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败露

    “我——”

    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鬼话的柳闲顿时住了嘴, 他变成了个石雕像,一动不动地站在堆叠的厚书上,此时他站的位置比谢玉折还高, 连声的斥责还在自己耳边回荡。

    谢玉折眼睛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抚着自己刚被戴上的手套,嘴角噙着抹心满意足的笑意。

    他缓缓抬起手时, 光落在身上,凶横的长疤便在青筋凸起的大掌上更加明显。他用这只手捧起柳闲的后脑,收紧手臂,把他按进了自己怀里。

    看着他这副轻松的模样,柳闲总有种自己刚才被忽悠了的感觉,他恨不得马上从这个世界消失。

    “师尊,八年前,有个叫小花的孩子告诉我, ‘拥抱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动作’,我记下来了。”

    宁静地保持着拥抱的动作,脑袋里是柳闲的一颦一笑,谢玉折慢慢说着,却是心猿意马,在想着别的事情。

    昏黄的灯光,寂静的寒夜, 没有别人能闯进的暗室,只有两个人的禁书阁, 还是久别重逢的两个人。他和柳闲的心脏离得最近,连心跳声都能被清晰听到, 隔着衣服柳闲脸颊上的温度都烫到他的皮肤了,一切都刚刚好。

    谢玉折想, 拥抱的确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动作。

    但我该和他在这里接吻。

    禁书阁里本来就放的是见不得光的邪术古籍,这里阴暗干冷,没有外头的规则干预,他心里那点有悖伦常的念头生来就属于这里。

    他压根不担心从生咒的存在,比起那点微不足道的威胁,其实他心中很欢喜;知道柳闲如此在乎他的性命,更让他高兴到想要发狂。

    有了这个咒,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师尊……”他哑着嗓子唤他。

    但当他垂下眸,看到不是高挑清隽,一举一动都像携着春风的柳闲,反而只是个不及他腿长、已经莫名其妙变小八年,只能垫一堆书在脚下,还在同他瞒来瞒去的“柳喜花”,他有些苦恼地闭上了眼睛。

    能再见面已是极好,我在多思什么?越来越贪心了。

    看着柳闲自觉失言后木讷到僵硬的模样,谢玉折笑着叹了口气。

    柳闲像被五百二十道天雷轰了顶,还好他脑袋被人捂着,他乖乖地任由谢玉折动作,眼前一片漆黑,他掩耳盗铃般地想着:只要看不到那就是没发生。

    回想起自己刚才说的“我柳闲都不会xxxx”,他恨不得发动回溯时间的超能力,拿人送他的红线把自己这张破嘴缝上,或者现在天上突然砸下来一块不大不小的陨石也好,给他砸一块洞出来,刚好只够他一个人藏进去的哪一种。

    没关系的,柳闲!他在心里焦急地给自己打气。一辈子那么短,易易容搬个家还能好好活!

    他悄悄瞥了眼谢玉折,绞尽脑汁地为自己找补:“刚刚的话,是你师尊让我转告给你的。夺舍,是上修界常常发生的事。”

    谢玉折的下巴虚虚地抵在他的头顶上,说话时胸腔的震颤震得他头皮发麻。不掺半点杂念,他认真地说:“我知道,师尊都是为我好。生命很珍贵,以后我不会再轻易说去死的话。”

    他的呼吸很慢,很轻,他的话也是。明明是轻柔到仿佛生怕惊扰到林中仙子的语气,可他拥抱的力道却丝毫不轻,紧箍着柳闲就像要把他嵌进怀里。

    他郑重的承诺里带着几分患得患失的焦躁:“只要你不再离开我,无论怎样,我都会一直守护你。”

    不是保护,而是守护。

    没有我你也能好好活下去,但有我在你能活得更轻松。

    结了从生咒后,二人有了相连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自己曾亲手剥除情.欲,柳闲个人的感情很淡薄,但也因此,他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心里多了个人的情感,正常人所拥有的浓烈情感。

    一颗心被喜悦溢满,其中还混杂着些奇怪到让人骚动的狂热,那种感觉让柳闲的骨头都开始发痒,可在蠢蠢欲动的烦躁之后,伴随着的是求之不得的遗憾。

    为什么看到我,这个疑似杀了他的仇人,他会这么高兴呢?为什么我明明万分努力地想要遮掩自己的身份,可当真被他知道之后,我的心也像慢了半拍似的,其实并不觉得功亏一篑呢?

    但我们的确该保持距离了。

    柳闲一把推开谢玉折,咬着牙,非常冷硬地为自己辩解:“我不是柳闲,我是柳闲的儿子。刚刚的话不是我说的,是他控制了我之后让我转述给你的。”

    “我知道,你不是柳闲。”

    谢玉折很平常地答复了他:“小花,刚才的拥抱,也麻烦你帮我转达给他。”

    人在写给自己的日记里都会撒谎,再动听的话语靠的也只是重复几次上下嘴唇一碰一翻的简单动作,柳闲非常清楚,所以他告诉自己不要信别人的甜言蜜语。

    但是平日里不为人知的、心里的情感,也会骗人吗?

    倘若他现在心里感受到的炙热的情感来自谢玉折……像是突然有一大盆雪水从头到脚泼满了柳闲全身。

    无论如何,我们两个人要天各一方才最安全。

    这是神仙都不能违逆的禁制,无论如何。

    “八年了,你何必再想着他?”

    怒火和赧然都不再,他推开谢玉折,空茫茫的双眼掩住了其下的惶恐,他尽力平静地说:“说书先生说,其实上仙和他弟子已经反目成仇,他害了你,你也背叛了他,你们会老死不相往来。”

    路过酒楼时顺道听了这个故事,柳闲惊叹于这群讲书人的想象力。这些捕风捉影的事,他们到底是怎么编出了个大差不差的事的?果真高手在民间,说不定还真能从说书人口中听到些禁忌秘闻来。

    “那不是真的。任旁人如何编排……”

    谢玉折急切地否认了他,眼里心里的痛苦和眷恋太明显,他说:“我心永知。”

    柳闲一点也没有心软:“可自我记事开始,从没有听他提起过你。他说他修无情道,对凡人天生没有感情,每天只喜欢在他的小花园里浇水赏花,压根不会在乎别的。”

    想起自己杀了谢玉折之后又把他曝尸荒野的恶行,柳闲一下子就想通了。

    一个有情感的正常人,被搅进这些烂事,怎么可能会不恨他,怎么可能不会想着要报仇呢?所以他那么想找到我。

    他道:“你不要再想着他了,忘掉从前,你能有顺风顺水的一辈子。”

    “连你也这么说?”

    又是熟悉的话术,顺风顺水四个字进入耳朵里被用针百次扎穿耳膜还让人疼,谢玉折痴痴地笑了声,转瞬即逝的癫狂之后,他拖长了声音否认,声音像淬了毒一般森然:“不,你说的不对。”

    和先前故作的小弟子模样截然不同,他死死地盯着柳闲,像是能把他内外看透一般,扬声反问:“既然无情道修有大爱,那缘何不能多爱一人?”

    “那当然可……啊?”

    柳喜花清秀可爱的小脸顿时皱成了一个苦瓜,他缩着整个身体,胆战心惊地提醒谢玉折:“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怎么觉得,现在谢玉折脑袋里想的,和他设想的正常人思想不太一样?

    谢玉折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郁,他道:“没有别的意思。”

    柳闲本来以为他会像从前那样说出“是敬爱”之类解释的话,没想到谢玉折只是笑了笑,他往前近了一步,意味不明地说了声:

    “如果你不是这样就好了。”

    他们在这个地方面对面时,耳朵不该用来听让人伤心的话,嘴唇不该用来争执,他不想再听这个人说这些了。

    八年之后谢玉折好像变了好多,从前他什么想法都会表现在脸上,如今却几乎什么都看不出了。

    不过有从生咒在,柳闲能感受到他的情绪,他浑身都是刻骨的烦躁,满腔都是陌生的感觉,这种感觉好像他从前想要抓住一只美丽的蝴蝶,却怎么都抓不到,浓烈却之求不得的欲望逗弄得他骨头痒到发痛,这种痛痒感深自灵魂,就连把四肢砍断都没用。

    同时他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好像有东西在身体里逐渐交融,大脑一阵刺痛之后,腾地一下,他竟然在这个时候,真的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先前,柳喜花为了让自己骂人更有气势,爬上了高高的书堆。

    可他现在猝不及防地恢复成青年模样,站在这块小小的高处,马上就要维持不了平衡,摇摇欲坠地就要一整个落到地上!

    “师尊?”突然接住坠落的柳闲,与他身体紧紧相贴,周围都是冷梅的香气,谢玉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一时慌乱就真落了下来,时隔八年还适应不了这具身体,柳闲站不稳,正无助地弯着腰,扶着谢玉折结实有力的双臂,重重地喘着气。

    感受到自己鼻尖抵在谢玉折胸上,这个人已经到了被人称作男人的年纪,鼻腔里满是他的味道,柳闲惊惧地瞪大了眼睛。谢玉折先前的披风已经穿在了他的身上,如今他仅穿着件薄薄的单衣,甚至当他的呼吸吹过时,都能吹动那块柔滑的锦缎,其下硬邦邦的肌肉若隐若现。

    这个姿势……很不师徒。

    全身的不适更加明显了,在一整片静谧中,柳闲很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此刻他大脑乱成一团缠丝,只能庆幸自己身上的衣服是特制款,能自由变换大小。

    谢玉折呼吸微乱,他的手心触碰着微凉的皮肤,像是心愿了了一般,他低低地笑着,再次轻声唤道:“师尊啊。”

    他好心肠地把柳闲扶起来,一边低头为他束好散落的腰带,一边刻意咬着字音:“你终于变回来了。”

    “好吧。我骗了你。”再也找不出任何即便离谱的理由来圆谎,柳闲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无可奈何地承认道:“我就是柳闲。”

    “师尊啊……”

    微乱的鬓发被暖光打下细碎的影子,谢玉折凑近他耳边,仿佛在邀功似的,轻声说:“其实,在见到你之前,我就认出你了。”

    耳边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柳闲下意识想往后退,却已经被人反抓住了手,他只能警惕地问:“怎么知道的?”

    谢玉折反问:“有人告诉过你,传音石的真正用法吗?”

    “渡入灵力之时,心里要想着一个人。如果那个人事先允许接受你的传音,那时他的石头就会亮,他可以选择是否同意。倘若他同意了,你就能和他的联络。”

    “而我几乎不用我的石头。”他把自己的传音石拿出来摆弄,像是在对待功臣一般:“除了你之外,我只允许几个人和我传音,除非有非常要紧的事,他们不会找我。”

    平时半个月收不到一个的传音,竟然会在他好不容易撞见柳闲的时候出现,还是他不得不离开的事情,谢玉折说着竟有几分气恼。

    看柳闲的脸色慢慢变白,他心想要是能自己也能感受到他的情感就好了,可惜柳闲缺失了这东西。

    他轻拍了拍柳闲的背,继续说:“在白天我们相遇之前,有个人找上我。虽然他并非在对我说话,但我很熟悉这个语气,我能听出来那是你,你在叫别人‘夫子’。”

    “可是那位夫子没有收到传音,反而是我。这说明,那时候你想着我。所以我就放下自己的事情,来找你了。”

    谢玉折信誓旦旦地分析着:“师尊,八年未见了……在和别人传音时,你都想着我啊。”

    眸光瞧着柳闲,谢玉折一只手缓缓地揉着他后脑的头发,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腰往前一用力,柳闲就跌进了他的怀里。凑的太近了,牙齿不经意咬上他通红的耳垂,炙热的呼吸全都洒在柳闲的脖颈里,轻轻咬了下之后,他松开牙齿,笑着问出了自己潜藏已久的欲念:“师尊,所以我可以吻你吗?”

    “什么???”柳闲完全站不稳。

    “我说——”

    “柳闲,我想吻你。”

    第102章 克制无能

    某小酒楼中, 柳闲丧气坐着。

    和人结了从生咒,还一晚上没睡着,他现在心情很不好。

    而且……他用力握了握自己比豆腐还白嫩的小手, 痛苦地扶着额。

    苍天啊,我怎么变来变去,又变成小孩了!

    凌晨时谢玉折差点对他做成大逆不道的事情, 他成功拒绝后急匆匆跑下了山。可那个逆徒说什么都要跟着他,像块狗皮膏药一样怎么都甩不掉,还说“有我在的话,别的师尊什么都不用担心”,他无能为力,只好把他当做一团无色无味的大型热空气,不再管他,自己要了间客栈住了下来。

    然后他明白了谢玉折那句话的含义。他的确别的什么都不用担心, 因为全都一门心思地想这个人去了。

    他完全不能忽视谢玉折,即使不见面,他也一直想着他。

    全都是因为那个从生咒!

    谢玉折不知道想着什么兴奋了一夜,他在他隔壁房间里,因为这个破咒,睁了一晚上的眼睛,怎么都闭不上!

    等到天都快亮了, 是从前谢玉折每日惯例起床的时间时,谢玉折才冷静了小半, 柳闲才抽空睡了会儿。醒来时太阳已经跑到了正空上,谢玉折的房里没动静, 应该已经离开了。

    很好,只要他之后能保持冷静, 不影响我的情绪,我们就此分道扬镳就好。

    可是为什么他的唇角还是一直抑制不住地往上扬?

    柳闲正满心怨气地出神,可嘴角却比死仇的剑还难压。

    姓谢的那厮到底在哪干什么这么高兴???

    柳小花气冲冲地从雅座的高凳子上跳下来,刚要去找那个消失不见的逆徒,逆徒却自己出现了。

    谢玉折一手端着菜一手提着饭,略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问:“你要去哪儿?”

    柳闲咬牙笑说:“我在找你。”

    “找我?师尊,我只是去做我们的午饭了,不会离开你。”谢玉折平常地说着不平常的话。

    柳闲说:“我一直在想你。”

    谢玉折盘里的虾差点滑在地上,他沉默了一小会儿,迟疑地问:“真的吗?”

    柳闲勾起唇,双目里秋水浮动,他甜丝丝地笑着说:“吃饭的时候我会想你,睡觉的时候会想你,就连沐浴的时候,我都想着你。”

    “师尊……”

    谢玉折的眸光瞬间松动了,他想离柳闲更近一步,却被直直推开。

    眼前人是真的高兴了一整天,柳闲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他努力压下嘴角,凉嗖嗖地质问:“所以昨晚你在干什么?”

    谢玉折坐下来,在桌上摆好手中精美的餐盘,大脑里闪过千百种可能,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师尊,我错了。”

    感受到他突然的无措,柳闲没料到他会有这种反应,好奇地问:“错在哪儿了?”

    谢玉折很诚实地说:“我还在想。”

    看来是完全不知道。

    柳闲拈起桌上的折扇,捏着合起的扇面,把它重重地往自己手臂上一拍,他用了很大的力,自己倒吸了一口凉气,谢玉折的眉头也跟着皱了皱。

    “感受到疼了吗?我也能这样感受到你的心情。”两人的双臂同时浮现一小片红,柳闲指着这块红印问:“谢玉折,你昨晚在偷偷听人讲笑话吗,为什么我想睡觉的时候,感觉你傻乐了一晚?”

    “师尊,我哪儿也没去。”谢玉折解释说:“弟子只是有点高兴。”

    “高兴?有点?”

    “和想念的人重聚,所以高兴。”

    柳闲被这句直白的话噎住了,他无奈地说:“我是你的仇人。你没救了。”

    谢玉折不以为意地附和了他:“嗯。医书里说喜欢上自己的仇人是一种心理疾病,柳闲,我病得不轻。”

    “我们是……”

    “师徒,我知道。”

    “你……我们都是男人。”

    “嗯。”

    “罢了,你从小和我在一起,对我有雏鸟情节也正常,过几年就……”

    “我很认真。”

    柳闲深呼吸了一口气,夹了个虾丢进谢玉折碗里,很没好气地说:“脸还疼着呢就乱说话,你还是多吃点饭吧。”

    谢玉折无辜地笑着说:“师尊下手轻,弟子不疼,只是有些划不来。”

    他的脸颊上微微泛着红,细看能看到上面浅淡新鲜的巴掌印,但他并没有遮掩,大大咧咧地展示着,好像脸上的伤不是伤痕,而是傲人的勋章似的。

    柳闲气得想拔剑,咬牙切齿地说:“不许再提昨天的事了。”

    划不来是什么意思?没亲上,所以划不来?柳闲不禁深思,很懊悔地攥紧了拳头。

    天哪。

    这个人真的是我乖乖的徒弟吗。

    谢玉折现在还能好好地坐在这里讲莫名其妙的话,全怪凌晨他太心慈手软了。

    严师出高徒,每当他看到谢玉折的脸,他总会忘记这五个字。

    昨晚谢玉折蹭上来的时候,他就应该给他点教训让他知道什么是尊师重道,而不是心绪凌乱,推开他时只威胁似地举起了巴掌,让谢玉折非但敢不躲,反倒主动受了这一下,之后还笑起来,看着心情更加明媚了!

    变态的人,变态的癖好,这八年天天在外面跟着别人瞎学,我可没教过他这些。

    恼怒地咬着唇,柳闲暗戳戳地戳了碗里的虾仁好几下。

    “师尊想和我说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什么都告诉你。”

    想到自己近日听的传闻,柳闲说:“其实你早就不是天不生的弟子了吧。”

    柳闲第一句话就揭穿了他的谎言,谢玉折的笑意顿了顿,说:“嗯。”

    柳闲一针见血地问:“檀宫宫主,是不是你?”

    台上人正在讲檀宫宫主的传奇人生,可并未提及他的名字,只用“那人”代替。据说,檀宫是因由“神谕”建立的中立组织,独立于所有宗门之外,司刑罚,管生杀,宫主权能深不可测,执掌刑印,残酷无情,多位大能隐退,上修界人人自危,连他的名字都不敢直呼。

    八年而已,上修界就出了这种可怕人物,除了谢玉折外,柳闲想不出别的人。

    可仅仅是八年而已。即使仍面若朗月的谢玉折,浑身的血气也太浓厚,无论怎样都掩盖不住了。他也要染上杀孽了吗?这味道闻得柳闲鼻子发酸。

    做个普通人多好,一生顺风顺水,修炼一两百年后,也能成为数一数二的高修。这是他父母的心愿、我的心愿,却好像不是他的心愿。

    谢玉折做了什么,才会从一个谁都能欺负的金丹小修,变成这副模样?这个神谕降下的宫主,又是什么?

    仅仅八年,急于求成……为谢玉折建造檀宫的“神”,一定会让他付出巨大的代价。

    谢玉折并未往台上看过一眼,他只专注着手上剥虾壳的动作,把鲜嫩的虾仁剥好放进柳闲面前的盘里后,他施了个保鲜的咒法,擦净双手,摇头道:“我没有听说过这些故事。”

    柳闲捂着自己的胸口,粗略地感受片刻后,翻了个白眼:“问牛答马。骗我的时候一点心虚都没有,狗崽子。”

    “出来也不易个容,别人看见宫主被人扇了一巴掌,又有新故事听了。”

    谢玉折并没有否认对他的称呼,平淡地说:“没人会议论我们。”

    他似乎不想再提这件事:“师尊,清晨我回了山,找到了让你变回原样的方法。”

    提及此,柳闲正襟危坐,很严肃地说:“我想,我可能已经知道了。”

    谢玉折闭上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柳闲说:“只要我的情绪变得激动了,我就能变大。”

    “可是你不会有太大的情感波动。”谢玉折很明了地接了话。柳闲的心里缺了一块,那是一道宽深的裂谷,将他们彻底隔绝。

    “有方法。”柳闲轻松道:“你在我们周围布个隔绝视线的阵法。”

    “嗯?”虽然不明所以,但谢玉折还是照着做了。

    如今他什么都能做得很好,布下阵仅片刻之后,周围的人就再也看不见他们了。

    而后柳闲站起身,柳闲走向他,柳闲对他说“谢玉折,弯腰”,柳闲踮起脚,柳闲的唇印在了他泛红印的右脸颊上。

    柳闲认真地说:“只要你一激动,那种情绪通过从生咒传递到我的身上,我就能变回原来的模样。”

    谢玉折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听话弯下的腰都僵硬了。

    “看吧。”坐回原位时,柳闲果然已经变成了大人模样。他指着自己,若无其事地摊了摊手:“这就是证据。”

    谢玉折缓慢地坐直了身体,他低垂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言不发。

    感受到自己心跳得越来越快,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倒流,柳闲捂住自己通红的脸,瞪着他说:“我只是做个试验,你能不能别兴奋了!一点自控力都没有吗?”

