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从前之乱

    柳闲奔走过去, 却连个幻影都没见着,而那只被他叫做小白的狐狸也极速跑了过来,不停地嘶叫。

    在方才好似出现过谁的地方环顾几次, 谢玉折不解地问:“师尊,刚才你看见了谁吗?”

    “我……”柳闲的回答哽住了,他敛下眉, 低语道:“可能是看错了。”

    忽然风吹铃响,好似有鬼怪降临,谢玉折站至他身前,拔剑出鞘护着他全身,只见不远处出现了个娉娉袅袅的女子。

    死后怨气过盛,不入轮回者堕为怨鬼,执念罪恶未消之前,永久滞留于鬼域之中, 不得踏出半步。因此,无论现在出现的“人”看着有多小家碧玉,也掩盖不了她就是个怨气冲天的鬼。

    柳闲率先叫道:“阿兰?”

    谢玉折收起了剑和抬起的手臂。

    “你是……”阿兰的脚步停滞住了。

    柳闲从芥子袋中拿出当年杜云娥给的令牌,对她说:“我是你娘的朋友。”

    “娘?”阿兰惑然反问,就像压根不知道有这个人似的。

    “杜云娥。”

    阿兰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娘亲啊。”

    “八年前,她让我寻你。”

    原以为怨鬼的情绪都很激烈,尤其是听见从前依偎着的亲人名字时。可阿兰语气平平, 只是多了几分哀伤和惋惜的意味:“小女名为杜若兰,倘若二位是受了娘亲的委托来寻我, 请不要告诉她我的去处。若是永远都找不到我的下落,她心中有了念头, 或许心情还会好些。”

    柳闲答应了她,而后开门见山地问:“阿兰, 你还记得从前的事吗?”

    眼见着两人已经说上了话,谢玉折想了好久,才回想起这女子是谁。

    若非柳闲叫出了她的名字,他完全看不出,眼前这个女子,会是八年前在祈平镇里那具从水中捞起来的肿胀“浮尸”。

    八年前,他奉诛杀国师之命,随着柳闲去了祈平镇。结果他没死在柳闲剑下,反而同他一起走了一遭,彼时遇到的怪事,时至今日都没找到它们发生的原因。而无故消失后难以找寻的、被一条小鱼代替了的阿兰,如今看起来已经在鬼域里轻车熟路,像是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好多年一样。

    仅仅是这样见过一面的“尸体”,柳闲竟然能在见到她原本的模样时一下子叫出她的名字,还能拿出八年前一个普通人给他的令牌,仍旧牵挂着当年的事情。

    柳闲说:“杜大娘说你坠了水,我入了水,没看到你;祈平镇出了个无为天,可我进去,发现它的怨气来自另一只鬼。”

    阿兰挠着自己的脸颊挠了很久,像是绞尽脑汁都没想出来似的,羞歉地说:“其实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我也想过很久。”

    “是因为我死得很莫名其妙吗?按理说,我死时不到二十岁,应该不会自然死亡,且若是那样我也不会变成怨鬼,至今入不了轮回。难道是因为我的死因太痛苦,所以忘掉了?可我在山清水秀的镇子里活了十多年,大家都很和乐,谁会杀我呢?”

    “你身上的气息和普通人不同,那种气息还和祈平镇一样熟悉,你是上仙吧?”

    杜若兰嘟着嘴沉吟着,十分认真地回忆,最后摇了摇头,朝柳闲释怀地笑笑:“没关系啦,上仙,我在鬼域也能生活得很好,不在乎这些事了。”

    阿兰垂下眸,目光落在了柳闲被衣袖半遮的纤白手腕上,那上面有条死气沉沉的红绳。

    她说:“当年听说上仙有难,我们也想要尽自己的微薄之力。河神和他是好友,我们像从前那样在手帕上写字挂在河边树上,求他去帮帮上仙,可无论如何都没有回音。于是有人想到水神娶亲、庇佑一方的传说,就想跳入河中,献祭自己。”

    疯子一样的想法。

    听到她平静又恐怖的描述,柳闲的嘴角不停抽抽:“你也是为了……救上仙?”

    可他当时没有听说除了阿兰之外,祈平镇究竟还有谁死在了水中。

    而且,这群人明明过着自己的人生,为什么要为了救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虚无缥缈的“仙”,冒险牺牲自己的生命?

    从前他在镇里,和镇民们像朋友,为什么只是去坐了一百多年的牢——虽然后来做国师的时候回来过一次,他和他们就变成了神明和信徒,这群人开始了对他的极端信仰?

    非常奇怪。

    这种感觉,就像镇民都被传销头子洗脑了似的。

    一定是。

    阿兰摇了摇头:“河神和传说里的那种坏神仙不一样,他把我们所有的祭品都送回了岸边,还送了我们很多书籍、兵器、药品、食物。他说,如果我们好好读书,好好锻炼,等到祈平镇民靠自己百花齐放,在远方的上仙一定会感应到,他一定会高兴,以后一定会回来。”

    小黑的确是这样善良的鱼鱼,柳闲有些欣慰。

    “可能是因为我爹常常被人说是倒插门,再加之我虽然不是我娘的亲生女儿,却改了母姓,他对此不满,又不通技艺,舍不得在我娘家里的优渥生活,就想要拿钱跑路。他给我安排了亲事,我娘不允,我想像她说的那样跟着她学经商,婚事没说成,他没拿到钱;后来看河神送给献祭女子那么多财宝,他动了心,就用我娘的命威胁我,逼我穿嫁衣跳下去。”

    阿兰叹了口气:“可惜我跳下去之后,河神没把我送回来,也没给我爹财宝。之后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虽然想不起来,但能让一个活人变怨鬼,肯定不是好事情。

    柳闲想了想,实在不知该如何接话。他问:“阿兰姑娘,可在人间还有执念?在下一定尽到微薄之力,也是偿还当年没能及时找到你的过错。”

    “我没有执念,也没有怨谁……”阿兰想了想,明媚地笑着:“或许也有。我和我的邻居是好朋友,他也没有入轮回,有时我还能看到娘亲的近况。要是转世了,可能我再也不会遇到他们了。不如一直在这里,有山有水,风景也不差。”

    闻言,柳闲环顾了下四周。

    山……不知道是人还是妖的骨头堆起的尸山。

    水……可能汇聚着整张元素周期表的黄泉水。

    好朋友……

    柳闲正琢磨着这地方哪来的第二个正常鬼,突然适时地听见了一个耳熟的声音。

    光听声音,都觉得那人好像是蹦蹦跳跳过来的:“杜若兰!在和谁聊天?来新鬼了!?”

    阿兰遥遥地扯着嗓子,二人仿佛在对唱山歌似的:“是上仙和谢小将军来了!真明珠,你打上修界来的,认识不!?”

    “上仙?”那个鹅黄衣袍的声音顿了顿。

    她的好友原来是……

    “明珠啊。”柳闲脸上温柔的笑意凝固了。

    又见到了他。

    和真明珠有关的事,总是那样奇怪。

    从祈平镇无为天里吵嚷着要找他报仇,到后来再寻剑幻境里遇到要提灯杀他,先前的每一次遇见,都不在现实的环境里,但仇恨不假。不过柳闲从来不把那几次遇到的他当做真明珠,相反,那几次遇见的他更像是梦魇,是永远握不到手中、他杀不死也杀不死他、只能和他互相折磨的虚影。

    而此时柳闲突然多了一感,好像此时飘在鬼域血水边半透明的鬼魂,才是真正的真明珠。

    “上仙?”

    真明珠收起了疑惑,从骨头砌的屋子里走出来,在柳谢二人面前站定,笑着颔首道:“上仙,小将军,在下真明珠。”

    他的衣饰比在人间看到时朴素了很多,没了穿金戴银的条件,用骨头球球代替了原来的珍珠,走起路来碰在一起,再也不会发出叮铃的轻响。

    “明珠。”

    垂眸看到他衣摆绣着的棠梨,柳闲收回视线,与他平视,眼帘却有些下敛,他竟然说:“对不起,明珠。”

    真明珠微微睁大了眼,不解地歪了歪头:“我已经死了,上仙没有对不起我的事。”

    “我……”

    余下话被堵在嗓子里,柳闲的下眼睑竟在不停抽搐。他试探着问:“你死前,筋脉的伤治好了吗?”

    “伤?”真明珠摇头晃脑地想了好一会儿:“你说那个呀。我的筋脉先天不足,先前周容恙还研究过,但还是差了一点。但它从前也没好过,所以治不好对我也没有影响,反倒不用担心因为突然变好出什么差错。”

    真明珠将手中的玉令塞进他手中:“上仙,这是宿明真家的玉令,是我手里的最后一块了。”

    “玉令?”

    真明珠怎么还是喜欢给别人能出入自家的令牌,柳闲朝着这块玉令眨眨眼。

    而且真家已经散了,这块玉令除了能拿去卖几两钱外,已经没了丝毫的价值。

    “用这块玉令能让真家人做一件事,求上仙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明珠有一事相求。”真明珠诚恳地问他,连头上大颗的宝珠都静止不动:

    “您能救救杨徵舟吗?”

    看来他压根不知道真家的现状,可杨徵舟从前说,真明珠自己把真家散了啊。

    柳闲问:“……他怎么了?”

    “我在这里遇见了他的一片魂魄。那上面全是伤,他好像有生命危险,别的我也不清楚。我是怨鬼,法力不足,不能从鬼域里出去,上仙,拜托您去看看他,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果然。

    未化形的青眼狐狸最怕人,几乎很少出现在活人视野里,冒着生命危险都要咬住连活人都怕的仙的裤腿,而后带他来的地方,怎么可能只是为了让他和两人叙旧。

    而且,刚才从剑上下来的时候,他明明亲眼看到了杨徵舟的身影,所以柳闲才跑过去,可是转瞬他就消失不见了,像是个一闪而过的留念幻影。

    柳闲抬头望向已经半点缝隙没剩的鬼门,把瘫倒在地伤心欲绝的小白从地上捞起来,沉甸甸地说:“我会去找他。”

    “好了,小玉。”他拍了拍一直沉默着,好似变成了贴身保镖一样的谢玉折:“现在你可以把鬼门劈开了。”

    *

    “天呐,这就是鬼域和人间之间间隔的那道门吗?深不见底啊!”

    “这哪是?这是宫主刚才劈出来的裂缝,门在最最最下头,早就已经关了。要是它还开着,没有大能修士坐镇,我们早被钻出来的恶鬼吃干净了。”

    “也对哦。那它还是别开了吧。”

    “不对!要是不开,宫主怎么出来?”

    “蠢货,宫主当然能再劈开一次。”

    “你们看,宫主用剑劈开的缝隙刚刚好和这个台子一样高!该不会他当初提出要建它的目的,就是为了劈鬼门吧!”

    “劈鬼门?劈开了有什么用。里面的鬼一直和人类井水不犯河水的,宫主又没必要插手管他们。”

    “说什么傻话呢。这是用来祭祀的台子,一块一块全是美玉堆上去的,越高,意味着离天更近,天上的神仙更能听到我们祈福的心愿。”

    “原来是这样。可宫主不是上仙的弟子吗,他直接给上仙说一声,难道不比站在石头墩子上做法来的快?”

    “你懂什么,上仙早闭关了,宫主也见不到。”

    “哇,他从来不提起,我都快忘了,他是上仙的徒弟啊。我还以为上仙只是个编出来的传说,没想到宫主竟然是他的徒弟。和那么虚无的一个人一起修炼,好好奇他们平时的生活。”

    “有什么好好奇的,上仙是我修无情道的榜样,平时肯定是‘没事别找,有事自学’的状态,压根不带理人的。”

    “嘁……胡说。你也修的无情道,天天炸炸哇哇地,怎么不是那种状态?无情道只是一种大爱的道而已,谁说不能有点私情了?”

    “不过,宫主去鬼域干什么?”

    “不是说宫主这些年一直在找人吗,万一他是想去鬼域找呢?”

    “那他之前怎么不劈?偏偏今天劈?”

    “你问题真多,你怎么不去问宫主?”

    一群白点子弟子正一边探头朝鬼门上深不见底的裂谷看来看去,一边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宫主劈门的原因,却突然直直地对上了一双锋利的眼眸,大睁的双眼突然亮了,他们大声道:“宫主回来了!”

    长剑不知何时已被收起,谢玉折长身玉立,手提着个暖融融的古灯,像在弯月下闲庭信步,是从无边血色中走出的一抹白。

    而这抹白身边,还有个眉含朱砂的高挑美人。

    “宫主,你回来了,你没事吧!?”那些人明显很担心他的安危。

    谢玉折淡淡地“嗯”了声,摇头说:“我没事。”

    “小玉,我要走去找——”柳闲完全没想到自己会从这里出来,刚没想到谢玉折看起来和这群人的关系还不错。被一群人激动的大嗓门吵得耳朵疼,而且他总觉得自己现在不是能见人的样子,紧赶慢赶地就想跑开,正在和谢玉折道别,却突然被人扯住了衣袖。

    谢玉折抿唇看着他,眉间有微微的不悦和委屈:

    “哥哥,刚才说好了,我们一起走的。”

    周围许许多多的白点子突然朝柳闲投来意味深长的探寻眼神,这眼神不是责备、不是嫌弃,而是好奇和……一种很让人脸红的暧昧。

    柳闲承受不住这么多人的探寻视线,他想也不想地应了:“那,那你和我去见杨徵舟吧。”

    “各位仙君美人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请让一让让一让啊。”柳闲往人堆外面跑。一手抬起手臂用袖口挡住了自己的整张脸,生怕被别人看到半块皮肤似的,另一只手抓住谢玉折的手腕,直接拔腿暴走。

    “那个人……好好看。我脑子受冲击,反应不过来了。”

    “喂,看到了吧,我就说宫主是进去找人的。去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出来的时候带来了那么美的一个男人……”

    “宫主好福气。只不过为什么他会在鬼域里啊?难道他是鬼?”

    “普通人,连灵力都没有。”

    “难道你们刚刚都没听到宫主在撒娇吗?他叫哥哥了啊!!”

    “哇。真是。”

    另一边,柳闲已经不顾所有风险舆论,卷人跑走了。

    他跑得很快,谢玉折屁颠屁颠地追,一边思考一边问他:“师尊也不能叫,哥哥也不能叫,柳闲还想我怎么叫你?我父亲叫我母亲阿商,我叫你阿闲?亭?我们没有成婚,总不能……总不能那样叫吧。不过师尊要是想要我叫那个,我也不是不可以。”

    他用着一副娇羞新娘子的表情。

    从眼神可以看出,谢玉折真的在很认真地征求他的意见:“你觉得呢?柳闲。”

    “别叫名字——”柳闲觉得谢玉折在某些事上格外固执较真,话和心思都格外多。他往前跑,一把从袋子里不知道抓了个什么东西出来,气急败坏地往身后一砸,被谢玉折信手接下来。他气鼓鼓地说:“其他随你吧。”

    明明柳和闲都是普通的字,千年来有好些人叫过他的名字,可这两个字从谢玉折的嘴里说出来,总是不同。谢玉折的嘴就像被施了魔法,每一次的呼喊都像是击中了在他陈旧的皮囊中滞涩了千年的破烂灵魂,谢玉折的声音在他灵魂不规律的旧伤之上缝缝补补。

    伤患处总会发痒痛苦,人会忍不住地用指甲去挠,但那是将要痊愈的表现,倘若一挠,反倒有可能加重伤痕。以至于每一次柳闲听到谢玉折叫他普通至极的名字时,他都本能地抗拒,却又难以违抗地沉溺。

    柳闲恼羞成怒的斥责声从前方传来:“你怎么不把纠结这些的心思用在重要的事上?”

    被他扯着手腕一路跑,谢玉折高高的马尾都在随风飘荡。他笑出了声,盯着眼前人清隽劲瘦的背影,看着他轻晃着的发冠,自然又随意地问:“还有什么比你更重要吗?”

    柳闲跑得更快了,呼呼的风声打得他脸疼,好像都把他的脸和耳朵给打红了。

    这檀宫是个什么地形结构,怎么还没看到大门?

    “师尊,不用再跑了。”持续这个动作很久之后,谢玉折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这人总是喜欢做出小孩子似的举动,什么咬嘴唇扯衣袖,可怜巴巴地眼中含泪,就好像我天天都在欺负他似的。柳闲无言腹诽,却还是依言停住了脚步。

    谢玉折沉吟道:“虽然我也很想和师尊一起走下去,但是——”

    “?”

    柳闲的眼神已经能化作刮骨的刀。

    所以我们就此分开?

    行吧,我还不想呆在这里呢!

    他已经松开了谢玉折的手腕,却见眼前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个又气派又雅致的马车,车前被几个七彩的毛绒绒团子拉着!非常可爱。

    谢玉折撩开门帘,弯腰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抬眸对他弯唇一笑:

    “但是去想去的地方,坐车,应该比用腿更快吧?”

    第112章 人情易散

    也不知道拉着车的究竟是什么生物, 总之它们很可爱很活泼,很符合柳闲爱花哨的审美;总之它们的前进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快到达杨徵舟的府邸。

    在马车上, 柳闲问:“这几年杨徵舟在做什么?”

    谢玉折沉声道:“每每上修界有召集的宴会,杨老板有时会赴宴,有时又会抱病推辞, 近几年请辞的次数多了很多,偶尔出现时,也能看出来他的身体状况不佳。我只在那种时候见过他,除此之外,我也未曾听说过别的行踪。”

    说着,他翻开一张金粉彩绘的信纸:

    “某身体欠安,实在难赴雅宴。贵意难却,某愧疚之至, 望来日病愈之时,再与诸君重逢,共享盛宴之喜。

    杨家家主之弟徵舟敬上”

    信纸上兰竹之姿的字迹,和端正的漆红小印,无不彰显着这就是杨徵舟的亲笔字迹。

    首先关注让柳闲关注到的,并非他是抱病,而是他竟会请辞。他诧异地问:“杨徵舟回上修界了?”

    要知道, 自从决定永居下修界后,杨徵舟再也没有在修士聚集的地方上出现过。当年在上修界, 仅凭着自己的一双眼睛,让但凡持着能反射光亮的物件的人都被“惊鸿一舞镜中仙”深深折服的幻术天才, 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从此销声匿迹了。

    谢玉折说:“他有时会出现, 但总是会早早地离开。”

    柳闲惊讶极了。

    对于一个自诩已经早死的人,杨徵舟从来都不赴宴,怎么现在还写起偶尔去不了之时的道歉信了?

    到了目的地,马车平平稳稳地停了下来,柳闲撩开门帘下了车,叩响了清雅的宅邸大门。

    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从门后探出了一个头,问:“公子,您找谁?”

    柳闲不失礼数地递上了名帖:“我找杨老板,他可是住在这里?”

    老人了然了,他转身离开,应该是去给屋子的主人通传消息了。二人在门外耐心等着,不一会儿后,大门便被拉开,老人带领他们进入了府中。

    刚踏进门,便看到了如画的风景。

    “杨老板,周宗主。”

    杨徵舟身披大氅,一身写意墨色,正拢着一个暖炉,连脑袋都戴上了一个保暖的白绒帽,像一只在雪地里打滚的狐狸。他望着远方,半分不急地坐在屋檐下,眉目温和,好似平江岸上的山,山上垂下长长的藤蔓枝丫。

    而在他身旁的软垫上,盘腿坐着周容恙。他低束马尾,身着霁蓝,长长的睫毛在眼下落了一片阴影,抬手抚琴,琴音铮铮。二人相伴,高山流水,公子如玉。

    周容恙专心在琴音之上,并没有抬头,而杨徵舟已经注意到了他们的到来,他好像已经无力抬动身体的其他地方,便让整个身体都往前倾了倾,微微笑着,可看着连笑都很吃力:“柳闲,玉折,你们来了。”

    对二人的突然造访,他面上并没有多少惊讶,反倒是早有预料似的,温声为周容恙对客人的不理睬的举动解释着:“容恙在为我弹琴治病,他说想要治好我,琴声不能出现分毫差错,此时正是关键的地方,他不能分神招呼你们,我代他向你们问好。”

    柳闲不在意地点点头,他看了眼杨徵舟异常的穿着,又抬手挡住自己的眼睛,遥遥看了眼天上的烈日,勾着唇诧异问道:“之前下雪的时候,杨老板说摇扇子是风度;现在是三伏天,你怎么又穿起貂了?”

    杨徵舟轻轻地笑着,双眼都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此时他看着非常高兴:“那种小事你都还记得。”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后来我发现,那压根不是风度,是我不小心生病了啊。”

    柳闲立即问:“什么病?”

