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重返先剑宗

    诸君, 请上前来。

    大殿正中坐着的人好像红衣的鬼,于听者耳中,他口中的这六个字如同魔咒, 又宛如天籁。

    敢在上修界至巅,大能云集之处如此狂妄的人,除了柳兰亭, 没有第二个。在认清他逃脱禁锢许久,甚至狂妄地回到天不生的事实后,在场所有人都有了精神,不过各怀心思。

    是柳兰亭来了啊。

    其实从他回天不生一借一还菩萨鼎那一日,他们就已经知道上仙逃脱山阵的消息,但并没有人在意,也不必在意。柳兰亭被锁了百年灵脉,修为尽废, 如今不过废人一个,只是威名仍存,在外人面前要护着他的面子罢了。

    为首的顾长明仍如常地冷着一张冰块脸,他率先上前一步,身姿挺拔如高山:“我倒不知你会回来。”

    柳闲垂眸扫了眼堂下,目光落在一紧闭双眼,着僧袍执手串的秃头身上, 诧异地说:“我临走时托绛尘大师为我带话,还以为他告诉你们了。”

    绛尘的眉头都皱成一个川字, 他竖着一掌,并不答复他。

    柳闲似笑非笑道:“他没有转达我的话, 或许是怕你们发现,是他帮我逃出来的吧。”

    顾长明冷硬面色未变, 话语却格外宽宏:“绛尘只是心太慈了,不怪他。”

    有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叽喳响起:“柳兰亭,若非当时你对绛尘用了邪术,他又怎么会一睁眼就是鬼怪肆虐?折磨得他不得不一直闭着眼睛,否则就会邪气攻心,走火入魔!你非要把其他人也弄成瞎子吗?”

    “啪”得一声那人被横着打飞到雕龙的玉柱之上,“哇”得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来。柳闲轻飘飘地问他:“我只是想报恩,让他能亲眼看到自己心中所想,圆了大师的梦罢了。我又不知他满心邪祟,我何错之有?”

    他恶毒地笑着:“我这个瞎子还想像你讨教一下,你最初也只是个哑巴,后来怎么就能说话了?又是吃了谁人的什么?”

    那人虚弱地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柳闲的手不断颤抖,他边咳血边说:“残暴冷血,一派……胡言!”

    堂下有些骚动,有人去搀扶伤者。柳闲不再理睬他们,从芥子袋中取出一枝已经凋零的梅枝,走下堂去,将它递到绛尘竖起的手心旁:

    “若非那日大师赠我一枝梅,我绝不可能从寺中完整出来。兰亭心存感激,因此一直好好保存着它,如今还给你。”

    绛尘的手往一旁偏了偏,避开梅枝。他嘴里念念有词,另一只手拨佛珠的动作越来越快。

    “收下……”话还没说完,柳闲手握着的梅枝突然被一阵炽热的风打了下去,顾长明背着一柄剑,剑身闪着赤色的光,他冷眼看着柳闲道:“上仙,不要胡闹。”

    柳闲愣了愣,又弯下腰将梅枝捡了起来,对绛尘说:“收下它,你就再也不会看到那些东西了。”

    绛尘再避,只是这一次动作迟缓了很多,他断断续续地问:“当……真?”

    “一定。”

    顾长明怒喝:“绛尘,不可!”

    绛尘停了动作,迟滞良久:“上仙,小僧已不堪其扰。”

    “只要碰一碰就好了,就像最初那样。”柳闲把梅枝往前伸了伸,语调轻盈而缥缈,好像带着哄骗的意味。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你上次就是因为碰了他给的花才变成这样,难道你还要听信一次他的话吗?谁知道他还会什么邪术?”

    “你打断过他的骨头,就不怕这一碰,他把你全身都废了!?”

    可他们言语虽在劝告,可除了顾长明那一剑之后,再也没有人出手阻拦,顾长明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模样。

    有两派的声音在绛尘脑袋里来回打转,他转身环顾四周,对四方之人都鞠了一躬,佛性的脸上多了几分痛苦,他道:“师父、师叔,小僧已经……不堪其扰。”

    话音刚落,只见他迅速点了自己全身好几处穴位,全身浮现一层清淡的金光,变成一层金刚盔甲将他笼罩。“阿弥陀佛”好几声后,他伸出手接下了已经枯萎的梅枝。

    见他手上金光尤甚,都快凝成实体,像是随时准备好了隔绝一切危害的模样,柳闲只是轻松地笑了笑:“大师,你可以睁眼了。”

    已经再度和柳兰亭隔着梅枝相握,可绛尘却迟迟没有感受到刻骨钻心的疼痛。相反,早已被极寒邪气肆虐许久的灵海却像是拨云见日了一般,透进一丝把鬼怪身上烤出滋滋响的光来。

    他睁开眼,视野里终于不再是血色粘稠的河,阴风阵阵的宅院,看不清面容的黑影和赤色青色白色的鬼,而是一双蒙着绸缎的眼睛,和一张薄情又动人的嘴。

    柳兰亭竟然真的让他恢复了。

    三个月没睁眼,如今绛尘双目猩红,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原先竖起的单掌已经攥了起来,隐藏在宽大的袖袍里,他哑着声音道:“多谢上仙。”

    柳闲笑着扬扬手,对周围或满面怒火或担忧焦急的人道:“我都说了不是害他。”

    他环顾四周,看着众人一列一列,像在私塾的小朋友春游一般站得整齐。

    一个、两个、三个……他站在大殿最前方,被绸缎遮挡的眼神掠过大能们的脑袋,一个一个地数着。

    顾长明背上的剑已经虚虚地悬在了他身旁,他身上迸发出让人胆寒的威压,泰然道:“当年我们十四人敬仰你,爱戴你,是你自作孽,才不得已将你镇压。若你今日是来寻仇,与我一战即可,何必故弄玄虚。”

    十四个,都到齐了。柳闲心满意足地笑了,并不在乎他的解释:

    “在下今日拜访仙宗,并未恶意,更无意伤人,只为了三件小事。”

    “第一,来看看诸位旧友。”

    “第二,拿走敛息石一用。”

    “第三,”他伸出三根手指,轻巧地晃了晃,“一百年前你们从小徒身上取走的长生骨,也该还回来了。”

    他说的俏皮又轻松,好像这真的只是三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似的。

    顾长明下颌微抬,沉静地听完了他的要求。久居高位让他言谈间不怒自威:“有劳上仙挂怀,我们身康体健,并无不好。但敛息石是我宗秘宝,未免被有心之人用作邪术,不可外借;至于上仙提到的长生骨,我未曾见过此物,恕难从命。”

    被他冠冕堂皇地回绝,柳闲好无奈地摊了摊手,他瘪了瘪嘴:“那天镜湖玉宴,你又是跪又是迎,还自称代掌门,我以为你没有忘;现在没外人了,你就把我当外人?长明,我心里好苦。”

    顾长明就像是天生的钢铁,他的脸色想被冻在冰里一样没有丁点改变,自始至终都是臭的:“上仙,不要玩笑。如果没有别的事,离开此地,今日我可当你没来过。”

    柳闲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你十八岁的时候我救下,可怜兮兮的跟在我身后,一口一个恩人地叫,求我教你剑法。后来你要成立剑宗,邀我坐镇,求我赐名,又说要立下门规,永生永世尊我为掌门,而你和你未来的徒弟永远都是代行其职。长明,那时候你笑得比春花还灿烂,现在是脑袋被人挖了点什么吗,怎么都不见你笑了?”

    突然“噗嗤”一声,不知道是谁不小心笑了出来,众人目光焦点转向他,只见他翘起的嘴角都还没有压下去,连忙笑着摸了把自己的胡子,慈眉善目道:

    “不才第一次听说二位前辈的往事,心中颇有感触,对大道的领悟又深了几分。”

    另一人为难道:“我虽然不知道天不生的门规,但那天顾总主就是叫自己代掌门,上仙没骗人啊!顾总主,我砍柴长大的没啥文化,但也知道人要讲信用,要不你还是借给上仙用一用吧!”

    这十四个人虽为当年的同谋者,可都是来自几个不同的宗门,大多还都修的是剑,早盼着这个问鼎许久的先剑宗垮台。面齐心不齐,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们这一开口,天不生的宝贝当然是越少越好。

    “诸位仙长,我曾授他诗、书、剑,这里还存着他当时写的字据呢。”

    听罢柳闲就掀开自己的芥子袋翻翻找找,似乎当真要找出来个东西的时候,顾长明屈尊伸手打断了他的动作,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是长明昏了头。”

    他掐了一段唤物的诀,而后一个粗糙的圆石头就出现在他手中,他怫然递到柳闲手中:“请掌门收下。不知您如今住在何处,长明送您回家。”

    有别人在旁边,顾长明为了守着道义不留下话柄,绝对不会做第一个对他动手的人,可独处就不同了,柳闲自然不听。

    不过他也听话,高高兴兴地把石头收了起来,用相同的句式对四座人说:“把长生骨交出来,过去的所有我都当没发生过——包括赵纸意给他哥下断续散,想要谢玉折死的这件事。”

    方才笑出声的那位长老又恍然大悟了:“群青宴是上修界为数不多的大比,最忌讳毒药暗器,违者永不入仙门。可若那天的毒是断续散……”

    他瑟缩又极带有指示性地瞟了顾长明一眼,剩下十四个人都明白他想说什么了。

    旁人不懂断续散,他们还不知道吗?这药,可是损人害己,还只有顾长明才有啊!

    绕是顾长明也扬了声音,他先否认了自己:“此毒我的确有,但我早已交付给纸意,而他生性纯良,应当不会做这种事,此事我已经在派人调查,一定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答复。”

    “而长生骨,我们也没有。”

    他咬紧了“我们”二字,目光凛凛地落下,旁的长老都不敢开口了。

    几番好言都被人回绝,柳闲看着那个自称砍柴为生的人,收敛了吊儿郎当的笑意,无悲无喜得好像在说局外人的故事:

    “我徒弟被你摘掉长生骨的那天死了。”

    “我本只是来了结旧事,不想引起争端,可你们总是装傻,我不讲道义,只讲一命换一命,拿不到长生骨,顾长明的大弟子也只能死。”

    砍柴的迅速垂下了眼,脊背被狠厉的剑意压得欲断,却又在崩溃的前沿收了回来,他痛苦地折着腰,那是属于天下第一仙的、恰到好处的威压!

    连灵脉都残缺眼睛都瞎了的废人,怎么会有这么大威力!顾长明的身形都微不可见的晃了晃,稳住后仍镇定道:

    “我拿不出来。”

    柳闲问:“你不在乎大弟子的死活?”

    在顾长明的一声冷哼后,柳闲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他的命在你心中如此不值得吗?那我的命应该更不值半分钱了。”

    沉吟片刻后,他又给出了另一个提议:

    “那谢玉折呢?你想要拥有的最锋利的刀刃,他和我在一起,吃了不少我的药。我告诉他那药可以提高修为,实则里面添了几味极毒的料,区区断续散绝不能够比拟,七日不服一粒便会身死。且这毒也只有我有。顾长明,要是我说你不把长生骨给我,他就会死呢?你给还是不给?”

    顾长明显然多了顾虑,他怒道:“柳兰亭,他万般仰慕你,恨不得把你供到天上去,你就这样回报?!”

    柳闲迅速反问:“难道赵元修不是这么对你?”

    顾长明倨傲地说:“我养他这么久,他该听从我的处置,即使我让他去死。”

    “……”

    柳闲无言许久,而后轻轻地叹了一声:“元修,出来吧。”

    第082章 看够了吗

    从大殿漆黑的角落里缓步地走出来一个人, 此人一丝不苟地束着发,连衣角也没有丝毫褶皱,浑身板正又冷厉的模样, 正是顾长明的亲传大弟子,赵元修。

    众人这才发觉,他一直藏在这个地方!

    看来方才他一直躲在角落里, 听完了他们的话。

    不免有人胆战心惊又跃跃欲试地瞟着顾长明,想看他在说出刚才一番话后,该如何对自己多年的养子作何解释。

    赵元修受顾长明教导,本来是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冰霜气质,如今却大睁着眼,满面疑虑地盯着自己的好师尊,嘴唇翻动好几次,却没人听得见他在说什么。

    既然他被下了噤声咒, 不能主动开口,那便是柳兰亭把他绑架过来的了。

    绑人过来,不夺走其武器,不锁住其手足,仅让他不能发出声音,随意站在一个的地方也不知究竟怕不怕被旁人看到,上仙果然艺高人胆大。

    柳闲满目怜悯地开了口, 出口的话比海妖的歌还要动人:“顾宗主说一不二,他方才所说, 你也都听见了。这么多年,你对他唯命是从, 将他视作最尊敬的人,为他做了多少自己不乐意做的事情, 可他怎么对你?他选了谢玉折。”

    “你甚至不如一个他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他根本不在乎你,他只比较价值。而你这样一个天骄,在他心里,现在只剩为他去死的价值了。”

    他洋洋洒洒地说完了这一大串,转头一看顾长明,他合着眼,仿佛压根没听见他的话,而是在静修冥思似的。

    赵元修的嘴被无形的东西堵住,他拼命地晃着头,似乎想要说话,却只能看到翻动的嘴皮,却并不能听见他的言语。

    柳闲为他解开了噤声咒,他呜呜呜了好几声才找回说话的方式,而后不可置信地瞪着顾长明问:“师尊,他说的是真的吗?您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回应他的只有无尽的冷漠。

    一人上前拉住赵元修:“元修仙君,一切好说,一切好说,都是误会。”

    顾长明非常会找时机地说:“我已无话可说。”

    “当真?”

    赵元修双目赤红,喊破了喉咙:“我为你赴汤蹈火,原来你想要我死!?”

    顾长明的神色里连疏离都没有,赵元修已经持剑朝他刺来,他只一如平常地直视着前方的空气,轻松地后撤了半步,而后枯荣刺破了来着的手掌,将他牢牢地钉在地上!

    剑尖一亮,赵元修全身的筋脉也跟着迅速发光,紧接着就是他痛苦的一声嘶鸣,浑身爆起细密泛红的血点子来!

    “断续散乃是我宗禁药,仅存两颗。先天不生大弟子赵元修,偷窃禁药,触犯大忌,害人匪浅,还隐瞒罪责,令宗门蒙羞,损失巨大,当逐出师门,同时违背群青宴规则,暗中用毒,数罪同罚,赵元修非死不得再入上修界。”

    他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朝旁人颔首:“今日我按律废了他的灵脉,诸位长老在此,便是见证,明日天不生便会将此处置昭告天下。”

    位高权重者有多无情,前一刻还说在派人明查,现在轻飘飘的几句话就定了一个人的大罪。

    顾长明毫不犹豫地拔出了插入地下几寸的剑,威压又逼得连喷出来的血都溅不到他身上,离开赵元修身侧的时候,只不轻不重地留下一句话:

    “他几句挑拨就让你动干戈,看来你对我积怨已久。赵氏长子,我对你很失望。”

    “赵氏长子……赵氏长子……”赵元修细细咀嚼着他的称呼,久违地癫狂笑着:

    “所以我现在又成了路边没人要的弃子,连名字都被收回了?”