    谢玉折别过头,捏着自己薄红的耳垂,很为难地说:“你这样,我控制不住。”

    他也不想的……

    可是猝不及防被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亲了一口,哪个人能把持住?

    谢玉折委屈地说:“明明都怪师尊。”

    话本上的男主角,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狠角色,他也想这样。可有这个咒在,即使他面上再冷淡,他的所有心情柳闲都能感受到,所有反应都能被他一览无余。

    话本里太过热情的人都只是男二号,为了不变成男二号,谢玉折闭上眼,谁也不看,默念了一百遍清心咒,在心里想了好几遍不同的剑术,舌头都咬出了血,可他的心还是跳得越来越快了。

    谁编的清心咒?根本没有用啊。

    柳闲舔了舔自己的下唇,很不负责任地没再说话。

    场面很沉寂,他压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在后悔。

    好像在小孩身体里时他会更小孩子心性些,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他合四指对天发誓,刚才真的只是试验一下自己的思考成果,然后一时冲动了。

    “也不是小孩了,碰一碰脸就脸红心跳成这样,昨晚还说想亲我……”

    斜睨着谢玉折那副隐忍模样,柳闲嘟囔着为自己找补:“要是我真亲上去了,那你不得心脏爆炸而亡啊。”

    “我听师尊的话,已经在周围布下了障眼法,没人看得见我们。”

    谢玉折依旧闭着眼,他掐着自己手心,笑说:“师尊大可试试,我会不会死。”

    “想得美。”受了谢玉折情绪的影响,柳闲轻喘着气,散落的碎发遮住了微红的耳垂,他道:“这么激动,难道长这么大没亲过人?”

    “没有。”

    柳闲扬了扬半边眉毛,很嫌弃地说:“原来没有啊。”

    谢玉折睁开眼,用漆黑的眼睛望向他,那双眼睛亮到发烫,一丝暗色流动,光是看着就好像要让人溺死进去。他反问:“师尊呢?”

    柳闲仰头想了很久,像是在认真数似的,笑弯了眼道:“百八十个吧。毕竟你也知道本人风流英俊,惹人遐思,想要和我……”

    谢玉折突然凑了上来,柳闲这才知道,原来他长得如此快,这狗崽子已经比他高了半个脑袋。

    他住了口,一步步被逼到雅座角落里,谢玉折的手从他的脊柱一路往下,最后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一点一点用力掰开他的手指,直到和他十指相扣。柳闲这才知道,原来他的力气也长得如此快,他如今没了剑气,竟然挣脱不开。

    “百八十个?”

    谢玉折复述着问。他垂眸看着他,半分不克制,眼里仿佛有狂潮汹涌。平视时,柳闲的视线正好落在他挺翘的鼻梁上,又落在他薄透的嘴唇上,不明白他突然是想做什么。

    他唇齿微张,一句“想要和我春宵一度是再正常不过的”还没说完,话就已经被人吃进了肚子里。

    谢玉折擒着他的手,沿着背后的古董架子一路向上,最后用一只手将他的双手高扣在头顶,另一只手捧着他的后脑勺和墙壁相隔。柳闲被人紧扣着手腕,还没来得及反应,另一只手就已经骤然束紧,那人低头,疾风暴雨般的吻朝他扑面而来,强势得让他喘息都来不及。

    热烈的吻像失控了一般在他的唇上肆虐,柳闲仰着头,失神地半眯双眼,高高抬着手臂,被人完全桎梏着,谢玉折的手指插.入他的发丝,撬开他的牙齿,和他唇舌交融。这人像是发了疯,尖牙在他的唇上啃咬,让他头晕目眩,滚烫的气息喷洒在他脸上,柳闲浑身都灼烧起来,湿漉漉的双眸什么都看不清,分不清激烈的心跳究竟属于谢玉折还是他自己,谢玉折腰间的银铃声格外清脆。

    恍惚间,谢玉折低声唤他,他含糊不清地说: “师尊……不要再说了。”

    沉重急促的呼吸格外明显,“师尊”二字像警铃一般打醒了柳闲。

    他清醒过来,狠狠地反咬了口谢玉折,趁他吃痛的间隙将他猛地推开,大拇指擦去自己嘴边的血迹,双腿有些发软,他不可置信地颤抖着,怒道:“谢玉折,你干什么?”

    第103章 带我走

    谢玉折的手僵在原地, 他没说话,只是垂下头,睫毛颤动得好像脆弱的蝴蝶。

    柳闲的下嘴唇破了皮, 余光看着他红肿湿润的嘴唇,他一面是歉疚,另一面却恶劣地欢喜着。

    这是柳闲身上, 独属于谢玉折的印记。

    唇齿间全是冷梅的香气,谢玉折悄然滚了滚喉结。师尊的味道,好香。

    他伸手抚上柳闲嘴上被他刻意咬出来的伤口,却又被人打下了手腕,只能恳求地说:“我错了,师尊。”

    他知错,在吻他之前就已知其大错,但他不后悔。

    这不是一时冲动, 每一次听到柳闲说伤心的话他都想这么做,今日终于知道其实这么无情的一张嘴也是软的。

    柳闲的从前……怎样都好,无论是百八十个还是千五百个,无论他会被骂恬不知耻还是得寸进尺,要是以后只有他就好了。

    可是好难办啊。

    他们差了辈分,他只是个弟子,就算某日柳闲拉着一名女子对他说“认识一下, 这是你的师娘”,他也只能笑意盈盈地送上“百年好合, 早生贵子”的祝福,送上自己亲手准备的贺礼, 未来还可能要和他的孩子称兄道弟,他没有半点插手的能力, 只能一个人藏在暗处,看他和别人恩爱和乐,阴郁地做个外人。

    怎么可以?

    光是想到这些,谢玉折骨子里的不安就让他想要发狂。他内在的根已经病态了,要是这个场景真的发生,他一定会忍不住把那些人——

    不过,如果真的有了那一天,师尊一定会笑得很开心吧。

    那我也会开心的。算了吧。

    还在缓神的柳闲完全不知道,身为心性坚如磐石无情道大成的剑仙,在自己徒弟心里,已经连未来小孩的模样都想出来了。

    被人润泽过后的嘴唇还泛着光,他微喘着,声音断断续续,还带着几分喑哑,泛红的眼尾让人浮想联翩,他哂笑了声,问:“明知故犯?”

    谢玉折眸光微转,没有否认:“嗯。”

    柳闲撑着太阳穴,非常苦恼地闭上眼,强打着理智说:“我让你设咒,不是想和你做这些有的没的,只是怕别人看见我突然变大被吓到。”

    谢玉折扶正头上乱了的额带,丝毫不掩饰地说:“和有没有法咒无关,是我有对你僭越的念头。”

    柳闲握着的桌角顷刻间被攥到碎开,面上的潮红还没褪去,他脑袋里“嗡”的一下犹如落冰窖,话语已经冷了下来:

    “你是司刑罚的宫主,应该很清楚上修界秉持至纯至洁之道,师徒相通、断袖之癖都是腌臜大忌,一念之差我们就会被施以雷鞭。难道你想触及死线?”

    柳闲的斥责如风般从他耳里穿过,猩浓的血液淌在他的嘴角,谢玉折舔了舔。

    有梅花香。

    他没有听进去柳闲的话,只是在暗自琢磨,这是柳闲的血,还是互相混杂的他们?

    传闻里,曾有个姿容昳丽、万众渴求却求不得的美人打扮的花枝招展,深夜主动来到了上仙房中,邀请上仙共枕而眠。

    上仙不应,当夜便邀请他决战,把他打得爬下了山。

    后来,又有个素丽淡雅如莲的美人邀他共浴,上仙当即用法术抽干了自己家院子里的水,连一滴都没有留下。

    再后来,院子里的礼物不断,提亲的媒婆站了一排又一排,上仙一道剑风把它们全都送回原处,连夜搬离了自己不知怎么总是暴露位置的家,住进了不染尘的水云身。

    而我身为男子、他的徒弟,犯上作乱,重逆无道,我吻了他,他非但没有第一时间推开我,反倒只是坐下来斥责了我两句。

    且他骂的并非是我对他的心思,而是告诫我这份心思将会带来的苦果。

    师尊待我是特别的,只是他意识不到,我会引导他,让他明白。谢玉折悄然地勾了勾嘴角,眼里的不甘平息了不少。

    师尊教过他,“下定决心并且付出决绝的努力,就没有做不到的事”,他记得。如今他是个靠幻想抚慰自己的人,但他绝不会止步于幻想。

    面前的人一言不发,可方才还觉得周围阴风阵阵的柳闲,突然觉得好似有春风拂过,谢玉折突然变得比之前还要高兴了。

    “罢了,此事是我错在先,我的行为太越界了,不该……”

    柳闲仔细地想着措辞,最后心一横,快速道:“不该撩拨一个正当热血的青年。”

    谢玉折微微惊异地看着他,用力按住了自己上扬的嘴角。

    柳闲拿出一个小药瓶,隔空指着谢玉折不断淌血的嘴角,他满面薄红,很没眼看地别过了头,一长串话像是在对谢玉折说但又更像是在为自己找理由:

    “刚才很抱歉。但我当真只是想试试我会不会变大,冲动了才做出这种事。你才二十多岁,气血方刚的人突然被亲一口情绪激动也正常,虽然反过来那样突然……亲我一下不太正常,但我念在多年师徒情上就只当你是想试试自己究竟会不会死了。反正我们都是男人,刚好我亲你一下你亲我一下,你咬了我我也咬了你,我们就算两两相抵了。今天你说的话我就当没听见,收起那些不可能的心思,此事就此揭过,等解了咒我们就分道扬镳。”

    “噢……”谢玉折闷闷地说。

    他他暗自想,还有这种相抵之法吗?

    师尊好可爱。慌乱的样子也可爱。

    “你怎么那副表情?”突然看到这狗崽子的脸,柳闲不可置信地问。

    谢玉折的声音嘶哑到好像蒙了层灰,他说:“师尊,我已经不是十七岁了,我想了八年的人,从来都不是为了试试。”

    “我错了。师尊,我只是太难过了,才会做出以上犯下的举措。从前你怎样都好,但不用再告诉我了。”

    谢玉折抿着唇,好像连额带上的黑麒麟都在呜呜流泪,他很悲伤地说:“虽然我没有干涉你生活的权力,但是听到师尊提及这些,还是会很伤心。”

    柳闲心里也跟着他涌起一股巨大的伤感,眼泪就要跟着涌上来,他完全没明白,带着哭腔问:“哪些事?”

    我费劲口舌说了一大堆,连台阶都找好了,他刚才在说什么?完全没听?

    而且这到底是什么破咒?高兴就算了,还要强行拉着我一起伤心!?

    谢玉折强调道:“百八十个。”

    他竟然还在纠结这件事。

    柳闲又酸涩又痛苦地说:“怎么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呢。”

    谢玉折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我只是想相信师尊的每一句话。”

    柳闲的内心已经几近崩溃,眼看着谢玉折越来越伤心,为了防止自己当场痛哭,他吸了吸鼻子,一边瘪着嘴掉眼泪,一边无可奈何地轻声安慰他:“那只是我胡诌的,我也没和别人亲过,你捡大便宜了。谢玉折,你别哭了,你这哭起来……”

    他抹掉了自己滑落的眼泪,哭笑不得地说:“我也会跟着你掉眼泪啊。”

    像是受了巨大打击一般,狗崽子眼眶通红,瞳孔脆弱不堪地颤动着,他捧起柳闲的脸,不轻不重地揉着他泛红的嘴角,和他四目相对,凑近了他,在他耳边低声问:“那这八年你和心上人举案齐眉,还有了一个孩子的事,是真的吗?”

    柳闲急忙否认了他:“都不是,都不是。”

    “噢。”谢玉折点点头。

    柳闲突然不自主地勾起了嘴角,愣了片刻后他意识到了什么,一巴掌打落谢玉折的手,怒不可遏道:“好啊你,卖乖装哭,现在又在心里偷偷乐是吧!?”

    谢玉折眼睛仍红着,却已经轻轻笑起来,眼尾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一连欢喜地说了好几句话:

    “因为弟子喜欢你呀。”

    “师尊,你和我有从生咒,情绪不能作假,你全都能感受到。刚才你那么残忍地说要和我分道扬镳,弟子真的很难过,但知道喜欢的人只和自己接过吻,就是很开心呀。”

    “而且有从生咒在,弟子能把自己的喜悦分师尊一半,就更开心了。”

    柳闲直接上手捂着他的嘴,两团绯色在他白皙的脸上分外明显,他压低了声音警告:“以后说这些话,能不能不要自称弟子!”

    都做出了这种欺师之事,原来他还时刻不忘自己是弟子啊?

    谢玉折,好没道德。一边非常顺口地尊称他为师尊,自称为弟子,一边很不害臊地说着只有情人间才会说的情话,仿佛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这是段为世俗所不容的关系,稍有不慎他们就将共同沉沦到地狱里,可他还乐在其中。

    柳闲满脸黑线地坐了下来,他开始反思自己前几年哪一环的教育出了问题。

    谢玉折的眼里有几分遗憾:“师尊,要是你也喜欢我的话,现在应该也会高兴,弟子也是第一次和别人接吻。”

    柳闲斜睨了他一眼:“看着不像。”

    谢玉折诚挚地说: “弟子一心向月,从来守身待君。师尊不信的话,可以再试试。”

    “不要。”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柳闲无语至极地问:“什么向不向守不守的,难不成你还想要我负责?”

    谢玉折不可置否地耸了耸肩,“那以后能只和我一个人在一起吗?”

    “我们只是师徒。”

    “师徒不会接吻。”

    他能不能别提……接吻这两个字了。

    柳闲好想现在就遁地离开,他趴在桌上,把脸埋进臂弯里,悲痛地说:“我是被迫的。”

    “你没有抗拒我。”

    “泼皮无赖,一派胡言。”柳闲的心在乱跳,他抓了把黑葡萄丢过去:“谁教你的?”

    “一直克己复礼的话,你就会像从前那样离开我了。”

    谢玉折准确无误地接下颗颗葡萄,剥了皮,将碧玉的果实放到他手心里,言之有物地分析道:

    “师尊,你并不抗拒我,你是在害怕。你怕和我交往太深,你害怕暴露。师尊,你想要的东西,我都会想方设法地送给你,我会保护好自己来陪伴你。雷刑绝不是你会怕的东西,师尊,你到底在怕什么呢?”

    柳闲逃避了他的目光,泄了气地说:“我那是……你不会明白。”

    谢玉折的语气郑重了许多:“柳闲,就是因为你永远把我当小孩,认为我不明白,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们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打开柳闲给他的药瓶,谢玉折朝里伸了两根手指,抠挖了些透明的药膏出来,牵过柳闲的手,均匀涂在了他手臂刚才用折扇给自己打出的伤口上。

    伤口处的感觉又痒又麻,柳闲想抽出手,却被谢玉折按住,炙热的指腹还在他的伤口上细细游走。

    “我一直很努力,现在的我比你想的要强很多,我能够帮到你。你提出问题,我们合力解决;而不是把问题埋在心里,用它沉默地拒绝我。”

    谢玉折发现,人声鼎沸时,师尊身边总是簇拥着许许多多的人。

    他受着他们的应承,同他们说笑。可人潮散去后,总是只剩了一抹清隽的背影。他身边没有旁人,背上有决绝的秘密,千年的洪流,它们太重了,可他依旧站在花下,身姿挺拔。

    谢玉折说:“柳闲,把我当做你的一部分,带着我一起走吧。”

    冰冰凉凉的药膏被涂抹在灼热刺痛的伤口上,柳闲趴在桌上,丝丝长发散落着,手臂的热度从下至上一直蔓延到脸颊,他揪着自己的衣袖,把大半张脸藏进曲起的手臂里,不让人看见脸上绯色的红晕,只露出一双水盈盈不停颤动的眼睛。

    活了上千年,经历过的大事不算少,他有一颗比铁还硬的心脏,可就在这么一个微小的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委屈。

    最初,他是一个怎么都发不了芽的种子。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任务,他硬生生扛了上千年。

    而后他完成了任务。

    走出无尽的循环之后,他一个人坐在雪山巅上静了许久,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他的睫毛上凝满了雪珠,风雪也压不死他。

    所有人都知道他战无不胜,神威通天,单枪匹马即可解决一切困难,可现在,这个曾被他杀死的仇人却说了这么些话。

    为什么我就要经历这些烂事,为什么我不能过普普通通的生活呢?

    我真的好委屈啊。

    他觉得自己好像无措地快要掉出属于自己的眼泪了,用手掌遮住眼睛,他低声说:

    “你怎么能,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说出这种话……”

    “因为我——”

    “不要再说了,小玉。”

    “好。”谢玉折用掌心包裹着他冰凉的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还是八年前的师徒。

    他如常地笑着,拿出一串糖葫芦递给柳闲:“这是刚才路过小摊时给你买的。师尊,弟子打听到了一个很美的地方,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柳闲摇了摇头,收敛了情绪:“再过不久我又要变成小花了。小孩之躯太不方便,为了彻底变正常,我要先去见一个鬼。”

    谢玉折自然地接话:“那也要一起。”

    柳闲不想反抗了,他当即站起身:“那走吧,去鬼域。”

    没想到谢玉折竟然拒绝了他:“师尊,现在还不行。在动身之前,弟子要先回房处理一个小问题。”

    柳闲眨了眨眼,不解地问:“做什么?你要回你的檀宫?”

    之前不都挺闲的吗,怎么现在又要走了。

    “我不会离开你,只是——”谢玉折好像看着很为难,他的耳根也是红的,柳闲只觉得他的手好烫好烫,好像有团一直被压抑着的烈火突然腾起,烧空了他的理智,带来失态的悸动。

    “师尊,你很清楚我喜欢你,所以你用你的吻来让我兴奋,让你变回原来的模样。可是,你知道吗,”

    谢玉折轻喘了口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弟子现在……兴奋得不行啊。”

    第104章 鬼王宫

    兴、奋?

    看着谢玉折完全不正常的神色, 柳闲心有所感地往某处看去,双眼一颤后迅速地抬起了眸。

    谢玉折疯了。

    这都能……?

    他真不知道该夸谢玉折年轻气盛,还是骂他毫无自制力了。

    谢玉折好像很难耐, 他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却又应是怕被柳闲当成变态,垂下头, 谨慎地解释道:“师尊,我不对别人这样。”

    他再次沉声强调道:“真的。”

    “闭嘴。”

    柳闲的脸色已经黑成了一滩至纯的墨汁,但肌肤却旖旎地泛着薄红。

    他紧紧攥着手心,力道大得整个手臂都在不停颤动,拳头撑在桌上,恨不得就这么一拳把谢玉折打飞回他的檀宫。

    身边的气压很低,情绪仿佛都凝成一团黑气笼罩在他周围,柳闲只从齿间逼出了冷厉的两个字, 而后便一言不发,心里却如同经过万马奔腾一样的凌乱,他在心里咆哮:

    啊啊啊啊啊你说你不对别人这样的意思难道是只对我这样吗?难道你只对把你养大的师尊、一个男人产生这样那样的反应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吗?难道还要我夸你吗??

    长歪了,主角长歪了,都怪我……不,不怪我……不,就怪我, 肯定是我当年不小心拿错了给他的那本《压倒师尊的108式[1v1主攻]》把他带歪了!破书!!

