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曲静胜呛出一口水,悠悠转醒。
眼皮微掀,发现依然身在疍民的小渔船上,只是眼前多出两张陌生的男人面孔。
其中一个在按压她的前胸。
曲静胜被按得又吐出几口水,另一人见状,伸手略捧起她脑袋,避免她被吐出来的水反复呛住。
差不多排干净胸腔积水,赶在两人收回手前,曲静胜蓄足力猛地坐起身,一边胡乱拢着自己微敞的前襟,一边尖叫着顺手给了就近那人重重一记耳光,“你们在做什么,都对我做什么了!”
明明是在愤然质问别人,可她自个儿的眼泪却跟断线珠子似的先行滚落下来。
她面上的脂粉伪饰早被河水冲刷干净,那张姣好如夺芙蕖之艳冶的玉颜上挂着晶莹水珠,恰如娇花陡遭风雨无情摧折,委屈又惶惑,我见犹怜,任谁瞧了都会不由自主相信她是个受了天大屈辱的烈性女郎。
冷不丁挨了一巴掌的乔装禁卫先是看直了眼,回过神后只觉气不打一处来,手捂被指甲划破的下颚,粗声恶气道,“叫什么叫,我们兄弟方才是在救你,没看见我们也是湿汤汤一身河水。”
曲静胜根本不听,手捂胸口衣襟,仓皇挣扎着一直往后退,像只可怜又无助的小白羊,眼前则是能吞人的洪水猛兽。渔船窄小,很快便近船沿。
退无可退的处境,她却仿佛悟到了崭新生机,身体一歪,再次投河。
以死明志。
两名刚救完人还没拧干水的乔装禁卫:……
撑船的疍民:……
以及不远不近缀在疍民渔船之后那只小船上的另几个禁卫:……
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都呆住了。
两名禁卫认命,憋着火气再次下河把人捞起来。
一身水意的少女无助蜷在船中,因为相救及时,这次她只是略呛了几口水,人还清醒着,面上湿淋淋的,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先前凶过她的那名禁卫双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选择闭嘴,目不斜视走到船尾,离她远些。
这可是上官指明要留下的活口。
哪怕明知道她赁的船夫是熟识水性的疍民,他们依旧上赶着来救人,正是为了杜绝任何意外。
干他们这一行的,太清楚人命有多脆弱,经不起任何一丝侥幸。
他可不敢再开口了,免得这位大小姐一个不如意,梅开三度,再次一头扎水里以死明志。
若人最后因为他的缘故寻死觅活死透了,那他肯定得陪葬。
惹不起,躲得起!
另一个禁卫显然和同伴想到一处去了,不得已肩负起安抚大小姐的重责。
必须把人说通透了,免得他们前脚离开,她转个头又一心求死。
禁卫好一通解释说自己兄弟二人绝无冒犯恶意,纯属好心相救,并拉来疍民作证。
疍民认为曲静胜之所以执意求死是有前因后果的,并非只是疑心受辱这么简单,他可是亲眼目睹这个柔弱哀戚的小姑娘是如何坚持不懈打捞河中浮物整日的。
着实堪怜。
连他这种水中来去,见惯生死的人都难免心下恻然,他叹了口气帮着劝。
“姑娘,弟妹不慎溺亡不是你的错,找不到尸体更是这都城河畔的寻常事。你爹娘养大几个孩子不容易,辛苦十几年,现在只剩你这根独苗苗,你难道忍心看他们颗粒无收?好生活下去吧,日后多替弟妹尽孝才是正理啊。”
曲静胜闻言一怔,似深受触动,紧接着爆发出凄然痛哭,脸埋进膝头,细薄的双肩颤抖不止。
船上三人只能百无聊赖的等她哭完。
良久,曲静胜终于抬起红肿的泪眼,强忍抽噎道,“阿叔,我明日还想赁你的船,你看是否方便。”
“唉,你这是还不死心……”疍民怜悯道,“赁我的船可以,不过我得提前与你讲清楚,明日极有可能下雨,河道涨水,你弟妹不一定还会留在金明桥这一片。都城里水系四通八达,这么多条河,你打算如何找?”
明日要下雨!
