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星点点,明月团团。
曲静胜正胡思乱想之际,只见营帐搭帘忽地自内掀开,一群人高马大的戎装男人乌泱泱涌了出来,明光甲片撞出沉肃声响。
为首那人虽然步履如飞,硬朗矫健,一张黝黑脸庞端的是英姿勃发,可是观其须发已在煌煌夜火下现出灰意,便知其绝非青壮健儿。
曲静胜隐约猜到来人身份,恭敬敛裙,大大方方道,“外祖父安好,我是璨璨。”
“璨璨?”庆王快速打量静立于月光下的弱质少女。
相貌其实与长女盈华并无几分相似,眼眉间的神态气韵却如出一辙,常年生活在一起的人或多或少会熏染彼此的痕迹,极难作伪。
再观少女一袭再寻常不过的荆钗布裙,从头到脚写满狼狈土气。可当她毫无预兆对上一群杀气凛凛的战将时,依然能保持自若从容。
盈盈行礼的姿态谦和自然而不露丝毫娇怯气弱,举手投足,行止有度,一看便知从小受过严格教养。
想起元安方才耳语所言,那还算隐秘的印记……
一个照面间,庆王心下已然确定眼前少女的身份,一时虎目含泪,既惊又喜,“璨璨,好孩子!你是如何逃出来的?这一路没少吃苦吧?”
庆王的眼泪掉得曲静胜猝不及防,真真假假的情谊她分不清楚。有心跟哭几声应应景,可她打小便不爱掉泪,更遑论是在一群陌生人面前失态。
她也不难为自己,只微微垂首笑出几分牵强涩然,“我一切都好,劳外祖父挂怀了。至于个中内情,我们能否寻个空闲帐篷坐下细说?”
曲静胜看得出庆王及他身后一干部下对自己孤身突兀出现在庆军大营附近疑问重重,遂没打算进去庆王的中军主帐,算是避嫌。
她是庆王的亲外孙女不假,可她姓曲,卫国公府的曲。
她的祖父曲礼是正统拥趸,对景佑帝忠心不二。她二叔曲定更是差点成功斩杀庆王爱子,并将几十万庆军拦在长江北岸不得寸进。
从这场内战打起来那日她便知道,在一切尚未尘埃落定之前,朝廷与庆王双方都不会真正信任她这种尴尬角色。
“你这孩子……怎与外祖父这般见外。”庆王收敛激动,不以为意一哂,蒲扇大掌直接拍上曲静胜的胳膊,不容分说便把人往大帐里带,“进去说!”
那群追随出来的将领立刻齐刷刷分列两旁让路。
曲静胜微怔,又极快释然。
庆王的信任或许有那么几分是因为血脉亲缘,但更多的还是源于他自身足够强大,所以足够自信。
端看如今的战局光景,她若是景佑帝派来的奸细,那无异于在玄武门胜负已见分晓后选择投效李建成。
得多缺心眼啊。
一干人进到大帐,曲静胜安安分分坐在庆王下首,从举止到眼神无一处不规规矩矩,可说出来的话却直教人骇怪连连。
她并不卖关子,言简意赅说明自己是如何带着弟妹们设计脱身的。
帐内众人全程如听说书一般,时而瞠目她们四姐弟小小年纪却有向死而生的胆气;时而谑笑国公府与景佑帝竟被几个小儿耍得团团转;时而又为独身行在市井之间与众多禁卫周旋的年轻姑娘捏一把冷汗。
直到曲静胜将一路经历讲完,自荷包里取出那两张包裹严实的布防图递交给庆王,还有些人摸着下巴,一副意犹未尽的形容。
庆王已知这图只是个逃命用的幌子,不以为意。目光中夹带的几分审视悄然褪去,落在少女沉静柔和的侧颜上,一腔慈爱泛滥,怜惜又愧疚。
“是外祖父连累了你们姐弟几个,小小年纪竟要遭这番大罪。好孩子,你一连数日与人周旋不见得比我们在战场上轻省,到了外祖父处你便可以踏实了。时辰不早了,快些去歇下吧,明日我再着人送你去后方城镇寻你母亲。”