    谢玉折疯了,我也要疯了。

    柳闲好像被滚滚天雷劈过般僵在原地, 谢玉折将他扶直了身体,右手轻柔地抚起他鬓边散落的碎发。他的呼吸沉沉, 指腹不小心蹭过柳闲的耳垂,无意识地喟叹了声:“我很热。师尊竟然也很热。”

    谢玉折的手上生着厚厚的茧, 每一次轻缓的触摸,柳闲的脊背都会涌起酥酥麻麻的电流,他和谢玉折因咒共感,拥有了双倍的感官后,一阵一阵难以启齿的快。感朝他袭来,心跳得好刺激,血液猛地倒流,这种他二十三岁后剥离了欲念后再也没出现过的陌生感觉让他双腿发软,柳闲完全招架不住地咬着唇,唇齿间血液的腥味和残留的自己弟子的味道更让他抓狂。

    他唤他:“谢玉折。”

    谢玉折应了:“师尊。”

    他咬牙切齿地说:“再多嘴一句,你死定了。”

    谢玉折抿起唇,小声道:“师尊,我不说了。”

    被一双幽深的眼直勾勾盯着,柳闲像被岩浆烫了一般迅速后退一步,背过身去,气急败坏却又底气不足地说:“别和我废话,要做就快点,我要走了,过时不候。”

    谢玉折愣了愣,他笑了声,然后点头说:“师尊,其实弟子能就这样离开,但有从生咒在,弟子怕影响到你的身体。就一小会儿,师尊。我去泡个冷水澡,然后……”

    柳闲背对着他,丝毫不敢回头。他坐下来,扶着桌子,面色已经潮红到不正常,恨不得拿水泥把谢玉折这张丝毫不懂得害臊的嘴封住。他脑袋昏的不行,开口时还会不小心泄出断断续续的喘。息,只能用力地咬着自己的食指指节,连怒斥的声音都虚弱了不少:“我不想听你要做什么!!!”

    谢玉折终于走了,临走时还很不放心地留下一句:“师尊,一定要等我,一起去鬼域。”

    “快滚吧。”

    ……

    处理好一切后,谢玉折换了身新衣服,心情明媚地从房里出来,却不见柳闲的人影。

    “师尊?”他扬声唤道。

    柳闲有磅礴的修为傍身,若他仍在此地,不可能听不到他的声音。

    但无人回应。

    他敲响了柳闲的房门,没人为他开门,隔着一堵墙,他都能感受到里头的死寂。

    谢玉折有片刻曲了脊背,侧脸隐入阴影里,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然后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直起身,周身的气压沉寂得让人喘不过气。他指着先前的雅座,问小二:“午时坐在那里的人去哪儿了?”

    先前看着还很友善的人,怎么突然这么吓人了。小二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您说的是和您同行的那位年轻公子吗?我看他好像有些身体不适,回自己房里去了。”

    “多谢。”谢玉折转身就走。

    “师尊,你在里面吗。”他好似陈述地问。

    再度立在房门口,谢玉折再度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依旧没听到想听的声音,这里头好似连呼吸声都没有。

    长剑在腰间不停震颤,他轻轻拍了拍,安抚性地说了声“我们能找到他”,垂落的手心却已经无意识紧握,根根青筋明显。

    “弟子进来了。”

    说罢后,他把手放在门栓上,轻轻一拧,便打开了天字号用仙法严格加固过的房门。

    装潢精美的房间里静悄悄的,床上的被褥凌乱摆着,柳闲的外袍也被随意地扔在一旁,仿佛他才从床上醒来。谢玉折把手伸进被窝里,的确留有余温。桌上的茶壶仍温热适口,杯盏边沿还有未干的水渍,房里有淡淡的梅花香,一切新鲜的痕迹都说明,柳闲前不久还在这里。

    可床边没有他的鞋履,杯中茶只喝了一半,柳闲似乎已经很着急地离开了。

    不可能。

    师尊一定念着和我一起走,他不会丢下我,谢玉折对自己催眠。

    怀揣着这个信念,他静下心来,闭上眼,无形的灵识如细密蛛丝朝四周蔓延。

    他小心翼翼地探查着房里每一处,每一处的正常都让他的心更跌落冰点。

    用灵识探查又危险又耗力,半炷香后谢玉折已经满面苍白,分不清究竟是气力消耗殆尽,还是过于绝望,他又一次陷入了自我怀疑的怪圈中。

    柳闲不会丢下我。

    他不会丢下我吗?

    可他已经离开过我一次,他一直很狠心。

    谢玉折的大脑里疼痛剧烈地就好像要裂开,他缓了探查,腾出手按了按自己发胀的太阳穴。

    师尊,弟子无能,总是找不到你。

    他坐下来,看到床上还剩了件柳闲的外袍,想把它叠好收进芥子袋里,可衣角却被床下的物件勾住,为了不损坏柳闲的衣裳,他轻轻地挪动了整张床。

    然后他发现,这下面竟然有个还没来得及消失的被法术刻意掩盖过的阵眼!

    在那一瞬间除了对柳闲处境的极度担忧之外,他心中阴暗的角落里却在狂喜!

    像是抓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般,谢玉折跌跌撞撞跑去桌边捏碎了茶盏,拿起一片碎瓷片插进阵中,像是插进了千年冻尸的皮肉中,乌黑腐臭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又迅速凝固,空中水汽凝结成霜花,整张床铺顷刻间就被乌血冰冻覆盖!

    诡谲寒厉,阴气森森,上有扭曲竖线的古文字,这是鬼族的阵啊。

    *

    檀宫冷清,不闻鸟雀。

    一众修士们正有条不紊地做着各自的活,却突然看到素来不见的宫主,遥遥出现在了高空之中。

    他们眼前一亮,正齐刷刷地想给宫主行礼,宫主却并未多言,直接略过了他们,御剑直到了檀宫成立时第一个修建、却又一直没起过作用的高台上。

    谢玉折环着一身凌寒戾气走来,他眉目点寒星,手握着不知名字的剑,往其中渡满了灵气,剑光大盛逼得在场人全都屈下膝来,他直直地提剑从高台朝地下一劈!

    剑意带来的风声呼啸狂吼,天上彤云密布,阴霾四起,凄啸阵阵,高台直直从云顶开裂到最下间,裂出的巨石竟在大坑处自行拼凑出一扇石门来,从中透来刺耳的尖笑声、哭嚎声、血滴声,门后竟像是书中所绘的鬼域之景!

    谢玉折沿着崎岖石梯而下,旁的杂音戛然而止,那道门竟直接打开,他的身影转眼消失在了血水之后。

    “原来传说是真的……只要找对了方法,人真的能去鬼域……”有人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道。

    只不过这方法忒有难度忒暴力、忒有难度了点。

    黄泉血水咕噜咕噜地向上冒泡,两岸阴柳条缓缓飘飞,漫天阴云笼罩着一座高大诡异的宫殿。

    宫墙通身以血为漆,以人骨为瓦,人皮灯的嘴已经笑咧到了耳朵边,幽幽蓝火从其中吐出,墙上挂满了各类五官作为装饰,似乎都是新鲜获得的,正一点点地向下滴血。浑身惨白的士兵们正持骨器在殿外巡视,红门上高挂了一块白骨堆成的的匾,上面写着血淋淋的三个字:“鬼王宫”。

    鬼王宫外银铃叮铃,谢玉折不停向前走,一众阴兵却低着头,就像是压根没有看见他。

    这时,一个身穿丧服的管家焦急地推开了宫门,他全身都涂着厚重的白泥,伴着脸颊上鲜红的胭脂,戴齐全了九窍玉,滑稽又富贵,像极了丧葬时用的纸人。

    鬼王宫显然是不见外客的模样,管家透过宫门被推开的一小道缝隙,朝他笑着弯腰弓背,包含歉疚地说:“仙君呀,您来的不巧,我家主子今日不在,不能好好的招待您了,请您先回吧。”

    谢玉折问:“他不出来?”

    那管家面露难色,像是怕透露机密一般支支吾吾地开口:“这……主子不在宫里呀。近日天象有变,异人作怪,冤魂比平时翻了好几倍,鬼域新来了不少鬼,主子他去找孟婆商议该怎么处置这件事了。”

    周遭的风都凝住了,谢玉折像是半点没在意他的言语,只透过门缝,掀起眼皮打量了下鬼王宫诡异的内院,又问:“好啊。上仙在哪?”

    那鬼管家天生阴寒,竟在鬼生第二次感受到了冷。

    第一次……他不愿再回忆了。

    他的脸皱在一起,白灰簌簌地掉了一地,俨然一幅十分担心的样子,惊异问道:“上仙他老人家的行踪,我们小辈怎么知道呢?难道他来了鬼域?他对我们鬼域有管教的恩情,要是早知道他回来,我们主子就是再困难,也会大设宴席来招待他呀!”

    谢玉折没再说话,连看都没再多看他一眼,但管家已经惊恐地大叫起来。

    因为这不速之客竟抬手一覆,如注灵力直直劈向鬼王宫高楼,厚重的骨门连渣都不剩,连远方那铜墙铁壁都硬生生地被劈了个四分五裂!

    “让开。”他对它说。

    而后谢玉折轻松地踏入了鬼王宫内,他腰间挂剑,扫过四方妖冶的建筑,瞳孔黑得让人毛骨悚然。

    “咳、咳咳,是谁敢在此放肆?”

    一个衣不蔽体的青面鬼从废墟里爬了出来,他的冠冕垂落在腰上,堪堪被散乱的发丝勾着,上面的翡翠珠子被砌墙的妖骨压碎了大半。他身后还跟着各式各样的美艳鬼,一群鬼挤在小小的角落里,不敢朝前进一步。

    “鬼王大人……”谢玉折冷笑一声,往角落走进,用灵力从废墟里控起一把翡翠宝剑,剑光寒芒直抵鬼王脖颈,黑色的血珠一点一点从鬼王被刺破的伤口里流出来,散发着腐烂的臭味。

    他用剑拎起鬼王的衣领,将它直直提了起来,谢玉折面色黑得可怕,双眼被血光映得猩红,他冷声问:“上仙在哪?”

    第105章 鬼太子

    本来还以为有外敌作乱, 鬼王的眸光慌乱地闪烁着,在定睛一看来人又镇定了不少。

    每隔几个月就会见到谢玉折,这人总是想从他手里拿走引魂幡, 又每次都空手而归,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被人提拎着,虽然垂着头但眼皮却仍上抬, 眸里露出大量凄厉的眼白,趾高气昂地和谢玉折四眼相对,恶劣地笑着:“我当是谁这么不识好歹来搅人清梦呢,原来是惩恶扬善的谢仙君。不知檀宫宫主大驾光临,小王有失远迎啊。”

    谢玉折没有应他满带嘲讽的奉承,只道:“告诉我上仙的位置。”

    鬼王阴恻恻笑着:“管家不是告诉您了吗?我们这种小角色,哪配知道上仙的行踪?别白费力气了,仙君。鬼既不会疼, 在鬼域里也不可能被你们活人杀死,你用剑威胁本王,起不到丝毫作用。就像引魂幡,我也不会给你。”

    谢玉折满身戾气,土堆里陪葬用的翡翠剑快要承受不住强大的灵流已经开始脆裂,他一边控着剑让鬼王升到高空之中,一边口中默念着法咒, 像是想就这样找到一个凭空消失的人似的。

    鬼王朝他身后望了望,哈哈大笑, 咧出了獠牙:“小仙君,不必劳烦您亲自去找。本王已经把上仙请来, 送到您身后了。”

    谢玉折控剑的力道一松,青面鬼冷不丁地被人从高处丢下, 落地时发出咔嚓一声响,他的头已经错位,被扭曲地折到了背后。不慌不忙地爬起来后,他自如地用手把头了回去,笑看着管家把上仙劫持而来。

    谢玉折依言转过头,只见柳闲又变成了柳喜花的小人模样,他好像昏了过去,无力地耷拉着身体。管家尖利弯曲的长指直直地挨着他的皮肉,只差一毫,肮脏的利爪就会刺入他的心口。

    看向他时,谢玉折眼里有微不可见的安心,他又悄然地将它收起。

    有从生咒在,他比谁都更清楚柳闲的境遇。柳闲受的伤会同时出现在他身上,此时他毫发无损,柳闲自然也没有受伤。

    “上仙如花似玉,比鬼域之前掳来的那个有天下绝色噱头的那谁要好看多了,本王瞧着甚是喜欢。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把他抓过来,在废了他之前,还想要尝尝滋味。”

    鬼王眯起了狭长的双眼,满意地长吸了口气,他饶有兴致地问谢玉折:“你知道吗?上仙前身是朵花。他身上的花香,混着血的香气,我都快忍不住了。”

    鬼域的天上挂着一轮圆圆的血月,月光恰好洒在柳闲白皙的脸上。

    鬼王看着这张动人的脸,自言自语道:“不过抓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变成了小孩模样?不过也没关系……抽出灵魂,炼成恶鬼,就恢复了。”

    民间传说,鬼生性恶劣,总有些恐怖的癖好,而这位万鬼之王更甚。

    无论男女种族,他喜欢从各处搜罗美人,而后凌迟车裂断肢取骨,无所不用其极,用残忍血腥的手段将其折磨得不成人样,却又用秘法吊着人一口气,受了再重的伤也不至于断气。

    有时他下手会不小心过于狠了,美人含恨而死,他就会用鬼族至宝引魂幡把四散的灵魂收集起来,炼化成鬼,由是再杀,怨气再凝,周而复始,极恶厉鬼诞生。

    此时在王宫废墟里仅着寸缕放肆大躺着、双目无神却又满身怨气的美人,想必就是经他手炼化出的艳鬼了。

    谢玉折手上掐着团霜色的灵力,其中雾白点点,看似好像蒸起的水珠,其实全是灵力凝结而成的锋利剑冰!

    手中咒法已蓄势待发,他说:“你在鬼域中不会死,但魂魄彻底散开之后,需要吸收数年的怨气才能重聚。”

    “你还真是上仙的徒弟……连说的话都和他一样。”

    鬼王还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快感中,脖子却突然一吃痛,流下的污血竟然能将翡翠腐蚀。他没想到自己真会受伤,从牙齿缝里逼出来冷嗖嗖的话语:“柳兰亭在我手里,你还敢伤我?他身上被我插着鬼刃,但凡我被你削掉了半根头发,他都活不下去!”

    “不知礼数的小辈,该给点教训。”他朝管家挥挥手。

    管家的指尖想往柳闲的皮肉里更刺半分,却在划破皮囊前断了手腕,那是谢玉折的灵力!

    它的断肢上笼罩着一团黑气,正在缓慢地重新凝聚着,在怨气滔天的鬼域里,人压根不能对他们造成致命的伤害。

    鬼王对眼前之景也压根不在乎:

    “听说你曾是上仙的弟子,后来和他反目成仇,自立了门户。我还以为你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呢,没想到他刚一消失,你就找过来了。”

    他扬声说着,手一抬,变小了的上仙便转移到了他手里。他勒着柳兰亭的手猛地一紧,心满意足地给谢玉折抛出了个选择:

    “谢宫主,您公正无私、救人济困的美誉我早有耳闻,但你从前救的都是人。那这个非人之物的性命,你是救,还是不救?”

    谢玉折没有开口,他蜷了蜷手指,好似在犹疑。

    “听人说你天纵奇才,资质千年难遇,仅仅八年就有了深不可测的实力,我一直都很好奇,你的灵脉和常人有区别吗?”

    见他一副默然的模样,鬼王赤红的嘴都咧到了耳根后头,他蛊惑似的说道:“若是想救他……把你的灵脉挖出来给我,还了他欠我的血债,一切都好说。”

    谢玉折终于开了口,他不为所动地反问:“血债?若他和我有仇,我为何要帮他还你的债?”

    “果然,每一个正常的活人,都不会和这种非人之物有情。”

    鬼王早有预料地叹了口气,又想到故去之事,他咬牙切齿,好似失去了理智地不停道:

    “当年我不过带走了他身边一个凡人的命,他进鬼域追着我杀了整整一年。他和你不一样,要做的事从来不只是空口说说,把我的每一片鬼魂钉在不同的角落,一百多年过去了,我都还没找全自己的魂魄,让我出不去鬼域,日日窝在这个宫殿,炼不出新艳鬼,只能和这群看腻了的货色待在一起。”

    转瞬间他又志得意满了起来:“他留在鬼域里,把这里搅得天翻地覆,还说要见我一次把我打散一次。可惜,多行不义必自毙,刚找到那凡人,他就遭了天谴,被关进了春山寺里。”

    “不可一世的上仙,被关进那种地方受酷刑,平时把他当做天神的人没一个来救他,他救起的那个凡人也对他不闻不问。为了活下去,他落魄到献祭了一只眼睛,又因为常年不见光瞎了另一只眼,残破又疯狂的美,多让人喜欢啊!”

    谢玉折皱起眉说:“原来他的眼睛是这样坏的。”

    只刹那!

    无形的威压骤然如雪崩海啸般散开,时间就像被人用蛮力静止,鬼王宫里的所有活物都僵在了原地!

    “你只是听了些老一辈人尽皆知的秘密而已。本以为没人会在乎这种满嘴跑火车的冷血货色呢,原来还有你这个忠心耿耿的狗腿子,套了我的话,你还想动手?”

    鬼王全身上下只有嘴皮子能动弹,但他仍不畏惧:“本王这些年片刻没闲着,用你这辈子也得不到的引魂幡,炼化了不少恶鬼。”

    “他们和引魂幡一样,只听我鬼族王室的话,如今正在外头守着,你若是想强攻,不仅杀不了我,还会遭到邪祟反噬,被他们吞吃的灵魂永生堕入地狱不得轮回,你是这样,上仙也一样。”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越说越有底气:“邪祟之气的祸处,想必仙君比我更清楚,你好好想想,究竟是抽出经脉,还是和你师尊一起万劫不复?”

    “我很清楚。”沉吟片刻后,谢玉折抬手一挥,鬼王宫的门缓缓打开,他嘴角难得勾起一抹真切的笑:“所以我觉得,鬼域是时候换一位王了。”

    “傀祸。”他朝寂静的鬼王宫外叫道。

    随后从门口大摇大摆地走入一位皮包骨的“人”,他身着败絮,头发蓬乱,脸上抹满了黑色的碳灰,都分不清究竟是人是鬼,是男是女了,腰间却仍别着一支润泽的白玉箫,十分格格不入。

    来人像喝醉了酒般,摇摇晃晃地朝他一礼:“来吃了点。宫主大人,我没坏事吧?”

    谢玉折点点头,说:“你来得太晚了。”

    “我的子民太久没见鬼太子,对我太热情了,我在路上被几个小鬼缠住,好一会儿才脱身。”

    傀祸大摇大摆地跨入鬼王宫,一看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麻烦主。

    原本还颇有底气的鬼王突然整个人都抖了一下,想逃走却腿上灌了千斤重,只能万分惊恐道:“怎么是你!你是怎么出来的?”

    傀祸遥遥地朝他走来,高声道:“他杀不了你,但我是鬼,我能;我还是王室,能操控你炼化的厉鬼。他明明可以直接把你打散再带回他师尊,可为了彻底把你置于死地,耐着性子等了我这么久。兄君,你离死期不远了啊。”

    “你?你把他放出来的?你怎么会去修罗观?”鬼王怕到发抖,怒目圆睁,厉声质问谢玉折。

    谢玉折却垂着眸不说话,丝毫不见他满眼通红目眦尽裂的模样,他只看着已经回到他身边的柳闲。

    此时的柳闲没有意识地昏睡着,浑身像被下了软骨散一样无力。他站得摇摇欲坠,稍有不慎就会头点地,谢玉折便用抱小孩的姿势,将他平稳地抱了起来。

    他微侧过头,正好能看见柳闲轻靠在自己肩头的脸,他们离得很近,他甚至能看到他垂落成一片阴影的长睫,听到他虚弱的呼吸声。

    师尊明明没受伤,怎么会变成这样?