    “容恙说,那似乎是什么热症……让我的感知和常人有些不太一样了。不过我不通医术,不太清楚。”

    杨徵舟坐姿端正,慰然地看了眼在身边为他抚琴治病的好友:“容恙是药宗的宗主,我相信他能治好我。他如今放下了药宗的事物,日复一日陪在我身边,为我炼药,为我弹琴,我的状态比先前好了很多,你们不必担心。现在是正午,我虽然会觉得阳光下温暖一些,但也能想到,你们普通人站在烈日下肯定很热,你们先回去吧。”

    柳闲上前的脚步顿了顿,他的眉心压低,诧异地复述:“回去?”

    他千里迢迢而来,还没在里头走上十步,就要回去了?

    “回去吧。这里病气太重,柳闲,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好,我怕我会传染给你,以后你……还是不要来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低下了头,开始翻阅手中的书籍,明显是不想再见外客的模样,而周容恙依旧无言地弹着琴,或许是因为长时间地抚琴,他的指尖已经渗出了血迹,眉头也丝毫不放松地低压着。

    气派的府阁之中,杨周二人坐在屋檐之下,一个弹琴,一个读书;柳闲站在他们对面,与之相顾,却并无言语。

    “回去吧。”

    “好。”

    刚从马车上下来的柳闲,又头也不回地离开,快步钻回了车里。

    离开时,他正襟危坐,眉头紧锁,一路上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谢玉折也只是安静地跟着他。

    等到和那两人相隔八千里后,他终于一字一顿地开口:

    “有问题。”

    “杨徵舟从小就对客人非常客气,即使场面再难看,我也没有见过他这么直接地要客人离开。”

    两百年多前,柳闲还在上修界当上仙时,有一日艳阳高照,消失了十多年的方霁月出现在他面前,笑吟吟地说,她最近过得很快乐,要找他叙旧,分享自己的快乐。

    彼时她还说,她发现上仙总是一个人,好孤单,她觉得他不该这样,未来想带自己的小孩来陪他玩。

    当时柳闲坐在树底下,手上的鹅卵石都扑腾一下坠进了溪水里,他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在不停颤动,惊讶地复述道:“你的、小孩?”

    方霁月说,这十五年,她和杨家家主在一起,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

    他们坐在烛火旁,方霁月给他讲了一整晚,从“我用傀儡丝操纵了一个做的很精良人偶,那个超仿真人偶竟然是杨家家主幻境里的幻象,我向他发出挑战比武夺偶”开始的,两个拥有变态能力和爱好之人的魔幻爱情故事。

    那天,方霁月把玩着手里的棋子,平日总是装着人偶数据的眼里,笑意亮闪闪的。她骄傲地给柳闲介绍她有两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一个叫杨婉音,一个叫杨徵舟,她说,这两个孩子完美地综合了他们夫妻俩的所有优点,每天晚上光是想到他们,她就高兴地睡不着觉。

    她还告诉了柳闲这两个小孩名字的来历。

    杨婉音出生时就没有哭,等到后来同龄幼儿都开始学习叫“娘亲”的时候,她还不能发出哪怕断断续续的音节。为了治好她的哑病,他们去药宗找周在颐,尝遍了百味药,四处拜访名医隐士,就连姑娘的名字都为了寻吉利改为了“婉音”,只是希望她能发出哪怕一个短短的音节。

    后来终于找到方法,她苦研人偶术,她化用自己平时让人偶发音的方法,她的丈夫用幻境进行引导治疗,他们治好了自己的女儿。

    第二个孩子来的突然,那段日子一家人被频频追杀,总是苦于找不到渡河的船,常常身陷险境。他们想要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便为他取名为五音之中的“徵”,既有了和姐姐“音”的关联,亦音同“止”,止了一家四口漂泊的舟。

    那时候方霁月还年轻,从前的数十年都只醉心于木头关节,完全不是现在这副好相处的温柔模样。她和多数人交流都只有“哦”“嗯”“啊”三个字节,碰坏她半根红线就要做好被追杀三天三夜的准备,因为手上拿着能取人性命的红线,她甚至还被人戏称为比黑白无常更高一个等级的“红无常”。可那时的她讲起家人来,却满眼都是星星,这样的情形,叫柳闲看了好新奇。

    方霁月经常来和他讲新的故事,幸福到水云身的花都要流泪了。可某一天过后,他便很久都没再看到她,他原以为,她一定和家人在一起很开心。但是,柳闲也一直没有听到过二人的婚讯,就好像除了他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上修界两个大家族的家主已经婚育了。

    后来,杨家的家主找到他。

    这个人不常露面,他突然出现时,柳闲正在洗衣服,差点没认出来来人是谁。

    先家主面色不好,看着郁郁寡欢,左手牵着个豆蔻年华的小女孩,右手牵着个没他腿长的小男孩,出现在连半个结界都没有、平时压根没人来的水云身里,把毫无防备的柳闲吓一跳,手一抖,衣服都顺着水流飘走了。

    两人夫妻相,都喜欢挑他待在水边的时候出现。

    这个人说,他要死了,孩子还小,听霁月总是夸上仙人好,所以想请上仙帮他带俩娃,求上仙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两个孩子的身世。

    说着说着,他差点跪了下来,哭着把身上的狐令递给柳闲,说用这个能号令杨家所有的人,还能听懂狐狸的语言,和所有的狐狸进行基本的交流,虽然功能不多,但已经是他能给出的全部。

    那时候柳闲才知道,杨家强盛的幻术为什么会传不了外人。

    因为他们都是一群青色眼睛的狐狸,血脉最纯净的这一支,和山海经里写的一样,有九条尾巴。

    柳闲问:“方霁月呢?”

    那人答:“霁月离开了。”

    不久后杨家家主果然死了。

    而过往的日子就像烟云梦境,方霁月竟然早已离开了家,回到百炼谷做回了宗主,无论两个孩子怎么找她,甚至埋怨起了“抛夫弃子的母亲,她都避之不见。

    柳闲问过她。

    她沉稳了很多。她说:“兰亭,我有比待在他们身边,比养育他们之外,更加重要的选择,肩负起我不仅是个母亲的责任。”

    她眼神冷淡地就像前些日子那个乐滋滋描述自己孩子的人不是她一样。

    不过,虽然这两个孩子就这么留在了柳闲身边,但好在她的大女儿婉音足够独立,虽然由于先天的疾病,她十岁才能好好地开口说话,可心智却比别人早熟太多。那时她才十五岁,年纪轻轻就能支撑起整个家业,让杨家经逢重创之后,仍能在风雨飘摇的上修界中屹立不倒,年仅七岁的杨徵舟,也在她的庇护之下好好地活了下来。

    一年复一年,正因为有这个举世瞩目的杨家新任婉音家主在,被托了孤的柳闲才得以继续偷懒,除了偶尔去新建的杨家“视察”几番,教两姐弟一点剑术之外,倒也没做过别的什么事。

    有良好的基因、姐姐的引领,杨徵舟也长成了一位唇红齿白的温润少年,芝兰玉树四个字,就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一般。或许是从小没有父母,还过过一段寄人篱下的日子,他养成了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习惯,从来不会像刚才那样,生硬地赶走客人。

    而现在他的面色红得不正常,虽然坐姿端正但筋骨已经少了很多支撑的力度,实在是有皮无骨,看着虚弱得很,除了脸之外,浑身上下被遮得严严实实,就像是生怕被别人看到半点皮肤。更严重的事,他们还在鬼域里遇到了他的几缕魂魄。要知道,那是怨鬼才能进的地方——当然,还有他和谢玉折这种不要命的变态。

    回忆起刚才杨徵舟的表现和言语,柳闲说:

    “他和周容恙,有问题。”

    谢玉折思索了片刻,回答道:“药宗主如他所说,已经很久不……”

    后面短话柳闲一个字都没有听到。因为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那声音十分空灵又缥缈,却蛮横地霸占了他的全部思绪。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亲切的笑意问他:“兰亭,你觉得这两位小仙君,出了什么问题?”

    第113章 代价

    问题?还能有什么问题。

    穿到这本烂了尾的烂俗小说里, 烂作者还没给每个角色设定完全就坑文了,如今整个世界的“问题”全都不出意外的俗套,免不了和爱、恨、情、仇、欲五个字有关。

    没吃过猪肉这一千多年还看过猪跑呢, 寻宝的死在其实是镇仙的妖山里还以为是自己不够虔诚,求仙的死于汞含量超标的仙丹里还以为自己飘飘欲飞升,喜欢上了无情道修的傻子以为自己能像小说里一样避开被真爱“杀妻证道”的路结果新婚之日就被一剑戳死, 修成了无情道的人某日还是会流下不知道是出自真情还是鳄鱼的眼泪,世道本就是这样,不是你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也不是柳闲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多的是人穷极一生最后求的求不得,柳闲一直以为兰因絮果是个好成语,毕竟还有个美好的开头呢。

    再看周容恙和杨徵舟,他们俩那种状态, 还能出什么问题?

    杨徵舟这只高贵的青眼狐狸,他爹是据说由天地化成的九尾狐半仙,他娘天赋高得三岁就从自己穿的保暖小棉袄里抽出了杀人的红线,他身上一半一半,流着这两个变态的血,九尾狐半仙就有九条命,在他还小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 柳闲路过时粗略地瞟了一眼,杨徵舟可是不止有五条尾巴, 那就是不止有五条命啊!

    他曾亲眼看到过杨徵舟用下一条命,杨老板死时依旧优雅无方, 像从婆婆丁上面飘下来的白絮,他好像不会痛苦也不会失落, 只是张开掌心想要接住这场小雪。然后他闭上比湖水还要清澈透绿的双眼,沉睡小半个月,青眼的狐狸就又满血复活了,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的美好。

    人只有一条命,用完一条就永远没有了,所以那叫死;而杨徵舟有大于五条,所以柳闲从来不把他曾经的“死”叫做“死”,而是叫做“用下一条命”。

    结果在刚才那个地方,他亲眼看到杨徵舟要死了。他已经不分冷热,全身的皮肤都被挡住只露出一双青色浑浊的眼睛,明明上一次见的时候那双眼睛还在盈盈发亮,这一次却布满了红血丝、曾经透绿的瞳孔如今像糊了两团脏脏的橡皮泥。要知道眼睛对他们青眼的狐狸好重要,他们引以为傲的幻术就是以此为媒介。遗传了他父亲变态思想的工作狂周容恙为了他不理事务,这算是传说中的“从此君王不早朝”吗?可惜他不是为了看贵妃醉酒,而是为了救自己的好友,为他拨弦拨到手指头都烂了。

    柳闲以前想,大能修士一条命能活三百多年,杨徵舟可是有大于五条命的半仙,三百年乘以五,他难道不该有上千年的寿命?所以按道理来说他现在才正值年少呢,所以他这个老不死的和杨徵舟这个小不死的才能凑到一起做“好朋友”。

    可是后来他猛的想到,杨徵舟的爹有九条尾巴,看起来比杨徵舟还要多几条,结果还不是连娃都没养大就死了?是命数太多,所以就没有普通人那么珍惜吗?

    此时柳闲知道,这一次杨徵舟用不了下一条命了,他是真的要死了。他不知道这那个人来说,究竟是死了好还是没死好,但对他自己的私心来说,这是他仅剩在人间为数不多能称作“朋友”的人,而且,难道要让远在百炼谷的方宗主、他的另一个朋友“白发人”送黑发人吗?哇,丧夫后被迫离家,独自住在阴冷山洞里还要被子女埋怨已经够痛了吧。

    方霁月毫无回报地和他同谋这么多年,他还欠她一个人情呢;杨徵舟还没和自己心心念念的母亲说上几句温情的话,应该也不想死吧。

    所以柳闲回答了侵入他内心、朝他发问的那个人,毕竟即使他不回答,这个人也能猜到他的想法:“杨徵舟要死了,我想救救他。”

    在鬼域看到了杨徵舟的魂魄,他和有变态体质的上仙不同,要是魂魄碎散了一部分,结局总是会走向死亡,苟延残喘也是活不了的,为了弹琴把两只手废掉也是活不了的。

    一双灰瞳在黑天中闪闪烁烁:“他命已绝,你不该插手。”

    柳闲说:“他的命未绝。谢玉折从鬼王手里取走了引魂幡,只要用上那个鬼族圣物,杨徵舟就能救。”

    “傀祸只给了他能用一次引魂幡的血,那上面还有侵染你身体的血噬。你用它来救杨徵舟,难道不怕成为鬼太子的奴仆么?你背信弃义,他恨了你几百年啊。”

    柳闲低眉顺眼地解释着:“我少了几片魂魄还是活到了现在,傀祸要是有杀我的能力我早就死了,夫子所说的这些!对我的身体都没有太多影响。既然我能做到,那我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步千秋从山石垂下的碧波绿绦下走出来,今日他穿着一身新绿,姿容姣好白嫩,比皇家的小王爷都还要逍遥。他折下一根枝木,笑了笑,那根连花苞都没有的断木便顿时开满了米白的小花。

    他把这束花递给柳闲,无奈又纵容地看着他,就像素日威严的父兄在私下里看自己宠爱的小儿子:“兰亭,神仙不能插手世事,我能让你留在人间,已经是对你非常大的宽容了。你想要不老不死的仙人之躯,又想要像一个凡人一样活着,天下怎么会有这么两全其美的事情?”

    柳闲的声音沉寂了片刻,而后他恭敬地点了点头,及时地掉转了话头:“夫子说得对,兰亭不会忘本。”

    他要伏小做低,才不能和这个人硬碰硬。

    却见步千秋满意地笑着,他往柳闲的方向走了一步,腰挂的长鞭簌簌作响,上面挂着一张小布条,上面写着千年前的象形文字,柳闲悄然地看去——

    “谢”!

    顿时毛骨悚然。

    他收敛眼神,抬起头,已经换了一副表情,拖长了语调说:“不过……宽容?”

    他接过花枝,看着小花在他手中逐渐萧索直到灰飞烟灭,突然笑出了声,懒丝丝地抬了声音,戏谑地说:“时间过去太久了,夫子您就忘了。”

    “我从来都不是主动留下来的。当年我从不周山上下来,被雷劈了一百八十一道,生出了长生骨。我的头发被劈成了炭块,衣服全都薄脆如废纸,刚一下山我就忍着全身的电流沐浴焚香,换了新衣,拿出我新获得的剑,满心欢喜地找到您向您诉说这个喜讯,您笑着说‘真好啊,我就知道你能做到’,然后您把它从我的身上挖了出来。您说,这样我才能留在人间,才能对您有所帮助,偿还您救我一命的恩情。”

    “我有点楞,但我还是说,我愿意,毕竟人间多美好。于是我后背脊梁处的皮肤到死都会有一条永不消散的赤色疤痕,于是我的手上永远都沾满了擦破皮都洗不干净的脏血!”

    柳闲的怒吼已经歇斯底里,他疯狂地来回揉搓自己的手掌就像长了疹子一样痒得不行:“因为您,我到底杀了多少人啊……因为您完不成就会死更多人的命令,我到底杀了多少人,我自己都不知道!”

    步千秋的表情并未因他的斥责出现半分变化,他平静地说:“我不在你身边的时间太久,谢玉折陪着你刚找回情感,你就忘了要尊师重道,敢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了。”

    “情感?”

    “夫子了解我,那您当真觉得,欲念回潮这种事,对我有丝毫的影响吗?”柳闲瞪着眼睛反问。

    步千秋表情淡淡,他浮动眼珠看了眼谢玉折,眼神仿佛流水,唇角勾着神圣的笑意,他握着柳闲的手腕骨比磐石还要稳定,问句也说得好像陈述句:“对你没有影响。对别人呢?”

    柳闲疑惑地问,笑得残忍又纯真:“对别人的影响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起了兴趣,大发慈悲想救条命而已,我想做成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因为别人的命令。但到底来说他们都只是活不过四百年的东西。”

    看着他空洞的眼神,步千秋意味不明地说:“是啊,你不在乎别的。”

    “柳闲,人都有任性的时候,小小的脾气也是枯燥生活的一种调剂,小孩都爱闹脾气,所以我一直都很纵容你。”

    握着他腕骨的手掌越来越用力,灰瞳的仙人仍旧平静地说着:“可是,有些错犯一次就该足够长教训了,你犯了两次,如今还想犯第三次。‘事不过三’,你原先世界春秋时期的论战典故,难道离开太久,你已经忘记了许多年前做个普通人的生活了吗?”

    “我本来是想来此处置别人,还以为是谢玉折的缘故,没想到原来问题的本源出现在你身上。你不满我,所以变得任性。你想自由,想做这么多出格的事,可我多希望你还是那个事事听话的小花。”

    咔嚓——

    没有人说话,豆大的汗珠“啪!”一颗颗落在地上。柳闲仍直立着,他仰头往天。

    代价啊,这就是任性的代价。

    发了狂的谢玉折在他一旁拼了命地向靠近步千秋,可连他的身都近不了一步,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步千秋身上笼罩的是上仙都破不了的护身结界,那不是灵力也不是剑意,而是天地灵气对他们造物主的永恒守护。

    “柳闲!!”

    谢玉折大吼着。他目眦尽裂,双眼布满了猩红的血丝,手上的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剑意已经化作实质在空气中迸发,剑光如波动的水流一般飘然,他口中念着低沉繁复的古文字,直直朝步千秋刺去!

    那是献祭灵魂的禁术,燃烧着天道之子的灵魂,他的剑竟然真能破开结界一寸,马上就要砍掉步千秋那双僭越的手掌!

    似是没料到他会突然强悍到如此地步,步千秋及时地往后退了半步,做出防御的姿态,皱着眉提醒他说:“一段再亲近的关系里,两个人也很有可能吵架。我和你师尊相识上千年,有过不少分歧,最后他都认错了。而你只是个局外人,现在就看了这么点,竟然就想对我动手?”

    “你想杀我……亦或者说你已经想我死很久了。从什么时候发现我的?当年我接小花回家的时候么?哎,有这么一双灰色的眼睛,有时的确很难办啊。”

    他笑吟吟地看着柳闲:“可是,你的师尊,好像舍不得我死呢。”

    柳闲冷脸看着谢玉折,他满脸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嘴角苍白到只有沁出的血有颜色,他命令道:“退开,这件事和你无关。”

    谢玉折身上的气焰被那双冷漠的眼睛浇灭了三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插在柳闲肋骨的折扇:“师尊,可是您……”

    “谢玉折!”

    柳闲的表情已经黑到极致,他猛的一脚踢向谢玉折的膝盖骨,咔嚓一声后青年倒在地上,他跟着蹲下来,一拳砸向青年曾被他戳穿的心口,冷眼看着谢玉折痛苦地喷出一口血,他用完好的左手腕拎着谢玉折的衣襟,素日清越的声音仿佛都因为难以遏制的厌恶和怒意颤抖起来:

    “我什么时候给过你反抗的权力?”

    这一拳一脚完全伤不到他的根骨,却比当年一剑还要痛千百倍。

    柳闲眼里的凶光刺得谢玉折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像被插入了千百根针,这是他第一次听师尊这样和他说话。

    谢玉折的瞳孔不可置信地颤动着,他刚想开口,却见柳闲手中已经握起了那柄他亲手打造的弯刀,利刃抵在他的脸颊上已经划破薄薄的皮肉,流下了鲜红的血:

    “再多说一句讨人嫌的话,我就用它割了你的嘴。”

    第114章 灰瞳长鞭

    分不清究竟是从心脏哪传来的剧痛让谢玉折愣在原地, 好半晌他才想起来要摇头。

    柳闲是在生气么?柳闲在气什么呢?他该说点什么好呢?还是听柳闲的话,顾着自己的嘴,什么都不说呢?

    谢玉折的大脑空空荡荡, 他什么都想不通,巨大的恐惧与悲伤却将他的整个身心充斥,像有人在他变成一团浆糊的脑袋里敲丧钟, 钟声响不起来,但他能感受到致命的危险。

    恐惧与悲伤一半一半,一半出自于他看向柳闲的眼睛,另一半出自于柳闲。

    柳闲步步紧逼地把他逼得抵在山石上,沉声威胁着他,浑身像八风不动一般地稳定,但越是这样,谢玉折越是能感受到, 他莹莹若桃花般的双眼里,闪烁着恐惧。

    是什么让他突然变成了这样?那个灰瞳的男人可是折断了他的手腕骨啊!一个剑修的手腕骨!!那是柳闲的手腕骨!

