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兵人

    杨徵舟看着黑衣人意义不明的举动, 不解道:“惊错,今天怎么了?若是身体不适,休息便好, 何必坚持过来。”

    可他身后却突然有个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轻轻戳了戳他的肩,小心翼翼道:

    “阁主, 我在这儿啊……”

    “所以那是?”终于意识到什么,杨徵舟猛的站起身,看向谢玉折身旁黑衣人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折扇迅速打过去想要让他放下手,可惜只被他轻松避开。

    电光火石之间一切举措都来不及,那个人已经依言轻轻地撩开了蒙面的黑纱。

    谢玉折倏然怔住,定定地凝视着那个人。

    他吞咽了几下,木然地说:“阿……阿、商?”

    方霁月施施然坐下来, 精致的点翠耳坠依旧稳稳不动,她笑着点点头:“嗯,阿商。”

    纵使眼前人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可杨徵舟依旧忍不住地低喝:“你什么时候把她安插进来的?”

    明明他命令了惊错去拿下谢玉折,可为什么刚才并不在场的方霁月能瞒过所有人,让另一个人代替了惊错?

    方霁月端庄大方地端起了放在桌上的茶盏,放在鼻下闻了闻, 坦然道:

    “我只是想让可怜的孩子高兴一些,让他见见自己毫无记忆的母亲。”

    “你怎么能?!”

    “我为何不能?”方霁月轻松面色不改, 将满是血腥异味的茶盏放下,反问道:“杨徵舟, 虽然你此刻怨恨我——或许平日里也怨恨我,但在刚才听到我要拜访你的那一刻, 你心中不高兴吗?”

    “好,好。”

    杨徵舟明明立着,在坐着的温婉女子面前却如同蝼蚁般平凡,他一连说了好几声“好”,而后“啪”的一声茶盏被摔碎在方霁月的脚边,茶水溅了她满腿,杨徵舟冷冷笑道:

    “方宗主好记性,居然还知道您有一双儿女……但那都是小事,你知道自己不该把她带出来。”

    方霁月笑而不语,她左手轻轻支着头,青葱指尖翻动几下,红线就活了起来,散落一地的碎片竟然重新凝聚,恢复成了原来古朴茶盏的模样,而后她又好玩似的轻轻一碰,茶盏又顺着原有的裂痕猝然崩塌。

    满地的水渍和瓷片让原本装潢华美的屋子变得不堪,可无法阻挡的另一边,被黑衣人掀起的面纱之下,窗外的光透过缝隙拂到她脸上,似乎连光都怜惜她,不忍心多用半分力气。

    那人缓缓抬眸——

    莲步柔荑,蛾眉皓齿,她眼里绣着天上莹莹的星宿,一汪泓泓的月。

    阿商。

    雄踞下修界的和雍国的皇帝亲姐姐,曾手握重兵的长公主,有史以来唯一的女将军,过去的上京第一美人,沈素商。

    “阿商……”

    谢玉折的双腿骤然一僵,手撑着桌角让自己不至于倒下,颤颤巍巍地捧起自己戴了十多年的芥子袋,想从里面拿出自己碎掉的长生玉。

    当年您送给孩儿的东西我现在还好好带在身上,他想让母亲知道。可惜手太抖太无力,他一连尝试了好多次,都没能把它拿出来,芥子袋还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其实他一直都不认识自己的母亲。

    时间过得太久了,三岁的时候记性太差了,与小时候日日依赖着的母亲常年不见,后来在午夜梦回的幻想之中,也只能将她假想成一团雾气了。

    但好在他死时阎王爷开恩让他见了血亲一面,他在那时看到了病倒在床上,浑身萦绕着药气的沈素商,浓重的药气把整个画面都变得模糊不清,但仅仅那一眼,他看到母亲抱着年幼的自己的画面,灵魂空缺的某处就悄然被填了个大半,他把母亲带给他的感觉永久地刻进了骨髓里。

    于是此时看到沈素商活生生地立在他眼前,狂喜更是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完全忘了沈素商早就死了十四年!

    谢玉折双目都亮盈盈的,他嘴唇开合了好几次,最后终于从目睹别人和母亲相处时的模样学会了那个字的念法,干涩着嗓子道:“……娘。”

    他躬身跪在母亲面前,像乞求母亲怜爱的孩童一般低低地垂着头,却迟迟没等到女子的回应。

    “娘,孩儿终于见到你了。”

    女子仍呆呆地立在原地,双眼如同木偶一般无神。听到谢玉折的呼喊,她连眼皮都没有颤动一下,更像是一座美丽的雕像。

    谢玉折抬起头,再次试探叫道:“母亲?”

    万籁俱寂之时,风吹过沈素商的衣袖,他才看到她藏在黑衣之下,关节处处缝着的、不知终点连去何方的红线,她整个身体里只有红线在动。

    “您怎么动不了了?”

    沈素商依旧纹丝不动地立着,而当谢玉折伸出手拨动她手腕上的红线时,她才像活了一般,手指关节跟着灵活行动!

    春日的光半明半昧,把谢玉折的半张脸藏进黢黑的阴影中。一碰到红线就像被烫伤了般迅速抽回手,如同大梦初醒般,他看着自己剧烈颤动的手,瞪大了眼睛质问:“她已经死了,怎么会在这里……你对她做了什么?”

    方霁月说:“她只是一个人偶,没有我的指示,她不会动。”

    百炼谷强者为主,其中方霁月是千载难逢的炼器天才,其资质本事令无数人望尘莫及,连容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坐立时仪态万千。这样的一个女子,仰慕她的人本该很多,但在民间所传的小道消息里,她有一样怪癖,令人人闻风而逃——

    别人炼兵器,她炼兵人。

    手中的细红线绝不是仅仅用来看着优雅的装饰,那是她操控人偶的傀儡丝。

    她的傀儡太多了。“他”可能是个天真的孩童,可能是能歌善舞的名伶,可能是走路拄拐的老人,甚至可能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旁人永远不知道,身边混在人堆草谷里的谁人谁物,究竟哪一位,是随时可能跪倒在她膝下为她赴火海的人偶。

    在方霁月还未曾成名,别人以为她只是个被养在深闺中的娇气小姐之时,她绕着几根看着普通、却被她取名为“无常雀”的红线,上仙山立下战帖,以千年至宝为注,要和上修界九位高手比武。

    九位当世大能迎战,方霁月九胜而无一败。

    方霁月名声大噪又惹人猜忌,找不到她用活人炼器的证据,又不敢轻易招惹这位变态的魔女,流言抨击她做人形兵器大失人道,诸位世家找上门来声讨她时,她正悠哉悠哉地荡着秋千,傀儡挡在她身前,无一人能进她的身,逼退所有人之前她答道:“世事是一场大棋,人皆为子,我从不用亲身参与其中,兵人而已。”

    兵人,即以人为兵。

    而后她坐上了器宗宗主之位,没过数年又迅速退隐,操持镜湖玉宴是她这么多年来,唯一露面的一次。

    谢玉折问:“你把她炼成了兵人?”

    方霁月摇了摇头,否认道:“这只是一副未经打磨的人偶。沈将军的威名,边疆蛮夷十三族无人不知,策一匹马握一杆枪便能直取敌将首级,怎么可能是个手上连茧都没有的弱女子?”

    对,对,母亲已经死了十四年了。眼前这个女子虽然和她模样相同,但他猜测,这应该是母亲还在宫中做公主时的模样。

    “她怎么会——”谢玉折的声音不解到近乎癫狂的地步,可随后他又泄了气,低声道:

    “你怎么能用她的模样,去做一个毫无感情的杀器呢。”

    方霁月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她没有解释,正偏着头,好像在细致地打量酒楼里的装潢,她像她当年所说的话一般,永远置身事外。

    没有她的指示,名为“沈素商”的人偶依旧保持着原来僵直的姿势,谢玉折心中刺痛,牙齿紧咬到出了血,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拨动她身上的红线,让她换了个舒适的坐姿。

    “啊……”突然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意识到到这个声音的来源,谢玉折猛地转过头,看到“沈素商”竟然动了动自己的关节,她抬起自己僵硬的手腕,没有温度的手掌在谢玉折的脸侧驻留良久,却并不知为何没有真正挨上。她笑的时候,虽然肌肉移动得极其缓慢,可双目仍悄然地化作了两轮弯弯的月亮。

    她说:“小玉长大了呀。”

    “沈素商”似乎从来没有用过自己的声带,她的声音嘶哑到像是天生就不会说话,每一个字都破碎到好似蜂振翅乱糟糟,但谢玉折仍旧听清了。

    他激动地跪着往前走了两步,用力握住沈素商冰沁的手,抚上自己的脸,连连点头道:“是我,是小玉,我马上十八岁了,娘,小玉已经长这么大了,你看看我……”

    可惜沈素商再也没有说半个字、做半个动作,若不是盈盈如月的笑意还残留在脸上,谢玉折还以为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个幻觉。

    他的声音随着脊背的弯下而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了微弱无助的呜咽。

    看着谢玉折涕泗横流又喜又悲的可怜模样,杨徵舟转头盯着方霁月,皱眉问:“你操控的?方宗主,她最好只是个人偶。要是被人发现你用活人炼器,没人救得了你。”

    方霁月摊开两只手心,其中红线一动不动,动作坦然地说明自己与此事无关。可她的目光却注视着刚才突然行动起来的人偶,缓声道:“那是她。”

    “沈素商死后,我用引魂幡聚齐了她的魂魄,在人偶中安养,想送她去轮回。但我等了十四年,她的三魂六魄依旧散乱。所以我带她来见你。让你见见她,也想试一试,能不能治好她。”

    谢玉折低低地复述:“这么多年……她还没有入轮回?”

    一根红线探入沈素商的眉心,方霁月道:“或许是见了你高兴,刚才她有了短暂的意识,魂魄重聚,可以入地府了。我为她的灵魂打了个不会被磨灭的印记,无论她下辈子投胎去了哪儿,我都会寻着那个印记,让她做一个无忧无虑的人。”

    谢玉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哑声问:“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报答她的恩情,”似乎是为了避免被追问,方霁月笃定道:“救命之恩。”

    “她是怎么死的?”

    “重病而死,小仙君。”

    “什么病?”

    “……”方霁月不说话了。

    “你们都骗我!”

    谢玉折发现自己从头到尾都活在不知道多少个弥天大谎里。无论是杨徵舟、顾长明、方霁月还是已经别离的柳闲,他们全都在他面前扯谎。

    柳闲为什么要杀他?杨徵舟为什么又执意要他死?他们为什么要隐瞒母亲的死因?顾长明肯教导他,当真只是因为惜才吗?

    眼前是浓厚的迷雾,这群当世大能不允许他窥见半分的真相,只是将他被迫裹挟在阴谋阳算的洪流里,将他笼罩在他们庞大漆黑的影子中,无法做出哪怕一丁点的反抗。

    “骗你?”

    方霁月淡声反问道:“听闻将军府上老管家办事细致得力,想必十四年前的账本仍能从库中找到。小仙君,若你不信,大可去翻阅看看,当年你爹为了救沈素商的病,花了多少真金白银。”

    谢玉折站起身,双目沉沉:“我查过。那年将军府花了大笔钱购入药材,数张不同的药方,治了肺痨、伤寒、风疾。”

    “那便以此为证。”

    “不,你们都骗我。”

    谢玉折双目通红,哀切道:“伪造保存一个十四年前无可对证的账本,并不是难事。可凡人的灵魂极其坚韧,只可能被灵力或邪术刻意损伤,生老病死不过是人生常态,压根不会对灵魂造成影响。倘若她真是得了这些病死去,又怎么会魂魄俱散!?”

    第092章 醉里梦长

    听到他的反驳, 方霁月讶然地用丝帕捂起了嘴:

    “啊呀,这是天不生教学课本之一《修行基础入门》里的知识点吗?那是我百年前写的书,的确没有说错。我原本只是念着世间母子情深, 想要让你们在永别之前见一面,没想到只多解释了一句话,就被你抓到了破绽。”

    谢玉折迟疑着问:“我看到母亲咽气的时候, 柳闲隐匿在房间的最角落里,手上泛着光。方宗主,他和她的死也有关吗?”

    这个中魇之后看到的画面,他记了许久了。不远处病床上躺着友人,低头能看到自己手间浮动的咒印,手腕上的红痣被光映得若隐若现,这分明就是柳闲的视角。

    方霁月思索了片刻:“沈素商病死的时候他还在做国师,晓天知地, 智算若神,连皇帝祭祀时都要他在一旁做法,他和你们家交往多年,或许他那时候只是在为将死的好友祈祷,希望能治好她的病而已。”

    不,不是的。

    谢玉折能大致感受到那一天柳闲的想法,一面是惋惜, 另一面却是松了一口气,他好像早就期盼着沈素商的死。

    “上仙千般阻止我见你, 就是怕我太过随心放纵,多说错了话。这次我带你见沈素商, 过后都要亲自去向他请罪;要是我还对你说了什么,不用等他对我动手, 我都会立马自戕。”

    她能见到柳闲吗?

    谢玉折曾回过和柳闲一起住过的乡野小院,那里的一切还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并没有柳闲回去过的痕迹。他想见柳闲,但也没有问方霁月柳闲在何处,他不想见自己,即使知道了在哪儿也没用。

    方霁月温和地勾了勾唇,旋即又收起了笑意:“小仙君,你要是不再执迷于这些已故的事里,未来会有顺风顺水的一辈子,何必深究呢?我要带阿商走了,再会。”

    母亲一直都在下修界生活,为什么会和这群人扯上关系?为什么她的死隐秘到稍加泄露就会让一宗之主自戕?

    早有预料自己得不到想要的答案,谢玉折走到沈素商身边,虚虚地环抱住了她,不敢碰到她的半片皮肤,不敢用半点力,生怕会把这具盛着母亲灵魂的人偶碰碎,连呼吸都放轻了,他问:

    “她能离开了吗?”

    “某日你会遇到一个放风筝的小孩,或许那就是她。”

    “方宗主的恩情,玉折记下了。”

    诚挚地拜别了两位女子,谢玉折留恋的目光迟迟不能从沈素商身上移开,垂下眼帘,轻声唤了最后一句:“娘。”

    而后他站起来,背过了身去。他的出生已经害得母亲吃了苦,他不能再耽误她新的一生。

    见方霁月手上红线动了动就要带人离开,杨徵舟面上没什么悲喜:“方宗主仅仅是来这么一趟吗?”

