,他仅仅惊异于自己与这柄剑极端的契合,目光灼灼地看着柳闲,郑重道:“师尊,我一定会好好使用这柄剑。”
柳闲叹了一口气:“能轻松拿到这么好的一柄剑,我都羡慕你的好机缘了。”
谢玉折也说:“弟子的确有好机缘。”
柳闲惊讶地捂着嘴:“你终于意识到了?”
“嗯。”谢玉折认真地点了点头:“因为你。”
“我?”
“倘若我没有好机缘,遇不到你,已经死了。”
柳闲:“……”
他无语凝噎良久,而后扶额说:“没有我你照样能得到它,不要把我想的太好了。”
谢玉折倔强又感动的眼神里写满了“我不信”。
柳闲本来还想说点什么来证明自己的话,却还是摆摆手算了算了,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转念谢玉折又问:“师尊,您当时是怎么得到不周的?”
这个问题,天底下一代一代,有好多人已经好奇很久了。
有关上仙飞升的传说已经传了一代又一代。
他在不周山上浴血斩妖,领悟大道,渡了雷劫,而后飞升成仙,这是不识字的小孩都知道的事情,可他手中那柄突然出现的剑,关于他的来路,却从来没有个确切的说法。
他能在那妖山上捡回一条命,和那柄剑绝对脱不了干系。有人说这是神赐,有人说他以万妖之血铸铁炼剑,甚至还有自诩慧眼之人说,那柄剑压根和铁器宝玉无关,而是一根骨头。
毕竟神赐只是个虚无缥缈的名头,且山上哪来的条件炼剑,而不周山钟灵毓秀,汇集天地灵气,要说他剥了哪个日日待在上面的大妖王的骨头,将它幻化成剑的形状,还稍稍说得过去一些,毕竟天底下以兽骨炼剑之人并非少数。
毕竟他上山之前,手里拿的仅仅是跟木棍啊。
“不周?”突然提到自己,柳闲有些诧异,而后他扯着嘴角笑了笑,很自在地说着离奇的话:“那么多年前的事,有些不记得了。可能是像其他人一样,扒了谁的骨头,施点法术化个型,再沾点妖气灵气,最后再跟着我被劈了几道雷,就成了吧。”
“然后呢,我觉得用着还挺趁手,就一直带着了。”柳闲后知后觉地“唔”了一声,奇怪道:“怎么又说起我了?所以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谢玉折一寸一寸触碰着这柄新获得的剑,眸光微动:“师尊,我觉得它似乎不想要一个名字。”
“它说,叫它剑就好。”谢玉折讷讷了下,疑惑道:“它还说,其实我们都没有特别的名字,我是一个无名的人,它是一把无名的剑,不然,就要乱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懂。
柳闲抬手一拍谢玉折脑袋,嗤笑道:“这种久不见人的剑就是奇奇怪怪疯疯癫癫的。你要是没有名字,‘谢玉折’又是什么?别听它的。”
谢玉折点了点头,笑弯了眼道:“嗯。我的名字还是你为我取的。”
“……剑也拿到了,咱们还是先出去吧。”
柳闲抬脚就要走,而后他又收回了脚,召出一柄长剑影,站在上面信手一拉就把谢玉折扯了上去,扬着声音大笑道:
“你怕高吧!”
他的剑一上一下肆意掠过空气,虽然很稳,可对于谢玉折这种十多年都生活在无仙无灵的下修界里的人来说,还是有些过于新奇了。
谢玉折紧攥着手,仰头望着天,半点都不敢往下看,紧抿的唇角里全是我要坚强。
柳闲慢慢降下了浮空的高度,看着他这副狼狈的模样,并未再笑,只戳了戳浑身僵硬的谢玉折,嘟囔说:“要是你不怕高就好了。”
狂风呼啸而过,话语散在空茫的四周便散得听不清了,谢玉折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柳闲身侧挪过去,侧过头,想要更真切地听到他的话。
柳闲转头看着他,不知何时他眼上的绸缎已经被风吹散,谢玉折离他很近,能从中看到自己在其中破碎模糊的倒影。
“白云城的月梯,沧州浮空石上的雪,雨后的凤凰台,流光漫天的沉星岛……人间有好多好多好地方,你都没有去过,我都可以带你去。”
“可这些地方太远啦。”剑停无风,柳闲的衣袂也不动了,他掐手算了算,略微有些遗憾地说:“倘若不御剑,就算是再好的车马,想要把这些地方都去一次,光是在路上的日子,就要小半年了。”
“师尊,我会慢慢克服的。”似是想要证明自己的话,谢玉折当即往地上看了一眼,可仅仅是这么高,他就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他只好又道:
“倘若弟子做不到……我也会一直守在您身边,这些地方,未来我们都可以去,去很多次,很多年。”
第073章 吃饺子
料峭春寒过, 掰着手指数着日子一天又一天,终于到了二月底。
今日是二月廿九,再过四天, 上修界盛会,镜湖玉宴便开始了。
和主角住一起三个月,这三个月里, 谢玉折负责努力修炼、做饭洗衣,柳闲负责莳花弄草,招花惹草,总算是要结束了。
谢玉折不愧是主角,仅仅靠着三个月的修炼和过去十七年的积累,已经拥有了能让人眼前一亮的剑术。只不过有些时候他总是会鬼鬼祟祟地出门去,并不说明缘由,也不知道究竟在外面干什么了。
又去找顾长明了吗?
其实柳闲并不愿意想起这个人, 时至今日他仍旧不知道谢玉折究竟为何要和他联络,好在就要四月初四了,这场蜉蝣的梦马上就要醒过来,早就不必在乎这点小事了。
今天他回来得早,此时谢玉折正在灶台前忙活,轻飘飘过去,看到他在包饺子。
已经擀好的饺子皮又薄又圆, 齐齐整整地垒在一起,小鱼形状和弯月形状的饺子各放一边, 结实又漂亮。
谢玉折有一双中看不中用,做什么饭菜都很难吃的手。可此时这双笨拙的手沾满了面粉, 灵巧地翻动几下,一个精致的饺子竟然就诞生了。
他包饺子就和练剑一样认真, 在案上整齐排列的不像饺子,反倒像正由他排兵布阵的部下。
柳闲好奇地探过头,啧啧称奇:“怎么今天想吃饺子了?你包得真好看。”
见他来,谢玉折手上的动作放缓了些,他笑时比饺子更像弯弯的月亮,双眸比游鱼翕动的泉水更清澈:“在军中时,我们逢年聚在一起便会吃馄饨,以求勠力同心,早见太平。兄长们教了我馄饨的包法,后来我又帮杜大娘包饺子,包得多了,就熟练了。”
柳闲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谢玉折,在我的家乡里,每一年除夕也都会吃饺子,寓意更岁交子,吉祥如意。”
他从芥子袋里取出一小块银子压扁,用剑把它划成小圆的形状,一边在上面画花一边道:“我们还会在其中一个饺子馅里加上硬币,据说谁吃到了,新的一年就会有神仙赐福。”
谢玉折一副“我受教了”的表情。
柳闲晃了晃手上的硬币,示意谢玉折给施个清洁咒,而后把硬币带着肉馅包进新擀好的饺子皮里,“今日为师做一个,看看我们谁能吃到?”
等看着柳闲把这个饺子郑重地混进饺子堆里后,谢玉折点点头,指着案上还剩的那些饺子皮,道:“还有这么多皮没有包。师尊在外累了一天,不妨先去休息,我来就好了。”
柳懒人当然同意,不过随后他又折返过来,强调道:“你包好之后记得让我来煮。”
我命由我不由天,吃不吃得到硬币我自己说了算。
这一次,他特意给那份有硬币的饺子做了记号,谢玉折气运再好又有什么用?事在人为,他直接把这枚饺子捞进自己碗里。
谢玉折包饺子用了好长时间,柳闲都等得快打起瞌睡来了,他才终于如约让他去煮饺子。
此行柳闲势在必得,可没想到盛碗的时候,他竟然找不到了它???
他的记号呢?
怎么所有饺子都长得一模一样?
他死气沉沉端了两碗白嫩鲜香的饺子出来,连筷子都懒得拿起,面如土色地盯着谢玉折吃得高兴,看他第一口咬下去,咬不动,取出来,正是一块银灿灿的、象征着好运的硬币。
谢玉折给它施了个清洁咒,仔细看了看:“这是……”
这硬币上写着两个字,正面写着谢,反面写着柳,笔法凌厉,一看就知道出自谁的手。
他惊喜地眨了眨眼睛。
“嗯?”柳闲皱着眼睛凑过去看,而后怒吼:“为!什!么!还!是!在!你!碗!里!”
饺子是他亲手煮的,在下水前他还特意确认了下自己能一眼分辨出它的不同,可煮着煮着,他精心制作的记号就消失了。
谢玉折笑得眼睛亮闪闪的,无疑刺痛了柳闲的心。正当他要强行抢夺的时候,谢玉折把硬币放捧在手心里,眼也不眨地盯着它看。
看完一面,又看另一面,他就像是想要用眼神给银子烫个孔似的。
柳闲冷着脸说:“拿到一枚硬币就把你高兴成这样。”
谢玉折说:“这是师尊给的好运,我很开心。”
“呵。”
他话说得好听,柳闲找不到理由发火,窝在心里的火一下子就被堵住了。他泄了气,已经刻意到了这种程度可却仍然连个饺子都得不到,原来求不得之时真的只能怪天命。果然,煞星和天骄凑在一起吃饭,煞星怎么可能得到好东西。
他气鼓鼓地瘪着嘴,耷拉着肩膀,手支着头,恶狠狠盯着满心欢喜的谢玉折,身上冒出来的怨念要是有形,整个屋子都得被染黑了。
谢玉折注意到他的死灰样的表情,指了指他的碗,轻快地笑着问:“师尊还没有吃,怎么知道自己没有?”
柳闲哼了一声,在谢玉折炯炯的注视下迫不得已地咬了一口,骤然眯起了眼睛。
硬的,圆的,有花纹的。
“这是什——”
谢玉折抢先答道:“这是我想要送给柳闲的好运。师尊,你说天不帮你,又说我是气运之子,所以方才我包饺子的时候,便祈祷着把自己所有的运气都包进去,这样它们都属于你了。”
饺子热气腾腾,氤氲的雾气钻了满室,柳闲撇了撇嘴,说:“本仙才不需要。”
而后又夹起了第二个饺子。
其中有一枚硬币。
两枚。
三枚。
四枚。
……
十枚。
谢玉折眼都不眨地看着他,吃一个就咬不动的口感让柳闲止不住地想笑,吃到最后一枚硬币,他哈哈地捧腹笑了好久,笑眯眯地揉了揉眼睛,把桌上堆了小山高的硬币推给谢玉折:
“一、二、三……你到底包了多少?”
谁家好人一整碗饺子里都有硬币啊!?
“师尊那一整碗都有。”
他一手小心翼翼地握着刻有柳谢二字的硬币,这是柳闲亲自刻的唯一一枚:
“我本来给加了硬币的饺子做了记号,这样就能按着记号全部盛进你碗里,可由你来盛,为了保险,我便在所有馅里都放了一枚。”
另一只手像是生怕再沾染到一丁点自己的好运似的,他把自己的一整碗饺子都推开了去:“这一碗我不会吃了。师尊,就算天不爱你,我也永远……”
他顿许久,似乎是没有想到好的措辞,最后道:“支持你。”
柳闲的心跳漏了半拍。
他用不了清洁术,便蹲在流水旁,仔仔细细地将硬币洗净,将它们整整齐齐,一颗一颗按顺序地摆在手边。
谢玉折做的硬币上图画千奇百怪,全是一大一小的两个火柴人,他似乎没什么艺术天赋,笔触难看,画也滑稽。十多枚看下来,那大的一直没变,小的倒是从一个米粒越长越高,从襁褓里受人祝福的婴儿,到被人牵着手的小孩,再到和人并肩同行的青年,他慢慢抽条长大,唯一不变的,便是两个小火柴始终在一起。
柳闲瞧着一幅又一幅的丑图,微怔了神,而后笑骂道:“包这么多硬币,让人怎么吃?咬一口就咬不动。”
谢玉折歉意地说:“我怕一枚硬币不够诚心,天神不愿意帮我,也怕一枚硬币不足以承载我全部的运气,所以我给所有饺子都加了硬币。”
柳闲白了他一眼:“糖衣炮弹,花言巧语,我才不吃这套。”
却见谢玉折凑近过来,伸手轻轻拂去了他眼角不知道何时凝聚的水光,柔声道:“柳闲,不要哭。”
“……”
柳闲惊异地抚上自己的眼睛,不小心碰到谢玉折尚未离开的手指,赶紧慌乱弹开,反驳道:“我没有。”
“是饺子太烫了。”
“舌头要熟了。”他一边否认一边别开脸,用手朝自己扇了好久的风,又打了一个欲盖弥彰的呵欠。
他的心酸酸涩涩,感受到自己被烫麻木的舌头,笃定了这个原因。
不然我堂堂天下第一仙,无情道大成,吃遍天下美食,怎么会因为一碗饺子流泪?