    可顾长明已经背身离开,只有身后的枯荣剑还在赫赫发亮,赵元修光是看着,就感觉有神明正怒目圆睁,瞪着他举起了铡刀。

    他拖着自己被戳出个洞的手往顾长明身边蹭,惊慌失措道:“师尊,不是我,是他挑拨离间!我一心都是向着天不生,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您也早知道柳兰亭是个会害人家破人亡的灾——”

    他指着柳闲,却说不完这段话了。顾长明终于给了他一个眼神,手臂却是抬起,竟隔空捏着他的脖子,硬生生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三月是净心月,修士都该洗手净心,不得随意杀生。我不想破戒,所以这样的话,我不想再听。”

    被人掐住了脖子,赵元修呼吸不畅,脸涨红得像浸了猪血一样,不停地摆动着下半身。

    柳闲随手找了块石头丢过去,顾长明的手腕被击中,猝不及防地一松手,他才砰的一声掉在地上,趴在地上咳嗽了好久,咳出来满地的血。

    而顾长明已经离去,平淡道:“若天下人知道你曾残害上仙,群青宴上又加害其弟子,不知该作何感想。”

    赵元修喝道:“我是你的亲传弟子,到时候他们都会觉得这是我受天不生指示做出来的恶事!”

    顾长明淡然地否认了他的假设:“天不生受蒙骗已久,查明之后舍亲除害,将你灵脉废弃,逐出师门。”

    跟在顾长明身边这么多年,赵元修当然知道他轻松就能做到混淆是非,他想不通自己到底为何被丢弃,怒不可遏道: “我只是替你卖命,别忘了你对柳兰亭做过什么!”

    “是吗?”顾长明久无表情的脸上竟然出现了几分笑意,他轻轻地扬声问:“我对他做什么了?”

    赵元修哑口无言了,他想了许久都想不出来。而后便有人把他拖了下去。

    贼喊捉贼,真是搞笑,柳闲笑眯眯地看着这两人交流。见顾长明踱步而来,他赶紧跳到他身侧,鼻子里钻进熟悉的讨人厌养生熏香味,他惊愕地捂着嘴道:“长明,你下手真狠。”

    “你……呵。”

    顾长明擦拭着自己沾血的剑,挑眸盯了他一眼,冷笑着说:“我少年时就跟着上仙,上仙授我诗、书、剑,上仙的脾气手段我自然也学到了点。”

    柳闲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他清清嗓子,轻松地提问就像是在和人聊家常:“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居然会不听完他骂我的话。我受的屈辱越多,你不是越高兴吗?”

    顾长明没有否认,只是道:“天不生是清修之地,不可口出污秽之语。上仙,入门第一天,我就教过他,他不听。”

    这是不能讲脏话,但能随意虐待人的意思了。柳闲了然地点点头,摊开手掌道:“既然如此,知道我也教过你,就把长生骨还来。”

    “还?”顾长明皱着眉头:“即使它就在我手中,可那本就不是你的东西,上仙为何要用还字?”

    柳闲嬉笑的面色凝固了片刻,他掐着手心说:“那是我徒弟的骨头,他死了。”

    “长明只知,上仙那日称谢玉折为自己的弟子,”顾长明的目光转动,他顿了顿:“而他还好好活着。”

    柳闲笑着说:“顾宗主一身正气,也学会颠倒黑白了。”

    顾长明气都不带喘地说:“上仙教得好。”

    “嗯。”柳闲轻巧地点了点头,在众人眼都还没来得及眨的时候,一柄晶莹至极的剑已经直指顾长明,离他眉间不过一指宽!

    “可要是我拿不回来,他和你都会死。”

    “不可伤害顾宗主!”先前那偷笑的长老已经迅速反应了过来,连忙提剑朝柳闲劈来,却只吹落了他眼睛上深黑的绸缎!

    眼上的绸缎被剑风挑下,有一幅天香国色写意水墨画在众人面前骤然展开,而后狂吠吹过长明灯灭,那美人竟然不是个瞎子——

    反倒双眸荡漾,似晴日下粼粼的春水。

    顾长明无悲无喜,没有丝毫诧异地说:“你竟然不瞎了。”

    柳闲打掉四面八方刺来的剑:“托你几位爱徒的福。”

    他生着一副昳丽的眉眼,双目比往日更加明亮,其中杀意露骨,没有半分回环余地,环顾四周道:“我凭剑登仙,你们列座多数人,一身剑法都来自于我,却又不及我,所以不必做出多余的举动。”

    一瞬间所有人手中的利器都被罡风压迫在地,柳闲指着顾长明的剑尖再往前刺半寸,他冷丝丝地凑近了问:“我只问顾宗主,长生骨何在?”

    顾长明的脊背依旧挺直,眉眼间却有煞气,他闭着眼,问:“谢玉折真的被你下了毒?”

    柳闲道:“其实是蛊。”

    顾长明冷笑道:“论狠心,我不及上仙半分。”

    听到柳闲绝不作假的回答,再看到他微光流转的双眸和差一点就要刺破自己皮肤的剑,他似乎终于妥协了,不容置否地对另外十四人说:“诸位先回去。”

    众人当然只能听从,大殿内鸦雀无声之后,他示意柳闲带着剑同他前去,一直走到了个咕噜咕噜冒泡的青瓷瓶旁。

    而后他手指动了动,淡紫色的灵力混着他指尖的血,绘作一道复杂难懂的咒法,瓶里的气泡也越来越大。

    在最后一笔画上之前,他说:

    “长生骨和解药,一换一。”

    “谢玉折在你心里地位真高。”柳闲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也拿出一个小盒子来:“既然早要给我,赵元修又何必遭罪。”

    顾长明面冷如石:“我倒感谢你。”

    柳闲好奇地问:“他到底犯了什么事,你这么迫不及待地把他赶走?”

    顾长明高高在上地看了他一眼,眼里波澜不惊:“这是顾某的家事,上仙还是不必挂怀了。”

    “先前在镜湖玉宴,你又跪又迎,自称代掌——”柳外人摇头晃脑地还没说完,这人已经把一个质地古朴的小骨头递到了他手中,取走解药,从牙缝里冷冰冰地挤出两个字:

    “不送。”

    和多年的仇敌相见竟然能谈笑两句,还用一瓶药就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柳闲摩挲着手上的骨头,差点都没缓过劲来。

    他没骗顾长明,谢玉折的确被他下了蛊,只是蛊也分药毒,不知顾长明爱护未来小徒弟的心太切,还是他把自己想的太凶残,竟然当真为了这瓶药,直接给出了长生骨。

    要知道,他苦研多年,就是为了求得长生,而天底下除了他这个上仙之外,离长生最近的,就是这枚骨头了。

    所以谢玉折究竟是个什么宝贝疙瘩,让顾长明舍得花这么大价钱去救?

    在踏出无悲殿之前,柳闲再度回头看了眼这座空旷又威严的大殿,犹记此间曾经立满了人,觥筹交错,朗朗书声,刀声剑气药香器响,都曾有过,而现在只剩了个阴森森的壳子。

    世事短如春梦「1」,世人都念长生,长生有什么不好呢?他想。

    由他摩挲几下之后,长生骨竟发起烫,渐渐褪去了其上粘连着的尘土,露出玉般晶莹的内里来。

    一小缕红线在骨玉之中流转不息,这活线红得极纯粹,却远不及人刚喷溅出来的鲜血半分红。

    少年被剜骨的那个凌晨,柳闲不在。不过他能猜到,那时他应该是闭着双眼,一声也没吭。

    可再能忍又有什么用呢,失去长生骨的长生之人,还没到九个时辰就死了。

    “我把这殿内的三十四颗夜明珠全都撬了下来,打包放在了椅背后面,这些东西能卖不少钱,亦或者把它放在你的书房里照明也好。”

    柳闲面朝着滚滚云海,身后是黢黑的无悲大殿,突然莫名其妙地说出了这句话。

    他没有回头,却又像是在对身后某处的角落说:

    “谢玉折,如果你看够了这场戏,记得带走。”

    而后他踏出殿去。

    第083章 当年一诺

    即使没有回头, 柳闲也能清楚地感受到,有个人从一处冰冷的角落里走了出来,正如方才赵元修的出现。

    风在动, 他能感受到那人有些发抖,可眨了好几次眼之后,都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方才他对赵元修说的话何尝不适用于谢玉折呢?

    而顾长明对赵元修无话可说, 他亦无须任何解释。

    手握着百年前的长生骨,那玉骨闪着微光,其中的红线越来越灵动,竟然让他头晕目眩,脚往前一步都好似挂了千斤顶,有看不见却惹人烦的东西在他脑袋里蹿。

    柳闲抬手撑在粗壮的树干上,其枝叶茂密,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他抬头紧眯着眼, 视线有些恍惚,只见到被日光照得发亮的绿叶。

    他想,该拿的东西都拿到了,现在该回家了,因此又收起手,吃力地想往回走。可被侵染的大脑一片混沌,听不清, 也看不见,走在平路上都摇摇欲坠。马上就要踏上天不生的七千玉阶, 按照他如今的步子,一定会从最上头开始就滚下去。

    他不受控制地开始回忆, 转头望向大殿正中央,脑袋里出现了从前他坐在上面的景象。

    完了, 这具身体总是在不合时宜的地方和他对着干。

    在身体彻底失去控制之前,柳闲已经预料到自己今天要交代在这地方了。

    他忆起,自己上一次提起收徒,是在上修界一年一度的集会之日,也就是百年前的今天。

    那时他还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倚坐在大殿正中的血玉座上,看着堂下立着的那名少年,懒懒问道:“小将军,你找来这里,有什么事?”

    他穿着一袭红衣,乌发未扎,散开一片如瀑如绸,不似殿下其他人的正襟危坐,而是肆意地支着头,面上戴着无常面具,妖异又神秘,像疆场上浇血而生的病梅。

    世人皆知,上仙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即使摘下了面具,其下的脸也是千变万化。他总是笑眯眯的,周身没有一丁点威压,却光说个名头就能让人无端害怕,仿佛下一秒他就会出现把人一剑穿心似的。

    柳闲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时,连连大喊冤枉。

    他看着散漫只是因为他真的懒,常笑只是因为喜欢笑,至于面具……其实许多年前他并不戴。

    最初只是节日人太多,路过小摊时买了一张,不仅依了花灯节的风俗,还能遮住这张惹眼的脸,少了麻烦,但也不太方便;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人都说看到上仙脸的人会被雷劈,一见他就躲,他只好戴上了。

    他压根没把心思放在殿内吵吵嚷嚷的人身上,正琢磨着这种不着边际的谣言究竟是谁编的,却听到有个青涩的声音说:

    “哥哥,您能收我为徒吗?”

    哥哥……?

    柳闲看看他再看看自己,再看看其他牙都要咬碎了的宗主们,诧异指着自己问:“我?”

    少年用力点头。

    “小仙君,长幼有序,你该尊称一声上仙。”

    有人这么提醒,但少年并没有理他。

    柳闲的精神歇了大半,兴致缺缺地说:“我不收徒,你请回吧。”

    在来的路上,他听说这小孩已经在天不生扫了一个月的马厩,他一天干六个时辰的活,却一点工钱不要,只说吃两个馒头,住一张草席,一点辛苦都不喊,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心中好奇缘由,恰巧少年闯入无悲殿,便这样一问。只可惜原来他和别人没两样,只是想做上仙的徒弟而已。

    那小将军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您救了我的命,我想尽了办法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只能一直刷宗门的马厩,可刷一辈子也还不完您的恩情。”

    这人的确是前些日子自己路过,从妖兽嘴里救下来的。所以他刷天不生的马厩,是为了报我这份恩?他被逗笑了,问:“所以呢?”

    十七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我想报恩,想保护您,但我不精于武功,您能教教我吗?”

    柳闲突然想到,几天前杨徵舟说少年去找他,问他怎样修剑最快,他答复说“救你的那位是剑仙”。

    杨徵舟说那时候少年皱了很久的眉,像是觉得事情很难办似的,不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告谢离开了。

    柳闲盯了杨徵舟一眼,见他放下了手里摇着的扇子,和善地扯了一个无辜的笑容。

    “你觉得我需要旁人保护?”他嘲弄道,余光扫过因他冷硬的态度而放松的同僚们,他们不希望他有徒弟。

    少年的眼神清透有光,他并不因此感到难堪,认真的语气仿佛早就经过深思熟虑:“您当然不必由我保护,但我的愿望是想让您轻松一些。这几日我跟着书上学剑,已有了一些感悟,但若能有您指点,我能学得更快。”

    这样冒犯又直白的一段话后,大殿上良久再没人说话。

    柳闲开口打破了这片寂静::“好啊。”

    “那你先为我舞一剑吧。”

    少年行了一礼,拔出腰间的铁剑,这柄剑非常朴素,像是用拙劣的技巧随手敲了块路边捡到的铁。

    可下一秒剑意升起,剑气带着如练月色清透入海,剑身染上了几分冷光,出锋时又掀起一道疾风,翩翩如游龙,皎皎若寒月,绝不像是个初练了几天的少年。

    柳闲慢慢收敛了面具下的笑容,就这么看着他。天下没有人比他更熟悉方才几剑了,因为这和他的剑术,如出一辙。

    “你的剑打造得很粗糙。”他随口说了一句,没有下文。

    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少年也并未表露出失望,他抱拳道:“哥哥,我仍会坚守诺言,十七先告退——”

    “倘若万宗大比时你能夺得魁首,我就收你为徒,送你一柄好剑。”

    这句话落下后,殿内嘈杂了起来。有人出言出言阻拦道:“上仙一言九鼎,怎可轻易和人做如此约定?”

    “上仙,不可啊!”

    柳闲当然明白他们着急的缘由。

    在他们心里,虽然柳兰亭脾气古怪无常,但也是天上地下独一位的仙,有北斗之尊、翻天之能。哪怕只能从他身上学到一点呢?那也是泰山之势。

    他们一边听故事害怕他,一边讲故事让旁人也害怕他,一边想认识他、结交他,一边想颠覆他、替代他。而上仙的弟子之位,他们没得到,别人也不能要。

    柳闲淡淡地扫了堂下一眼:“我当然一言九鼎。三月后他若夺了魁首,我便替他盛邀诸君,莅临拜师礼。”

    十七惊喜地扬头看着他,亮闪闪的眼睛里有千般欢喜,他道:“哥哥,我们一言为定!”

