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黄昏,城头第一通暮鼓擂响之时,曲静胜又到了延兴门附近的小码头。
见城门下仍聚集着不少尚未归家的人,当即示意疍民靠岸。
疍民已经习惯她每到一处人货汇集处便下船打听弟妹踪迹,提醒她一句早些回来,莫要错听三通鼓,便不再多言。
曲静胜走近人群,发现其中不乏挑担推车,偕老擎幼的人。
看起来不像是赶着在暮鼓三通前归家,而是欲要举家出城远行。
因为今日城门提早关闭了,所以这些人只能堵在此处,闹腾着要城门卫开门放行。
曲静胜眼神微闪,随便找个面容和蔼的大叔搭话,得知他们确实是打算举家出城避难。
“哎哟姑娘你还不知情呢,刚传出来的风声,听说反王大军已经尽数渡江,当即连下江边两城,那个姓李的大将军根本不是对手,节节败退。眼看反贼马上打到都城来了,想想兵鲁子满街跑,谁人不心慌,真是连多呆一夜都提心吊胆。”
大叔叹息连连,“不如趁早躲去乡下亲戚家一阵,等日子太平了再回来看看,也不知到时我家那费了几代人力建起来的屋舍可还安在,可还姓姜。”
曲静胜闻言默然。
景佑帝赵峥确实没什么大本事,登基不过几载便搞得内外生乱,但他对生活在脚下的都城百姓还算宽宥,一贯延续先帝政令,薄有仁和之名。
所以,于都城普通百姓而言,景佑帝才是正统,是仁君。
任他庆王威名在外,才比天高,也只是个反王。
谁会信任反贼呢。
哪怕他是开国先帝的儿子,也姓赵。
庆王若以重兵攻打都城,那是彻底坐实了反贼之名。
唯有兵不血刃,方能最快收拢民心。
想必庆王也不愿意要一座百姓奔逃思旧的都城。
曲静胜无意识攥攥手心,她掌握到的消息对庆王的作用或许比她想象中更为重要。
“诸位!”曲静胜怔神间,城门郎陈宽不知何时现身了。
不是话本里风姿翩翩的少年状元郎,陈宽约摸四十出头的年纪,个高而消瘦,一身布衣落拓,再配上一把参差不齐的短须,整个人由内而外透着不羁,不像朝廷官吏,更似诗酒走天下的洒脱侠客。
“请诸位相信皇上与这城中二十万守军,尚且未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诸位不必舍家奔逃。”陈宽朗声安抚躁动不安的百姓。
心有惶惶的百姓根本不信陈宽说辞,见他周身无有半点官威,仗着法不责众,干脆厉声驳斥。
“既无灭顶之灾,你们这些当官的为何要早早把家眷送去城外避难?说来说去,不过是想把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留下守城。届时若当真改天换地,唯独我等妻儿在尸山血海里掘挖,你们倒是一家团圆,换个主子一跪,八成还能继续享受荣华厚禄。”
有人高声附和,“没错,做人不能这样丧良心!”
陈宽似乎无可奈何,耐着性子讲道理,“哪里又把家眷送出城了,我的家眷尚在城中,不信可以移步去前面杨花巷查看。”
“你的还在,那个守城大将王瑛的妻儿可不在了。”
“是啊,我今日中午亲眼看见他家车队匆匆出了延庆门往西边去,后面零零散散跟了好几十辆车。当时还纳闷他做甚,现在想来必然是他提前得知了前线战况失利。听说他家还是皇亲国戚,他们都逃了,我们为何要死守在此。”
“闲话休说,天快黑了,快开城门放我等离开!”
