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识君
曹肆诫:“江故, 你就是多罗阁主吧?”
江故:“……”
两人之间陷入诡异的沉默。
炭火烧到破衣的血迹上,窜出小撮火苗, 曹肆诫略感讶异,心说无情道的血这么好烧么?遂用铁钎拨了拨,让剩余布料烧得更充分。
半晌,江故问他:“你如何得知?”
曹肆诫感慨道:“真的是啊。我以为你会否认,或者编一些话敷衍我。”
“我确实不欲表露身份,但从不骗人。”江故依然觉得他过于敏锐,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是多罗阁主的?”
“唔,应该是从你想让我拜师的时候吧。”
“这么早?我有露出破绽么?”
“倒也不是。”曹肆诫回忆着说, “当时我就想, 你什么门派啊就要收我为徒?江湖上各门各派我都捋了一遍,还是没猜出来。
“我琢磨着, 多罗阁号称无所不知, 连他们都没有记载过的门派和人物,要么实在是太过低微无用, 排不上号, 要么就是与它本身有瓜葛, 刻意隐藏了。既然敢孤身插手凛尘堡的事, 我想你多半不是前者。
“之后我又看到你劈山埋了廖振卡, 更加佐证了这个想法。不过这时候我也只觉得你可能是多罗阁里的探子或杀手之类的, 我不知道多罗阁是怎么运转的,只能瞎猜,直到十寸雨来了这里, 称你为贵客。”
江故道:“或许我真的是贵客?”
曹肆诫说:“是啊,你一定是多罗阁的贵客。他们给你编造身份, 给你提供消息,十寸雨身为掌签,与其说是来找卢望均收账,不如说就是冲着帮你来的。
“正因如此,我反倒觉得有些怪异。你跟十寸雨提过水荇君、红苕君和甘棠君,我想他们应该是多罗阁中地位很高的人吧,再贵的客也是客,行个方便是应该的,不至于要这么殷勤地伺候着吧。
“而且,据说多罗阁主自天降星雨那夜开始闭关,从清琼山到封寒城,中途要等船渡江,陆路水路加起来,差不多要一个多月,与你到达凛尘堡的日子甚为接近。说是巧合也可以,但若不是巧合呢?”
江故不是第一次领教这孩子的聪慧了,此刻还是不得不叹一句“多智而近妖”。
他问:“你觉得十寸雨也猜到了吗?”
曹肆诫摇摇头:“我不知。都说当局者迷,他身在多罗阁的管控之下,或许反而看不明朗。我觉得,就算他隐约料到你是阁主,也决不会表现出来,只会按指令把你当做贵客相待。这样他办事收账才更方便,不会惹得自己上司们猜忌和不快。”
江故颔首:“人情方面,你果然比我通达许多。”
衣裳烧得差不多了,曹肆诫拍拍手起身,眉宇间带着一丝得意:“不过最让我确信的,是你刚刚说起因果的态度。虽然我没太明白你说的那些话,但我能听出来,你是信奉多罗阁那套因果说辞的。
“多罗阁的客人,大多求的是自身的安定与夙愿,他们并不在意什么因果账目,那些只是他们付出的代价,跟花出去的银两一样。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要多罗阁主给我答案,才不管天下今后会如何。你不一样,你似乎有种莫名的责任感,想要背负一切。
“我常说你不通人情,比不得人家神仙似的多罗阁主,之后想来,是我狭隘了。江故,哦不江阁主,您不会怪我吧?”
江故说:“无妨,我本就不在意这些。”
曹肆诫感激地说:“太好了,您真是仁慈大度!听说连圣上都对您俯首帖耳?那就好办了,您就去跟圣上谏言,说卢家勾结外邦、不忠不孝,谋夺家产、不仁不义,判他们个斩立决,再抄了他们家充国库、充军饷!
“然后说克林国意图不轨,骚扰我稷夏北境,让大军乌泱泱摆过来对阵,管他们找什么东西,取了廖振卡首级,全给轰回老家,这事情不就全都解决了!”
江故:“……”前面那么多铺垫,又是演的?
“您觉得我这个主意怎么样?”曹肆诫催促他,“您快回清琼山吧,我先在这儿拖着他们,造好兵甲,等您的好消息!”