曲静胜心头一喜,她之所以选择赁下疍民的渔船,图的便是疍民们观测天气的本事。
这些靠水讨生活的人,有自祖辈口口相传下来的预测天气办法,本事不一定比钦天监差多少。
既然天公作美,那她只需要在这里再守上一夜,防着禁卫调派水鬼过来捞尸。
擎等明日河道涨水,便能自然而然掩盖过令煦三人死不见尸的纰漏。
“顺着水流找罢。”曲静胜面上不动声色,垂下眼睑瓮声瓮气道,“万一涨水时正好把人冲出来了。”
不能一下雨便立刻放弃寻尸,容易露馅。
“行。”疍民应得爽快,明日下雨,左右不好出船撒网,继续帮着寻尸也是进项。
两个禁卫听曲静胜与疍民三言两语定下明日行程,便知她被疍民说动暂时歇了死志,双双松了口气,让疍民把他们就近放上河岸。
曲静胜含肩躲在疍民身后,没有理会告辞离去的两人,似乎对他们芥蒂极深。
二人上岸后,直奔一处临河茶楼,向林校尉回禀方才曲静胜两度投河寻死之事。
林校尉听罢,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他知道两名手下的意思,无外乎是这个大小姐因弟妹的死心灰意冷十分消沉,又颇为烈性在意贞洁,此时不宜再安排人对她下手做点什么,免得把她刺激狠了,路过茅房都能投粪坑,弄巧成拙真死透了。
是陌生又熟悉的挫败感……
好像稀里糊涂再次被架住动弹不得。
林校尉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个大小姐未免太擅长四两拨千斤,每一次都能在不动声色间让人吃个哑巴亏。
若非确定她并不知晓布防图是个圈套,就凭她步步精准避开所有危机的运气,很难让人不起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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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曲静胜无处可去,又需要守在金明桥附近,索性以方便明早早起寻尸为由,多使了一点银钱,请疍民把渔船停在金明桥附近,并容自己吃住在渔船上。
疍民以船为家,不拘晚间停在何处,能多赚一点乐意之至。
高高兴兴去往相邻渔船上凑合一宿。
五月的河面有习习凉风吹散暑气,更有河岸水草里成群出没的蚊蝇。
曲静胜仰躺在逼仄晃荡的船身里,吐息中尽是渔船浓郁的腥臭,抬眼瞧见乌云遮过残月。
她定定望着天际那缕冷光,在声声蛙鸣鱼跃中,连日紧绷的心弦逐渐松懈下来,半醒半寐间竟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
至夜半子丑,雨声淅淅沥沥落下,时疾时徐,砸在扬玉河面犹如奏起翩然乐章,伴着风雨之声,曲静胜翻了个身,终于可以安心睡去。
翌日晨鼓一响,坊市解禁。
一只小船迅疾破水踏浪,在金明桥附近搜寻一周,没有发现尸首,径直顺流而下。
做戏做全套,曲静胜不畏风雨,坚持手持竹竿,不时翻检河上漂浮物什。
如此,转眼便是四日。
曲静胜每日早出晚归,早已搜遍整条扬玉河,甚至连都城大半水系都来去数次。
每到一处码头或岸边市集,曲静胜都会下船细细打听一番,询问近来可有捞到无名的孩童尸首。
借由寻尸为托辞,行在市井之间,各种细碎消息顺理成章灌满耳朵。
譬如说延兴门下那个正挨主将王瑛痛骂的城门郎名唤陈宽,原是景祐元年的状元郎,因行事狷狂,伴驾兰台时被景佑帝亲自从清贵翰林院贬到延兴城门下。
听起来匪夷所思,可实则算不上多新奇。毕竟先帝在时视百官为贼寇,曾开过把庙堂高官贬去做驿丞,负责为昔日同僚迎来送往,以为折辱的先例。
不过,如今都城上下传得最沸沸扬扬的还是另一桩大事——昨日朝廷有支水师沿江北上,临阵易帜,投了庆王。
庆王那边征调舟楫多日,所得依旧不足,正愁大军无法顺利过江征伐。
得了水师犹如打瞌睡碰上个递枕头的,听说庆王当即调兵遣将,准备渡江。
如今在长江沿岸率兵对庆军作战的主帅是景佑帝亲姐姐的公爹李元崇。将门出身,临危受命,忠心有余而才干平平。
其声势名望完全无法与立国有功、常年驻守北地抗击鞑靼戎族的庆王相提并论,都城百姓不乏唱衰者,已有人在商量趁着战火尚未蔓延过来,该携家带口往何处逃命了。
曲静胜也不看好李元崇。
一旦庆王大军成功渡江,李元崇再无天险加持,根本不足为惧,庆军十日内必成破竹之势直取都城。
届时唯一会令庆王感到头疼的只剩防守在都城内的二十万大军。
曲静胜眼神落在自己腰间的荷包上。
里面装着那两张布防图。
因为布防图本身是用防水的皮子制成,再加上她出思过院前又特地捡了包糕点的油纸裹了几层。哪怕随她两度落水,图上山川字迹依然清晰。
图是假图,可她这四日起早贪黑在都城各处水道、码头、市集与城门来去,交往无数老幼小民,也不尽是白做掩禁卫耳目的表面功夫,自有额外收获。
是该出城把布防图与整合起来的消息送给庆王了。
这点东西不为立功,只为四姐弟日后对上康和郡主未雨绸缪。
母女十几年,她太了解康和郡主的性情了。
骄傲至极的天家贵女,往后对上他们四个被她抛弃过的孩子,大概会有种弯不下腰来的扭曲愧疚。
人一旦沾了扭曲,行事多半是没章法的。
至于应该如何出城,曲静胜权衡一番后,决定继续飘在河面‘寻尸’,什么都不做。
这种时候,一动不如一静。
因为有人比她更着急。
景佑帝眼看庆王手握水师,即将成功渡江,必然急着放她出城去给庆王送图,以期引庆王入套,拖延庆军攻打都城的进程。
而且,她若主动寻机出城投奔庆王,那便证明她已经歇了求死之心。
监视她的禁卫保不齐会立刻给她安排还没用上的腌臜手段。
当下关头,于她而言,事缓则能圆。
耐心等待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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