谢玉折低顺着眉眼:“师尊吃得太心急了。”
“我只是饿了。”柳闲看着他的眼神能把人千刀万剐。
谢玉折很听话地赞同了他: “嗯。都怪弟子,没有早早做好饭,让师尊饿了。”
柳闲自暴自弃地说:“好吧,刚刚的确有一点点感动。”
“我现在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小事了。师尊,未来我会做到更好的。”
谢玉折无奈地笑,前倾身体,把早已藏在身后的小袋子和信笺递给柳闲:
“柳闲,生辰吉乐。”
“谢谢你啊。”听他乖乖揽了责任,柳闲顺势应了一声,而后又突然僵住了手,筷子落在地上:“你说什么?”
“生……咳咳咳咳咳!”
他像是听到了不得了的事,一字一句咀嚼着这短短四个字:“生,什么辰吉乐?”
“生辰,吉乐。”
谢玉折纠正了他错误的断句,他有些忸怩地说:“这是生辰礼。师尊……等回房了再看。”
他的礼物简陋又滑稽,做个这种小玩意儿都要费这么多心力,完全配不上比瑶台神仙还清贵的柳闲,所以,他不敢看到柳闲拆开礼物时的模样,只好任性地提了个要求。
“呃……好。”
慌乱地应了一声后,柳闲再也不知道该发出什么声音了,场面变得有些尴尬。
纠结许久后,他问:“你你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其实穿书过来这么多年,他大多数时间都不过生辰,连自己都早忘了,怎么谢玉折知道?
“从前你说过,你说你的生日是二月廿九。”
原来是我又忘了,柳闲干笑了两声,或许是做国师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句吧。
他突然想起自己曾对谢玉折说:“在我们家,寿星过生日的那一日要吃饺子,以求平安幸福。”
所以他今日突然兴致勃勃地做饺子,不是因为自己想吃,而是因为,是我的生日?
柳闲连个谢谢都不敢多说,浑浑噩噩吃完晚饭,在谢玉折满怀希冀的眼神下收好他送的一大串硬币后,脚步虚浮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走入门槛时他差点被绊倒,而后便背靠着门,先拆开纸条,上写着:
师尊,生辰吉乐。
愿山色不尽,生生逢春。
弟子谢玉折敬上。
春字后头又加了几个字,墨迹颜色与前面的字不相同,显然不是同一个时间写下的。字的主人许是纠结了许久才加上这四个小字,写着“岁岁相见”,字迹小心翼翼,却又十分有力。
另一张牛皮纸上画着精密的兵器图,应当是精心学习设计过,谢玉折在旁边批注说,他打了一柄短刀,很粗糙,望师尊不要嫌弃;而他的另一份礼物菩萨针,几日后再交付给他,在这些批注旁边还画了一个丑乎乎的小笑脸,柳闲都能想象出这笑脸在谢玉折脸上时的模样。
而袋子里便装了他的第一件礼物,一柄锋利的短刀。
刀柄刀鞘均为银制,上雕满了盛放艳丽的红花,柄中镶嵌着比玻璃球还剔透的玉石,玉中有婉转如舞的红丝,七枚相合,凑成了一根柳条的形状。神兵有名,这柄刀的刀柄上刻着两个凌厉的字迹,这字和柳闲的有五分像,上写的是:玉折。
刀柄上的玉有镇魂却邪之妙用,是个极稀罕极难得到的物件,柳闲拿到手上便觉得全身都舒坦了不少,躁动的血脉都宁静了。
他原以为谢玉折身上处处的伤是先前还没好全遗留下来的,毕竟他和谢衣的那一战绝不轻松——
只是谢玉折自己不提。
他总是这样,自己身上的伤,能全盘忍下便一声不吭,因此很多时候若非柳闲亲眼所见,上手探查,绝不知道他到底伤多重。
譬如上次和谢衣一战后,柳闲总觉得他的行动变奇怪了。
他问,谢玉折说:“我没事。”
于是他强行把他拖去医师那里诊治身体,才知道:嗯,肋骨断了三根,小腿骨折,几处刀伤有五厘米深,有块肉差点被削掉,这就是这人口中的“我没事”。
他从来没教过谢玉折逞强,可他却学了个彻底。
他分明不用打败谢衣,毕竟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帮他一击,他总能稳稳当当地拿到那柄剑。
可他却像没有半点压力似的一字不发,击败了比自己强几倍的对手,让分影消散,让柳闲再一次惊叹于他的潜力。他名正言顺地获得了剑,就连后来那场偷袭,也不过是出自柳闲之手的小把戏。
而这刀柄上的玉极其难寻,找的时候要么钱包减重要么人掉皮,就连杨徵舟手里头都没多少,而他竟然找到了七颗。或许谢玉折近日的风尘仆仆,不知缘由的消失,身上不知怎么添的新伤,就和它有关了。
柳闲曾爱好收集神兵利剑,天不生库里有他的无数宝剑,今日第一次有了自己最锋利的一把刀。
送给他刀的人为它取了名字,叫玉折。
这是谢玉折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至于第二份,现在还只是纸上的一幅画。
谢玉折没有亲眼见过菩萨针,他估计是用了书中所学和自己的猜想画出了个和实际模样完全不同的菩萨针出来。
人有贪欲,多的是人为了菩萨针参加大比。可谢玉折不知道菩萨针的外形,不知道它的用处,为什么想要得到它呢?
为了我吗?
他不该为了我。
他对我如此,我还怎么对他下手呢?
柳闲用力将信纸捏皱,回过神来后,又慢吞吞地将它摊平,用手指着,一字一句地读着纸上和他有好几分相似的短短三行字迹。
愿山色不尽,生生逢春,岁岁相见。
今天竟然久违地过了一次生日。
他有些不知所措,握着门框,无力地顺着房门,慢慢滑了下去。他抱膝坐地,脸颊埋进布料里,肩膀耸动,他紧紧捧着怀里的刀,竭力地压抑着声音,嚎啕的资格不属于他这样的人。他没有眼泪,无声的呜咽比熔岩还烫,灼烧得他整个人都像被放在火上烤。
夕阳夕照,屋内没有点烛,光线逐渐变弱,柳闲抬起头,透过门缝看到满是哀意的落日残影。他的头有些昏,眼前的光景乍隐乍现,有时视野会变成一片全黑,有时又像被强光照射一般变成全白,他笑自己连夕阳都看不到,迟早又会变成一个瞎子。虚无的眼泪在脸上肆意地蹿,有些像是滑进了嘴里,口腔又咸又涩,朦胧之中他想起谢玉折说的话:“师尊,不要哭。”
三月初四群青宴,只有四天了。
第074章 小师弟
日子像在飞奔一样地过, 三月初四那日天气格外晴朗,谢玉折通往魁首的路也格外通畅。
镜湖玉宴是上修界盛会,参加比试的大半都是仙门子弟, 不过也有散修能达到报名的条件。这些什么宗什么谷什么岛的内外门弟子们,或有家族宗门传承,或从小食金饮玉, 或有名师指点,或勤学苦练,大多修为不俗,也常常外出历练,见多识广。
但更多时候他们只在自家的比武场和侪辈比武,知道那只是一场点到为止的比试;出门在外有尊长带队,遇到危险也不必担心。没有性命之忧便难以拼尽全力,每次比试都留了一手, 放松太久,久而久之,未曾发掘过的潜力都不知从何寻起了。
而谢玉折不一样。
他在战场上同时和无数人比无数场输了就会死的武,时刻警惕,出手迅捷,再加之自从拿到那柄剑后便如同血脉觉醒记忆复苏了一般突飞猛进的剑术,除了极个别难缠的对手之外, 他并未费多少心力,亦或是说, 即使疲惫他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凭借着仅十七岁却不知从何而得的强大精神力一路百战百胜, 高歌猛进,直奔决赛。
如此好几日。
镜湖玉宴突然跑出来一匹从前未曾知名的黑马, 不知他师从何人,修为仅仅是金丹期,拿着一柄看不出成色的剑,就胜了或力微或强劲的对手。
平日柳闲没空亦或是懒得去看他比武,毕竟结局都是同样的胜利,不过这一日已是决赛,他这个当师父的也该露个面了。不然小孩努力半个月都没被他师尊看到,得不到点夸奖,得多伤心啊。
于是没有请帖的他也混进了群青宴,他穿着一身死白,做了个肤白肉嫩的小公子易容,混迹在一片同样死白死白的小孩里头。
这片小孩都是天不生的小弟子,经过几日的观察,柳闲发现先剑宗新收的这一批小孩里,大多有几个相同的特性:话少、沉默、爱干净。
主要优点是干净。
天不生的要求严苛到了变态的地步,似乎对弟子装的颜色都有了限定。弟子装本就死白得像抹墙的白灰,粘上一丁点不是白色的东西都明显得不得了。而他们的长辈还要求要时时整理仪容,制定了一套完整的操行分制度。
衣服发黄了会扣分,沾灰了会扣分,碰到脏东西更是大忌,要是你不第一时间把衣服弄干净,等着回寝房整改吧,要是分扣没了,你还是老老实实下山去帮人修铁锹吧。
此时这些小白点都安安分分地坐在自己搬的小板凳上,清净又好闻,柳闲正适合和这群呆子待在一起。见他们似乎连每个人坐的位置都有讲究,柳闲也给自己腰上挂了个天不生的弟子牌——他上次去天不生顺手拿的,搬了一个同样大小的小板凳来,坐在他们队伍最后排的最后一个位置上。
自从日日都吃谢玉折做的饭之后,他再也不需要嗑瓜子了,此时便和身旁人同样优雅地端坐着。他和一群又安静又白的人坐在一起,同他们一样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盯着台上的人。
纵然是匹黑马,谢玉折的关注度也远没有早已成名的赵元修高,毕竟他是天下唯一一位渡劫期大能的弟子,翘楚多年,而谢玉折仅是异军突起,实力战绩皆不及赵元修,身上唯一让人更看好的点也就只有那张更嫩的脸皮了。
当然柳闲不一样,在天不生弟子都满怀希冀地看着自己的大师兄时,他则盯着闭眼冥思准备比赛的谢玉折发呆。
他正百无聊赖之时,身旁那个白豆子竟然主动找他搭话:“你是这一届新来的师弟?”
柳闲茫然地眨眨眼,点点头:“师兄好。”
师兄欣喜一拍柳闲的大腿,压低了声音道:“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会违规违纪的人,总算是让我找到人说话了!”
柳闲面不改色。
却见师兄悄悄把自己的板凳往他那边挪了挪,艳羡道:“大师兄每一场都胜得好轻松,这次的魁首一定是他了。”
柳闲耸了耸肩。
“就连那右边押宝的人,也几乎全都押了大师兄。”
“什么??还能押钱???”柳闲一下子大张着嘴就要蹿起来。
那个人急忙扯住他的手臂,制止道:“门内禁赌钱,要是被抓到了,我与你同罪!”
柳闲环顾四周,悄悄小声地问他:“长老不在。师兄,你想不想赚钱?”
师兄很明事理地摇了摇头:“这种必赢的局,赚不了几块。”
柳闲说:“今天多赚一块,未来还钱的压力就少一块。”
于是一分钟后他便带着师兄递来的好几锭银子,鬼鬼祟祟地跑去跑回了。
见他平安归来,师兄舒了一口气,定睛一看:“师弟,你的芥子袋呢?”
柳闲很平静地说:“押了啊。”
“押、你全押了!?”师兄瞪大了眼睛,不过转念一想又摇了摇头:“也对,毕竟这是一场必赢的比试,压多压少无所谓,玩玩而已。”
柳闲抱着手臂,赞同地点了点头:“的确,谢玉折必赢。”
刚才他看到那桌子上属于谢玉折的一边只有几张废纸,顿时心中为弟子不平,所以把身上这个芥子袋里所有宝贝包括那个袋子都掏出来放在那边了。
于是出现了震撼的一幕。
押宝的桌子上,一边放满了金银财宝,而另一边,放的则是一些世间几乎没有人见过的东西。
堆成山的丹丸盒子,冒着黑气的笼子,一团寒气能把桌子冰冻的水球,吐着信子蠕动的带刺长鞭,各色各样奇形怪状不知能通向哪里的令牌,照不出人型的镜子,咕噜咕噜冒着泡的碗……千奇百怪的物件被人大大咧咧地累在一起,堆得比人还高。
这人从哪得到的这些东西?