    柳闲一指堂下一位青袍竹纹青年,仍然带笑:“他有钱,你先跟着他活三个月。”

    见少年乖乖走到杨徵舟身边后,他便离开了无悲殿,只有宝座上落了一片血色的花。

    “要是三个月后拿不到魁首,就自寻出路吧。”

    万剑大比不过仅余三月,而他只是个刚从死人堆里捡出来的凡人,身上还受着伤。天资聪颖又如何,参加大比的人中不乏俊杰,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柳闲只有这样说,旁人才安心,而剩下的只能看这小孩的造化了。

    他早就坐不住想回家了,和一堆老头互相端着面面相觑,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

    不周山腰建了个无悲殿,仙盟在此间集会——其实也就是几百个人挤在一起吃大锅饭,每次都会邀请他。第一次赴宴是大殿最初落成时,他怀着新鲜感接了邀请,而被拥着坐到上座之时,他已悔不当初。天知道他多想和堂下人换一个位置。他一个人坐在那块极尽奢华的软垫之上,被那么多双眼睛齐齐看着,非常不自在。

    可看见殿内众人看到他后骤然发亮的眼神,同他们射箭对弈欢欣雀跃,喝到他们因为自己不善饮酒而备好的茶,听到喝醉后“上仙”“柳仙君”“柳闲柳闲”的一通乱叫,又觉得也还不错。

    有大娘甚至亲热地叫着“小伙子”,问他可有婚配,想把家里的闺女介绍给他,弄得他哭笑不得,他是修无情道的呀。

    不周山颠落着个水云身。这是许多年前的仙盟盟主建了送他的。他左拦又拦,又说如此奢侈无度,又说这般劳民伤财,就差把剑架在盟主脖子上了都没拦下。那人信誓旦旦说“此为民心所向”,上仙行踪不定,大家都想给上仙建一个在山上的居所,供他歇脚,而山巅是风景最美的地方。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后来仙盟解散,大殿荒废,又过几年天不生问世,最后一个知道柳闲是谁的凡人死去,这原本用来吃饭的地方就真变成了议事之所。

    他们让他高坐于宝殿之上俯瞰众生,入席时对他行三拜九叩之礼,他便很长时间没再来过这个地方。

    直到叩拜换成作揖,柳闲才偶尔出现几次。

    冬色明媚,一路残雪。他正想回到水云身清静清静,可方才那名大言不惭的少年却从无悲殿里飞奔了出来,气喘吁吁地跑向他,朝他喊:“哥哥等等我!”

    “还有事吗?”柳闲身旁是一树的盛着雪的梅花。

    少年在他面前站定,高马尾抖了抖,他带着几分羞惭地问:“哥哥,我叫十七,你叫什么名字?”

    他跑得急,双颊微微泛红,柳闲看看他,再看看花,鬼使神差地,他抬手摸了摸十七的头:“我叫柳……兰亭。”

    脑袋里全是恼人的画面,柳闲用力地屈起中指敲自己的太阳穴,好几次敲得头骨都麻了的时候,他才勉强从回忆里脱身,视野里终于分得清黑白色彩。

    还没缓过神来,他就听到风声越来越大竟似长剑破空之声,树叶被吹动得越来越快就像有人在弹入阵曲,他眼前骤然一黑,倾着身子往前踉跄好几步,大脑一片空白,只有皮肤黏腻发腥,粘连着身上的衣袍。

    是血。

    疼痛让他终于恢复了意识,灵海清明,他听到有人噔噔跑来的声音。

    “谢玉折……”他呆愣地垂下头,拔出插进自己肋骨的剑,细细地端详着,其剑柄后头挂着一条细长的红尾羽毛,是他先前无聊时亲手挂上去的。

    剑柄上没有刻字,这是一柄无名之剑。

    柳闲拎起自己被血黏在骨肉上的衣料,因痛轻轻地嘶了一声,皱眉道:“我被你的剑偷袭了。”

    伤口离心脏不过两寸,他腿一软跌坐下来,紧皱着一张漂亮的眉眼,抬起头,看到已经越长越高的少年,立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少年并没有多余的举动,身姿依旧挺拔,只是低头看着他,眼里没有多余的神采。

    柳闲手里紧紧攥着拇指大的长生骨,剑身的血流入手心,手心的血又沾上骨玉,好在他今日穿的红衣,什么都看不明显。

    他看到昔日好友负手走来,那人不怒自威,身上萦绕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气。

    而后他在少年身旁停了下来。

    他看到顾长明递给少年一个丹药瓶,正是方才同他用长生骨换来的那瓶解药。

    顾长明的面色终于了好许:“玉折,吃下能解你身上的毒,以后就不再用受他掣肘了。”

    他看到谢玉折不假思索地跪在地上,伸出双手,万般恭敬地接过了药。

    柳闲看着这幅画面皱了皱眉,他记得自己明明教过谢玉折,不用跪任何人。

    他像是个闹脾气的调皮小孩瘫坐在地上,又像是个失血过多的傻子,定定地点着头,似乎在琢磨比天还大的大事似的,捂着自己被戳断一半的肋骨道:“好像有点疼啊。”

    第084章 走向未来

    天不生落座于仙山之上, 地势极高,滚滚的云层遮了半山腰。没有人知道多年前上仙为其取名时究竟想着什么,但在说书先生口中, 它这个名字的寓意,从那巍峨的七千阶浮梯之中,就可窥见一斑。

    那是设宗百年后的某一日, 彼时的宗主下令将它从山脚搬到山腰处后,为了上下通行而建成的。白玉梯始于不周山脚,终于天不生恢弘的石门,从下一步一步地往上走,丝毫不差地共七千阶,这是通往仙宗的、唯一一条能用脚实打实踩上去的道路。

    但若想要走完七千阶玉梯而后造访仙宗,仅凭两条腿何其困难?而往来的至少都是已经小有所成的修士,那梯子大多数时候都没有实际的用途, 御剑上山才是常态。

    据说,此即为天下第一大宗对来者的第一道考验——无用之人,勿入。

    此时柳闲就在这七千阶玉梯之上,虽然神志昏昏,虽然断了几根挨着心脏的肋骨,虽然伤口好痛,虽然双眼痒得想把它们抠掉, 但他觉得自己应当先回家去,回家去。

    一直以来他都像个脑袋缺根弦的人, 许多时候一个地方怎么去,他要走很多很多次才能明了。往日有谢玉折在身边, 他都总东一晃西一荡地无所事事,反正那人总能带着他一起到想去的地方。

    有些路走得多了, 其实他也记下来了,可此时他一个人站在不周山上,还没到其下四通八达的路口中心,竟然就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他还从来没有走过这条路。他忘了好多事,但依稀还笑自己刚出了丑,神志不清的时候在那两人面前差点被石头绊倒摔了一跤,那时候谢玉折在乖乖吃下顾长明递给他的药。

    顾长明要他把长生骨还回去,他第一反应当然是持剑相对,但或许是主角的剑气正好克他这条炮灰的命,或许又是因为点别的原因,他明明受过比这更重的伤,但没有哪一次觉得,自己离死这么近!

    连剑都召不出来,那两人却离他越逼越近,他往反方向奔去,双脚轻飘飘地像踩在棉花上,浑身像是要上天堂了一般的轻盈,灵魂像是在和肉.体并排行走,而后听得几声玉碎般清脆的鸟鸣之声,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晕厥了。

    再度醒来之时,他躺在软榻之上,身上盖着细腻柔软的锦缎,床头放着他的芥子袋,他打开一看拍拍自己的胸脯舒了口气,还好还好,长生骨还好端端地躺在里面。

    空气里是上等紫檀木的香气和他不喜欢的苦中药味,每一块看不出材质的地砖都雕花精美,青石的墙壁上四处都是流转着灵气的水痕。

    光影虚虚实实地透过窗棂,庭院里错落有致地设着溪石、盆栽和花草,还有几只雪白的小团子狐狸,正躺在草坪上嬉笑打闹。再往近处看,即是双目好似碧色宝珠的杨老板,床头上放着一碗棕黑的药。

    见杨徵舟一脸郁色地盯着他,柳闲别过脸不看那碗一见就让他泛呕的药,说:“每次要死了都会有人救我,我的气运也不赖嘛。”

    一向温润的杨仙君似乎有些生气,他收起手中的折扇往床沿一拍,语调依旧轻柔却嘲讽:“我本来以为,上仙都这么主动求死了,我此行一定是来为他收尸,连他要求的粗麻布袋都准备好了,没想到他仅仅是昏迷了六天而已。”

    他把仅仅和而已二字咬得格外重,明明是比碧玉湖还有清透的双眼,此时却因为血丝泛着点红,许是很久没合眼了。

    “我只是不想活了,但也没到想死的程度,”刚醒过来柳闲又有了说废话的力气,可他又难以忍受地重重咳了好几声,歉疚地说:“只是害你和我一起浪费时间,也不知道你……”

    他不知该如何开口,而杨徵舟并不言语,眼里特别的青渐渐变黑。柳闲看着他已经如常的瞳孔,低声说:“这一次,多谢你。我不知道该怎么还你。”

    “你还能和我说话,我就没有损失了。”

    杨徵舟递给他一杯温水,眉眼里藏不住自责:“柳闲,我有错,是我把他带上天不生。”

    他百年没回天不生,只知道山门早就被厚厚的阵法笼罩,却忘了要使用宗门里特制的通行令才能进去,若是强行闯入,只有死路一条。

    而他没有通行令,正想着该如何用幻术伪造出一个,却见谢玉折却莫名其妙拿了一个出来,说他可以先行一步。

    前些日子,他打听过不少柳闲的消息,知道他们师徒正活得有滋有味,便对谢玉折多了几分信任,不疑有他地同意了他的提议,让他只身先入了山。没想到等他到了无悲殿的时候,却看到柳闲跌跌撞撞地就要滚下阶梯,而谢玉折和顾长明一动不动地冷眼旁观!

    他想起柳闲曾经说过,他不杀谢玉折,谢玉折便会杀了他。

    柳闲明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要把这种祸害留到反噬的这一天?

    柳闲竟然还这样问他:“谢玉折在哪儿?”

    杨徵舟半点温柔都没有了:“上仙大病未愈,何须在意那种人的生死。”

    像是不解气似的,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柳闲的反应:“他在地牢里,被我锁了灵力,伤不了你了。”

    那日救下柳闲后,他用了点小手段,把谢玉折也掳了回来,给他扣上缚灵锁,丢进了一个别人暂时找不到的地牢里。当然即使是顾长明找来了也无妨,渡劫期又如何?仍只是个凡人。

    他原以为按柳闲的性格,若他还有精气神,一定会对谢玉折怎么出现在他手上这件事很感兴趣,没想到柳闲吃力地坐直了身体后,只问他:“能让我见见他吗?”

    杨徵舟原本半分都不愿再提这个人,却见柳闲漂亮动人的眉眼里,疲惫掩都掩不住了。他何曾见过柳闲这副模样,仅仅是被拒绝了一次,他就以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自己,捂着自己刚受过重伤的心口,像是再也没有应付被拒绝的力气了一般,轻声说:“让我见见他吧。”

    他沉默了许久后才说:“……好。”

    柳闲手撑着床想站起来,却又吃痛一下坐了下来,无奈地苍白一笑,望了望春光灿烂的庭院,对他说:“外面花开正好,小狐狸也很可爱,能扶我出去坐坐吗?”

    “好。”

    “拜托你让他也来这里了。”

    时隔六日终于见到柳闲,谢玉折看到他身着月白里衣,未曾束起长发,眉若远山,目似灵泉,面容苍白如纸,双唇只有被咬破的那一点仍有血色。柳闲双手半拢在宽大的衣袖中,正抬着头,无言看着满树的花,静得像一幅画。

    谢玉折腾的一声跪了下来,深深地低垂着头,说话低而轻,不知是因为底气不足,还是因为自责愧疚:“师尊,我错了。”

    柳闲的声音也好虚弱:“站起来吧,不必跪我。”

    谢玉折依言站起了身,抬起手却又觉得自己好像和这个如在画中的白衣仙人相隔千里,无力放下手后,他问:“师尊,您的身体还好吗?”

    他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柳闲,柳闲觉得自己好像被这双澄澈的眼睛骗过无数次,此时倒无所谓了,他笑着说:“我死不了。”

    谢玉折想象过他们再一次见面时的模样,或许柳闲会责罚他,会不再理会他,却没想到他会是这样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

    这样的反应比其他任何情况都更加可怕,谢玉折急忙解释:“师尊,那天我——”

    而后他张嘴好几次都再说不出一句字来,心中充盈着深深的无力感,因为他猛地意识到,那一剑是事实、柳闲受伤时他正视而不见、背叛是真真切切发生了的事实啊。

    柳闲摇了摇头,声音比微风还要轻:“我想见你,不是因为想听你的解释,我不在乎那件事,你也不必多想。”

    地上的两只小狐狸正在嬉笑打滚,他坐在石凳上,轻轻地张开双臂,笑着对谢玉折示意。

    来时因为太过慌乱,谢玉折没有系紧额带,此时已经脱落坠到了地上,四周没有风,他身上的铃铛也不响了。

    他看着柳闲弯弯的双眼,心中升起巨大的惶恐。他喜欢看着柳闲的眼睛,当看到自己的身影模糊地出现在他的瞳孔里时,他就好像看到自己的身影出现在他的心里那样高兴,可是如今他虽然在柳闲的眼里,可他却觉得那是别的意味。

    面对柳闲突如其来的动作,他有些不明所以,却仍走上前去,弯腰回应了他的拥抱。熟悉的冷梅香里夹杂了好浓的药味,他已经不太能分辨的清,柳闲的骨头好硌皮肤好冷,他有好多话想说,可都已经说不出口了。

    只蜻蜓点水地抱了一下,柳闲便放开了他,他叹了一口气,却并不惋惜:“其实你以后能长得比我还高,但你未来的样子,你没看到。”

    他身上半分张扬的气都没有了,明明是弱冠之年的模样,却总让人觉得垂垂老矣,仿佛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来,仿佛这才是他漂亮皮囊里藏着的活了千年的老旧灵魂。

    谢玉折道:“师尊,未来我们——”

    他话还没说完,已经完全僵住了身体。不知道何时已经有十多柄小剑在他身后蓄势待发,在松开手暴露出自己全部弱点的刹那间便点了他的穴,将他牢牢地定住身。他全身上下只剩瞳孔能动,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柳闲。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柳闲的动作太快了,又好像是他曾演练过无数次一样熟练。