“外祖父折煞了,得您庇佑,于我们姐弟而言已是否极泰来。”曲静胜听说要送自己去后军见康和郡主,心知方才所言取信了庆王,不轻不重捧了庆王一句。
见庆王并不重视那两张图,她遂又接回来,单把都城布防图摊开在条案上,正色询问,“可否再占用外祖父一点时间,我这几日在都城打听到了一些有关那二十万守城军的布防消息,还未完全告知于您。”
此言一出,庆王及一干部将皆是一愣。
若是曲静胜甫一见面立刻便说她要呈报军情相关,他们肯定不信,只当小姑娘在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玩笑。
可有方才曲静胜讲述自己如何带着年幼的弟妹们耍弄所有人,绝处逢生在前,他们至少不会随意轻视她。
“来,说说。”庆王兴致盎然,十分期待这个灵慧出挑的外孙女还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惊喜。
曲静胜并不托大,说正事前直言不讳,“外祖父,我近日虽走遍都城,但消息来源多为市井百姓口耳,不一定准确。您只当我是一个不那么靠谱斥候,一字一句需细心甄别才是。”
她自己先把丑话说到前头了,有几个因她女子身份而心存藐视的将军反倒不好再嘀咕了。
曲静胜拿着那张都城布防图从西至东讲起。
她所说消息极为细碎,譬如自己渔船夜宿京西粮仓附近水域,发现每日晨鼓之前,满城酣睡之际,粮仓的六十七辆运粮车会出广安门,往京西大营方向去。
再有延庆门的伙头兵每日在坊市间采买时蔬的大概数量。
以及往来为汇通门军营运送柴薪的铺子共有几条船,几日送一次货。
如此等等。
都城外郭十四门,便于庆军攻伐的共九门,无论大小险要与否,她都差不多摸清了九门守军与附近驻军最近三次送进去多少粮草柴薪。
行军打仗最重要的便是粮草。
掌握粮草动向,再花些功夫,何愁理不清楚景佑帝那二十万大军在都城各个城门的屯兵布防情况。
若确定消息属实,届时攻城前以此排兵布阵,可事半功倍。帐内诸人皆听得神色莫名,震惊、欣喜、疑惑等,形形色色,兼而有之。
曲静胜不管众人是何脸色。她一边详尽讲述,一边拿起问庆王借来的炭笔,凭借记忆修正图上自己见过的,有明显错漏的城门岗哨布防。
如此,既能辅助庆王一系尽快理清都城二十万大军的排布情况,还可以让诸将提早了解都城各门岗哨陷阱,为庆军打进都城多添几分胜算,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起先碍于身份与男女之别,只有庆王俯首查看曲静胜改图。
后来众将见庆王不时捋须颔首,满目欣慰的模样,着实好奇这位深闺小姐到底还带来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
有个面庞坚毅的年轻将军往曲静胜身边迈了两步,斜眼偷看。
自他打头,你一步我一步,不知不觉间条案边竟凑上来许多人围观。
看清图上内容后,一众行伍出身的战将不时交头接耳出言探讨如何规避陷阱,一副热火朝天的光景。
直到一把粗嗓打破还算和谐的气氛。“此处箭楼与城门楼之间隔着瓮城,东西两面虽设有两座闸楼,可日常百姓出行皆需绕走西闸楼下券门,东闸门闲人勿入,你又从何得知东西两座闸楼下券门实则都暗藏千斤闸?”