    见柳闲蹙眉,似是有些不舒服,他抬手把他的眉头舒展开,朝他的经脉里渡了几分灵力,试图抚平他不适的身体,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背。

    从他身边走过时,傀祸不怀好意地啧啧赞叹:“我还以为你对谁都像个死尸呢,原来你哄小孩这么有一套,看着多温柔。”

    他好奇地朝柳闲探了探头:“这就是你天天念叨的那个师尊?变小了也这么可爱啊。”

    “做你自己的事。”

    谢玉折警告地盯了傀祸一眼,灵力劈掉他蠢蠢欲动就要碰到柳闲的手,虚虚捂住柳闲的脸,背过身去,换了个别人看不见的方向站着。

    “真小气,看一眼都不行,亏我本来还想帮你师尊解鬼刃。”

    谢玉折这才转过身,露出柳闲的脸,沉声道:“多谢。”

    “互相利用而已。”傀祸砸吧了下嘴,黑指尖在柳闲眉心点了点就收起了手,在谢玉折拿剑把他戳瞎之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怀里的小孩一眼,眼里有明显的惊异,但他并没有多言。

    靠近鬼王时,他笑得很开心,全身的骨架随着笑抖动好似要散开,露出被散乱长发挡住的一小段瘦削的下颌,那上面有一道长疤。

    他蹲下身看着一身狼狈的鬼王,手指轻轻地点着地,颌了颌首以示礼节,道:“喂,许久不见,傀祸问您贵安。”

    “你,你!”像是被脏东西靠近,鬼王一个劲地想往后跑,却完全不能动弹。

    “傀祸在修罗观里住了几十年,有一个问题至今都没能想明白,既然今日终于得以和您见面,就在这里问问吧。”

    傀祸面露疑惑,问道:“我想知道,如今我出来了,是该您叫我一声太子,还是我该叫您一声兄君?”

    “你,你先起开……”鬼王此时是真的怕了,他想伸出手阻止那个疯子靠近,却被谢玉折的剑气死死压着,半分不能动弹。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傀祸笑得肆意,看着他慢悠悠取下腰间玉箫,再看着他把那支箫直直插进了他的锁骨里!

    “啊!!”

    同时,谢玉折解开了对他的压制,身体还没从美人温柔乡里完全恢复的鬼王猛地惨叫一声,惊得天边乌鸦乱叫,他没了外力的支撑,顿时跪趴在了地上,却又因为胡乱扭动,那支箫进入得更深,直接在他的血肉里搅动!

    “你们两个不要脸的,合起伙来折辱我!”他咳出一大口血,颤抖着指着这两人,而傀祸无所谓地笑着,谢玉折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

    刚才那把翡翠剑只是沾到了一些鬼王的污血,就迅速地被腐蚀为飞烟,而这支箫直接深插在他的血肉里,却没有收到半分影响,反而像是得到了润泽,身上血色纹路更亮了,一见便觉得能吹出名动京城的曲儿。

    傀祸又破了鬼王身上的禁制,找了个幡,连带着一个装着黑气的瓶子高高抛给谢玉折:

    “你把我从修罗观带出来,我破禁制帮你拿到引魂幡,拿去。瓶子里存的我的鬼气只够用它一次,用完了要把幡还我,慎重点。”

    谢玉折没有直接接下,他忽视了这兄弟二人之间血海深仇味,也不愿闻鬼王周身的淫靡血臭,屏息对着落在地上的引魂幡掐了好几道清洁咒,等到那幡都洁白无瑕、洁得快没色了,这才用剑挑起它,将它们收了起来。

    傀祸的手还在鬼王腐烂的皮肉里搅动,他眼也不眨地对谢玉折说:

    “我来的晚了点,兄长嘴毒,说话难听,宫主大人刚才一定忍着受了不少气。我做弟弟的,应该替他向你道歉。宫主,你想他变成什么模样?”

    “任你处置。”

    把柳闲轻轻地搂进怀中,谢玉折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临出门时瞥了瘫倒在地底管家,淡淡地补充了一句:

    “先拔了他的舌头。”

    “人间百口称赞的宫主,其实这么狠心……”傀祸咯咯笑着,嘴上虽不赞同,可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停,他把手伸进鬼王的口腔,轻轻松松地把一长条血淋淋的舌头拔了出来晃了晃:“干脆丢进黄泉水里吧。要是被里头的怨灵吃了,我兄君再转世上百次,也只能是个哑巴了。”

    谢玉折已经出了门,他一手抱着柳闲,另一只手执着引魂幡,漫无目的地走在黄泉河边,血水里的阴气顺着太子的鬼气源源不断地涌入幡中,夹杂着血气的风吹得他身上银铃叮铃,十分好听。

    终于,幡上的鬼画符逐渐变为深黑色,他顺势把其上浮起的咒印在柳闲眉心上,他已经等这一天很久了。

    可惜引魂咒还没有彻底结下,原本无意识昏睡的柳闲突然睁开了眼,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戒备问道:

    “你在做什么?”

    第106章 欲念回潮

    “师尊, 你醒了。”

    谢玉折压根不像是被人撞破了干坏事的模样,见柳闲醒来,他仍旧自如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柳小花刚刚睡醒, 头趴在他的肩上,懵懂还没从圆溜溜的眼睛里褪去,戒备就已升起, 他警觉得像夜晚感知到半分风吹草动也会竖起耳朵的大猫。

    方才还漠然着的谢玉折突然沮丧起来。

    我和他相伴不止八年了,可他连昏睡时都留了个心眼防备我。这样的举措,究竟是柳闲经历多年动荡生活之后刻进骨子里的本能,还是他本来就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我?

    我……他的确不能相信我。

    八年前,师尊曾经很相信我,他相信我不会说谎,我却辜负了久居崖边之人来之不易的信任, 背着他和顾长明联络,最后还在顾长明的身旁毫无预兆地刺了他一剑,师尊现在还能在这里好声好气地和我说话,已经是他天大的气度了。

    不过,他后来也刺了我一剑。

    “你亲我一口,我亲你一口,就算相抵了。”柳闲是这样说的, 有时候他的思想和常人很不一样。

    所以,难道他现在还能心平气和地站在我身边, 是因为我刺他一剑,他刺我一剑, 已经相抵了吗?

    谢玉折没表露出自己的沮丧,温声解释着自己先斩后奏的行为:“弟子曾找过真家的医师, 那人说,你的灵魂缺了一块,我想用引魂幡把你治好。”

    柳闲抬眸看着离自己已经不到半寸的引魂咒,往后缩了缩脑袋,尽可能地增大和咒的距离,眯着眼问:“引魂幡仅有鬼族王室可控,你怎么用得了的?我的弟子其实是只鬼?”

    “王室为我解开了禁制,借了我一瓶他的鬼气。”

    “那你把它倒掉吧,没用。”

    眼前人和不爱吃药的小孩没什么不同,谢玉折耐心解释着:“灵魂不可长久有缺,用引魂幡找到四散的魂魄,融合后就再也不用担心了。”

    “四散?”柳闲嗤笑了一声,那副嘲讽的笑容在他团子般可爱的脸上,仿佛只是个淘气小孩又在想新的鬼点子:

    “我说没用的意思,不是我不想找回来,而是我缺失的魂魄已经大半湮灭了。”

    “不过,”他看向黄泉河岸对面,泄气似的嘟起嘴说:“我宁愿你招魂一趟白费力气,也不想在鬼域里碰见这个麻烦精。”

    顺着他的眼神,谢玉折抬眸看去,看到河对岸款款飘着个红衣的身影。

    他记得这个身影。曾经他在祈平镇的山洞外,他把他当做柳闲了,想要与他相认时却被真正的柳闲拦了下来。

    那道身影已经察觉了他们的存在,竟然在急速地朝他们赶来!

    柳小花抬起手,双手环绕紧紧地搂住谢玉折的脖子,稳稳地坐在他的手臂上不至于掉下来,他提醒道:“来者不善,多加小心。”

    “带着徒弟来这种地方也就算了,你怎么还把自己变成这副模样?”

    不过片刻双方就打了照面,来人语调不悦,他偏过头,手上还拎着只活狐狸,戏谑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了柳闲上——

    明眸皓齿,面若桃花,人间绝色之貌,他竟和柳闲长得一模一样!

    只不过,或许是因为曾被关过一百多年,柳闲的皮肤要比他苍白很多,也比他更瘦些,而他瞧着正是恣意张扬的大好模样,连肌肤都泛着健康的血色。不过不知为何,他也更多了妖孽气,面无表情时浑身都散发着暧昧旖旎的味道,唇不勾而笑,他不像个人,反倒像引起欲望的精怪。

    柳闲反问:“你不好好待在镇子里,来这里干什么?”

    看着这张脸,再看看怀里的柳小花,连谢玉折都突然恍惚了片刻,往后退了半分。

    见状,柳二满意地勾起嘴角,上挑的眼尾更让人失魂:“我来找一个人。”

    “你离开祈平镇就会消失,怎么会到这里来?”

    “所以我是在报恩,帮别人找人。”明明还好好地说这话,可柳二的手指里已经夹着几支飞镖,他已经蓄势待发地抬起了手!

    谢玉折迅速把柳闲放下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把他护在身后。

    说时迟那时快,数把玄镖直接从他手中破空而出,直直朝谢玉折刺去,柳二满脸都是喜悦,似乎很高兴遇到两人,他甜丝丝地笑着说:

    “既然已经遇到了,那就顺手送你们去死吧。”

    他咯咯笑着好像鬼魅,玄镖破空而出,直直刺向谢玉折心口的位置!

    那镖上像是经过多次淬毒,一次又一次后连镖身都被染成了黑色,仿佛活人碰一下就会被腐蚀出一个洞。只不过它只是看着声势浩阔,谢玉折一侧身,便轻松地把他避开了。

    但这几支镖的最终目标压根就不是他,毒镖有灵,它没有命中谢玉折,竟然转了个弯,把尖头朝向了他身后的柳闲!

    谢玉折猛的凝起灵力把飞镖碎了,长剑已经握在手中,他掀起一阵剑风把柳二击退在地,寒光化为实质把鬼域里昏黄的空气分为几层,夹杂着恶鬼尖啸的风里都夹杂着恐惧,剑尖下一秒就要刺进柳二的喉咙里!

    见他满身的戾气,柳二丝毫不怯地笑了,缱绻的声音带来一阵粘腻的风。他用那双水盈盈的眸子注视着谢玉折,柔声问:

    “小玉,你舍得杀我吗?”

    那双眼眸于眼前的剑身之上流转晃动,美得像是个光影交杂的错觉。

    但谢玉折毫不动容。

    他垂下手,轻轻地揉了揉柳闲的头,无悲无喜地:“你只是和他用了同一张皮而已。”

    “师徒情深啊……”柳二笑眯眯地说:“我还以为你会连带着对我也有三分爱怜呢。”

    不再听他的废话,谢玉折的剑正要往前再进三分,霎时柳闲却擒住了他的手腕,对他摇头说:“不要杀他。”

    谢玉折不赞同地说:“他想害你。”

    “他这不还没成功……没必要杀他。”

    “好。”谢玉折听话地收起了剑。

    他正念着法咒想把柳二禁锢在地,和师尊就此离开,没想到柳闲突然拍起他的大腿,指着前面慌乱道:“喂喂喂他偷袭啊偷袭啊!”

    谢玉折再度碎了从柳二手中飞出的银镖,并没有再近一步的动作。

    见他手下留情,柳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柳二迅速地挥手,生怕他在这里多逗留一刻:“快走吧,这里太多怨鬼,你一个灵体,容易受污染。”

    “伤口上好像有毒,我们得快点出鬼域找医师看看。”他指了指自己手臂上被蹭破的皮,找了个理由,迫不及待地想带着谢玉折离开。

    谢玉折拧着眉,似乎非常不敢相信,他问:“你受伤了?”

    柳闲讪讪地“嗯”了声。银镖的数量太多,他只是个不能蹦跳的小孩,做不到完全躲开。

    一直一言不发的柳二吭了声,他像是完全不怕死似的,笑嘻嘻地眯上眼:“那不是好像有毒,是有巨毒,一日后还没拿到解药,他就会死。”

    “不要动他!”他话音刚落柳闲就直接大叫起来,不过不是对柳二,反而是对谢玉折喊的。

    他赶紧扯着谢玉折的手臂想要阻拦他,可惜一切为时已晚,谢玉折手中的剑已经毫不犹豫地从柳二的肩胛骨穿了过去,他把柳二钉在地上,冷眼朝那张和柳闲一模一样的脸:

    “给我解药。”

    剑刃破风斩尘,惹得万籁俱寂,只剩了柳二扑腾倒地之声。柳闲面色扭曲地看着已经倒在地上的柳二。他夹在这两个人中间,一个一心求死怎么都救不回来,一个虽然听话但也不完全听话,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他的世界可能要完蛋了。

    谢玉折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无辜地问:“师尊,他要杀你。为什么不能动他?”

    没有时间给他解释,柳闲跑过去想治伤员,却只被柳二身上一股强硬的灵力击倒,他只能颤颤巍巍地倒给谢玉折几大瓶药,嘱托道:“不是致命伤,还能救,一定要救起来,谢玉折,他不能死。”

    柳二放松着双手,猝不及防得咳出一口黑血来,声音却飘渺在花香里,像是醉人的钩子,缓缓劝着人和他同堕地狱:

    “谢玉折,你想知道为什么他不想我死吗?”

    谢玉折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剑光抵在他的喉咙上,重述道:“给我解药,我不杀你。”

    柳二半点都不像被威胁了的模样,他张开双臂,暴露出自己全部的弱点,轻描淡写地说:“我不怕死。我是你师尊的秘密,我是他的欲念。杀了我吧,你会很开心。”

    “欲念?”谢玉折的动作顿住了。

    “对啊,欲念。”流了一地的血,柳二面上没有半分狼狈和慌张,他竟然躺在地上玩起了自己的几缕头发:“你难道没觉得他缺了什么吗?缺了我啊。”

    “他亲手把我从灵魂里剥离出来,没有了我,他很难对人产生情感,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对你有半点特别的念头。”

    “近日我不在祈平镇,感受不到他的情况。”柳二好奇地问:“你们亲过了?上过床吗?没有吧?心悦他这么久,你连自渎的时候想着他都觉得是在玷污他,应该连他的手都没碰到过几次吧?”

    “你……”谢玉折从齿缝里逼出来这个字,余下的话却像卡在喉咙里了一般,怎么都说不出来。

    “我?我说的不对吗?”柳二轻巧巧地笑着:“没用的东西。”

    红血丝爬上谢玉折的双眼,他执着剑的手都在抖。肮脏的念头被豁然揭穿,他的气势瞬间弱了下去,偏过头小心翼翼地瞧了眼柳闲的表情。

    “放心,我用灵力给你单独传的音,他听不见。”

    他大大咧咧地躺在地上,似黑水的瞳孔里泛着引诱的光:“杀了我,他的欲念会重新凝聚,你想做的事,兴许就全都能做到了。”

    “我不是人,别的我看不到,但我能看到你的欲念。”他说:“你装得光风霁月,孝顺听话,对你师尊百依百顺,心里想的还不是脱光他的衣服。”

    “你在檀宫建了个只有你一个人能进去的禁地,嘴上对他说‘师尊想做什么都好’,其实却想的是要把他关进去,你幻想他兴奋的眼泪,幻想在重重的铁门之后,把他按在床上*烂,这辈子都没力气再一声不吭地跑。”

    “承认吧,谢玉折,你没那么好。”

    见谢玉折的剑不受控制地朝他又近了半分,柳二握住剑身朝自己喉咙顶,手上的鲜血哗啦啦地往下流,他蛊惑地笑着:

    “他不想我死,是因为他太固执太偏激了,他觉得欲念是个害人的东西。但我根本不会害他,谁会害自己的本源?我只是觉得失去了千年的欲念,他活得太无聊了。”

    “他不要你杀我,既然你还想做他的乖孩子,那就装作不经意地杀了我。只有你和他身上的气运能让我真正死去而不是湮灭,但他不杀我,只剩了你。只要你这一剑戳进去,柳闲的欲念就会重新凝聚,万一他答应你了呢?你想想,多划算的一个选择啊。”

    是啊,要是师尊有情感,说不定他也会……

    谢玉折已经闭上了眼,他骨子里都在叫嚣,全身都在抖,握着剑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他心一横,抽出被柳二握着的剑,向下一用力,就要刺上去!

    柳闲什么都听不到,他被逼退在一旁急得跳脚,眼见着他最不想发生的事就要发生了,而他的欲念已经笑着闭上了眼,等待着迎接死亡。

    可惜没有血液四溅,只有哐啷一声,谢玉折手中的剑已经坠到了地上。那柄剑孤零零地落着,柳二还活生生躺着,谢玉折不管不顾,失魂落魄地走回到了柳闲身边。

    柳闲看两人打了好久的哑谜,看谢玉折突然一副就要崩溃的模样,他弯下腰帮谢玉折捡起剑,不明所以地问:“你怎么了?”

    谢玉折满眼通红,他一把紧紧抱住柳闲,颤抖着声音说:“师尊,对不起,刚刚我差点就……”

    他差点就把自己肮脏的欲望强加到了柳闲的头上。

    “算了,果然指望不上你。天下人多数都对柳闲卑躬屈膝,你要是也这样,这辈子都只能做他的徒弟,做不了特别的谁。”

    闻言谢玉折好失态,他额头上的青筋都暴起来,可他只能怀揣着恶念愧疚地蹲在柳闲身边,说不出半个斥责的话来。

    柳二没死成,低低地笑了好久,不知为何他的瞳孔都成了一条竖线,他话锋一转,声音尖细嚎道:

    “不要再在柳闲身上用傀祸给的引魂幡了,他和你师尊关系可不简单。千年前是他教会柳闲剥除欲念的法子,后来他又拿走了柳闲的眼睛。鬼族无心,有心也黑,刚才他不过是装作不认识柳闲,你就信了,还敢给柳闲用经过他手的东西?”

    “先鬼王一众儿女里,傀祸是他最喜欢也是最有能力的一个,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是下一任鬼王的事实,可后来为什么是他哥哥当了鬼王,他被关进修罗观底,谢玉折,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看着已经变成个小不点的柳闲,身为欲念的柳二恶劣地笑了:“无情之人,最懂得如何毫不愧疚地利用别人的感情,再在榨干别人最后一丝价值之后,毫不犹豫的将人丢弃,傀祸就是这么个可怜人。因为柳闲无情,所以他意识不到自己的背叛,也不在乎别人的背叛。”

    “傀祸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你给他用经他手的引魂幡,难道你不怕柳闲受报复吗?”

    柳二从牙缝里逼出来几个字,他挑衅地看着柳闲,每多说一个字,俊美的脸上都会更狰狞一份:

    “上仙,刚才在鬼王宫里,你装昏倒,不就是不想和傀祸见面吗?”

    “罢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被痛斥了一番,柳闲并不恼,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叹了口气。

    他拿走谢玉折的剑,剑很沉,他拖着步子,慢吞吞走到柳二身边:“或许你我都很辛苦。既然如今你能先解脱,我应该,也不是一个需要靠剥除欲念才能修道的人了。”

    “我把你剥出来受苦,我送你走吧。”

    他高高地抬起剑,把它插进柳二的心口,柳二躺在地上,朝他真切笑着。他抬起手,似乎是想碰碰柳闲,可惜还没碰上,他的双手已经变得透明,最终全身都化作了一团白烟,飘进了柳闲的身体里,他的最后一句话消散在了空气中:“那镖上……没有毒。”

    “师尊,你和傀祸相识?”谢玉折一边给他再不包扎就要愈合了的伤口上疮药,一边问。

    柳闲避开了他的视线,用适当的沉默回答了他的问题。

    然后他问谢玉折:“你想成仙吗?”