一旁的守卫都识货,见柳闲从芥子袋中取出这些东西时他的双眼越整越大都快掉到地上了,赶紧又往赵元修那一方多加了点钱。
等赵元修赢了,他能分到这些东西其中之一的千分之一也赚大了啊!
“谁?”师兄优雅的仪态一下子就乱了,他转过头怒吼:“你把我的饭钱,拿去押了谢、谢、谢玉折!?”
宁静的天不生弟子方队,突然响起了某个人痛苦的哀嚎,就好像未来一个月他都不能再吃饭了一样。
“你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叛徒,我要和你决一死战!!!”
于是在这样平静的一天,柳闲平生第不知多少次,被人约战了。
他应下来了。
虽说他早已不再需要睡眠,可近日脑袋总是昏昏沉沉的,不用操心谢玉折的战况,他便坐在小凳子上打瞌睡。
他正在小鸡啄米,大腿突然被人拍得啪啪的响,他弹起来,双眼通红地转头盯着师兄:“……师兄,怎么了?”
天不生的师兄仍然正襟危坐,可小声的声音却激动到颤抖;“你没听见吗?赵师兄发起了决战!”
“决战?”柳闲动了动耳朵,听到那块比冰还冷的人还在说:
“你我都是剑修,这场决赛,谁输了,便把自己的剑交给赢家。谢小仙君,你要应吗?我并非强求。”
柳闲揉了揉模糊的眼睛,看到此时台上谢玉折眉心低压,双目沉沉,紧握着手中的剑,沉吟未决。
师兄感叹道:“这好像是大师兄第一次主动和人决战!我刚听他们说了,事情的起因似乎是大师兄曾被那个人和他的师父挑衅过,所以才这样。”
赵元修这么记仇呢,柳闲轻巧巧地笑着。
师兄无奈地摊了摊手:“虽然有时候大师兄的确严苛了点,可总归心是善的。可当时在遗冢,谢玉折不过是个筑基期,他师父甚至连灵力都没有,何必去挑衅他呢?应了丢剑,不应丢面儿,我都有些心疼谢仙君了。”
他转头看着柳闲,鄙夷道:“师弟,其实你身上的灵力气息也很微弱,近日没好好练功吧?小心长老罚你。”
柳闲回想了下,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好像……的确有好多天没有修炼了。”
得有一百多年了。
虽然和人说这话,但他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
正如师兄所言,谢玉折此时应当很难做决定。毕竟他能胜赵元修正如同小猫咪会轻功,而一旦输了,就会失去自己刚获得的剑。
想起谢玉折见到自己种一根树条,都会担心它未来长高会遮挡告示板,柳闲摇头道:“他不会应的。”
“要我也不会,一时的脸面哪有自己的爱剑重要?更何况他只是金丹期,和大师兄修为差距这么多,不应也不会有人瞧不起他,毕竟大多数人都不敢应。”
二人已经下了定论,却没想到谢玉折突然抬头环顾四周,目光从观众席上的众人流连而过。
师兄问:“他在找谁?”
柳闲早有预料,高深莫测地说:“他在找他的心上人。”
谢玉折的眼神最终也没能停止到任何一个人的身上,见他似乎有些失望,柳闲又抚着下巴思索道:“但她还没出现,等下一场就出现了。”
而后谢玉折收回眼神,平稳上前一步,沉声道:“好,我应了。”
赵元修的声音冷得像冰窖里的刀锋,颇有傲气地说:“那便开始。”
师兄大惊失色,眼里的震惊半点不假:“他应了,他竟然应了!”
“师兄,我能听见。”柳闲发现某些天不生弟子远没有外表那般安静。
而后他看向台上挺拔的青年,轻轻地笑了一声:“真是乱来。”
明明是嘲讽,可他那笑的尾音却是无比纵容的。
而后决赛开始,柳闲在自己的位置上,无视了身旁人的怨念,脑袋左转转右转转,始终在东张西望。
那个正在担心自己未来一个月是喝风还是吃土的师兄咬着牙提醒他:“比武开始了,你还在乱看什么!?要是被长老看到,少不了你一顿罚!下个月我还指望你还我钱呢!”
柳闲拍了拍他的肩,安抚道:“师兄,很快你就不愁吃穿了,怕什么?快帮我找找,哪里有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
他想着,按照一般小说的设定来看,女主角一定是超凡脱俗,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被注意到的大美人。
“你连芥子袋都亏没了,还有心思找这些?”师兄恨铁不成钢地动着嘴皮子,而后痛苦地低吼:“谢玉折——他倒在地上了啊!”
柳闲转而看向比武台,只见谢玉折长剑撑地,嘴角残血,鬓发凌乱,而赵元修冷硬着脸,头也不回地下了场。
第一场,谢玉折败。
柳闲一抬手,制止了眼前师兄就要把他大腿掐青的手,自如道:“师兄莫慌,他本就会输一场。等那位仙女出现,鼓励鼓励他,就能夺魁了。”
师兄的心态已经变了。他有些怜悯地看着柳闲,像在看一个固执的傻子:“你是哪位长老门下的?过几日,随我一同捉妖卖钱吧,我多分你一点。”
柳闲摇摇头,笑眯眯地等。
他有的是耐心等。
等啊等。
可直到长香燃尽,第二场比武开始,谢玉折命中注定的女主角还是没有出现。
柳闲转而盯着谢玉折,眉头微蹙,比先前少了几分悠游轻松。
群青宴决赛,讲究的是三局两胜,点到为止,一场比武过后,双方的身体都不会太过吃力。
可谢玉折现在的状态明显不对劲。他的脚步一轻一重,像是畏光一般深深眯着眼,上台时歪歪扭扭,虽被他刻意纠正不甚明显,但柳闲能看出他连一条直线都走不出来。
而后鼓响金鸣,赵元修迅速袭来,谢玉折眸色一定,执起长剑就要格挡,可他的反应已经慢了半拍,没能挡下,连连后退三步,靴子在地上划出两道痕迹来!
同神采轩昂的对手相比,他更像是在负隅顽抗。
柳闲刚从天不生人堆里捡来的师兄痛心疾首地咬着手指,凄凉地对他说:“输定了,好在我还有些赚钱的门路。师弟,这是我的传音石,等回到天不生,你就联系我,我们夜晚捉妖,白日捡垃圾吧。”
他把自己的传音石塞进自己不知道哪路来的臭味相投的师弟手中,正想躲开长老的巡视和他抱头痛哭,却发现身旁人已经嗖的一下蹿没影了,他的小凳子上只剩了一团空气。
“慢着。”有一人的声音回响。
他那便宜师弟现在站在比武台正中间,隔绝着谢赵二人,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两人的招式不知为何竟真的瞬间便停了。千人瞩目之下,师弟没有丝毫怯意,他面朝席间长老拱手一礼,温声道:
“诸位仙君,关于上一场比试,在下有异议。”
第075章 谁中毒了
群青宴鱼龙混杂, 见有人打岔,坐在最右席的长老有些不耐烦了,他例行公事, 居高临下地问柳闲:“你有何异议?”
台下有人坐不住了,他们现在比任何一个选手都想目睹这场单方面酣畅淋漓的碾压,想看谢玉折手上那柄剑落在赵元修手上的结局。
柳闲正要继续说, 身上突然有个东西突然滋啦滋啦地发出噪音,他腰间竟然有人在嘶吼:“师弟,你跑上台干什么!你有什么异议!快下来!长老已经看见你闹事,要是现在不下来,你可能就要被逐出师门了!”
是什么东西在说话?柳闲缓缓低下头去,看到腰上有一个鲤鱼形状的小石头在盈盈闪光。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1],一百年过去, 上修界竟当真把小灵通做了出来。
柳古董还是第一次见这种东西。师兄的声音一直在吵吵,他不知道怎么关,只好拿起自己被人硬塞在身上的传音石,很小声地安抚道:
“师兄莫慌,比武时提出异议,是我们每个人都有的权利,不算闹事, 长老找不到理由罚我们。公众场合,你先别说话了, 你说话太大声了。”
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比武场上回荡,台下的师兄脸都绿了——他这颗新做好的石头, 怎么忘记关外放了啊!
现在好了,他要收拾东西和师弟一起下山了。
在外头干什么比较赚钱?他心如死灰地看着还在比武台上逞强的师弟。
柳闲道:“上一场比武, 我见元修仙……”
他话还没说完,就又有人打断了他:“你身上连灵力都没有,能看出来什么?难不成你比在座的诸位大能们更具慧眼?”
柳闲继续道:“元修仙君身上……”
又有人说:“肆意打断论武,大名鼎鼎的天不生,就是这样教弟子规矩的?快下来,别浪费大家时间!”
柳闲沉默了。
他握着那枚鲤鱼石头,感受到有个人刀锋般的目光打在他身上,无声地皱了皱眉,目光掠过四周人群,正巧看到了一旁的谢玉折。
谢玉折紧咬牙关,长剑撑地,同他目光碰撞,眼神在他身上闪烁良久,像是在探寻着什么。
而柳闲的目光未曾为他停留,余光见到谢玉折阖了阖眸,肩膀微垂,他也未曾多说半个字,神色平静地等待长老开尊口。
看他强行搅乱比武后甚至传了个音,如此嚣张的举动,长老抬起手时一道蓝色的光笼罩了柳闲,探查片刻后道:“群青宴名额紧缺,仅有修士能够参加,你未结灵丹,应当没有资格在此。”
柳闲没想过自己上台打个假都能被这么多人拦,他不解地问:“资格?你们上修界,如今连提出质疑都需要资格了?”
长老点了个头,解释说:“若是不作限制,闹事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若无要事,请您下场吧。”
正当他唤来弟子将这个乱来的人请下场时——
“好好好。”那人胡乱地点着头,无可奈何地应了声。
铮——
突然场上尘风四起,威压大胜,一众人动也动不得,时间好像被人用蛮力静止了,只得见一柄银透光寒的长剑斜斜悬在比武台中间!
那柄不知从何而来,剑通身雪白,尾缀细长黑鸦羽,柄上刻着六字血咒,将比武台两方以一道恢弘的剑气隔绝,好似无人能够撼动的神仙秘宝!而那个人立于其旁,仅仅站在台上就好似凌驾高空,他的剑随着他的话语发出铮的响声,平淡说出的话语却能让在场每一个人都胆战心惊:
“那我现在有资格了吗?”
场下一时静了,连风声都不复存在。
这剑,这剑是——
这剑在史书上被不同的画师经手画过三千遍,上修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柄上古文字无人能够复刻,这是柳兰亭的剑!
神剑有灵,只认一主。
那眼前这个细皮嫩肉身着死白腰上还挂着个天不生弟子牌的小公子,便是柳兰亭了。
上仙长生千年久不出世,外头掌事的人早已换了一代又一代,众人只识顾长明而不识柳兰亭,新生的青年们都以为那个名字只是远在山巅碰不到的传说了,而此刻骤然看到他和他的剑,一行人慌不择路,却又赶忙抱拳躬腰,声音响彻寰宇——
绵长而神圣的四个字回荡在百炼山谷之中:“恭迎——上仙!”
“在下尚无灵丹,如何当得起诸君大礼。”官大一级压死人,柳闲再一次意识到了自己这名头的大用处,这一干人等现在恨不得把全身精力都用在听他说话上,就好像一个字听不清就会掉脑袋似的。
柳闲隐去了心中一瞬的烦躁,笑了笑,示意众人起身。
方才还说柳闲没有资格的那一位长老颤了颤,他还不知道该如何认错,坐在最上方的那两位之一已经开了口,他的神态同他的徒弟一样倨傲,却在下了台阶之后的那一刻撩袍半跪在地,铿锵道:
“天不生代掌门顾长明,恭迎上仙出关。”
代掌门……
顾长明自称代掌门,那谁又是真正的掌门?
看到从高台之上缓缓走下的英挺男子,再看到他匍匐的姿态,柳闲嘴角的笑意掩都掩不住,唇角上卷,朝此人和一旁的方霁月点头问好,带着春风拂面般的笑意:
“顾宗主,方宗主,见到你们,我很高兴。”
他没有朝顾长明往前半步,反倒是不周动了起来,它剑尖指地,示意顾长明撑着它起身。
看到那柄曾被自己利用来守春山的剑时,顾长明也没有表露出半分异样,他神色如常地握剑起身,道了谢。
柳闲觉得这一套你请安来我回礼的排场无聊透了,他的话打断了之后可能发生的一切大礼:
“我本不遇打搅诸位雅兴,也知道诸君深谋远虑,只是想在台下看看热闹而已。只是群青宴讲究公正,参赛弟子只能用自身兵器,不得用药用毒,可我见元修仙君眼尾发黑,应当是中毒之兆,不免插手。”
“毒?”