冷不丁被人质疑,曲静胜未受干扰,自顾凝神补完手中几笔,方才抬眸望向粗声粗气的大胡子。
少女眼波明,黛眉轻,神仪明秀。面目五官人如其名,有灿若朝光浮于水的明媚艳色。而举手投足又恰成相反气韵,静如温风梳柳色。
如此矛盾的特质糅合在同一个身上,非但不显怪异,反而愈加凸显出她的沉静清贵。
无论置身何地,面对何人,她都无需疾言厉色,只那么不急不缓的抬首轻笑,便让人觉得她底气十足,却又不会倨傲到拒人千里。
“这位将军可还有疑问,请一道说来,稍后我一并解答。”曲静胜笑得客气又谦和,坐在那里宛如一枝纤弱但清韧的柳条儿。
众目睽睽之下,大胡子按按自己的佩刀,蓦然起了股欺凌弱小的讪然,脸腾地红个透彻,磕磕绊绊道完自己的几处疑问。
简而言之,他不信手无缚鸡之力的深闺小姐会收集整合军情;更不信曲静胜有本事深入几座城门楼内部刺探屯兵岗哨,并且全身而退。
军中最厉害的斥候去了都不一定能成。
不过这次他比先前多了一点礼数,话末,飞快咕哝一句,“还请小姐解惑。”
曲静胜凝眸认真听过,慢条斯理给出答案,“众位应当知晓,如今都城各门布防名义上是由平庆通政使孟照主管,孟照科举出身,武略平庸。真正负责都城布防的乃其副手,以用兵如神闻名天下的名将曲定。”
“曲定将军是我二叔,在我十三岁之前,凡他回到都城,我与舍弟每日必承其教导武略兵法,也曾离京随他去过战场。”
“所以我不仅认得出这张假图乃他亲手绘制,也大致了解他的用兵路数与习惯。早在探查九门军情之前,我已事先整合出图上与他排兵调性不符之处。带着答案去反验疑点,事半功倍。”
曲静胜没有刻意避讳自己与曲定的关系,反正是众所周知的事。
不过她在提及往事时还是有不明显的怔忡失神,想起自己唯一一次战场经历。
她出身高贵优渥,国公府又子嗣单薄,从前两房人加起来只有她与令煦两个孩子。
她自小被人捧着哄着长大,年幼不醒事时难免沾染骄娇二气。
有次冲府中下人大发脾气,恶意戏弄,正好被路过的祖父与二叔逮到。
两位长辈没有当场责罚于她,却在隔几日出京奔赴战场时,不顾母亲与二婶气愤阻挠,把她与弟弟一并打包带走了。
朔风凛冽的北地,鞑靼突袭,劫掠边城,小股纵马,形如利箭,来去如风。
曲定安排好迎敌之策后,一手牵着一个孩子上了夯土城墙,让他们亲眼目睹高墙之下满城惊惶奔逃的百姓。
“璨璨,令煦,你们看,祖父与二叔血火里来去,护佑的正是那样一群面目模糊的卑贱小民。”
那天最后,曲定蹲身替两个孩子捂热冻得通红的小脸,郑重又包容的告诫,“勿以身贵而贱人。”
时隔多年,曲静胜仍然难忘当年立在风雪万仞上,俯首视苍生渺渺的震撼。
她言犹在耳,当年以身教她之人却背离初衷,言行不一。
高高在上判定她们姐弟四人活该送死,最后或许还会假惺惺哭上两句身不由己。
可笑。
谁稀罕他们的眼泪了。
当不了金,做不了银,更救不了命。
他们无情,莫要怪她无义。
她要重入都城去接回年幼的弟妹,他们藏身西林庵绝非长久之计。
一旦露了痕迹被人窥出端倪,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重入都城的前提是助庆王大军尽快攻破城门。
曲静胜微垂眼眸敛下情绪,为博取众人信任,复而又举例一些自己深入探查验证的手段。
“我能平安游走多处城门,刺探屯兵岗哨,又从那么多城门军的刀枪之下全身而退,并非我有天大本事,能不惹守军怀疑,瞒天过海,实乃宫中禁卫帮我斡旋。再加上,我本身‘可疑’。”
城中那几日,曲静胜每每下船在码头市集‘寻尸’无果后,都会灰心丧气前往附近城门一趟。
然后在禁卫眼皮子底下,理直气壮徘徊不去,一时跟城门前排队举家搬迁出城的人搭腔;间或支着耳朵偷听无力逃难的百姓低声下气向守城军询问战事消息。
在监视她的禁卫看来,她此举是因为久久寻不到弟妹尸身,颓丧至极,只能寄希望于庆王大军尽快入城。
所以混在目前人|流往来最多、消息流传最广的城门楼附近,以期与人打听到庆王大军最新相关消息。