人声沸腾,叫嚣不止。
陈宽奉命守城,当然不敢随意开门,坚持劝说。
曲静胜发现他看似固执坚守,实则从始至终都没有调遣那些披甲执锐的卫兵过来帮忙镇压的意思,反而还口称为防激起民变,强压着不许卫兵们竖矛布阵,伤害百姓。
如此一来,一干守城官兵简直是任由百姓步步紧逼至城门下。
几个颇有胆气的壮年见守城官兵怯弱,直接带头跳过垛墙,高声招呼众人一起放锁去闩开城门。
百姓们见状一哄而上,‘轰然’一声,厚重城门在众人合力之下,徐徐打开。
曲静胜挤在人群里,遥遥看了眼外面阔大无拘的天地,毫不犹豫转身,逆着人|流往回走。
她不是不想趁机混出城去,而是这会儿外面到处散着惊惶不安的人,定然不乏心怀叵测之辈趁乱为祸乡野。
她一独身年轻女子走出去,与送到饿狼口边的膏腴有何区别。
总不能像上次假意落水一样,指望禁卫及时相救。
在她无性命之忧的前提下,她遭遇沦落那些禁卫只会乐见其成,保不准还会在其中推波助澜。
眼看曲静胜挤开人群,一路小跑回到渔船上,潜在暗中的林校尉等人神色古怪,莫可名状。
“方才那么好的机会,她为何不趁乱带图出城投奔庆王?”有人想不通。
“害怕吧。”有人想起曲静胜在出逃当夜对陈清源说过的话。
她说自己害怕外面的世道。
难怪不敢出去。
“不止如此。”林校尉挑起眉,跟踪这人几日,他自觉已经摸透这位大小姐的性情。柔弱是真柔弱,但绝非全无成算之人。
端看她条理分明在都城水系寻尸便能知其一二。
林校尉稍微转念,自觉看穿了这大小姐的想法。
反正庆王已经过江,大军势如破竹,推至都城不过十来日光景。
曲静胜作为庆王仅存的嫡亲外孙女,现下只需安然藏在城中,等待最后的结果。
若是庆王顺利打下都城,成功登基,她再现身认亲,之后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有没有送图的功劳于她而言没那么重要。
若庆王败在都城二十万守军手下,她藏身不出正好保了万全。
当然,她不愿意早早出城寻亲,可能还有自觉无颜面对亲长的缘故,羞惭作祟。
毕竟四姐弟一起出逃,唯独她活了下来。
换个说法,是那三个孩子的死成全了她的活。
算盘倒是打得叮当响。
可惜,皇城那位不允许她龟缩下去。
庆王已经过江,时间紧迫,她必须即刻出发去到庆军大营,让那两张图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那两张图逾期可就废了。
林校尉微眯起一双狭长的眼,对身边手下交代几句。
这日夜里,曲静胜合衣躺在船上,静听三更梆响敲散虫鸣。
因为不确定禁卫那边会想什么法子把自己弄出城去,她心存戒备,不敢踏实睡去,只是闭目养神。
忽闻‘哐当’一声,从天而降一只火把,几下滚到疍民家做饭用的柴薪与鱼油处。
曲静胜一惊,意识到这般简单粗暴的‘意外’八成出自禁卫手笔,他们等不及了,打算找由头送她出城。
譬如说把她烧得跳河,等她昏昏沉沉醒来,说不定已经被‘好心人’救起,身在出城的车马上了。
曲静胜轻哼一声,一个鲤鱼打挺拽上水桶冲过去收拾残局,鱼油罐子燃着太厉害,她的三脚猫功夫在这时候倒是顶用,精准把木桶抛出盖在上面,然后连桶带罐一起踹进河里,期间还不忘高声唤醒相邻渔船上的人帮忙救火。
她才不要现在离开。
她要熬到景佑帝彻底坐不住的时候再被顺理成章送走,唯有在紧要关头,方能彻底杜绝有人在路上对她动歪脑筋。
思过院没有铜镜但有水塘,她三不五时照一下,觉得长大后的自己生得甚为光彩美丽,多防备一二总没有错。
况且这些人逼得她们姐弟几度跳水搏命,只是让他们着急上火算是便宜他们了。
随水而居的疍民对于取水很有经验,不多时便把渔船上得火扑灭得一干二净。
曲静胜感激的冲众人道谢,又主动赔偿了遭受无妄之灾的船主疍民一笔银钱,一切便算揭过去了。
唯独禁卫那边垂头耷脑听训,林校尉真的无法理解,为何自己手下办这点小事也能失手。
然而接下来林校尉方意识到,他可能训人训早了。
往后的两个日夜里,他们想了好些办法打算不动声色把这大小姐弄出城去。
然而每次都会被对方无意化解或是侥幸躲过去。
曲静胜格外当心且沉着,不给禁卫丝毫送走自己的机会。
直到听说庆军大败李元崇,已快打到泗丘,按庆军目前的推进速度,再有六日,该至都城脚下了。
差不多了。
再留下去耗尽景佑帝耐性,她该凶多吉少了。
这日中午,曲静胜过坊市时,‘一不留神’被匆匆出逃的百姓用一大包货物硬搡了一下,脑袋直直撞在坊墙上,当场晕厥过去。
再醒来时,身下一阵晃悠,伴随着踢踢踏踏牲口走道的动静,约摸是上了牛车或马车。
曲静胜缓缓掀开眼皮,桃花眼底尽是惶惑。
慈眉善目的车主媳妇抱着个襁褓婴儿,见状连忙安抚她,并细心说明情况,他们是出城躲避兵祸的,由于走得着急,车夫扛着家什不小心撞晕了曲静胜。
当时他们急着出城投奔亲戚,又找不到曲静胜的家人,不敢把她一个昏迷的年轻姑娘放在大街上,索性一道带出城了。
“姑娘放心,我们夫妻不是坏人,此番实属无奈之举。等你好了,只消城中太平,随时可让我们夫妻送你回城。”
曲静胜懵怔片刻,缓过了那阵想要呕吐的欲|望,方按着额头打起精神问道,“你们这是去往何处?”