    可那人没有回应,已经款款出了门,雅座里的猫却突然发出了人声,不过仍是对谢玉折说的:“我怕到死还欠沈素商的情,所以才要在自己入土前送她无忧的一生,而她骨肉的安危和我无关,你已经死过一次了,今后好自为之。”

    最后这一句话,在场两个人都听清了。

    之前入地府看到的景象果然不是个梦,谢玉折笃定自己是死而复生,而并非重伤被救!

    而这句话听在杨徵舟耳中,他喝了口茶,看着谢玉折,右眼有一抹流光闪过,沉思了一会儿后,嘴角竟然浮现了清淡的笑意。

    和顾长明两个时辰的约定已过,雅座的门窗自从被方霁月打开之后就又被封锁,应是有结界笼罩,怎么破都破不开。空间并不宽敞,面对心情奇差还要他死的杨徵舟,谢玉折反手握着一把弯刀,冷声道:“放我出去。”

    杨徵舟怡然问他:“为什么不等顾宗主来找你呢?能跟着两位大能,谢小仙君上辈子救了国,这辈子才有这样的好福气。可你的运气差了些,摊上这身命格的人必须死。”

    “放我走。”

    杨徵舟在泡茶,并不理会他。

    虽然眼眶仍是微红的,可谢玉折身上的气势丝毫不弱,他一步一步走向门口,听到熟悉的“你必须死”四个字时扯了扯唇角:

    “你只有青瞳时才能用幻术,却并未把我视为对手,现在仍是黑瞳。如果不放我出去,在你的眼睛完全变色控制我的心神之前,我的刀已经插进了你的骨头里。”

    只见刚才被他握在手上的刀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杨徵舟突然感受到的、抵在自己背后毫无间隙的利刃!

    没料到他会这样做,杨徵舟叹了口气,双目依旧是普通人的模样,他问:“难道等你出了这扇门,灵力不足以维持刀身,我就不能对你动手了吗?”

    谢玉折道:“正如你所说,出了这扇门我就有了顾宗主的保护,你杀不了我。”

    “很聪明,但依旧天真。大多数修士只会用修炼的等阶来比较修士的强弱,可金丹期的你打过了元婴器的赵元修,更何况同为十绝的我和顾长明。十绝十人各怀隐秘本领,实力无法比较,你看到的,只是他们想要你看到的。倘若我想杀你,顾长明救不了。”

    “我知道。”

    谢玉折当然知道,且不说顾长明救不救得了他,他根本不会救他。

    身为天下唯一的渡劫期,顾长明的探查能力不可能弱。从前连上仙都能监视,如今想知道他这个没有按照规定时间出现的小弟子的行踪,也轻而易举。

    或许他正在隔壁的雅座里喝养生茶,或许在和赵纸意听平日遇不到的评书,但他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将他带走。在酒楼里出面救下弟子,这在他心中是不符合他身份的事。

    谢玉折右手合二指捏出一张不知用处的符咒,平静地点了点头:“我受伤后符纸沾上血会自燃,醉梦长会爆炸。”

    “?”

    杨徵舟云淡风轻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缝,他皱眉道:“血却符?这么珍贵的符纸,你怎么得到的?”

    “柳闲给的。”谢玉折说:“他给了我一大箩筐。”

    “他说如果有一天我要一个人去危险的地方,一旦有必要,可以把这个符提前贴在路上。”

    一旦有必要,就要引爆整座楼吗?杨徵舟扶着额想。

    果然惹谁不能惹疯子……疯子教出来的小疯子也不行。

    好在小疯子只是拿出来晃了晃,他又收起了符纸:“但你不杀我了,待会儿离开的时候,我会沿途一个一个把它们取下来。”

    谢玉折把符纸拿出来只是想多一层保险做做样子,他当然不会用一整个酒楼里的人命换自己,他知道杨徵舟没杀心了。

    今日醉梦长里好浓的血腥气,素日皆是翩翩公子的杨徵舟都浮躁得不行,暴露了许多情绪。

    比如,一开始要杀他时的决绝狠心,方霁月出现后的紧张以及听到她的话后缓慢涌上的轻松。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要他死,但杨徵舟显然只是想要一个“谢玉折死过”的结果,并不在乎别的,而他迟迟不动手,显然已经得到了。

    杨徵舟笑着摇了摇折扇,点头道:“我放你走。”

    “多谢。”

    谢玉折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了回廊转角处,而仍在尽头处摇扇的杨徵舟,双目赫然呈现着至青之色。

    *

    “上来。”

    果然一回到酒楼大堂就收到了顾长明的传音,谢玉折抬头向上看,潺潺流水上的亭台里,有双纤白的手撩开了雅座的薄纱,一张比海棠还秀丽的脸探出来,对他的方向笑了笑,又迅速地放下了白纱,遮住了亭台的内景。

    不过仅那一眼,就惹得堂下一众人的惊呼。

    能坐在醉梦长流水亭台里的人,绝对身份非凡。看那人贵气十足,究竟是哪家的小姐,竟生的如此美丽?

    那当然是赵纸意,他在给谢玉折示意他们的位置。

    亭台是醉梦长少数贵客专有的位置,就连去往那儿的路都与别处不同。

    它建在清澈游鱼的流水之上,奇花异草环抱其间,要想上楼,先要踩过小溪上铺着的块块青石。溪水如明镜,谢玉折沿途走过,可以从中看到自己苍白无趣的倒影。

    都快要入夏的时节,这地方也压根没有花树,可天上突然飘起雪与花,冰雪落在皮肤上渐渐融化不见,花瓣落进溪石里,随着流水飘啊飘,没过多久也都像溶入水中了一般,再也找不见,只有不知何处的鸟兽一直婉转啼鸣着。

    为他领路的小厮喜笑颜开,为他解释道:“公子呀,您果然贵人有福气,这‘芳华落晓,舒雀啼春’可是咱们楼里人人想一观的奇景!”

    “奇景?”

    小厮连声道:“对对对!这可不是咱们醉梦长弄出来的,都是自己从天上飘下来,几月才能遇着一次,多少人慕名来观,但谁都不知道究竟怎么形成的哩!就说这景,还有个传说,当年这地方住着位娘子,乐善好施,蕙质兰心,鸟儿喜欢她,她出行时都为她衔来花瓣,天上的神仙喜欢她,思念的泪水落下来就变成了雪花,后来娘子飞升了,她的灵力留在这个地方化作……”

    小厮抬头,见谢玉折压根没听进去一个字的模样,便讪讪地住了嘴,拿出随时都准备着的玉骨伞,关切道:“不过景虽美,贵客的身体更加重要,需要我为您打伞吗?”

    谢玉折没有回答,他出神地看着在几块石头之外,一会儿跳来跳去接花瓣,一会又蹲下来逗弄游鱼的小孩。

    小孩笑嘻嘻地合上手掌:“诶咻,抓住啦!”

    他往前走几步后,小孩察觉到有人要过路,停下了自己的动作,蹦蹦跳跳地走到路边,为他让了路。

    凝云纷飞茫茫恍然不似人间,谢玉折没有走,他取走小厮手里的伞,抬手撑起来,为小孩挡住了雪,二人一同立在伞下。

    那小孩抬起头看着他,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用稚嫩的嗓音问:“大哥哥,怎么了?

    谢玉折没有回答。

    “你不开心吗?”

    小孩张开手往前伸了伸,数朵漂亮的花瓣正躺在其中:“我刚刚好辛苦才抓到的好看花瓣,都送给你,你会高兴一点吗?”

    谢玉折低头,目光并未落到花瓣之上,反倒看着小孩抹满了颜料的脸,那上面五彩缤纷,连五官都看不太清楚了。

    可他握着伞柄的手却越来越用力,青筋凸起好似握剑之时!

    他蹲下身,激动地握着小孩的肩膀,还没想好措辞,只见小孩的眼眶顿时红了,他的双眼水汪汪的,用力一挣扎把自己的肩抽出来,噔噔噔淌过溪水,手上花瓣撒了一地,他跑到一处花卉盆景后躲着,只悄悄地探出一个头,气呼呼地说:“你把我弄疼了!”

    “我……对不起。”

    谢玉折的手还悬在空中,他咽下想说的话,僵了片刻便垂下手,捡起还未溶入水中的花瓣,歉意地拿出一串新鲜的糖葫芦,平稳呼吸道:“给你,谢谢你的花。”

    “这是什么?”小孩问。

    “糖葫芦。你没有吃过吗?”

    “没有见过。”

    “酸酸甜甜的。”

    小孩顿时亮了眼睛,似乎有些蠢蠢欲动,却最终只是乖巧地摇头道:“妈妈说了,我没有见过的食物,都不健康,不能吃。”

    而后他又转头见四周都没人,羞赧地对了对手指,咬唇道:“不过她现在不在,我可以……悄悄地尝一下吗?”

    妈妈?

    谢玉折把糖葫芦串递出去,用力摩挲着伞柄,问小孩:“你的家人呢?”

    小孩的脑袋里不记事,拿到了大人赔来的礼,他的气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一边乐滋滋地咬下一颗糖葫芦,一边摇头晃脑地回答:“我是一个人出来玩的,没有家人。”

    而后他又像咬到坏山楂了般脸色一变,却又在下一刻转为晴天,谢玉折问:“吃到坏的了?”

    “没有。”小孩摆了摆手:“刚才突然想到书上说不能吃陌生人给的食物,但我觉得哥哥你是好人,所以没关系啦。”

    谢玉折后知后觉自己的问题,提醒道:“以后还是不要吃了,谁都有可能是坏人。”

    “我知道了!”小孩答的迅速又敷衍。

    “……”

    谢玉折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让他不要对别人这么轻信,没想到他已经惊喜地大睁着眼,又急急忙忙地咬下一颗,口齿不清地指着已经没了大半的糖葫芦串说:“这个好好好好吃啊!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而后他转过身子,踮起脚,抱着谢玉折的脖子,亲了亲他的脸颊,高兴地转着圈圈:“谢谢大哥哥!”

    “慢点吃,我还能……”“再给你买”四个字还没出口,谢玉折已经僵在了原地,脸上的肌肉不停抽动,他茫然地摸了摸自己刚才被亲过的地方。

    啊……这是……怎么回事。

    第093章 听不懂

    雪不下了, 花不落了,鸟也不叫了,连奇景都好像静止了。

    见谢玉折的手停留在他自己的脸颊上不动, 小孩吃东西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跟着戳了戳自己的脸,不解地问:“大哥哥, 你怎么了?”

    “没事。”

    雪花落在谢玉折薄红的耳廓上,冰凉又沁人,冷得他一激灵。

    虽然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但说到底不过是被个高兴的总角孩童亲了一口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也没什么好虽然的。

    他舒了一口气,余光看到小孩每走一步都会在地上留下小滩水印的脚,蹙着眉道:“我带你去换鞋袜吧。”

    小孩抗拒道:“不去, 我还没有玩够呢。”

    “你刚才淌了水,鞋袜都打湿了。这里下雪天冷,要是不及时更换,很容易得病。”

    谢玉折尽力地温声解释着,小孩也认真听着,但他能很明显地从他水灵灵的大眼睛里看出来,他根本没听懂亦, 或是压根不在乎。

    于是他想了想,补充道:

    “之后就不能吃糖葫芦, 要吃药了。”

    小孩像炸毛了似的蹦起来,惊恐道:“药!?”

    “嗯。”

    小孩两手交叉放在胸前做成防御的姿势, 坚决有力地拒绝道:“我不吃!”

    谢玉折道:“那就听话。”

    “好吧。”小孩依依不舍地环顾着四周,低落道:“可这是我第一次到这么神奇的地方, 我想多在这里待一会儿。”

    他扯着谢玉折的衣角摇了摇,可怜巴巴地说:“而且,我没有鞋袜可以换了。”

    “……”

    看着他微红可怜的眼睛和柔顺的丸子头,谢玉折差点猛的咬到舌头。他抿了抿唇,抬起手又放下,最终只虚虚握住拳头,屏住呼吸道:“在这里等我。”

    “好哇好哇!”

    说罢他便去找了醉梦长的小厮,要了一双崭新的孩童鞋袜,问:“你认识那个孩子吗?”

    小厮瞥了眼正在东张西望的小孩,怜爱笑着:“他呀,挺可爱一孩子,又不惹事,又不吵闹,就是不知道爹娘哪去了,在这里待了好多天,一直是一个人。”

    一个人?他口中的妈妈不在身边吗?

    谢玉折取出一锭银子放在小厮手中:“那他住在哪儿?”

    小厮收下赏银,满面欢喜道:“我们阁主心善,安排他住在醉梦长最上等的卧房里了!”

    “最上等?”

    商人求利,醉梦长天子号最上等的卧房一日能赚不少银两,就算杨徵舟要做好事给人提供居所,又何必做到如此程度?

    小厮侧着手掌,挡住嘴悄悄地对他说:“公子,您不知道,这孩子在的这几天,醉梦长里都下了花雪。那么多人涌进来观景,我都不敢想阁主这几天赚了多少钱!他嘱托我们要好好照顾他,我们当然明白。别说照顾了,近几日拿的赏银比过去几个月加起来还要多,这种招财还可爱的小福星,我们巴不得求他留下呢!”

    谢玉折又塞银子,问:“他还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

    “还真有。这么讨喜的一个小崽子,和我家妮儿一样乖,可惜就是……”小厮伸出食指指着太阳穴画圈圈,为难道:“好像这儿有点问题。”

    “我原本想着他总是一个人会很闷,就想着下了工之后逗他玩玩。没想到我每一次去找他,他都在和捡到的花瓣说话,还要转述给我听。他总说什么‘殿试看到……首级’?记不太清了,我也没几次能听懂。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接触到这些东西?要是被有心人曲解上报了,说不定还会被治罪哩。”

    谢玉折沉思了会儿:“我知道了。”

    正当小厮欢天喜地以为客人要走了,没想到他拿出了一锭更大的、能保他全家人这辈子衣食无忧的金子,嘱咐他道:“他的家人不在,拜托您多多照顾。”

    “大、大人,这这这我不能收啊!”小厮连忙推脱:“我怎么能靠一个小孩收这么大笔钱呢?”