曲静胜在各处城门楼下盘桓游荡,探头探脑,‘一不留神’还会被如水人潮中挤得走岔道,误入那些三明五暗的门洞,然后又赶在守城军持械驱逐前讪讪离开。
她心里带着答案,很多地方只需要稍微靠近,匆匆一瞥便能验证疑点,根本不需要深入探查。
形迹可疑又如何,她根本不怕惹人生疑,这份可疑分明是她得天独厚的优势。
反正在那群禁卫眼里,她不过一个被人随意摆弄的棋子,从前养在深宅大院,初次独身行走于世间,蠢笨露馅很正常。
为防她稀里糊涂被城门军抓走耽误大事,禁卫还少不得暗中为她打点,间接成了她光明正大收集军情的好帮手。
当然,被挤误入这种法子她只用过两次,算是自个儿在心中逗耍禁卫,缓缓压抑满腔的恶气。
更多的还是根据曲定曾经所授,整合信息,汇成情报。
她在假图上修正的每一撇笔画,都来自连日不眠不休的积累。
有赫赫威名的曲定曲将军背书,比曲静胜长一百张嘴来解释保证都顶用。
帐内诸将再度望向被涂抹过的布防图,面上不自觉多带上几分端肃。
大胡子终于肯正视那图,激动之下甚至不顾会在庆王面前失仪,径直捧了起来,越看越忍不住咂舌,不敢置信道,“你可是从出逃伊始便在打整合都城布防图的主意?所以用图作伐子,那张长江沿线作战图只是个障眼法。”
“并未。不过是风吹哪页读哪页,路向何方去何方。”曲静胜诚实应道。
但凡出逃当夜,国公府的人心存半分怜悯,肯放他们平安出府,晚一刻再来追杀他们姐弟,让她年幼的弟妹们有机会跑到永定桥再下水,而非冒险走金明桥搏命,她都不会下了狠心用曲定昔年所授去搜集这些东西,今日又这般果断奉上。
既然毫无情义可讲,那便各凭手段。
曲静胜说的是实话,帐内从上至下却只当她是谦词。
庆王更是拍拍她的肩膀,朗声大笑,赞不绝口,“好啊!好!不愧是我庆王府的姑娘,临危不惧,魄力惊人,本事不小啊!”
帐中诸将正打堆仔细传阅那布防图,见上面所述信息简明扼要,确实是好东西,一时间纷纷应和。
并非溜须拍马,是当真觉得这位小小年纪的深闺姑娘机敏至极,既厉害又有胆气。
最关键的是,她虽出身冥顽不灵的卫国公府,却一心向着庆王。
这不,连庆王都主动为她切割过往,那她往后便只是庆王府的姑娘。
他们这些在曲家手上吃过亏的人,自然不该继续提防她或是心存隔阂。
曲静胜朝众人浅笑颔首致谢,谦虚表示不敢领受,只是微末小技,岂敢在诸位战功彪炳的将军面前现眼。
双方有意交好,言谈间热络又亲近,帐内一时热闹非常,甚至还蹦出来一位认亲的。
年轻的将军笑容灿烂,咧出一口大白牙,抱拳行了个军礼,自我介绍道,“表妹,我是赵崇澍,你二舅家的表兄,在庆王府行二。初次相见便领教了表妹的风采,为兄实在佩服。”
曲静胜望向挤到眼前来的黑面壮士,先被他周身外溢的蓬勃朝气晃了下眼,同样的沉铁甲胄,青柄军刀,黝黑脸庞,却完全不复溪边初见时那副风雨不动的冷肃面孔。
虽然有些意外此人之善变,但想想他还特地背过身给自己机会整理鞋袜仪容,后又把马让给她骑,显然为人不坏。
或许是执行公务时需要端稳持重,下值后方可肆无忌惮展露真实性情。
曲静胜弯唇回以一礼,“表兄过誉,愧不敢受,还未谢过表兄一路照拂。”
“受得受得。”帐内多为粗声粗气的武将,很是炸耳,赵崇澍听见初次见面的表妹说什么多谢一路照拂,以为自己听岔了,并未往心里去,爽朗道。
“实不相瞒,听你讲完这一路经历,我这心现在还在腔子里乱蹦。往后啊,你若遇上难事,尽管来找你二哥,千万莫要再去以身犯险了,听着是厉害,但终究让人悬心。”
距离二人几步开外,正在斟茶的高壮身影手下一滞,壶嘴茶汤断线。
曲静胜一无所知,含笑再谢赵崇澍,又与他寒暄几句,顺便回答了一些他感兴趣的出逃细节。
直到那张布防图来回传阅到庆王手上,帐内武将交口夸赞犹是未停。
曲静胜余光瞟见庆王仔细端详那图,仍旧一张豁然笑脸,可那轩敞眉宇却微不可察的凝滞,不复先前风发意气。
——似乎是从这些将军们凑趣说出能得此图,庆军如虎添翼,强攻都城不过探囊取物开始。
曲静胜心念电转,示意赵崇澍暂停交谈,转头望向庆王,果断开口,“外祖父,璨璨能否问您一个问题?”