    他手撑着桌面,缓慢站起身后,强行掰直了谢玉折的手臂,明明是十分虚弱的模样,可手上发狠的力道一丝都没有省,他撩开了谢玉折右手的衣袖,拿起摆在桌上的一把锋利弯刀,朝他的手腕轻划下半指长的痕迹。

    谢玉折能看到他手拿的刀柄上有他曾彻夜不眠亲手雕篆的花纹,上刻的是“玉折”二字,镶的是他苦寻来的宝玉七颗;

    柳闲垂着眸,没有了眼绸的遮挡,他能看到那双比桃花还艳丽的眼睛里却全是他未曾见过的死寂和疯狂,而柳闲用这样的眼睛对他弯唇笑了笑:

    “其实我也不想让你受伤,但是这次我不能再出差错了,用你本人的血画符,我能看得更准确一些。小玉,别害怕。”

    第085章 你必须死

    柳闲一边画着显形咒, 一边慢慢说着:“我活了一千多年了,从前不在这个地方。刚过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有人把我带来这里, 要我必须成仙。那时候我和千百万个小孩一样,看多了武侠话本子,觉得剑修天下第一帅, 于是我修了剑。”

    “后来我修成了。我有了一具不老不死的身体,大多数时候都很无聊,就在水云身的小溪头坐着,往山下看,看好多人走过不周山脚,看山上的花开花落,看凡人长大老去又变成云泥,可新奇的是, 我永远是这副模样。”

    此时他用手沾了血在谢玉折的手臂上画符,一如当时初见,只不同的是,这一次再也没有金印浮现。

    看着柳闲脸上缓慢绽放的真切笑意,那一瞬间谢玉折的骨头都在发抖,他的手臂肌肉也正因为那道狭长的划痕而痛苦跳动,自灵魂本能而起的恐惧笼罩着他。

    他觉得眼前人好陌生, 可又比从前看到的他更真实,就像是收了别人打点钱的刽子手, 在安抚铡刀下的死刑犯,赏他断头前的最后一丝温柔。

    “其实我也看到过你。”

    “我看着你很多次, 很多年。冰原的山上只有春天,我是个瞎子, 每天只能用皮肤和心剑的触感数蚂蚁、数死人,用耳朵听乌鸦叫、听人念经,用鼻子闻梅花、香烛和血的香气。这长达八十七年的春天,我什么都看不到,全都看着你。我看着你出生,活不过十八岁就死去,又看着你再一次出生。我看你春耕、夏弈、秋猎、冬狩,看你身边的四季美景,看你意气风发却又悲惨结局。”

    “后来我就想,我来陪陪你吧,这个给了我八十七个春夏秋冬的人。”

    一秒,两秒……一百一十九秒,风都静了,谢玉折完全不能动弹,而柳闲地垂眸看着他,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当中,话说的深情又动人,可看向他的眼神平静得连看陌生人都比不上。

    谢玉折怀疑其实柳闲只是在盯着他面前的那团空气而已。至少他看别人的时候眼里还会有几分难以察觉的排斥和疏离,而此时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他被风呛地咳嗽了两声,连鬓角的碎发都在脆弱地颤动着,此时的这副模样倒是同从前和雍国里坐在木椅上的那个人完全重合了。许是因为重伤未愈,许是这几天吃了太多的药,他笑时眉眼间都氤氲着苦药味:

    “所以在你出生三年前我去了和雍国,后来你遇到了国师。”

    同心护身咒一般最多只要三秒就会出现,此刻柳闲给够了耐心等待,可已经两分钟了,依旧没有丝毫要出现的意思,于是他才放开谢玉折的手,低声唤道:“不周。”

    像是早已等在原地,话音未落,一柄骨色长剑就出现在了他手中。

    柳闲不佩剑,没人想得通他手上的剑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就像没人知道为什么他没了双眼还能视物一般。

    他的声音绵长又轻柔,对谢玉折娓娓道来:“我还没有给你讲过我是从哪里来。从这里一路向西,最西边封着片冰原,冰原正中有一座开遍梅花的春山。很多人都以为这种奇观里面全是机缘,进去了就能找到法子飞升。但其实那里头只有座庙,庙里住了个和尚,关了个我。”

    他执着剑,眼睛却看着谢玉折:“而所有对此一无所知的寻仙者,他们想成仙,就带着自己全部的身家去那地方历练,最后都无一例外地死在了我的剑下。而你未来也会成仙。”

    “师尊,所以……你要杀了我?”谢玉折本来还在因为柳闲长长一段的他听不懂的话而失神,如今终于反应了过来眼前指着自己的剑尖的意味。

    “你一直以为是有人加害于我,我才被囚春山百年,因此觉得我和那群人有天大的仇。顾长明有没有告诉过你真相?”

    柳闲根本不在乎他说的话,自顾自说着,宽大的衣袖随风微动,他缱绻地笑了:“其实是我杀孽太重,自请入山,我不是你心中那么好的人。”

    谢玉折深呼吸了好几次,尝试让自己镇定下来:“师尊,我本来以为我们有足够多的时间,只想从你口中听到你的故事,而不是从别人的嘴里。你口中的杀孽,我根本不在乎,比起这些,我更希望你从没有受过从前的苦。而我只看得见在我眼前活生生的柳闲,仅此而已。”

    良久之后再无人出声,听到柳闲沉默的肯定,谢玉折释然地缓了口气,他吃力地张开双臂:

    “但如果杀了我对师尊有用的话,我愿意。”

    小院里的风实在太冷了,他的眼眶却在发热。柳闲还没动手,风吹过时他宽大的衣襟也有些散开,能看到他缠绕着绷带的心口,谢玉折抬起手,隔着空气远远抚上,歉疚地问:“师尊,还疼吗?”

    柳闲终于开了口,他笑道:“你都要死了,还有心思想刺我的剑疼不疼。”

    谢玉折急忙否认:“难道师尊是因为这件事要我死吗?那天的剑不是我的本心,我好像在做梦,完全控制不了——”

    就算他疯了也绝对不会持剑指着柳闲!那时以为自己在战场上,眼前是慌不择路的逃兵。战场之上谁人能逃?军律在前,逃兵一律问斩,所以他刺了过去。而后又以为自己凯旋,在宫里叩拜谢了帝王的赏赐。

    等他醒过神来的时候,眼前只剩了一大滩没有干的血,不远处是青鸾的鸣叫,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大的荒唐事,片刻后又倒在了杨家地牢里,在里面跪了六天今日终于能和柳闲见一面。

    剑尖离他越来越近,谢玉折素日冷淡的脸上痛苦难掩:“师尊,我明明是和杨仙君一起进的山,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自己一个人出现在了无悲殿,我——”

    他也有私心,他愿意为柳闲去死,但并不想因为这个原因死去。

    人死了就再也无法相见了,而他想陪在柳闲身边,所以他拼命地想要解释,可他的话说出来就像笑话一样蹊跷,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又怎么能希望别人相信呢?

    还是他太过弱小,才会出现这些自己不可控的事情。他这一身寻常的武功在修仙者的面前,就如杂耍一般不值一提,或许影响控制他的心智,也只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柳闲抵住了他话还没说完的双唇,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他今日格外地有耐心,说话比春天流淌在石头上的小溪还要温柔:“和那没关系。我只是一直想要你死,而今天时机正好。”

    “一、直……?”

    “一直。”

    谢玉折难以抑制地晃了晃,他好像突然被这两个字抽走了灵魂,双肩无力地低垂,虽然仍然直立着但却再也没了先前那样挺拔。睁开眼时,他的眼眶通红一片,眼泪一滴一滴从眼眶里滚落,用力咬着自己的嘴唇,有血从牙印下溢出来。

    他想质问柳闲,哽咽的哭腔却让他那副模样变得十分滑稽:“师尊,要是你从一开始想杀了我,为什么不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下手?过去的那三个月算什么呢……是因为需要我拿到菩萨针,所以还要再等三个月吗?”

    柳闲安静地注视着他,他的眼神没有一刻离开过谢玉折的脸庞。

    “母亲死后父亲也离开了我,我年幼的记忆里几乎没有他们,只有你一直在我身边。十三年前若不是你把我接出来,我早就死在里面了;后来要不是你,谢家人全都成了亡魂。你救了我好多次,我的命本来就属于你,我随时都做好了为你献出他的准备。哪怕是现在,你要我为你而死,我拔剑时也一句话都不会多说,只会想着还要和你道个别。”

    他说话时连牙齿都在颤抖:

    “可是,原来在我因你开心的那些日子里,你想的,都是要杀了我吗?”

    柳闲没有否认,只是别开了脸,不去看他狼狈的模样。

    “师尊,你要杀我,只是因为想要我死,而不是别的原因吗?”

    他愣愣地看着柳闲,眼里溢满了不可置信的泪水,只听眼前人轻轻地“嗯”了一声:

    “没有别的原因了。”

    谢玉折从来没有哪一天说过这么多的话,他像是突然被人打断了脊梁骨一样失去了支撑,深深佝偻着脊背,肩膀随着抽泣而耸动,素日整齐矜贵的黑麒麟额带掉落在身旁,好像一只大雨中没人要的长毛狗。

    他的声音嘶哑到几乎听不见:“要杀我何必救我?那八年、这三个月,在你心里算什么?在你心里,我到底又算个什么呢……”

    他原以为他和柳闲之间是有几分感情的,又或者说,甚至直到此刻他还有所希冀,认为柳闲要他的命是因为有用,而之前不对他动手,是因为舍不得,是因为想要看他再高兴几天,是迟迟不忍心,对他下不了手。

    至少要是知道如此,他也能死得好受些。

    没想到柳闲面无表情地听完了他悲哀的控诉,半蹲下身,把他的手腕执了起来,无辜地指着说:“我只是在等它。它还在你身上,我就不能杀你,所以我等了三个月,现在它没有了。”

    谢玉折手腕上的伤口却还在流血,柳闲拿出芥子袋里自制的最后一卷纱布,低垂着眉眼为他止血包扎,神情从没有哪一刻如此温和。

    他见谢玉折的手腕已经看不出法咒的印记,便打开了他的手掌,用冰凉的指尖一笔一笔,在他的手心里把符箓画了出来,他说:

    “这叫同心护身咒,早就被禁了八百年,寻常手段很难学到。若日后你成了顾长明的继任者,他准许你进天不生的禁地,且他还没有扔掉,或许第五间从上往下数第四格里还装有我的手稿。当年我在研究的时候详细做了记录,应该能帮你了解到不少。”

    “结同心咒者,同感同念,同死同生。也就是说,要是我提前杀了你,我也会死。”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在杀人的时候废话的人,因为他知道,剑只有在戳穿别人的心脏时,一切才是尘埃落定,才最安全。

    可看着谢玉折这张曾因日夜相对而无比熟悉的脸,他又不受控制地多说了几句,毕竟他这一剑捅进去之后身为主角的谢玉折就永远不存在了。

    “原来在祈平镇的那天,你看的是这个;原来那时候你说没有它我就会死,是这个意思;原来在那个时候,你就已经……”

    谢玉折死死地盯着他,喉咙里像是被人塞了一千根带毒的针,发不出一点完整的声音。不知何时他已经握住了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剑尖,剧烈的疼痛后知后觉,血流划过,他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手上的缚灵锁和腰间的铃铛都在不停地发出恼人的响动。

    柳闲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他说:“算了,这辈子你没机会了。下辈子吧,谢玉折,要是下辈子转世你和我能相见,而且你不恨我,我会做一个真正的好师尊,到时候亲自教你。”

    “恨我的话,我也等你来寻仇。”

    “不过那都是下辈子的事,这一辈子——”柳闲的剑上寒光隐现,它想饮血:

    “你必须死。”

    那一天在遗冢里,谢玉折告诉他,认他为主的那柄剑说,他和它没有特别的名字。

    他笑着说怎么可能,可其实他知道为什么。

    若是每一世皆不得善终,百转轮回,每一世相同的灵魂都有不同的名字,却连十八岁都不能活过,生死簿上没有记录,自然是个没有特别的名字的人。

    而他的剑,跟着换了一个又一个名字的他,也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倘若此时一死还有转世,他就会被阴差押过鬼门关,走上开满红花的黄泉路,在三生石上划掉谢玉折三个字,在望乡台上最后看一眼不存在的亲人,然后喝几碗孟婆汤,忘掉前尘后走过奈何桥,变成万千凡人中的一个。

    转世何其玄妙,或许他会成为一个百战百胜的将军,或许他会是个名扬天下的高修,又或许他在田野间干了几十年农活,在私塾里做了一辈子教人读书写字的先生,也有可能从一开始他就是个死胎。他可能变得很好或很坏,他会成家立业,有亲朋好友,仇人冤家,但他再也不会遇到一个和柳闲一样的人,不会再有人从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就是为了杀他。

    “哔——离线检测到当前任务进度为99%,系统将自动开机。”

    在柳闲神飞天外的时候,突然有个刺耳的夹着电流的声音在他脑袋里响起。

    “请稍等,系统数据恢复中。”

    ……

    “数据恢复完毕。”

    ……

    “我是C51790号服务系统,宿主,好久不见。”

    第086章 心想事成

    “你怎么死而复生了?”柳闲问它。

    他明明记得, 在很早以前,这个聒噪没用的破系统就已经被他报废了。

    C51790号系统说:“虽然系统处于关机状态,但总部程序已经提前将我维修完善, 并时刻关心记录着您的动向。离线检测到当前您的任务进度达到99%后,为了保护您的权益和安全,总部立即将C51790号重启, 负责在任务完成后将您迅速送回地球。”

    任务……

    啊,是这样。

    要不是系统突然出现的提醒,柳闲差点忘了,最初杀谢玉折只不过是他完不成就会死的任务,压根不是为了拯救世界的伟大举措,只是个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完成、却又因为不知道自己究竟穿书早了多少年而难以预知的任务而已。

    他原还想着,等到谢玉折下辈子来找他寻仇的时候该怎么办呢,没想到马上这一剑把谢玉折戳断气了之后, 他任务完成就会立刻回到地球,这个他活了千年的人间里再也不会有柳闲了。

    不周剑锋仍抵着谢玉折的心脏,柳闲仍旧看着谢玉折,看他的嘴唇、鼻梁、耳朵,最后落在他的眼里。他一字一句开口,像是在初见时做了个自我介绍:

    “谢玉折,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十八岁, 你马上就是这个年龄;其实柳闲才是我的名字,是我爷爷愿我一生安闲, 为我取的名,兰亭则是来到这里后一位先生对我的称呼, 只不过后来所有人都那样叫我。我很挑剔,不喜欢吃甜食, 不喜欢吃苦菜,其实也不喜欢嗑瓜子;我喜欢鲜艳的颜色,喜欢睡觉,喜欢练剑,也喜欢……看你练剑。”

    自顾自地说了一大段话后,他竟然放下了剑,拎着朝谢玉折向前了一步。那双眼睛微光闪烁,他把谢玉折从地上扶了起来,看着他,用剑柄帮他支撑住身体,拿出一顶缀着红花绿叶的柳枝环,戴在谢玉折头上。

    他把花环扶正戴好,拍了拍谢玉折在地牢多天沾满了尘土的头顶:“好久之前说要做给你,可惜这个天气没什么好看的花了,我就用百炼谷特制的布给你折了几朵花别在枝条上了,这个花叫铃铛花,送给你。”

    “晚安。”

    能和谢玉折说这么多话已经是对这些年相识相知的仁至义尽,说完这句话后他的剑就已经往前刺去,可剑身竟然不自主地一歪,只插进了谢玉折身旁的石块里!