车主媳妇答了,不出所料,正是泗丘方向的乡野。
曲静胜愣了一下,良久才道一声“好巧。”
“我的亲人也在这个方位。”
她双目澄澈,一眼见底,属实是个心无城府的大小姐。
车主夫妻/交换个眼神,心中有数,笑吟吟跟着道声巧。
次日上午,榕树下官道垭口,车主夫妻和曲静胜分道,往亲戚家去了。
曲静胜独自走西北方向前往泗丘。
按她的脚程,最早今日黄昏便能抵达庆王大军扎营地。
但曲静胜到底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哪怕后来被关进思过院吃了四年苦,可也从未步行过这么远的路。
她一边问路一边前行,天黑透了尚未到达,不过距离也不算太远了,因为到这一带后,这些日子一直萦绕在身上的那股被窥视的感觉消失了。
实在疲累至极,曲静胜先是坐在溪边歇口气,后来坐不住,干脆躺倒在溪边杂草间。
沙地里冒出一枝开花的夏枯草擦过鼻尖,少女嗅着清苦的花香,忽然笑开。
五月端午出逃,那夜残月如钩如镰,而今彻底逃出生天,天上玄兔已显玉润珠圆。
小溪流水潺潺,清风吹拂过脸,直至这一刻,曲静胜方才彻底觉得自己离开了逼仄阴暗的思过院与那终日悬在脖颈上的铡刀之下。
云山青青,风溪冷冷,连晚风里都有暌违已久的自由味道。
少女面上笑意越来越大,最后干脆翻身坐起,脱了鞋袜蹦蹦跳跳踩进沁凉溪水,鼻间还哼着不成词句的江南小调。
溪水没过小腿过半,她提着裙摆在水里来来回回走动,不时借着月光低头观察水中浮浮摆摆的小鱼,想看清它们身上那浅淡光彩究竟是月色缘故还是本身的鳞片。
实在辨认不清,她索性把裙角往腰间一掖,双手掬水,试图捞上一条看个仔细。
芦苇丛中有窸窸窣窣的响动,曲静胜手捧溪水不经意回头,口中小调戛然而止。
——脖颈迎上一柄寒光湛然的长刀。
一行披甲执锐的将士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出现在溪边。
“哗啦——”
手中清水砸回小溪。
曲静胜收了面上笑意,缓缓站直身体,颈上长刀也随之微微上挑。
是无声的警告。
她若再敢异动,那闪烁利光的冰凉刀尖将会划破她的喉咙,不留余地。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男子嗓音沉而凛冽,一身飒飒戎装再配上那高壮身形与黝黑脸庞,威压十足,仿佛连自由风意都稍显凝滞。
曲静胜微微眯眼飞快打量过持刀男子与他身后那群满身锐意的兵士,能正大光明出现在这处地界,身份十分明显了。
他们是庆王麾下。
约摸是在夜间巡查时发现了她。
曲静胜镇定下来,清凌凌回望为首那名男子的黑脸,“我是康和郡主之女,庆王的外孙女。”
“康和郡主之女?庆王外孙女?”溪边蝉鸣虫嚣不绝,黑脸男子重复曲静胜的话,他没说信与不信,眼中却带上了明显的审视。
“是,我逃出来了。”曲静胜大大方方昂首任其打量,“我知道你怀疑我的身份,你眼下既然无法判断我是真是假,不妨直接带我回去,让郡主来辨我是谁。”
至于为何不说让庆王来认,因为曲静胜只在两三岁时见过庆王一次,这么多年过去了,哪里还认得出对方。
黑脸男子没有做声,以居高临下的姿势静静审视曲静胜片刻,目光不着痕迹在她光洁的小腿上多落了一眼,看清上面确实有一粒小小的红痣后,缓缓收了刀。
“转过去!”
命令的口吻,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曲静胜蹙眉,正想问他此为何意,只见那群披甲执锐的兵士齐刷刷地转过身去。
“上来。”裹着青布的刀柄递到曲静胜面前。
她沉默一瞬,抬手握上去,被男子大力带上溪岸。
之后,男子也自顾背过身去,没再多看她一眼。
留足时间让她穿上鞋袜,整理衣裙。
曲静胜抽空望向那道高壮背影,既惊且诧。
庆王手底下的将士未免太懂知礼守节,怜香惜玉。
这还没确认她的身份呢。
半个时辰后,曲静胜进入辕门,被带至中军主帐之外,黑脸男子留下一句“在此等候”后,径直入内。
门外左右两排数十守卫齐刷刷冲他行礼,完全没有阻拦的意思,看得出此人身份不低。
年纪轻轻,无需通报便能自由进出大帐。
这般地位。
曲静胜挑眉,暗中猜测这位黑面壮士或许是某位舅舅家的表兄。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