    同心护身咒为他的心里传来千刀万剐般的刺痛,谢玉折素日挺拔的身躯戒备地弓起,在柳闲如千剑割身的威势之下,他乖乖地闭上了嘴,闭上了沉郁得仿佛蕴含着暴风雪的双眼,低眉顺眼的表情彰显着他已经不会再做出任何反抗或者僭越的举动, 拳头却紧紧攥着。

    杀了他。

    步千秋。

    这个世界上不该存在能威胁到柳闲,亦或者说会让柳闲感到恐惧害怕的人。

    我一定要杀了他。

    而此时见他不再言语, 柳闲已经冷着脸回到了步千秋身边。

    他立在在那个身边连风都激不起半分的灰瞳男人身后,微微垂着头, 恭顺道:

    “夫子,谢玉折不懂事犯了错, 是我管教不严,我会好好责罚他。”

    烦得要死,柳闲的心情就像是看到了被打翻的柴米油盐、缠成一团只能剪开的丝线、辛辛苦苦养出来的实验用鸡鸭被路人抓走煮着吃了……大概就是这样一种苦恼的心情。

    谢玉折啊谢玉折,你何必为了我出这个风头呢?

    只是断一根骨头而已,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那不就是说无论身上断了什么地方,都是一百天就好了吗?有这种好消息在,谢玉折为什么还要那么大的反应呢?

    何必和人硬碰硬,一个百天就能好的骨头,这能有自己的一条命重要吗?

    要知道步千秋身上带着鞭子啊。

    柳闲亲眼也就寥寥几次看见步千秋持鞭,这幅画面稀罕得光用一只手都能数出来。

    步千秋有好强的控制欲,不喜欢不听他话的人,而面对讨厌的人,他从不亲自动手。

    万灵的造物主,总有各种方法给自己的子民降下神罚,仅仅是极稀少的几次,情况比较棘手的时候,他才亲自地执了施刑的鞭子。

    到那时,步千秋的腰上就会挂一根银色的长鞭,鞭子把手上绑着一张布条,布条上写着那个可怜将死之人的名字。这张布条并非是他亲自手写的,而是他对谁有了杀意,那上面就会出现那个人的名字,神灵身上的东西总是那么神奇。

    而后一个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丑或美,或不凡或平庸的不同模样的人,就会出现在这个可怜人的身边。壳子不同,灵魂却不会变。他的眼睛是灰色,手执着光滑到好似没有一丝摩擦力、却能如同巨蟒一样能把猎物牢牢束缚窒息甚至最终如烟尘灭散的长鞭。

    柳闲知道,本来步千秋只是对他要救杨徵舟有些生气。因为在他心里,杨杨徵舟必死无疑,而这个名为“柳兰亭”的他的后辈,完全不该费力气去强求让他活着,那是为别人的没意义的逆天改命。

    但这天柳闲就是要逆啊,这命柳闲就是要改啊!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啊!他就是要救杨徵舟啊!他本来就不想欠别人人情,刚好趁这个机会还了方霁月的情啊!

    而且真是奇了怪了,我要做什么事,耗的是我的心力,和步千秋有什么关系?

    在刚才经过了刚才那一番之后,特别在他的骨头被掰断、而谢玉折为他一怒破了护身结界之后,步千秋腰挂的鞭子上的布条上出现了“谢玉折”这三个字。

    那是千年前使用的古文字,柳闲好歹是从那个时候就穿书过来了的人,虽然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但他的记性并不差,他还隐隐约约地能认出来一点儿。

    同样灰色的三个字,就像战斗游戏gameover角色倒下之后屏幕变成灰色然后角色除了复活之外再也不能行动只是倒在地上一样,灰色的“谢、玉、折”。

    但谢玉折又不是游戏里的角色,也不再是作者随意写两笔就能改变命运的npc,他是能死的活人,活人是不会有复——

    曾经有一次复活的机会,被柳闲给用掉了。

    步千秋的灰瞳里闪着异样的光芒,他垂眸笑看着满脸是血的谢玉折,眼里满是慈悲。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转身,完全没有看着柳闲,只是用银灰色的双眼怜悯地看着弯腰支撑着膝盖的谢玉折,话语却是说给身后毕恭毕敬地柳兰亭。

    他缓缓道,仿佛很有经验似的:“无妨。小家伙被宠坏了,就会是这副模样,我知道,你也知道就好。”

    “若是主人一味地宠爱,纵容猫在家中胡来,渐渐的,猫就会把自己当成和主人同样地位的人,以为自己能好好吃饭睡觉都是理所应当,殊不知那全是主人给它提供的优越条件。而此时娇生惯养的猫已经退化了,失去了太多捕食的能力,连老鼠都不抓了——甚至有的猫还会害怕老鼠,他们不知道自己一旦离开主人出去流浪,多数都熬不过那个百草凋零的寒冬。”

    柳闲点了点头,轻声说:“兰亭知道。”

    知道归知道了,可是,能这么类比吗?

    如果谢玉折是他口中的“被宠坏了的宠物猫”,

    而按照谢小年轻现在的实力……他从修罗观底活着回来了。他甚至还带了一个烙印缠身缠了千年的重罪之人回来。

    因此他绝不是活不过寒冬只会喵喵叫的“被宠坏了的小猫”,他已经是人间强者,有着让绝大多数人经历寒冬或是暖春的能力。

    而他唯一显得弱势的地方……只是因为他在我身边伏小做低而已。

    谢玉折本来已经走上了前途无量的道路,柳闲很清楚。

    而未来会无限风光高立山巅之上的人,滞留在他这么一个早已停滞不前的人身边,才是自行从顺水千流的宽广大海上的巨型游轮里走出来,跳进身处狭窄激流里的他为自己一个人打造的破烂浸水小木舟里,自断了前路。

    步千秋今天的话尤其的多,他这么温柔又无所谓的人,仿佛要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自己好吃好喝养着的小猫,若是还敢抓挠对他好的主人,难道不该打吗?未经我们的允许,他就敢插手我们之间的事情。它都敢把自己当主人,爬到真正的主人头上了,若这时候还不给点教训,迟早它会因为想吃活肉,一口咬断你的脖子,再把你苦心经营多年得到的家搅得一塌糊涂。古来宠宦娈童妄图摄政也是如此,一味放纵地宠爱只是自掘坟墓。”

    柳闲眨巴着双眼,抿着唇说:“兰亭知道。”

    哈,照他的意思来说,谢玉折是“猫”,他就是谢玉折这只猫的“主人”。

    再反观刚才的情景,是被宠坏了的小猫想要咬死主人吗?是小猫想要蛮硬地插手主人和别人的事情吗?还是他把自己当成主人了,想要把真正主人的家搅乱吗?

    搅乱……噫,我和步千秋哪来的家。

    我家在下修界,和雍国边边上的小乡野里,那里面有我亲手种的花草和忍着恶心买来的鸟呢,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什么宠臣娈童,难听。

    如果非要用这样的比喻,那明明是平日里被放养的小猫、还曾经无缘无故被主人丢弃了的小猫在再次遇到主人之后,还屁颠屁颠跟在狠心的主人身后,在看到主人被坏人搞受伤了之后为他打抱不平、想要在巨人手中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救下主人而已,何错之有?又有何娇纵可言?

    君子论迹不论心嘛,不论谢玉折心里想的什么,至少他真的这么做了。柳闲的想法很随意。

    步千秋还在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你倒也不必责罚谢玉折了,他终究只是一个痴心妄想的凡人。这么多年,从春山寺里出来这么久,你也该认识新的人了。”

    柳闲说:“我知道了。”

    步千秋说:“那走吧。”

    “走?”柳闲脸上出现了几瞬的空洞,本来他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嘴上应应而已,可现在及时捕捉到了这个字眼,他答应不了。

    步千秋反问他:“你不是已经玩够了吗?”

    “可是……”柳闲迟疑了,他咽下嘴边溢出来的血液,垂下手,断掉的手腕随着摇晃。

    走哪去?这个人又想带着他走哪去?柳闲哪都不想和他一起去,即使单单是为了自己的耳朵着想。

    要走吗?

    这就是一番任性后事情做过了火的代价呢。

    挖了上仙的一只眼睛才做成的事情已经够违背常理了,一向追求顺应规则、常言“身为神仙不得插手人间世务”的步千秋没找他追究,已是极好。

    而他竟然还敢在谢玉折这个当事人身边逗留这么久,和他绑了同心护身咒,还和他接吻拥抱,还答应了他……和他试一试。

    虽然他并没有感受到他们现在的关系和平时和过去有什么不同。

    其他人在……谈恋爱的时候会做什么呢?一起去逛游乐园坐摩天轮,在激流勇进被泼一身水时护住对方,深夜瑟瑟发抖地卧在对方怀里看鬼片,夜更深情到浓时的时候呢?

    可是他和谢玉折呢?师徒师徒,也就亲了几下,其他……好像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啊。这个世界虽然能修仙,但没有通电,娱乐活动实在是少了太多,而被泼一身水之后他可以直接用内力把身上的水花蒸干;至于鬼片,他见过比鬼恐怖的东西多了去了,那些东西个个都会匍匐在他脚边,反过来怕他还差不多,因此以上这些情景,在他身上压根不会出现。

    他和谢玉折所做的事,就是你救我我救你,我要死了你活过来,诸如此类大开大合波澜起伏的日子,没什么平淡美啊。

    柳闲微微蹙着眉,他没意识到自己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竟然是几分遗憾。

    而且为什么在夫子心中,他在人间做的那些事就不算插手世事,而我就是犯了大错呢?

    哎,*这就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力强一寸榨干魂啊,柳闲轻轻地叹了口无声的气,惋惜地摇了摇头。

    掺杂着恐惧的热血不要命地涌上大脑,柳闲心中更多的是棋逢对手时的激动热切,天地造物主的化身,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神仙步千秋,通晓万事万物之圣灵,您现在的实力究竟到什么地步了?兰亭真想试一试啊!

    前所未有的害怕爬满了柳闲全身,面对的是力量空前强大又一无所知的敌人,将死的快感充斥了柳闲整个大脑!

    此剑一出,便只有你死我活!

    “铮——”

    寒厉长剑显影而出,柳闲笑着指向步千秋,身后成片的长剑暴起,透白的光带着凛凛寒气刺亮了整片天空,千万柄长剑齐发不带一丝留念地刺向灰瞳的男人,他咧着嘴,疑惑地问:“夫子,我为什么要走呢?”

    第115章 方女侠

    上仙甚少出剑, 不周剑出光耀四方,引得天地俱动!

    在这片令人眼花缭乱的炫白剑气之中,谢玉折撑着剑直起身, 他看不见灰瞳男人的行动,只能看见柳闲的身影。

    柳闲执起了剑,那他更不能袖手旁——

    却见一块小石子突然不轻不重地击中了他的指节, 随后像打水漂似的朝西南方向越弹越远,伴随而来的是一句仙力传来的私语:“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此时不跑更待何时!?步千秋不会对我动手但他是真会杀你你现在不走就只有死路一条!”

    让我走?大敌当前,我如何能退缩?谢玉折不赞同地忽视了这句话。剑已出鞘,却已被击飞千里!不知从何而来的青鸾车接住了他,转眼前身边的光景已经变成了空旷的车内,他身旁有一只小狐狸。

    猛的撞进一辆马车让谢玉折头昏眼花,意识就像进入了幻境一般虚无。手腕软得拿不起剑,他看见窗外柳闲收剑侧身, 凝重庄严地朝步千秋行了一礼,好似是站在比武台上的魁首仰起头,朝高坐宝座上的大能的邀请。

    即使离得那样远,他好像也能听见柳闲轻悠悠的声音,说:“夫子,多年不见,兰亭想与您比试一场。”

    剑拔弩张之时, 他这样说。

    虽说已经炼成了心剑,可他到底也是刚刚被折了手腕骨的人, 如此挑衅那个深不可测的“夫子”,柳闲又有了什么别出心裁的计策?

    无暇多思, 谢玉折立即起身往外冲去想要回到原地,却在撩开马车门帘时愣住了。眼前哪还有外景的踪迹?

    这辆马车之外连通着的, 是与它装饰相同的另一辆马车!

    重重叠叠,不见来处。

    他被石子砸过的指节再次传来一股刺痛,那只小狐狸咬了他一口。他低下头,肉乎乎的爪子递给他了一枚传音石,石头一亮,呼呼的剑风之声便击打着他的耳膜。

    风声只传来了几个字:“不必担心我,护好自己。”

    柳闲是个倔脾气,一旦下决心要一个人做的事,就好像生怕被别人捡了便宜似的,绝不会让别人插手,谢玉折了解。可是一般他抢着要做的那些事,有哪件是真的为他自己好的呢?多的是谢别人避之不及的大祸害。谢玉折瞥了眼如镜对镜一般延伸千里的门帘,沉默了少许。但他并没有停止动作,随后剑柄紧握,内息凝聚,他欲以此破除幻境!

    “我已经不是什么都做不到,只能望着你的背影的小玉了。”屏息念咒时,谢玉折轻声说,像是说给远方将他逼走的人听,也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不要丢下我。

    我已经有了不再袖手旁观的权利,绝不会让柳闲只身犯险,一个人逞强。

    传音石的声音响得好及时,那人就像读懂了他的心声:

    “并非是我逞强,这只是我权衡利弊之后做出来的选择而已。他此行是来杀你的。”

    谢玉折原先还以为柳闲会笑眯眯地朝他叹一口气,说些什么“这只是我随心所欲想做的事情而已”,就像以前那样打个哈哈就把他搪塞过去,没曾想此时他已如临大敌一般凝重认真,半点调笑轻松的意思都没有。

    他了然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真的明白了,不过,明白了不代表会照着做,毕竟每一次对柳闲所作所为的顺从,换来的都是他又一次对自己的伤害。柳闲爱护着别人,却从来不爱惜自己。

    谢玉折往下瞥了一眼,脚边躺着的狐狸嘤咛着,它有着一双青色眼睛。天下集幻术之大成者,无非就是杨家几人,而其中又属直系血脉的杨家姐弟最为精通。

    时至今日,谢玉折已是实力天下卓绝的佼佼者,精神世界达到了非常稳定的状态,旁的东西很难入侵他的灵海,因此多数的幻术对他来说都没有用。而现在他却偏偏在刚受伤后防备心极强之时,轻易地被困在了这无边无际的马车里。放眼未隐世之幻术大能,能叫得出名字的几位,不就只剩了问鼎多年依旧活跃着的杨家姐弟了吗?

    将顾长明架空,成为檀宫宫主之后,谢玉折倏地发现权势是个多好用的东西。从前费尽心思和人虚与委蛇想要打听到的各路消息,如今只需要一句话,就有各路人马前仆后继地想要为他帮上这个忙,哪怕只是在他面前刷个脸熟都好。也难怪顾长明当初会那样热衷。

    于是乎,他终于知晓了柳闲与杨家非比寻常的关系。

    在谢玉折爷爷的爷爷还没出生的时候,也就是方霁月年轻时,她还是个狂妄不羁的女侠。她和彼时的同样恣意妄为的柳闲志同道合——其实野史里更常用的说法是“臭味相同”,他们都是会惹不少大麻烦的主,关系并不赖。好在两人有身份技艺傍身,一直肆无忌惮。

    而有次她外出“闲游”,刚好遇上了平日在风风光光的上修界没见过的新玩意——野兽状、浑身长满粗粝狮毛的兔兽人身兽,据说是由兔子变异而来。她觉得新鲜得很,驻足围观了半天,在拍卖行里花大价钱把十五只兔狮买了下来想要研究研究,彼时天下人都在好奇这位易着容的大方公子是谁,又财大气粗又变态。

    而后方霁月销声匿迹了许久。两个月后,上京十五位消失的乞儿全都被找到了,不过已是兔狮的模样,只能依稀从眉眼和身材辨认出几分,方霁月手上缠着厚厚的红线,紧抱着这群兔狮哭得泪流满面,说“是我学艺不精真的救不了你们”。

    再之后上修界便传出了炼兽李家的丑闻——以人炼兽。李家被发现做此残忍之事的契机,便是某日在乡里人安葬兔狮的坟墓前,看到了其家主李和裕修为被废,像个傀儡一般无力,身缠红线直直跪倒着,那有生命力的红线,一看便是方家大小姐的无常雀。

    方霁月亲自出面押送李和裕,在审决会间清清楚楚地列出自己搜罗的李家百桩罪状,一举把李家相关人士送入了牢狱,解救了其后院锁着的数百名无亲乞儿。顿时她声名鹊起,天底下无人不歌颂她的勇敢、善良和大义。

    可凡事都有代价。那时候年仅二十岁的方霁月不知道,炼兽大宗这样草率突然地倒台之后,会带来如此多的连环效应。

    首先,是李家亲族的仇视。两家人本就有些不对付,这件事一出,李家的人更加认为是方家故意来砸他们的招牌,更何况还让他们蒙受了宗主下狱的奇耻大辱。而依附于李家的各族各宗也全都失了方寸,造成了惨重的损失,一环扣一环,怨恨丛生。于是,他们把所有矛头都归结到了“造成一切”的方霁月身上。李家衰落后人人喊打,没有了赔偿损失的资本,于是那群人找到方霁月,说是她害了李宗主,害他们落得如此下场,要求她给予补偿。

    “要不是你多管闲事,我们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那群乞儿又没用,拿来做个试验,反倒是他们的价值!”

    方霁月言一人作事一人当,自请脱离百炼谷,与之断绝关系,炼器换钱,满手丝线割伤,可即便如此也填补不了众人口中的空缺。李家人所炼之术阴狠,再加之平日就对百炼谷虎视眈眈的各大宗门,面对着滔天的债务和不知谁人雇来的许多杀手和随时可能出现的邪术,即使是万里挑一的天才也回身乏术。

    流言蜚语四起,仇恨欲演欲烈,最后方霁月甚至逃了一段时间的难,那时候,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爱侣和孩子。

    后来上仙出关,可为她平复冤屈时,她却已经大变模样。她性格大变,不再坚持,抛夫弃子,回到了百炼谷,又引得阵阵嘲讽。

    随后不知为何,仇杀者销声匿迹,故事被全部封锁,一切就像未曾发生过一般,没有人再敢提起。沧海桑田,如今已是一百多年后,“不知轻重”的方女侠成了清风晓月一般的方宗主,举手投足之间都是盈盈淑女的香风。

    她不再插手外务,四处都是赞歌,再也看不出一丁点儿当年捅破天之后依旧大笑着说“不悔”的模样。而这件说出来没人相信会是她干出来的事,除了几个大宗的禁阁小记里可能记载着之外,再无别人知道。

    而当初同他一起过了几年苦日子,随后又被他抛下、再也不见不到一面的孩子们,就是杨家的姐弟,杨婉音和杨徵舟。在他们连事都还记不清的时候,母亲就离开了,即使听得到消息也跟死了没区别;而父亲许是因为郁结于心,几年后也病逝了,在病重之前,逾矩将他俩托付给了柳兰亭,上仙竟然也接受了。

    谢玉折终于明白,为什么杨老板的剑术会是柳闲教的。如果是小时候就相识,他们亲近一些,愿意帮上一些忙,实属正常。

    可如今杨家的姐姐,杨家家主杨婉音,正在天衡山上参加五年一度的上修界万宗讲学大会。她作为主要的负责长老,路途遥远,抽不开身来干涉别的事;而此地虽然离刚才和杨周二人见面之地不远,可杨老板那种状态,哪里还是有精力去管他的模样呢?