“你说。”庆王满脸笑纹,他现在看自己这个小孙女无比顺眼。曲静胜双眸湛然澄澈,似能洞悉一切,“您可是想兵不血刃拿下都城?”
“为何这样想?”庆王饶有兴致打量这个处处让他惊喜的少女,毫不掩饰自己的诧异。
他常年领兵,不是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君,偶尔甚至能称上一句性情中人。
比如此刻,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对曲静胜所言极感兴趣,帐内不知不觉间再度安静下来。
众人支着耳朵,听祖孙两一问一答。
曲静胜想起都城里那些仓皇出逃的百姓,正色道,“昔年曾外祖父建国立邦定都,都城由此汇通南北,揽尽天下繁华。皇考心血,您不忍心挞伐。”
其实肯定还有其他考量,只是不便拿上明面。
譬如说,庆王虽然已是天下皆知的反王,但面上还是打着‘勤王诛奸’的旗号重兵南下的。若他带兵强攻夺下都城,摧毁曾令万民归心的太|祖心血,那便坐实了反贼的名头。
哪怕由此登位掌权,将来归拢民心也必成难题。
自古以来,得民心者方得天下。
反之,终难长久。
庆王起兵四载,从前更是不知花了多少年月暗中筹备。
他所谋求绝非当下无限风光,而在万世。
“璨璨知我。”庆王捋须欣慰感慨,笑吟吟道,“你这姑娘灵透得紧,既然敢问出来,想必腹藏乾坤。可是还在都城中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打算再助外祖父一臂之力?”
此言一出,帐内诸将面色精彩纷呈。难免觉得庆王过于随性,异想天开。
可是转眼看看那霞姿月韵却坚韧非常的少女,许多质疑又说不出口。
她能平安无事站在庆军大营本身已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
再加上她带出来的作战图与军情,若她身上再发生一些瞠目奇事,似乎也算不得多匪夷所思。
曲静胜无视那些复杂难言的打量,双手接过布防图摊在长条案几上,长指毫不犹豫点到一座城门上,“九门之中,唯此门最可能为外祖父洞开。”
“延庆门。”庆王吐出城门名字时忍不住想笑,“延庆门与皇宫同在都城中轴线上,一旦攻破,便可直捣皇城。都城外郭十四门里,此门应是屯军守备最森严的所在吧。璨璨,你确定?”