    谢玉折弯了弯唇角,想要让自己看着更亲切一些:“小孩没见过的很多,不用太费心,有空时买些好吃好玩的给他就好。多出来的银两是我的谢礼,随您安排。”

    “这太多——”

    小厮还没说完,客人又拿出一块玉佩,他定睛一看,惶恐得眼睛都要掉在地上了。

    这可是皇亲国戚才会有的玉佩,要是他说的哪些话做的哪些事不合大人的心意了,那可是掉脑袋的事情!

    他迅速收下黄金说:“哦,好,好。”

    客人微笑道:“有劳了。”

    小厮不由得开始猜测这小孩的身份。

    值得皇家用这么多钱来嘱托我这个无关紧要的小二,他该不会是狸猫换太子里的真太子吧?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必须要负起责任来啊。

    等谢玉折回到石潭边时,小孩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双脚在流水上来回晃。他的丸子头上插满了五彩缤纷的鲜花,红彤彤金灿灿的,像是戴了个小花园在头上。

    “你回来啦。”小孩瞧见了他,一手撑着石头,另一只手远远地朝他打招呼。

    谢玉折不由自主地轻笑了声,把他的身体扶正道:“坐稳一些。”

    小孩端正了身体,不解问:“做什么?”

    只见这人已经撩起衣袍,半跪在他身旁,为他脱下沾满了泥水的靴履,用干净的帕子擦拭着他沁了满脚的水。

    小孩急忙收起腿道:“好脏,我自己来就好了。”

    “不脏。”谢玉折一边细致动手,一边补充道:“别把你的衣服也弄湿了。”

    “……噢。”

    稍不注意碰到小孩的皮肤时,便会被他冰凉的体温惊到,谢玉折问:“不冷吗?”

    小孩应景地打了个喷嚏,抖着声音咯咯笑:“冷呀。”

    谢玉折将暖烘烘的灵力聚于手掌,虚虚握着和小孩的脚踝,试图让他的身体暖和几分,他歉疚地敛着眉:“是我一时失礼,吓到你了。”

    “刚才你为什么那么激动呀?”

    “……出现幻觉了。”

    即使只是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小孩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揉了揉自己的肩膀道:“真的好疼。”

    他垂下头,新奇地看着谢玉折的一举一动,咧嘴笑道:“不过你对我这么好,我原谅你啦。”

    心像被针刺了几下,谢玉折纠正道:“我只是做了件小事。”

    小孩瘪了瘪嘴:“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没有人管过我了。”

    他抬手接下一片雪花,低头看着它迅速融化:“阿姨说,爸爸在各地出差赚钱,没空回来;妈妈在实验室里研究很重要的东西,不能回来。小学入学之后,我就没有和他们一起吃过饭了。我一直和奶奶住在一起,奶奶身体不好,还好有阿姨照顾她。”

    小孩嘴里有很多他没有听过的名词,谢玉折很仔细地听着,也只能猜出个大概的意思:他父母不在,一直和体弱的奶奶相依为命,还有个……阿姨?

    “……”他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很笨,只能无言又小心地为小孩换好靴履。

    小孩并不沮丧,他环顾四周,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好像都是有趣的:“我第一次在夏天看见下雪。”

    “这是醉梦长的奇景,叫‘芳华落晓,舒雀啼春’。”

    想着小厮当时的话,谢玉折依照着讲了一次花娘子的传说。

    听完之后,小孩问:“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仙吗?”

    “有。”

    “神仙那么厉害,是不是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学什么都能一下子学会了?”

    “……是吧。”

    “我好想做神仙呀。”

    谢玉折彻底沉默了。

    见他不接话了,小孩转移了话题:“这些雪堆起来,我们能一起打雪仗吗?”

    谢玉折没意识到自己在残忍地扫兴:“小雪落到水里就融化了,堆不起来。”

    小孩耷拉下肩,明显低落了很多:“噢。”

    “你喜欢雪吗?”

    “不喜欢。”小孩说:“我家在北方,一年要下很多很多次雪。每一次下雪的时候,阿姨都会说‘雪落人心静’,让家里的老师多教我几个小时兴趣班。”

    “兴趣班?”

    小孩用一种“你不知道也正常”的眼神看着他掰着指头说:“我要学很多东西,书法画画,拉琴下棋,滑雪骑马。”

    谢玉折用一种“你一定很辛苦吧”的语气低声问:“累吗?”

    没想到小孩竟然否认了:“不累。”

    他认真地摇了摇头:“既然是决定了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最好。爸爸说,北城每年都会下很多次雪,要是有一次玩的太开心,以后每一次下雪的时候都会想起来,可能会影响那一天的学习。”

    绕是在军营里经历过铁血训练的谢玉折也没听过这种说法,他问:“所以你不会在下雪天出去玩?”

    小孩极其自然地点头道:“不会。”

    这是什么一刀切的理?哈,谢玉折都有点无语。

    不过这种风格的做法,他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天不生的那两个人还在,察觉到有视线落到自己身上,谢玉折知道自己能逗留的时间不多了,他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我之后再来找你。”

    “我……”

    小孩还没答,突然惊恐地跳了起来,急匆匆跑走,谢玉折身后的衣料被人扯了扯,“有个好凶的叔叔走过来了!”

    好凶叔叔?

    说曹操曹操到,只见顾长明已经从流水亭台上一步步朝他走来,冷不丁地问:“停留这么久,你在做什么?”

    “宗主,并无要事。”

    谢玉折把小孩挡至身后,恭敬地拱手道:“只是遇到了一个找不到家人的孩童,为他换下了湿鞋袜。”

    “是吗?我和赵纸意在听救人的戏,没想到你更有闲情雅致,直接就地演了一出。”

    顾长明朝小孩抬了抬手:“过来,让我看看。”

    小孩全身都藏在谢玉折身后,连张脸都没探出来,只露出一只手指着自己,不敢相信地问:“我?”

    顾长明冷淡地点了点头:“你。”

    小孩道:“我不去。”

    雪好像下的大了,顾长明再道:“过来。”

    气氛变得紧张起来,谢玉折还没来得及说话,小腿突然被人环抱住,小孩全身都挂在上面,哭声响彻天地,他边哭边吼:“我不去!!!”

    整座楼的人都好像安静了。

    顾长明嗤笑了声,眯眼问:“你怕我?”

    小孩横过头没不理他,谢玉折却能听到他在小声地嘟囔:

    “我才没有怕他呢,我只是不喜欢他。”

    谢玉折安抚性地捏了捏握着他的手,把小孩往自己身后微拨了拨,侧过头用口型道:“我知道。不想去就不去了。”

    小孩明媚地笑着回应他,躲得更深了些,连一点边边角角都没有漏出来。

    顾长明毫不在意地问:“不在爹娘身边的孩子最可怜,他爹娘呢?”

    谢玉折道:“宗主,我正要带他去和亲人团聚。”

    小孩的声音也闷闷地传出来:“叔叔你安心去听戏吧,不用担心我!”

    “叔叔?”顾长明一字一顿地复述着,语调竟有几分嘲讽。

    谢玉折急忙解释:“宗主,他年纪小,常年生活在下修界,不清楚您的……”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他猝然被甩了个响亮的耳光,麻木的嘴唇扯不出半个字来,止住了还未说出口的解释。

    顾长明收起手,无悲无喜道:“浪费时间。”

    火辣辣的红掌痕迅速浮现在谢玉折脸上,右耳好像被十辆八匹马拉着的车碾过一样发出嗡嗡声,他的嘴角缓慢流出两道血迹,半边脸颊麻得好像不属于自己,即使已经用力保持平衡了,可身体还是控制不住地晃了下。

    凝固死寂的空气让他喘不过气,顾长明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命令他:

    “让他过来。”

    第094章 带你走

    “你怎么能打他?”小孩压着眉头, 瞬间拔出了腰间的小刀指着顾长明。

    大脑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视野里全是密密麻麻的血点,谢玉折踉跄了几步, 强行按下小孩手中的刀:“不得对顾宗主无礼,他是我们要敬重的长辈。”

    这个小孩连灵丹都没有,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稚子, 自然不知道自己用刀指着的人是谁。

    小孩怀疑又不赞同地看着他,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般挣扎,可惜好几下之后都不得动弹。

    顾不上自己眼前已经变得猩红一片,谢玉折一边按着小孩的刀,一边迅速解释道:“宗主,他身上沾满了颜料和泥,还爱撒泼打滚,恐怕会弄脏您的白衣服。”

    “你用起刀来了?”顾长明并不理会他, 反倒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小孩紧紧握着的木刀,淡声道:“可惜粗制滥造。”

    而后脊背突然被狠力一压,谢玉折能清晰地听到“咔”的一声,那是他某处骨头被蛮力折断的声音,他原先还直立着的膝盖顿时着了地。

    顾长明连个锋利的眼神都未曾给他,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你很紧张。你究竟是在为我考虑,还是在担心别的?”

    “为您……宗主, 我在为您……”谢玉折吃力地用一只手撑在地上,深深地躬着脊背, 痛苦地咳出来好几口血。抖着手用大拇指抹去了自己嘴边的血痕,他看不清眼前的红到底是他眼睛里的血, 还是他咳在地上的血。

    顾长明自然道:“与虎谋皮,你早该有觉悟。我至少不会说遍甜言蜜语之后取走你的性命, 不是吗?”

    他根本不在乎谢玉折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只要谢玉折的行动符合他的心意,能大放异彩但又一人之下,活在他的掌控之中,就像曾经的赵元修一样,可惜后来那孩子的反心都表现出来了。

    谢玉折就做得很好,他还在断断续续地说“弟子明白”,不过依旧护着那个小孩。

    突然天上红花被无形的剑气割散为碎屑千瓣,混进粒粒雪花之中,好像下起了血,一片极尽秾艳糜丽之景!

    眼前景象变得肃杀又朦胧,一半是生机勃勃的初夏,生灵兴旺,另一半是死气沉沉的寒冬,草木凋敝,整座楼都像被蒙上了半枯半荣的雾气。

    顾长明背后的剑鞘正在赫赫闪光,他不再前进半步,寥寥几个字便对小孩下了最后通牒:

    “在我毁了这个地方之前,过来。”

    被冷冽的杀气笼罩,小孩死瞪着双眼,却只能乖乖地走过去。

    而谢玉折以一种臣服的姿态跪在地上,连头不能抬起来半点,除了那两人越来越近的脚尖之外,他什么都看不见。

    顾长明心满意足地勾了勾唇角,他用力捏着小孩的下巴,弄得他整张圆嘟嘟的脸都聚了起来。

    他周身一点威压都没有,可森冷的眼神却让人在温暖的暮春也不寒而栗。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丝毫不怯地和他对视着,他说:“我没有名字。”

    “没有?”顾长明不在意地说:“那便没有吧。”

    谢玉折只能无力地听着。他浑身都在发抖,双颊通红,一半是被打出来的,另一半是气血上涌来的,可他的唇色却苍白无比,只有被自己无意识咬破的地方流着殷红的血。

    他是个无能之人。

    连旁观的资格都要靠别人施舍的人。

    他此刻的所作所为并非隐忍,而是无能为力的屈服,他对小孩接下来可能遭遇的危险心知肚明,可却只能无法反抗地做一个旁观者。

    他不由得想,要是柳闲是他,现在又会怎么做呢?

    而后他转而发现,柳闲压根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他是天下第一的剑客,有着大多数修士连一招都接不下来的绝对实力,他的脸上绝不会出现别人的巴掌;他自己就是仙,却连神佛都不信,从不在庙前跪拜,更不用说因为个凡人跪在地上。

    他教了我好多次,教我尊严可贵,可我为了一步步爬上去,低声下气卑躬屈膝,连选择跪下去的权利都未曾获得。

    愿我如星君如月……哈,愿我如星君如月。

    我想他是众星捧月的那轮月,我是他身旁上下浮沉的一粒灰。

    谢玉折整张脸都隐藏在暗处,他像失去了灵魂一般,不再撑着力气,额头重重地落在地上,青筋从上暴起。手脚都动不了,他轻舔了舔自己铁锈味浓重的嘴角,漆黑的瞳孔里微光忽明忽暗,比夜色浓稠。

    另一边,顾长明掀开小孩的衣袖,合二指抵于其上。他和上仙的法术一脉相承,灵力极寒刺骨,此时将它毫无预兆地大股注入他的筋脉,小孩的嘴唇都冷得乌黑发紫了起来。

    探了片刻后他就停了手,轻蔑道:“灵脉钝结,缺乏资质,毫无还手之力。”

    而后他手一抬,攫了一股石潭里的雪水,大力揉到小孩脸上,试图抹掉了他脸上七彩的花纹。

    溶化的颜料滑稽地在小孩脸上流成几行,兴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丝毫不掩饰凝视着顾长明的眼里的怒火,却也无法反抗,只能被左右掰动着脸,看人厌恶地皱着眉,听顾长明说:“好脏的——”

    “嘭!!!”

    顾长明脚下的水潭突然炸开,溅了他满身的水花,他浑身被淋了个湿透,猝不及防地闷哼了声。

    他侧过头去,只见谢玉折竟然浑浑噩噩地站了起来。

    “不许……碰他。”谢玉折断了根骨头,仍旧只能弯着腰,碎发沾着薄汗黏在额头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膝盖,而另一只手赫然捏着张的符篆,像个从黑夜里爬出来的鬼!

    赭黄色的符篆上沾满了血,谢玉折手一抬将它抛至高空中,符篆随风飘动,竟无火自燃,烧尽后连半点灰烬都没有留下,而后以顾长明为中心的石潭由里到外一层又一层地炸开了让人目眩的水花!

    “走!”谢玉折捏爆了手心攥着的石头,想也不想地扯起小孩的手往外飞奔。

    *

    一路躲躲藏藏,他们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不知道要走往哪里去,由双脚到御剑,天色渐沉之时,他们终于停在了一个荒郊野岭里。

    谢玉折先跳了下来,朝仍在剑上的小孩伸出双臂:“下来吧。”

    小孩熟稔地跳下来,谨慎地环顾四周问:“那个坏蛋跟过来了吗?”