    不过无论是怎样,无论青眼小狐狸的到来是突然出现,还是柳闲早已做好的谋划,都不能阻止他。谢玉折沉心静气,开始寻找无边境的破解之法。

    在这个世界里,当发现梦境中的事物并非真实、只是由大脑想象出来的画面时,就会意识到自己身处于梦境之中;这种出不去的无边境有着相似的道理。当境中人找到了这无边无际的虚幻世界里属于现实的一部分时,或许就能找到破解幻境,回到现实的法子。

    暂时出不去幻境,在担忧柳闲的安危之余,谢玉折非常感谢丛生咒的存在,至少这东西能让他知道柳闲此刻心境平稳,身体也没受什么伤害。

    有个悠远的女声如同袅娜的香烟,款款浮上他的心头:“小仙君,如果你还担心着他的安危,那就听从他的话。刚才那个灰瞳的男人……不,只能叫做灰瞳的人,在仙还不是仙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柳闲的长辈了。柳兰亭这个名字,便是他取的。他腰间的纸条上写了你的名字,此行目的即为杀你,他是实力莫测之人,鲜少出手,但从未失手过。只有柳闲了解他些,所以,他既要护你,你就不要再回到有界山脚下给他添乱了。那里的泉水,即使是上仙喝,也有可能会失手。”

    这么多年过去了,谢玉折已经很久没听到过别人叫他小仙君了。而这个舒缓沁人的声音的主人,恐怕是……方霁月。是了,即使那两个人不在,方霁月和杨家牵扯那么深,她又本来就是个天才,掌握了幻术也不奇怪。

    他记得,从前柳闲变小的时候,步千秋把小花照顾得很好。而且后来他还知道柳闲变小,正是因为步千秋想为他医好眼睛。步千秋好像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柳闲的父亲,想要精心的照顾他。

    可诡异的是,如果他真的对柳闲很好,为何柳闲会如此忌惮他呢?他早觉得其中有问题。后来他查到,所谓步千秋的“好”有多病态。他在一些小事上对柳闲好,在触及到根本利益时,他又对他毫不留情。柳闲本能超脱俗世,他取走他的仙骨,逼他留在人间,他身后脊梁上赤色的疤痕就是拜他所赐。步千秋从前好像有能够控制柳闲的能力,让他成为了他最锋利的刀刃,做了许多脏事。果不其然,从方才他亲手折断了他的手腕骨来看,就已经可见一斑了。

    但他已经对柳闲那么心狠了,可现在柳闲这样挑衅他,他都没有动他分毫。谢玉折总是想不通。柳闲把他的世界围了起来,秘密、阴谋、轨迹全都被掩盖在嘻嘻哈哈的玩笑话之中,他窥探不了他。他就好像是被笼罩在棚子里逐渐长大的小芽,活在人造的天空之下,永远会见不了世界的真相。

    这些年他查了很多有关的古籍,有关上仙的从前。深浅笔墨里讲述着人们歌颂他斩妖除魔、桃李天下的恩德;忌惮他挥手便有令天地变色的无边仙力;当然,除了对在世大能的景仰之外,他也有不少仇家。

    据说在上仙飞升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他消声匿迹了。回来以后,他掌握的人间刑罚的权柄,按照天命书上突然出现律法处置人的罪孽。

    当虽说是处置恶棍,可仍有许多人觉得此法蛮不讲理,可在对神仙和天命的恐惧之下,多数人都敢怒不敢言。

    因为这种处置毫无根据,难道一个人的性命不该有专门的知府衙门去判决,而仅仅凭藉一本被称为“天命”的书上出现的字迹,就可以决定他的生死吗?这样不妥,他相信柳闲也是这样想的。

    柳闲曾说,自己不是真仙,而他会成为真仙。那时候谢玉折总是不理解,他已经不老不死,有着能搅动天地的实力,难道还算不上是仙么?天底下除了神仙之外,难道还有那个凡人能做到这种事吗?顾长明是凡人届中公认的最强者,不论实力单论气场,他的气仍比柳闲低下一级,能被他稳稳压制。

    但柳闲的气又和步千秋的不同。

    此刻谢玉折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属于地上唯一的仙,上仙柳兰亭的仙骨,在他刚飞升时,就被他的夫子步千秋蒙骗,被他挖了。

    方前辈的嘱托太诚挚,谢玉折知道其中不含欺骗,也知道利害关系。但他真正爱着一个人,其中种种,对柳闲的种种,并不是要用利益来权衡的,那便不是真心,而是交易了。他苦寻多年想要找回柳闲,想要陪在他身边,虽然他的私心想要柳闲的爱,但他并非是在向柳闲索取爱,也不是想要用自己的爱,压得柳闲喘不过气。他只是希望柳闲能把他当做同阶的人,而非活在他守护下的小辈。

    他希望对他多一些心意,哪怕只是一分也好,而后自然而然地表达出来,他会很开心……而不是这样,每到生死攸关之时,逼走他,而后独自一人面对风暴。

    我们携手看尽满城落花,也该齐心迎接随之而来的风雷。

    即使周围有再多的阻碍,谢玉折已经不是十七岁的那个人,他在春山之下待的那么多时日,就是为了能说出一句“柳闲,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我要和你一起。”眼前无边境桌案上放着的再坚硬的刀刃,由他轻轻一捏,也会化为齑粉。

    剑刃?

    谢玉折粉碎了这把寒刀。

    他松了紧握着青筋暴起的双拳,朝看不见的远方认真地鞠了一躬:“前辈,我明白了,多谢您的指点,玉折一定不负所托,安危与共。”

    和悦的女声浅浅笑了:“我只是让你不要去。”

    刀碎之后,眼前的重重相对的镜面果然一层又一层的消散了。方霁月借用杨家的力量做出来的幻境,其实是杨老板曾经载他坐过的青鸾车。当时他所见到的这辆车装饰华美,虽然在外看着空间小,进入里面却别有洞天,什么稀罕物件都有。除开做生意的时候,杨徵舟常年生活在上京的郊县处,看着倒是低调,不过可能光是那一辆车,就能在皇城买下十套大宅院了。

    而此时不知道是何缘故,这辆幻境做成的车里却什么都没有,只有掉落在地上的一把短刀。空空如也的内饰里,唯独出现这样一柄粗糙生锈格格不入的小刀,就差把“是我是我,我不属于这个地方!”写在脸上了。所以造物主并没有真正用心去捏造这个幻境,亦或者方霁月并没有进入过那辆车,于是车内唯一存在而境中车内并没有的短刀,就只可能是它了。

    方霁月想要他去寻柳闲。

    “他太孤单了。你是个好孩子。”那个女声最后说。

    她方才提到了灵泉。

    听闻有界山上有一灵泉,泉水清透蕴灵,却不似旁的山泉一般沁凉,温热的清泉引得来访的修士大为好奇,有胆大的修士舍身尝了几口,修为顿时提升了不少,惹得无数人艳羡。灵泉的增益迅速传遍了各地,名气愈盛后便被称为神赐,伴随而来的是大小宗门散修的踏足。最后灵池损,灵泉干,尝过灵泉的人遭到水中慢性毒的反噬,渐渐灵力散尽,谁都没讨到好,此番惨案后,就再也没有人愿意去那个地方。有人说,那的确是神赐,不过不是祝福——

    而是诅咒。

    *

    有界山,灵泉。

    穿着绿褂长裙的女子在山间漫步。她用一支瘦梅簪随意挽起满头的长发,有几缕散落在鬓边,随着莲步微动,在山间氤氲的雾气中,她好像随风微晃的病美人。

    在她身后略退一步同行着的另一人,鸦羽剑穗在腰间扫来扫去,红绸白衣,右手腕像没有骨头似的,手掌也随之微微晃动。

    病美人用手帕摘了一片山上经年不败的绿枝,轻轻吹了口气,枝叶便枯萎了。她抬起手,已经干枯的枝条便接回了断裂的原处,千绿一枯,格格不入。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声音叮铃,问身后人:“小花,你为了他,已经决意到拔剑朝我了吗?”

    小花……呃。

    小花的脚步一滞,差点感觉自己也要和那个树枝一起枯掉了。

    千柄剑已经收回心头,柳闲一摇一摆地走着:“不只是为了他。不然的话,您也不会帮我了。”

    方才两人对峙之时,四周气压低的就好像马上就会开始一场能令山崩地裂的大战,可此时病美人能够轻松压制第一仙的气势已经消失,身上只有一双灰瞳依旧,而两位仿佛有着血海深仇的仇家又想没事人似的,清闲无事,走在山里春游。

    “你要做的事,我没做过,也没见别人做过,我觉得新鲜,只是想推你一把,加速看看最后会是个什么结果。”

    柳闲踢开了脚边的石子,小石子叮咚一声坠入了溪水中,他嘟囔道:“应该不赖吧,毕竟我都这样了。”

    步千秋随口一说:“无论我换了多少张皮,做了多少功夫,领悟画皮之术几千年了,我还没找到不用外物就改变双目的方法。眼睛变不了,个性应该很难改变吧,你还是和我当初瞧上你的模样一样,倔。”

    用左手二指扒开自己的眼皮,抬起右手腕用断掌指着自己的瞳孔,柳闲晃了晃手掌,说:“兰亭竟在这方面略胜了夫子一成。”

    “原来个性也会变。原先一被别人提到眼睛,你就脆弱得让我都差点会心疼了,现在也会拿自己的残缺来取悦人。我一时间都判断不了自己是该笑,还是不该笑。”步千秋乐吟吟地弯起了唇:“不过就算我不笑,你对我的恨也不会少,所以我随心所欲了。”

    柳闲无语了,他反驳不了步千秋。

    他既是他的仇人,也是……他的恩人。

    在21世纪时,还有很多人对柳闲说“你命真好啊”“好羡慕你”,柳闲自也知道曾经在投胎这事上,他的技术登峰造极。最初他是个富得流油的漂亮少爷,除了家庭关系不太和睦之外,过得都很潇洒,从家庭缺失的快乐,他大多都用钱从其他地方买到了。

    爸爸常年出差全球跑,妈妈做实验几年不回家?不怕——先去网吧包夜看各机关媒体公开的父母影像!

    亲生哥哥不喜欢他,让管家把他丢进垃圾桶?不怕——去网吧包夜看一晚上小说!

    家里有钱被绑匪绑架了没人来赎身?不怕——因为小时候被哥哥暴打的阴影努力健了身,我能自己逃,先去网吧藏个身!

    于是,在别的小伙伴都在奋战lol的时候,柳闲在看小说;别人勇闯地下城的时候,柳闲在网吧看小说;别人坐牢团队本的时候,柳闲在网吧看小说;别人开起变声器网恋的时候,柳闲还在网吧看小说,还都是特别烂俗,一眼能猜到结局的那种无脑文学,比如他穿进来的这本。

    柳闲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去网吧,还是偏远郊区里最便宜的那种。在那里,把兜帽一戴,找网管冲十五块钱网费,就能呆一晚上,旁边坐着趴着的各类人也是各玩各的,除了偶尔找他搭个话借点东西,没人知道他是谁的儿子谁的孙子,没人管他看小说。

    我这脑子就是看小说看坏的,柳闲后知后觉。

    他的世界也是因为小说崩塌的。因为这本该幸福的一生,都在那天晴空树下等爷爷吃饭,而后被雷劈到小说里才有的异世界之后,结束了。

    系统给他的人生安排了目标:成为上仙,杀死主角。

    然后呢,系统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为了磨炼什么都不懂的二公子,给他批了条最烂的命,要完成任务,没有金手指也就罢了,居然还不是从人开始,而是从一颗种子开始。

    可他不负所望,数年后发了芽,他的芽青翠乖巧,刚好他还被播种在一家盲眼婆婆的门前,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只有他一点孱弱的绿色,于是那家好人婆婆收养的小孩注意到了他。

    闲坐望天时,柳闲有时会想,这个世界真小呀。其实,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我还没有变成人的时候,就已经和谢玉折的灵魂相识了,那个时候,他还叫十七。

    这些往事,谢玉折会想起来吗?

    第116章 死剑大成

    谢玉折是个蛮可怜的小孩。

    从诞生的那一刻起, 他便被打上了气运之子的光荣烙印,若是不出意外,未来的他即使混得再差, 也至少会小有成就。这是个幸运的命格,若是旁人知道还有此命格,多少人争着抢着都想得到。

    可实际上, 这份庞大的气运并非一个才初次来到人间的幼童能够承受的,稍有不慎,都会全线崩盘。

    因此,天道又为他安排了无数次的轮回,一次又一次地打磨他的灵魂,增强他的心志。而在此间,由于不能让命格起效,导致过早的觉醒让谢玉折灵魂消亡, 每一次轮回,他都活不过十八岁。

    夭折、病痛、毒杀、溺水、绞死、坠崖、重伤而死……

    他早已体验过了数十次的死法,数十次短暂的人生。

    不可胜数的痛苦经历,家破人亡,从来没有获得过幸福的悲惨人生,如坍塌的巨石一般随着一次一次的轮回层层压在他的身上。每一次上奈何桥,几大碗孟婆汤准管够, 效果绝对立竿见影,忘个一干二净。毕竟若是一直让他保留着痛苦记忆, 恐怕在他真正攒够了福德的那一世之前,早就成了一个满脑子毁天灭地报复社会的精神变态, 而当不了什么正道之光了。而这样做的后果无法估量,毕竟比疯子更可怕的是, 一个能力超群、经验丰富的疯子。

    那些轮回的很多世,他短生苦命,大多无亲无友,没人为他取名字,总是被人随意叫上一个代号,譬如十七。只有攒够了福德的最后这一世,才出现了一个好心人,受其父母所托几番卜卦,最终为他取了一个不吉利的名字,为“谢玉折”。

    而其实在他轮回的开始,灵魂诞生的第一世,柳闲遇到过他。

    据说,这小孩出生后没多久就被弃养,小鸡仔似的裹在襁褓里,最后被出门买菜的盲眼婆婆捡到。因为那天是四月十七,所以镇上的人就叫他十七。祈平镇里的人虽然没什么银钱,好在心好,婆婆生活不便,种田卖菜,有时很难照顾他,所以他吃着百家饭长大。

    镇上多数都是老年人,没什么孩子,十七在正是淘气的年纪,找不到人陪和他玩、和他说话,有些寂寞。而后他瞧见了家门口一株长得格外青翠却又弱小的芽,又看到周围肆意生长破天高的其余花草,许是心生怜惜,又或是心有不甘,他对这苗草要格外照顾些,有时还会对着它说话,“小芽小芽,你快点长高呀。”

    他总是关注着小芽的长势,蹲在地上和它说话,给柳闲解了不少闷,偶尔也会蜷蜷叶片,以作回应。看到小芽如此通人性,十七更惊喜了,后来搬了个小板凳放在其旁,全当看风景。别人好奇十七的举动,疑惑一颗草有什么好玩的,伸出手来想摸摸,他又会把小芽挡住,透过指缝,只能看到随风摇摆的普通绿芽了。

    从一开始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眼缘就是荒谬又错误的。

    作为一颗被系统“赐福”过的草,柳小芽长得很慢,看着好像千百年都完不成自己的任务。可镇上天气好,空气也好,没有需要操心的事,有时他甚至觉得,如果实在变不回人了,做一颗草也能接受。他不变成人形,整日和十七在一起,就不会遇到谢玉折这个人,更不会发生之后的事情,所谓的使命和剧情就不会有进展,难不成男主角还会特意来镇子里把他一脚踩蔫不成?

    现实里他存在过的痕迹已经被抹去了,曾经相识的大家无论是仇是友都不记得他了,都随着岁月一个一个死掉了,即使系统能够恢复有关他的记忆,也找不到恢复记忆的人,只有他一个人记得柳闲了。

    再努力又能怎样呢?回去的生活也没什么好。往日的仇怨就这么算了吧,在祈平镇当草这几年,他已经长出了花骨朵,十七好奇它会开出什么花,他也想知道。他只是一株草呀,他只想做一株草呀。

    但是天怎么会遂炮灰愿?

    有天深夜,一双灰蒙蒙闪烁的眼睛给柳闲托梦,说虽然他现在还只是一棵草,但他上辈子攒有功德福报,是一棵根骨奇特有仙缘的草,要是能开出花来,说不定就能化身成人,最后成为天下卓绝、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但正因为他不是寻常草木,这片土里的寻常养料连供他正常生长都不够,所以他长得奇慢;也因此,这些营养滋养他开花更是不够,想要开花,他海需要别样的机缘。

    “我欣赏你,愿意帮你一把。”那人笑眯着眼,言语中的青睐不假。

    天下之势,动荡不安。做草的那几年,从周围人的言语和十七对他的闲谈中,柳闲知道天下和平太久,朝廷腐败,贵族沉溺酒色,帝王暴毙于温床之间,武将拥兵自重,藩王争相动乱,内乱之外,更有蛮夷虎视眈眈,想要一口邻国肥沃的国土,战乱起了。

    活在小镇里的小十七说,他要长高长壮,等到了年龄就参军护国。于是他就在柳小芽一旁自己家门口唯一的空地,拿着一根小棍子,日日练剑。

    这柄“剑”,最初是在地上捡的小木棍,这是身为现代人的柳闲,第一次亲眼看见古装人的“剑术”——粗劣无方犹如杂耍,但如今细细回想,其实亦可见天赋。

    后来他用上了自己削的木剑,再后来是铁匠叔叔用边角料打的小剑,十七跟着工具一起,越学越有模样。练剑的时候,他不像小孩,虽然剑法拙劣,但出剑却一次比一次沉稳,柳闲安静看着,久而久之,就把每个动作都记在了心里。在土里无聊的时候,他会从记忆里,把这些无力又幼稚的剑术拖出来想想。十七是他的剑术启蒙老师。

    终日看别人练武,听别人念书,镇子偏远和平,将士的热血浇不到他这棵草上,沙场的哀嚎传不到静谧的小镇,看着看着,柳闲就把灰瞳托的梦忘了。

    但时来运转,好运来了人挡都挡不住,滔天战火终究是烧到了祈平镇,那个小地方被烧杀抢掠,非死即残,十七只是个拎得起小剑的孩子,纵使再有天赋未来天骄,此刻怎么挡得住?

    可怖的杂兵气势汹汹地就来屠城,却见他家无存粮,又无美眷,十分无趣,原本想着灭了这对老幼就换下一个地方,谁曾想这瞎个差不多的老太婆也会像其他老辈一样护崽。刀枪戳在老太婆身上溅出血花的时候,平时走路都要拄拐的她竟然突然神仙附身,变得力大无穷,硬生生护着这面黄肌瘦的小孩一直到喘不上气,谁都掰不开她那双沟壑纵横的手。

    那天十七被紧紧裹着,一双眼睛正好对着柳闲。

    他怎么都不能从奶奶的守护中挣脱,喉咙里发出难听的嘶吼,身上抖个不停,牙齿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音,瞳孔缩小,小孩额头上逼出了青筋。奶奶的血溅在他的眼眶里,顺着干瘪的脸颊流下,滴落到地上,有些沾在了小芽的叶片上。

    好烫。

    活了那么多年,柳闲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这老太婆都瞎了还这么碍事,何必护你这小玩意?瘦不拉几的,拉去干活都嫌占地头。”他们把老太婆推到一边,一杆红缨枪肆意地拍着十七的脸。

    “老子浴……喂,”他浑身的酒气,腰间的口袋里鼓鼓囊囊的,细看有珍珠在闪烁。他用粗粝的手肘重重地戳了戳身旁同行的兵士:“头儿说的那个词叫啥来着?”

    “哦,对对对,想起来了,浴血奋战!结果被你们国家那群不肯投降的狗东西戳瞎了一只眼睛,老太婆没眼睛,刀剑也没长眼睛,现在打起仗来了,你们多过了这么久好日子,难道还想留着你的眼睛?”

    随后十七被扯到另一边去,噗嗤两声,成了和奶奶一样的瞎子,倒在了他的花骨朵旁边。

    在这个视角,柳闲看不见他的脸,但他觉得十七应该没有哭。只是喷溅出来的鲜血浇了他满身,十七身上被人扎穿了几个洞,他惊慌地到处伸手,哑声呼唤着:“奶奶!奶奶!”

    刚刚失去双眼,他找不到方向,摸不到盲眼婆婆皴裂的手,只不小心拂过了茁壮滋润的小芽。

    “是……小花吗?”

    “你长高了好多。”

    十七的动作凝滞了,他摸了摸草尖初绽的花骨朵,最后望着天,眨了眨空洞的眼。可能是因为流出来的血越来越多了,他葡萄似的两颗黑眼睛也渐渐萎靡成了两条缝,他喘着气,语调起伏,磕磕绊绊地问:

    “奶奶在你旁边吗?我摸不到她在哪儿了。”

    “我又忘了,你也不会说话。”从始至终,十七都没把他当一棵草,而总是觉得他是个有思想的活物。或许是因为这个孩子太孤独了,而他有时恰巧表现得有些生机吧。

    “她在,她在!她看着你——”

    柳闲嘶吼着。

    可他终究不是人形,除了亲眼目睹惨案之外,发不出声音,无能为力。

    “看不到你开出来的花,好可惜的。”十七的双眼厚重地闭上了,“不过如果奶奶在你旁边,那十七现在肯定是陪着她的,这样也很好啦。”

    好烫。

    好烫好烫。

    人血怎么会比滚水还烫。

    柳闲想说话,想回应他,但他是棵没有喉咙管的草。

    血液滚烫刺人,枝叶被看不见的火剧烈灼烧,极度的烧伤感让柳闲疼了好几天,过去他辛苦多年才长出来的根被全部烧坏,好在赤色泥土掩盖了它蔫蔫的根,从外表看不出丝毫颓势。甚至它的枝叶极速蔓延,以一种夸张的速度向外伸展,地上尸横遍野,花苞绽放,花瓣洁白,却因沾血而艳红近妖,泥里根须全坏。

    “机缘已至,未来你可成仙。”一片漆黑中灰瞳闪闪烁烁。

    成仙……成仙……

    成仙?

    想起来了,他穿书后的真实身份不是棵草,而是个炮灰,是会成为上仙、实力强劲、风光一时直到最后时刻才不敌主角的厉害炮灰。

    若是他能早早成人,然后勤加修炼,这场惨不忍睹的屠杀是否会有一丁点转机?是否就不会看到他们难过?

    哪怕是早一刻呢?

    要是他能早些当个修士——不,边成一个普通的成年人就好,难道没有救出哪怕一个人的可能性吗?说不定他更强一点,早些时候,还能治好婆婆的眼疾呢!