赵元修竟然中毒了?场下一片哗然。
顾长明面无波澜道:“上仙,谢玉折用剑,赵元修也用剑,不会有毒。”
柳闲赞同地点了点头:“理论如此,我也希望是自己看错了。可难免有阴险小人从中作梗,纵使赵小仙君所向披靡,中毒之事依旧不得大意,长明,请个精通毒理的药师来为他诊治,我们都安心。”
在多数人还没反应过来,只道赵元修好命,竟然同时有两位大能为他操心身体健康的时候,阴凉处影影绰绰的树荫下,有个一身天青色宽袍的瘦削男子走了出来,他长发低束,轻轻地咳嗽了两声:“不知容恙可否担此重任。”
这是周容恙!
上仙柳兰亭,天不生掌门顾长明,百炼谷谷主方霁月,迷花岛岛主周容恙,竟然会同时出现在此处?要知道,过去群青宴决赛,只有承办宗的宗主会出面,其他宗派个长老前来,而这一次,台上坐两个,台下藏两个,上修界三大宗宗主和唯一的那个仙,竟然都到齐了!
“能有药宗主相助,结果自然更加令人信服。”
柳闲的话语并非询问而是要求,周容恙迅速的出面更让人无法回绝,比武台上挂起了暂停的牌子,顾长明冷冷地点了点头后,周容恙道:“既是为了公正,容恙便为两位小仙君都检查一番。”
他依次走到二人身旁,诊脉探灵,取血问病,在看到谢玉折时,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他又召来另一位身着药宗服制的白胡子,同他探讨了许久。
他本就看着体虚,低声说话时更像风中摇摇欲坠的婆婆丁:“上仙,宗主,赵小仙君的确中了毒,只是此毒名为……断续散。”
“断续散是何物?”见他如此遮掩,甚至用灵力隔绝了声音,只让几人听到,柳闲便好奇地问。
周容恙耐心解释说:“此毒性烈且无药可解,病患毒发三日后便会虚弱无比,需要一月才能自愈;而要想自愈还需时时运用灵力,毒素附着于其上排出。只不过在排毒之时,身侧无人为好,不然……”
“若是被旁人吸纳了已经受人体的灵力,那人便会立刻毒发。”一连说了这么长一串话,他急急喘了好几口气,脆弱得连发梢都随之颤动:“谢小仙君便已受了此毒影响。”
柳闲沉吟了许久,像真是在认真思考:“也就是说,中毒的是赵元修,此刻毒发的却是谢玉折?这种奇毒我闻所未闻,谁会有,又谁会用?”
问出这个问题之时,他明显感受到身旁人眼神落冰刃割到了自己身上,但他不理睬。
没人再说话,空气都静了。良久后,便听得顾长明回答了柳闲的后一个问题:“赵元修从不侮辱宗门,不是他。上仙,天不生势必找出下毒之人,严惩不贷。”
柳闲蹙眉“嗯”了一声。
这药谁会有?这药曾是柳闲收藏的,不过后来留在了天不生。
谁会用?
听顾长明笃定的语气,看来无论下毒之人是谁,这个罪名都不会被摊到赵元修身上了。
方霁月手中红丝止住了顾长明的行动,她淡淡一笑,道:
“此时正当论武,紧要关头,既然下毒者不是元修,那便不急于立即揪出那人。”
她竟然朝柳闲颔了颔首:“只是苦了谢小仙君,他同元修本就修为悬殊,此时带毒上场还一无所知,对他颇不公平了些。”
柳闲面色凝重,垂头思索许久,唇角的笑意差点压不住:“的确如此。所以顾宗主还有断续散吗?让他也吃一颗,与元修过上几招,两人都带毒,便可两两相抵了。”
顾长明率先否认了:“我没有给过赵元修断续散,上仙不必用还字。”
“哦。”
医师总是更关怀人的康健,周容恙担忧道:“可是此毒无药可解,小仙君毒发之后,将会虚弱许久……”
柳闲微笑着说:“无妨。”
别人的身体,岂可由你用两个字肆意定夺?
周容恙欲言又止,可迫于上仙的权威,又不得不应了下来。
与此同时长老宣布,赵元修和谢玉折两人皆中了毒,或轻或重,原因未知,好在可解,服下解药等一炷香的时间之后,便可继续比武了。
也不知道之后哪个倒霉蛋会被推出来顶罪,柳闲叹了口气。
他走到两名弟子身侧,把断续散递给谢玉折,神情微冷而疏离:“谢小仙君,你的解药。”
谢玉折接过解药时连眼都不敢抬。
在上修界一众外人面前,身为上仙的师尊,待他同待这群外人没什么两样。
柳闲几乎从未告诉过别人,他有一个徒弟叫谢玉折,但正史里的小字都有记载,他曾有个亲传弟子名为十七。
也是,方才他败了。
战无不胜的柳兰亭,有个在论武第一场就败了的弟子,实在是上不得台面,师尊不认他才是最好,否则有辱门楣。
他双手接下这瓶药,垂下双手时力道打得就快把药瓶捏碎,长翘的睫毛挡住了落寞的神色,漆黑的瞳孔竟泛着红光,他闷声道:“多谢……上仙。”
他知道自己本就不是可以多求什么的身份,可心中的滞涩却是一两句自我宽慰纾解不了的。
柳闲又将同样的小瓶子放进同在身侧的赵元修手中:“元修,你的剑术又精进了不少,已初现长明旧日风采。”
他叫得亲昵,赵元修手臂一滞,冷面应下:“元修驽钝,不敢同师尊相比。”
柳闲不赞同地摇了摇头,笑得开怀,很自在地说:“有什么不敢的?倘若不久后你师尊撒手人寰了,由你来做天不生掌——代掌门,难道不合算吗?”
见没人吱声,他又亲近地拍了拍顾长明的肩:“长明,你说是吗?”
第076章 他担心我
哪有人会直接当着师父面问徒弟你师父死了要继承遗产的?柳闲就问了, 自在得像是个在给好友分享糖葫芦的小孩。
在明知道顾长明日日养生是为了不老不死的情况下。
听他不带恶意地说人要死,方霁月仍持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她似乎不在意别人的任何言语。
莲步柔荑, 蛾眉皓齿,她永远笑盈盈的,手腕指节处缠绕着精巧的红绳, 旁人见一眼她,便想到了江南淅淅沥沥,洒在青石板上的小雨。
见迟迟没有人开口,周容恙只好惋惜又艳羡地摇了摇头:“我们苦求一生,不过是想求得半分天泽。可惜终是凡俗之人,如何都做不到如上仙一般长生,总会死去。收徒教学,本也是为了将一身本事传承下去, 造福后人。”
他与杨徵舟同岁,和另两位宗主并非一辈人,却坐上了和他们相同的位置,实在是天纵英才。
他面色是不正常的白,身上泛着淡淡的苦药味,看向顾长明的眼中全是歆羡:“不过,容恙见顾前辈如今身康体健, 容光焕发,看来未来数百年, 天不生有您坐镇,药宗都是难望项背了。”
气氛僵持, 他费尽心力地打着圆场,可身旁几位前辈压根懒得听——柳兰亭没烟了, 顾长明冷哼走了,只有方霁月还在一旁,婉约笑着,好似在听,又好似在放空。
她真的不在乎别人说的任何话。
周容恙立在原地,默默深呼吸了两次,对她道:“方前辈,既已无事,容恙还有药熬在炉中,先行告退了。”
“嗯。”闻言,方霁月笑了笑,也款款离开。
而柳闲已经悄悄回到了自己地处最后一排的小凳子上,这一排只有师兄和他,别的天不生弟子目不斜视,看不见他。
师兄警惕地拿起他的凳子,问:“你是谁?”
柳闲差点一下坐到地上,他伸手递过自己腰上的鲤鱼石头,心塞道:“师兄,你方才还和我传音呢。”
“师弟???真的是你??”师兄在噌的一下站起身前被按住了肩,他魂不附体地指着柳闲:“你你你你你是柳兰亭?”
柳闲没有否认,无可奈何地解释说:“师兄,你也看到了,若我不那样做,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
正当他以为师兄也会对他退避三舍,能讨个清净的时候,师兄竟然一把扑了过来,被他轻松避开。
师兄哭丧着脸说:“师弟……啊不上仙啊,你也是天不生的,坐我旁边,不会是来巡查纪律的吧?”
“不是。”
柳闲看着台上,随口应了声,把师兄的手从自己身上拨开,自动忽略了这像蜜蜂一样的喇叭,只无声看着谢玉折。
方才的无知只是恶心人的戏码,他很清楚断续散的效用。此物极其珍贵,鲜少人知,对服用者而言其实是药非毒,药效发作前与常人无碍,发作后虽会变得虚弱,但却能排浊养气,不破不立,清润灵脉,修炼速度加快许多;只有在服用者附近吸收了他灵力的人,才是毫无益处的中毒。
当年他游历得到几颗断续散,在还不知道自己会入狱一百年之前,他都把这药放在了天不生的秘库里。一直没空取回,今日倒是逼得顾长明给了谢玉折一颗。
可虽说断续散对人无害,不过到底是药,服用时不可大意,比如,万一谢玉折过敏呢?
因此柳闲压根没有心思搭理师兄,认真地观察着台上谢玉折的一举一动,好在并未看到他有何异常。
见人不理他,师兄哭得更伤心了,他往前一蹭眼泪就要糊在柳闲身上,吓得柳闲赶紧斜起身子,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师兄满眼都是乞求:“师弟,刚刚我押宝的事,你会告诉管事长老吗?十年修得同船渡,我们相遇即是缘,不告诉他好不好?我只是想押这种稳赢的局,赚点饭钱……师弟哇,要是我下山乞讨,就养不活一家人了!”
柳闲被吵得耳朵疼,凉飕飕道:“你现在这样,不怕被长老逮到?”
师兄愣了愣:“长老早就不管我了。”
“那你怕什么?”
“对哦。”师兄后知后觉,又放松起来,回想起方才震撼的一幕,迅速地转换了心情:“师弟,刚才见你出剑我才知道,画师画不出神仙的风采,而且你看着竟然比我弟弟还年轻!那柄剑也是绝了!”
“易容术罢了。”柳闲召了个小剑递给师兄,笑说:“这就是我的剑。”
他的笑意已经快维持不住,好在师兄的注意力霎时就被剑吸引。
只听得长剑在师兄手中嗡鸣两声,他在心中给剑影道了个歉。知道他身份后还不远离他的人少之又少,这师兄大大咧咧的,也算是个稀罕人物,也因此他坐在这里,远比其他地方舒坦的多。
天不生作为上修界第一大宗,所在位置离比武台很近。
谢玉折低垂眉眼,耳朵听到柳闲离开时细微的脚步。他们相隔很远,连他走时扬起的风都没有吹到他身上来。等柳闲下场后许久,他才抬头,便看到了近处柳闲正和一个姿容姣好的青年言笑晏晏。
这位天不生的师兄生得好看,有一双笑眼,像飞鸟一样无拘无束,开朗又自然,是他这种冷脸多年,笑得丑陋又不自然的人比不了的。
再一回神,便看到青年抚上了柳闲的衣袍,柳闲也覆手而上。
啊,好在师尊是把他拨开了。
柳闲召出了小剑——
怎么边笑边给了那个人!!!于他而言柳闲的一切都像冰做的宝物,他不敢玷污只敢将其高高隔空捧起,柳闲也未曾让他过多接触,那个人怎么能?
还有这个人——长老宣布比武马上开始,谢玉折收回眼神,神色冷淡地看着赵元修。
元修,元修,剑术精进,可见风采。
他无时无刻信任着柳闲。从前,柳闲的无情和多情都表现得太随意,即使日夜相对,他也怕自己稍有不慎,就满盘落空。
可如今他总觉得,他能从柳闲有时颤动的眼里,看到特别的东西了。
那种能让他的心跳漏半拍,也能让它狂跳的东西。
谢玉折转念一想,方才师尊不理会他,是否有他自己的打算?
他想起那一日在遗冢入口,柳闲对他说过的话。他一定很讨厌赵元修这个人。
我的对手是他讨厌的人。
谢玉折闭眼调息良久,心脏的跳动放缓,黑瞳里微光流转,面对赵元修,回忆上一场论武的每一个细节,在脑海里模拟了赵元修所有可能的弱点和错处,执剑稳稳而立,一心只剩了一件事——
让他倒下!
脑海里莫名其妙冒出了一个坚定的欲望,好似是这柄剑在叫他的名字,在对他说:好些年了,好多次了,你不能再做错了。
于是论武开始,当柳闲正在为谢玉折该如何打败赵元修发愁时,便看到他的剑风越来越凌厉,手中剑身竟然环绕着一道道水流似的银线,区区金丹期,他的剑意竟已凝成实质!
谢玉折出招狠厉而准确,招招中人弱点,剑风成熟稳定,若非亲眼所见,绝不敢相信这是出自一个十七岁半路出家的少年之手,反倒像是个专攻多年的剑修!