“我确定。”曲静胜镇定回望庆王,正色道,“外祖父,此处守城大将是王瑛,城门郎为景佑元年的状元郎陈宽。”
王瑛。
庆王听见这个名字,面上笑意淡去,眼中锋芒一闪,杀机尽显。
赵崇澍更是蔑然冷哼,直言不讳道,“朝廷当真是无人可用了,那般庸碌小人还敢启用。祖父,若要攻城,孙儿请战延庆门,以为祖母报三年前那一刀之仇。”
曲静胜关在思过院四年,除国公府本家亲眷外,曾有三人在战局还算和缓时探望过她。
她从他们口中得知过不少外间传闻。
她知道三年前,王瑛身为大长公主之子,皇亲国戚,因深受景佑帝信重封其为大将军,率领重兵北上平庆讨寇,结果却屡遭败绩。
直到同年冬天,鞑靼外族犯边。
庆王为护边关百姓,分兵相抗,自然减缓了南下攻势。
被打得灰头土脸的王瑛方才得了喘息之机。
后来,王瑛得知庆王军队在前线对敌作战失利,竟不思为国为民暂弃前嫌,共抗外敌。反倒抖擞起来,绕道偷袭庆王封地庆城。
当时城内兵力不足,内外艰难。
庆王妃明氏乃将门虎女,亲自带领一干妇孺披甲上阵守城。
数度鏖战后,王妃不幸中了王瑛一刀偷袭,险些丧命。
曾经的将门虎女如今终日缠绵病榻,弱不禁风,寿数不知还剩几何。
庆王与王妃乃少年夫妻,恩爱多年。老妻遭罪,他恨不能将王瑛捉来抽筋断骨。
可他并非意气用事的毛头小子了,一双鹰眼深沉,好整以暇落在这个外孙女身上,等着听她在此时提起王瑛有何用意。
“外祖父。”曲静胜垂眸不去看庆王的面色,继续道,“在您的大军顺利渡江即将攻往泗丘的消息传回都城当日,王瑛家眷便出了延庆门往西去了,连人带细软共二十八辆车。由王瑛带兵亲自护送,午时出城,暮鼓时分方回到延庆门继续镇守。”
赵崇澍听到曲静胜提起王瑛家眷,隐约悟到了什么,迅速找来一张都城周边的舆图摊开,指尖略一划拉,推测道,“往来半日光景,莫非是把人藏去了西山别业。”
“不是。”曲静胜十分肯定地摇头,“王瑛自知在外祖父这里罪孽深重,岂敢把妻儿安置在近处等着被一网打尽,那二十八辆车不过是障眼法。”
赵崇澍一愣,“你从何得知?”
“从前我随母亲在都城高门里交际,知道王家一些情况。”
王瑛后宅充盈,子嗣生了不少,可惜尽夭折了。这么些年下来只勉强养住了一个儿子,还是个病歪歪的药罐子。
王瑛对这根独苗宝贝得很,堆金砌玉供着,连出行的车马都是特地拜托工部几位有才官吏特制,轮毂与轴承经过改造,上路后比寻常马车顺平不少。
曲静胜简单说罢王家情况,又道,“那二十八辆车里,没有特制轮毂的马车。”
半日车程,放普通人身上将就一下便过去了。
可于那位病病歪歪的独苗而言,怕是犹如身在炼狱,难熬至极。
未到疲于奔命的紧要关头,王瑛不至于如此委屈折腾自己费尽心血留住的独苗苗。
曲静胜发现端倪,心里有了计较,那几日特地在延庆门那片往来,暗中观察王瑛。
翌日晨鼓作响,延庆门洞开,有三辆外饰再寻常不过的油壁车辚辚行来,其中一辆轮毂与同行另外两辆有些区别,却又算不得多打眼。
王瑛负手立在城门楼上,怔然目送三辆油壁车出城后径直朝东而去。
曲静胜盘膝坐在船头看他。
“这厮还挺狡猾,故意大张旗鼓用二十八辆车弄出动静,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把家眷送去了西边。”
赵崇澍冷哼嗤笑,“玩了这么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结果把人往东边送了,这是想让他们取道茂源入蜀啊。”
蜀地的颍阳侯乃太祖夫妻养大的义子,手握大军十五万,对朝廷忠心不二,十分不齿反贼庆王。