    可是柳闲不敢往深处想。

    他骤然想起灰瞳的话,他怕他能成人的机缘,是十七的死,是镇上别人的死;他怕他要开花缺少的养料,是别人无辜的血。

    万一归根结底是他害了这些人呢?

    开花那夜,系统恭喜他终得善果,随即他就恢复了人形,身上还不知从何处来颇有人性地披着一层白纱,月色下衬得他圣洁如神子。在十七完全咽气的那一刻,柳闲终于能用自己新生的声带发出第一个音节。

    “啊……”他颤抖着。

    当了这么多年草,他已经不会人的动作了,只是搂着十七,空荡荡地低了好半晌的头。满月高悬,鸟雀清鸣,天气正好,有个人走到他身边。

    袖有朱雀纹,玉带钩束腰,走在满是淤泥的道路上却没有留下半点脚印,双目浅灰,微光灵动。

    他对柳闲伸出手,笑着对他说:“恭喜你啊。”

    终于走上了仙人之路。

    柳闲,恭喜你啊。

    *

    的确是一件好大的喜事。

    柳闲想笑上一笑,却因为刚刚化人,太久没有做过面部表情,反应迟钝,笑得比硬挤出来笑容的僵尸还难看。笑不出来,他吃力地转了转眼珠,看着身侧这一只为他悬停的手。

    “恭喜你得道成人,此后不必再吃这些苦头了。”

    这只手在月华下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与夜光已融为一体,闪闪烁烁的是静谧的仙气。

    这是一只陌生的手,柳闲在泥里待了这么多年,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手了。

    婆婆老了,双手沟壑里夹杂着洗不掉的泥土痕迹;十七年少,指腹的茧不属于学堂而来源于田间,这样的人在祈平镇很多。

    而现在朝向他的这一只手,主人身着华美,手饰却素净,其上一无所有,而他莹白纤长的指节,却又让人觉得这双手中无所不有,至少是锦衣玉食,毫无忧虑的一生。

    肤白细腻,身坠叮当,看起来就像连手都不用动,就能拥有别人八辈子都浪费不完的财富。简而言之,就是有钱有闲,肤质才会那么白皙柔滑,犹如仙宫娘娘最爱用的瓷器。

    “已历化人之喜,祝日后无往不利。初次相见,步千秋。”

    他微微弯着腰,朝柳闲伸着手。可即使低下了姿态,他浑身也披着一层神仙似的微光;即使敛下了双眸,他也总让人高不可攀。

    有时候,谢玉折回想起这个人,倏地发现,步千秋的确影响了柳闲许多,譬如这副仙子降世般超凡的姿态。可柳闲与这个丝毫无情无念的人是完全不同的。

    步千秋的语调简练,温和却不谦逊,让人觉得这世间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米粟,任他差遣使用的工具。和工具产生交流,并非是为了和工具产生感情,而是为了熟悉工具的使用方式,更顺利地对工具下达命令。而人是比凡物更智慧的生物,能完成他更复杂的要求,更何况是柳闲这样顺手聪慧的人。

    这有钱先生从月夜中走出来,祝贺了我一件大喜事——

    这是当时柳闲对步千秋的第一印象。

    他没说错,熬了这么多年终于变成了人,以后不再是一棵只能随风荡来荡去,靠汲取泥巴和雨水营养的草,而是一个四肢健全,能跑能跳的大活人。他看起来身康体健,还和多年前一个长相,好似和变成草前没差的模样,这的确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可在地下活了这么多年,连字都忘了该怎么写的柳闲,内里早就是一大团泥巴了。

    这么件惊喜降落了,这先生看着他却好像还在看一棵烂草。步千秋灰色的瞳孔明亮而澄澈,眼神轻轻掠过柳闲,随后闭上眼,仿佛在感受湿润空气中森中精怪的呼唤。即使没看着他,嘴上仍不忘夸他:“果然,此地脏污也难掩姿容。”

    听着却不像是在夸赞容貌。

    而后他又唇角下弯,就像身边的血迹和尸体都不存在,始终只看着柳闲。

    柳闲转头,却因失去度量轻重远近的能力,与他的手距离太近,初生的双眸差点被人指尖割破,而那先生也没收回手,好在只是轻轻划过。

    但眼球这种脆弱得一戳就破的东西陡然被硬物划过,还是很痛,更何况这个人是当了多年草,全身神经都像新生一样敏感的柳闲。不过他全然无心顾及别的,就连正常人该有的反射性的躲避都没有,痴儿一般,只是怔怔地抬头,看着这个有钱先生。

    突然挪动的脖颈发出嘎嘣响,很久没用过的声带也钝了,眼眶瞪大就像不要里面两颗珠子了一般,他惊愕地一动不动,在心里重复着一个状似不可能的猜想。

    这先生不经意地为他解了惑:“既然是总要发生的事情,就在今天也未尝不可。”

    “未尝、不可?”柳闲颤抖着指着自己身旁不堪多看一眼的残躯。

    那人点头:“我不愿再等了。我用了些小手段,让它提前了。”

    愣了许久之后,柳闲才意识到,这刚才还闹哄哄的地方如今静谧得过头了。

    时间就像静止了一样,除了这一个仙子似的人蒙着满身的月华朝他款款走来以外,所有的生灵都停住了手上的凡尘俗事,连满地的血腥气都侵染不过来。

    若非是步千秋主动提起,若非怀里残躯的体温在逐渐随着风被吹散去,他都快忘了这里有过一场撕心裂肺的惨案。可如今风清月明,仿佛屠杀没来过,喧嚣没来过,死亡从未降临,今夜和风微凉,云也不遮,适合与好友举杯对酌,共赏月色。

    可眼前之人无异于死神。

    因为他说:“我不想让你等,所以才插了手,但你不必担心。”

    他把话说的严谨又随意,不是“你不想等”,而是“我不想让你等”。所有他做的事只是出自他自己的意愿,并非慷他人之慨,也并未推脱罪责,公正严明。他丝毫不顾忌他人的想法,掌控又漠视一切,好像道德律法于他的束缚如同空气,为完成目的视人如视蝼蚁,可怖。

    短短几个字,让柳闲蕴满了愤恨与痛苦的烫血被全然熄灭。外界的声音一概听不见,只有尖锐的耳鸣如晴天霹雳。

    如果真的是他……

    如果真的是这个人为了催化了一切……

    那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柳闲刚化成人,怀里搂着小十七的尸体。

    他低头,怔怔地看着那张小瓷脸上的两个洞,这儿本来该镶嵌有两颗比宝石还要明亮、比葡萄还要湿润的眼眸。他眨眼时长长的睫毛会颤动,笑时眼睛会弯弯得像两轮金月牙,如今浓密的睫毛因为血迹凝固粘连在一起,瞳孔破烂成了一团看不出成分的渣,脸上红彤彤的,不是因为喜悦或羞涩,而仅仅是因为大团大团的血液残留,划过留下几条难看又惊悚的痕迹。

    抚上小十七的眉眼之间,柳闲紧抿着唇,整个身体随着他脸上血迹的缓缓流下,而逐渐佝偻。片刻他又颠了似的猛抬起头,看着周围被刻意美化后的尸山血海,瞳孔骤缩,喉咙嘶哑,轰隆隆地如野兽嘶吼,毕竟他本来就不太会说话了。

    最后,他将整张脸埋进十七的衣襟,泪水同整个镇子的血混在一起。

    如果步千秋是为了我加速了祈平镇的覆灭,那造成一切的人,其实,是我啊!

    他记得从前在地里的时候,十七同他讲过关于地府的传说。

    据说人死后会化为鬼,而在人间咽气的那一刻的模样,便是此人变为鬼后的模样,投胎之前,永远不变。若是个好死鬼倒无妨,反正没过多久就能转世投胎;要是死法烂了点,怨气太重成了厉鬼,那得维持多少年残花败柳模样!

    再看四周,这镇子里有鬼断手断脚,有鬼内脏如水流一样从肚子里滑出来,有鬼身上无数个洞,有鬼是瞎子。“你不必担心”是什么意思呢?来这鬼地方当草这么多年,现在所有人都死了,还能为谁担心?

    可悲的是,这几个人都没有和他说上过一句话。他们不知道这颗草从前也是一个人,甚至不知道有柳闲这个人的存在,而他柳闲却莫名其妙地给他们带来了无妄之灾。

    即使这场覆灭迟早会发生,那又怎能如此?

    多一秒钟,便会多一秒钟的希望,有人会长大,有人会外出,有人会归乡,有多了一分的变数,谁敢说未来的一切就是既定的呢?

    是我害了他们啊。

    步千秋并不惊讶柳闲的崩溃模样,他温柔地看着他,顺了顺他散落满肩的长发,安慰说:“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忧愁,也无需自责。作为好心助我的回报,他们所经受的一切,我会如数交还给这群人。”

    他清凉凉的话音刚落,耀武扬威戮尸泄愤的蛮夷突然变了神色——柳闲这才注意到他们的身躯一直被固定了。微风化作利刃在他们黝黑的皮肤上割出道道几寸深的裂口,鲜血汩汩地从里头冒出来,他们的喉咙管像被钳子死锁住的一样,发不出哪怕些微的声音,只有猪肝色涨红的头颅上大块大块的汗、苍白皲裂的嘴里不断涌出的血迹和抖似冰浸的身体能看出他们正经历着极端痛苦,可总有点什么东西吊着他们的气,怎样都死不了。

    一场虐杀之后的另一场虐杀,分不清两者谁更恐怖。

    “和我走吧,柳闲。我知道你的来路,也看得出你的去处。你唤我一声夫子,我传授你一身技艺,未来你需竟之事,做的会轻松很多。”

    来路与去处

    柳闲的大脑已被搅成一团浆糊。

    难道这个心理变态不仅实力非凡,甚至知道有关他的糟心事?

    柳闲原以为自己生来就握有满手的好牌,在原先的世界里,他还曾多次被那一群狐朋狗友打趣过。用两只手指随意拎着个酒杯,其中淡金色的液体摇摇欲坠,他们笑着朝柳闲手中的清茶一碰:“柳闲,我瞧您这出生,十几二十岁的时候要是再坎坷点,和亲哥哥争个家产,被未婚妻当场逃婚,搞不好还是个总裁小说男主的配置。”

    他爹是商圈巨鳄,娘是科研大拿,除开见不到爸妈和被自己的亲哥提防针对之外,即使穿书前的生活偶有瑕疵困顿,那也是顶好的生活,柳闲从来都觉得自己人间最幸福。

    可这样的出生花光了他全部的运气——或许甚至给他扣成负了的吧,亦或者是想在打个巴掌之前给他个蜜枣,幸福人生在莫名其妙被雷劈之后全部结束了。

    而后生活一路的滑铁卢,开局一棵草,原来世界的痕迹全被抹除,系统说他是个重要炮灰,却要杀了主角阻止世界毁灭,天,这到底是主角还是炮灰该干的事!?

    然后现在,好不容易实现了从草变成人的心愿,能踏出炮灰第一步了,却又是在这种场景之下,在害了一镇人的前提之下。更荒谬的是,眼前这个间接的罪魁祸首,言语间竟隐隐约约地流露出“我是在为你好”的糟糕语气,让一切的罪孽在他的心上如烙铁镌刻不熄!

    而这个人还说,要传授他技艺。

    瞧,原来不论是哪个世界,日子都这么没差的荒唐。

    就因为步千秋的一句不愿意,边关的骚乱变发生的如此快,蛮夷的侵略行迹便畅通无阻,顺利快当地抵达了祈平镇,烧杀抢掠便至,死亡的阴霾便沉,小孩还没练成保家卫国的枪,一切的可能性便被加快的时间全然砍断。然后他又用初春反常的一场大雪把一切掩埋,人命比棋子的重量还轻。

    此人手腕通天看起来像神仙,还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疯子,而他自己是个谁也不如,连路都不会走了的凡人。柳闲恶狠狠地盯着他,却无力做出任何反抗。

    像没事人似的,步千秋兀自念叨着:“闲字不好,改名为兰亭吧,没有特殊的意义,只是更适合你的命格。”

    而后他牵起柳闲紧紧拥住十七孱弱身躯的手,一锤定音。

    许是因为人总会忘记痛苦,柳闲早就忘记了自己究竟是怎么跟步千秋离开,还当真恭恭敬敬地唤了他无数声“夫子”的了。他只是知道自己多了一个更常用的名字”柳兰亭”——所有人都这样叫他;他只是发现自己背上多了一道大裂口,就像什么被挖掉、什么又被禁锢了似的;他只知道自己总是做不到,总是反抗不了。

    之后他勤修剑法,四处历练,顺风顺水,等到身上地每一块肉都属新生,每一根骨头都是打碎重结,身边每一个人都死了变成一堆烂泥之后,他受了雷劫,一举登天,长生不老,他在仙人呆的地方又遇到步千秋,他的恩师,掌管天命簿之人,在拥美景之地和这位尊敬的长辈团圆。

    不过不消数日,他就回到了人间。彼时天命簿上又落下一笔,“上仙领天命常驻人间”,干了许多受人唾弃却又碍于仙力强威之下不能反抗的烂事,屈辱像氧气一样在身体里充斥了千年。而后一直到他入春山、历酷刑、割魂而魂散、犹如死而后生之后,他才觉得身体里缺失的某一部分,慢慢回来了。

    至少刚才,他想起了这段往事,朝这位“恩师”举起了剑。

    自从步千秋对他说出“跟我走吧”这四个字以后,柳闲的生活天翻地覆,走上了炮灰的正轨。四个字像魔咒一般,从前他如何都反抗不了。

    而他突然又想起来,这四个字他也对谢玉折说过。

    他同样也是不怀好意吗?他有资格说自己对小玉而言是个好人吗?亦或者说……如今他偿完当年的债了吗?

    千年过去,如今风浪已历太多,可回忆起最初之事和步千秋面对面,血仇带来的波澜也不轻。

    “夫子,拜托了。”朝步千秋恭敬地弯腰拱手,他心里想的却是夫子也到了该羽化的时候了。而步千秋并未第一时间回应他的话,却是垂眸睨着他:

    “想用我教你的东西杀我,兰亭,你做得到吗?”

    不是试探,也不是威慑,灵泉的水咕咚咕咚,他的语气轻松得就好像只是单单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和在一场无足轻重的考试中,老师好奇他的某位普通学生是否做对了试卷上的某道难题一样。

    是了。

    步千秋肯对他不设防备,全心栽培他,其根源并非是因为对柳兰亭这个人的偏爱,而是源于对自己实力的无限自信与依仗。

    他觉得,柳闲杀不了他。

    柳闲自己也清楚,单凭一个炮灰命,怎么杀得了真神仙?

    “没有,”他笑着摇摇头,掬了一口灵泉清水,对着破碎的水波理了理发冠,点一滴水滴于眉心:

    “夫子,我知道,您的实力远在我之上,您手执天命书,能看见世上多数人从出生到死去的命数,看的见万事的发展轨迹,那您应该也能看得出,我从来没有要杀了您的想法。”

    细听总是觉得他的回答有些模棱两可。他没有回答是否能做到,只是模糊地说了一声“没有”,他否认了要杀步千秋,却没有否认是否想要他死。

    步千秋无声地动了动唇角,看起来全然没把这段话当真:“这几天,我翻看天命书,突然发现与有一个人的命数我看不清了,这样的怪事还是第一次发生。”

    他缓缓地说:“从前我看他,发现他是个风光无限的命,气运之子,建树或许会比你我高;后来你出关,我见他成了个必死的命,死法还不轻松,心中不免惋惜;可由我观察,他承你一剑,身受重伤之后,非但没死,还让我再也看不清他的命了。”

    “纵然你实力有减,也不该杀不了一个十多岁的小孩。”

    步千秋的眉眼依旧柔和,语调也温柔,只像是在闲话家常,但被诘问的柳闲可就不好受了。空气骤然缩紧,喉咙管像被泥沙堵住,柳闲听到他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说你必须杀了他,天命书上亦有笔墨,所以我从来不疑有他,方才还在同你演戏,假装对你动手,想把他逼急了,引诱他来到灵泉,帮他突破境界,我好奇他的力量能被激发到什么地步,愿意帮你。但你告诉我,他身上,凡尘的烙印,去哪里了?”

    已经是接近质问的话语,就像神的怒火下一刻就会从天劈下,千万座城池也会在刹那间被神罚击倒。

    柳闲早有预料会听见这个问题。

    虽然这一次步千秋对他下手是早有的谋划,但却不该发生在这个时机。步千秋腰挂的鞭子和写有“谢玉折”名字的字条绝非假象,此行为杀谢玉折绝对为真。

    而这个问题,就是步千秋想要谢玉折死的真正原因。

    步千秋允许强者的存在,即使那个人已经能与他平分秋色,甚至强于他,但这个人必须满足一个要求——

    他的灵魂深处,要有凡尘的烙印。

    在这个世界里,每个人无论生死,灵魂上总有凡尘的烙印。这彰显着这个人不会超脱三界,是凡尘俗世中的人,会受到天命书的掌控和约束。只有神仙身上没有这种烙印,而柳闲因为没了仙骨,身上也有烙印;他从前只见过一个这样的神仙,既是步千秋。

    而谢玉折没有。这就意味着步千秋看不清他的命数,看不清与他有强烈关系之事的发展轨迹。

    步千秋手握天命书,不允许有一个不受他掌控的人存在。

    见柳闲迟迟没有回应,他一贯平常的语调里染上了几分失望:“今日本该是他大成之日,可既然你执意如此,我只能摒弃约定了。正好他快到了。”

    “境起。”

    轻飘飘得就像人命。

    两个字落下之后,整座有界山突然被黑色的结界笼罩,天空中出现了大大小小无数只凸起的眼睛,把原本的蓝天白云吞噬殆尽,视野里只残存着惊悚诡谲的数千之眼睛!

    它们灰色的瞳孔闪闪烁烁,眼白处遍布着深黑的血丝,除开眼瞳中不知从何而来的诡异光亮,一切正常的光芒全都消失,而灰得了无生机的眼珠正在急速转动,和无数只藏在丛林里的巨兽正在寻找自己最心怡的肥美猎物并无差别!

    看来谢玉折在步千秋心中的分量已经不容小觑,他竟然直接放出了死招,“千目”。

    这些眼睛,不是法术拟造而出的幻象,而真真切切地是步千秋的眼睛。

    这是他想杀一个人时,最万无一失、也最能让人怯懦的招式。

    他要谢玉折死,也要警告妄为的柳闲。

    真正的神灵亲自用真正的眼睛注视着自己孕育出地每一寸草木,福泽深厚,可惜人世间没有生灵能够承受他的直视,无论尊卑贵贱,无论法力高低,目光所及之处,绝无活物。

    刹那间有界山上所有的活物都变成了无机的灰土,生机勃勃的一切都成了死气沉沉的焦烟,青山变成了光秃秃的土丘,灵泉里血和黄沙混杂,柳半仙凭着剑意护身和步千秋刻意的怜悯还撑着一口气,剧烈的压强却逼得他连连蜷缩身体。

    血往头上冒,从七窍五官里溢出来,而双脚却被连连往下压,脚印嵌进泥里拔不出来,这才是真正神仙该有的实力,就连负有“天下第一”之盛誉的柳闲也难以顽抗,而此时不知在何处的谢玉折谢玉折能活下来吗?

    他能。

    看着山腰处暴起的剑气白光,柳闲强抬起手,摸了摸眼角的血痕,吃力地直起腰身,歪歪扭扭地站定了起来。

    步千秋手执一杆柳叶笔,在捧着的无字书上写写画画。他应该想趁谢玉折暴露在他的真眼之下的间隙,将他窥破,写入天命书。

    一切尽在掌握,他并不在意柳闲的小动作,只是提醒了他别做无用功:“法力在注视之下无效,不周亦不在身边,你的心剑虽强劲,但没用。”

    柳闲愣了愣:“法力无用,心剑也无用,我明白了。”

    步千秋点头道:“等谢玉折死之后,我会原谅你。”

    “我明白,夫子您明白吗?”柳闲抬起了手,眸光指向远方,突然大笑了起来。

    步千秋手中的柳叶笔抖了抖,划出一条难看的曲线。

    “哈哈这一天,夫子,您明白我等了多久了吗?”

    柳闲虔诚地抚上自己的胸口,笑得癫狂又恣意,满眼都是兴奋的凶光,他的声音刺得想把人耳膜戳破,高兴得和小说里的反派将要成功时一个模样!

    似是有所意识,步千秋眸色一凝抬手想要控住他,可柳闲疯狂的动作更快!

    咔嚓!

    来不及了,柳闲用五指直接往肋骨处用力一按、一挖,鲜血飙了他满身,刹那间居然有一根骨头出现在他的手上!