    谢玉折才想起来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怕高,他收起手,闻着漫山遍野的腐臭味,轻喘着气道:

    “我用了几颗匿行石,他暂时找不到这里。”

    他把随身携带的干草被褥放在地上,坐了上去。

    他的身体已经完全透支了,要是再多走一步,他都怕自己刚活过来的心脏再度爆掉。

    小孩也乖乖地坐了下来,他拿出木刀拔出鞘三分,递给谢玉折,愧疚地说:“要不是因为我,你不会被打,对不起。”

    谢玉折的心脏突然像是在被一束满是扎人签子的竹片来回搅动,他指着木刀问:“这个是怎么来的?”

    小孩自责道:“这是酒楼的老板送给我的。他说我给他带来了好生意,这是回赠我的礼物,一旦我遇上了危险,就把它拔出来,他会出现来保护我。”

    “我想救我们,刚刚就把它拔了出来,可是他没出现,还害那个宗主生气,把你打成这样……对不起。”

    原来先前在醉梦长时突然而来的剧痛来自这里!疼痛难以忍受,谢玉折紧蜷着的手指抓了满手背后的泥,他合起小孩的手掌把刀合上:“不能让他知道我们的位置。”

    当时是杨徵舟让他刺了柳闲一剑,还不清楚他的目的,这个人不得不防。

    正当因痛苦而幻觉残留之时,感受到自己炙热脸颊上突然扇过来的凉风,谢玉折问:“你在做什么?”

    “奶奶说,吹一吹就不疼了。”

    小孩没有停下为他扇风的手掌,诚实道:“我知道没有效果,但我也不能做到别的事情了,对不起。”

    谢玉折定定地看着小孩,他稚嫩的脸都被自己的眼睛玷污,蒙上了一层肮脏的血雾,也不似方才那般活泼爱笑了,满脸都是忧色。

    他使劲地揉了好半晌自己的眼睛,却怎么都擦不掉斑斑的血迹。好像有千言万语卡在他的喉咙里,但最终只剩了轻轻的三个字:“不疼了。”

    小孩泫然欲泣地看着他的伤口,嘴角下弯道:“我认识一个医师姐姐,她是个很厉害的女侠,不会告诉别人我们在哪儿,我们去找她为你疗伤吧。”

    谢玉折踉跄着站起身,点头道:“好,我们去。”

    “不过她看病不收药钱,她喜欢我的字,给你治过伤后,我必须和她一起出门行医,帮她做几天记录,不能陪着你了。”

    小孩拉起他的手,正往前走,却发现自己并不能拉动身后的人。

    大哥哥立在原地不动,慢慢地对他说:“那就再等等吧。”

    “等什么?”他不懂。

    “等明天……再去医馆。”

    “可是你的耳朵都裂开了,脸也肿了,”

    看着败絮似的谢玉折,小孩眼泪哗地流下来,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恐惧道:“我不想你死啊!”

    谢玉折抬手抹去他的眼泪,温声道:“我不会死,只是一点皮肉伤,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小孩悲伤地吸了吸鼻子,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带着浓厚的鼻音问:“真的吗?你还有哪里受伤了吗?”

    “没有了。”谢玉折低低地说:“和我多说会儿话,我就好了。”

    见他执意如此,小孩抹掉眼泪,一边依旧为他扇着风,另一边强扯出抹笑意转移了话题:“大哥哥,你刚刚用的是什么招数呀,居然能带着我一起逃出来……你不知道,今天好像有一层罩子把我罩住,我怎么都出不去酒楼。”

    谢玉折从芥子袋里掏出一大捆整齐摞着的符篆,放到他手上说:“这叫血却符,去到危险的地方时,可以先把子符贴到别人想不到的地方。当母符上沾了很多主人的血时,子符就会爆炸。”

    他拿出一顶长长的斗篷套在自己身上:“这是匿形衣。你从外边看,现在是不是看不到我了?”

    小孩围着他转了好几圈,慌张问:“看不见了,你去哪儿了?”

    大哥哥动了动便显露了身形,见此,小孩捂着自己的心口,悄悄舒了一口气。

    谢玉折又拿出几颗石头放地上:“匿形衣只有静止的时候才有效,所以匿形石更有用些。捏碎一个能用几个时辰,虽说只能隐藏灵力踪迹,但已经够用了。”

    小孩认真地听完了他的介绍,惊讶道:“你有好多我没有见过的东西!”

    谢玉折的神色落寞了几分,他说:“都是师尊给我的,它们都很珍贵。”

    “那你的师尊一定是个好人,把这么多珍贵的东西给了你。”

    “嗯。”谢玉折把大半沓符篆石头和匿形衣拨到小孩身边,他说:“这些给你。”

    小孩蹦了起来:“我怎么能要?”

    谢玉折说:“帮我收着。”

    小孩了然地点点头,将它们放进了自己的小袋子里:“那分开的时候你一定要记得拿回去哦。”

    “……好。”

    林中寂静许久,如练月色照到小孩脸上,见大哥哥不再说话,他咬了咬唇,想了许久新的话题。

    而后他指着自己流满了颜料的脸道:“这些是醉梦长的杨老板给我画上去的,他说这是特殊的颜料,只要不被擦掉,谁都认不出来我是谁。可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呢?”

    “你的宗主也是,他问我的名字,还想看到我的样貌……”他转过身子面对着谢玉折,问他:“大哥哥,你想知道我是谁吗?”

    第095章 他的亲爹?

    “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谁?”这句话如魔咒一般萦绕在谢玉折的脑海。

    说着, 小孩往衣袖上沾了雨水,抬手覆到脸上,想要把满脸的颜料擦拭干净。

    “我不想。”谢玉折连忙制止了他的动作。

    “不要让别人知道。”他闭上眼, 重重地强调道:“无论是谁。”

    “你也不行吗?”

    “不行。”

    谢玉折并不能担保自己未来不会变成一个坏人,不确定以后他会不会和小孩反目成仇,甚至不知道今天过后他和这小孩是否天各一方。

    而且或许是逃避心理作祟, 他只想让猜测保持为猜测,而不是被证实、亦或是被推翻。

    小孩停下了自己的动作,“那你叫我小花就好啦,大家都这样叫我。”

    小花用手指轻轻点着自己的下巴,好奇地打量着谢玉折:“我听马房的伯伯说过,天那边的仙宗要来三个大人物。一个是威势逼人的顾宗主,一个是秀丽动人的赵仙君,还有一个是谢玉折。大哥哥, 你就是谢玉折吧?”

    谢玉折倏地一愣,不顾浑身的疲惫,他瞳孔微张,怔忡地看着小孩。

    而后他反应过来眼前人只是个至纯懵懂的总角孩童,并不是别的谁,于是模仿着他的语气,眉眼弯弯地点了点头:“嗯, 我就是谢玉折呀。”

    “我果然没猜错。”

    帮小花把蓬乱的丸子头散开,又为他理顺梳了梳, 谢玉折叹了口气:“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既不威势逼人, 也不秀丽动人吗?”

    “你和他们都不一样,”小花咬唇想了想, 大大张开双臂后,又随即放了下来,解释道:

    “我是因为找不出词语形容你,刚好伯伯也没有用词形容谢玉折,所以才觉得你叫这个名字。

    见谢玉折不解地看着他的动作,小花难为情地后退了半步,真诚道:“阿姨说,拥抱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动作。我本来想抱抱你,可你受了伤,要是被别人碰到一定会很疼。所以你别伤心,虽然说不出原因,但我莫名其妙地最喜欢你啦!”

    “是吗?”

    “是的!”

    谢玉折笑了笑,朝他缓缓伸出双手,将他揽进紧实有力的双臂中,动作却轻柔得好像在对待一件宝物,他慢慢地说:

    “没事,我一点都不疼。”

    离得近了,小花能闻到他满身的血腥味,他的下巴轻轻靠在谢玉折肩上,懵懂地眨巴着眼:“被自己敬仰的人打了,你难过吗?”

    “不。拥抱的力道大了些,谢玉折放松地闭上眼,叹了口气:“我现在比过去好多天都高兴。”

    “我听说他们说,你是山巅巅宗门里的弟子,可今天你没有听你的宗主的话,还让他淋了满身的水,他一定很生气。之后你回到宗门,会被他责罚吗?”

    谢玉折摇头:“我不会回去了。”

    十七岁,跪了十七年,先跪的是派人追杀他的皇帝舅舅,后来跪的是把活人视作刍狗的宗主大人,按着别人的意愿恭恭敬敬活了这么多天,违抗顾长明的意愿把小花从醉梦长里救出来,是谢玉折此生第一次离经叛道的选择。

    先前在醉梦长听小厮讲奇景传说的时候,谢玉折就已经注意到了小花。

    而当他抬头向上看时,顾长明正立在流水亭台之上,冰冷的视线同样落在小花身上。

    早在他看到小花之前,顾长明就已经发现了他,负手立于高处俯瞰这个小孩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和渡劫期正面对抗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谢玉折知道他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少,所以只能在找小厮的沿途,悄悄贴满了血却符。

    小花说今天自己怎么都不能从醉梦长出去,明显是有人对他设了防。是一直让他住在这里的杨徵舟,还是早已发现他的顾长明?

    面对小花时顾长明身上的杀气丝毫不掩,像是下一秒就要把他按进水潭中溺死。

    所以他要带他走。

    小花“啊”了一声,问:“这算是书上写的叛出师门吗?”

    谢玉折说:“我不是天不生的弟子,我的师尊不喜欢那个宗门。”

    小花非常感同身受地连点着头,一想起顾长明他就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他嫌弃地拧着眉:“那宗主就是一个又强又别扭的坏蛋,我也不喜欢。”

    “三天前我迷路了,杨老板在路边遇到我,好心让我住在醉梦长里。可是今天我怎么都出不了酒楼的门,要不是你把我带出来,说不定我爹这辈子都找不到我了。”

    小孩掰着手指,思考片刻之后恍然大悟:“杨老板一直任我随意走动,他说我随时想离开都可以,所以是不是那个坏蛋不想让我走?他掐我的脸都好难受,你一定非常痛……玉折哥哥,要不我们还是现在去看医生吧?”

    谢玉折却没像听到别的话似的,他控制不住地晃了晃身体,满脑子只剩一个字,颤着声音复述:“爹?”

    “你爹……是谁?”

    小花说: “他是一个超级厉害的人,他说是个神仙还是什么,所以如果之后坏宗主找人追杀你也不用怕,他一定会保护你的!”

    谢玉折问:“神、仙、亲……爹?”

    没反应过来他反常的动作,小花不明所以地反问:“啊?”

    这天下唯一的神仙,不就是……

    谢玉折沉痛地闭上眼,再问:“小花,你几岁了?”

    小花用手指比出了个“四”:“小花四岁啦。”

    谢玉折突然又放松地舒了口气,这一瞬间他脑袋里乱如牛毛,连他自己都理不清自己究竟在想着什么。

    这小孩举手投足都让他太熟悉了,甚至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他的心脏还不受控制地抽痛着,那分明是剑意的余威和它主人的共鸣。

    他本来以为自己没认错,以为小花会是变小了的柳闲,可是柳闲的……亲爹,真的还活着吗?

    不过听了小花的解释之后,他的心里好受多了。

    他庆幸地想:还好小花四岁。

    算了,不管这孩子究竟是谁了。

    只要不是柳闲的孩子就好。

    其实他是这样想的。

    毕竟四年前柳闲还是一个体弱的国师,应该……不能……吧。

    谢玉折突然反应到自己这样的想法有多恶劣,他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晃了晃脑袋,叹了口气。

    他宁愿相信世界上有第二个神仙,也不要相信柳闲有一个孩子。

    他真是越来越没道德了。

    把小花放到干净的毯子上,再为他盖上被单,谢玉折也跟着躺了下来,轻声道:“现在太晚了,先休息吧。”

    “嗯嗯!”小花侧起身子,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谢玉折没有闭眼,他也侧过身,一边注意着周围可能的异样,一边安静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脸。

    可是他们连睡觉的姿势都一模一样啊……

    他干巴巴地睁了一夜的眼。

    *

    第二日,谢玉折在小花的带领下,去到了一处偏远市井里的小医馆。

    女医师身着藕荷直裾,扎着高高的马尾,正英姿飒爽地……在给一个病人针灸。听到木门被吱呀推开,她专注着手上的动作,头也不抬地说:“先坐着等会儿。”

    谢玉折看到,这女医师的手腕处,戴着一串破破烂烂的旧念珠,他总觉得很熟悉。

    而小花捂着自己的眼睛。

    谢玉折问:“你怎么了?”

    小花仍捂着眼睛,颤颤巍巍地用下巴指着不远处正在被扎的人,凑近谢玉折耳边小声说:“这么长的针戳进去,捻几下,又取出来,一看就好痛,我以后一定不能生和他一样的病。”

    小花也怕疼怕苦啊。

    医师没说话,他和小花就一直坐在医馆小院子里的藤椅上,小花闭着眼,两只手都放在膝盖上,像极了在私塾里读书的小朋友,而谢玉折在琢磨一个他想了一晚上的问题。他们两个人都端正坐着,也不偏头,也不说话,连呼吸都很轻。

    寂静地等了许久,前一个病人终于起了身,他连身对医师道谢,最后依依不舍地走出了店门。

    小花急忙从高高的椅子上跳了下来,对医师挥手:“探微姐姐!”

    李探微用清水洗净了手,擦干双手后把帕子搭在肩膀上,一边收拾器具一边问:“要给谁看病?”

    “他他他!”小花连忙把谢玉折推到前面,指着他的脸。

    李探微抬起头,盯着谢玉折看了两秒,迅速挥了挥手:“送客,不看。”

    小花问:“为什么?”

    “本店分文不取,只为忠孝仁义友爱善良之人看病。”李探微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义”字大招牌,把小花扯到自己身边,低头嘱咐说:“小花,你不要和这种人一起玩。”

    小花说:“玉折哥哥是好人,不会做不忠孝仁义友爱善良的事。”

    谢玉折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个走向。

    见他仍是一脸不解的模样,李探微拿起手中的扫把,往他脚边扫了扫,颇好心地提醒道;“小公子,你哥哥现在身体怎么样?忘了你对他做的事了?”

    小花不可置信地问:“玉折哥哥,你哥哥怎么了?”