没人注意到,在谢玉折握住剑柄的右手虎口处,有一枚赤红的印记转瞬即逝,像花瓣。
于是这后两场比试,在柳闲还没想明白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影响到谢玉折心上人的出现时,原本被单方面碾压的局势已经反转。
赵元修的眉头锁成川字,神色凝重。他自恃修为比谢玉折高,原以为可以像先前那般将他轻松击败,可这人却突然像是被夺了舍一般老练,他竟也要打起千般精神来对抗。
二人都服了药中了毒,战线拉得太长,谢玉折的力气源源不断,而他耐力不足竟招架不住,渐渐落了下风,最终只能用剑撑在地上,再也无力。
他看到有一瞬谢玉折的眼神冷得像冰,里面蕴藏着绝不作假的杀意,持剑朝他走近时,盯得他的骨头都在发凉。
可在长老宣布论武结束之后,那人又停下脚步,恢复了平静,方才似乎只是他看错了。
谢玉折,胜!
谢玉折一步一步走上宗主们所在的浮空台,躬身接下方霁月递来的玉牌——这是镜湖玉宴魁首的象征。
柳闲抬起头,看到少年手执宝剑,在云台之上熠熠生辉。
而后他看到少年垂下眸,似乎在寻找谁,仅一眼,就同他两两相望。谢玉折唇角弯弯,眼睛也随之变成了两轮在水中晃悠悠动人的月亮。
真好看啊。
浮空台上特别用了灵力扩音,即使是在高处说话,地上的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柳闲正想听听谢玉折的获奖感言,可再一眼,却见他身形一动就要倒下去。
谢玉折本就因沾染了赵元修的灵气而虚弱,自身药效也在逐渐发作,完全凭着一身精神力撑到现在,拿到玉牌便心愿了了,再也动不了一步。
倒下的那一刻,他想,还好柳闲没有告诉别人他是他的徒弟,不然他现在在浮空台上昏倒,太丢脸了。
可正当他迷迷糊糊闭上眼时,却落入了一个没什么温度的怀抱里。那个人从遥远的台下飞上来是浑身都带着云端的冷气,他抱着他似乎想要离开,却又不知被什么拦住了脚步。
四周都是人,他们太吵了,他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听清这个人说话。
哐啷一声,似乎有名贵器物被击落坠地的声音,然后他听见那个抱起他的人说:
“不必代掌门费心,本仙弟子的安危,还轮不到天不生插手。”
啊,是师尊。
柳闲原想的是,坐在原地看谢玉折风风光光地从浮空台上领奖走下来就好,他不该露面,不该让旁人知道他和谢玉折的关系。
毕竟一旦和他扯上联系,谢玉折此时所取得的一切成绩便和他自己无关了,而是因为,他的师尊是上仙。从此,他要做出很大的功绩才能拥有自己的名字,否则只能是“上仙的徒弟”。那些人会以为倘若自己有了这样一个师尊,就能做的比谢玉折还好。
可只有小院头上的月色、屋里长明的烛火、和他三者知道,谢玉折鸡鸣而起,孜孜矻矻,朝读书来夕练剑,天赋与勤勉交加,自四岁起十多年如一日,未曾喊苦,未曾有变,而且他不仅活……
故去之事,不提也罢。
他没有帮到谢玉折太多,就连那柄剑也本就属于他,没有柳闲他照样能够得到,他唯一做的不过是替谢玉折扛了几道雷而已,而这几道雷说不定也压根不需要他扛。
他不希望谢玉折变成“上仙的弟子”,更希望闪闪发光的是“谢玉折”这三个字,余下几日,能在人间多留下一点哪怕微末的痕迹也好。
可是这小子中了毒,还服了近似毒的药,旁边有个狗视眈眈的顾长明——柳闲心里清楚,那毒和顾长明绝对脱不了干系。
他本想装作过路人,可谢玉折倒地上的那一瞬间他心里什么都不剩了,一颗心竟提到了嗓子眼,只有出自本能地行动,他想也不想就上了台,顾长明阻拦他,说谢玉折中毒他们也有责任,想要留他在天不生养病,他便打掉了他的剑。
空落落的大脑里只有一个想法——
不能把谢玉折一个人留在这种地方。
柳闲紧张的心跳还没恢复,身为当事人的谢玉折,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情。
浮空台上人说的话,台下人都能听见。
现在好了……他羞愧地想,大家都知道,上仙的弟子比武刚结束就昏倒了……想到此时群英荟萃,一路上都有人看着他,他难为情地侧过了头,鼻尖却不小心触碰到了柳闲的衣袍,好闻的冷梅香萦绕,他的脸蹭得一下红透了。
耳边听到砰砰的声音,他稀里糊涂地说:“师尊,你的心跳好快。”
柳闲已经反应过来自己有多冲动,自暴自弃地回答:“我刚刚以为你要死了。”
师尊担心我。谢玉折颤颤巍巍地抚上自己的心口,虚弱道:“啊……我的心也跳得好快。”
柳闲道:“闭嘴。”
谢玉折又无力地闭上眼,小声说给自己听:“我就知道,师尊不会不要我。”
“……你成天在想什么?”趁他闭着眼睛,柳闲当着所有人的面冷睨了顾长明一眼,垂眸对他说:“我还在家给你煎了药,你必须和我回去。”
“好,我们回家。”谢玉折甜丝丝笑着,眉眼弯弯,脸颊仍是红的。
第077章 她的遗物
没多久谢玉折便说要下地了, 柳闲见他明明浑身都是软的却仍嘴硬,只好把他放下来,满脸鄙夷地牵着他。
他一边搀着谢玉折, 一边悄悄,掀起一阵微风,吹动他腰挂的小铃铛, 问:“你为什么要戴着它?很容易暴露自己。”
谢玉折想了想:“他们说,母亲在世时曾为我戴上长命锁,可后来锁坏了,只剩了这个铃铛,所以我一直带着它。但从前为了不被敌人发现,大多数时候我都把它放在芥子袋里,不会取出来。”
哦?现在舍得放出来了?现在不怕被发现不怕死了?
柳闲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随口道:“长命锁, 长生玉,就连额带上都绣着长生的仙兽,他们真疼你。”
他们……应当是很疼我的。
想到自己毫无印象的母亲和常年不见最后自刎而死的父亲,谢玉折沉默了好半晌;而柳闲在看着那铃铛胡思乱想,琢磨着他那把长命锁好像是我给他打的吧。
就是那把在谢玉折满月宴上,他亲手打来,谢镇南却不要他亲自送上的那一把。
寂静许久后, 却见赵元修一瘸一拐地赶了过来。
“我的剑。”他把腰间佩剑取下递给谢玉折,直着身体, 嘴角都快冷成一座硬拱桥。
谢玉折转而看向柳闲,看到他毫不在意地打了个呵欠。
他没有接下这柄通体纯黑的剑, 不失礼数地朝赵元修行了一礼:“仙君,你不必给我。”
他没有拿走别人剑的想法, 他手上和柳闲一同在遗冢得到的剑才是珍贵无比。答应决战时他只是想,若不能打败赵元修,便不能夺魁,不能夺魁,便拿不到菩萨针。他修剑就是为了达到柳闲的心愿,柳闲的心愿是拿到菩萨针,要是连这都不能实现,他还有什么留着剑的必要?更何况柳闲讨厌的人他也讨厌,不如破釜沉舟,全力一搏。
虽说不愿做懦夫亦不欲做莽夫,从不信直觉的他又一次依赖着自己的直觉。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并非毫无胜算,而后他胜了。
想到自己竟然被眼前这个青年威慑打败,自作自受地失了脸面,赵元修的脸更臭了,明显是不服气地说:“愿赌服输。”
柳闲道:“可我们家不需要切菜的刀。”
而后他又像没说过先前那句话似的,语重心长地说:“元修仙君,剑修的剑比人还重要,你的剑筑着你的道心,倘若失了道心,沦为残废都是轻的,而且实在显得太谨慎,下次用命也比用剑好;还有,身体大事不可儿戏,仙君,以后不要也乱吃断续散了。”
虽然不知道赵元修为什么莫名其妙就要决战拿到谢玉折的剑,也不能确认究竟是谁让他吃了那一粒断续散,但顾长明对这场比试的态度却是显而易见的,毕竟赵元修半边脸上明晃晃的一道血红的巴掌印。
顷刻间赵元修如鲠在喉,可他无法反驳,阴沉的脸色如同置身冰窖:“我不认为自己面对谢玉折需要吃那种东西,主动服药,有辱宗门颜面。”
“不是你?”柳闲飞速地接了话:“那便是清水芙蓉般的纸意仙君不小心把药加进了你的饭食里。”
赵元修顿时怒了:“我和纸意一同长大,受礼义教导,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那便是吧。”
伪君子最爱讲仁义礼智信,柳闲觉得自己多费一点口舌都是对光阴的极大浪费,他宁愿坐在地上数蚂蚁也不愿再和这种人说半句话,便牵着谢玉折,召出不周,化成寒镜,走进去之后蹭的一下就没影了,留赵元修一个人兄弟情深,还在原地为弟弟辩驳。
出了比武台,一旁便停着他们的马车。而方霁月撑着把油纸伞,亭亭玉立,见他们来此,便道:“兰亭。”
我只是想回个家,怎么一路上老是遇到人?
柳闲诧异地说:“方宗主,若我没有记错,您现在还应该在浮空台上。”
方霁月将垂落的红线绕着纤细的手指缠了好几圈,指节上下活动时,其上的红丝仿佛就牵动着无数人的喜怒哀乐:“白日短短,我不愿浪费在既定的事上。若在那高台上的不是人偶,那我此刻也无法等到你们了。”
刚才在镜湖玉宴比武场上操持一切的人,竟然只是一个人偶?她和方霁月完全一致,柳闲都没有看出半分差池。
方霁月是个聪明到危险的人,柳闲总觉得她比自己这个提前看过剧本的人知道的事情还要多。既然她说既定之事……难道她知道今日谢玉折能够夺魁?
方霁月手中一根细线缠上他的指尖,刺破他的手指后沾上了血,细线像有了生命一般骤然变得赤红。那红丝像是和方霁月血脉相连,她感受片刻,说话时都像在唱一首咏莲的曲,她不带偏颇地评价道:“用本命武器做赌注,那小弟子的确道心不坚。可是,兰亭,我的无情道心如今也快比你的坚定了。”
柳闲没想到旧友等他良久,却是来对他说这些的。他反问:“方宗主若是无情,为何不见他们姐弟?杨徵舟说他日日求见,百炼谷都闭门谢客,我看着实在可怜。”
方霁月不以为然地摇着头:“我如今要守护的,有比我自己的情感更重要的东西,知道他们安好,对我而言就足够,我们不必联系,我也无须旁人的理解。而你却犯了大忌。”
“是因为他吗?”她指着立在柳闲身后的俊郎青年,以一种堪比东风般和煦的神色,淡淡笑着,打量了谢玉折很久。
她说:“方才我见他笑起来和他母亲一个样,多漂亮的孩子。”
母亲?谢玉折不自觉地朝前走了两步。
方霁月笑着问他:“阿商一直是一个我很喜欢的人,你和她很像。谢玉折你想见见——”
“方宗主。”她话还没说完,已经被柳闲扬声打断:“如今群青宴已然结束,你我皆空闲。前几日您说想约上几位好友共游春色,不知此刻可否赏我个光,一同走走?”
“若能和你一起赏花,一定会是我十年来最高兴的事情。不过我话还没说完,你打断我,有些无礼了。”倒也不是当真怪罪的语气,但却莫名带有几分压迫感,方霁月无视了柳闲所有微表情可能传递的含义,继续笑着问谢玉折:
“所以你想见见她吗,谢玉折?”
谢玉折的瞳孔骤然震颤,他当然想见!可愣了几秒之后他才反应过来母亲早就死去了,落寞地垂眸道:“我常去扫母亲的墓。”
“扫墓?一个土堆下面埋着个木头盒子,有什么好扫的?我是说——”她说到关键处时拖长了语调,手上的丝线灵巧地跳动,转眸扫了柳闲一眼,眼中秋水盈盈。
柳闲冷了眉眼:“方霁月。”
方霁月无奈地叹了口气,用丝线编出了一个方块,牵过谢玉折的手,将它放在了他的手心。她拍了拍谢玉折的头:“这个给你。这是阿商最喜欢的东西。”
“多谢方宗主。”知道见母亲不过是自己的痴心妄想,谢玉折敛眉收下了这个丝线方块,盯了良久,而后疑惑地问:“只是晚辈不知道,这是什么?”
方霁月捂嘴笑了:“这是冰块,阿商喜欢不会融化的冰块。”
而后她又用丝线编出一把刀:“当然,她也喜欢冰做的刻刀。”
她把这把刀交到柳闲手里,说话如喝温水一样平静至极:“兰亭,我想说的,只是我这里有很多阿商的遗物,能给这个可怜的孩子看看而已,你想到什么了?”