    他、他把自己的肋骨拔出来了。

    破了个洞的衣服被血粘连在皮肉里,胸口处一个大大透风的洞,柳闲一只手握着自己亲自拔出来的肋骨,另一只轻轻捋了捋挡住视野的碎发,嘴角咧着大大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叫人反应,他直接用血淋淋的骨头劈向了步千秋手中的天书!

    人骨在疾风中刺出破空响,血液凝在骨身成为冰晶,一柄血色的剑竟然就这样瞬间凝成!

    出剑速度同光速一般让人招架不住,剑宗凝聚千年心血,成就最极致的一剑!

    刺向步千秋的身形如同鬼魅,他的话却不慌不忙,像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

    “有一天,我陪谢玉折拿到了一柄属于他的剑。那时候他问我,我的不周是怎么来的,我没有告诉他。我看过天命书,上面对我的剑的描述只有廖廖几笔,连夫子您也只是以为,那是我在不周山上走了机缘。”

    “真及时啊,谢玉折。”他一边说,一边心满意足地看着一路飞驰而来的青年。

    他知道谢玉折死不了。

    在他刺死谢玉折完成任务之后,他拒绝了系统说可以送他回家的提议,而将它换成了:把谢玉折的名字从天命书中划去。

    在原定故事的结局里,谢玉折本就会成为超脱三界的人,这个请求合情合理,并不会导致世界崩坏,需要费的心力还比送柳闲回家要轻松得多,系统当即帮他完成了这件小事。

    而步千秋的强悍来源于对凡人的绝对控制,但他控制不了不存在于天命书上的人,若要与这种人对抗,只能凭武力。可他法力虽强,太久没遇到对手,早就疏于习武,若真论单打独斗,不一定比得过从不懈怠的谢玉折。

    这正是柳闲想要看到的。

    眼睛笑成了狭长的一条,此刻他的美人面就像罩了层笑鬼的面具一样恐怖,脸上三个大大的半圆弧,比天上密密麻麻的灰色眼睛还要让人恶寒。

    “当年我拿着一根木棍闯进妖山,那山上除了尸体什么都没有,恶臭的味道熏得我连连吐了三天。”

    柳闲清水一样的声音已经变得尖利至极,瞳孔里充斥着骇人的凶光,他大笑道:

    “哪有机缘?凭木棍怎么活七天?我的不周我的不周是我在狮虎兽肚子里走投无路的时候,拔掉自己的肋骨,吸了满室的尸气,用妖血锻出来的啊!”

    “夫子,一个剑修,行于世间,身上岂会无剑?”

    与步千秋同行时,他不许柳闲佩剑,毕竟心剑他能用法术压制,而实形的剑不行。柳闲从来都乖乖照做,可旁人不知道,他不常以不周出剑,不是因为他藏锋,而是因为,不周压根不是凡物所制,而是他的骨头。

    过往的那些年,他或勇法术召唤出剑身,往其剑注入剑气;或是用上后来学会的心剑之法,而不周的真身,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这有很多好处。

    比如现在,他身无佩剑,用不了心剑,到了不能用法术将骨剑召唤出来的境地,那就从身体里挖出来也好了。

    只要剑在,他就永远不会输。

    “你疯了!”

    “师尊!”

    步千秋的怒喝和谢玉折的呼喊同时出现。

    步千秋囿于人形,且耗费了些注意力在书写之上,此时竟一个没有防备,手中的书被剑刺破挑走,眼看就要飞到柳闲手上,他立即掐诀起势,想要将东西夺回来。可谢玉折已疾行而来,虽然心中焦急,但他仍非常理智,并未第一时间冲向柳闲,而是拔剑阻挡步千秋,凝起结界想要尽力为柳闲多拖延几秒钟!

    步千秋冷哼一声,抬手把他拍开。

    千目仍旧死死地盯着他,谢玉折的五脏六腑已经被巨大的威压逼成了几个小块,血液已经凝固,意识到绝对的实力差距后,他知道这次自己可能真的会死。他的脸色煞白,不知道柳闲意欲何为,但他帮他就是了,哪怕只有短短一瞬间。

    他凝聚起自己全身的修为,毫无保留地主动朝步千秋刺去,换来了他片刻的分神!

    而另一边,有了谢玉折相助,不周已经带着书回到柳闲身边,可他没有停下。

    剑尖正对着柳闲,已经快以危险的角度直接刺向他,可不周竟然还没有减速,这柄剑曾与柳闲为一体,用起来真真行云流水,它的速度极快谁也阻挡不了,于是柳闲抓住步千秋抵挡攻击的这个间隙,欻啦!

    步千秋原以为,就算拿到了这本书,柳闲也干不成什么事。他没有仙骨,天命书在他手上和故事会没有区别。可是,可是——

    这柄剑带着这本书,直接刺入了柳闲的心脏!

    这一刻他绝对自由,拥有了控制自己生死的能力。

    谢玉折周身的结界碎了。

    或许碎的并非他的结界。

    双手哐当垂下,他看见剧烈的蓝焰突然从柳闲胸口的破洞钻出,那柄骨剑猛地凝聚起剑气包裹住他的整个身体,破开的白光把天上的眼睛都逼得闭上,无可阻拦!

    “拦不住的,那是死剑诀。”步千秋愣了片刻,仿佛在呓语,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失态。

    死剑,因剑而死。

    施法者需是剑术大成,遇绝望之境,以本命剑插入心脏,以灵魂为打火石,燃起神也灭不了的蓝火,烧毁火焰包裹的一切,包括修为,包括灵魂,包括往生。

    他不是不知道这个法术,但他自诩了解人心,从未想过世界上最惜命、最爱剑的柳闲,会把这个诀用在自己身上。

    要知道,从前柳闲无论处在什么境地,都会给自己留一线生机,他舍不得死,亦或者说,他在和命赌气,为了争这一口气,执拗地不想死。

    而现在柳闲是要带着这本摆布命运的书去死。

    算错了致命的一步,事态已经无法挽回,步千秋收了手:“你的剑,大成了。”

    此刻,上仙的剑,大成了!

    悬浮在空中,柳闲心满意足地望着天。

    他的声音随着血液的燃烧越来越空灵,越来越不像人间的活物,他笑着说,好像在为自己立碑:“纵然这样说有些狂妄,但在这个人间,若论用剑,往前千年,往后千年,天上天下,依旧只是我,一人为尊。”

    源源不断的灵气从身体里冒出来,多到已经凝成了冰晶,他对俊朗的青年勾勾手指:“小玉,过来。吸收我的修为,这东西这么宝贵,不能浪费了。”

    谢玉折当然早就过来了。

    但他更过分,他已经走进了火焰中,用已经比柳闲大上一些的体格,紧紧抱住了他。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法术,可既然步千秋说阻止不了,那他也阻碍不了他们了。

    柳闲已经无力将他推开,只能皱眉说:“让你靠近,没让你紧挨着我。”

    谢玉折小声说:“你活着我才活着。”

    柳闲摇摇头:“听着我们不像要死了,而是你在朝我撒娇。”

    谢玉折笑了:“嗯。”

    他早想过了。他和师尊,一起活下去,或者一起死掉,都是非常幸福的结局。

    眼前就是他希望的结局之一。

    柳闲倒在他怀里,破碎胸间竟然一点血都没有流出来,这让他有些诧异。不过他还记得当初学过的那半点医学知识——人在受重伤时,大脑会不要钱似的分泌多巴胺,人一时半会是不会感觉到疼的,所以他现在感觉还不错,甚至有些飘飘然,所以一切都可能是幻觉吧。

    不是说人死前会走马观花地回顾这一生吗?他用力眨了眨眼,又用力闭上,眼前却还是空落落的一片,并没有。

    那好吧,他想着,那我自己来回忆。

    可第一时间钻进脑海里的,却是属于另一个人的一生。

    从前的事,太多太多,来不及想了。

    单论谢玉折这一世,他满月酒时,他爹娘宴席之上被人下毒,还好当时他蒙着面坐在一旁,阻拦了就要动筷子的二人,没死。

    谢玉折三岁,由管家带着出门看灯会走丢,小孩一个人走了十里路,还好撞见他义父柳大人在一旁猜灯谜,没死。

    谢玉折五岁,被彪形大汉绑架,丢到了不知哪个地方,皇帝派出去的人如何都找不着,国师盛怒,以卦卜之三夜,遂寻得,没死。

    谢玉折十五岁,小将军骁勇善战,被困山中,虎围狼包,敌军环肆,必死之局竟如得仙力一般,奇迹生还。

    谢玉折十七岁,拜乞丐为师,亦步亦趋,无命不从,而后被自己亲师父一剑刺死,复而返生,寄养于天不生门下。

    至于他活过来之后的这些年,柳闲不清楚,也因此柳闲很开心。

    从前的每一次转世,谢玉折短短的一生都能一眼往到头,而这一次不是。

    从前你因我而惨死,如今我便护你周全。你已从悲剧的轮回里走出来,成了真正独立的一个人,前路都是万千有趣的可能性,别人轻易猜不透了。

    有人说他早该放弃的,说他一身反骨一身愚钝看不破也放不过,明明能肆意风流个一千年,却为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现的人,硬生生把自由拖了一千年。

    他早该知道穿书小说里的happy ending是不存在的。就算那些人在剧情中穿书成了炮灰,但他们实质也是他看的那本书的主角,无论是咸鱼还是斗士,最后都凭着善良而坚强的精神、克服万难也要帮助他的爱人和亲朋得偿所愿。

    而他事到如今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奸佞小人丑事做尽,明明是阴沟里的蟑螂,却披着人间最华美的皮囊,多少人恨他,又有多少人恨自己杀不了他,也就今天干了一件好事。

    天命书……他垂头看到,这破书已在他的怀中燃烧成灰烬。

    以后不止谢玉折,所有人的命运,都不会被另一个人肆意摆弄了。

    他记得穿书之前,原文这样写他:“彼时废仙柳氏来战,死于谢玉折剑下,谢玉折飞升为真仙。”

    而今日过后,虽然他也不会青史留名,但好歹这一千多年浮浮沉沉,最后总算不会化作这本破书里的几个字了。

    他模模糊糊地也记得有一次,他喝醉了酒,摇摇晃晃,浪荡了老半天,差点死了。

    走到终点时,浓烈的腐臭味把鼻腔塞满,磨人的蝇虫飞声震耳欲聋,他看着眼前堆成山的断肢残躯,放松地笑了声。苏子说“此心安处是吾乡”,他活了一千年也没放下心中的执念,如今看着这堆惨不忍睹的躯壳,他反倒觉得亲切无比。

    他闭上眼,不再刻意用力支撑自己,任由身体硬挺挺倒在白骨之上。上仙命硬,头骨和利石相撞也不觉得疼,他只惬意地瘫倒在万人枯骨之上,慢悠悠地喘着气。

    他望着天,天居高临下,看他干巴巴地面对自己的狼狈。

    身下都躺着谁呢?仇杀之人、自缢之人、误杀之人、夺权失败之人、巨债难赔之人……尸体不会走路,在这儿躺着的骸骨大多都是被人搬过来,也算是有人送终。可独独没有像他这般,自顾自走到这个家。

    柳闲看着自己这双手。

    他的手生得好看,这双手执剑抚琴,品茶折花,雅韵风流皆行之,如今打算用来为自己挖坟,于是从尸堆里扒拉出一根结实的骨头,嘶着声音说了句“对不住”,而后手一用力,硬生生把它钉进了脚边的软土上,刻上“柳闲”二字。

    中二病突发,觉得自己是被系统多次忽悠的大傻x,是世间最无关紧要之人。于是他决定用对这个世界有意义之人的骨头来介绍他这个无意义的终将吹散的尘埃,他觉得这个是未来的废仙柳氏此生莫大的荣幸与僭越,是对不知名姓的尸骨最大的冒犯与侮辱。

    若不是手腕真真切切在疼,他都快以为这么多年不过都是南柯一梦,而他早就被那道杀千刀的雷给劈死了。

    他本来要睡着了,可刚刚来了个抛尸的书生。一边挖坑一边骂自己的姐姐,他便睁着空洞的眼睛猜测书生的动作和长相,饶有趣味地“看”了许久,感叹这人间果然多的是白眼狼。

    不久后书生也走了,他享受着失去的乐趣,正阖眸假寐,身边又突然多了一个活物,发出哈赤哈赤咀嚼的声音。

    灵力所剩无几了,基本的感知能力还在,他知道那是一匹狼。或许是常年待在阴暗偏远的乱葬岗里,只能捡一些烂肉吃,这匹狼很瘦小,眼睛却明亮。

    柳兰亭正是这陈年乱葬岗新增唯一的活物,那匹狼用粗粝带刺的舌头舔他的手,让他一阵一阵地疼。

    他懒洋洋问:“小狼,你饿了吗?”

    小狼“嗷呜”一声。

    柳闲环顾四周,翻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我的肉是这里最新鲜的。”

    小狼摇着尾巴跟着他走到另一侧,再“嗷呜”一声。

    “好吧。”柳闲拍了拍这匹狼毛皮撕裂的爪子,想到这也算是唯一来给他送行的活物,不由得心软道:“我有点怕疼,所以你不可以现在就来吃了我。等我死了,你再饱餐一顿,怎么样?今日好像是我的生辰,当我送你的礼物。”

    小狼这次没有叫,柳闲睁开眼,发现它已经不见了。虽然我年纪不小了,但好歹天天锻炼,肉质紧实,你怎么还嫌弃起来了呢?他大惊失色,差点气得不想死了。

    他正计算着要不练套太极拳之后再去死,让肉更好吃些,没想到那小狼又一瘸一拐地跑回来了,嘴里还叼着一块腐肉。

    ……

    “给我吃啊?”他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

    “嗷。”

    柳闲生无可恋地闭屏住了呼吸。那狼把肉丢在他耳边,一边嗷呜嗷呜,把肉推给他,一边一个劲地用头蹭他。它的尾巴摇得很欢,给柳闲脸上又多溅了几滴血。

    “我才不要。”

    柳闲颇嫌弃地摆摆手,越是不理他,它的嚎叫就更加悲哀。

    如此良久,狼嚎已至嘶吼,他终于不堪其扰,一手握住扰人的狼嘴,“怎么连死都不让我清净会儿!”

    柳闲竟从这匹狼的眼睛里看出了满满的委屈。难道在它的脑子里,狼要死了,无非就因为饿了,它给自己叼食物来,是希望他不被饿死?

    那是柳兰亭在人间的第九百九十七年,他不想再活下去了,可是这匹狼烦得要死,一直在旁边嗷嗷叫,他根本死不了。

    “之前我有个徒弟来着。”柳闲拨弄着那块腐肉,开始讲故事:“但他们说他私练禁术,意图弑师,我还没同意,就给他推上绞刑架,刚十七岁,死了。刚死,尸体就烧化了。”

    “那个月我本来该在他身边的,但有个人请我除妖,我弄完回来,顺道带了点小玩意给他庆生,结果看到他死得脸灰都没剩两滴。那几个大师还说他是叛徒,这些事捅出去有损修仙界风气,连个衣冠冢都不让我立,说我名声好,这样做太丢面儿了。”

    “就是三天前发生的事。”柳闲舔了舔干涩的唇:“不过我动作还蛮快,已经为他报仇了。待会儿就有人来抓我,所以我要先自己死死。”

    小狼还在嗷呜叫,用鼻尖碰了碰他的眼睛和手腕,像是在鼓励他。

    天哪,太吵了,不想死了。

    于是柳闲爬起来,把这只狼带回了家。

    这是他过的上一次生日,和一只小狼在一起,他不怕养狼为患。

    而再过的下一次生日,就是谢玉折为他下饺子,送了他一柄短刀。

    回过神来,谢玉折在他身边,不过这次,他真的要死了。

    活了这漫长的一辈子,柳闲并不后悔。

    但若是有下辈子,做颗草也好,做个小强也好,若能有幸成人,他不要浪荡纨绔,不用将忧愁和烦恼抛之于九霄云外,不用有幸游山玩水,不用坐拥香车美人,只要不是炮灰,也不是主角,是个在书里不会拥有名字的甲乙丙丁就好。

    柳闲想过平凡而毫无波澜的一生。

    他不想拯救世界了,不想有壮烈的使命,不想和各路神魔打交道,不想做美人,不想当剑仙;他只想脚插在农田里被日光晒得黝黑,操着一口只有乡亲能听懂的方言,手上的茧来源于生计而非生死,身上的汗是为吃食而非修炼,他想做人间最普通的一个,千万别和这些千古留名的好事烂事扯上关联,且一些吊桥效应和养育之恩带来的爱情,也不要为好。

    仙人以身躯为引,满山的灰土为碳,这场火是决然熄灭不了的。先前步千秋用他的眼睛封住了整个山头,光照不进来,阴火只会越燃越旺。

    熊熊烈火中,谢玉折裹着他,柳闲一点痛楚都感受不到,甚至感觉和睡觉没区别。天命书已毁,所有的火焰都被谢玉折吸收,他抚上他的双眼,头一次,毫无防备地笑了,用口型问他:“很疼吧?”

    他知道他该把谢玉折推开,让他好好活着,可他没有力气,又欠了谢玉折一笔。

    欠祈平镇的,我还不完了;欠你的,我也只能还到这里了。

    如果有下辈子,再说吧。

    失去心跳的最后一秒,他在火里是这么想的。

    第117章 死后流程

    这是与柳闲重逢前两年发生的事。

    谢玉折是世界上最害怕柳闲死的人。

    柳闲, 天下第一的剑客,唯一知名的神仙,美人榜排名第一的男人……

    他是他小时候常粘着的哥哥, 他的师尊,与他轮回多少世都互相牵扯的人。他还没出生的时候就见过他,第一次分别是在十二岁, 重逢于十七岁,如今二十三岁,已经六年了。

    这个人是懒散的、吊儿郎当的,也是可靠的、举世无双的,一柄绝尘的剑,一双惊鸿的眼。谢玉折很少有绝望的感觉,小时候他要保家卫国,后来他要为亲复仇, 再后来想帮助柳闲,一直都活得很有盼头,所以直到柳闲消失之后,他才发现在他身边时,自己什么都没怕过,而后便惘然了。

    他早就弱冠了,这一天亦是他生辰, 可他并不开心。柳闲不在之后,从前他说的“等你及冠就知道了”“等你及冠了再告诉你”, 全都不作数了。

    就这么突然一天,他的名号从“小将军”变成“上仙之徒”, 再变成“玉折仙君”、“檀宫宫主”,再也没有人提醒他他彻夜不歇的练剑会伤了身体, 没有人问他今日过的是否舒心,没有人约他伴雪景饮茶,没有人将他护在身后说“这是我的弟子”。

    玉折仙君刚处理完宗门要务,如今正在忙里偷闲。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红绳,那绳没了主人的血肉滋养已经暗淡褪色,没有分毫色彩。

    这根绳子……是柳闲刺他一剑,离开之后,不小心落在他身上的物件。即使这么破旧了,从前柳闲仍一直把它戴在手上,看起来十分重要。更何况这是柳闲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物件,谢玉折一直好好珍藏。

    而且,他如今已经知道这东西代表着什么了。

    师尊没有死。

    仅仅颓唐了片刻,谢玉折便离开禁室,移形去了檀宫新建好不久的高台。

    有了这高台……

    只差最后一步了,只差这最后一步了。

    只要有了这个,无论如何……我总能找到他的。

    檀宫之中突然升起狂风,周围的小弟子却怎样都看不清风暴正中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已经并不好奇,甚至远远得就躲开了。

    无非就是宫主啦。

    宫主又下地狱啦。

    高台未建之时,宫主整月整月地外出,就像是要跑遍天似的忙碌,且每次回来都满身的伤;高台在建之时,宫主神出鬼没,整天把自己关在禁室里,而里头偶尔会飘出药物的异味和法咒的砰响;高台建起之后,宫主便不往外跑了,也怎么在禁室里呆了,而是干起了更恐怖的事——下黄泉。

    每次一去就是大半天,双眸明亮就像有大好事要发生,而后又两手空空地回来,两只眼睛又像遭遇了灭顶之灾一样崩坏,让人觉得他又只是发疯白跑了一趟呢。

    没人知道宫主下去干什么,但次数太多,他们早已见怪不怪。

    有谣言说,宫主是想在黄泉里捞个人出来,复活往生。

    可他的两位恩师,上仙同顾宗主正安心云游呢,与宫主相熟之人,值得他如此大动干戈之人,有谁死了呢?