    谢玉折说:“想。”

    某年某月某日,他的心里不小心被种进来了一颗名叫柳闲的婆婆丁,他不敢动,不敢碰,只愿把它藏在有日照却无风的角落里。

    可又是某年某月某日,柳闲走了,在他心间吹了一阵以他为名的风。

    现在好了,那阵风只是从他心头吹过,但婆婆丁的种子却洒落了他全身,生根发芽,肆意增长。

    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如今他的心里爬满了柳闲。

    但他的欲望野心随着心性的成熟越来越扭曲,他已经不会因为吃个从未见过的水果而惶恐,他的书房各处都镶嵌满了夜明珠,如今他缺失的东西已经不多。他已经不是那个什么都做不到的谢玉折,他可以毫无怯意地和修士大能并肩,不会被任何人质疑地走在柳闲身后,他相信走到他身边的路会很长但很坚定,如今他下定决心要和柳闲同行,就像身为“十七”颠沛流离之时曾经想要一盏长明的灯。

    分隔八年,谢玉折什么都想起来了。

    从“十七”到“谢玉折”,他轮回了好多世,换了好多个名字。

    从前他因为师尊认识太多别人而怨怼,此时他已经没了那种心情,只是觉得,飞升成仙是非常有必要的。

    只有他和他一样都能永生不死,他才有可能永远地占用柳闲的每一天,如果他不能成仙,日后他会渐渐老去,没了曾被师尊夸赞过的容颜,没了灵活的筋骨,还没了充沛的体力和健壮的身体,整个人垂垂老矣,最后化为一抔黄土,而柳闲却永远都可以是那一副最好的模样,他只能坐在自己的墓上,怨恨地看着他和新人言笑晏晏。

    成仙是非常有必要的,他想。

    所以他去了春山寺,在春山的地下千里处,有个修罗观,他在那里待了六年,他在那里想起了很多事。

    这地方奇怪,上面是春山,下面是地牢,不过两个都是关人的地方,没什么不同。

    也就是那时候,结识了在鬼族被兄长陷害而关入其中的傀祸,他们做了个交易,傀祸给他引魂幡,他把他从观里救出来。

    谢玉折虔诚地说:“师尊是仙,只要我也成了仙,就能和你永远不分开了。”

    柳闲却摇了摇头:“从前,我绝不可能让你成仙。”

    决心要杀了谢玉折那天,他已经穿书来到这个人间九百零一年。

    他仗着人们信奉的神仙身份,在人间苟活了这么多年,人没护住几个,听从天命书的指示,手上沾满了有异心的修士的血,而他从来漠然视之。

    那天镇子里正在下暴雨,他遇到一个小孩。大旱之后又是大雨,庄家收成不好,这孩子无父无母,饿死在街边上。他从旁边路过,认出来了这小孩的脸。他蹲下身,捧着小孩全身小小的一片,突然觉得浑身潮湿,酸痛不已,就好像骨骼被蚂蚁啃噬殆尽,又在地狱中转而复生。

    是风湿病犯了吗。

    他深深躬着腰,把脸埋在小孩的枯骨上,闻到好浓的泥土和青草混杂的味道。他觉得自己从来都是被泡在一口狭窄的古井里,井内一片漆黑不见十指,而突然有个小孩站在井口,为他吊着一盏白炽灯。那灯很温柔,透过光,他看见头顶井外原来有一棵树,树上的海棠开的正艳,原来正是春光好。有这盏灯在,冰沁的井水也变得温热了起来。

    可后来小孩拿了根绳子把灯吊住,他不知为何走了,所以他在井底等他。

    温暖过后很难再次适应严寒的,还好小孩又回来了。这次他拿着一根更粗的绳子,朝他招手,似乎在叫他顺着绳子爬上来。他突然觉得一直习惯了的井水冷刺得不行,他已经忍不了了,于是想要用力向上爬,可是小孩出尔反尔,又把绳子割断了。白炽灯裂开,井口失去光亮,眼前再次一片漆黑,对他来说睁眼和闭眼都一样。

    明明瞪太久眼睛时会条件反射地流出生理性盐水,可闭上眼睛的时候也会,狭窄的井让人浑身酸痛,关节变形,他觉得自己全身都被人反着折了起来,皮囊、血肉、骨骼、灵魂,都开始了此生最漫长的潮湿。

    有人把他从井里捞出来,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叹道:“兰亭,你是人间唯一的仙,有千千万万人需要由你救于水火。这场洪涝因你而起,你不愿听天道的指令除掉异端,阻止了气运之子的成仙路,天罚就会降下。杀几个人对你来说很轻松,若是能用你们几个人的痛苦,换来所有人的幸福,何尝不好呢?”

    在暴雨中享受浑身的慢而烈的疼,柳闲看到了小孩的尸体,这孩子竟然也死了。他把小孩的衣服片放下,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

    人间的洪涝死了好多人,天道在和人开玩笑。

    他看着阴霾沉沉的天,周身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大灵力轰响高空,暴风雨在消失前更加猖狂,却连带着柳闲口中最后一声嘶吼,雨霁云销!

    在一刹那的地震山摇后,人间的大雨竟然停了,有多少人在欢呼。

    柳闲身上的衣物已被蒸干,脸上的水也已经干了,血管里的血也要被烫没了。骨骼里的潮湿还在,应该是会伴随他一辈子,不过还好,日子久了就会习惯。他虚拍掉了身上的灰,笑着望了望天,他要好好活下去,他有新的心愿了。

    其实,他曾经在一处秘境里,看到过未来“气运之子谢玉折”飞升当日的场景。

    柳上仙提剑来战,不敌谢玉折,他穿了他的心,飞升成仙。

    彼时的谢玉折的身体已经被一个名为“谢衣”的灵魂侵占,谢衣野心不改,想要变得更强,便疯狂地从四周攫取灵气。

    花草树木、人兽妖鬼、甚至是别的世界,四海因此生灵涂炭,而那时候他以为这一切都是镜子的幻象,并不相信。他怎么可以为了一个还未发生的可能,去要了一个素未谋面之人的命?

    于是他什么都没有做,于是什么都发生了,遂了天道的恶趣味。

    于是,在谢衣飞升前夜,天下有仙音缭绕,万兽齐歌的美乐吗?

    他听到的是兵戈争鸣,人兽哀嚎的苦叫。

    天下有万兽齐歌,仙人扶顶的美景吗?

    他看到的血肉纵横,横尸遍野的惨像。

    或许这就是系统让他穿书,让他杀了谢玉折的原因。气运之子的身体被歹人侵占,后果不堪设想。

    那时候他知道,如果他死了,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柳上仙”被造出来,做主角成仙的垫脚石。所以,想要阻止人间的惨像,将他自己抹除是做不到的。

    而是要——

    废了天道。

    他并不傻,也不高尚。什么牺牲自己换别人幸福就会快乐,他才不要。天道让因为系统而拥有了不死之身的他背负重罪,在借他的手、借人间的苦难寻乐,他只想从根源上解决一切问题,他要终止这场闹剧,让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他要先杀了气运之子。

    神仙超脱时空,有改天换地之能,所以他在洪水里找到彼时还没有死的鬼太子傀祸,献出了自己身为神仙的一只眼睛,倒转时间,回到谢玉折被污染、飞升成仙之前,准备在他成为修士那年杀死他。

    可时间回到谢玉折出生之前,那时候的他已经因为血孽太重,自请入了春山潜心悔改,所以他要找办法出去。

    二十七年前,数位寻仙者闯山,依旧无一生还。而在绛尘照例下山超度亡灵的那两个时辰,他突破了锁仙链的封锁,用离魂之术逼出自己的一部分神魂,附在殿内一朵梅花上面,飘下了山。没有剑意傍身,不能缩地成寸,他就沿着雪原向外飘,一路走到头。

    神魂撕破是内伤,除了看着半死不活、偶尔会咳出几口血来之外,并没有被半分异常。绛高僧的眼睛里见不得他这种未来的大祸害,又怕他使阴招,所以从来不会近他的身;同时他对集上修界大能之力打造出的锁仙链、镇仙符等法宝万分相信,再加之上仙本来就成天睡觉,所以在看到他总是倒地昏睡、无精打采的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他成功攥着这片神魂去了祈平镇,在那里见到了小黑。小黑在水底找了一株仙草为他塑肉身,他又附在这个肉身上,去了和雍国。病恹恹的身体没有别的用处,好在他是从未来而来,知道和雍国将要发生的所有事,假装自己是个会问天命的厉害道士,在沈高峯满眼精光的惊喜下,成了天子的入幕之宾。

    来到和雍后,他一直和谢府的人十分亲近,两年后谢家小公子出世,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哇哇大哭,像是一眼就看出这是要夺他命的仇人了一般。

    在对谢玉折动手那天,他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失忆了。

    因为,名为“国师”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普通人稍微碎了一点灵魂,代价都非常的大;而他不仅让它碎魂离体出窍,还附在一株断了根的仙草生活,能活七天都是奇迹,但他活了十多年。

    只有等谢玉折变成修士、气运加身之后杀了他才有效,但谢玉折小时候,一直没人养,总是一副马上就要死了的模样,所以他很无奈地担起了养父的责任,想要把他养大。

    在包括谢玉折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国师行踪不定是因为他神通广大,要上通天下达地的时候,其实他只是歇在了一处不为人知的山洞里,或是歇在国师府紧闭的房间里,让意识和神魂回到春山寺,一面不让绛尘起疑,一面在虽然残破但总比国师这具身体好一些的地方温养自己的神魂,让他不至于即刻消散。

    他原本的肉身被剥除了欲念,身为国师的那缕魂却在仙草做成的躯体中,并不受那些的影响。那时候他虽是抱病之体,可好友在侧,膝伴义子,喝的是三两清酒,看的是满城落花,醉酒后不必担心失态,他差点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但他知道将要到来的别离,所以比起日日相处,更多的时间,他都躲在暗处,一边养魂,一边做着窥视者。

    所以他曾透过门缝悄悄看谢玉折练剑。

    所以在谢玉折出征后,他也曾在营帐外看过他。

    所以在谢玉折被敌人围剿的时候,他将他救下。

    可悲的是,他明明是来杀他的,可却三番两次救了他,好不容易为人的那些日子,竟然全都和谢家,更和谢玉折有关。

    那时把昏迷不醒的谢玉折送回了军营后,他又想回到春山寺养伤,可意识虽然回了笼,回山的路却实在太远,那片神魂却在路上消散了,上面承载的记忆也随之消散了。

    而谢玉折的同心护身咒上,竟然有一片他的灵魂!所以在咒解那天,他已经想起了一切。

    可他的咒,怎么会是我下的呢。

    我怎么会不想让他死呢。

    此时柳二死去,欲念回潮,柳闲怔怔地看着谢玉折,目光明明空洞却又好像包裹着一切,那双总是无情的眼睛欲语还休。他早已干燥的喉咙在下意识地吞咽着,身体紧紧绷起,一声“小玉”卡在喉咙里,他垂眸盯着自己被灼烧着的手心,好半晌没有呼吸。

    八年前谢玉折对他立下血誓,发誓永不叛逃,这里滴落了一滴他的血。

    拿起国师金印已是数十年前,先前历经他百次轮回,柳闲压抑了千年的情感在此刻喷薄而出,他浑身都在颤抖,把谢玉折惊得不行。他连忙握住师尊的双手,动作笨拙而慌乱,不停道:“弟子错了,我不会再有这些念头,以后也绝对不会问师尊别的事,弟子不会了……”

    可柳闲只是抬起通红的眼睛,他放松笑着,极尽温柔:

    “已经没事了。现在,无论你想不想成仙,可怕的事都不会发生,全都没关系了。”

    “小玉,你还在,真好啊。”

    第107章 罪魁祸首

    在亲手了结了一直被简单称作“柳二”的灵体之后, 柳闲身体里缺失了千年的一部分正在重新凝聚。分别属于有情的国师和无情的上仙的记忆在他的大脑里融合,他看自己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的外人。

    但他没有过多的表情,他只是满足地笑着。

    柳闲一贯爱笑, 他开心时会笑,难过时会笑,就连生气时都会不小心笑出声来, 以前有人暗讽他是个不会看眼色的疯子,并且大多数人都觉得无情道上仙空落落的心里不会出现任何烦恼。

    躺在地上的柳二已经如愿消失了,谢玉折的剑也像未曾出鞘似的,没剩下一丝血迹,黄泉里的血水也因为磅礴的剑气平息了好些,两个人都没说话,鬼域安静得连千里外又死了人的惨叫都听得见。

    或许是因为重凝了自己的欲念,或许是因为此时他情绪激动, 总之,柳闲又变回了大人模样,可这副模样诡异得让人不敢多看一眼。

    说完“真好啊”三个字后,他好像突然就被人抽了魂,唇角机械地上钩着,瞳孔上翻一动不动,露出大量的眼白, 只是木然地盯着谢玉折,连眼皮都不颤动一下, 明明是重新凝聚了情与欲,成为了大半个正常人, 可他反倒更像个没有魂的绝色人偶了。

    而有从生咒在,谢玉折知道柳闲的身体并没有出现伤痕, 他只是心绪不佳。

    和师尊结上咒这么久,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心里出现了不属于自己的酸涩,他突然觉得自己心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在发烫,手腕上曾结有同心护身咒的地方也在发烫,就像有人在呼唤它们似的。

    师尊,你现在在想什么?

    看着柳闲茫然无措的模样,谢玉折脸色苍白,嘴巴张开又合上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小心翼翼地把灵力渡给柳闲,试图安抚他不安的心,动作笨拙而慌乱。

    “我在,我一直在。师尊,你不要难过,小玉一直都在。”他对此完全束手无措,柳闲呆滞的笑化作钝刀子在他的心上乱割。

    柳闲依旧静得像他世界里的时间被暂停了一般。

    “师尊?”

    谢玉折搂着他颤抖的脊背,一下又一下极温柔极紊乱地拍着,口不择言道:“哥哥,小玉错了,我不该什么都不给你说就自作主张招魂,不该和刚才那个人多说话,小玉这就带你出去,弟子以后再也不敢了,你抽我吧,不要这样了……好不好?”

    可柳闲依旧没有半分动静。

    “我,我……柳闲,我错了……”谢玉折彻底慌了神,他宁愿柳闲打骂他,折辱他,也不要他用这样……木然的眼神看着他。

    柳闲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而被动颤动着,但他自己其实依旧没有动,只是突然瞪大了眼睛,他好像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着,眼里竟然闪着惊恐的光芒,从中划下了一道苍白的眼泪。

    柳闲像一只从森林踩空掉进岩浆里受了惊的鹰;而他就是被他藏在身下一无所知的雏鸟。心被他的眼泪烫出了破洞,谢玉折自责到想要剖心而出给他看,看他的一片真心,他想挽回他,让他不要再难过,可他又不想独自死去。

    而后柳闲猛地打了一个寒战,全身爬满了鸡皮疙瘩,他像是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一般不停地眨着眼,缓过神来后,垂头看到正深埋在自己胸口呜呜哭着的谢玉折,他惊疑不定地抽了抽嘴角。

    此刻谢玉折跪在地上,他被他横着抱在怀里,保持这个悲情的姿势,柳闲无端联想到那些be的情爱小说里,主角为了最后一场大战的胜利牺牲,再也救不回来了的时候,他的爱人就会这样搂着他,与他互诉衷情。

    好浪漫。柳闲欣慰地摇了摇头。

    可是现在搂着我的是我徒弟诶。

    他瞬间惊觉起来。

    这逆徒,总是让为师想歪。

    于是他抬起手,用食指戳了戳谢玉折脸上露出来的一小块皮肤,为了不因为诈尸吓到谢玉折,他尽量地轻柔道:“那个……我还没死,你不用表现得这么……惨吧。”

    谢玉折倏地看向他,他什么话也没说,眼里却闪烁着热烈的光芒,弯下腰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他的整张脸埋进他的肩头,勒得柳闲快喘不过气来,像一只受了惊吓之后亟待主人顺毛的大型犬。

    “好啦,我没事。”柳闲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背,一边嘟囔,谢玉折从小也没有娇生惯养啊,怎么心里这么脆弱,人还没死就慌成这样?也没见他对别人动手的时候有多心软啊?

    谢玉折满面忧色地看着他,他连鼻尖都是红的:“可是,师尊你刚刚都——”

    刚才他满脑子胡思乱想,差点以为柳闲的灵魂被这地方的恶鬼吃了。

    柳闲打断了他不切实际的担忧,耐心解释道:

    “刚刚我只是和欲念重凝得太突然,身体没反应过来,脑袋卡壳了,眼睛有点痛,脖子还抽筋,瞳孔太紧张,所以才有点奇怪,不是大事。”

    听完他的话后,谢玉折满面的忧色更是达到巅峰,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他肃然道:“太严重了。这是大事,我们要去看医师。”

    柳闲拒绝了他:“医师活得还没我久呢,看不了。”

    谢玉折的语气很严峻:“你今天身体很烫,回房后还被鬼王掳走,我很担心你。”

    “呵,下流。”斜睨着谢玉折,柳闲冷笑了一声,这狗崽子竟然还敢提这件事。

    谢玉折完全不明所以,为什么师尊突然说了“下流”这两个字?难道他是在想那个吻吗?我的确冲动了。

    柳闲朝他摊开手掌,不容置否地命令道:“先给我渡点灵力。”

    “好。”谢玉折温暖的双手将他的手完全包裹住,灵力畅通无阻地灌进柳闲的身体,他长久干涸的灵脉久违地传来滋润之感,不经意间,他仰着头,脆弱的脖颈完全显露,他齿间泄出了一声轻喘,又连忙咬住了牙。

    这具身体越来越奇怪了,是不是该学步千秋那样换一具?他瞎琢磨着。

    谢玉折一边当灵力用不完似的朝他源源不断地渡灵,一边嘴也没闲着地问:“师尊,为什么你没有灵力?”

    “因为我没有。”

    “嗯?”

    柳闲非常骄傲地微抬起了下颌:“我天生就修炼不出来,我一直都只用剑气,天下独一档的用法,所以别人从来抓不住我的弱点。”

    “噢,那就好。”谢玉折的睫毛扑闪扑闪。

    “怎么好了?”柳闲总是理解不了他的想法。

    “没什么。只是上修界有一种酷刑,能在不剥除修士灵脉的同时用细沙石阻塞他的灵脉,让其终身经历全身滞涩的痛苦之感,修为越高的人,经历此刑越痛苦,每一次想动用灵力,灵脉各处都如同千柄小刀划过,又痒又痛,他们最后大多都自戕了。我怕……但既然没有,那便不用担心了。”

    我拿他当前任徒弟,他拿我当潜在的死刑犯。

    柳闲惊恐地看着他,抖着声音问:“司刑罚的檀宫宫主谢大人,原来你这么懂啊?你对别人用过吗?”

    谢玉折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竟然垂下眸,只专注着手上渡灵的动作,不说话了。

    “谢大人,所以你这几天不在自己的岗位上,真的好吗?”

    “无妨。那晚在禁书阁,我提前处理了不少事情。”

    “原来你半夜去那里,是为了这个。檀宫究竟是个什么?你是怎么成为宫主的?”

    “……”

    见他不说话,柳闲眯着眼,嫌弃道:“谢大人又一言不发了。”

    “我……”被他这样称呼着,谢玉折竟有些不好意思,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了起来,他别过头不看柳闲的眼睛:“我不想再欺骗你。”

    不想骗我,又不想告诉我,所以干脆不开口了吗?那我不问就是了。

    反正迟早有一天我能打听到。

    “师尊,你要灵力做什么?弟子可以帮你,什么都可以帮你。”谢玉折还想转移话题,突然意识到柳闲依旧泛红的脸,他的手探上他的额头,皱了皱眉:“你还在发烧。是因为融合吗?”

    “我那是因为……我这是因为……”

    被罪魁祸首关心着,柳闲撩起拳头打在他身上,却像是棉花拳头一样无力。先前在鬼王宫他的昏倒才不是假的,他是真的意识昏沉,只不过在听到傀祸的声音之后惊醒了,那之后才是装的。而且他浑身软弱无力,连柄剑都拿得很吃力,像是纵欲过度了似的。

    嗯,其实就是。

    而这个始作俑者谢玉折,他竟然还好意思问!?

    柳闲冷嗖嗖地从牙缝里逼出来几个字:“要不是你,我不会被鬼王掳走。”

    谢玉折自责地敛着眉:“弟子该一直陪在师尊身边。”

    柳闲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也不要!”