    两只小狐狸受了惊,已经吱呀慌乱地跑开。随着石头破碎的那一声响起的,是一个空灵却波澜不惊的声音,像是正在凑他耳旁说话一般:“兰亭,你冲动了。”

    柳闲绕到谢玉折的身后,膝盖一顶,谢玉折便无力地只能瘫在他身上,而后他抬眸看向来人,对为首的那位行了个礼。

    “夫子。”谢玉折听见他说。

    在他的印象里,柳闲可以是随心所欲的,是喜笑颜开的,是正经的,是坚定的,却独独不该是这般——

    恭敬而顺从的。

    他微扬的下颌可以在调戏人时垂下,可以为靠近他说话而垂下,可以在拈花弄酒时垂下,却绝不该是——

    卑躬屈膝地立在另一个男人对面,恭敬地垂下。

    总自诩天下第一的柳闲,怎么能对别人弯腰?

    来人身后还有个和尚:“上仙,贫僧有礼。”

    柳闲道:“我竟没想过你们两位会走到一起。”

    他没有给步千秋身后那和尚任何一个眼神,只在和尚对他行了个单掌礼后,轻飘飘道:

    “大师,这是你重新找的靠山吗?很有眼光。”

    绛尘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却又被步千秋安抚了下来,沉声道:“放走您是小僧失职,但小僧与千秋仙君同行,并无他意。”

    “千秋仙君……”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柳闲笑着问被这样称呼的人:

    “你不让我杀了他?”

    步千秋今日又换了一幅模样,他有一头银白的长发和淡灰色的瞳孔,神圣的不像这个人间的人:“兰亭,你累了。我要带你回去,好好休息。”

    他只是叹了一口气,柳闲的视野就骤然变得漆黑,他踉跄了一步,突然陷入的黑暗让他难以行动,只能站在原地维持平衡。他仍旧让谢玉折支撑在自己的身体上,垂头俯在他耳边道:

    “谢玉折,总有人要救你。”

    “但我想做的事,没人能阻拦——不管是谁。”

    话音落下不过眨眼之间,他们竟已不在杨家的小院,反而齐齐立在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

    柳闲抬起手,刹那之间四周爆起让人目眩的冷光,以他为中心的五尺之外团团围着上千柄长剑,形成一个屏障将他和谢玉折牢牢围住,而步千秋和绛尘身前更是或直或斜地插着五柄似寒冰做成的大剑,大地震动,碎石横飞,他们无法再向前!

    “强弩之末能做到如此,很好。”步千秋平淡面色不改,他止住绛尘向前的脚步,静静看着剑阵中心的两人:“他用剑心做成的剑阵,我们破不开,不必徒劳。”

    一向是没有语气的电子音的C51790今日就像是在过赛博春节一样喜悦,它说话时连背景音都放着《常回地球看看》,每一个字的语气也都像是被程序设定好了一般的喜庆上扬。它一边在小小的电子屏幕上播放地球的优美风景,一边念有关重返地球的温馨提示,可柳闲没有听。

    他垂着眸,看着其实并不能看到的谢玉折,声音又低又轻,好像蒙着一层湿润的雾气:

    “谢玉折,好遗憾啊。我刚刚发现,下辈子你见不到我了。”

    即使谢玉折为了寻仇,不喝孟婆汤,跳进忘川河,被蛇蝎撕咬千年,换一条路进入轮回,下辈子也再也不能遇到他了。

    “一个叫柳闲的人,你能记住吗?”

    他这样发问,却也知道自己得不到答案。因为谢玉折早被他下了噤声咒,无论如何都再不能说出半句话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好似诀别的一举一动,连挣扎都做不到。

    “记不住最好。”

    柳闲笑了笑,合起双手朝谢玉折拜别道:“此行将别,柳闲祝你后世福禄欢喜,吉祥如意,心想事成,儿孙满堂。”

    他捧起谢玉折的脸,小心又虔诚地、在他鬓角落下了轻轻的一个吻——

    而后嗤的一声,长剑刺了进去。

    谢玉折倒在地上的时候发出砰的一声重响,自从把剑刺入之后,柳闲就再也没看他一眼。

    周围庞大的剑阵摇摇欲坠,有些已经呈现了半透明的状态。他没看气息奄奄的谢玉折,只背过身,蹲在他身边,一片一片捡起了被自己剑意割碎的掉落在地的额带,又拿出那柄嵌有七颗宝珠的小刀,割断了谢玉折的一小束长发。

    他又割下自己的一束,笨手笨脚地尝试了好几次之后才歪歪扭扭地系好一个牢固的结,把额带和发结放进同一个红布袋里,贴身放在了自己的胸前。

    往前走的时候他没有回头,也没再看那两人的行动,只是仰头看着天上刺眼的太阳,低低地唱着悠远又不成调的曲子: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1」

    天空正中间的太阳照得他像个没有影子的鬼,鬼跌跌撞撞地差点要倒在地上,长长的曲子里夹杂着短短的一句话:“我不会忘了你。”

    系统欢快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检测到宿主已完成任务关键步骤,重新计算进度中!正在加载当前任务进度:99%,99.2%,99.4%……返程项目已开始加载!恭喜宿主,您即将重返家园,C51790已经检测到了您的喜悦之情!本次任务时间跨度广,难度高,当前即将完成,时空管理局会对您做出奖励,回到地球后,保留您的长生体质!”

    柳闲皱着眉道:“你这检测系统……”

    而后他问了系统那个他一直觉得很好笑的问题:“地球上还有姓柳的人吗?”

    “宿主,系统检测到您在这个地方也没有亲人。”

    “你还真是懂人性关怀。”

    系统的波澜不惊的声音里隐隐约约藏着几分骄傲:“宿主选择关闭系统后,C51790一直在时空管理局观察您。经过总部程序对大量的数据进行分析后,系统认为,过去您的生活条件并不优越,部分经历违反人道,对此我们深表痛惜。出自对人性的关怀和爱护,系统认为离开这里会更加安全。因此,C51790衷心地建议您,回到地球。”

    柳闲问:“这个世界除了主角之外,其他人有轮回吗?”

    C51790停滞了片刻:“这超出了系统的计算范围,无法得到准确结果。”

    “不准确的结果是?”

    “宿主,普通人很可能没有。”

    柳闲问:“那你能让我变回普通人吗?”

    “宿主,生命美好而珍贵,您……”C51790还没说完,就已经被一柄滴着血的剑抵住了,它很通情理地住了口。

    而后它屏幕上的进度条变为了100%,它说:“恭喜宿主,系统检测到任务已完成!恭喜宿主!”

    所谓任务的进度,不过是谢玉折咽气的程度罢了。

    所以现在谢玉折死了。

    “任务已完成,您可以选择关闭‘难得长生’的增益效果,失去不老不死的身体,获得普通人的体质,您会伴随年龄增长老去,也有概率因为各种突发事件死亡。但选择的机会只有一次,关闭该体质后将不能再重新开启,请您谨慎选择。”

    “生命美好而珍贵,青春美好而珍贵,C51790不建议您选择关闭。”

    柳闲没有犹豫地说:“我选择关——”

    正当此时竟有一朵不知从何而来的梨花飘了下来,他抬起手将它接住,洁白的花瓣上沾了血,一半红、一半白。他将它握紧,正要捏碎却又松了开来,而后轻轻地笑了一声:

    “算了,以后再说吧。”

    他往前走,走到荒原边上时,有一条大河。大河旁有一颗高高的树,树干上吊了个秋千,秋千上有个身着鹅黄衣裙的女子,这样汹涌的河流在她脚下就像一条山上的小溪,她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秋千,双脚划过河面,逗起浅浅的水花。

    她手绕的红线和散开的长发一起随风飘动,笑得像一首动听的琴曲,转过头对柳闲道:

    “兰亭,一切都是你想要的模样,何故如此丧气?”

    秋千旁摆着一张石桌和石凳,柳闲坐了上去,长剑落在地上,他将早已放在桌上的一杯酒一饮而尽,看着宽广的河流,虽然没有说话,嘴角却噙着淡到几不可见的笑意。

    他又倒了一杯酒,将它慢慢洒到地上,笑着问: “心想事成,我怎么会丧气?”

    女子在荡秋千,他在一旁饮酒,他拿出那两缕长发,抛给不远处的方霁月,她手中的红线不断地在那两缕头发间翻动。二人无言之时,有刺耳的声音响起:

    “警报!警报!警报!”

    “任务记录失效,程序运行失败,系统数据紊乱,疑似故障!疑似故障!”

    他在心头缓缓地说:“你想要我回去,是因为按总部的规定,任务完成后系统必须离开宿主的身体,你不能再控制我。可你又忌惮我的实力,怕我留在这个地方做出危害你利益的事情。”

    系统说:“过去C51790判定宿主有足够的能力,认为无需插手您的行动,并非漠视您的安危。”

    柳闲笑得荒唐: “我吃尽苦头才走到今天,这千年你们只在一旁偷窥我之外,什么都没有做。我本来只是一个普通人,结果就因为你的一个任务被埋在土里几十年、几百次走过鬼门关、全身没有一处骨头筋脉没断过、没有一种毒没尝过、眼睛变成了两颗透不了光的珠子只能用剑气感知一切,我拼尽全力只为了活下去,你们告诉我只是无、需、插、手?”

    “长生不死是我自己凭本事得到的东西,就算我不想要了,有或无的掌控权也不在你手里。既然你决断我的事无需插手,那我要不要回去,也全凭自己心意了吧。”

    他听到系统的电子音已经在他心中发了狂,屏幕上多了一整串无意识的乱码,滋滋的电流声吵的他耳朵疼。

    方霁月指尖凝起火光将结发烧成灰烬,柳闲屏蔽了一切只听到:

    “滴,滴——系统检测任务进度中。”

    “您当前的任务进度为:1%。”

    任务进度之后跟着的那个数字一直在无规则的跳动,正数、负数、甚至是各种字符,伴着发出爆破声的系统电子音,这进度条显然没有任何意义了。

    “方宗主,今日春光正好,能与您一同踏青,是兰亭之幸。”

    他看着眼前漠漠荒原,笑着和方霁月对饮一杯,而后雪花屏显示的上最后一行字便是:

    “当前已强制关闭返程地球的程序。”

    第087章 神仙日记(看作话)

    我自以为算尽了未来事, 那一日也早知道谢玉折在殿内藏着,却不知道他竟然是为了等着对我动手。

    倘若他是听了顾长明的话想要杀我,这样的理由当然说得过去, 顾长明教了他、对他好,他刺我一剑以作回报也未尝不可;

    倘若他那一日是如他所说受了幻象影响,而彼时他身旁立着的那位渡劫期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普天之下能把幻术精通至此的只有杨家的两位姐弟了,但杨徵舟没有理由这样做。

    我不会追究这件事,只是心脏每跳动一次都会刺刺的疼,彼时的剑尖离心脏只差一寸,谢玉折的剑烫得像一块赤红的烙铁,烫得我额间的符印都像烧焦了一般,红得吓人。我的血液正在流失,可我却知道, 有东西正在随着它回到我的灵魂。

    那一剑后我昏了六天,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沈素商抱着个圆嘟嘟的小孩,忧心忡忡地对我说:“阿闲,今日我和镇南抱着小玉去西山踏青,路过的道长突然停下来嚎啕,边哭边说这孩子命途坎坷,苦苦百世, 可怜可怜。虽然只是听他随口一句,可我……也有些担心。”

    我知道这道士没说错, 也不欲将沈将军蒙在鼓里,便点了点头:“这孩子的确生而带两劫。”

    沈素商拿着拨浪鼓逗小孩的手瞬间停滞了, 她急切地问我:“是哪两劫?”

    我说:“短命、仇杀。”

    “那该怎么办?那位道长给了我一把刀,说要为他放血换骨, 破除他的灾厄……他说要是我们下不去手,就和他结缘,结缘后他和小玉之间有了灵魂媒介,他会为他开坛做法,小玉就不用受苦了。我虽觉得他的话信不得,可还是想来问问你。”

    沈素商从怀里拿出一把早就生锈了的刀,我瞧那把刀和我从坟堆里掏出来的差不多:“等你答应了结缘他就会索要你的传家宝,他只是想骗你的钱。”

    母忧儿女难,绕是沈将军也慌了神,她问:“可连你都说他有两劫……是不是还需要为他算一算,知道未来该怎么办才好?”

    “不用算。”

    我打断了沈素商焦急的询问,将那柄青铜刀碎为齑粉:“不用听别人的话,也不用担心。”

    我抬手想捏捏熟睡小孩的脸庞,又怕他被弄醒后又对着自己哭,于是作罢,只伸出食指摇了摇他手上戴着的长命锁,下缀着的铃铛清凌凌地响。我把手拢进衣袖里,笑着说:“劫煞而已,我能克之。”

    ……

    丙丑年二月初一,赌气走了九年的谢大将军终于回京了,走的时候,顺手接走了只有十二岁的谢玉折,要带着他从此去边关常住。

    年纪这么小的孩子其实不该去战场的,我拦住谢镇南,他却很无奈又骄傲地拍了拍自己的盔甲:“是谢玉折自己求的皇命,我哪敢抗旨不尊。”

    当时我连手炉都拿不稳了,嘴角抽抽着问他:“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谢镇南又爱又恨地看着我:“这要问他义父咯。”

    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觉得他很莫名其妙。

    搬出国师府的时候,谢玉折没有掉眼泪,他眼眶通红地看着我,好像两颗糖葫芦,带着哭腔对我说:“哥哥,我要走了。”

    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叹口气:“我知道。”

    结果谢玉折一直立在门口不走,我原以为是这个小孩后悔了,会说出想留下来的话,所以已经想好了面圣的说辞,准备让皇帝收回成命,让谢镇南这种糙汉出去吃苦就行了。

    没想到这小孩只是丢下行囊冲过来抱住我,我这副弱骨头差点被他碰垮,我扶着腰,看他抿着嘴唇,满脸严肃地对我发誓:

    “哥哥,我一定会像您说的那样,成为一个骁勇的小将军。我会打很多场胜仗,击败很多敌人,守卫和雍的领土,守护四海的百姓,等到天下太平之后,再领着陛下的赏赐,回来见您。”

    ……原来那天谢镇南是这个意思。

    谢玉折的声音随着他的哽咽抖动,我差点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他被我养得又白又嫩的脸上有一双澄澈的眼睛,里面蓄满了眼泪却一滴都没有掉下来,像一片小小的湖泊。

    他迅速抬手一抹眼泪,未干的水光便洒在他半张脸上。眼神认真到我都不敢对视,他郑重地问我:“你会等我回来吗?”