    此时,谢玉折割破了手,用血液在剑身上划了个符咒,而后紧握着剑朝高台劈了下去。一阵狂烈罡风之后台上突然出现了一道深黑裂缝,阴湿的风从里侵染着人的骨髓,百鬼惨笑叽叽喳喳,仿佛有庞大的污物就要进入人的灵魂。

    而谢玉折收剑点地,刹那无声。

    他的手掌有着和年龄毫不匹配的粗粝,其上不仅仅有多年习武的茧子,更是有数十道狰狞的长疤痕,积年未消。

    倒不是消不掉,上好的药膏就在手边,他没有用。他盘算好了,故意把这些疤痕全都留下,往后等回到了柳闲身边,就不经意间让他看到,再为他眼里出现的别的情绪窃喜。

    只是这么点理由而已。

    他一跃而下,鬼门随即关闭了。他走在黄泉水畔,轻车熟路地走向一座小楼。小楼看起来很不显眼,门也是紧锁的,其中静谧无声,了无生气。

    他帮鬼太子傀祸离开修罗观,日后再助他找兄长报仇,傀祸自然也有所回报,助他办成了这件事。这是他和鬼太子的交易,他们各取所需。

    谢玉折突然想,如果柳闲在他现在的处境,会怎么做呢?

    他比我强得多,他不用走这么多弯路,应当是直捣鬼王宫,挽一个漂亮的剑花,与鬼王的大军鏖战一番,而后将剑锋抵在他的脖颈之上,笑嘻嘻地说;“在下有事相求,鬼王大人愿意帮我吗?”

    念及此,谢玉折微微笑了,他轻推开小楼的门,仿佛不想打扰谁人安眠。

    这是一间没什么装饰的空屋子,但墙皮上却贴满了黄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符咒,迎面能看到一尊脸已经模糊不清的菩萨像。其下的沉木柜台上摆着几个盘子,盘子里没有贡品,香炉里的香也已经燃尽许久了,显然没人打理过。可屋内缺干净整洁,看不见一丝灰尘,和处在三界角落的鬼域格格不入。看起来,这房子的主人常来此地,没什么信仰,只是做做样子。

    但其实这些东西,都不会被人第一时间注意到。

    进屋的第一刻,看到的应该是,屋中心那一个巨大的冰盒子,和其中……一具冷冰冰的的好看皮囊。

    那是柳闲的样子。

    那盒子并非棺材模样,而仅仅是一个长方形的寒冰盒子,就像盒子主人不承认死亡,只是把睡美人放进去冰冻起来了一样。

    柳闲在里头睡得很香,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轻轻阖上,嘴角还残存着一抹温柔的笑,就好像生来无忧无虑,未经沧桑。

    可他又不像柳闲,他们长的一样,气质却截然不同。躺着的这个东西,更像是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他的笑僵硬死板,勾起的嘴角和别人刻意用手提上去的并无区别。

    但谢玉折似乎全无意识,他一进去便跪坐在了他睡着的盒子旁,一手搭在盒子边,垂头看着他,唱起了不知哪一世的小时候,他在路边乞讨时,向歌姬学的江南小曲。

    “都道是大雪初霁见新年,怨只怨凡尘与君不相见,君劝我莫生贪嗔,恨耶、妄耶、念耶,皆随云散,拈花把酒笑看寒山也。”

    他声音越来越低,吱呀呀的调情调被他唱的不知是什么音。依稀记得,好像他第一次去醉梦长,楼下的那位歌女,也是唱的这个曲,真是宿命。

    他抚上那张脸,慢慢勾勒他的棱角。

    柳闲,你在做一个美梦吗?

    你梦到我了吗?

    神仙是没有梦的。所以你不会梦到我。

    不过你也不是神仙了,作为凡人的你,会梦见什么?

    水云身小池边经年不败的梅花,不周山上终年落的雪,杨徵舟亲手制的各味良茶,团圆夜的灯,云娘的流心糖糕?杨老板说你我之间有血海深仇,那我不出现在你的梦里,你就不会伤心了吧。

    你知道我日日思你,无法入睡吗?

    他轻轻抚摸着被他戴在手腕上的这条快要断掉的绳子,喃喃地唱着:“欲问君时处何处,欲问君何日归家,欲问君如何生不得贪嗔?”

    师尊,国师,哥哥,柳闲,你怎么舍得。初见时你怎么舍得装作不认识我,如今又怎么舍得弃我而去?我们同是人间的异类,依偎在一起,你怎么舍得躲着我,留我一个人?

    好在,今日之后,无论如何,我总能找到你了。

    他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将其中的灵流喂进了“柳闲”嘴里,把红绳郑重地系在了他的手腕。

    *

    而这是两年之后的事。

    远方似有仙境,薄雾迷迷蒙蒙,浓云朝柳闲伸出一只勾人的手,他搭上那只手,浑浑噩噩地跟着走,恍然间他觉得,此行终处有家的气息,于是他睁眼了。

    原来人死了之后,这么快就能入轮回?我还没睡够呢。而且为什么那些传说全都没起效?

    比如黑白无常来接人、站在望乡台上看亲友,他一个都没经历,就要开始下辈子了?

    鬼域的工作人员搞什么鬼。

    柳闲刚有点意识就气愤地直坐了起来,却被周身的寒气冷了个哆嗦。

    而后他迷迷糊糊地,一边用衣袖擦眼眶流出的液体,一边细细琢磨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怎么又出现在了这个地方。明明已经做好了死后变蟑螂、之后慢慢轮回的准备,可他现在还是人形。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亏,流程没走完,休息还不够,就要开始新的一辈子,还直接就是大人模样,不仅不会经历孩童的天真,出生点还这么的诡异。

    他身体僵硬,便想折点寿再算一卦,旋即打住——他这新一辈子可不是长生不死的命,要珍爱生命啊!

    不对,我怎么还会算卦?还有前世的记忆?

    柳闲低头,看到自己手腕上有根彻底断掉的红绳,登时跳了起来。

    而后他长舒一口气,熟练地召出一柄小剑,凛凛的剑身倒映出自己的脸,体内的灵脉也和从前别无二致。这、这玩意就是他自己的身体啊!!

    这根绳子是他的命绳,它断掉证明他的确死过,而如今他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复活了。

    可这和他之前的身体又有些不同。

    如今他耳聪目明,非常健康,双目没有半点被摧残过的痕迹,他从来没有独独用眼睛就能将世界看得这么清楚的时候;更重要的是,从千年前化人那一刻起步千秋就给他灵魂打上的特殊烙印,宗师压制着他的东西,也消失了。

    这竟然是一具崭新完好的身体。

    来不及想太多,柳闲只想知道,既然他没死,那谢玉折呢?

    他仔细打量着周遭的符咒,看清之后,轻笑了一声。而后跨出冰床,站起身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垂下的一只手握着断绳,另一只手执起桌案上已经潮了的香,慢条斯理地插进香炉里,道:

    “见过神仙娘娘了。”

    他已经有了想法,于是直接走出门去。

    刚踏出去一步,眼前忽的一闪,便直达了灵气充裕之地,应当是上修界。还有些不适应突然的光亮,他眯着眼,坐在树荫下歇了会儿,就看到有个朝自己款步走来的红衣青年。

    果然来了。

    他仔细盯着来人,笑叹了一声。

    谢玉果然还好好活着,没有让他失望。

    不过,这么大阵仗,是要搞什么鬼?他静观其变。

    而谢玉折手提着个玉匣,身后小步跟着不少白衣修士,或胆怯或忧虑,独他是明艳的一抹红。柳闲鲜少见他穿这样艳丽的颜色,虽有些别扭,但也格外好看。

    等谢玉折走近后,跟着他的修士们像是提前得了命令,纷纷退至两侧,独留他一人继续向前。他像是迫不及待似的步伐越来越快,在离柳闲所坐不到半尺之处,他终于克制了脚步,而后毫不犹豫地直直跪下,膝盖骨碰地时发出嘭地一声闷响!

    他面不改色,弯腰三拜,恭敬沉声道:

    “弟子谢玉折,拜见师尊。

    “愿您——”

    这一次他没有说出类似“辉比日月,万寿无疆”之类特别有气势的话,他只是看着柳闲,执起他的手,落于其上轻轻的一个吻,笑弯了眼说:“小玉愿您一直平安幸福。”

    第118章 归家之礼

    某年某月某日, 所有未归家的人都注意到,西北方有界山上边的天空里突然多了几千双眼睛,山里边所有花鸟云虫草输都根被抽了魂一样蔫死。

    而后一道蓝火从山巅腾起, 刺得笼罩着山的眼睛齐齐闭上,随后,天上裂开了一道口子。

    团团的云被撕成碎片, 那道裂缝与周遭让人恶寒的眼睛不同,往里看似有仙幻之景,浓郁的灵气从中蔓延出来,浸润了整座死山。山上的焦芽里冒出嫩叶,残苞开出花朵,不断地有书页似的碎片从山巅飘回缝里,短短半天的时间这山就死而复生,比往年更多了一层玄乎的传说。

    等碎片越来越少直至消失之后, 裂口又关闭了,那时所有人都心有所感,心念一怔。好像身体突然轻松了一下,可随后又一切如常,完全感受不出异样,他们又继续了自己的工作。

    但在那之后,在某个时间, 也有人突然发现,自己的某颗痣、胎记、疤痕或是些别的印迹, 在不知何时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檀宫的人再也没有听见过他们宫主的风声, 要知道从前不论有多忙碌,宫主总会抽空回来, 打理些事务。而这几年出的事不算少,天下唯一的上仙和天不生的顾宗主一齐云游四方,百炼谷的方宗主称“万事了了,无事可扰”之后闭门不出,药宗的周宗主和隐居凡间的杨老板也再也没了音讯,上修界只剩了谢玉折一个主心骨,其余大宗门,都靠小辈打理。

    有不靠谱的小道消息说,这些都是上修界扯出来的幌子。其实,上仙和顾宗主因往事不和多年,曾经甚至反目成仇,根本不可能一起出又;还有不要命的老人,说上仙其实不是真神仙,从前他才没这么避世,亲自动手杀了很多不听话的人;而顾长明则是为了天下苍生着想,与年少时曾对自己有过教导之义知遇之恩的柳兰亭反目成仇,将其关入牢笼服刑百年。

    而他们的消失,并非自愿,而是有人想大权独揽,在进行肃清。至于传闻真假,此人是谁,没有人提过他的名字,全靠听者自辨。

    顾长明最后一次出现在人前,是檀宫修建而成、大喜之时,他却一身缟素,为谢玉折“加冕”,褒奖他年少有为,自那时起就已经兴起了许多传闻。

    而今就连檀宫的宫主都不见了人影,上修界人心惶惶,生怕是山雨欲来,大祸将至。

    而三日前日,檀宫终于收到了宫主的亲笔信。

    信上写着,上仙三日后将云游归来,弟子们需列阵相迎,不可怠慢。

    纵使有人好奇,可仍旧没有人问与上仙同行的顾宗主如今身处何方,冥冥之中他们明白,这不是他们该知道的事情。即使如今宫主对他们再好,有些密辛也不该随意招惹,或许不问不信不思考才是保命良方,安心听令,迎接大名鼎鼎的上仙归宗就好。

    要知道,上仙对整个修仙界而言,早就已经不只是一个修为极高的修士了。柳兰亭是一个千年来都未曾熄灭的传说。只要有这样一个传说未曾陨落,人就永远有底气,永远感到安全。毕竟,这么多年来,柳兰亭一直都是这样的做派,也从来没有失手过。

    他登仙之前,以凡人之躯灭了一整座在凡间肆虐的妖山;

    约一千年前,他开垦了个小山头,打出了“有志之士皆可来学剑术”的招牌,引得许多人慕名而来,在仙的教导下通了灵脉,习了法术,此山后来建云梯与天齐平,名为天不生;

    约九百年前鬼门洞开,生灵涂炭,不周一剑镇了九洲,剑出时天光乍破,血雨纷飞,剑仙之姿于云端凛凛成威,随后上仙闭关二十年;

    约八百年前天裂降雪,十年不停,诡异寒冬,上仙携一众修士齐补天裂,天漏填满云销雨霁,随后上仙闭关四十六年;

    约七百年前,各地旱灾频起,上仙立祭台施法三日,而后烈日之下竟真降起雨来,有人说,当年他在一旁目睹上仙面如土色,七窍流血,双瞳失色,雨落下后直接晕了过去,好在身旁的小弟子将他驼了回去,随后上仙闭关七十四年;

    约五百年前,仙草现世伴随着梼杌复生,修士倾巢而出欲夺仙草,却力不能敌还自相残杀,仙门死伤惨重,上仙出关独赴仙山,斩梼杌得仙草,将其浸于灵泉之中,源源不绝,人人皆可饮之。据传,上仙归宗那日,天不生弟子只看见了个浑身是血和破布条的人立在长老身旁,这人似乎还断了一臂,随后一百年不知上仙踪迹;

    约三百年前,上仙出关,久违地游历天下,降妖除魔,所到之处赞声不绝,连拔剑时遗落的剑穗和擦血的绢布,都被百姓供奉起来传承百年;

    约一百五十年前,上仙收徒,其弟子名为十七,悉心教养,未曾怠慢。而十七此人,忘恩负义,图谋不轨,作奸犯科,秘学禁术意图弑师,奸计败露后,众仙家将其置于绞刑架悬吊而亡,最后由天不生顾宗主亲自点火烧尸,残骸弃于黄泉。上仙归家,见状大喜,褒奖众人,可奇怪的是,随后某些长老再也未曾露面,上仙也销声匿迹,多年不见踪影;

    只有八年前,他在比武台上为自己百年后新收的弟子出面,若非如此,众人还以为他羽化了,毕竟也活了这么多年了。

    除了正史之外,仍有另一种传闻,说他是个杀人如麻、全凭自己心意的恶魔,不过多数人都不信,而且,即使真相是真也无伤大雅。

    怪谁也别怪柳兰亭啊,他要是被逼得不干了,万一有一天天又塌下来,谁还能为我们抗?这么多年,好好活着的上仙给人的安全感,可比上修界那么多吃白饭享盛名的废物加起来都多得多了。那些人看着光风霁月,背地里还不知道干了多少脏事呢,人又不是非黑即白,上仙那么强,为救苍生做出了这么多事,偶尔为一己私欲杀几个人,又有什么可责怪的呢?

    反正又没杀到我头上来,反正没人比上仙更爱救世,很多人都这样想。

    柳兰亭像定海神针一样活在每个人的心里,因此此次他归来,弟子们自然欣喜,预备风光大办,把这颗安心药重新喂进天下人的嘴里。越隆重越招摇越好,告诉所有人上修界仍值得信任,天知道这点信任能让多少人捞着好处。

    因此,此时已经聚集了许多喜形于色的弟子,在谢玉折一声“愿您幸福”之后,数千名弟子一齐低头拱手,声音高亢直冲云霄,场面极其恢弘,可他们说的话却很接地气——

    “欢迎上仙回家!”

    日光渐渐没那么刺眼了,柳闲睁开眼,却还没能及时反应过来该怎样行动。

    回家?他注意到了这个词。檀宫我几乎从没有来过,如何称得上是家?是谢玉折教他们这样说的么。

    谢玉折已半跪于地,他微垂着头,并不急于看到柳闲的回应,只是捧起他的手,吻了吻柳闲长有一颗小红痣的手腕内侧,那是先前柳闲戴红绳的地方,如今那晦气绳子断了,他为他套了一个冰透的翡翠镯子上去。顺从啊,臣服啊,都是他一直以来做的很好的事情。

    等看清这镯子的时候,柳闲挑了挑眉,他拨弄了几下这镯子,朝谢玉折比了个口型,应当是个问句,但他没有问出声。

    谢玉折点了点头,说出了一句让柳闲恨不得把他嘴给缝上的话:“师尊还记得。这就是当年我爹娘在演武场私定终生的时候,我爹送给我娘的镯子,好像已经传承十代了。”

    外人面前说什么胡话呢?柳闲飞速地用余光瞟了眼身边人,见一众人都神色如常,这才安了心,而少数几个嘴角没止住的人,都被他恶狠狠地瞪了好几眼,也只敢憋笑了。

    他补充说:“也可以用作谢师礼,谢师礼。”

    而谢玉折一边笑着,一边再双手奉上自己一路提来的温凉锦匣,一字一句道:

    “还有这个。师尊,这是我为您这次归家献上的第二份贺礼。”

    这匣子八角镶金,内外有两层,外层镂空雕着狰狞妖兽,栩栩如生仿佛马上要张开大口将人撕咬吞噬,内层是蜡封的特质白瓷,将其中的一切气息都隔绝在外,无人能够窥视。

    柳闲好奇地放出一丝灵流,探查出了让他不适的气息,一对剑眉微凝,他问:“这是什么?”

    谢玉折没有解释,他仍温良笑着,素来冷淡的脸和煦得像春日融雪,惊得身侧之人连眨眼都顾不上了。

    此时,檀宫外大片的柳树正随风低语,杨柳依依,一片留意,极俊俏的两人在柳条之下,眉眼含笑,是一副和乐融融的美人景。

    谢玉折打开锦盒,轻声道:“我为此筹备了许久。”

    他话说得诚恳,柳闲却想不出,正道之光会在这匣子里头装什么东西。要是他本人,装个骨头尸体的倒是不在话下。

    可当那盒盖一被打开,熟悉的人血气和紊乱的剑气钻进鼻腔,柳闲终于掀起眼皮子看了过去。

    他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一般眯了眯眼,而后饶有兴致地拖长了声音,问:“原来是他。”

    他凝出一一柄小剑,提起锦盒里水藻般茂盛的头发,连带着拎起一颗不堪入目的人头!

    这头看着惨不忍睹让人恶心,味道也腥臭难闻,但柳闲并未表现出半分不适,反倒信手拎着它,细细看它大睁着的双眼。这张脸上的两颗眼珠红点密布,高高凸起得好像死前经历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应当是存放日久了,它的嘴唇紧抿着,五官流出了大股紫黑的血迹,已经干涸黏在了有些溃烂的皮肤上。

    “谢玉折,你还是……”

    谢玉折的呼吸随着他言语的停顿一滞。

    把人头平稳地收进瓷匣里,柳闲把那柄剑丢在地上,低低笑道:“还是这么会讨我开心啊。”

    第119章 我想要的

    这匣子里层盛着顾长明的头, 外层绕着步千秋身上的鞭子,谢玉折原还担心自己是否太过僭越,听到柳闲这样说之后, 才舒了自己紧绷着的一口气,欣喜地笑弯了眼:“师尊喜欢就好,弟子还准备了别的。”

    他指着被规整地摆在一旁的十个大箱子:“这些年, 我到处找你。路过心仪的裁缝铺子,便会让人为你做几件合身的衣服,等你回来就有好看的衣服穿。”

    那是各色的衣物,或艳丽或清淡,或修身或松散。

    “那些是首饰。”他的手指又换了一个朝向。

    那是各类的视频,从头到脚,应有尽有。

    “那儿,是我精心挑选的书刊, 想来师尊会喜欢。”

    那些书箱皆被牢牢盖住,柳闲看不出是哪类的书。

    “檀宫后边的比武场里有为你准备的各类武器、马驹,弟子也已经把水云身打扫了个遍,喜欢的吃食已经备好,师尊随时可以住进去。”

    突然的大礼砸的柳闲像中了千万彩票一样懵,他扫了眼满院的礼箱,又呆滞又震撼。

    富啊。

    又富又大方。

    又大方又不摆谱。

    又不摆谱又贴心肝。

    他突然意识到, 眼前这位谢小将军,失败过、落魄过、受伤过、但好像就是没有穷过, 就是没有给人画饼过!

    “还有这个。”谢玉折从腰上取下来一枚玉令,慢慢放进他手中。

    感受到手中温热的触感, 柳闲低头一看,这令牌上只有一个龙骨似的字:“谢”, 这是代表着谢玉折的令牌,见之如见此人。

    谢玉折原想把腰上的另一块,檀宫的宫主令也一并交给柳闲,他想把自己的所有都毫无保留地为他奉上,可后来还是算了。檀宫并非是个好东西,柳闲已经累了千年了,往后的肮脏与不堪,不必再让他沾染,由我来背负就好。反正,师尊有了我的令牌,由我来当柳闲的剑。

    因此,一块更精致、更奢华的“檀”字玉还挂在谢玉折腰间,他对此闭口不提,从袖口里拿出来一卷长长的金帛卷,将它徐徐展开:“还有前几天各大宗门送来的贺礼,我来为您读。”

    “迷花岛赠各类天级灵药共二十瓶、千年滋补灵芝五朵,附言‘愿上仙与宫主长乐无忧’;百炼谷赠五尺红绸妙绫一匹,附言‘此绫罗极通人性,上仙若拿不定主意,宫主定能想到其中妙用’;飞仙楼赠妙音石一匣,奇书五箱,记画石一匣,附言‘如此好物件我当然只舍得赠予上仙和他爱……”

    “停!”在全广场的人被成功带偏之前,柳闲及时出声打断他的话:“都放进你们这的库里,有谁需要就拿去用吧。”

    虽然收礼的感觉还不错,但送的这些东西……柳闲越听越觉得怪,最后的断句也恰到好处地断在了最不好的地方。他攒了这么多年宝贝还没有缺的,这些东西还是留给更需要它的人吧。

    可没想到,一向听话的谢玉折,在他惊愕与威胁的注视之下,居然强硬又迅速地拒绝了他:“不,这是送给您的贺礼,而徒儿我只是顺道沾了光,旁人怎可夺人之好。”

    “你……!好。”

    谢玉折乖乖笑着:“师尊也好。”

    外人面前,柳闲必须维持清高自持的模样,于是他只能咬咬牙,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以前爷爷教他,越年长,越是需要做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比如说,现在他为了维持上仙的体面,不得不装的端正;比如说,从前他用不了清洁咒的时候,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是个标准的白衣剑客,半夜趁没人的时候悄悄爬起来洗了多少次衣裳!