    谢玉折的表情更落寞了。

    关于上仙大人为什么会被一个自己碾压多年的弱小鬼王掳走这件事,由于太丢人,柳闲决定待会儿出去之后找个方法把自己脑子洗一下,失去有关这件事的记忆。

    事情是这样的,正午的时候,谢玉折恬不知耻地说他很兴奋,还很不害臊地说要回房处理私人问题。好,年轻人,他忍了,既然答应了要等他,那也就想着要等他。他就坐在雅座自己原来的位置上,一边吃酸酸甜甜的葡萄,一边哼着歌等他。

    结果,原来结了从生咒的两个人,无论是什么感觉,都会和另一个人共享啊!!!

    整整一个下午,谢玉折都在干什么?在此事刚发生,他发现自己怎么脊梁骨麻麻的还脸红还……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不对劲,迅速丢下手里的葡萄皮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想给自己往胃里灌点水让身体的温度降下来点,结果那壶里的水滚烫也就罢了,里面还加的是红茶、桂皮、小豆蔻等乱七八糟的玩意,怎么,我一个人住,店家还这么贴心地给我放一壶催情的茶?

    于是他半杯都没喝到就把茶全喷出来撩到一边了,颤颤巍巍地走到床边,鞋都没脱就倒了下去,想用睡觉熬过这段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没想到他清醒到连眼睛都闭不上,谢玉折做的什么下流事,他全都感受到了。而他什么都没做,居然会隔着好几堵墙,被迫地和他一起……

    从二十三岁剥除欲念那天开始,已经千年再也没有过的滋味像汹涌的潮水般一股股朝他扑来,他矜持多年的身体完全招架不住,还只能丝毫不能反抗地承受着这种滔天的,快感。

    我是无情道大成的剑修啊。

    于是,故事的最后,柳闲用最后一丝精力泡了个澡换了身衣服,而后又不愿面对现实,直接狠狠地劈了自己一个手刀,让自己陷入深度昏迷,再醒来的时候,没见着谢玉折,他已经被个满脸白灰的纸人挟持着,还又变成了个小人。

    浑身的不适感还在,大脑昏昏沉沉,他连鬼王和管家商量该怎么把他生吞活剥的恐怖发言都没听见,上仙一心求死,无力地耷拉着脑袋。

    当时他想的是,自己死前一定要拉着谢大祸害垫背!!

    柳闲的道德感在这个下午受到了剧烈地冲击。

    这个咒,必须解。

    太下流,太伤身了。

    人太闲了才会白日宣淫,于是在用从谢玉折那儿抢来的灵力给自己全部身心再次施了好几次清洁咒之后,他命令谢玉折说:“从今天起,每天都要修炼十一个半时辰,修不满不能和我说话,不能睡觉,不能干别的事情。”

    “十一个半……”谢玉折有点为难地蹙了蹙眉:“师尊,这是否有些过多了?”

    “多?”柳闲转过头,冷哼一声:“那你连那半个时辰都见不到我了。”

    谢玉折并没有答应他,他眸光微闪,双眼一眨不眨、诚恳到好像半分私心都没有地说着自己的建议:“师尊和我一起修炼吧。如今你的剑气还没有恢复,身体的大小也似乎还不能自控,若是同我回到檀宫,一起修炼,兴许能找到解决的方法。”

    “当然——

    不行。”柳闲说。

    他虽然依旧拒绝着,可他突然觉得故事好像没有再按他希望的走向走了。

    我明明想的是马上解开咒,从此和谢玉折各过各的,可为什么现在都和他商量起一天见几个小时面了?

    不好不好。

    谢玉折拨开柳闲的手掌,生着厚茧的大拇指按在柳闲的手心处,他语气沉沉地请求道:“师尊,从前是我有错,但那些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我当年的血誓,永远都有效果。不会有人再横插一脚,我们再来一次,好吗?”

    既然落子有悔,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可是重来,该如何重来?互刺的两剑非假,互相的背叛是真,他耗费他的眼睛侥幸重来了一次,那只眼睛彻底废掉后至今都一片模糊,所以回忆怎么重来?人生该如何倒带?

    感受到自己的手心越来越烫,柳闲朝手心盯了许久,上面竟然浮现了一个小小的金印。

    他紧锁着眉戳了戳这一小块金印,发现居然真是个不能违背的血誓,他没有回答谢玉折的问题,只是心情复杂地说:“不知道真实效用的奇怪东西,没事不要多学,也不要乱用。现在好了,八年前立下来的血誓居然真的能成,你想收回都收不回去。”

    柳闲还记得这个咒。

    当年他戳破谢玉折和顾长明私相授受的事之后,谢小正经中二病发作,莫名其妙地给他发誓说要什么战死在他之前不后退不叛逃,他原以为就是谢玉折说着玩玩,怎么还真能起效?那岂不是以后万一我要死了,谢玉折还得死在我之前?

    十七岁的时候还是个正经孩子,可现在……噫。

    “它能起效才是好。”谢玉折说:“柳闲,我们都会好好活着的。”

    柳闲抬手硬生生把他靠近的脑袋用力推走,笑眯眯地说:“当然了,我是不死之身,死了谁都不会死了我呀。”

    谢玉折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落寞,他牵起碰到柳闲冰凉的手指,倔强地说:“你答应过让我以后都为你做饭。”

    柳闲疑惑地发出了一声:“嗯?什么时候?”

    “君子无戏言,所以你不能反悔了。”谢玉折,眼笑如月,可月亮里却有水光:“哥哥,等我们回了家,再之后去做什么呢?平日就住在从前的宅子里,我会找方法治好你的灵魂,你养花护草,我烧菜砍柴,再一起去你想去的地方,你之前告诉我有很多很美的地方,我一个都还没去过。”

    他想说:“师尊,弟子真的很喜欢很喜欢您,这几年,我一直在等着您回来,亲自带着我去。”

    但他只是执起柳闲的手腕,略有失望地说:“之前为师尊买了一个红豆手串,师尊都不戴了。”

    手串……柳闲想起来,他们刚遇见的时候,自己坑了谢玉折一笔手串钱。那手串的确好看,他一直戴着,只不过后来被他杀他的剑气割碎了。

    当时卖他手串的姑娘还说它有奇异的功效,是什么来着?

    却见谢玉折从怀里取出一条新手串:“这是弟子新从岭南求来的红豆,问那边女子学来的手绳编法,为师尊戴上。”

    柳闲眼前突然浮现了一副滑稽的画面。

    外传冷酷无情的宫主,坐在小石板上,拿着两根绳子和一包红豆,苦恼地尝试了好几次之后,皱眉一脸严肃地问摊主“这个该怎么编”,又在被人演示了一次后,乖乖地坐回原处,用剑气小心翼翼地在数颗红豆心上打了孔,找了个好看样式的编法,一颗一颗串进绳里去。

    “你不是很瞧不起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吗?”

    “从前是如此。”

    谢玉折垂下眼帘,执起他的手臂,双唇轻轻碰了碰在那上面的红痣,随后触之即离。他又抬起头,可身体仍是微微弯着,仿佛是乞求的模样,他盯着柳闲的眼睛,说:“可是弟子所念之事太难,希冀微薄,求之于天,聊以慰藉。”

    “我真是……”被吻过后的手腕痒得柳闲腿都在发酸,随后他一巴掌把谢玉折拍飞了。

    他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揉揉自己刚被亲过的地方,从来没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力气。

    拍归拍,路还是要走。谢玉折听了柳二的话,傀祸之事暂且不议,他已经搁置了给柳闲招魂的打算。并且鬼域里的怨气极其浓厚,人在鬼域里待久了,心智很容易受到影响,柳闲此时无物护身,刚才还表现得非常怪异,必须先离开鬼域。

    二人一同离开黄泉水边,走到一片荒无人烟的空地里,柳闲刚说完一句“我们回去吧”,还没来得及动作,却见谢玉折面无表情地拔出了剑,就要往天上劈去!

    柳闲连忙按住他的手,问:“你要做什么?”

    “劈开鬼门。”谢玉折平常地说,就像他曾这样做过无数次。

    “蛮劲。”

    柳闲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拿出传音石敲了敲,对面迅速接听了他的传音,他立即微微扬着声惊异道:“鬼王大人,您竟然会理会我的传音,在下受宠若惊。”

    他竟然给刚绑架了他、还正在被弟弟寻仇的人传音。

    谢玉折习惯了。

    鬼王似乎很虚弱,他刺耳的声音前所未有地颤抖着:“上仙,是您吗?”

    “你现在有空吗?能打开鬼门让我和……”柳闲想了想该怎么称呼自己身边的这位,遂道:“檀宫的宫主谢玉折谢大人出去一下吗?”

    “这……可是我今日……没……”鬼王的答复断断续续,他神经兮兮地惨叫着,像是在经受剧烈的痛苦一般。

    “您没空啊,那太可惜了。所以您能抽空开一下吗?”柳闲笑嘻嘻地问。

    “我……”

    话音刚落,四周突然漫起迷雾,鬼域的血月突然被雾笼罩,风啸阵阵,天上裂开一条大缝,无数凄厉的哀嚎击打着柳闲的耳膜,鬼门竟然以一种很温和的方式被打开了。

    他和谢玉折交换了个疑惑的眼神,随后正要踏着阶梯上去——

    有个人突然扯住了他的头发。柳闲没站稳,一吃痛地往后仰,看清了这个不速之客的容貌。

    傀祸一手散漫地转着手上的花,一手扯着他高高束起的马尾,用力往下扯,逼得柳闲连连后退朝他靠近了好几步,只能仰着头和他对视。

    而他只垂眸盯着他,勾唇问:“明明我与上仙相识千年更加亲近,我也有打开鬼门的权力,上仙方才也知道了我在此地。可上仙想出鬼域,不找我,反倒去找那种烂人做什么?”

    第108章 想吻你

    “放开。”

    柳闲还没开口, 谢玉折率先冷了眉眼,他的剑柄端击向傀祸的肩膀,想要让其松手, 可惜只是被傀祸一个侧身,不轻不重地避了开来。

    若是眼神能杀人,谢玉折已经将他千刀万剐, 可让傀祸惊讶的是,这人眼里的杀意都藏不住了,竟然都还没让他身上见血,奇怪。

    不过,在手腕真正被废之前,他很识趣地松开了手,对谢玉折说:“我当方才宫主大人怀里的小孩是谁呢,竟生得如此可爱, 谁曾想原来是我的老相——”

    他用比蛇还阴戾的眼神瞧了柳闲一眼,见柳闲依旧一言不发,神色平淡,便拖着嗓子调笑道:“老相识了。”

    即使没有从生咒,柳闲都能感受到,自己身旁那位檀宫宫主谢大人的心情已经降到了冰点。

    他知道傀祸刻意的停顿是个什么意思,他想说的分明不是“老相识”, 而是“老相好”,显然谢玉折也听出来了他的言外之音, 此时他的心跳被动地谢玉折同步,都砰砰跳得越来越快了。

    于是他抢先站在谢玉折身前将他挡住, 右手仍放在背后握住谢玉折已经青筋突起的手腕,大拇指在上面轻轻按压着, 是以安抚的姿态。

    他连唇都懒得勾,眼里尽是疏离,没有一丝波澜地否认道:“鬼太子,你不要胡言乱语。”

    傀祸,你自己想死,何必拉我垫背?

    柳闲摸不清谢玉折如今脾气怎样,但他知道此时谢玉折的理智已经岌岌可危。

    也不知道他这八年究竟经历了什么,即使面对他的大部分时候还是从前那副模样,只是身体变大了一号而已,可柳闲能感受到,谢玉折的心理已经变得有点扭曲,没有从前那样根正苗红了。

    可他不希望有任何一个人在鬼域里发疯,隔绝着鬼域和人间的那道鬼门的状态极其不稳定,万一谁人的灵力剑气影响了它,门打不开,他们这辈子都出不去的话,那就真的只能在鬼域里被怨气污染,变成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切完蛋了。

    然后傀祸又不怕死地模糊应道:“上仙说没有,那就没有吧。”

    听到他这番模棱两可的话,柳闲气极反笑,他冷丝丝地咬着牙:“太子殿下,我们虽然认识了一千年,但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吧。”

    被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安抚着,谢玉折的精神似乎放松了些。他并未言语,突然反手用力紧握住柳闲的手,炙热的手心将他的手完全包裹。

    他从柳闲身后走出来,站在了他的身旁,疤痕狰狞的左手按剑不发。

    傀祸讶然地盯着两人紧握的双手,他挑着眉问:“上修界师徒私通是罪,你们二人都将受雷刑,檀宫的宫主,会对自己施刑吗?”

    本来已经习惯了、还没觉得有什么的柳闲,听到他的话之后,突然也觉得怪异了起来。他明明是想按住谢玉折的手不让他乱来,怎么几秒钟还没过,他们双手的动作就变成非常怪异的十指相扣了?

    “要不要告发你们呢?我很为难啊。”

    傀祸歪了歪头,感激地说:“虽然那只是个交易,但依旧是谢宫主把我从苦难里救了出来,我敬他。”

    这几百年来他在修罗观底这等无边地狱里吃尽了苦头,盼白星盼血月,都没盼来一个活人,最后竟然是一个自请进观的小仙修把他捞了出来,多新鲜啊。

    但其实傀祸一点也不感动,也并不想报恩,他只是忌惮。

    这个看着清风明月的檀宫宫主,刚进修罗观中陪他的时候,只是一个金丹期的小修士。

    春山是属于上仙一个人的牢笼,他走后,山便没了防卫,谢玉折轻而易举地进去了,若说他是来赏花看风景还说得过去,可他却一路向下到了修罗观,这是属于怨鬼的无间地狱。

    想来上修界之人真是心狠,把春山建在修罗观上,让修道的上仙在怨气极浓的地方待了一百多年,还可以趁机用他的仙气来镇观,柳闲不变成疯子就怪了。

    谢玉折来时青稚,傀祸并未把他放在眼里,以为没过几天就会像个虫子一样被灾祸轻而易举地碾死了。

    可修罗观非常大,他三天两头见不到谢玉折。也不知道他究竟在观哪里经历了什么,后来每一次和他相见,谢玉折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处好的地方,好像死过一次。重伤之后他才会安安生生地在观中心打几天坐,不过也跟着闷葫芦似的,从来没和他说过一句话。等伤稍微好了一丁点,他又不见了,过几天又拖着一身血回来。

    可几年时间如此重复了千百次,这人竟然都还没真死。

    进观之人从无一人能活着出去,傀祸虽然能勉强吊着一口气,却也早已失去了出去的念想。而某日谢玉折像是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似的,竟然找到了出观的方法,还对他说了第一句话:“之后我会想方法带你出去,作为交易,你为我拿到引魂幡。”

    而后谢玉折毫发无损地多次进出杀人不眨眼的修罗观底,轻而易举地破了观中结界,把他这个十恶不赦、恶烙缠身的鬼族罪人从中救出来,半点不像是个清高仙修该有的样子,傀祸不得不忌惮。

    不过,他本以为这种人强大、无情、心狠,是个无懈可击的厉害角色,没想到在柳兰亭面前,他却像个小孩似的。

    装的吧。他鄙夷地想。

    傀祸继续道:“宫主把我从观里救了出来,我心存感恩,所以我不想告发他。但上仙不一样,上一次双目完好的上仙找到我,我见他心口——”

    柳闲冷声打断了他的话:“傀祸,揭我伤疤的人都死了。”

    闻言,傀祸瞪大了双眼,咬牙切齿地问:“那当年你害我——”

    片刻的失态之后,他完全不在意地笑了笑:“罢了,有些事情,我们还是单独解决得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已经变成了个废物,你的威胁,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作用。”

    “是吗?”柳闲挑眉看着他,又仰起头看着身旁的人,像是看到从自家寒门考出的高考状元似的,扯着谢玉折的衣袖给傀祸介绍:“可是,现在我不是一个人了,我有谢玉折啊。”

    听到柳闲突然这样说,原本生怕师尊受伤,已经严阵以待的谢玉折,心跳都宕机了好一会儿。

    他无法插嘴师尊的过去,因此他只是立在一旁,安静地守护着他的现在。

    只要师尊不开口,他就不会动手;只要师尊没危险,他就不会反击;只要师尊不告诉他……他就当做没听见。

    喜欢着一个浑身都是秘密的人,谢玉折已经完全放弃了自己的好奇心。

    他在等。他等柳闲愿意亲口对他讲的那一天,而柳闲现在这样说。

    他有我。

    傀祸笑得很轻蔑:“难道他不想听到真相?好不容易能听到自己师尊一直隐瞒着的过去,他会舍得杀了我?”

    柳闲自如地点了点头,语调里竟有几分俏皮:“虽然我很不齿于这样说,但我必须承认,无论你现在把我和你的关系描述得有多亲密多神秘,只要我多说一句话,他腰上挂的剑就变成砍断你腰的剑了啊。”

    谢玉折的脸依旧冷若冰霜,可他已经拔剑出鞘,好似在附和柳闲。

    柳闲早已摸清了他的想法。

    这个人除了总是死不悔改地说“喜欢师尊”之外,已经无可救药地对他百依百顺了。而他知道如此,竟然内心并不反感,反倒……乐在其中。

    傀祸暗讽地打量着谢玉折:“原来宫主大人这么高尚。”

    鬼使神差地,柳闲说:“他和别人不一样。”

    许多人都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不缝住嘴,就不会停止探究他的过去。而谢玉折不一样,他知道,他想听他亲口所讲。

    我和别人不一样。

    风吹过,谢玉折差点都站不稳了。

    傀祸冷笑了一声:“本来还想找您叙叙旧,结果打扰了你们师徒恩爱,是我来的不巧。不过,我们之间的债还没还清,上仙,小王以后还会来找你。”

    “恭候您大驾,休息日别来。”柳闲无所谓地说。

    活了上千年,他从来不在乎自己又被人以什么原因寻仇,就算是误会,他也懒得解释,春光正好,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对无关之人用口舌上。

    而谢玉折这种偏心鬼,显然一门心思都向着他,完全不在乎他和别人做了什么——当然,前提是和情感问题无关。

    所以刚才否认和傀祸的关系时,柳闲否认得比被尖嘴的老鹰追还快还冷漠,他半点都不想和别人沾上边。

    其实,本来他很怀疑谢玉折的真心。

    但有从生咒在,他发现,在胸膛里火热跳动的,就是谢玉折的一片赤诚真心。

    能全心全意地信任一个人,能被人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不理智地把从前的一切都抛之脑后,他竟然,觉得有些小幸福。

    心里久违的雀跃,就是柳二之死带给他的副作用吗?

    傀祸慢悠悠地往后退,却又用灵力给他传了音:“上仙,你和他可是互有杀身之仇啊。当年谢玉折想成仙,成仙需要你身上的仙骨,他要杀你,你心口被他戳出来一个大洞,最后拖着残躯来找我疗伤。虽然没能找回您的仙骨,但小王仅要了你一颗眼珠,就帮你扭转了几十年的时空,让你回到了风风光光的过去。而你现在又反过来杀了他一次,竟然还想和他混在一起?你是想用所谓的情感,拴住他,让他未来不找你报仇吗?”

    “情爱比湿纸还易断,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承别人的情。”柳闲懒懒散散地仰着头,看着鬼域上空无边无际的血月:“再来一次,我照杀不误。”

    即使我问心有愧,即使他本心怨我。

    但我绝不会后悔,绝不会留情。

    “而你——”

    柳闲斜睨了他一眼,嫌弃道:“有臆想症就去治治吧,影响自己的生活就算了,你都影响到我们了。”

    “上仙英明。”傀祸咯咯咯地笑着。

    他说,我们。

    谢玉折捂起了自己的心脏,这里的旧伤好痛,但又好痒。

    柳闲都懒得再理傀祸,他直接扒拉上谢玉折的肩头,旁若无人地笑着问他:“谢玉折,从前我说过要带你去好玩的地方。你带我轻功飞走,我给你指引方向,我们去一条黄泉水的分支转转,那里的水可神奇了,等看了那条河我们再回人间,你去不去?”