    我哥哥?谢玉折绞尽脑汁地回想这到底是个怎么一回事,而后他紧咬着牙,扶额道:“李郎中,那并非在下本意……”

    难怪这个女医师如此眼熟,原来是上一次团圆夜他和柳闲遇到的那一位女侠。

    那天他和柳闲第一次遇见,他还有追杀国师的皇命在身。

    柳闲买了个红珊瑚手串,被他看到了手腕上的红痣,他拔剑想与国师战上一场然后被国师杀死,结果柳闲一点波澜都没有,反倒主动蹭上剑破了自己脖颈的皮,然后朝身旁的人控诉了他“欺负哥哥”的行径。

    那个身旁的人,就是李探微。

    一晃已经过去半年多了。彼时他还是下修界和雍国的小将军,现在一跃成了上修界至高的亲传弟子,任谁说都是顺风顺水的一生。

    至于医师手上那串眼熟的念珠……那天当铺的老板收起来的好像就是这个东西,他还嘟囔着说:“小瞎子说什么能春山下来的东西能辟邪,还让我拿去给女儿戴?什么玩意儿啊。”

    李探微狐疑问:“是误会?”

    “姐姐,我相信他,他受了这么重的伤,都是因为刚刚有坏人要把我抓走,想要保护我呢!”

    “真的?”

    “比钻石还真。”

    小花也信任我。

    “我信小花的话。”李探微指了指眼前的长凳,对谢玉折说:“坐下。”

    “你这些伤……”仔仔细细地为谢玉折检查了伤势之后,李探微皱着眉说:“脸上的皮肉伤都是小事,你受了很重的内伤,不像是和普通人打斗而得,而是由内而外,被灵力逼出来的伤,看来你们遇到了一个不简单的狠角色。”

    她愤怒地一拍桌,责备道:“这明显不是新受的伤。伤的这么重,昨天怎么不来治?”

    另两人都抿着唇不说话了。

    李探微气不过,对一直在旁边学习的徒弟说:“去取一盆清水来。”

    徒弟噔噔噔跑出去,又噔噔噔跑回来,手上端了一大盆清水。

    她开了副药方交到徒弟手中:“把他的伤口清理干净之后,用竹夹板把他的骨头和耳朵固定住,用这副药捣碎给他敷在伤口上。”

    她又抓了一副药,恨铁不成钢地交到谢玉折手中:“伤你的人修为太高,我只能让你好个皮肉伤,医不了你内里的灵脉紊乱。要想好好活命,你得吃上修界的那些好药,或者找个修为高一点的人给你疏通灵脉,不然这种阴冷的灵力在你的灵脉里横冲直撞,你迟早——”

    她头“咔”地一偏做了个断气的动作,又恢复正常戴上把自己整张脸都挡住的戴纱斗笠,上楼说:“这些事我徒弟已经很熟练了,他来做就好。楼上还有个得了肺痨的病人,我要去照顾他。”

    “多谢您。”

    谢玉折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李探微的徒弟按在了凳子上:“不要动了。”

    徒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捣完了药,以雷霆万钧之势为他安上夹板,又唰唰几下给他敷上了草药并包扎。

    小花问:“这位……郎中哥哥,你能不能轻一点?”

    “不能。”

    小花讪讪地闭上了嘴:“好吧……”

    柳闲给我吃止痛药,小花也不想让我疼,他们还都喜欢吃糖葫芦。

    如果小花真有一个神仙亲爹……

    谢玉折觉得自己的心比伤更痛。

    小花心惊胆战地看着徒弟这一连串的动作,看着谢玉折紧攥着的手心和紧咬着的牙齿,在又安静又忐忑地等待治疗完成时,他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朝医馆门口招了招手:“爹,你来了!”

    谢玉折机敏地望向来人,因为动作太快,没忍住疼痛,不由得痛哼了一声。

    第096章 灰瞳

    小花迅速跑到被他叫做爹的人面前, 朝他和他身后说:“你们来了。”

    来人一席粗布衣,满脸的沟壑更为显凄苦,他粗糙的手指上全是老茧, 身后却跟着只蹦蹦跳跳的小松鼠。他蹲下来,翻来覆去地打量着小花,问:“这几天不见, 你没有事吧?”

    小花摇头说:“我玩得很开心。”

    他给他爹指了指谢玉折坐着的方向,“还遇到了这个哥哥。”

    小花的爹感激又淳朴地感谢道:“他一定给你添麻烦了。”

    谢玉折笑着说:“没有。”

    今天他发现了一个世界上好像没有人知道的超级密辛——

    这个世界上果然不止有一个神仙啊。

    小花问:“他受了很重的内伤,你可以为他疗伤吗?”

    他爹在衣服上擦净了双手:“当然可以!”

    高手在民间,果不其然,小花他爹就是个难遇的高手。谢玉折见过不少人的灵力,有的炙热,有的冰冷,有的如风拂, 有的似刀割,各有千秋,但都能被感受到。

    可这个人不一样。

    灵脉十分脆弱,任何一点不对劲都有可能对它造成不可逆的损伤,抚平灵脉时更要小心,二人得盘腿而坐,他人灵力自背部缓慢流入身体中, 半点马虎不得。

    可这人仅仅是隔着衣服碰了会儿他的手腕,他连一丁点感觉都没有, 他就说:“好了。”

    朝内里一探,他躁动紊乱的灵流不仅恢复了, 还比之前还要光滑灵动。

    小花年纪还小,走丢了这么多天, 他爹却看着一点都不着急,反倒像只是送他出去郊游了,他自己似乎也早已习以为常。他爹究竟是什么人?又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他的娘呢?

    李探微下了楼,正在庭院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施清洁咒,她说:“哟,小仙君这么快就找到了个高手。”

    小花爹腼腆道:“哪有哪有,我叫屠汉,就是一个莽夫,天天杀猪种地,哪是什么高手。”

    见到他的正面,李探微诧异问:“你的眼睛很特别,我第一次见。是天生的?”

    屠汉有一双淡灰色的眼睛,干净地闪烁着,和他蛮横的外形格格不入。更奇怪的是,他的双眼似乎没有真正的聚焦之处,像落满了满天的碎星。

    那双眼里满是悲悯,此刻谢玉折对一件事深信不疑——

    这是神佛的眼睛,他见过。

    他家乡的人格外信神,富人家尤其。他在街边时,常常看见他们派小厮抬了几大箱几大箱金银,几大箱几大箱新鲜贡品,旁的人说这些东西是要李员外要上供给神仙的。

    没有店家要瘦不伶仃的小孩帮工,坟头渣斗里也不是次次都能翻到能吃的,于是某次他躲进了庙堂,趁着夜深无人出来时,看到神仙面前的馒头都没人动。

    他不敢冒犯神佛,据说那会永沉苦海,但他真的饿极了。

    水乡多雨,今日刚下过。地面湿冷,冻得他的整根小腿都在发痛,他看过别人拜佛,知道可以跪在蒲团上,但他的衣服太脏了。而且神仙面前摆着十个大馒头,这馒头于他正如东海夜明珠于王公贵族,他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在坚硬的石板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头,额头出现了拳头大小的伤口,不过他不觉得疼。

    胃里有灼烧的感觉,再不吃东西他就要死了。

    即将要在神灵面前冒犯神灵,他不敢与之对视,只微微抬头看到了神仙被一大半鬼怪面具遮住的脸,腰间挂了柄剑。

    它和别的神像都不一样,看不见他的脸,不知他是宝相庄严还是慈眉善目,只能看见神仙高束马尾,身姿清隽。

    学着旁人的模样,他双手合十跪在水滩上,这正是离神像正面最近的地方,他卑劣地许着愿:“神仙,您能保佑我今夜不死吗?”

    风吹过他衣袖垂着的烂絮,一连吹了好几下。

    顾不得神仙有没有回应了,他心里胡乱念着“神仙赎罪”“菩萨赎罪”“多谢神仙”诸如此类的话,左顾右盼一番后迅速拿起了块馒头,随意嚼了两下就马上咽进喉咙里,噎得不行的时候就跑到门外喝许愿池的池水,他一边磕头一边干呕,生怕神仙来抓。

    他真的快饿死了。

    他偷了两块馒头。

    人间美味。

    路过偏殿时,他看到中间盘腿坐着两个和尚,正笑容满面地清点金银,火噼里啪啦地烧着煮酒,长明烛火在桌上无声无息地流泪。

    他也想要这样一盏灯,不必这么明亮,只要能有一点光,让他夜晚爬去私塾偷看典籍的时候眼睛不那么疼就好。

    结果走到院墙下时,在角落里有个人突然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吓了他一大跳。他双手护着头已经做好了被拳打脚踢的准备,没想到那个人端着一整盘新鲜水果和猪肘子,疑惑问他:“你怎么不吃这个?”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问:“我死了吗?”

    那人反问:“你还饿吗?死人就不会饿了。”

    可这个人腰佩宝剑,头戴面具,他要是没有死的话,为什么会看到神仙?

    他问:“我偷吃了贡品,您是来带我去苦海的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神仙无奈地抽了抽嘴角:“我是觉得,你太瘦了,该多吃一点。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光吃几个馒头有什么用?这些也拿去。”

    看着仙人递来的一大盘喷香的食物,他推开说:“谢谢神仙,但我不能再拿您的东西了。”

    神仙气得跺脚,他很不满意地说:“我的?我就没说过我要。他们就是欺负我不会托梦,现在才能下一次凡,还是在这么晚的时候,有苦都说不出来。”

    他在一旁胆战心惊,整个人都不动,化作一尊冰雕,心想,原来神仙也会烦恼啊。

    “他们想讨好我都抓不住重点,我是修仙修成功了的神仙,怎么需要吃东西?糟蹋粮食。”

    寂静的空气中多了“咕噜”一声,神仙挑眉看了他一眼,把手上的盘子塞给他:“我的法术不稳定,只能下来一小会儿,还不能走远,做不到别的。和尚不一定会听我的话,说不定他们只会觉得是闹鬼。饿的话就吃吧,你不要的话,就拿去给别人分了。”

    他和神仙一齐坐在屋檐下,他又拿起一块馒头,余光悄悄瞥了眼看不见神色的神仙,别扭地咬咬唇不知道该怎么吃下去,最终眼一闭心一横就如常地开始狼吞虎咽,只是这一次不好意思再去喝水,他嗓子干的差点喉咙都爆掉。

    “天黑了,这样会暖和一点。哎你慢点吃,别呛死了啊!”那戴着妖邪面具的神仙拎出一盏橙黄色的灯,还用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的法术,为他温了一杯热水。

    “庙里东南方向的角落有一个洞,不会被发现。洞里比较干燥温暖,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去那个地方歇脚。”

    他捧起茶杯一饮而尽,明明是饮进喉咙里的温热,可他却觉得全身的疼痛都消了,原来水变热了,就会比冷水多那么多功效。

    他握着手里被咬了一半的馒头,连咀嚼的动作都慢了些:“我没有吃过这么好是馒头和热水,谢谢神仙。”

    神仙戳了戳他怀里的盘子:“这些才是真正的好东西呢。你不尝尝?”

    “我想留起来,分给他们。”他很少和人交流,又没什么文化,想了许久措辞终于能开口给神仙道谢,没想到却来了个灰瞳锦衣的人,神仙看见他,迅速地站起来了。

    他笑嘻嘻地,却仍不失礼数地拱手道:“夫子,你怎么来了?不会又换了个人设,要我装你儿子吧。”

    来人的灰瞳里好像有很多颗碎掉的馒头,他摇头说:“我来带你走。你刚飞升,不能在下修界用法术,不能插手世事,重则不入轮回灰飞烟灭,你都忘了?”

    “我知道,可是……”

    “你该走了。”

    “好吧。”

    神仙朝来人跑过去,把灯放在原地,四周死气沉沉,可他依旧生机勃勃的,临走时朝他笑着挥手说:“洞里存了很多书,把灯挂在石壁上也挺亮,它上面有法术,不会熄。你可以带别人来,但要是再饿了,想吃贡品,得先读个半天书,我会在天上看着,送不听话的小孩去苦海哦。”

    他问他:“神仙,以后都见不到你了吗?”

    神仙的声音遥遥传来:“好好读书,等你成仙了,我们能天天见。”

    他一手握着手中的灯杆,一手碰着温热的瓷杯,看着两人骤然消失在云雾里的身影,出了半天的神。

    他本来无处可去,是在茫茫人海漂泊的一棵浮萍。

    可今天他重逢了一盏亘古不息的长明灯,比天上的太阳还要亮三分。今夜神仙实现了他两个愿望,这叫连续两次“心想事成”,他发现原来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他从屋檐下站起来,手里紧紧攥着被法术加热过如同刚出炉的美食,一路朝贫民窟里狂奔。

    头顶的雨越来越小了。

    春天好像要到了啊。

    从灰瞳里令人目眩的碎光里走出来,谢玉折突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了。

    屠汉不好意思地解释着:“别人见我这种长相,都说我是怪物。”

    李探微一拍桌子,怒道:“怪物会有这么好看的眼睛?”

    “我年轻的时候眼睛受过伤,没钱治病,就变成这样了,要是能早点遇到李大夫就好了啊!”

    抚着手上的破串子,李探微怅然地说:“早年我也没行医。那时候以前以为自己会一点武功,就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是到最后才发现,天底下不公的事情太多了,我这点三脚猫功夫,几天都帮不了一个人,有一次差点死了,还是这串珠子给我挡了灾。”

    “我除不了几个妖邪,可百姓大多都会生病,药钱太贵,很多人都负担不起。我就收了心,回来开了这间医馆,反而能救更多的人。”

    李探微转头看着谢玉折,问:“对了,你哥哥呢?我新研究了一个方子,给你,或许能治瞎病。”

    谢玉折突然激动起来,而后又垂着肩,落寞道:“应该不……李郎中,我会按时为他熬药的。”

    李探微再次拍了自己身旁大大的“义”字招牌:“本店分文不取,只为忠孝仁义友爱善良之人看病。所以在我这里治好了病后,要为我打工。”

    “你走,小花留下,帮我记账。”

    *

    北原。

    屠汉说,他要杀猪,没时间教孩子,已经给小花约好了教书先生,帮李探微记完账之后,就要上私塾了。从此他要好好读书,未来考取功名,争取报效家国。

    所以谢玉折和他们道了别,不再逗留,从偏僻的城镇,来到了这个地方。

    站在一座落英漫天的青山之下,周围是皑皑的冰雪,他抬头摇摇往上看,山上种了满树的花,这应当就是北原正中间的春山了。

    外面是冰河大雪,可过了一个分界线之后,却突然多了湿泥、花草和鸟雀,整座山和冰原格格不入,像是从另一个温暖如春的地方完整地搬过来了这座山,又用厚厚的屏障将这座山和外面的冰原阻隔住,二者互不干扰,这像是两个世界的景观。

    据说曾来到此地的寻仙者从无一人生还,半年前突然衰败凋敝,寸草不生,可这座山分明不是传说的那副模样,反而万物复苏,寒梅盛放。

    踏入山中小路时,谢玉折听见,山顶传来了一声悠扬的钟声。

    可他仍很顺畅地登上了山顶,这里有一座庙。

    刚刷上的朱漆,栩栩如生的脊兽,绣金线的新蒲团,长燃的香烛,不惹一丝尘埃的台阶,金碧辉煌的大殿,千万种妖物静止着的壁画,和笑眯眯的金身佛,这里的一切都像是崭新的。

    “我来了。”谢玉折说。

    第097章 小灵通

    意识恢复的时候, 柳闲觉得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真是糟糕透了。

    他抬起头遥遥望着身边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面无表情地问:“夫子,我们现在是在干什么?”