    “辛苦诸位了。”谢玉折回过头,微微抬手,手中灵气无声地流出来,浸润着每个人的灵脉。他面色和悦地说:“天色将晚,都回房休息吧。上仙归家是大喜的事,诸位明日可去薪库多领一个月的薪给。这五日不必轮值,休沐便是,我会加固檀宫的结界,护诸位安心无虞;若想下山也无需上报,但要带好信焰和护身罡,一切以安全为上。”

    又是放假又是发奖金,所有人都欢天喜地地快步离开了,走了老远之后窃窃私语了起来。

    “你们有没有觉得宫主今天怪怪的?”

    “觉得觉得!!”有个包子脸的弟子连连点头:“我从来没见他这么高兴过!”

    “自己等了这么久的亲师尊回来了,表现得高兴了一点,不是很正常嘛。”

    “如果是云游回来,何必这么大阵仗?天天都有人云游回来。”

    有人压低了声音说:“你不懂。最近这些年,上仙露面少了,好多人起了坏心思,天天说闲话。咱宫主可是现如今全天下最有权威的人,他都对上仙无比尊敬了,难道其他人还敢不跟着他?”

    “宫主真是为计深远,师徒情深啊。”

    “不一定是师徒情。”

    有人两眼冒光:“你也觉得?”

    “虽然上修界里偶有异声,可天下百姓里信仰上仙的人多了去了,稳住上仙地地位,也是稳定民心,这样做的好处可多的多。”

    那人熄灭了:“冷血。”

    “可是刚才散会,他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这么多话?虽然平时宫主对我们也很好,可从来不会说超过十个字的话。”

    “是啊是啊,还叮嘱了好多,我心里暖暖的。而且,宫主一个人布的结界能守护整座山,真的太厉害了!”

    有人冷眼旁观:“呵,一群不懂感情的人,你们懂什么。”

    “你懂?那你说说?”

    那人用孺子不可教也的眼神看着旁人,然后毅然决然地,歘的一下从袖子上割下来一小块布。

    “孔雀开屏,就这么简单。”

    *

    “喂,小玉。”

    柳闲问:“那两个人的东西,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他承认自己一开始被匣子里的东西吓了一跳,并非是因为样貌有多惊悚,而是因为他竟然料想不到,谢玉折会这样做,还下手如此狠、如此快。

    难道他先前因为我,和顾长明反目了?

    要是这样,柳闲心中还有些遗憾。虽说他和顾长明之间隔了几条人命,但谢玉折……至少这辈子没有。这几条命柳闲迟早会让顾长明还,可他一直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若他不对顾长明动手,谢玉折能在他身边多待几年,兴许还能学到更多的东西。

    “早在四年前,顾宗主突然疯了;两年前,我成为檀宫宫主,他失智发狂与我死斗,落败于我。”

    谢玉折风轻云淡地将这段经历一笔带过,但柳闲知道绝不会这么简单。能在上修界站稳脚跟的人,没一个是简单人物,更何况修为已达凡体巅峰的顾长明,他心硬如石,已经到了坚不可摧的地步。

    所以他疯了的原因……其实柳闲心里有一个答案。

    “而那一位步师祖,我的能力并不及他。那一天你……消散之后,他说他欣赏你,把他的鞭子递给了我,他说他的命依托着天命书,书毁了,他终于只用做个普通人,这是他一直的心愿。”

    柳闲并未质疑,只是沉默了。

    谢玉折,你这声师祖干脆得一丁点犹豫都没有啊。

    他知道这不是假话,步千秋从来不屑于欺骗别人,而谢玉折可能会对他有所隐瞒,但并不会骗他。

    可是夫子啊,既然你一直想做个普通人,那从前我同你干的恶事又算什么呢?是你无趣生活的调剂吗?是你对我的“欣赏”吗?

    我们的罪孽、你的这半生,就要这样草草结束了吗?你也要像个没事人似的,当个游医,悬壶济世吗?

    可惜没人能回答他。

    “说到这儿,还有一个问题。”

    柳闲盯着谢玉折,一双新生明亮的眼睛眨也不眨:

    “我为什么没有死?”

    谢玉折作为气运之子,早就半只脚踏入真仙之门,正缺一劫,那场火正好补上,助他更上一层楼。所以即使当柳闲看到自己挖空心思护下来的人和他一同踏入火中的时候,没有担忧,反倒有些贪念那一刻的温存。

    可为什么我没有死?

    可能是有些心虚,回答时谢玉折眼神躲闪,并没有和他直视,声音还越来越轻:“这几年,我在闲暇的时间,学会了肉白骨的禁术。我找齐了药材,用法术为你准备了一具身体,又在你死后,用引魂幡为你招了魂,引渡至此。”

    柳闲的表情有些奇怪。

    听他这话的意思就是,这人提前很久就已经给他准备好死掉之后的后路了。

    啊?这是什么行为?有备无患吗?也不用这么有备吧?

    谢玉折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情,那时候他只觉得好像要疯了。

    “那个时候,我四处都找不到你。”他低眉敛目,拾起柳闲的手,让他捧着自己温热的脸颊。

    “我害怕啊,柳闲。”

    一滴水珠竟然从他的眼眶里掉了出来。

    “我怎么都收不到你的消息,一点都没有。我怕你活着,却不肯见我;我更怕你……死了,我们已经诀别。所以我只能不停地找你,可我找不到,我每天找每天找,可怎么都找不到……有一天我的法力耗尽了,医师说我再不休息,还没找到你我就垮了,我就趁那时候做了最坏的打算。”

    他本来以为,他会和师尊一同死在火中,也算是个好归宿,没想到他不仅活了下来,还有了仙格。清醒后他立即为柳闲招魂,仙骨在身之后他甚至能把柳闲已经烧成飞烟的灵魂一点点拼起来,他太高兴了。

    柳闲明白他的意思了。

    谢玉折是打算找他找到地老天荒,还做了两手准备。如果柳闲没有死,找上千年百年,他相信自己迟早能够找到;如果柳闲死了,他就会被招魂到新的身体里,再发生现在这一幕,他们也能相见。

    复生之术需要付出的代价,柳闲很清楚。

    承受世人不可承受之痛、担负轮回不可负担之全部因果、身陷吞噬无限之永恒虚无、耳常听黄泉怨灵之妒恨苦叫、目总视枉死恶妖之凄寂血泪,十年百年求不得安生一夜,逆天改命强换因果之人,最后大多都落得个人畜不分疯魔自戕的下场。

    无关任何可能插手的神仙。

    这是真正的天罚。

    这种事他干过,所以他知道;现在谢玉折也干过了。

    他们是一对多么天造地设的疯师癫徒啊!

    如今谢玉折看着高兴,心中真实是何感受呢?柳闲知道即使问起来,他也不会说实话。于是他问了另一个问题:“送了我一份大礼,你想要什么回报?”

    他为难地摸了摸下巴:“问鼎天下、长生不老、名扬四方,我看你想要的应有尽有,好像没什么能给你。”

    “这些我不要。”

    “名誉、修为、寿命、仙格都不重要。”

    谢玉折不可置地看着他,声音变得急切;“柳闲,难道你还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柳闲缓声问:“天下人苦苦追求之物你都不要,那你想要什么?世间没什么值得追求了。”

    他别过头,不看谢玉折那双渴求到近乎可怜的眼睛。

    谢玉折轻柔而克制地抱住了他,仿佛他是个一碰就碎、被他爱惜至极的珍宝。他非常笃定地说:“有,我追求的,比这世间万物都重要。”

    他的睫毛扑闪,其上还残留着水痕,双目红红的,看着很是受伤:“而且,我本来以为他已经知道了。”

    柳闲转回头时就看到了他这副模样。

    他用力地抿起唇,却怎样都忍不住笑意,“扑哧”一声轻快地笑了出来。

    他捧着腹哈哈大笑,好久没笑得这样畅快,就好像五脏六腑的浊气都全被倾吐出来。他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水花,抬起手,回应了谢玉折的拥抱:“好啦,逗你玩的,我知道。如果这是你的真心,那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柳闲,”谢玉折趁机凑近他的耳朵,小声唤他。

    突然说起了悄悄话,还叫起了他的本名,柳闲不解地抬头,用一个极亲密的姿势抬头看着他,鼻腔酝出一声极暧昧的“嗯”,他问:“怎么了?”

    “柳闲,我现在特别想吻你。”

    而后没等他答应,一个轻柔湿润的吻,就落在他的唇上。这个吻里鲜少情/欲,反而像一个神圣的印章。

    柳闲还没来得及控诉——当然他其实并不想控诉,相处这么多天他已经把谢玉折了解得太透彻,他敢抬头其实就已经早有预料。

    虽说逗一只听话的小狼让他乐在其中,可他还是难免红了脸,心脏砰砰砰地狂跳。他用这种语气叫我的名字,为什么每叫一声,我的灵魂就跟着叫嚣一次?

    他想低下头,不看谢玉折那双感情炙热到快要把他烫伤的眼睛,可耳边那人得寸进尺,他轻轻捧着他的脸,咬着他的耳朵,继续说道:“柳闲,这世间我唯一想要的,只有你。”

    “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人间白头,直到共赴黄泉。而后,我会站在奈何桥头,与你一同携手。”

    “柳闲。”

    “我爱你。”

    第120章 似梦,非梦

    肉眼看起来, 谢玉折的状态非常优秀。

    复生之苦应该奈何不了他,柳闲原本这样想。

    结果他复活的第二天晚上,他又一整晚都没睡着。

    不是因为他心情激动, 也不是因为他心绪浮躁,而是因为有个同心咒在身上,他很明显地能感觉到谢玉折神经兴奋, 一直没睡觉。

    于是柳闲决定正义制裁他。

    他披上外衣,随手系了个结,气冲冲地跑出去,捂着自己因为长时间失眠而心悸慌乱的心口,一把推开谢玉折紧闭的房门,咬牙切齿地低声吼道:“谢玉折,马上天就要亮了,你不睡觉的啊!?”

    昨天也是, 村头的狗都做完一个梦了,谢玉折还盘腿坐在他檀宫里那张破垫子上,全身紧绷,手还紧握着书页,仿佛刚睡着,或者压根只是在闭上眼小憩似的,身旁点着盏宫人走夜路时才用的灯, 叫又叫不醒,最后还是柳闲动手把他挪到了床上。

    八年前, 也未见他如此。

    一进屋内,透亮的光就刺得柳闲完全睁不开眼。房间里有几十个烛台, 每一处都点着已烧了小半的烛火,大大小小的空位里都放着契合的夜明珠, 整间寝屋明明赫赫,仿佛住着个太阳。

    “点这么亮的灯,能睡着才怪了。”

    柳闲嘟囔着。他刚从自己漆黑的屋子里走出来,更深露重,或许是因为从前日久的习惯,他一时间还不能快速适应亮光。于是他下意识闭上眼,随手摸出来个眼绸,久违地为自己蒙了上,同从前做瞎子的时候一样,用灵力探知外物。

    情况太古怪,他还没看清屋内的状况,就已经听到一声低低的喘息,那个人急促的呼吸声若隐若现:

    “师尊……”

    这声音引得柳闲一阵战栗,距离得近了,同心咒传来的头昏目眩的不适感更加明显。他手撑着桌案,踉跄了两步才得以继续迈步,却因为视野模糊,差点磕在尖利的烛台上。

    他晃晃脑袋,又捏了捏眉心,终于凝聚精神,还好只是疼痛而已。

    房间里狼狈得惊人,摔了满室的陶瓷碎片,茶水溅得四处都又湿又潮,柳闲小心翼翼地绕过满地的狼藉,进了内室。

    *

    “十七,这是我用百年修为制成的护身灵,旁人看不见。”

    “此次,我不得不离开。”

    “如果有人暗害,它会保护你。”

    叹息与安抚声。

    ……

    “逆徒十七,心怀不轨,竟意图弑仙!来人拿下,已召天命,绞刑处置,无物可拦!”

    绳索扯紧与火星噼啪声。

    ……

    “就是你们、杀了、我的徒弟?”

    刀剑碰撞与血溅声。

    ……

    “上仙,您犯了错。天命书要您入春山享水刑,我们只能照做。您也知道,那书上写的,违背不了。”

    冷笑与水流滴答声。

    ……

    “国师,您神通广大,求您救救我腹中胎儿吧?”

    “能是能可是,代价非常大。”

    焦急应答之声。

    ……

    有个冰凉的手抚过他的眉眼,在眼睛上停留了许久:“这一次,活过弱冠之年吧。”

    “一定要活过去。”

    ……

    明明不是噩梦,这句话却如鬼魅嗓音般萦绕不散,最后化为一柄弯刀,在谢玉折的识海里一刀一刀剜下他的灵魂,令他痛不欲生。他猛地坐起身,狠狠地咬住自己的舌头,直到尝到嘴里浓浓的血腥味,紧绷的咽喉才微微放松了些。

    他跌跌撞撞想跑到桌旁,地上不知道什么东西却绊住了他,让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怎么这么不中用,人没找到,就连路都看不清了,他在心中自嘲。

    柳闲夺门而入,就看到谢玉折单手撑在桌上,地上瓷片碎了一地。

    见他目光落在地上,谢玉折喉结滚动片刻,将满是鲜血的手往背后一藏,朝他愧疚地笑着:“不小心把它碰到地上碎了,没吵到你吧。”

    “没有。”柳闲尽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低头看了眼满地的瓷片,他记得这是谢玉折从将军府带出来的一套茶具。

    一瞬间的失言后,他问:“你渴了吗?我去给你倒杯水来。”

    “没有!”

    谢玉折快速地摇着头,哑着嗓子挽留他:“我不渴,没事,不要走。”

    “嗯?”

    柳闲的眼中有几分担忧,他叹了口气:

    “可我总要走的呀。”

    柳闲指着水云身客房里只够一个人伸展的床,刚说完这一句话,就看到谢玉折睁大双眼,脸色铁青,一连打了几个寒战。

    他……这是复生的代价,他是因果附身了。

    柳闲迅速反应过来,把这个如今已比他大了一圈的男人搂紧自己怀里,轻柔地顺着他的头发,就好像在给失智的野兽捋毛。

    他掐着嗓子,用比门外小溪还要温和的声音朝谢玉折解释:“不是离开你的意思。我想说的是,这里只有一张床。要是今晚我走的话,睡在哪儿呢?”

    谢玉折呆滞的双眼眨了眨。

    柳闲缓缓地,把僵硬的谢玉折一点一点挪到床上,为他盖好被子:“不要多想了,我不是在你身边吗?好好睡一觉吧,明天早上,我保证你睁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可正说着,谢玉折却站起了身,掀开被子,离开床榻,躺在地上,示意柳闲上床:“你睡这里,我睡在地上。”

    “地上……”

    柳闲垂头看着满地的狼藉。

    他把瓷瓶盘子摔了满地,酒水茶叶四处都是,即使铺了毯子,能睡?

    柳闲叹了口气,像在哄小孩一般的语气,他轻缓着声音说:“我坐在床边,一直看着你,你闭上眼,安心休息好不好?”

    “不好。”

    “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不好。”

    “我睡地上,行了吧?”

    “地上凉,不好。”

    “怎么都不行?”

    “不行,你不能走。”

    “必须在这儿?”

    “嗯。师尊不离开,是我唯一的愿望。”

    伤脑筋啊。

    “怎么都不好,那你等等。”

    轻轻拨开谢玉折环住自己腰身的手,柳闲妥协了,他开始解——

    结果这个比他高了半个头的男人应激,又砰的一声就跪了下来,把他吓得手上动作都停了。

    谢玉折跪在满地的瓷片上,抓住他的衣摆,努力地抬起头,他的双目通红,眼泪蓄了满满一层,他惊惧地看着柳闲,瞳孔像是陷入了极度恐惧了一般颤抖着,比受惊了的兔子还要狼狈百倍,连牙齿都在不停打颤,他死死地盯着柳闲,问:

    “为什么不让我牵着你?”

    “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不要走,师尊,不要走。”

    “这里好黑,我好害怕。”

    “好黑,好黑,我好想出去,好想出去……”

    “怎么出去?我该怎么出去?”

    “不行!要到修罗观底,我才能突破修为!”

    “好痛好痛好痛。”

    “啊……伤得有点深。”

    “要是师尊在这里就好了。”

    谢玉折又无力地松开了手,紧紧地蜷缩着脊背,从缝隙中不停地打量着四周,一直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要是师尊在这里就好了,要是师尊在这里就好了,”

    “要是师尊在这里,我就不会疼了。”

    触目惊心!

    八年不见,谢玉折原来成了个疯子。

    从前他装的好,如今因果反噬,绕是神仙也扛不住了。

    “小玉,我在呢。”

    柳闲一边叫着他的小名,一边解开了外衣的腰带。

    他仅穿着薄薄的月白色里衣,窗户未关,微微的风吹过来,便能勾勒出他紧实的腰腹。

    他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解开自己刚用绸带随手低束在腰间的长发,脱掉了自己的鞋履,行云流水地掀开谢玉折床上的被子,大大方方地平躺了进去,往里缩了缩,勉强留出可供另一个人躺的余地。

    谢玉折此刻没发疯了,他目瞪口呆。

    他看到柳闲捋开自己额边诱人的碎发,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朝他勾勾手:

    “进来吧,我陪你睡。”

    “柳闲……”该跪跪、该哭哭,谢玉折先前发疯一点都没含糊,现在师尊说要躺在他身旁,他反而犹豫了。

    我好像分不清现实梦境了。

    我好像不太正常,他想。

    会不会吓到他了?

    “谢玉折……”柳闲努力压低声音,模仿谢玉折这一声似哭似笑的呼唤,发出奇怪的语调之后,他咯咯咯笑了起来。

    这人疯得多吓人啊,还好我也不是个好东西。

    平躺着并不舒服,柳闲侧了个身,打了个哈欠之后,拍了拍身侧,闭上眼说:“困啦,快来吧。”

    “小玉呀,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泥不用担忧,也不必害怕,总有我和你一起啊。”

    “嗯……”

    谢玉折乖乖听话,想躺下来,却发现自己身上沾了茶水十分狼狈,赶紧手忙脚乱地施了个清洁咒,换了身衣服。

    他躺下来,也侧起身,正面朝着柳闲,朦胧失神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脸。他卸下了满身的架子和防备,好像还是十七岁,长大了的十七岁。

    “这样看着……睡不着……”

    柳闲浑身都不自在,于是抿了抿唇,慢悠悠地转过身,背对了谢玉折。

    谢玉折一直没动作,他没有阻拦柳闲的避让,也努力缩着身体,没有碰到柳闲半点。和白天的他不一样,他没有说动人的话,也没有做出撩人的举动,他只是在他背过身后,怅然地开了口:

    “师尊,还没有好吗。”

    柳闲有片刻愣了,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疑惑地“嗯”了一声。

    谢玉折轻轻扯了扯他眼后的绸带,声音蒙在被子里,他闷闷地说:“这个。”

    他又顿着声音,好半晌才问出来:“眼睛……还没有好吗?”

    柳闲这才意识到,他眼睛上的这玩意还没有摘,是从前养成的习惯。

    “你这儿光太亮,我嫌刺眼才戴上的。我早好了,帮我取下来吧。”

    “好!”谢玉折终于放心,他小心翼翼地解开了他脑后的结,又施了个法,熄灭了屋里所有的烛火。

    他紧攥着这根绸带,捂住心口深呼吸了好几次,一片狼藉的识海终于清晰了起来。

    还好,刚才那是梦啊。

    不是那双不能聚焦的眼睛,不是那座燃尽了的山,他只是在水云身里,柳闲的家里,师尊就在他身旁,他已经活过了弱冠,往后还会和师尊一起,一直活下去。

    他缓了好久好久,之后悄悄问柳闲:“师尊,明天想吃什么?”

    柳闲那边却已经没有声音了。

    已经睡着了呀。

    “晚安。”

    谢玉折嘴角噙着一抹清甜的笑意,把被角掖好,心里盘算着明天的菜单。

    柳闲喜欢吃什么,他一清二楚。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