    谢玉折当然去。

    他二话不说,搂着师尊的手一收紧,仅一小会便去了柳闲所说的支流处,可这里除了一个鬼魂都没有之外,和黄泉别的地方并无不同。

    而柳闲也不多说话了,他只是安静地垂着头,在河边一边走,一边把小石子踢到河里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玉折手提着一盏暖黄的灯,与他同行,驱走了四周的怨气。

    即使风景甚差,气味难闻,但能和柳闲这样走在一起,已是极美,梅花很香。

    “谢玉折。”过了好久之后,柳闲突然叫他。

    谢玉折总是能迅速又坚定地回应他:“嗯。师尊,怎么了?”

    柳闲又拖长了声音,像在模仿鬼哭似的:“谢玉折~~~”

    谢玉折笑着点点头:“我在。

    他扬声叫了一声:“谢玉折?”

    谢玉折有些不解他此番举措的意味,但还是乖乖应了:“嗯。”

    他的语气肉麻到让人起鸡皮疙瘩:“谢玉折耶——”

    “柳闲。”谢玉折反过来叫他,他看着他,眉眼舒展而缱绻。

    明明是在黄泉水边,却好像在桃花树下。

    柳闲从地上捡起一块不知道是骨头还是石子的玩意,撵在手心里摩梭了好久,他微微蹙着眉,可却并不是愁容,反倒是在纠结什么的模样。

    他一次又一次叫着他的名字,那人一遍又一遍地回应着他,谢玉折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开口,不厌其烦地配合着他,即使这儿什么大事都没有发生,即使他的呼唤没有任何意义。

    柳闲在石子路上瞎蹦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没什么啦,我只是突然想叫叫你的名字,看看你会不会嫌我烦。”

    “噢——”谢玉折跟着他新奇地把嘴张成了个圆形,眉眼弯弯地说:“无论师尊叫我多少次,我都会应的,我很开心。”

    不用你说,我都感受到了,傻子。

    柳闲悄无声息地咬了咬唇,想要抑制住自己不知究竟是因为谢玉折还是就是由自己而来的激烈心跳,一直低头盯着地上坑坑洼洼的石子路,好半晌没开口,谢玉折也跟着他垂下了头,同他一起仔细看着非常普通的地面。

    我只是不知道该把眼神放哪才看地上,你这傻子又在看什么啊!

    柳闲很想把他的脑袋掰回去,但感受到身旁人开花了一样的心情,他最终还是没把想法付诸于行动。

    空气里全是谢玉折身上冒出来的粉红泡泡,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清茶味道,柳闲小声地说:“逆徒天天就想着和我谈恋爱。”

    他的声音都细若蚊吟了,可还是被耳朵灵敏的谢玉折听到了。不过不知道他是没听清还是没听懂,谢玉折不解地问:“谈恋爱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没什么意思。”

    “噢。”

    又是一片的沉默。

    而后谢玉折突然问他:“师尊,你真的是无情道修吗?”

    柳闲嘟囔道:“当然是,我修了一千年了。”

    “噢。”

    又是一大片的沉默。

    终于,谢玉折耐不住,苦恼地问他:“师尊是无情剑修,那要是你和我……谈恋爱,会影响你的道心,让你的身体和修为受损吗?”

    果然,他还是听懂了啊!

    不过,我可是天下第一的无情道修!

    柳闲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表情严峻到好像在发表《论如何独自一人拯救世界》的研究报告,他一字一顿地说:“我的道心,坚不可摧。”

    “这样啊。”谢玉折认真地看着他的表情,听完后,竟然羞涩地垂了垂头,唇角没抑制住地上扬了下。他不好意思地抿着唇,抬头对自己师尊眨眨眼,满脸都是诡异的娇羞与喜悦,他缓缓地开口,言语中罕见地竟然用上了语气词,他说:“我知道啦。”

    “?”

    柳闲的表情顿时黑下来。

    我只是想强调一下自己有多强,可这逆徒的表情……不像是在往我说的那边想啊!?他又瞎知道什么了?

    谢玉折知道他用他低沉的嗓音说出“啦”这个语气词的时候,有多肉麻吗!

    此刻这逆徒的表情,很像许多少女漫画里,可爱内敛那种类型的女主角被男主角表白的表情,那么羞涩、那么期待、那么的……

    大爷的,谢玉折现在又在偷偷笑了。

    谢玉折刻意藏起了自己的笑,可有从生咒在,柳闲又没掩饰,嘴角直接不自控地扬了起来。

    他心里真的好甜蜜哦,我都感受到了。

    柳闲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我想表达的,仅仅是我道心坚定,仅此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谢玉折非常用力地回答了他:“我知道,我也没有别的念头。”

    两个人被同感的咒连着,就这样睁着眼来回互相骗。

    “傀祸说,是你在修罗观底把他救出来的。修罗观在当年我待的春山之下,有四十四层。你去了最底层。”念及此,柳闲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责备。

    而谢大人又一言不发了。

    “生命很珍贵,以后不要去那种地方了。”

    “好。”

    “不过,我今天发现,对我来说,你比别人要特别一丁点,别人去送死,我都懒得提醒。”不想让气氛变得尴尬,柳闲话锋一转,转着转着却发现自己转进了个死胡同里,越说越没底气。

    谢玉折深邃的眉眼都睁大了,其中微光闪烁,鸦羽般的长睫颤动,好似连鼻梁骨的那颗小痣都泛着薄红,他有些迟疑地说:“嗯?”

    柳闲的心又在不自觉狂跳了,有种欲望在他的骨子里横冲直撞,那属于谢玉折。

    柳闲想起,在这个架空历史的世界,虽然和真正的封建社会有一丁点不同,但基本的婚姻观念是没什么差别的。

    突然就找到了让谢玉折死心的理由,他灵光一现,沾沾自喜道:“但是我们不能越界。原因有三:第一,我们是师徒,乱。伦遭雷劈;第二,我们都是男子,龙阳之好上不得台面,更何况嫁娶嫁娶,女嫁男娶,我们谁嫁谁娶?第三,我们没有婚约,没有父母命媒妁言,在一起了就属于无媒苟合。所以,你不要再对我动感情了。”

    他嘴上说我们是师徒,心里却都开始想着和我成亲了。

    谢玉折轻轻地笑了一声,他的笑容里竟然有几分傲然,他自信的眼神仿佛在说“师尊,这有什么难办的”,开口道:“想摆脱师徒关系,弟子出师就是了,若还不行,我改个名也能行了,虽然弟子有些舍不得师尊取的名字,不过师尊再为我取一个就好了;嫁娶……”

    眼看着谢玉折更加幸福了,他双眼都弯成了月亮:“师尊也不用担心,弟子早就打定了主意嫁给你;至于婚约,师尊的爹娘还在世吗?”

    柳闲被他寥寥几句话击得如五雷轰顶,他连思考都来不及,直接被谢玉折的问题带进了沟里,竟然没反驳地回答了他:“不在。”

    谢玉折笑咧了嘴,连两排洁白的牙齿都清晰可见,他说:“弟子也无父无母。师尊知道,小玉从小就是由您养大的,柳闲的话我全都乖乖听了,柳闲的嘱托我全都一字不落地照做了,所以我一定是您最喜欢的模样,对吗?既然我们都没有血亲在世,我喜欢柳闲,柳闲也喜欢我,那便不用论‘父母之命’,只需要‘媒妁之言’了。此事好办,弟子去找一个媒人,师尊带着她来向我提亲,然后我答应你,师尊派个花轿来娶了我就是了。所以,还有何难的?”

    久违地说了一大段话后,谢玉折完全收敛不了脸上溺死人不偿命的笑容,他往柳闲身侧越走越近,就围着他转圈圈了,他欢欣道:“师尊,我好高兴。”

    虽然知道柳闲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拒绝他,但至少他愿意向他提出困难所在了。

    慢慢来,我们会有很长时间。

    “你说的很有道理。”谢玉折说得振振有词,但其实柳闲压根没听清楚几个字,他在想他自己的事情。

    “那我也有想说的话,”把石头塞进谢玉折手里,柳闲微微踮起了脚,凑近他耳边,笑嘻嘻地说:

    “其实,我叫你来这个并不好看的地方,只是因为这里没人……”

    “而我刚刚突然想吻你。”

    第109章 离经叛道

    谢玉折前进的脚步凝固了。

    他偏过头, 直视着身旁的人,并没有别的行动,他只是一字一句地问:“柳闲, 你说什么?”

    胸膛里并没有异样的感觉,只是空荡荡的,像是一片空白。

    原来他不想啊。

    柳闲狡黠地晃了晃脑袋, 他看着眼前好像在装傻充愣的人弯唇一笑,想要掩饰了自己头一回主动,却没得到回应的狼狈。他往旁边挪了挪,和谢玉折拉开距离,尴尬得脚趾都抽筋了,恨不得现在就飞到天堂里去:“没什么。没听到的话,那就算——”

    “唔!”

    突然被人拦腰一揽,他猝不及防地往前踉跄了一步, 余下的话被温凉的双唇封住,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那人渴望的唇舌同他若即若离,柳闲已经做好了被这狗崽子再咬一口的准备,可谢玉折只是轻轻地抬起了他的下巴,将一个湿润又克制的吻,落在了他的唇角。

    谢玉折捧着他的脸颊, 低声道:“我听到了。我只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而在这样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后, 他便缓缓地放开了他。

    柳闲有些惊讶。

    明明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乱七八糟的地方流,心跳得像打鼓一样, 神经在兴奋地狂颤,可是, 就这么,结束了???

    他表情复杂,欲言又止,最后问:“你不……”

    他该问什么?你不想和我亲?你不喜欢我了?还是,你养胃了?

    任哪一个说法,问出来都很烫嘴啊。

    像是看懂了他表情里的意味,谢玉折否认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只是,我怕师尊只是想想,我没有得到你的同意,再多用力的话,你就不要我了。”

    我过去到底给他带来了多大的心理创伤啊。

    柳闲耸了耸肩,“怎么可能”四个字刚说出一半,就被谢玉折惊天动地的下一句话给噎了回去。

    “那就娶了我吧……”谢玉折漆黑的瞳孔闪着幽光,他硬生生地忍下了刻骨的强烈冲动,定定地盯着柳闲。

    他思索了良久,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与我拜天地,饮交杯,入洞房,度春宵,娶我为妻。”

    “娶、你、为……妻?”还有度春什么玩意?

    谢玉折认真地点了点头,“嗯,你为夫,我为妻。”

    人间有嫁娶,男娶女嫁,鲜少有两个男子成婚的案例,因此到底该如何称呼,总是个难事。不过关于这个问题,谢玉折只思考过一小会儿,就没有再纠结了。

    于他而言,柳闲是世间最最尊贵最圣洁至高之人。

    他是众星拱月的那轮月,我是他身旁上下浮沉的一粒灰。此身若能由我揽在怀里已是莫大的殊荣,自然是该我来扮作女儿身。

    不,不是……你的关注点错了吧。我质疑的是谁夫谁妻的事情吗,我想问的是,我们什么时候已经到谈婚论嫁的程度了?柳闲瞪大了眼,惶恐地盯着眼前这个异想天开的青年。

    “我们连恋爱都没谈过,怎么就要结婚了?”

    “也对。”

    谢玉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从今天起,我们谈恋爱吧。”

    其实谢玉折压根没听说过谈恋爱这个词,关于这个词的意思,他是猜的。

    谈恋爱,与心上恋人谈情说爱,一定是这个意思。

    “呃,这个,还有待商榷。”进展实在太快太迷糊,柳闲整个心尖都在颤。

    青年读懂了他心中所想,执起他的手,俯下身亲了亲他修长苍白的指节,惹得柳闲一个战栗,他猛地把手一抽,却抽不走。

    他一时脑袋懵圈不知道该说什么,讪讪道:“你力气还挺大的……”

    “师尊难道觉得力气大不好吗?”察觉到他的反抗,谢玉折并不恼,反倒借势将他往怀里轻轻一牵,双手环住他的腰,将他禁锢在怀里,掐着委屈的腔调:

    “小时候师尊教我练剑,说我力气不够挥不动好剑,我便日日在腿上腕间挂石头,好累好累,但就是那样长此以往,我才有了如今的力气。难不成到头来我一直都练错了,师尊觉得力气大不好吗?”

    “好,好得很哪。你浑身都是宝,我何曾说过你哪不好了?”柳闲在他怀里汗毛倒竖却又挣脱不得,眼见着又一口黑锅就要砸到他脑袋上,连忙开口辩解。

    “浑身是宝?”谢玉折轻笑了一声,把头轻轻搭在柳闲的肩膀上,侧过头,笑眯眯地看着他问:“师尊还觉得弟子有什么好的吗?”

    “你吧,性格坚强,学习用功,力气大,有天赋……”柳闲绞尽脑汁地想着。

    还有什么能好好夸人的词语吗?

    谢玉折眼中亮闪闪的光渐渐熄了下去,他蹭了蹭柳闲的脸,问:“没有别的了吗?”

    柳闲眨巴着眼,没想出别的。

    总不能说你长得好看,声音好听吧!?多不合适,那有师父这么夸弟子的。

    虽然他们现在这个姿势也挺不师徒,倒是像他从前看的不正经小说里的不正经师徒关、呸,他柳闲才不会做那种有悖伦常的事情,虽然他刚刚才胡作非为地索吻——而且居然还失败了。

    柳闲幽幽地发闹骚。

    遥想千年来花重金想求得我一面的人都能组成一座城了,多少人连我的头发丝都碰不到,而刚才我主动去……谢玉折竟然无动于衷!

    他勾引我。他又不负责。

    柳闲撅起嘴,忿忿道:“谢小狐狸。”

    谢玉折敛了眸,柳闲余光中终于看不见他发亮的黑瞳,以为他要放手了,正想放松。

    可其实谢玉折只是在看他微红的耳根。他的耳朵和他本人一样玲珑白皙,此时因为羞意染上了薄粉,像酸甜可口的樱桃。

    “志怪故事里,狐狸最爱吸的就是书生的精气。听闻师尊在修剑之前,曾是故去小镇里的教书先生,我们之间,又相配了一点。”

    谢玉折闷闷地笑了一声,凑近他耳边道:“我身上别的好处,师尊还不知道呢。”

    你在说什么跟什么啊……撇开自己心中那个肮脏的念头,又想到是什么让他直到现在还发着低烧,柳闲实在是不知道是自己活得太久了还是歪书看多了,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想少了还是想得歪了。

    总之,他脸红了。

    “娶了我吧。”谢玉折炙热的呼吸轻飘飘地朝他凑近,二人呼吸交缠时却让柳闲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了。

    他想站起身来却不得行动,背过手去推身后的人也推不动,只好取下策转过了身去,想要面对面地训斥这位大逆不道的孽徒。

    “你……!”一别数年,或许是主角光环,不知不觉谢玉折已经比他高许多了。离得太近了,近到清茶气息和梅花香交融,柳闲才知道自己脑袋糊涂地选了个下下下策。

    但做人做仙最不能做的就是怂,他要和谢玉折面对着面、眼对着眼训斥他,于是执拗地昂起了头,对上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

    他不想再看那双炙热的眼睛了。

    却又不想没面子地低头。

    从重逢那天起他就一直避着谢玉折的眼睛,就好像其中有会令他深陷的沼泽,如今一看,的确是如此。

    这双眼睛里盛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常年累月的情愫在漆黑的深潭里发酵,该有的不该有的,全都在里头滋生了。其中有山雨欲来之势,明明是在无风的河边,柳闲却觉得狂风暴雨要把他全身的理智都给吹落。

    他无声吞咽了几下,微仰头时,薄薄喉结的滚动便清晰可见。

    瞧着谢玉折离自己越来越近,鼻尖已然碰着了鼻尖,柳闲以为这逆徒又要做出背德却让他无法反抗的事情来,已经提前闭上了眼迎接狂风骤雨,但却只迎来了极缥缈的一声叹息。

    谢玉折没有笑,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他抵着他的额头,只是轻轻地抱住了眼前的男人。

    柳闲。

    他日思夜想、肖想多年的柳闲。

    必定会、和他生生世世的柳闲。

    他收紧了手臂,拥抱紧而炽热,像是要把柳闲整个人揉进骨血里,却不掺杂半分欲念。

    闻着这人身上冷溶溶的香,柳闲心乱如麻,他没有开口,抬起手而后又悬在空中,最终还是轻拍了拍他的背,似乎想安慰他不知从何而来的悲伤。

    只要不乱说话,他总是做不到推开他,就好像怕他伤心似的。

    谢玉折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贪婪地留恋着柳闲的怀抱,声音像被蒙在一层软烟罗里,他说:“师尊又瘦了。”

    “最近吃的少了一些……”柳闲狡辩。

    可神仙是早就辟了谷,吸收天地灵气就已足够,吃食根本不会对他的身体造成影响。

    一定是他不在身边的时候,柳闲又做了逞强的事情,损害了自己的身体。

    除了上仙之外,谢玉折从来不信神佛,从来不许愿。他要的是“自己一定会达到的目的”而非“想要神仙帮忙实现的愿望”。此刻,在无星无月的深夜,他向暗中自己的月亮承诺:

    师尊,终有一天,我会实现你心中所想。

    他要把柳闲变得白白胖胖,这人间千千万万人,柳闲成为最幸福的那一个。

    “娶了我吧。”谢玉折的眼睛里已经没了那些错综复杂的情绪,眼神前所未有的澄澈,他看着柳闲说:

    “这些年,师尊喜欢的吃食,我都会做了;师尊未来喜欢的,我也都会学;师尊喜欢看的那些话本,我也看了不少。师尊娶了我,我就能天天做你想吃的东西,给你讲好听的故事,陪你见好看的风景,好吗?”

    打趣的话卡在喉咙里,柳闲放下了手。他从未觉得自己有如此大的力气,将谢玉折狠狠推开。

    他哽塞了片刻,起身背过身去,掩饰了脸上所有的表情。双手藏在宽大的衣袖里松了又握,良久后他终于开口,话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责备:“你我是师徒,怎么能做出违背伦常之事?岂不是会被天下人唾弃。”

    先前还甜蜜着的一颗心瞬间跌落谷底,谢玉折明白他的意思了。

    柳闲总说“行藏在我”,他做事随本心,什么时候在乎过别人的想法?可此刻却找出这么个理由来搪塞他。

    明明无风无雨,明明身上穿着千万金都求不来的锦缎,坐拥着无边的权力和富贵,谢玉折却觉得自己像一只大雨中无处可去的狗。

    柳闲又转过身来,决绝地看着他,谢玉折嘴唇开合好几次,看不懂柳闲眼里的意味,他都不知该说什么话。

    “不过,克己复礼这么多年,我当然可以放纵一次,不然也太过无趣了。醒又何妨,醉又何妨?离经叛道而已,我们抛开一切,站在死线之上,就像现在这样——”

    用力扯住谢玉折的衣领,柳闲把他往自己身前一带,两人的小腹紧贴,缠绵的吻覆上,声音被模模糊糊地封在了紧密相贴的双唇上,他从唇缝中轻轻泻出一声笑:

    “你只有一次机会。”

    第110章 身下怀刀?

    就像是痴傻了似的, 美人在怀,谢玉折半晌没有行动。

    柳闲把气势做得极足,舔舐他双唇的动作却笨拙又生涩, 和那张风流又多情的脸相称,谢玉折觉得自己快爆掉了。

    比单腿立在四面是悬崖的针尖上,还让人兴奋千百倍啊。

    可此时他倒没那么大胆了, 即使浑身血液倒流,他也只迟滞地松开了禁锢着柳闲的手臂,那人挑逗的吻也跟着缓下来,柳闲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迷离看着他,眼里装着潮湿的星星。

    带着泛红的眼尾,微哑的嗓音像是清泉划过砂石一样勾人,柳闲问他:“你怎么了?”

    先前还那么放肆, 我回应一次,就又犯病了?