当初景佑帝发现自己的五军十卫压不住庆军后,立刻传旨颍阳侯,令其速速带兵增援。
颍阳侯当即便要出征,临点将前,被与其意见相左的长子趁机软禁。
颍阳侯长子代掌蜀地兵马两年,奉行中正之道,不从景佑帝也不投庆王,只说皇家内斗外人不便插手。
两年后,颍阳侯在旧部帮助下斩杀长子,重新掌权。
彼时庆军已经将要打到京师门户洋州一带了,颍阳侯心急如焚想要发兵扶持正统,与朝廷兵马夹击庆王,为景佑帝解围。
奈何蜀地突发叛乱,需由他带兵镇压,由此耽搁了出蜀救驾。
王瑛与庆王积怨甚深,把自己的家眷暗中送往勉强算得上偏安一隅的蜀中寻求颍阳侯庇护,倒在情理之中。
曲静胜在商议如何兵不血刃拿下都城时,把守城大将王瑛家眷的情况与去向摆上台面,用意十分明显。
不过有些话不宜从她这个小辈口中说出,她适时保持缄默。
莫看帐内武将个顶个的五大三粗,可是能走到庆王身边的位置,除了少数几位勇武盖世的,谁不是粗中有细,否则平日里如何领兵治兵。
他们十分知机,已有人在主动请命,先前那个质疑过曲静胜的大胡子格外踊跃,称愿立刻带人乔装前往茂源方向,必在五日内拿下王瑛家眷带回。
王瑛家眷拖着个病秧子走不快,而庆军的战马脚力惊人,日夜换马不歇,他自信能赶在他们取道茂源前将人绑回来。
“王瑛那厮只有那么丁点血脉,必定就范。只要他服了软,乖乖替王爷打开城门,咱们手中兄弟便能少流一场血。眼看要守得云开见月明,都平平安安解甲归田才好。”大胡子越说越兴奋,哈哈大笑起来。
庆王双目冷然,全无寻到捷径的愉悦。事实上,从曲静胜提到王瑛家眷起,他便再未开口,始终沉默。
帐内过半将领都是随庆王从庆城一路南下打过来的,如何不知他的心结。
若捉来王瑛家眷暗中要挟其打开延庆门,迎接庆王入城,便意味着庆王在给王瑛戴罪立功的机会。
哪怕将来庆王登上那个位置,也不能立刻清算王瑛,以免寒了都城旧臣的心。
众将面面相觑片刻,最终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一位身材颀长的中年长髯将军身上。
“王爷,属下知道您心疼那年冬天惨死的边关百姓,心疼王妃孱弱病躯,不甘心轻纵那王瑛。”
长髯将军走近两步,叹息一声,恳切进言,“有道是,大行不顾细谨。如今最紧要的是您当尽快入主都城,正位天下,梳理朝廷旧臣与兵马,掐断朝廷与颍阳侯联手反攻的机会。旁的,暂且放一放,来日方长。”
不住有人点头应和,“是啊,王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咱们花费四载方从庆地打到此处,期间不知凋敝多少青壮血肉,若临了被那昏君给翻了盘,来日到地下都没脸见祖宗先人。”
众人交口劝说庆王之时,曲静胜始终微垂着眼,自然而然压过其间一闪而逝的讽刺。
当日这些人包括康和郡主八成也是这样劝说庆王放弃她们姐弟的吧。
说得好听,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若有朝一日换成他们自己来做被牺牲辜负的那一个‘小节’,指不定跳得比撑篙人还高,骂天骂地骂娘,顺便诅咒庆王祖宗十八代。
刀不落在自己身上果然不疼,说话中气十足。
良久,被数双眼睛殷殷注视的庆王终于站起身,喟然长叹,他没开口,只冲大胡子摆了摆手。
大胡子面上立时笑开,抱拳高呼一声“末将领命”,阔步出了营帐。
“璨璨。”庆王嗓音里有未收拾好的沉郁,显得整个人威压十足,他平铺直叙,“王瑛可能不成。”
他可以暂时放下旧怨,王瑛却不一定敢信他。
“若是王瑛不成,还有一个陈宽。”曲静胜平心静气道,“这个状元郎陈宽,外祖父可曾听说过他?”