    步千秋春风满面, 笑得满脸沟壑纵横,拍着他的背说:“小花,快叫婆婆!”

    “小花?”柳闲目瞪口呆地指着自己。

    那婆婆笑着拍手, 打趣道:“屠汉,这真的是你亲儿子?”

    步千秋很害臊地挠了挠脑袋。

    “他娘呢?你长得这么磕碜,哪来的福气能娶到生出这种乖娃的媳妇?”

    “爹?”柳闲不可置信地指着步千秋。

    步千秋满身的横肉让人见了就怕,硬邦邦的肌肉像是能把人拦腰折断,可他此刻还在那儿害臊。

    柳闲迅速地叫了声“婆婆好”,又说“婆婆再见,我要回房读书了”,而后转头就走, 用灵力给步千秋传音问:“我当你儿子多少年了?”

    步千秋跟人道了别,悠哉悠哉地跟上他的步子,惋惜道:“你不该清醒过来的。”

    柳闲问:“怎么?”

    难道他几千岁的人了,还喜欢玩你当爸爸我当儿子的过家家?

    啊对,变化身份,游戏人生,步千秋本身就是这样的人。

    步千秋说:“我现在的身份, 是你彻底变小失智的那天捏的,已经用了八年了。我享受现在的生活, 也能一直养着你这个儿子,你不该醒过来。”

    “夫子, 您别开玩笑……”柳闲无法控制的面部表情里,满是掩不住的震惊和崩溃。

    我已经失去意识八年了?还被唯从来不把凡人当人的、至今不知身份的、唯一一个长辈当儿子养?这个一周就要换个身份的人, 竟然已经做了八年的“屠汉”?

    “我给你说过假话吗?”步千秋还是那副屠夫形象,粗眉厚唇,身上的围裙沾着猪血,不说话时看着非常渗人,可细看时他的灰瞳一闪一闪,又为他添了几分与之格格不入的书卷气。

    他说: “人间百态,体味万般,若都能无忧无虑,当凡人实在比神仙有趣。要是所有孩子都和你一样,虽然变小了,但还是神仙之体,除了智力略有残缺之外,不用吃饭睡觉,不会哭闹撒泼,还会说话,大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自己一个人也不会受伤,还总是能被大人找到,人间多美好。我喜欢这种孩子,可惜只有你一个,而你已经醒了。”

    不吃不喝不睡觉,没哭没闹还乱跑,原来我这八年是这样一边当傻子一边捱过来的啊。

    柳闲惭愧地婉拒了:“以兰亭的资质,完全不够做您的孩子。”

    他没有说的是,他认为步千秋和方霁月能成为志同道合的好友。

    一个喜欢木偶一样的人,另一个喜欢做人一样的木偶,一个做,一个买,要是合作,就是双赢。

    步千秋还在怀念:“小松变成了他小时候的模样,你也是。若不是这一次,我都不知道原来你小时候会是这种模样。现在性格大变了啊。”

    柳闲无所谓道:“我都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怎么样了。”

    别说千年之前了,他连自己这八年干了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听步千秋所说,应该只是平淡渡过了。

    和步千秋一起走在田埂上,一路上都有人热情地给他们打招呼,柳闲才知道这位屠汉有多受欢迎,他好像已经非常完美地融入了村居生活,连说话的风格都和从前不同了。

    步千秋拉着他和各路人打招呼,终于走到他卖肉的小摊上时,他塞给他一块晶莹剔透的石头,又咔咔地磨着砍肉刀:“我没想到你身体这么虚弱,治好眼睛竟然要用八年。这几年发生了不少事,你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这是给小花准备的传音石,你可以用它联系我。”

    传音石?看着这块里头淡金色灵力流转的石头,柳闲不禁想起群青宴上突然大声在台上外放的、师兄塞给他的第一块传音石。

    当年那玩意跟个劣质对讲机似的,可现在在他手里的这一块却明显经过细致打磨,润泽细腻,八年过后上修界的科技果然进步了不少,把他曾经想发明的小灵通都发明出来了。

    步千秋告诉他:“如果你想要联系的人也有传音石,往石头左边注入一丝灵力,就能和他实时联络;往右边注入,就能给他写信或是录音留言,就和你那个世界的手机一样,很简单,你应该知道该怎么使用。”

    柳闲说:“我没有灵力。”

    “我知道。”看向小花时,“屠汉”饱经风霜的眼里里满是慈爱:“我早给你的传音石里装满了充足的灵力,一直用到它坏也不会缺。”

    “姑娘你买肉吗?新鲜的猪肉猪肝猪排骨哟!”步千秋推开他:“一边玩去吧,我要赚钱了。”

    “……谢谢你,夫子。”看着步千秋熟练的一整套吆喝,柳闲目瞪口呆地收下传音石,把最后两个字咬得格外用力。

    直到走上街头,柳闲才知道自己有多受欢迎。

    路上的人都叫他小花,有人送他包子,有人送他花,只是经过了酒楼的大门就有哥哥姐姐接他进去玩,于是他分文未花,已经左手夹着三根糖葫芦,脑袋戴大花环,坐在空位上,准备听人声情并茂地说书了。

    若能无忧无虑,当人的确比当神仙好,这个人间真是幸福极了啊。只不过这群人都喜欢揉他的脸,他现在脸包子生疼。

    他从糖水中看到了自己变小后的脸,又白嫩又红润,步千秋应该用他诡奇的术法帮他易容过,半点都看不出他其实是柳闲。遂更加放心,他已经舒舒服服地、做好了后半生就这样安逸养老的准备。

    他的眼睛好像真的完全恢复了,额头上的红印也已经消去,从此他的一切都和正常人全无差别,只不过……当他刚想用小剑剥瓜子壳时,他召不出剑了。

    无论他怎么做,心剑都再也不能被召出来,这怎么能行?

    若无剑,毋宁死!

    于是还没等到说书先生刚站上台,柳闲早已浩浩荡荡地踏上了赴往妖林之路。

    酒楼里的说书先生一拍折扇,扯着嗓子说:“上回书我们说到,自三年前上修界几大宗合力成立檀宫后,这宫主大位便被那人握于手中,借此铲除异己,玩弄权术,弄得上修界民心惶惶,人人枕下藏刀……”

    *

    偌大的妖林里今日鸦雀无声,只有正中央湖泊旁立着的青年在苦恼:“我剑呢?”

    屈腿坐在两个战战兢兢的长毛兽身旁,柳闲沮丧地拿起了新获得的传音石。这东西用起来一点都没有步千秋说的那么简单,石头里的灵力不属于他,他不能灵活操控,而且圆成个球的石头也压根没有左右之分,他找不到“左侧”这个地方究竟是哪里。在生疏地捣鼓了半天之后,柳闲才终于引了丝灵力去到了正确的地方,打算和步千秋传音问问。

    不过修仙界电话虽然难用,但接通的速度实在是快,对面冷冰冰地问他:“何人?”

    “我啊。”

    柳闲捡了根小木枝在地上划来划去,欲哭无泪地问:“夫子,您到底扎了我哪处大穴?人变小也就算了,我怎么连剑都召不出来了?”

    “……”

    对面迟迟不出声,似有什么硬物被折断的声音,伴随着的是某种生物的惨叫。

    看来步千秋真的对屠汉的人设乐在其中,还真去杀猪了。

    不过,传音石里的声音失好像了真,他听到步千秋的声音很怪,猪的惨叫也很怪,且那惨叫声戛然而止,若不是耳朵被刺得疼了下,柳闲都以为是自己幻听了。应该是妖林瘴气太浓,灵力受到影响,声音难以传播吧。

    回想起刚才撕心裂肺的惨叫,想象到那边场面有多血腥多少儿不宜,再加之对面的声音突然变得剧烈嘈杂,整块石头都要爆炸了一般,柳闲惊恐地呲了呲牙:“夫子,你这猪杀得比杀人还恐怖。算了……这里信号不好,不打扰您忙了。”

    他放下石头,不解地嘟囔着:“是不是安逸的日子过了太久,我把召剑的方式搞错了?”

    于是他又转而面对两头凶神恶煞的妖兽说:

    “你们对我下手狠一点,让我有危机感,潜力大爆发,说不定我就能行了。”

    两只凶兽惴惴不安地颤抖着,连爪子都没离开地面半分。

    柳闲本来以为,如今毫无战斗力的他连妖林最外层都进不去,没想到一路上他连半只凶兽的声音都没听见,就畅通无阻地进了正中央。所有凶兽都在躲他,就像他会把它们都剥皮抽筋似的,可他明明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

    “我很可怕吗?”他捏了捏自己的脸,小声嘟囔道:“其实我觉得还挺可爱的。”

    这两只妖兽是腿太短跑得慢被他逮到的,它们可怜地呜咽着,提心吊胆地抬起手,又在看了眼他的脸色后放下。柳闲站起身,用小木枝戳了戳它们的膝盖窝,无辜地问:“你们一条腿就比小花高了,为什么要怕小花?”

    “吼吼……”

    见那两大只抖得都像在筛糠了,柳闲急忙弯唇甜笑,安抚道:“我只是想试试自己还能不能召剑,只要召出来了,你们先前杀人放火掳小孩的事,我都一笔勾销,好不好?”

    “吼吼?”

    柳闲笑着点头,他摊开双手:“我不骗人,来吧。”

    “吼。吼!”

    两头庞然巨物的吼叫震得妖林大地抖动,异鸟惊慌地从树梢中窜出来,用力磨动尖牙的声音像在刺挠人的骨头,巨兽挥动着利爪,后腿一用力,猛的朝柳闲扑过来!

    生死攸关之时,柳闲往后退半步,正默念着自己几百年前用剑时就不再需要的法咒,可还没念到一半——

    “当心。”

    视野突然被黑暗笼罩,紧闷得柳闲连气都喘不过来。口中的法咒被人骤然打断,还吃了当小孩的矮子亏,他又艰难又烦躁地抬头往上看了过去。

    一句“你谁啊”卡在喉咙中,他手一僵,握着的小木枝悄无声息地掉进了泥地里。

    第098章 无家可归

    在这种地方都能遇到最不想见的人,

    人生果然是起起落落落落落落。

    趁着上仙被掳走的机会,两头妖兽拔腿就跑,却又突然嗷嚎两声, 双双倒了地。

    不想被泥沙呛喉,柳闲提前屏住了呼吸,可应该是被人刻意压制了, 两个大块头倒在血泊里时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更别提激起一点尘土了。

    而这个突然出现的人——

    谢玉折。

    八年之后他沉稳了很多,穿着一身矜贵的黑,头戴黑麒麟额带,马尾高束着银玉冠,腰上挂着个满月形的血沁白玉环,连脚踩的黑面靴履都绣着银线。

    他剑眉微扬,鼻梁骨上有一颗小痣, 走起路来铃铛清响,不像悦耳的音,反倒像步步紧逼来催魂的铃。

    仅看了这么一眼,柳闲就非常知好歹非常迅速地低下了头,他此刻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那群妖兽看到他时的心情。

    除了跑路之外,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好了。”这人松开他。

    好什么了?我剑还没召出来,这俩都被弄死了, 好什么了?

    柳闲暗戳戳地白了他一眼。

    来人的眉眼周正冷淡,手执的剑还在滴血, 他垂下眸,薄唇轻抿, 一言不发地打量着他。

    柳闲当机立断地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自己的眼睛, 哇哇地哭了起来:

    “呜呜呜……谢谢哥哥救我,刚刚小花好害怕啊,呜呜呜……”

    他悄悄地透过手指缝观察来人的动向,可那人对他的哭闹不为所动,只轻轻扫了他一眼后,视线便落到了他身侧。

    那里丢着他刚才捣鼓了半天的传音石。

    注意到他的目光,柳闲边哭边缓慢地挪动着步子,走到传音石前边,状似不经意地把它塞进自己的小口袋里,虽然信号不好,但这是他唯一一个能用来和外界联系的东西了。

    谢玉折面色不改,好似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好巧不巧地微垂下眸,擦净了自己剑上的血。

    八年时间足以完全改变一个人,他仅仅是站在那里,骨子里就透着刺骨的寒意。

    顾长明真会教人,之前在对谢衣动手前都要征求他的意见的谢玉折,现在变成这副手一抬就杀了两头大妖兽,漠然到好似下一秒就能掐断人脖子的模样,可谓是突飞猛进。

    没被人搭理,柳闲尴尬地咬了咬唇,有一下没一下地啜泣着,同时注意着谢玉折的动作,大脑飞速运转,该怎么不被他发现自己是谋他财害他命的柳兰亭?

    我是来找自己的剑的,不是来找和自己有仇的人犯贱的,今天真是撞了大运了。

    柳闲后怕地盯了眼直接被断了头的妖兽,就像预见了自己的结局,情不自禁地往它们的方向挪了挪,难堪地对了对手指,随即就想往后撤:“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但凡谢玉折晚来一刻,他成功刺激出了自己的心剑,在后续撞见谢玉折时都会连一个表情都不留下就会潇洒离开;可他现在只是一个爱吃爱喝爱睡觉,没钱没势没人养的几岁小孩,谢冷漠随便动动就能手撕了他。

    这种事情不行啊!!!