    谢玉折心跳若擂鼓,认真地直视着他,纤长垂落的睫毛微颤:“师尊,你说的话,我都会当真。”

    他的双目晦暗不明,眼里映着的灯中暖光却像是能把人吞噬的黑洞, 他呼吸粗重,沉沉又依恋地说:“如果你后悔了, 或者你只是想说来逗我玩,现在告诉我那只是玩笑话, 我还能……当做没听见。”

    柳闲因缺氧而微微地喘着气,他仰着头, 笑得张扬又恣意:“别那么害怕。本来就这么辛苦了,要是在这种小事上还不能随心所欲一回,那也太操蛋了,我会忍不住造反的。”

    柳闲总是会安慰别人,在身边人惊疑不定之时,他总会用清越却又包含着无限力量的声音安抚那个人:“别害怕。”

    受伤经历剧痛时、经历变故时,柳闲总会安抚他,就连持剑要杀了他时那样做,此刻也一样。

    “我明白了。”看着眼前清隽的一抹白,谢玉折喃喃地说:“好像在做梦啊。”

    柳闲,是真的像我喜欢他一样喜欢我,还是,只是刚找回了自己的情感,如同醉了酒一般,冲动地抓了个人试上一试?即使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但都无妨。

    谢玉折把自己的神志放松地溺死在没有一丝实感的梅花香海里,他不问。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想,好像还从来看过师尊喝酒。

    柳闲毫不心疼地用力扭了下谢玉折紧实手臂上的肌肉:“疼吗?”

    谢玉折握住了他胡来的手,微蹙眉心,眉眼涟涟地眨巴着眼:“好疼好疼。”

    “那就不是梦咯。”

    我刚刚特别用力吗?柳闲迟疑地捏了捏自己的指腹,下一次轻点儿。

    他有些缺氧,小口小口地攫取着氧气,半眯眼看着谢玉折手臂上的红印,调笑着问:“做梦的话,你还能看到我吗?”

    “能。”

    澄澈的瞳孔里倒映出一张绯红桃花面,谢玉折定定地说:“我日日都能看到你。我们住在那间小木屋里,我为你梳头,你为我疗伤,院子里的花开得好漂亮,你坐在花下,我为你舞剑,我们一起吃饭,一起……”

    师尊为何要用还字呢?明明只有梦里能相见。

    而且梦里其实也会疼,他梦到过师尊持剑杀他好多次,好疼好疼。

    师尊对我一直都那么好,怎么可能和我拔剑相向。可为什么心脏的痛感会如此真实,就连现在都在一抽一抽地疼?

    那明明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谢玉折眼神空洞,他有些迷茫地想不通。

    “别说了……”柳闲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整张脸红得像山上烂漫的花。

    谢玉折微勾着唇,不再言语。反正这些事情以后他们都会再做很多很多次,说不说都无妨,反正他会做;就算柳闲只是头脑发热才这么说也无妨,反正他不能再走了。

    “师尊,那你的境界突破了吗?”像是想起来大事似的,他指尖一边绕着柳闲的几缕长发,一边问他。

    柳闲没听懂,他侧过头,不解地问:“什么境界?”

    谢玉折的表情突然黑了,但那鼓阴戾躁动很快被掩盖了下来。刚才那副不悦模样仿佛只是幻觉,他眸光闪烁,轻柔地搂着柳闲,委屈地哽咽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眼泪。他没有回答柳闲的疑问,自顾自地难过着,把几年积攒的委屈都轻声地说了出来:

    “还好师尊临走前告诉我,你是去闭关突破境界,需要离开几年,让我一边努力修炼,一边等你,之后还会回来见我。不然这八年,弟子一直一个人,我不知道该怎么撑下去了。”

    “还好师尊信守诺言,修炼了几年就出关了。”

    谢玉折的眼睛里还当真划出来几行清凌凌的眼泪,他眼眶里蓄着满满的泪花,声音越来越低:

    “这八年,我都好郁闷啊。”

    柳闲越听越迷糊,他扯着嗓子问:“我什么时候闭过——”

    感受到他身边突然转瞬即逝的阴寒戾气,柳闲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一个小点,他惊恐地打了个寒战,却又怕被人发现异常,强行地勾起了一抹笑容:“有一些进展了。”

    谢玉折凝视着他,指腹抹掉咸涩的眼泪,他轻轻笑了:“师尊好厉害。师尊永远是我最仰慕的人。”

    柳闲僵硬着脖颈,滞涩地转回头盯着地面,半晌没说话,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却在不停发抖。

    临走前。

    上一次分别,是我刺了他一剑后,将他曝尸荒野,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在谢玉折心中,我是为了突破闭关修炼,临走前还告诉了他,让他好好修炼。

    可我早就成了仙,哪还需要突破什么境界?

    那是谢玉折的臆想啊。他记忆里在美化我,自己骗自己。

    谢玉折的眼尾红红的,唇角也沮丧地向下撇,明明是比他高了半个头的个子,低头俯在他的脖颈间,那副可怜的模样我见犹怜。

    他专注地看着柳闲,灼热的目光像是要把他烧成灰烬,声音却是温柔又缱绻地:“下一次要离开,带上我一起吧。上修界没有不许师徒一同闭关的道理,无情道也没有,而且我们不止是师徒了,是吗?”

    他问得柔情,可话里却带着不确定的尾音。

    掐着自己小指的玉扳指,指节用力到发白,柳闲努力维持着自己语调的平稳,笑着说:“好啊。”

    或许是因为常年眼睛不好,他除了视觉之外其他所有感官都异常灵敏。

    方才那一瞬的恶寒绝不是错觉,现在立在他身旁的绝不再是从前那个谢小将军,反倒像是一头稍有不慎就要用尖牙咬断人动脉的恶狼。

    就好像刚才他但凡说错一个字,脖子就会被这个人捏断一样。

    “师尊,我相信你。所有你说的话,我都会相信。”唇角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谢玉折再次强调。

    柳闲笑着拍了拍他的背,尽全力地放松着自己紧绷的身体:“知道啦,知道啦。我现在不是正在你旁边吗,又没走。”

    不过也只能许诺个现在来安抚他了,未来之事,谁又能知呢?

    “我记住了。”

    突然应激似的,谢玉眉眼弯弯地凑过去,咬住了他的脖颈,尖牙在柳闲轻薄白皙的肌肤上摩挲,他一口咬下去,在上面不轻不重地留下了一个牙印,低声道:

    “柳闲,你要是再离开我……我会陪你去死。”

    柳闲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

    而后谢玉折才如大梦初醒般缓过神来,眼中的扎人的阴霾散去,他眨了眨漆黑清澈的双眼,解释道:“师尊,我只是开个玩笑。”

    “我知道,我们怎么可能死。”心已落入冰窖,柳闲用双臂紧拥住谢玉折,借此避开他的表情,他连牙齿都不停地打战颤抖。

    谢玉折放松地笑着:“嗯。我们会一起好好活着。”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离开前我安排好了一切,我送他去上修界最大的盛会,他凭本事得了第一有了顾长明的青睐,有方霁月在暗处为他保驾护航,他明明该不卑不亢、像挺拔的青竹一样茁壮生长,成为最正直最无忧无虑的小公子小仙君,可现在这么看,我怎么总觉得自己有哪一步棋子下到了错处呢?

    舟车劳顿之时,还想下车为哥哥摘一朵野花、听闻某家的老狗病倒都会哭上三天三夜、我用了无数心血珍惜呵护着的、如松如柏仁义知礼的谢玉折,光亮纯净到我见了都得笑着闭上眼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师尊,你在想什么?”谢玉折似乎察觉到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语气里多了几分慌乱。

    柳闲用虎牙咬着自己口腔内的软肉,咬破出了血,才勉强冷静下来。

    他问:“修罗观还在吗?”

    谢玉折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回答了:“在。”

    “知道了。”柳闲回答得很平淡,筋骨却在发痒。

    他要去一趟。那种地方不该存在了。

    可是我的剑心,还没有回来啊!!柳闲咬着牙,差点气笑了。

    瞧见柳闲的表情,感受到咒法传来的那人心中的杀意和躁动,谢玉折不安地说:“师尊,你也觉得我疯了吗?不要害怕我,我不是故意的,弟子只是太……”

    “谁怕了?什么叫也?故意的又怎样?”

    接连的反问打断了他自责的话语,柳闲勾着唇,捧住谢玉折的脸,轻快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我以前看过一个人说,一个恋爱时相当于喝了8斤白酒。所以,如果你……喜欢我,精神不正常,是可以理解的。”

    大疯子养出来一个小疯子,谁又能嫌弃谁呢?只要有人欣赏,扭曲的树也有独一档的美……

    而且他只不过是怕我离开而已。

    “所以没事了,没事了。”柳闲缓慢而用力地抱住谢玉折,艰难地说:“以后的路我会陪着你,别担心。”

    话刚说出口柳闲就住了嘴,他身体微晃,只觉得现在去死比呼吸还轻松。

    又许了一个不能实现的承诺,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太轻浮,他好像信口就错说了一句天大的话,一句已经安静地把二人推进深渊的话。

    罢了,尽力吧,只是好多事都要我尽力。

    而谢玉折没想那么多,他大睁着眼,先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旋即勾起一抹明媚的笑:“好呀。”

    “师尊永远都对我这么好。以后不要劳累自己,你做你想做的事,我跟在你旁——”

    谢玉折还没说完,缠绵的粉红泡泡突然被嗷嗷的惊叫声戳破了。

    “什么东西?”

    柳闲并没有听到他的话,他似乎看到了奇怪的东西,低下了头。谢玉折再次憋下自己苦憋八年的提议,也跟着一起看下去,只见有一只白白的狐狸正叼着柳闲的裤腿往外扯,它的身体灰扑扑脏兮兮的,好像长途跋涉而来。

    “这不是先前柳二抱在怀里的那一只吗?他养这个做什么。”

    柳闲弯下腰,盯着白狐碧绿的双眸,皱起了眉。

    竟然是青色的眼睛,只不过里头带着几分流转的杂质,只是低阶的妖兽。

    可青色双眸的狐狸,他不止见过这一只。

    能让青眼狐狸这么着急,看来先前柳二寻的人不一般啊。

    “别着急,慢慢说。”柳闲蹲下身,揉了揉小狐狸毛茸茸的脑袋:“你要我跟你走?”

    小狐狸连连点着头,嘴里还在吱呀叫着,就要扯着柳闲的裤腿往前走。

    “我们去找谁?”

    “你不清出那微大仁的明字……好吧。”这只狐狸应该刚通人性不久,说话的口音稚嫩,好多他都听不清。

    柳闲说:“左右会说吗?你累了吧。你为我引路,我们御剑去,这样更快。”

    小狐狸围着它的腿转了个圈,他把它从地上拎起来,小心地抱着圆滚滚的它。谢玉折行云流水地召出剑,柳闲虽然没了剑心,仍能凭着过去御剑的肌肉记忆稳稳立着,二人一狐御剑而行。

    “师尊能和动物说话?”

    “当然——”

    柳闲像是又要说“不行了”这三个字,谢玉折已经准备好了再看一次师尊的白眼,没想到他却说:“我还真会一点。”

    “不过仅限于狐狸,我能听懂一部分。”

    谢玉折满眼都是崇拜的小星星,他睁大了眼:“好厉害。”

    “是以前听一只刚化人形的狐狸和同伴说话听不懂,央他教我的。”

    谢玉折眼睛里的星星逃跑了:“哦。”

    又是别人,不想听了。

    上了剑后,柳闲松开被人握住的手,给小白狐狸顺了顺毛,听狐狸一边嘤咛一边给他指路,发自肺腑地说:“还挺可爱。”

    “师尊,把它给我吧。”谢玉折面无表情道。

    柳闲很疑惑:“怎么了?”

    “它很沉,一直抱着它你会累。”

    “沉……?”柳闲迟疑地把还没自己一个巴掌大的小小一只拎起来,想了半晌,再看看谢玉折不算好的神色,恍然大悟地眯着眼,眼里满是戏谑:“你是喜欢它,看它在我怀里这么可爱所以眼馋了吧?不给。”

    有一瞬间谢玉折的表情变得很莫名其妙,他差点没吊上一口气来。

    有时师尊的想法,很……

    而后他指尖微颤,薄薄的皮肤变得苍白,无力地收回了手,难过地抿着唇:“弟子没用,现在连这点忙都不能帮到师尊了。”

    柳闲很没眼看地叹了口气,直接把小狐狸给他递了过去:“真的好沉啊……小玉,帮帮我吧。”

    “嗯!”谢玉折把狐狸放在自己单手臂弯里,周身像是有阳光普照。可那只狐狸却仿佛被冰冻了般一动都不动了,连指路的叫声都变得非常机械,就像正在经历死亡的威胁似的。

    看着谢玉折稳稳地御剑飞行,柳闲新奇地问:“向左走。你现在不恐高了?”

    他话音刚落,一直在低空平稳前进的剑突然加了速。谢玉折的剑向左转后,越飞越快,越飞越高,邪门极了。

    从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越来越大,谢玉折指着自己的耳朵,不解问:“师尊,你刚才说什么?”

    柳闲笑嘻嘻地复述了一次:“直走就好。你现在不怕高了?”

    谢玉折仍没听见,对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剑却在直行。

    既然风太大了你听不见,难道你不会让剑飞慢点儿吗!?

    柳闲无奈地往前走两步,凑近谢玉折,气急败坏地扯着嗓子:“我说——”

    谢玉折突然转了头,唇角从柳闲的脸颊上轻轻擦过,他并不打算把这当做一个意外。他往前触碰到柳闲的薄唇,让他与自己唇齿相依,又伸手扣住他的后脑勺,加重了这个吻。他轻咬着柳闲的唇瓣,将他尚未说尽的几个字吞入腹中。

    他的声音嘶哑而带着些喘:“师尊……刚才,我欠你一个回吻。”

    柳闲紧紧闭着眼,根本不敢看他,他“唔唔唔”三声不知是在问“怎么了”还是在说“放开我”,却到底没有推开他。

    这时候剑反倒飞得很慢了,四周连一点细微的风声都没有,静得柳闲能听到自己快跳出胸腔的紊乱心跳声,还能……听到他和谢玉折唇舌缠绕的水渍声音。

    感受着从柳闲脸上传过来的热气,谢玉折餍足地笑着,轻咬了咬柳闲的舌尖仿佛是在提醒,他含糊不清地说:“师尊,你忘了呼吸。”

    柳闲一把推开他,却又在谢玉折摇摇欲坠仿佛要跌下剑时很不情愿地又将他抓住。他后知后觉地大口喘着气,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他的脸颊已经红得能滴血,嘴唇也殷红,怒目嗔视着趁人之危的谢玉折。

    谢玉折舔了舔自己的唇角:“其实我都听见了,弟子只是觉得师尊离我太远了,想要你靠近我一点而已。”

    “小心前面的石头——都说了,你做这种事的时候,能不能不叫师尊!?”

    柳闲的脑袋晕乎乎的,怒目嗔视着谢玉折。却不知道自己泛着水光的桃花眼有多勾人,他质问谢玉折:“故意的吧。这么无赖,你跟谁学的?”

    谢玉折只直勾勾地看着他,眼里是毫不掩饰的炙热情感,想把人完全占有的浓烈欲望和想要永远屈膝臣服的崇敬在里头打架,他不答。

    他别过眼去,用粗粝的手指轻轻拂去柳闲眼角的水痕,无奈地叹了一声,委屈道:“师尊,你不要再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了。我会难受。”

    “我的眼神又不是刀,你难受个什——”柳闲转过身,正想骂回去,却又在感受到抵在自己身后的硬物后,碰了好几下,不解地问:“这是什么?也不至于直接拿刀抵着我吧……是热的,大小也不太像啊。”

    而且为什么我的身体会传来异样的痒意,那种感觉还越来越浓,好像小虫子在咬骨头?

    “嗯……”谢玉折闷哼一声,他反手紧握住柳闲的手腕,把他拉开,哑声警告:“别动。”

    “什么啊,反应这么大。”柳闲无所谓地转回来,直视着谢玉折,看到了谢玉折满脸的潮红。他心有所感地往下面一看,手差点都被烫融化了。

    啊啊啊啊啊啊!那是什么?我刚刚碰到了什么?这是什么?

    他口不择言地慌乱解释:“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反应过来,真的不是,我不知道那是你的……啊!”

    谢玉折用一双泛着水雾的双眸,深深地看着他,他的呼吸仍是急促的:“我知道……师尊。没关系。”

    柳闲迅速转过身去,心尖一颤,尴尬地捋了捋头发,小声嘟囔道:“我才没教过你这些。”

    谢玉折也很苦恼,他后退了一步,和柳闲拉开距离,掐着清心咒,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别开视线,低顺着眉眼:“弟子情难自已。”

    他又低声讲了起来:“不过,其实我知道的东西大多都是师尊教会的。当年师尊亲手交给我一本书,让我好好学习其中精髓,那本书名的内容我都还记得,书名叫《压……”

    他还没说完,柳闲就已经急匆匆地捂住了他的嘴唇:“往右转。那是失误!”

    早知道拿错一本书能被人叨叨这么多年,柳闲真想再去找傀祸把剩下的一只眼睛挖了穿越回去把那本破书给烧了,同系列的全部,讲师徒的全部,都一起烧了!

    不过他们现在似乎也不是正经的师徒关系了。天啊,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到底说了什么,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柳闲的头都昏了。

    谢玉折紧抿着唇:“师尊,不要再碰我了。”

    “对对对。”柳闲像被烫到了似的弹开手。

    他用手仔细地给谢玉折扇冷风,又给自己脸上扇扇,卡壳了很久,而后下定决心似的,抬头望着天,坑坑巴巴地说:“那个,会不会对身体不好?”

    谢玉折听不明白,他好像很不舒服,闷闷地憋出来一个字:“嗯?”

    柳闲死一样地闭上了眼,指着谢玉折的某处说:“这里。憋着。”

    “……”

    谢玉折泛红的眼里多了几分难耐的请求:“师尊……不要再提了。”

    “我们就当做……没发生过,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会好好忍着。”

    柳二说的完全没错,此时多看他一眼,他都觉得是对柳闲的玷污。

    鼻腔里全是梅花清新的冷气,谢玉折屏住呼吸,将脚下的剑变长了一倍。而他已经退到了剑柄之处,和柳闲保持着遥远的距离。他低软着声音,好像走投无路了一般着急:“我们站远一点吧,不然……清心咒都没有用了。”

    他这副表情时少了周身的肃杀气,唇角还泛着点点水光,柳闲最看不得这东西。因为这是他、、他,根本不知道是他还是谢玉折留下的东西。

    柳闲连忙转过身,只留给谢玉折一个单薄又挺拔的背影,二人沉默了很久,空气都凝固了。柳闲想要缓和一下气氛,悄然地用大拇指蹭了蹭自己的唇角,背对着他若无其事地问:“那你现在到底怕不怕高?”

    谢玉眯眼朝地下看去,又皱着眉头收回了眼神,再看一眼柳闲后,眉头又放松地舒展开来。他的声音遥遥传给柳闲:“还是怕。但如果在我身边,我就不怕了。”

    还是很尴尬,鬼域本来就偏僻的角落里,只剩了小狐狸的叫声和柳闲翻译过来的指路之声。

    小狐狸吱呀乱叫着,机灵地从谢玉折手中跳下,跳回柳闲的怀里。它碧绿的瞳孔亮得惊人,柳闲像看到了救星一般,急忙指示谢玉折:“好了好了,到地方了,我们下去。”

    “这里?”谢玉折皱着眉。

    “小白说已经到了。”

    “它竟然也有师尊取的名字了。”谢玉折不悦盯了眼手里被自己勒令不准撒娇的小狐狸。

    “哎呀,叫着比较顺口嘛。”柳闲也给他顺了顺毛:“哪有谢玉折三个字用心好听?”

    谢玉折的双眸弯成了两道醉人的弦月,他很受用地眯了眯眼: “我也觉得。”

    二人一跃下剑,左顾右盼了片刻,柳闲突然就忘了先前的一切,朝一个方向拔腿跑去,朝不远处浑身是伤的人惊呼起来:“你怎么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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