    我想了想在其他家庭里,家里的小公子出门之后,那些大人是怎么做的。

    于是我为他披上小披风,说:“当然呀。”

    谢玉折离京之日,春寒料峭,晨光熹微,这里没有暖气,我的身体畏寒,初春仍要披着狐裘,双手拢进温暖的手拢里,和皇帝一起站在巍峨的城墙之上,垂眸看着大军出征。

    微风吹过的时候,我的喉咙就发痒,不时抬起手咳嗽两声,有些煞风景。

    更可怕的是,我一咳嗽,周围的太监侍女就像看到我血溅当场了一样慌乱,急急忙忙地在我身边围成一圈,严丝密封地围成个人墙替我挡风,还整齐划一地说:“国师大人,您先进殿吧,今儿天凉风大!”

    “我很好,你们都去做自己的事吧,不必担心我。”我尽量笑得轻松好看了点,想让他们放松些,今日该是喜庆的日子,而且他们这样站着……我明明是来送别人的,却只能看到他们的背了。

    沈高峯也眉头紧锁地看着我,担忧道:“国师,你身体不好,就先进去吧,有朕在这里,就已经足够。”

    任由帝王俯瞰的城墙上不该出现第二个人,他希望我这个风一吹能被刮三里远的浑身冒药香的神棍能自觉离开,我知道。

    我就不走。

    我说:“今日我朝出征除寇,我身为国师,却身虚体弱,无以塞责,只能目送心祈,施以微薄之力,惟愿大军凯旋,将士平安。”

    为了让所有人听清楚,我说得又慢又稳,说这句话时轻轻喘了好几口气,还不停地眯眼、掐指节,他们以为国师大人在做法呢,可要人命的战争哪是我这种在府邸里养尊处优的人能轻易左右的。其实我只是在用力看一个人。

    谢玉折年纪尚小,却仍独自驾着一匹马出了城门,他的马在往前,他却回头遥望着城门上。他一直在朝这方向用力挥手上的鞭子,我眯上眼是想很认真地看他不停开合的嘴唇,可惜还是距离太远了,看不见更听不清。

    天冷风寒,我这具身体不好用,明明没站太久,中途就几度头晕目眩,差点昏过去。不过送行就要送到底,身为义父更要有家人的责任心,于是等到谢玉折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点,军队的尾巴也消失在视野中时,我才回去。

    希望小将军能平安吧。

    ……

    我在路边喝茶的时候听说,每每谢小将军率兵返京,都有万人空巷,满楼红袖招之盛景。这一次大军凯旋,我特意寻了个空闲时间去看热闹。小将军英姿挺拔,果真是鲜衣怒马少年郎,我瞧路边的大叔大婶好些都想要这样一个小儿子,不过呢,他是我养大的。可一算十六岁也快过,他又长开了些,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

    圆月当空,我在军营帐篷外头,听到有人艳羡地说,谢小将军上次凯旋,皇帝给了他一柄宝剑做赏。我依言新奇地看向营帐内,谢玉折身着轻铠,正襟危坐,桌案上摆了一把镶了玉的剑,那柄剑虽然没有灵气,但在下修界已经算得上至宝之物,这一次皇帝估计对侄儿的战术满意极了,才会送他这样的东西。

    我也挺高兴的,可惜受赏的本人看着却不太高兴。他手握着狼毫笔大开大合地写着字,写废了一张又一张纸。

    我站的位置离他有点远,看不清他在写什么。

    我不懂带兵打仗。

    他是在琢磨未来的战略,还是在给见不到面的小姑娘写情书?

    ……

    一支暗箭射入了谢玉折的小腿,直接扎进了他的骨头里,他的马没了力气,还摔断了两条腿,只能趴在一旁等死。这条山路蜿蜒复杂,暗中投敌的亲信害了他整支军队,谢玉折落了单,重重敌兵将他紧紧围住,明明都要死了,他居然还不投降,太倔。他满身都是血,和困兽没两样,却还在徒劳抵抗,可惜敌人已经挥舞兵戈冲了上来。

    必死之局啊。

    不过我再一次见到他的那天,下着小雨。我刚从春山寺里出来,去给李家当铺的小女儿送手串辟邪,就见他收伞进了来。他浑身上下都是完完整整的,我又刚出狱心中一高兴,便和他聊了几句。

    他眉眼锋利,眼神冷得像冰,笑也不笑,边关的风霜把他催的一点都没有从前的活泼样了。他腰上挂着从前长命锁下缀着的铃铛,拿着沈素商当年给他塞在长生玉里的当票,从李福那儿赎走了一个空盒子。

    临走时他拉住我,叫我国师,我不认,他就不走,还告诉我他叫谢玉折。

    我没办法,穿上他给买的好看衣服,泡了次明显是他刻意安排的澡,和他一起走了一段路,后来莫名其妙……又把他收为了徒。

    ……

    谢玉折去了群青宴之后,我终于找到机会出去走了几圈。杨徵舟是个见多识广收藏丰厚的老狐狸,那十天我帮了他几个忙,换了他几株灵草做蛊。

    很早以前,我就给谢玉折下了蛊。

    在青衣河边,我离魂归来说他昏倒给他喂药稳住灵魂,是第一次;后来他被追杀重伤,为他止痛又是一次,许许多多次,每一次他伤痕累累回来,我为他疗伤,都会给他一颗药,药里皆有蛊。

    那一日群青宴终赛,我去看他,我说为了比武公正,谢玉折也需要吃下一颗断续散。

    但我怎么可能放心让他吃顾长明给的药?顾长明一向是会在药里装奇异毒虫的人,更何况断续散揠苗助长,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东西,所以我把那颗药掉了包。那是最后一味蛊,谢玉折吃掉它之后,除了死就再也没办法解开蛊毒了。

    我怕别人对他动手脚,自己却在给他动手脚。我告诉谢玉折我不是好人,或许并非提醒他当心的意思,只是想慰藉我仅剩的良知罢了。

    我原有的所有断续散都在顾长明手里,因此那日的药里并无半分能让他变强的东西,我相信他能赢,赢不了也没关系。

    其实不用他在镜湖玉宴夺魁我也能拿到菩萨针,但我仍用这样一个理由让他去了。我和方霁月送他上修界最大盛会的入场券,他自凭本事得到和实力相称的席位。于是他让天下人都知道世界上还有谢玉折这一号人物,让宗主长老们看到这个人的确富有才能。

    谢玉折就快十八岁了,再过两年多就要弱冠,正是春风无限的好年纪。而顾长明虽然人有病,但却是个看到天才就走不动道的疯子。那天谢玉折昏倒后,他眼里的焦急不像作假,之后甚至废了赵元修,我想,他不会害他,而是在为谢玉折清理位置了。

    他比我更适合做老师,既然他欣赏他、有意栽培他,谢玉折也的确该跟着他,成为他的徒弟,凭着他的天资和努力高歌猛进,名满天下,剑术卓绝,最后成为天下第一大宗的宗主也不无可能。

    谢玉折进步太快了,等到顾长明反应过来这个人会威胁他的地位之时,他已经来不及对他下手了了。

    我知道,如今名为“谢玉折”的这个灵魂,已经轮回很多次了。我是长生之人,看着他没有一次活过了十八岁,但这一定是最后一次。

    这一次被我杀死之后,他不再是某一本书的主角,他的一生不再是既定的剧情,没有长生护身咒也能好好活下去,他和他的剑从此都可以有一个特别的名字。

    我相信他会成为一个天下无双的人,总有一日他会和我并肩甚至超过我。他和我不同,他的剑上不会沾无辜之人的血,他会斩除妖邪、替天行道,会为一人也会为天下人拔剑,还有,他修的不是无情道。

    他伺候着我过了三个月舒坦日子,我陪他找到了他从前用过的剑,他夺魁帮我拿到了菩萨针,然后我杀了他,我的任务完成了,这个世界不会再崩坏,从此我逍遥他自在,我们的交集到此就要结束了。

    这场名为轮回的旋涡,我带你出来。

    第088章 两地分居

    “大大该起床哒!大大该起床哒!”

    脸上毛茸茸的触感痒得让柳闲想笑, 他朦朦胧胧睁开眼,是一只小松鼠正坐在枕头旁边,用蓬松的尾巴为他扇风, 这声音就好像是从它嘴里传出来的。

    辞别方霁月后他明明回祈平镇的废墟里待了很久以避风头,现在这又是在哪儿?

    此时他躺在一张破旧的草席上,树干茅草盖着的小屋四面透风, 风吹过他额间的薄汗时就掀起一股凉意,柳闲顿时戒备起来,刚要护住自己,就被人握住了手腕。

    “别碰这里,我在为你治病。”

    眼前的女子用木簪端庄盘起一头黑发,穿着一身西子绿宽袖袍,正垂着淡灰色的眸子看桌上掀开的医书。她的手也没闲下来,一只手握着柳闲的手腕, 另一只手从他脸上取下毫针,像个出自名门的可靠女医。

    女子行医姿势未变,随口道:“小松,他醒了,让他喝水。”

    柳闲停滞了呼吸,直到看到小松鼠用尾巴给他送来一碗清水,他才闭上眼舒了口气, 饮尽后道:“夫子……是你啊。”

    每一次和步千秋相见,他都和上一次的长相不同。或许是他总是爱易容, 亦或这些都是他的替身,总之, 这么多年,柳闲从来没有见过他连续用一张脸超过两周。他不知道这人的真实容貌, 不知道他究竟是男还是女,他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人,或许千变万化才是步千秋的本质。

    每一次改变外貌时,他的服饰、姿态和声音都会随之改变,只有那双淡灰色的瞳孔里永远留存有悲悯的光。别说灵力了,他周身一丝特别的气都没有,走在路上不会发出丝毫响动,就好像他本身是团空气,一旦从视野里消失就再也不能找到他,而遇上了,也只能通过眼睛大致分辨他。

    步千秋一边看着医书上的图画,一边悬着执针的手,像话家常一般对柳闲说:

    “谢玉折死了。”

    柳闲毫不意外地“啊”了一声:“我那一剑没有省力气,他活不下来。”

    步千秋捏着针,隔空在柳闲脸上比划了好几下之后,才慢悠悠地扎进他的皮肤:“你明知道他轮回了这么多次,终于攒够这辈子的气运,却又让他再次不得善终,难道不怕他以后知道真相,怪你吗?”

    柳闲理直气壮地说:“恨我的死人不止他一个。”

    步千秋问:“你是这样想的吗?我原本以为,无情道有大爱,他死了你仍会难过,没想到你却像压根不知道此事一样。”

    “他的死是我动的手,要是我还伤心,未免太有病了。”

    比起被遥远且压根看不见的人怪罪,比起为一个被自己杀了的人伤心,现在柳闲更担心的是他的脸——

    虽然他眼睛不好使,但也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步千秋手上拿的书,是《零基础也能学针灸(小白入门无忧)》!

    步千秋察觉了他的视线,坦荡地点了点书封:“今日对针灸起了兴趣,随意买了本书看看,应该能学。”

    柳闲用喉咙闷闷地“嗯”了一声,脸上却连一丝肌肉都不敢动了。

    神通广大的夫子啊,零基础当然能学针灸了,但不一定能直接往活人脸上扎啊!

    步千秋仍旧给他扎着针,很平常地说:“我熟悉你的容貌,若是扎坏了你的脸,会为你找一张和你完美契合的皮,画上你原来的脸,再为你装上这张皮,你和从前不会有丝毫变化。”

    柳闲沉默了。所以你先前那么多不重样的脸,都是画皮吗?

    “……属于经外奇穴,可医头痛、目疾、面瘫。针不宜过长过粗,点刺出血或至多半寸,若用力过猛,易致人头晕昏迷,大量出血……”

    步千秋拿着一根长针抵在柳闲的太阳穴口,认真地念着书上洇着墨的字迹,他分心对柳闲说:“而且我不止熟悉你的容貌,所以你不用对我伪装。你走之后,我很惋惜地去为少年英才收尸,可是他的尸体消失了。告诉我,谢玉折活过来了,你让他金蝉脱壳,对吗?”

    柳闲敛下眸子,余光见眼前人掠过千万云烟的灰眸注视着他,避无可避,他只好轻轻地“嗯”了一声:“那时你阻止了我。难道你也牵扯其中吗?”

    “啊……没有的事。”步千秋放松地笑了笑,他把医书一合,像是全部学懂了似的,手上微微一用力,毫针刺入了柳闲的皮肉:“我不关心别人的生死,那天只是想看看你近来是否有进益;让小松把你带回来,也只是想为你治病。”

    此时他用的声音成熟又稳重,光是听着就让人觉得是个可靠的医师,可若光顾着他的动作和话语,不知道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作风,旁人总会觉得,这不是在给柳闲治病,而是在对他用刑似的。

    对了,治病!?

    柳闲急急忙忙地问:“我的什么病?”

    我怎么不知道我有病?

    “你往灵海融了一根菩萨针,眼睛清明了几天,看似实力大增,实际上透支了身体。要是还不真正恢复,你迟早会完全失去视物的能力。不过,我已经为你找到了疗法。”

    “不必劳烦——”柳闲婉拒的话只说了四个字,已经听得那人平淡道:

    “刚才你喝了药,我给你扎了针,你睡的床上也画有定身的阵法,等着它生效吧。”

    步千秋向来说一不二,柳闲偏头看到桌上的空碗,碗里残留着黑绸的药汁。

    “药……?”不说不知道,这一说,他突然发现自己满嘴都是浓浓的苦药味!