    谢玉折手一挥剑就入了鞘,可骨节分明的手指仍松松地握着剑柄,一道狰狞可怖的疤在他的左手手背上,直接从食指指节处肆意凶横地蔓延到了手腕,其上青筋凸起。

    八年后的他身形高大,体态颀长,连树林阴翳下投下的一点微末的影子都能把柳小花完全罩住,让他无路可退。

    他孤身而立,眼帘微垂,唤他:“小花?”

    柳闲只好止住脚步,一抹自己滑了满脸的眼泪,以一个自己觉得最惹人怜爱的姿势点了点头。

    从前谢玉折生得也好看,即使在人人相杀的战场上当了多年的小将军,但终究是稚气未脱的少年,再加之他们那时比较亲近,谢玉折有什么情绪,大多都藏不住,直接显露在了澄澈的眉眼里。

    那时他会茫然,会大笑,会流泪,会因为随口的一句话脸红半天,可如今那双蓄着清泉的双眼已被冰封,风吹过,激不起半分涟漪。

    整整八年的时间足以完全改变一个人,见此,柳闲的心里不可以不说五味杂陈。

    但在感慨之前,他要先有命活下去!

    趁着没人注意,柳闲迅速地捏起包里的传音石,用刚学会的方式想联系步千秋,以灵力无声地给他留言道:“妖林,急救!爹!”

    可惜,步千秋可能正坐田埂上和人唠嗑,或者他又去杀猪了,总之并没有回音。

    柳闲的心都凉了半截。

    更诡异的是,谢玉折竟然笑了。

    他问:“小花,你怎么会在这里?”

    撒谎的时候柳闲的脸丝毫不带热的,他双眼泛着泪花,指着地上两只流着黑血的巨兽尸体,怯生生答道:“是它们……它们把我掳过来的。要不是哥哥你,我刚刚一定死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美貌亦是一种武器,不过是撒娇卖萌装个可怜罢了,为了活命一切都没关系!

    谢玉折环顾四周,轻点下颌,语调里似有赞同,他陈述道:“它们会把一个小孩掳进妖林正中。”

    柳闲的目光比宣誓还坚定,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是这样。”

    它们怎么可能把一个小孩掳进这里,妖林的最核心之处?

    但除了这个说法,还有别的可以解释他一个没大人腿长的小孩突破层层封锁,一路直抵中心湖的理由吗?

    说他是从天而降被神仙扔下来的?说他被爸妈弃养在这里了?说他是被妖王邀请进来喝茶听音乐的?还是说他眼一黑脚一踩空就跑这来了?

    这最后一个理由,谢玉折说不定还真会信。

    谢玉折仍毫不在意地盯着他面前的空气,他整个人都很平淡。他不开口,柳闲也不说话,两个人根不在一个世界似的。

    最终柳闲僵持不下去了,他摊了摊手,装也不装,自暴自弃道:“好吧,我是自己好奇才走进来的。”

    坦白之后他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走:“我先走了,哥你自己玩自己的吧。”

    柳闲正在心里怒骂谢玉折让他功亏一篑,把他好不容易逮到的两只小熊给杀了,没想到还没走两步就突然被人揽了起来,站在一柄高悬着的剑上。

    八年没御剑,柳闲连忙伸长双臂维持平衡,骂骂咧咧地问:“你干什么?”

    谢玉折的心情似乎突然就好起来了,连眉头都舒展了些,他把自己身前刚站上剑还摇摇晃晃的人扶稳,脚下的速度越来越轻快,风声中,他轻轻笑着:“小花,我带你出去。”

    啊?

    “我自己走就好了,今天动物们都休息了,没有危险。”柳闲作势就想跳下去,却被人按住了肩,谢玉折说:“我的任务就是杀了那两头妖兽,已经完成了。”

    “……行吧。”

    闻着近在咫尺的冷香,柳闲突然醒悟到找妖兽打他是没用的,毕竟刚才那两大只一副要生吃了他的凶样,也没有抬头看到谢玉折一丝下颌角时来的半分恐怖。

    他脑袋里瞬间冒出来了几百条能逃跑能隐身能攻击的法咒,可惜他没灵力没剑意,一个都用不了。

    好在这一路上他们都没再说话,虽说柳闲仍一波又一波地起着鸡皮疙瘩。

    心情不复杂是不可能的,他现在只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不会被埋死的那种。

    直到两脚着了地,柳闲迅速地往旁边蹦了三丈远,隔着几排人朝他挥手:“哥哥,我要回家了,再见。”

    可谢玉折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还立在原地,对他说:“我无家可归了。”

    柳闲极其准确的第六感在大叫危险,他的脚步顿了顿,而后迅速装作什么隔太远他都没听见的模样,不顾所有人的目光在路上狂奔了起来,右手还在朝背后狂挥告别。

    可惜谢玉折是修仙者,他施施然两步就赶上了他。

    柳闲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两只手撑着膝盖,他视死如归地问:“干什么?”

    谢玉折敛下眉,连气都没带喘地复述了一次:“小花,我无家可归了。”

    这位仙君,你没有地方去可我有,对我这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几岁小孩说这些有什么用?而且您不是天不生宗主的掌中宝吗,难道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柳闲愿想问一声“所以呢”,可他又想到小孩纯善天真,乐于助人,不会说出这么残忍的话,于是他略带愁容,尽量同情地问:“为什么?”

    谢玉折盯着他:“之前我和我师尊一起住,但他不要我了。”

    “……?”

    柳闲微微有些意外,茫然地眨了眨眼。

    而后他恍然大悟,原来他是被顾长明甩了啊。

    我明明都把他送天不生门口了,他居然还能被顾长明甩了?

    柳闲心中鄙夷,但仍装模作样地问:“师尊?难道你就是话本里写的,上修界大宗门里的那些厉害弟子吗?”

    谢玉折想了想,说:“我只是一个小弟子。”

    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柳闲问:“那你犯了什么事,让他这样对你?”

    谢玉折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落在身上时,柳闲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除了外形的变化,谢玉折身上还有什么东西也跟着变质了,他能感受到,但他还分不清这种奇怪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但那个森冷的眼神过后,谢玉折不再开口,柳闲便知道这不是他这个外人该打听的事了。

    他瘪了瘪嘴角,没多说话,可心里仍不免多了几分明珠蒙尘的惋惜。

    当了八年小弟子,还被自己师尊扫地出门,气运之子怎么会混这么惨啊。

    不过他转念一想——

    我心疼他谁心疼我啊?

    我现在是真的有可能会死!

    第099章 禁书阁

    谢玉折问他:“小花, 我可以在你家暂住几日吗?”

    柳闲的感官非常灵敏,稍微和谢玉折凑近一点,他就能闻到他身上的新鲜人血味, 而且还不少。他来这里之前半个时辰就像杀过人似的,沾上了大量的人血。可奇怪的是,他刻意用香料掩盖了这股味道。

    现在变成普通人的柳闲感知不出他的境界, 刚才听他说杀妖兽是他的任务,难道被顾长明抛弃之后,谢玉折改行当上修界雇佣兵了?

    好可怕内。

    面对这种杀人不眨眼的冷血雇佣兵的请求,柳长寿牢记保命第一条,绝不能引狼入室。

    “不行哦。”他伸出食指摇了摇,理直气壮地拒绝了谢玉折:“大哥哥,我爹说过,不能随意让陌生人进家门, 所以不能让你来借宿啦。”

    事实上,虽然他嘴上说的回自己家,但那只是柳闲为及时离开找的幌子而已。其实他除了被步千秋领去卖猪肉的地方看了看,压根不知道他们平时住在哪里啊!

    而且即使去了一次猪肉摊子,柳路痴也做不到原路返回了。

    更何况他现在万事皆休,活在世上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开心的要诀之一就是没人管。

    步千秋是他活在世上唯一的长辈, 柳闲很尊敬他,但每一次相见时, 他总会联想起在现代因为各种纪律问题罚了他八百次的班主任。

    试问,和班主任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哪个正常人开心的起来?

    还不如和谢玉折一起呢,那至少刺激。

    谢玉折被他拒绝了也不恼, 只是问:“你和你爹住在一起?”

    “我这么小,当然要和爹娘一起住了。”柳闲回赠了他一个“你懂不懂”的鄙夷眼神,却见谢玉折腰间的传音石突然亮了,可他只是微皱了皱眉,并不理会。

    柳闲指着那块石头,乖巧地提醒道:“大哥哥,有人给你传音了。”

    今日扮可怜之辱不可忘,他必须现在立刻马上去禁书阁里学学,到底怎么才能让他既变成大人,又恢复剑意,哪来的时间和别人死缠烂打?

    趁着有人和谢玉折打电话,他可以迅速挤进人流里逃跑,再跑进小巷子里,路线他都想好了!

    可谢玉折却无所谓地说:“我可以不听。”

    要不是为了跑路,谁管你听不听?

    柳闲无聊地打了个呵欠,一手攥着谢玉折的衣角用力扯了扯,满脸都是稚嫩的担忧,他问:“万一有急事找你怎么办?对面一直在呼叫你,都不停呢。”

    谢玉折腰间的传音石的确在一直闪烁。

    柳闲一直抬头用湿漉漉的小鹿眼注视着他。

    终于,他无奈地笑了声,拿起传音石,问:“何事?”

    传音石以灵力为媒介,只有石头的主人能听到对面的声音,所以柳闲完全不知道他们在交流什么。

    他只知道对面应该叽里咕噜地说了很多话,因为谢玉折迟迟没有出声,而等到他要给出答复的时候,他竟然先垂下眸瞥了自己一眼,然后背过身过去,柳闲甚至连他说话的表情都看不到,只能看到他颀长的背影!

    哈???

    我都要跑路了,谁稀罕听你和别人在说啥?

    柳闲当机立断地跑了。

    给他传音石时,步千秋说好的“以后能用这个联系我”,可除了一开始那声秒接通的伴随着惨叫的奇怪的“何人”之外,步千秋再也没理会过他的传音,看来是压根没打算再像从前关爱听话可爱的小花一样关爱他了。

    于是柳闲凭着可爱的皮囊一路打听,路边卖花的爷爷告诉他,从妖林乘马车到天不生大约需要两个半时辰,等到了地方就已是深夜了;茶馆听戏的修士姐姐告诉他,天不生的宗主顾长明,已经外出除妖许久了。

    很好。

    毕竟他要干的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能干的事,而天不生最大的威胁恰好不在山中,一切都在往欣欣向荣的方向走。

    变小人后身体也变差了,在马车上颠簸五小时,双脚着地的时候柳闲感觉自己浑身都要废了。

    好在掌门令还能用,他挑了个守门弟子换班的时机入山,一路上凭着它,轻松躲过了天不生所有的守山机关,连禁书阁的大门都未曾阻拦他。

    柳闲不由得有些感慨。

    他明明和顾长明反目上百年了,天不生的景都已天翻地覆,可那年顾长明半跪在他脚边发誓“此生皆为上仙代职”时给他的掌门令,还是有在如今所有禁地中畅通无阻的权力。

    过去他总喜欢翻看禁术古籍,捣鼓些奇怪的东西,进禁地比回自己家还亲切。可现在连大门都不敢踏,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才敢钻进去,真的是落魄了啊。

    还好,禁书阁里没人——

    毕竟本来就只是掌门和代掌门能进的地方。

    关于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柳闲冷静地思考了起来。

    起因,是他的眼睛瞎了。

    而后,步千秋连他变瞎的原因都不知道,就为了实验他自己的药方,把他定在病床上,强制性地为他治了病,然后就造成了这种情况。

    他好像在一本手稿里看到过相同的情况,于是想往禁书阁第六间走,那里放着他们从前收集的医药病理书籍。

    他记得自己离开天不生时,禁书阁被他搅得乱七八糟,如今那些见不得光的书却都摆放得整整齐齐,顾长明竟然还有如此雅兴。

    啊啊啊啊,脚边有光!!

    竟然有人!!!

    不安的氛围扩到最大,顾长明不在山中,竟然有个敢在如此禁地里点灯的高手,千般戒备之下,柳闲悄然拿出护身符,贴上自己的四肢脑门,尽力在不引起风吹草动的情况下隐蔽身形,他一颗心已经戒备到了极点!

    绝不能被发现!

    此地四处都是珍贵的藏书,他左手握起一柄锋利小刀,谨慎地探出头观察,却见满地泄着皎洁的光,一个低束长发的高挑身影正趴在书案上。

    非常可怕的是,去第六间的路必须经过这个趴着人的桌案。

    更加可怕的是,在这里盘腿坐着的人,怎么又是谢、玉、折?

    早上碰见一次,凌晨又碰见一次?

    桌案上摆满了书籍,砚台里的墨汁未干,谢玉折好像已经看了许久的书,而后累了,正隔着手趴在上面休息,连平日里高高扎起从不松懈的马尾都披在肩上,只是随意地用绳低低地束了个结。

    禁书阁内从不见光,和外头的晚秋一样寒,可他仅仅穿了件单薄的单衣,身上披了层宽大垂地的外袍。

    他身旁那颗夜明珠硕大无比,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柔和如月的光洒在他脸上,长睫的影子垂落,他越发冷冽的脸被分割成了明昧两半。他好像很累,连睡觉都不安生,疤痕狰狞的左手还握着书页,连眉心都微微蹙起。

    做了噩梦吗?

    而且他这个被逐出门的小弟子怎么敢进禁书阁,还坐在主位上,累了就地而睡的?

    柳闲心里觉得奇怪,不过他没空多想。

    好在谢玉折侧头背对着他,于是他蹑手蹑脚地穿过了走廊,没磕没碰,顺利地进了第六间。

    还好变小了敏捷性还在,柳闲悄悄舒了口气,长长地抚顺了自己的呼吸。

    第六间第八层的第十一格里装着先药宗周在颐的祖宗周药师的手稿,柳闲用他刚被治好的新鲜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了。

    可问题是,即使他踮起脚伸长手也依旧够不到第八层啊?