去思过院探望曲静胜的三人里,提及外间事,两位友人曾不约而同给她讲起过这位经历传奇的状元郎。
陈宽出身巨贾人家,自幼养出一身富贵浪荡习气,后来父亲意外早逝,家业败落。
可他仍旧屡教不改旧年浮浪,终日游手好闲,家中光景一日不如一日。
其母在临终前,决定为他迎娶一门悍妻。
眼看儿子与新媳妇拜完堂,陈母取出家法,强撑最后一口气亲手将他鞭笞去半条性命。
而后长跪于新妇面前,痛哭叩拜致歉,称是自己养儿失教,自己故去后,新娘子便成了真的新‘娘’,何其苦,何其哀。
满腔慈爱,声声啼血。
最终,陈母是跪着离世的,临终只有寥寥一句,“我儿……大道当直行。”
母亲的死终于触动了冥顽不灵的浪子,从此在其妻的督促下,陈宽洗心革面,专心举业。
十九年后,魁星楼上点状元,扬名天下。
他的过往种种也被写成话本子戏折子,在都城中交口传唱。
后来陈宽因性情狷介耿直得罪了景佑帝跟前那几个奸臣,景佑帝听信谗言,在其伴驾时随便以御前失仪为由,将人从清贵翰林贬为城门郎。
因为陈宽的事迹在都城几乎人尽皆知,他被贬这事又传了许久,据说那段时日总有人去城门口看热闹,对着官越做越小的状元郎指指点点,说说笑笑。
庆王与一干手下成日行军攻伐,许久没有听过新戏了。
他们不知道陈宽此人,但听完曲静胜言简意赅的介绍,众人立刻明白曲静胜为何“看好”此人了。
断人前途,犹如杀人父母。
况且,陈宽此人的前途里,本身就沾着父母妻儿的无数血泪。
景佑帝那些人可不得遭报应。
区区城门郎如何报应高高在上的君王?
太简单了,为反王打开城门。
为了安众人的心,曲静胜顺便又说了几桩有关陈宽之事。
陈宽阳奉阴违压着兵甲放百姓平安“破门出城”她一语带过。
此举虽能证明此人心系百姓不满朝廷,但她认为另一件事更紧要。
“陈宽与妻子琴瑟和鸣,育有一子一女。可是据我出城之前的观察,他完全没有送走妻儿出城避难的打算。”
曲静胜有次佯装迷路走到陈宽一家所居住的延庆门杨花巷附近,发现陈宽家中小院乱糟糟一片,其妻带着儿女正在拆洗冬日的棉絮。
她在思过院里也做过拆洗棉絮的活计,知道那有多麻烦,不仅要拆洗还要重新填补缝制,四五日功夫打不住。
如此细碎的家常忙碌,全然不像要举家出逃的样子。
陈宽身为城门郎,近来每日目睹大批百姓出逃,他却始终无动于衷,没有安排妻儿离城,无外乎一个原因。
——他认为城里更安全。
他一个小小城门郎何来的自信,自然是身后那扇城门给的了。
他只要开门迎了庆王入城,那他便是能上史书的功臣。
庆王不会让他的家眷轻易折损。
话到最后,众将再看曲静胜,无不心悦诚服。
这个姑娘既有孤身犯险的勇气,又有心细如发的缜密。
曲静胜冲他们颔首笑笑,并未因为那些赞赏的眼神而居功自傲,感到得意。
她落落大方对庆王施了一礼,依然进退有度,“外祖父,璨璨已将所知消息尽数告知于您了,这就先行告退,不打扰您与诸位将军商议正事。”
“好。”庆王蔼然一笑,“让你二表哥送你过去营帐休息,短缺了什么给你二表哥说。”
曲静胜再次行礼道谢,与赵崇澍一并退出。
庆王目送那道单薄人影消失在门障之外,回身与一干部下商议了明日行军作战事宜,又着人秘密入城接触陈宽,一切安排妥当后,众将三两散去。
帐内只剩下庆王与另一道挺拔人影。庆王盯着爆灯花的烛火,唇边不自觉溢出一声叹息。
“夜深了,王爷该歇息了。”青年面对养大自己的长者,嗓音不复先前在溪边‘捉拿’曲静胜时沉冽。
庆王摆摆手,“我不是累了,是为你盈华姐叹的这口气。她这个女儿,太锋利了,怕是与她难有转圜余地啊。”
不是外露的锋芒,而是“争”。
她孤身犯险做这许多,目的无外乎是想在将来换个大好前程。
她无意依靠自己即将飞黄腾达的母亲。
换言之,她对母亲没有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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