    步千秋说:“方才小松给它施了障眼法,让它和清水没两样。若是我不这样做,你不会喝。”

    柳闲愣了愣,旋即痛苦地皱起了一整张脸,反射性地捂着胃干呕了好几次,不过药汁已经浸入了他的灵脉,他什么都呕不出来,好在身体并无不适感。

    方才叫他起床的那只松鼠就是小松,它抱着自己的尾巴,正高兴地来回转圈圈,呜呜地叫道:“哒哒哒哒,是我我我!”

    那碗黑乎乎冒泡的不明液体残留物还在眼前,已经喝下肚的柳闲只能无力地别过头去,丧气地开口:“多谢夫子大恩,兰亭一定任您差遣,万死不辞。”

    步千秋摇头说:“这百年我在学习医术,只是想再试一下这个药方对人体的副作用,没有让你帮我做事的意思。我有把握它能医好你,且副作用不会对你造成过多影响,我自己已经试过了。”

    柳闲问:“会有什么副作用?”

    步千秋拎起小松鼠的后颈,把它放在柳闲怀里:“几年前,我看到小松的右眼里插着一支箭,巢穴里全是血,我见它可怜,于心不忍,就把它捡了回来。那时候他的一只脚比你整个人还大,由于太过凶恶,妖林里人和兽都不敢靠近他。”

    “然后呢?”

    柳闲僵硬地给他怀中“一只脚比我还大的凶兽”小松顺了顺毛,心里多了些不妙的预感。

    果然,他听见步千秋继续说:“不过喝了我的药之后,它就变成这样了。”

    小松鼠舒舒服服地在他怀里打了个滚,高兴道:“哒哒哒哒,我是小松哒!”

    *另一边。

    欻——

    美人如镜花照月,荒草在风中呢喃,如同新婚夫妻洞房花烛时的羞涩低语,却遮不住剑刃破空,刺入心脏的闷响。

    “师尊!”

    天刚刚亮,谢玉折就惊醒了。

    他蜷在锦被里,额头冒着冷汗,脑袋里仍混沌着自己死时在望乡台眺望到的空茫景象,心口仍存着被一剑贯心的靡靡幻梦,他吃力地坐起身,将放了一夜的冷水一饮而尽,屈着腿愣了良久。

    我到底哪里做的不对,让他讨厌了呢?师尊哪怕是骗我,说杀了我对他有益都好,怎么能说只是单纯想要我死呢?

    倘若有苦难言,可又有什么话不能对我直说呢?只要他开口,有什么事我不能为他去做呢?

    他实在想不通。

    房门被人轻轻敲了敲,门外人温声道:“师弟,宗主请你在日课前去藏书阁外茶室一聚。”

    “好。”谢玉折松开自己疤痕狰狞的心口,右手放在床头一丝不苟叠放着的天不生弟子服上,生茧的手指蜷缩了好几下又张开,他最终还是穿上了这身死白的衣服。这不是师尊喜欢的颜色。

    那一天过去已有三个月了。

    他和柳闲在一起的那三个月,师尊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每一天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可如今又是三个月过去了,这些天究竟做了什么他竟一点都记不清,浑浑噩噩的好像压根没活过一样。

    他只知道自己明明都死了,正在奈何桥头排队领孟婆汤喝,睁眼的时候却在天不生的床上睡着。为他送药的仙君说,那时他身受重伤出现在天不生大门口,巡逻的弟子发现了他,交给门内的医师让他捡回了一条命。

    他也成为了传言里的人物。

    有人说他运气好,都要死了还能遇着贵人;有人说他本就在群青宴上大放异彩,被宗主青睐的人当然要尽力救活;还有人说,倘若他那时候真的要死了,天不生七千阶玉梯,他又是怎么爬上去的?

    我到底是怎么爬上去的?

    到茶室的时候,顾长明正在下棋,对他朝对座一指:“来。”

    谢玉折依言和他对弈,一炷香后白子就快被吃了个干净。顾长明皱着眉说:“你的状态不佳。昨夜又做噩梦了?”

    “嗯。”

    “梦见了谁?”

    谢玉折死死地攥着手里的白子,力道大到差点要把它捏碎:“柳……兰亭。”

    “又梦见他杀你了?”

    谢玉折诚实道:“宗主,我忘不掉。”

    “我很少见他执剑。但那天不周贯穿了你的心脏,你本来该死了。”

    谢玉折掐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心,迅速接了话:“宗主对我的救命之恩,我此生难忘,弟子愿为您赴汤蹈火,偿还恩情。”

    “你是千年难遇的天才,他知道我想栽培你,又决意要你死,兴许找我要回长生骨,都是怕我救你。不过你做得很好。那日你趁他不备刺他一剑,他神志不清,我才能掉包长生骨,有它你才能活下来。一个弑徒,一个叛师,你们才是绝配。”

    所以那一天被柳闲拿回的是假的长生骨?可他那日的昏沉,当真和我有关吗?

    谢玉折还记得,顾长明喜欢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他曾让他刺伤柳闲以表忠心,毕竟那一剑之后谢玉折和柳闲就是河两岸的人,而后来他竟当真失控这样做了。

    他恭敬道:“那一日,我只是想完成宗主您的嘱托,并未有他想。”

    顾长明随口一问:“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你吗?”

    心脏怦怦跳的时候,谢玉折就觉得心口好痛。

    他掐着自己的掌心,闷闷地想,原来那天我刺向师尊的那一剑,也让他这样疼了吗?

    不过片刻他就回过了神,顾长明正满意地看着他,他眉眼低垂道:

    “我不知道。我原以为,拜他为师、服侍他,他就能提点我,可他只是差使我,连入群青宴也是为了替他拿到菩萨针,甚至最后要杀了我。虽然我背叛了他,可他对也我根本……不是真心。”

    “天命书上写着,你不死,他就会死,他看过那本书。”

    顾长明冷冷地笑了声:“他惜命,会抓住一切能活下去的机会,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不过我早提醒过你,在修无情道的人心里,人和花草没两样。他开心时能赏你几句好话,没趣了也能赏你两个巴掌,可你不信。”

    谢玉折放下最后一粒白子,道:“是弟子醒悟得太晚了。”

    顾长明道:“不算晚。他不惜才,我却可以收你为亲传弟子。”

    并未见得谢玉折有多高兴,他凝重地摇头道:“宗主,先前我在镜湖玉宴昏倒时,他称我为他的弟子。天下人都以为你们是好友,上修界规定一人一师,要是他未曾说明,我又拜您为师,或许会对您名誉有损。”

    顾长明点了点头,收起棋子时轻描淡写地说:

    “他曾被我重伤,双目尽废,囚于山寺懈怠百年,又据你所说剑心成阵,如今一定身负重荷,近些年都不会再露面了。而他不开口,你的确不能拜入我门下。不过,上仙是天不生掌门,你身为他的弟子,便是天不生的弟子,如今他外出游历,自然该由我代为教导。”

    桌上是苦苦挣扎多次却仍烂透了的败局,看着输了满盘的棋局,谢玉折又黑又深的瞳孔里藏不住浓烈的偏执,他紧握着腰上的无名剑,低声道:“弟子都明白。”

    顾长明拿出一张令牌交给他:“你在天不生学剑,比在他手下要好的多。这是藏书阁四层之上的通行令,只有亲传弟子能活得,我交给你。等你学成出师,如何不能还当日的耻辱?”

    谢玉折接过令牌,拜谢道:“多谢宗主。我一定会勤学苦练,不负师恩,以报当日之仇。”

    第089章 前往北原

    今日是在天不生修学的第一天, 谢玉折如往常一般早早地起了床。

    往日在小院的时候,他会先煮一碗热茶,做一锅热气腾腾的早餐, 先吃一些填饱肚子,再温一些等着不知道多久会起床的柳闲,解下围裙后, 就能带着新一天的满足开始读书练剑了。

    小院里没有仙器宝物,只有个光秃秃的泥巴地和一棵勉勉强强能遮挡阳光的树,在那样小的一个地方从早到晚,他竟然也没有觉得枯燥乏味过,每一个夜晚都好期盼下一个白天。

    可如今在陈设恢宏的天不生,即使昨日已经有师姐为他介绍这里的衣食住行,可他依旧有些无所适从。

    此时天色尚早,朝阳才悄悄从云层里冒出一个角, 他走进天不生的膳堂,里头竟然已经坐了不少人!

    刚出炉的饭菜正冒着热气,高山上的膳堂不似其他地方那么冷,白衣弟子们都仪表工整,姿态端正,除了碰面时的示好之外,连偶尔的交流都极其小声。

    明明有这么多人聚在一起, 这里却静雅得像琴室一般,要是军营里有这么多人, 喝酒调笑的声音早就能把房顶掀翻了。

    天下第一宗的厨子似乎都是顶尖的,明明只是个早餐, 堂上却花样百出,摆满了各式各样精致的美味。

    谢玉折为自己打了一碗粥, 两个馒头,昨夜有些失眠,此时他的大脑仍是空空的,正懵懵懂懂地想要找个没人的角落坐下来,却突然有人叫他:“谢师弟晨安。”

    他双眼聚焦看去,是一个没见过的人,便礼貌地点了点头道:“师兄好。”

    又一人:“谢师弟晨安。”

    “师姐好。”

    “谢师弟早啊。”

    “师……”竟有些看不出这人是男是女,他道:“前辈早。”

    前辈认真地朝他点点头:“原来你长这样。哈,的确好看,但没想到他们喜欢这种冷淡的。”

    好看?喜欢?冷淡?

    谢玉折径直地侧身走开了。

    旁边人往他身边越走越近,轻轻一碰,若非他手稳,差点撞翻了他盘里的粥。

    “你们看,那就是谢玉折,名簿上只有十七岁,居然能夺魁,人不可貌相啊!”

    有人压低了声音,笑嘻嘻地说:“上仙都露面说那是他弟子了,就算他没那个实力夺魁,也总有方法。夺魁便罢了,上仙有事外出,他就能和纸意师兄一起在宗主门下修学,十七岁,能羡慕死十八个我了呀。”

    一个带着怯意的女声弱弱开口:“终赛那天我在场,看到了他们的对局……虽然第一场他就输了,但可能是那时候还没有进入状态,第二场就和赵师……元修不相上下,最后赢得也很艰难,而且我见他是有实力的……”

    谢玉折路过这桌人,找了个空无一人的角落坐下,琢磨着吃完饭后,在早课开始前的两刻钟,还能念念新从藏书阁里借来的书。

    感受到一堆人的视线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自己身上,他的耳力因为柳闲三个月的使唤折磨变得很好,即使那群人声音低得像蚊子叫,他也无可避免地能听清他们的话,有点吵了。

    “第二场颇搞笑了,上仙亲自递给他一颗药,谁知道那是什么?那颗药之后就能扭转劣势,以金丹之身胜了元婴,保不齐——”

    男子拖长了语调,似笑非笑地说:“这种事也不少见。”

    “可是,我们不该这样说他。万一他是隐匿实力的高手呢?毕竟那可是上仙唯二亲口承认的徒弟,据说十七师兄当年也……”

    女弟子还没说完就被人用法术封了嘴,同伴言谈间的嬉笑荡然无存,低喝道:

    “不想死就别提那个人!”

    小弟子连连点头,同伴放松身体,明明在继续调笑,却多了些刻意转移话题的意味:

    “那可是天下唯一的神仙和第一宗的宗主!之前不是有人说在水云身里看到了上仙娘子吗,也不知道他师娘是个什么身份,肯定不会差。人家从指缝里漏一点出来,都够他潇洒一辈子的了,要是讨得了他们的欢心,送他一个魁首玩玩,也不是大事。”

    “不过,人能被收买,妖物不会。宗主说他要和我们一起去猎妖,到时候就能见真章了。”

    赵宁非起着哄,忽见自己的小师妹像是瞧见恶兽般小声清了清嗓,头垂得很低。

    “欣妹,你怎么了?”他转过头去,却瞧见——

    一位身穿银光劲装,头戴玄冠,腰佩石青带的青年微抿着唇,立在他们身后。他身姿挺拔,垂眸扫过这围成一圈讲闲话的人,问:“晨光正好,你们吃完了早饭不去练剑,在此议论的是何要事,竟需要如此排场?不若让我也一同探讨探讨?”

    “纸、纸意师兄!”几人齐齐起身,恭敬地朝来人揖了一礼,别说顶撞了,连头都不敢抬。

    背后说人坏话被赵纸意抓包,他们完蛋了。

    天不生内门本就头角峥嵘,赵纸意天资聪颖,还身为宗主两位亲传弟子之一,更是在其中独占鳌头。如今他的哥哥赵元修被扫地出门,身为血亲,宗主对他的优待竟没受到丝毫影响,甚至更上一层楼,实在是受尽偏爱的天之骄子。

    但他赏公私分明,对旁人关爱有加,所以他们并不会不服气,想得更多的是,被师兄瞧见不好的一面了。

    赵纸意不轻不重地说:“门规其三,‘事非亲历,不可臆断’,今日你们妄议同门,罚抄门规十次,明日此时交。此事下不为例,去吧。”

    谢玉折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啃自己的馒头,没想到竟然又有个人来到他身边,他只看到这人的衣角时就想条件反射似的说一句“师兄师姐好”,却听见那人带着笑意,用清铃般的声音问他:

    “师弟,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他抬起头,见刚处置完人的赵纸意端着几盘精致的小菜和粥站在他身侧,与这人一同前来的,是数双带着不同情绪的眼睛。

    他有片刻捏紧了自己手中的玉筷,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赵师兄好。”

    许是亲传弟子的衣料本就不同,亦或是死白的服饰穿在美人身上也会熠熠生辉,赵纸意穿弟子服时如兰花一般清雅,周身像蒙了层雾气一般的美。

    他坐下来说:“昨日看到新张的榜,我才知道你来了。早就听说了你在镜湖玉宴的风采,我一直想与你见一面,没想到这么巧,这时候就遇见了。”

    “师兄言重了。”

    赵纸意清秀的脸上满是自责,他道:“那些人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他们只是看元修走了,心中郁闷,把气撒在了你身上。总有人不明事理,把毫无干系的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以为师尊是为了给你铺路,才借故把赵元修撵出去。可我虽然是元修的手足兄弟,也知道他犯了大错,怎么能偷窃禁药,还让你中毒?我要是提前知道,一定会阻止他。”

    他敛下眉眼,“玉折,我替他向你道歉。”

    沉默地听完这样一大段话后,谢玉折迅速学着友善地抬了抬嘴角,摇头说:“我刚才并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也并不怪元修师兄,多谢师兄挂怀。”

    赵纸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还好上仙慧眼,你及时吃了解药,赵元修才能不至于酿下大错。身体一切都好吗?”