    根本难不倒他。

    千年来收集宝物无数的人自有他的做法,柳闲琢磨着自己现在这副小孩模样应该挺轻,遂财大气粗地从包里掏出来了九张悬浮符,左脚贴两张,右脚两张,左手两张,右手两张,脑门上再一张,直接颤颤巍巍地浮了起来。

    不过由于他从前能用轻功悬浮,画了之后一直没用过它们,符咒放得太久好像受潮发霉效果变了。他浮是成功浮起来了,只是姿势微微有点太……奇怪了。

    而且他觉得自己随时会掉下去。

    一手扒拉着书架,另一手抬高了想摸到手稿的书脊,却由于符纸法力不够,总是差了一点儿。他使不上力,颤颤巍巍地浮在空气中,在空中想蹦跶一下都不行,而后有双炙热修长的手将他扣住——

    他握着他的手背一路向上,终于碰到了手稿,身后人的声音很低,他说:“小花,我帮你拿。”

    本来就冷的空气直接凝固了。

    柳闲把书拿起抱在怀里,很沉默。

    他的心跳都停了,惊恐地打了个寒颤,一点一点僵硬地回过头:“你!”

    谢玉折长身玉立,另一只手还提着盏温暖的灯,他单手把他轻轻搂着放在了地上,解下身上的长袍,蹲下身披在他身上,系了个好看的蝴蝶结。

    他似乎刚刚醒来,眼尾都还闪着懵懂的水光,哑着嗓子说:“这里很冷,你会着凉的。”

    被有死仇的人碰到皮肤的时候柳闲的心都在打颤,他决定装出事先不知道他在此的模样,于是惊慌地朝谢玉折比了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问:“这是禁地,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为何不能——”

    谢玉折止住了话头,低声笑道:“我是偷偷跑进来的。”

    “你呢?”

    “我也是偷偷——”

    柳闲话还没说完,谢玉折已经瞥了眼他腰间,执起其上挂着的令牌,前后翻看着问:

    “小花,天不生的掌门是上仙。你怎么会有属于他的掌门令?”

    一个连灵丹都未结的小孩怎么会有已隐退的上仙的掌门令?

    如果他是捡到的,知道是令牌还用它私闯禁地,明知故犯,按律当驱逐;

    如果是从上仙手里偷来的,废之;

    抢来的,杀无赦;

    只有一条路好走些,上仙赠予。

    毕竟人老人家都超脱轮回了,送个掌门令给朋友就像送个玩具一样无所谓。

    于是柳闲从口袋里倒出十几个一模一样的掌门令,解释道:“这是上仙送我的令牌,他给了我很多呢。”

    谢玉折恍然大悟,很哀怨地说:“我是上仙唯一的亲传弟子,他和我一起住了三个月,也未曾送我这种东西。”

    言外之意即是,难道你和他的关系比我和他还要亲近吗?

    明显是完全不信的意思。

    他怜悯地说:“守门的师兄就在外面,要是我不小心发出了声音,他知道有人擅长禁地,一定会立即传音禀告顾宗主,到时候他回来,你就跑不掉了。”

    柳闲反问:“你不是也一样?”

    “他抓不了我。”谢玉折提着灯,坦然地环顾着四周,笑着问他:“小花,所以你的令牌是怎么来的?”

    “好吧。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能告诉别人。”柳闲自暴自弃地说:“其实我就是上仙……”

    谢玉折欣然笑了。

    “的亲生儿子。”

    第100章 死脑筋

    “其实我叫柳喜花。”柳闲就这样给自己加了一辈。

    反正他自己就是柳兰亭, 多了个儿子,也没人能给他打假。

    “柳喜花?”谢玉折皱起眉头,似是不明白这个名字的含义。

    柳闲眨眨眼道:“你师尊喜欢花, 就给我取名叫喜花。”

    谢玉折笑了声,他问:“你几岁了?”

    柳闲笃定地说:“七岁了。”

    “七岁……”谢玉折沉吟片刻,道:“正好。”

    他一本正经地分析着, 每一个字都在往心虚胡扯的柳闲心里插刀。

    “原来师尊无缘无故消失八年,是去找自己的心上人了,还生了个孩子。”

    谢玉折轻点下颌,了然道:“小花,先前你说要回家和爹娘一起住,想必就是和师尊师娘。他们一定对你很好……”

    他信手将柳闲手上的刀抽出刀鞘,刀身如镜似玉,寒光里映着一双锋利的眉眼, 他抚着刀柄上的“玉折”二字,不疑有他地轻叹道:“毕竟,师尊把这个也给你了。”

    柳闲心中暗道不妙。

    这把刀是谢玉折多年前送给他的生辰礼,小巧锋利,正适合在狭小的空间里偷袭用,因此他一直带在身上,完全没想过会被谢玉折看到。

    知道杀了自己的师尊把刀送给他的亲生儿子的此刻, 他会想什么呢?

    “小花,你为什么来这里?”问话时, 谢玉折的神色轻松却又很怪异,他说话时, 每一个清缓的字里都像克制着着万千暗潮。

    “我……我来帮你师尊拿本书。你知道,他就喜欢差事别人做事。”

    谢玉折瞥了眼柳闲怀里已经发黄卷边的书, 书脊处挂着块小竹片,上面是柳闲的字迹,从前的他在上面标注着《周药师百病注》。

    于是他问:“师尊,眼睛好了吗?”

    明明是在问他的师尊,可谢玉折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他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恍惚间柳闲还以为自己不是小孩之身,还以为谢玉折在问他自己。

    但任谁也不会相信,拥有通天彻地之能的上仙,会变成个连剑都召不出来的废物小孩。更何况人变小本来就是闻所未闻的事情,没人能想到。

    可他就是在问我啊。

    柳闲道:“他好了。”

    谢玉折在一个架子上取东西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把手上的东西放回原处,只是“嗯”了一声。

    气氛有些尴尬,柳闲硬着头皮说:“为了不暴露身份,我一路上都是用令牌悄悄进来的。所以你也不要告诉别人,他好不容易过上清闲的日子,和人举案齐眉,最好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了。”

    “举案齐眉……?小花,你年龄还小,却也懂得举案齐眉四个字了。”刀插入鞘,其声萧萧,谢玉折的脸色并不好,他一字一顿地复述着,冷寂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逼出来:“你不想我说出去,我便不提。但你要答应我一个请求。”

    柳闲能感知到他每一个字里散发出的危险信号,可目前的他和修士的实力差距太大,身上带的法器还大多都是有毁山之能的破坏性武器,不想毁坏书籍,无奈之下他只能屈服,小心地问:“什么请求?”

    “弟子不孝,与师尊分别八年。八年想念,寤寐思服,日日难以安眠。”

    谢玉折的眸光暗了暗,他道:“八年时间,我去了许多地方,问了许多人,却未曾寻到师尊的踪迹,连他喜得贵子之事,都不曾知晓。你能带我见见他吗?”

    他直勾勾地盯着柳闲,八方莲灯的光浸进他的瞳孔里,其中有水色荡漾。

    柳闲的表情变得很难看,他为难地咬着唇,问:“你想见他?”

    谢玉折点了点头,他垂落的长发也跟着颤动,影子被灯火拖得很长很单薄。

    “那走吧。”柳闲回答地很干脆。

    每一句话都建立在子虚乌有的谎言之上,他是,他知道谢玉折也是。

    妖林中心,几乎没有活人能进去。

    他从前扒过几任妖王的骨头,妖兽再不敢立王掠夺,把对他的恐惧代代相传,再加之他做了千年上仙的威望,所以他能去。

    而谢玉折呢?

    倘若他真的只是个被逐出门的小弟子,早在进妖林的时候就被撕成肉沫了,哪还有沐浴焚香,掩盖血腥气的机会?

    所以他是靠什么轻松进入妖林的?又是凭什么点着灯,坐在禁书阁的主位上的?

    这些天他未曾打听到顾长明除了“数月前外出除妖”之外的半点消息,顾长明好权势,不可能长久销声匿迹,且他的两位徒弟也没了声息。

    他们的去处,想必眼前人最清楚。

    这是一场拙劣的猜瞒游戏,他们心照不宣地把对方当傻瓜,随意编几个脆弱不堪的谎言把不想被人触碰的地方掩盖过去,不过两人都如此便反倒没关系,如此裹着真实的梦幻泡泡便不会被戳破了。

    但柳闲不想再耗下去,无论对谁,他一贯是从不拖泥带水的人。

    禁书阁里珍贵藏书甚多,不好施展拳脚,先答应谢玉折去见他师尊,再在出去后立即隐匿身形离开,他已经盘算好了。

    见他应了,谢玉折弯唇一笑,八年后他冷淡了不少,可此刻他好像很高兴,双眼毫不掩饰地弯成了两轮月亮。

    “小花,先等等我。”他快步走向自己先前趴着的桌案,并不阻拦柳闲跟随的脚步。

    走得近了,柳闲垂眸一看,这桌上一半放的是案牍公文,一半放的是医术古籍。翻开的公文上写了几行批注,最后一个字仅写了一半,沾了墨的狼毫笔被随意搁置,沁了纸张大团未干的墨汁,仿佛字的主人刚才遇到了万急之事,好像是谢玉折的字,只是更沉稳了些。

    他刚才醒了,察觉到有外人进来,所以很着急嘛?

    在等谢玉折收拾不知道什么金银细软,柳闲百无聊赖地打量着禁书阁里的新布局。而后他看到角落的书页里插着朵精致的雕花,不由自主地赞叹道:“这朵花雕的真好看。”

    或许因为自己曾是一颗用了很多年才开花的种子,花对柳闲有致命的吸引力,他本能地抚了上去。

    “别碰这个——”

    这还是重逢后柳闲第一次从谢玉折这张淡漠的脸上看到几丝慌乱和难堪。谢玉折迅速地握住了他的手腕,用力地禁锢着他想让他不要触碰,可惜他的手指已经触碰到花瓣,一切为时已晚,谢玉折的表情瞬间变得五味杂陈。

    嗯?

    什么东西这么见不得光?

    难道是夹着它的书有问题吗?

    半夜写的日记,偷师学来的门派秘籍,还是伙同天不生弟子造反计划?

    既然碰都碰上了,柳闲破罐子破摔地低下头——

    “啊啊啊啊!”

    他一个劲地来回甩着浮现金色咒印的手指,惊恐地瞪大了眼,口不择言地说:“这是什么啊啊啊谢玉折!!!”

    谢玉折也怔住了,沉默良久后,他别过眼去:“这是……tsxbvz。”

    像是心虚似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快,柳闲完全听不清,他皱着眉问:“你再说一次?”

    “……从生符。”

    “子与母异体同心,同生从死,同喜同悲,谓之从生。”

    柳闲执起谢玉折垂落在身侧的手,用力把他紧攥着的五指掰开,看着他食指上略有不同的金色咒印,整个人都在颤抖,他不可置信地问:

    “你、和我?”

    谢玉折沉重地点了点头。

    柳闲不停地搓着手指,妄图这样就能把刻入灵魂的符咒揉干净,不可置信地问:“那朵花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苍天啊,你待我不薄。

    我费尽心力才躲过了同心护身咒,怎么就这么巧合,赏个花就能被结个别的咒呢?

    难道是祸真的躲不过?

    谢玉折低垂下头,像个不小心打碎了玻璃的小孩,无措地朝他道歉:“师……小花,这些年我一直一个人待在这里,除了今日你来,没有其他人来过。师尊临走前告诉过我一个特别的咒法,我想把它研究彻底,看了许多不同的书,想知道它有无不同的效果,所以除了在符纸上,在其他地方也画了不少,没想过会被别人碰到。”

    “然后呢?然后我碰一下就被沾上了?从生,还是和你?”

    谢玉折低低地应了声:“嗯。”

    柳闲仔仔细细地观察手指上的符咒,很陌生新颖的笔法,他未曾见过,不知该作何解。

    同喜同悲……那他现在心里这股浓烈的不安,究竟是来自于他,还是来自于谢玉折?

    “我第一次见碰一下就结成的咒,你这符画的真有水平。”冷嘲一声后,柳闲长长地缓了口气,平静下来问:“怎么解?”

    “我还没有得出别的解法。但书里有一解——”

    再度拔出柳闲腰上的刀,谢玉折想也不想地说:“你身上的是母符,我的是子符,我们的悲喜相连,但性命不是。我的生命和你相连,你死了我就会死,我死了你却不会。”

    他坦然地说:“只要我濒临死亡,气血不足以维持符咒,我们身上的从生咒就会自行解开了。”

    柳闲抽了抽嘴角,无言地凝视了一会儿谢玉折。

    而后他爬上书桌,站在数本堆叠的书上,和他平视着。他不可置信地问谢玉折:“你的命不值钱?”

    “只有这一个解法了。小花,要是被别人知道你我性命相连,会有很多人想害你,以防万一,立即解开为好。”

    “谢玉折,八年不见,原来你能耐了,还招惹了这么多仇人啊。”

    此时柳闲气极反笑,他点着头赞同道:

    “大哥哥仇敌无数,还想着救我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小孩,真是善心可嘉。”

    “想杀我的人很多。小花,比起我自己,我更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可若他们知道你我有从生咒,为了让我死,会想方法地杀了你。你如今没有灵力,也用不了剑,处境非常危险,而且你我感官相连,要是抓住了你,他们还可能会先虐待……”

    谢玉折还在状似冷静地给他解释,可柳闲分明感受到一股无法抑制的悲伤和恐惧。但他并不与之共情,冷笑着,缓缓吐出几个字:

    “你、大、爷、的,谢玉折。”

    “濒临死亡?你是胆子大了没事可做净想着去冒险吗?”

    “想杀你的人很多?所以你想用死来保护我?少开玩笑了,我被上修界群起攻之的时候你还在喝孟婆汤呢,没灵力没剑意的日子我不是第一天过了,来追杀我的人却一天都没落下,你看我现在死了吗?天上大罗金仙下来三千个,我柳闲也死不了!而你呢?绑了个这种小咒就要冒险去死,舍己为人,你是不是觉得我还会挺感动的?还是说,你就是想死,而我已经背了你一条命了,你想让我再背一条?我告诉你,就算在你心里你的命一文不值,我为了救你花的力气你也一辈子都还不完,你怎么好意思在我面前说要去死?你、怎、么、好、意、思?”

    “既然被人知道了才会出事,那不让人发现不就好了?不被抓住不就好了!?”

    噼里啪啦一口气不停地骂了一长串后,柳闲地拿出两双手套,一双小的戴在自己手上,又用蛮力扯过谢玉折的手臂,抢过拿把精致的刀丢在地上,很粗鲁地为他戴上了大的那双,气急败坏地白了他一眼,用着依旧青涩的小孩嗓音,却半点没了故作的小孩模样,他已经丝毫不顾自己的人设,大声嘲讽道:

    “只长身高不长智商,死脑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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