“同我游春就不必了,我认为你有更重要的事情。找个黑屋子多念念经书吧,你的道心乱了,这对你有什么影响,你方才自己说过了。”
方霁月踏着莲步款款离去,身上的香风沁人骨髓,留下的话里竟然带了几分哀怨:
“而且你从前再生气,都不会叫我的名字。”
方霁月走后,谢玉折急声问柳闲:“师尊,你的道心——”
柳闲的手蜷曲又张开,他不耐地打断了谢玉折的话:“坚定得很。方家人又不出剑修,你信她还是信我?”
方家是一个传承非常奇怪的家族。
最初,这个家族的祖先其实是修剑的,方家第一任家主是鼎鼎有名的一代剑道大能,当时修仙界的传奇人物。
结果这位宗师的子女挥不动剑。有人说是因为宗师的天赋太高,耗尽了子孙的所有福泽,后辈凋零,难以传承,于是方家迅速崛起又迅速落寞,像朵昙花。
可那位宗师子女甚多,身康体健,家族虽然落寞,却一直传到了第九代。在这第九代,突然,有个人就点亮了炼器的技能,名声大振,成立器宗百炼谷,由此传承至今,再也没有衰落过。
听柳闲笃定又轻佻的语气,谢玉折知道自己是得不到真正准确的答案了,柳闲活了太久,身上有太多谜团,那些他不想说的、不能说的,他完全参不透,他知道自己只该念着能踏实陪在他身边就好,可心中难免酸涩。
柳闲无言地盯了方霁月窈窕的身影很久,微张了张嘴唇,似乎在想着恰当的措辞:“方宗主不常露面,自称大乘期,外人不常能听到她的名声。但我见过她动真格,是我见到最恐怖的法术。她能把天下人化作傀儡,我未必招架得住,要从她手下护住你更是希望渺茫。”
他按着谢玉折的肩,面色凝重又认真,朝他一字一句复述着多日前曾说过的那句话:“她和沈素商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倘若她私下约见你,不要去。”
谢玉折有半晌没能反应过来,一时没有回应。
他想,刚才方宗主几度想说却被柳闲严词打断的,到底是什么?她要给我看的当真只是母亲的遗物吗?
谢玉折不知道,但看到柳闲极其难看的脸色,那应该是绝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情。
他总觉得方宗主意有所指,但又似乎并非真的想要告诉他,反倒仅仅是想借此试探柳闲的态度。所以,在探知到柳闲的想法之后,她目的达成,就换了个措辞收尾,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若是方宗主和母亲没有关系,她为什么又会有母亲的……那是遗物?
师尊,您究竟有什么不能告诉我呢。
他这次没有直接道“好”,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而后在厨房里翻翻找找。
柳闲问他:“你在找什么?”
“药罐。”他乖巧地笑着:“师尊不是为我熬了药吗?可是我还没有找到。”
我和你说的是性命攸关的问题,你却在这里着急一副养生的汤药。
柳闲无语片刻,眨眨眼不好意思地道了个歉:“小玉啊,其实我只是帮你配好了药。”
他把一个装满药材的布袋子和一张写着医师名字的药单扔给谢玉折:
“药这种东西,还是自己熬着安心。”
第078章 菩萨有剑
谢玉折不明所以地翻看着手上的药单, 字迹凌厉似剑,一看便知出自柳闲之手。其上写着每一味药的名字和计量,涂涂改改画了许多的黑叉, 仿佛下笔者曾思考了无数次;上面还工工整整地写着拿药的医馆地址,像是要随时以备核对似的。
见他眼里的茫然太明显,柳闲轻咳两声, 难为情地捋了捋鬓角的碎发:“为师只是觉得你这半个月辛苦,弄了点……养生的药,我有不帮人熬药的习惯,你自己熬吧。这是药单,你可以看看,应当不会有错。”
只是应当?谢玉折抚过纸上有力的字迹,记录得详细又严谨,柳闲似乎不允许这副药有任何一点的问题, 这要是还能出错,那正确的条件也太严苛了点。
这像是柳闲自己写的药方,他是什么时候写下来的呢?仅仅是一副养生的药,为何还需要纠结这么多次呢?谢玉折不通药理,陌生的药材组合在一起,他看不明白。
他站在比武台上半个月,日日往下看, 除去今日之外,没有一日在台下看到柳闲。
每日他早早醒来去比武场, 柳闲的卧房仍房门紧闭,静悄悄的仿佛还在梦乡之中;傍晚归家时, 柳闲已经不在家中,只有被子还散在床上, 烛蜡未变,一点余温都没有,家中一切还仍维持着他去百炼谷前的模样。见如此便知道,他不在的时候,柳闲一顿热饭都没有吃过,每天一睁眼,就不知道去往什么地方了。
谢玉折轻轻叹了一口气,话里带着些责备的意味:“师尊,您最近都没有好好吃饭。”
他知道柳闲是神仙,早就没有凡人的需求,根本不用吃饭睡觉。可或许是因为他的私心,即使明知如此,他心中也很不是滋味。
在他眼里,不食人间烟火的是天上无情无欲无悲无喜的高高在上的神仙,可柳闲虽然是神仙,却也是一个生机勃勃,且顾盼生辉的活人。
先前他白日还在家的时候,柳闲就算起的晚了些,一日三餐也同他一起,从不落下。
他有许许多多自己的小癖好,他爱吃烤得微焦的肉,爱喝微烫的茶;他爱吃辣但不能太辣,因为一被辣就止不住眼泪,他说这样有损他的威严;他不爱吃糖但喜欢糖葫芦,他说有“科学研究”表明酸甜的味道会让人心情很好;他闻到苦的东西都会皱眉,说自己好脆弱,一点苦都吃不了。
他会在院子里种不知名的花,和他一起扫院门口的雪,用胡萝卜和旧衣服堆丑丑的雪人,给雪人画上笑脸,再在它手上插两根带花的枝条;他会在人来人往的市井街头里买小吃,明明怕辣却仍要尝试,而后红着眼眶一边朝自己扇风一边流眼泪,一边吵着谢玉折快给我递杯水;平日里连清洁咒都不会用,他会蹲在河边浣衣,和浣纱男女一起唱悠远的歌谣;他会每日站在铜镜之前把自己穿得五彩缤纷,特意挑一条和自己衣服相配的眼绸;明明轻功炉火纯青,可他仍旧选择攀高爬树上房顶,只为了看一会儿天上的星星,还会爬上梯子,帮邻家的奶奶修漏水的房顶;捻捻手指就能生出火焰,可他却仍用柴火烧水,用火折子点烛,下雨了和他一起收衣服,出太阳和他一起去郊游……
这是他们这三个月的生活。
柳闲的确是人间唯一的上仙,可这样的他,不可能不想像一个普通人一样食三餐过四季。所以他不在身边的这半个月,他究竟在忙什么,才会昼夜颠倒,连饭都来不及吃了?
他忙了半个月,没有来看我比武,就是为了亲自给我开一副养生的药吗?谢玉折心头一酸,使劲咬了咬唇,眼眶差点都红了。
看到他不赞同的神色,柳闲解释道:“我最近很忙,几乎不在家里。”
谢玉折诚挚地捧着手里的药袋子,满眼感激地说:“我的身体,哪有您的重要。”
话虽是这么说,可他眼里除了担忧之外,雀跃也是藏不住的。
柳闲非常自然地摇了摇头:“我和杨徵舟在一起,有空的时候他就请我吃饭喝酒看花灯,一点都不累。”
“……原来您是和他在一起。”话说出口都是苦的,谢玉折捏紧了自己的右手,锦盒在手中握出一道深深的痕迹,片刻后他又松开,努力放松身体,把盒子换到了另一只手里。
“我去了很多地方,风景很美,杨徵——”
“师尊,我拿到它了。”
柳闲兴致勃勃地正要讲下去,却被谢玉折横插一句打断,他捧出一个盒子,抿唇笑着递给他。
谢玉折知道无礼之人才会打断别人的话,更别提眼前人是他师尊,但他不想再听柳闲说下去了。
“什么?”
柳闲疑惑地问。而后他垂眸一看,一个模样熟悉的锦盒就呈在他眼前。
他的表情有片刻凝固了,打开锦盒的那一刻,周围空气里的水雾都瞬间凝成了冰晶,迅速坠落下来,三根半指宽的针静静地躺在其中,剔透玉质,散发着彻骨的寒气。
菩萨针。
诡谲古怪之极针。
他还记得——
菩萨针做成的那一日正是大好春光,日头明媚,却突然听得轰隆一声,而后天地色变,晴空骤然漆黑如死墨,只有三道凌凌的白光悬在高空之上,形如三柄宏大到能将人间夷为平地的剑!
彼时众人都以为那只是又一个天降异象,毕竟能修仙的世界怪事多一些也实属正常,只需驻足片刻惊叹两句,便可继续做自己手头的事了。此时有新事忙活的无非是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小木屋里写话本为生的穷书生,和上修界那群永远都见不到人、只有名头阵阵作响的大能。
只有柳闲立在无人踏足的高山之上,在漆黑的洞口之外,看方霁月踱步而出。她仅随意用了一根木钗束起散乱的头发,没有身着平日喜好穿的鹅黄衣裙,反倒一身宽大白袍白袖,上印黑色符印,一贯柔情的眼神比剑还锋利,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她对他勾起了唇角:
“兰亭!此针名为菩萨针,我为你而做——”
她手一抬,天上轰轰隆隆响起激雷,狂风卷起树干,天上突然下起暴雪迅速覆盖了地面,在天上纷纷乱乱好像谁人无情的眼泪,耳边传来猛兽的吼叫,黑云中庞大的剑影迅速缩紧汇聚朝山顶刺来,长剑云影破空来到方霁月张开的手心,渐渐缩小,汇聚成三根有实体的利器!
而后她仰天一笑,每吐出一字都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她说:
“菩萨有神剑,我借一缕化为针,斩千年痴妄,断一切长生!”
“上仙,敬请笑纳——”话音未落,她手中的剑形针已经划破了她手臂的肌肤,血液如线般流淌汇聚成一条条红线缠绕在她的指尖,末端控着那三根针,每一击都带着决绝的狠劲,想要将其刺入柳闲的身体!
柳闲召出剑来与之对抗,剑针却带着天威逼得他连连后退三步,他以剑气御风浮空,斩红线破山河,与之僵持不下,直至三日之后!
人间有三日的永夜。
最后,方霁月面色苍白,手中红线赤色褪去已经变成薄粉,在永夜的最后一颗星星消失之前,她问他:“柳闲,长生是个诅咒,你为何执意如此?”
柳闲收剑敛锋,胸口因喘气而大大起伏着,他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我明白了。”像是有预料,方霁月将手中的剑针收进早已准备好的锦盒之中,往其上画了好多道符咒。她又恢复了拈花盈盈笑的模样,朝柳闲叠手躬身一礼:
“上仙大义。菩萨针,霁月便就此封存了,只待来日,再为君开。”
针收之后,辉光尽敛,只是两位当世大能身上剑气与灵力的余威尚在,天色仍暗,又过十日才天光破晓。而传言里对此事并无记载,只写着天不生宗主顾长明手持枯荣剑劈开了永夜,凛凛寒光冠绝了人间十八大洲。
柳闲常常吐槽,凭什么明明是我和方霁月累得要死要活,最终却给顾长明做了嫁衣裳?也不知道顾宗主那一身功夫和名头,到底有多少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
而一直到镜湖玉宴开始筹划的那一日,百炼谷才透露出宗门有个名为“菩萨针”的至宝的风声。介绍说它的功效与菩萨鼎相似,甚至更胜一筹,能接骨治伤续筋脉。但只有方柳二人才知道,它被做出来那日,真正的功效。
谢玉折在身侧满眼希冀地忘着他,柳闲摩挲着盒内软布,怅然地叹了口气。
当时与人战了三天三夜差点死在泥潭里也要推拒的东西,如今竟也费尽心思想要得到了,世事无常并非说说而已。他再一次感叹方霁月的全知全能,她知道的太多,才会在这个关头,让菩萨针重新现世,万幸的是,她似乎和自己站在同一个立场。
百炼谷将此宝物作为群青宴魁首奖品,于是他报了名。
柳闲抬头一看,天色渐晚。朝思暮想许久的东西正在他手边,他却没有多兴奋,平日里损人夸人的话能说个不带停的,此时却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他只接过了锦盒,哑口无言良久,最终对谢玉折道:“多谢你,今日太晚了,你也早些回房吧。”
谢玉折原以为,在看到菩萨针的那一刻,柳闲会很高兴,可此时他的反应也太奇怪了些。他身上连一丝被掩藏住的欣喜都见不到,倒不如说……有种莫名其妙的悲哀。可既然柳闲已经这么说了,他也不能再在待在这儿让他心烦,便按捺住心中的疑虑,点头告退了。
可在他离开的前一刻,柳闲又叫住了他,问:“谢玉折,你相信我吗?”