    解药?谢玉折及时捕捉到了这个字眼。

    那天他藏在无悲殿角落里时,柳闲说是赵纸意给他兄长下了断续散。后来他用顾长明给的令牌,去天不生藏书阁的第七层看到了介绍这种药的书,知道此药无解。因此,倘若为了公平公正,那天他吃下去的可能是另一颗断续散,但绝不可能是解药。

    赵纸意是顾长明的亲传弟子,也有进入第七层的权限。如果他敢给赵元修用此物,说明他对这东西的了解应该不浅,如今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而且断续散服用几日后就会气虚体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可我为什么没有这些症状?

    谢玉折适时地皱了皱眉,答复说:“有时会觉得体弱无力,但练武时总要克服。”

    “上仙不在,我们就是你的家人,以后一同听学练剑,很快就能熟络起来,遇到了什么困难,一定要告诉我们。”

    赵纸意朝他温柔地笑了笑:“而且我们就要一齐启程去北原了。”

    “北原?”

    赵纸意耐心地为他讲述着:

    “据说北原里有一座山,名叫.春山,曾经梅花终年盛放不败,山巅处还有一座天钟,常常无人而鸣。因此很多人觉得山中有仙,为了寻仙便想闯入,可惜环境恶劣,大多都丧命了。而半年前北原上空突然成了永夜,流出的雪水全都受了瘴气污染,师尊怀疑那座山出了妖邪,要带几名弟子一同前往除妖。”

    春山有仙?谢玉折猛的想到,他和柳闲在当铺里初次重逢,彼时他就听到柳闲拿着串佛珠,说是从北原山上的笑佛手上扒下来的,而那时正是半年前!

    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件事和……柳闲有关吗?

    赵纸意轻松地笑说:“可是大家都知道,天底下只有一位仙,他在逍遥远游,春山那样恶劣的地方,怎么可能会再有一位呢,你说是吗?”

    怎么可能再有一位呢?

    像是被人挖心焚骨一般,谢玉折碎成万千块的心突然不住地抽痛,牙齿已经开始打颤,他咬破自己的舌头,强迫自己表现正常,可却连半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来。

    赵纸意并不觉得扫兴,继续问他:“听说你曾是下修界和雍国的小将军,可曾去过那儿的第一大酒楼,醉梦长?”

    “……去过。”

    “上仙是否教过你御剑?”

    想起自己唯一一次站在剑上的狼狈情景,谢玉折差点被空气一噎,他缓慢地说:“……教过。”

    赵纸意一下子放松了下来:“那便好办多了。去北原会路过和雍国,醉梦长的杨老板邀请我们一聚,我们先御剑三个时辰去那里落脚,休息一夜后,再去春山。”

    谢玉折脸色一变:“杨老板?”

    赵纸意说:“你应该知道他吧,他叫杨徵舟,曾经也在上修界,天下顶尖十位大能之一,后来退隐行商,是上仙的多年好友了。”

    “……见过。”

    我不止去过醉梦长,我不止见过酒楼的老板,我还去过他的书房,我还被他押去过第一大酒楼酒楼下层的第一大地牢里,全身镣铐,跪了六天。

    谢玉折小时候和柳闲在一起,一起吃饭时都是说说笑笑,从来没有接受过大家族里食不言寝不语的教育,但现在他决定以后在外吃饭,都要坚持这个规矩了。

    他不想再听到赵钱孙李的那位师兄师姐对他提到那些字眼了。现在,因为赵纸意这几句友好善意的提醒,他手里松软的馒头就像变成了数颗粗粝的石子,咀嚼时都像是已经给他划了满嘴的伤口。

    春山之上,怎么会再有一位仙?

    身为弑徒之人的弑师之徒,我该怎样重新回到那个地方?

    我能在那个地方,遇见柳闲吗?

    赵纸意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吃完饭就回去收拾行李吧,一个时辰后我们就出发。”

    第090章 阁主有请

    和宗主一同下山历练的资格极其珍贵, 更何况此行是去往穷凶极恶的北原春山,不是去往某家某地的赏景团,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命丧当场, 因此,最终顾长明只带了赵纸意和谢玉折两个人前往。

    还没下山,光是站在天不生门口, 隔着脚下厚重的云层往下看巍峨的、不见底的七千阶玉梯,谢玉折就已经觉得触目惊心了。

    我明明已经死过一次了。

    不周直接从我的心口穿透出了脊背,比冰还刺骨的剑意让我的心化作了看不见的碎烟,那一剑之后我才知道带着高帽的黑白无常不是编造出来的传说。

    白无常喜笑颜开地对我说“你可来了”,黑无常满面肃然地为我套上缉魂锁,阎王爷准许他们将我押解到望乡台前望望血亲,我第一次看到三岁时就离我而去的母亲的模样。

    他确信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

    可为什么他醒来时会在七千阶上的天不生,没有人知道他是个已经在阴曹地府里走过一遭的死人, 只以为他是重伤被救了?

    都说人死时脑袋里会闪过走马灯,那现在的一切,只是我弥留之际时做的一个梦吗?

    可为什么梦里没有想见的人?

    没有太多时间琢磨,谢玉折迅速回过神,立在顾长明身旁,召出自己的剑,正为难地想着该如何御剑而下, 却听见顾长明莫名其妙地提了一句:“柳闲很爱剑。”

    柳……闲?

    总是听顾长明上仙上仙地叫,他原以为这个人不知道柳兰亭的另一个名字。

    “他恨不得和自己的剑睡在一起, 去哪儿都御剑而行,从来不屑于乘车, 他觉得这样很……”

    顾长明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回忆那个陌生的、只从红衣青年口中听到过的又粗鄙又张狂的说法:“逊。”

    竟然像是在缅怀似的, 他自顾自地叹了口气:“但和你住一起之后,他为你买了一辆马车。他太宠爱你了。而你还怨他。当年他力排众议也要留下的十七也是这样,他总是遇不对人。”

    “他……”谢玉折垂着头,低声不甘道:

    “他为我买了一辆马车,就想换走我的命,宗主,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情。”

    “你知道要干什么就好。”

    看着云雾缭绕的脚下就像在俯瞰众生,顾长明棱角分明的脸上噙着一抹淡漠的笑,他话音一转道:

    “你们二人御剑下山,两个时辰后,醉梦长见。”

    说罢他面前出现一条裂缝,他踏足进去,身影便消失在了天不生雪冷的空气中,独留赵纸意和谢玉折二人面面相觑。

    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赵纸意关怀道:“师弟,若你恐高,我可以带你下山。”

    谢玉折摇了摇头,无名剑放平,他踏了上去。

    忽略原来平日和柳闲待在一起一直被监视着,连买了辆马车都有人知道的事实,顾长明其实没说错。

    如果他想修剑,却连御剑都不敢,何其好笑?先前不用怕死、不担心有做不到的事,所以练了这么久连御剑都不行,他在柳闲的庇护之下安逸太久了。

    柳闲怕鸟,所以他给自己养了一只。

    他怕高,也必须站在高处去。

    按照寻常御剑的速度算来,从天不生到醉梦长,需要至少三个时辰,不仅需要御剑,还不得不加快速度。

    在高空之上毫无支撑的感觉让他恐慌,谢玉折闭着眼,听耳边呼呼吹过的风声,可腰间的铃铛声盖过了一切,还在清脆作响,是他浑身僵硬时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明明是求长生的铃,此时却变得无比蛊惑,却又分外让人安心。

    从剑上下来的时候,他身上磕磕绊绊,多了好几处青红的肿包,鬓角的碎发已经被冷汗打湿又风干,谢玉折攥着小铃铛,觉得自己这一路上已经死过无数次。但逐渐加快的剑速之下,狂风好像席卷了他的整个灵魂,灵海完全放空,他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好像一只鸟一样的自在。

    柳闲爱御剑,会因为这个原因吗?

    到到达醉梦长富丽的雕花门口时,顾长明和赵纸意都不在。谢玉折跌跌撞撞地,还有些分不清东西南北,正要走进去,就又有两把刀横叉在他身前,眼前两人各捏着一块不知道有什么用的石头,他一靠近,那块石头就不停地闪光,许是用于认人的物件。

    两人一个眼睛笑弯成了刀似的缝,另一个嘴角下撇也像柄淬毒的刀,那模样和他先前看到的黑白无常好相像。

    但他不能死。

    长剑出鞘两寸,却见这两人收起了发光的石头,对他躬身道:“这位客人,阁主有请。”

    “阁主?”

    明明是邀请的语气,可两柄带着铜锈的弯刀却仍是悬在他眼前的,一人说:“听闻天不生弟子下山,旅途舟车劳顿,杨老板已设宴相邀,派我等在此恭候一整日,请这位小仙君随我前去。”

    念着或许顾赵两人已经进去了,谢玉折跟上了这位白无常似的人。越往里走,多种香料混杂的浓郁香味就越重,但许是材料足够好,混在一起竟也不刺鼻,可他仍能闻到,这其中有和一众名香格格不入的细微铁锈味。

    直到尽头转角的雅间里,他看到了杨徵舟。

    “阁主,客人带来了。”笑眼无常说完这句话之后就退了出去,连带着合上了门。

    杨徵舟长发微卷,坐在太师椅上,并未说话,可从他身后的黑暗中突然出现个劲装黑衣人,将刚入门的谢玉折擒倒在地!

    杨徵舟手执烟斗,往兔毫茶盏里抖了抖灰,眼也不抬地问他:“冒充上仙弟子进入天不生,你有什么目的?”

    被人死死扣住脖颈,谢玉折的双眼迅速充血通红,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奢侈,他不停地咳嗽,不明所以地哑着嗓子复述:“冒充?”

    杨徵舟再问:“知道他死了,还会如此高超易容术的人不多。你是谁?”

    “我是……谢玉折。”

    谢玉折断断续续地说着,将他控住的人却突然僵硬了下。他找准时机翻过身去,将那人点穴定身,站起身来,迅速拔剑抵着他的喉咙,携着他一步一步朝门口退去,门却从里打不开!

    “谢玉折已经死了。”

    杨徵舟并不急躁,他放下烟斗后,又变成了那副芝兰玉树的君子模样,把玩起了一柄字画飘逸的折扇。

    可谢玉折分明看到,他的瞳孔竟然悄然变成了湖水一般的碧色!他在宫中见过瞳孔异色的西域人,可怎么会有人能在瞬息之间,从黑变成青色!?

    “我没有冒充。”

    折扇被人用力地往桌上一拍:“他已经死了!”

    失态片刻后杨徵舟又缓下了脾气,可他的胸口仍在不停的起伏着,周身的铁锈味越来越浓,他对着那把扇子歉疚道:

    “你不肯说出自己的身份和目的,我不得不杀了你。名叫谢玉折的人只能死,若我错杀,向你道歉。”

    话音刚落,谢玉折便僵硬地松开了要挟人的手。他如行尸傀儡般缓慢地往前走着,拔出了墙上挂着的剑,所有行动都像被人控制了一般,一丁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他只觉得自己还在军营之中,是个辱了皇命该当自刎谢罪的叛徒,正举着剑锋要朝着自己脖子抹去,门外却突然“扣扣”两声,有人高声通传:

    “百炼谷谷主方霁月求见。”

    谢玉折突然失了力气,手中的剑哐啷一声坠落在地,杨徵舟喃喃问:“谁?”

    笑眼为他呈上刚递来用红线绣着花的名帖,重复道:“百炼谷谷主,方霁月。”

    “方……霁月?”

    这是惊错第二次见自家阁主如此慌张,上一次是有个拍了马车的瞎子进屋撞见他抽烟,这一次是百炼谷谷主时机不巧撞见他杀人。

    只见杨徵舟双目的青色迅速褪去,他整理好衣衫,收起烟斗,亲自站起身来开了门,自责地对来人笑了笑:“不知方宗主前来,杨某有失远迎。”

    而谢玉折早已被迫坐了下来,双唇被紧锁说不出话,他用力握着茶台,右手的青筋暴起,杨徵舟的注意力已经没有在他的身上,可他却没有多做行动,只是死死地盯着与人谈笑风生的杨徵舟,细细品味着身体里不受控制的感觉。

    他知道在天不生的那天是谁害他刺柳闲一剑了——

    完全一致的滋味,绝不会有错!

    若是完全靠单打独斗,背后没有半点武力支撑,想要豢养一群忠心的手下,还要在鱼龙混杂的商界屹立不倒,谈何容易?

    他从上修界世家记里读到过,杨家传承千年,幻术卓绝无人可比拟,而杨徵舟便姓杨。

    “母……”

    方霁月的声音依旧如流水般动人,细看时便能发现杨徵舟竟与她有几分相似的温柔,她盈盈地福了个回礼,打断了杨徵舟的话:“杨老板好。”

    她走到谢玉折身边,数根红线从手中冒出,拨开了他已经被锋利茶台割破出血的手心,看了看他身上的伤口。略有些不悦地轻声道:

    “你十七岁时,还成日在家中锦衣玉食,谢玉折连个亲人都没有,如何招惹你了?”

    杨徵舟辩解道:“是他心怀不轨,冒充上仙弟子潜入天不生。”

    方霁月捂嘴笑了:“杨老板,他压根没有易容。”

    杨徵舟的语调彻底冷了下来:“方宗主有所不知,我知道上百种不用易容就让人变得和另一个完全一样的方法。”

    “那你们杨家人更能看出来,他就是货真价实的谢玉折了。”

    “我来,是因为恰巧路过此地,听说兰亭的小徒弟在此,想来送个礼物。”

    方霁月轻轻拍了拍谢玉折的肩,红线缠绕着他受伤的手心,似乎想让他放松下来:“是上次就想给你,却被你师尊打断了的那一份。”

    只见方才被谢玉折反击的黑衣人突然走了过来,他身着能完全隐匿在黑暗中的夜行衣,整张脸都被黑纱蒙住,明明浑身都是黑色,却在走到谢玉折身旁时,从怀中掏出了一方梨花白的苏绣手帕。

    那人抚上谢玉折的脸,为他拭去额间冷汗,又莫名其妙地把桌上现成带茶叶均匀铺在他的伤口上,像在敷草药似的。他尖利的指甲一勾这方手帕就变成了块布条,但一连笨拙地试了好几次之后,才终于成功地把谢玉折的伤口完全覆盖住,打了个丑陋却稳固的、甚至勒得有些疼人的结。

    明明是个陌生人略微有些痴傻的触碰,可谢玉折没有抽回手。

    他愣愣地看着这个人。

    心脏快速跳动得就好像要蹦出来,全身上下每一块皮肤都在灼烧,血液一股脑地冲上天灵盖,他紧攥着裹在自己手心的布条,抬起手隔空想触碰到这人脸上的黑纱却又出于礼节放下,但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个人黑纱之下的面容!

    方霁月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常,转过头笑了笑,说:“阿商,不如让他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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