谢玉折回头道:“信。”
“好。”只是听了这一个字,柳闲便毫不犹豫地拿起了一根针,谢玉折连反应都来不及,刚抬起手,就见柳闲已经把针直直扎进了自己的眉心!
脑袋里好像有寒冰正在被他的体温融化,冰凉到让大脑麻木的触感让柳闲咬紧了牙关。
他嘶了一声,双眼不适眯起,他往前倒了半步,张开双臂抱住谢玉折,弯着腰,把头搭在他的肩上,身体因寒冷轻轻地颤抖着,笑着说:“果然有点冷。”
“现在不冷了。”像是抱了一下就感受到了谢玉折的体温似的,他又掀起一阵风把谢玉折推出门外,将门关上后设了碰都碰不得的禁制,独留下一句温柔的言语:
“晚安,小玉。”
今夜有间卧房内灯火不熄。
翌日清晨,天将蒙蒙亮,屋舍外连鸟叫都听不得一声,柳闲就已经醒了过来。他挺直脊背靠在床榻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已经比天光黯淡的夜明珠,眸中一片清明,唯有冷色。
他在一件一件物品,一个一个角落,细细地打量着整间屋子。
碧色的枕头,白蓝的青花瓷,苍白的手指,红棕的门框……
如此良久,他终于眨了眨眼,抬手束起散落的长发,换了身常服,拢起宽大的衣襟,起身踏出了卧房。
果然无论何时谢玉折都会比他起得早,他脚还没踏出房门,就看到谢玉折在仅距他门口两步的地方打坐。他挑眉问:“已经夺魁了,怎么还这么勤苦?”
像是一直在留意他的动静似的,谢玉折立即睁开了眼,他站起身来绕了柳闲好几圈,焦急地反问道:“师尊,身体还有不适吗?”
“怎么可能有?”柳闲骄傲地摇了摇头,闲庭信步而去,从树上摘下一枝花已谢的梅枝:
“春天都到了,我还没有给你看过,我真正的剑法。”
耳朵仍在听柳闲说话,可谢玉折已然愣了。这是重逢后的头一次,他从柳闲的眼睛里真真切切看到自己的倒影。他的瞳孔不再无光破碎,反倒微波晃荡,眉间朱砂,眼尾上挑,勾着一池粼粼的春水。
他差点被在柳闲眼中荡漾的秋水吸进去,而柳闲已经侧过身去,对他说:“看好了——”
善剑者无需执好剑,善舞者原地亦起舞,话音刚落,仅仅是挥动着一截梅枝,刺骨寒意铺天盖地从柳闲手下涌出!柳闲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虔诚与专注,磅礴的灵力与剑意交融,小院里草木萧瑟,晓色苍白,狂风呼啸,晨露都快凝成坚冰,却半点吹不起他身上松散的衣饰,他斩断了一切的风声。
卸月点星,天地尽碎;
惊鸿霜天,万剑破春。
冷厉,绝情,不可挡。
这就是柳兰亭的剑。
明明是好霸道的剑气,收锋入鞘时却又恰到好处,敛然若静水,没有任何一片叶子受到他的影响,蚂蚁仍在地上搬来搬去,只是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一场噩梦。
剑令心静。
第079章 借我一书
收锋之后, 柳闲手上的梅枝已经没了先前那般摧山破石的威力,静悄悄地,恢复了普通小木条的模样。
他轻巧地摇了摇木枝, 像在摇拨浪鼓似的,新奇地微蹙着眉,自言自语道:“我很久没有正经用过剑了。”
昨夜仅仅是在灵海处插了根针, 又调息了半夜而已,如今便双目清明,灵脉充沛,好像有了用不完的力气。他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菩萨针果真有说不完的妙处,方霁月当年费尽心力炼出来这三根针只为了给他,若是他单单用在自己身上,实在是有些浪费了。
他用梅枝点了点谢玉折的头, 嬉笑问他:“还在发什么愣?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你曾经说是为我才想习武夺魁,如今已经拿到菩萨针了,你还想练剑吗?”
谢玉折点头:“想。”
“为什么?”他歪着头问。
“……”
剑气已经被柳闲迅速地收敛了,可其余威还在谢玉折的心里如同宏伟的钟声搬震荡,他沉默良久,而后一字一顿清晰地说:“还不够。”
他想要留在柳闲身边,和他并肩, 而不是永远躲在他的羽翼之下,接受他的垂怜。
“还有更远大的志向?”柳闲做作地惊叹了两声, 拾起谢玉折的手,把梅枝放进去, 又拢着他的手将其合拢,欣慰地拍了拍, 随即就坐了下来,支着头,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他用修长白皙的食指在石桌上叩出节奏:“来吧,先让我看看,谢小仙君如今练的如何了。”
谢玉折紧握着手中的枝条,站在平日站过无数次、每一个角落都曾被他的脚步划过的地方。明明和往常无甚差别,可此时被柳闲看着,他竟然紧张了起来,血脉喷张,心脏难以抑制地狂跳着。比起小时候在皇宫中,连话都说不清楚,皇帝让他跟着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公主们一同学习,夫子抽问他回答不上来就会被体罚的时候,还要紧张个千百倍。
虽说同样是因为怕人失望而紧张,可这两种紧张又是完全不同的。
夫子抽问的时候,他满心都是害怕,怕被打,怕入夜太冷,自己的被子又会被人抢了去,夫子不要把他放在心上,将他视作无物才最好;
而此时却是希望自己能表现地更好、更好,好到能让柳闲的灵海里,长长久久地住着一个他。
谢玉折连忙闭上眼,深呼吸了好几次,转了个方向,让自己只有余光才能看到柳闲。而后他沉气定心,细细回忆着方才柳闲时的一举一动,依葫芦画瓢地模仿了起来。
好剑!在悄悄对着谢玉折那一系列紧张的小动作发笑之后,柳闲暗暗称赞。
虽然其剑威力还远远不够,但已经初具威势。且他并非死板的模仿别人,而是有增删进益,柳闲的剑是冷的,而他的不是,多了几分独属于谢玉折的风采。
他高深莫测地笑道:“我早说过你很有天赋。”
要知道,多年万千次的行剑之后,他已练成心剑,完全随心而动,剑术毫无章法,旁人大多捉摸不透其中规律,更别提将它记下来。
谢玉折想了想,否认道:“不是天赋,只是我好像……曾经学过。”
柳闲表情古怪地撇着嘴,连声反驳了他:“哪有什么好像曾经?你才十七岁,又没活过好几辈子,哪来的曾经?天赋超群就是这样,提起剑就得心应手,根本不用教。”
谁人会怀疑主角的天赋?即使谢玉折明日就一跃到了大乘期,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风轻日暖,白云薄淡,阳光照在身上的暖意刚刚好,谢玉折仍哼哧哼哧地在树下舞剑,柳闲则坐在一旁边发呆边打瞌睡。
下巴啄米好几次之后,他打了个哈欠,抬手挡着刺眼的阳光,眯起一只眼,眼角的泪花波光粼粼,惹人心动:“能给我一本你的书吗?”
谢玉折以为他对书籍文墨起了兴趣,放下剑,去卧房里打开一个精巧的木匣子,将自己最喜欢的那本书拿出来,郑重地递给了柳闲。那眼神,就像放在人手心里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他的命根子似的。
见此,柳闲憋着笑点了点头,双手接上,作为回报轻擦去了他额间渗出的水汽,也坚毅地沉声回答:“多谢。”
而后他纵身一跃就跳上了树,留谢玉折一个人拎着那根小梅枝,不明所以地立在原地。他摸了摸自己还有冰凉余温的额头,又缓缓抬头看向树梢——
柳闲正懒洋洋地卧在树干上,一条腿弯着睡觉呢。
而他所珍视的那本孤本,正随意翻开了一页,被他大喇喇地盖在脸上。
谢玉折回过神来,怔怔问:“师尊,你找我要书,就是为了遮太阳?”
“对呀。”柳闲心安理得道:“今日阳光甚好,照在身上十分舒服,但着实有些刺眼了。我见你的书厚薄均匀,搭在脸上不重,能刚刚好挡住阳光,还有一股独特的香味,十分助眠,所以借用一下。”
谢玉折低下头,有些沮丧:“先前,我在醉梦长里打了十天的下手,杨老板才允许我将这孤本借走……”
柳闲回答得很快:“那你去问问杨徵舟愿不愿意把它拿来给我遮太阳咯。”
谢玉折似乎因为见着自己的宝贝被人随意对待而气得不轻,剑气破空之声越来越尖利,也不知道是从哪儿突然窜出来的杀气,只听到这人的声音又从树下闷闷地传来:
“他那么在意你,带你纵酒泛花了半个月,当然什么都愿意给你。”
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柳闲悄悄探个头往树下看去时,这人的侧脸已经隐进了阴影里,垂落着双手,细看有种不明不白的落寞:
“可这本书是我从他手中借走的,我不能弄坏它。”
原来是怕弄坏了书惹杨徵舟生气啊,柳闲了然地收回了头。
也对,据说杨家有天下最多的藏书,要是惹他生了气,谢玉折以后不就借不到自己想看的书了么?柳闲暗叹了一口气,同时对谢玉折认为自己会弄坏书这件事表示非常不爽。难道在谢玉折心里,他是那种莽撞的人吗?
他收了刚想下树的心思,操着一柄小剑,让那本珍贵的破书迅速地下跌就像要落地,可最终又安安稳稳地放回了谢玉折手上。
他困意十足地闭上眼,只说了个“行”便懒得再搭理别人。
树下一时没有声音了。
柳闲用手挡着眼睛,辗转反侧了好几次,来回翻身,怎么睡怎么觉得不舒服。这个树也突然晃晃悠悠的,摇得人心慌,一片叶子甚至很不长眼地飘到了他脸上,被他食指一动,直接用灵力割碎了。
无端心烦,他猛的一下坐起来,正好和刚爬上树的谢玉折打了个照面。
“啊?”他扯着嘴角惊呼。
两人眼睛对眼睛,鼻尖对鼻尖,相对着眨了好几次眼,一时都懵了。
和那股清冽又青涩的香味离得太近,发烫的呼吸喷洒在他脸上。柳闲手撑在身后,下意识地使劲往后仰;谢玉折手足无措地一时握不住树干,差点打滑摔下去,他只好又伸出一只手来把人稳住,无奈道:“不好好连您的剑,上我这破树来做什么?”
柳闲的手冰冰凉凉的,刺得刚因练剑而练得体热的谢玉折一激灵,他垂眸咬着唇,从怀里取出一个东西来。
也是一本书,和那孤本厚薄差不多,上面也有一股熟悉的、让人安心的味道,柳闲侧过头,并不接下过,只鄙夷地看着他,不明白这人想要做什么。
谢玉折说:“给你挡光。”
和杨徵舟对视的第一眼,谢玉折还没觉得这人有什么问题。可随后的每一次打照面,他都觉得,这位富商对他的敌意在逐渐加深。
明明是待人温润的公子,有时看他的眼神却像是被夺了领地的狮子。所以,他不能被杨徵舟抓到出差错的把柄,从根源上消除被人落井下石的可能,就好像……
就好像但凡被人找了个不是,柳闲就会厚此薄彼似的。
就像这一次他参加镜湖玉宴,明明在他心中是这么大的一件事,他每日都忐忑而兴奋地等待它的到来,而这半个月柳闲都没露面,竟然跑去和杨徵舟喝茶了!
说不在乎都是假的,只要一想到这个人,谢玉折就浑身难受得像是有蚂蚁在乱爬,肺里闷闷得就好像要鼓起来,他满脑子都是:师尊和杨徵舟去喝茶,看都不来看我一眼,不来看我一眼,就一眼……
随后他又在心里使劲摇晃自己的脑袋:我明明只是想学个剑,怎么和争宠似的?师尊最后一日不是来看了我,还救了我吗?
谢玉折啊谢玉折,你真该多读点书,如今竟然头脑简单到连君子之道都忘了个干净,竟然如此小肚鸡肠!
不过话虽这么说,在在回房拿自己的书的路上,他翻了翻自己手上从杨家借来的书,仍下定决心把它们全都还回去,他不会再借了,更不想再让柳闲碰到杨徵舟的东西了!
见柳闲不相信的眼神,谢玉折收起了自己的小人心思,定定地补充道:“这是我的书,损坏了也无妨。”
枝上绿影镶金,微风吹过发出阵阵簌响,不知是哪里的鸟儿婉转地啼了一声,冬日过去了,如今春光正好。
“好吧。”柳闲看了看自己手里有明显多次翻阅痕迹、却仍保存完好的书籍,他记得谢玉折很喜欢这本书,当初攒了很久的钱才买到。
他微扬了扬下颌,压住差点翘起的嘴角,“为师屈尊用一用。”
谢玉折点了点头,又摸索着慢慢跳下树了。
柳闲用书半挡着脸,虚着另一只眼睛看着树上被风吹动的叶子,想象着谢玉折不会轻功还恐高,一定是小心翼翼往树上爬的那副模样,一时眉眼弯弯,笑咧了嘴。
难怪刚才树晃得那么厉害呢。
“你在笑什么?”谢玉折昂头问。
气运之子,怎么现在看着还是柔柔弱弱的呢?总是忘记谢玉折在面对敌人有多冷漠凶猛,只记得他乖巧又纯善的柳闲想不通,他笑道:“我在想,过几日找个大夫问问,怎么能治治你那——”
算了。
他眼神一黯,顿时收了声。如今日子当然轻松舒坦,可书中原定的未来呢?谢玉折拜入仙山,同他拔剑相向,一剑穿心。
帮敌人就是害自己,猪油蒙心,才会养狼为患。
掰指头算了算,明天正是个好日子,潇洒了这么久,他也该动身了。
云层随风而动,太阳被遮掩了一半,日光变得黯淡起来,不再刺眼,便也无须遮挡。柳闲把那本书挂在树枝上,眼帘半合,看着深绿无风的枝条,枝叶晃晃荡荡,他的眼皮随之一扇一扇,没过多久,便失去了意识。
再一睁眼时,谢玉折已经不在树下,而他身上多了一层被子。
*
翌日,谢玉折一如既往的早起,要先给他那便宜师父做早饭吃。他昨日新学了一道好菜,已经实践了两次,觉得味道还不错,步履轻快地端在桌子上,正想让柳闲赶紧起床尝一尝。
端着木盘立在柳闲房门口,他朗声道:“师尊,起来吃早饭了。”他眼睛亮亮的,瞧了瞧手中卖相颇好的羹,语调是自己压制不住的欣喜上扬。
和意料中的不同,不用敏捷闪身躲过突然砸来的枕头,也不会被沙哑的闷在被子里的声音怒骂,木门也不会诡异地自动打开然后或狂风或钝剑朝他袭来,房内一片安静。
难道柳闲现在穿衣服,不方便开口?
谢玉折说:“师尊,昨日习完剑后,我去后厨学了个新菜品——”
很好吃的。他想这么说,但终究改口:“比之前的好吃一些。你穿好了衣服就出来,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他便端正地坐在石凳上,脊背挺拔,看着雾气氤氲,看着雾气浅淡,看着羹汤发凉,他又去厨房热了两碗。
如是往复,柳闲仍未应声,仍未出现。
再也等不下去了,他起身推开那扇紧闭不开的门,顿在了原地。
屋里哪还有人?像来松散散开的被子已经被折成了方块,没有一点温度,显然房中主人早已离开。正中的桌子上留着一张字条,其上没有交代任何事,只随意写着五个字:“书你拿回吧。”
一旁正放着他完好无损的书,甚至没有柳闲触碰过的痕迹,柳闲又不明不白地离开了。
谢玉折没有碰那本书,捏起那张纸条攥成团,回身把刚热好的羹饭倒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080章 天不生
三月十九, 镜湖玉宴落幕第一日,又一届魁首诞生的第一日,醉梦长里就单来了个不速之客。
眼前的少年平日里就爱绷着一张脸, 此刻面色更是黑到极致,杨徵舟温柔地笑问:“小仙君,此时你不是该跟着柳闲学剑吗, 怎么来我这酒楼了?”
谢玉折却不答,他急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杨徵舟微微昂头,用折扇柄点了点自己的下巴:“特别的日子吗?我想想……楼上小雀筑巢的第四天,邻居王家的小狗怀孕正好第三周,”
“不是这些。”谢玉折冷声断了他的胡扯:“和柳闲有关的日子。”
这不是柳闲第一次突然消失,但冥冥之中谢玉折知道,这一定是和平日不同的一次。
天下第一的仙,曾经被囚禁上百年, 身缠无数谜团,满口调笑却从不低头的人,能同他这种凡人说笑一时便罢了,怎么可能当真白费时间?
一个见过无数珍宝的上仙为什么把菩萨针看得如此重要,近日又为什么表现种种反常,山雨欲来风满楼,他早该察觉到的。
“三月十九……”杨徵舟的脸骤然变得煞白, 手上扇骨已经快要被捏碎:“他是不是不见了?”
他在心里狠骂了自己一句大逆不道而后猛地站起身,疾步离开, 上了停在院子里的青鸾车。
提防了百年,仅仅安生了这几个月, 他竟然就忘了忘了!
“你跟来做什么?”看着同样掀起青鸾车珠帘的谢玉折,杨徵舟皱眉问。
“我也要找他。”谢玉折毅然决然地踏上了车, 行云流水地合上了围帘。
情况紧急,二人本就没什么共同语言,此时更是不想过多交流,杨徵舟只好不管他。
“我们要去哪里找他?”在一大片的沉默中,谢玉折按耐不住,终于开口。
杨徵舟敛着眸,谢玉折却觉得他在望云端,他道:“去天不生。”
“天不生?”心中的不安被这三个字放到最大,谢玉折苦着脸道:“他说他厌恶天不生,先前已经回去过一次,拿走了需要的东西。”
这句话,他更像是在对自己说。可嘴上虽然怀疑,心中的恐惧却半点不假,他似乎能猜到柳闲在做什么,不然他也不会因为柳闲一次不在家中,而着急到了找杨徵舟的程度。
“与此无关,”杨徵舟神色复杂,微卷柔顺的长发都在跟着打颤,他道:
“……是去寻仇的。”
青鸾车速度很快,不久便停了下来。眼前是一座拔地千里的山,半山腰就已经插在云雾之中,山尖更是只在想象之中的渺远,柳闲就曾住在那个地方。山门的牌楼角檐上翘,挂琉璃灯,玉阶七千浮于山门之内,叫人望不到头。
而一块冷透匾额高悬于顶,玉底赤书,其上镌着三个大字——
“天不生”。
*
这一次回先剑宗,柳闲没有直接潜去水云身,而是用缩地成寸之术迅速到了大门口,原想打算大摇大摆地从这儿晃悠进去,却不曾想看到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眼前人凤眸狭长,削鼻薄唇,身上衣袍是由孔雀翎制成,原本华美又灿烂,如今却已经陈旧,打满了各色补丁,袖口都被磨出了洞,像是失意后的戏子,身上仍穿着十年前金陵公子所送的锦衣。
可他身上半点风尘气也没有,不沾浮尘,破旧的衣袍在他身上像是仙人的宝物,散发着清淡的光彩。这人光是站在那里,所有的日光就全都透过他的身体,照得他有些透明,不像这个人间的人。
明明是个有些刻薄的长相,穿的也是浮夸又诡异,他淡灰色的眼中却尽是温和的光,为数不多的神色里尽数是怜悯。
他像是浮在万里高空之上,空灵而尽显慈悲,他唤他:“兰亭。”
“……”
柳闲的背影在原地停了良久,感受到身后有一一道淡然的目光注视着他。
而后他收敛了浪荡的脚步,合腿站定,转过身时已经换上了恰到好处的笑脸,弯腰抱拳,恭敬地朝那人行了一礼:“夫子,好久不见。”
见眼前人依旧无言,他继续沉着声音道:“兰亭不知您今日远游归来,与您如此纷乱繁杂之地相见,实在有愧。”
那人对他说:“兰亭,你不该去。”
“斯人已逝,旧事不提,此行对你百害而无一利,你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他像是能未卜先知一般的笃定,而柳闲全然没看见,他只含蓄地笑着:“我心中本就没有任何期望。”
今日结果究竟如何,柳闲并没有十足把握。
只不过,他今日要做的事在原书里是没有的,他柳闲活了这么久,终于做了件自己也不知道结果的事。
“我并非想要劝阻你,只是想来看看你。”那人轻轻笑了,他摇摇头,看着柳闲刚刚恢复的眼睛,言语间有些明珠落尘的惋惜:“你本该是世间最天骄,何必同一群活不过三百年的蝼蚁置气。”
柳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抬手时不周真身已握于手中,熠熠地闪着寒光。他一手握着剑柄,另一只手捧着剑身,明明是臣服的姿态,却带着一触即发的危险,他道:“山上有我未尽之事,这么多年了,总该找个机会了结,兰亭先告退了。”
“罢了。我曾去过你原来的世界,见有些人把家养的狗当做至亲之人,狗死了,主人能哭三天。虽然我不理解,但想必你的心情也是如此。”那被柳闲叫做先生的人不解地垂了垂眉眼:“虽然你养的东西已经死了上百年了,不过,既然这是你的心愿,那也能再同他们玩玩。等此事了了,我再来寻你。”
似是于心不忍,临走时他再道:“你我和谢玉折不一样,对我们而言,情是负累。我看着你成长,不愿见你为之烦忧。”
话音还未落,这人的身影业已完全消失,而柳闲还是进了无悲殿,没惹起半点风声。
三月十九,春光明媚,天不生下雪了。
每年的这个日子都会下雪,弟子们早已见怪不怪,毕竟天下唯一的仙都住在这里了,还有什么能算得着怪事儿呢?
只不过,来此晨会的大能修士们却隐隐觉得,今日的雪同往日不同。这雪已经下了一百多次,其中原因,他们心知肚明。只是,往年的雪都是散落如絮,柔柔弱弱一吹即散,像是春日柳絮的幻影,构不成半分威胁;今日却有些不同。
三月十九,天不生的雪依旧温温柔柔,落在人的肩上,化作一小滴一小滴雪水。能在这样特别的日子来到这个地方,他们早就不惧风雪,纵然这雪和……有关,那人也受尽折磨,被囚百年,早不剩什么本事。
即使镜湖玉宴里他为了他徒弟露了个面,他们也只是为了在群众之前维护“上仙”这个名头的威严,才表现出了对他的顺从。
柳兰亭如今的身体比下修界的凡人还不如。凡人一辈子都没有灵根,而上仙是得而又失,这对身体的损伤不可估量,更何况他最神的那一双眼睛已经废了很多年了。即使上次相见他易了容,那双眼睛里也是全无神采的,而菩萨针救不了他。
白云苍狗,物换星移,连仙都能被废,飞雪而已,有何不可变的呢?
无事可惧,自然不遮风雪。
无悲殿最上头的那个位置已经空了一百多年,可这群人仍保留着从前的习惯,在其恢弘而冷清的殿门口,齐刷刷排成两列,如下修界早朝的臣子一般,依序进殿。
这是必要的礼节,这是对上仙的敬爱,他们愿终身像臣子捧起人皇一般,捧起他们唯一的仙。
没有既定的排序规则,那自然是按照资历大小排。这群在修仙界清修多年如同在官场纵横数年的仙修们,自然是不乏一番辞让推举,修为深厚,声音便洪亮而富有穿透力,“您先”“您在前”“您请”差点响彻云霄。
好不容易等他们排好了队,辰时已过了两刻。为首的叫门童将门推开,迈着稳健的步伐,领着一干宗主长老们入殿商议要事。
不知从某年伊始,每年今日,他们都会来此集会,共议他们仰慕已久却莫名消失了的仙——当然,上仙失踪的这件事,只有他们几位知道。
虽说已经不必畏惧柳兰亭,可他能从春山寺里逃走,还张扬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不可缺了防备之心,恰好今日他们同往常一样推却了自己的行程,所有人都在,正好能想出个对付他的法子。
可惜门童还没行动,殿门已经缓缓打开了。清晨,殿内并不明亮,原嵌着一颗颗夜明珠的穹顶只剩了个金贵的凹槽,殿内昏昏暗暗,只有高台上的红烛燃烧,明亮地往下滴血。
身后突然卷起风声,方才他们站着列队的地方噼里啪啦不知道有什么掉了下来,他们却连头发丝儿没能跳一下,一齐停在了大殿门口。
此刻倒是没有人谦让了,有的如老僧入定般僵在原地,有人畏畏缩缩想往人背后钻,脊梁骨却像是被数柄小剑抵着,倘若稍加后退一步,就会被粉身碎骨,蚕食殆尽!
他们抬头望去——
一人倚坐在大殿正中的宝座之上,银冠束发,一袭红衣,同烛火相衬。他侧着头,食指正百无聊赖地拨动着火焰,脸上黑绸遮眼,光映不进来。
虽蒙着眼,可他感官极好,察觉到旧相识进来,嘴角卷出一抹春风笑。
他松松地正过了身,白皙如玉的手指轻点烛台,轻点下颌道:
“诸君,请上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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