“我说了半天因果,你是一句没听进去啊。”江故扶额,“不能这么做,会引发大战的!拿国运相争,届时血流成河,无辜百姓遭殃,谁去渡那些苍生!”
“好吧,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曹肆诫垂眸叹息。
他近来过得艰难,常被仇恨压得喘不上气,便会贪图一些捷径,在脑海中一遍遍演练,用最简单最彻底的手段,把那些仇人全部屠尽碾碎。
“你不是想亲手复仇么?比起我,你更相信你自己。”江故揭露他真实的念想。
“嗯,你说得对,我只是这么讲讲,你要真这么做了,我反而会有点不安。我信我自己,能让他们的图谋一步步落空。”曹肆诫坐到他身边,“可我曹家灭门就是该发生的因果么?国运要渡,苍生要渡,那谁来渡我?”
江故平静地说:“我在渡你。”
曹肆诫抿了抿唇,呆坐了一会儿,拉过他的左臂,看着他被包裹的伤口,皱眉道:“怎么又渗血了,还是抹点药吧。”
江故摇头:“没用……十寸雨?”
下一瞬,十寸雨在外头敲响了门,声如洪钟:“恭喜恭喜,曹家少主这回真是出风头啦!”
***
曹肆诫给他开了门。
十寸雨吃完点心又吃了顿饱饭,摸着鼓鼓的肚子消食:“刚去了正屋,敲门没人,就猜曹家少主是在这里,果不其然。”
江故示意他坐:“有什么事?”
十寸雨坐下,目光在榻前的炭盆上微微停留,又转向曹肆诫,最后落到江故身上,随即哂然一笑:“闲来无事,就是来道贺和聊天的。没想到啊,你这小子当真给卢家送了份大礼!”
曹肆诫冷哼:“礼尚往来么,慢慢来,我迟早把他们送曹家的礼都还清。”
屋里暖和,十寸雨有些犯困,打了个哈欠说:“这凛尘堡的账目啊,真是越收越复杂,我都不知还要在这儿待多久才能回去复命了。”
江故问:“有人催你了?”
十寸雨瞥他一眼,含糊其辞:“也不是催,就是上头对贵客的账目格外关心些。”他转而对曹肆诫说,“关键还是要看曹家少主你啊。如今你虽然扳回一城,可钱粮、佣工都还被卢家管制着,要想在第二批军备的比试中站稳先机……”
“我知道。”曹肆诫打断他的话,“我需要想办法尽快搞到矿石原料,夺回至少三个冶炼窑的使用权,再把铸造的工匠招募回来。最紧迫的是,要让薛仪重新为我所用,让卢家把我们凛尘堡的银库吐出来!”
“嗯嗯,你有主意就好,我就不多说了。”十寸雨又打了个哈欠。
“为什么特地来提醒我?多罗小驿是站在我这边的吗?”曹肆诫毫不拐弯抹角,“你们不是收了卢望均的银钱吗?怎么不帮他们出主意,倒是关心起我来了?”
“哎,一码归一码,我也是得了嘱托,务必要把这儿的账目做得漂亮。”他挠了挠头,“这账目收得还不到六成,后面只会越来越难收,阁里对我们的办事进度很不满呐。”
江故点点头表示理解,水荇和红苕有时候是蛮吓人的。
他想了想,问十寸雨:“上回让你帮我问问甘棠君有没有蒙眼布,你问了吗?”
十寸雨哈欠打了一半,闻言又吞了回去:“啊,我、我一时事忙,前两天刚写了奏报,甘棠君应该还没收到……”
江故道:“没事,那你再写一封,就说我手臂伤了,送点药来。”
十寸雨恍然:“我刚刚还想,那炭盆里似乎刚烧过衣裳布料,不知是什么缘故。
“若是曹家少主受了伤,应当不需要刻意遮掩,今日与卢少爷比试一场,受点伤也是正常的,不用瞒着卢家。
“没想到真是江督造使受了伤,阁下武功卓绝,连无碑境的廖振卡都不是你的对手,这伤究竟是怎么造成的?”
江故:“……”
曹肆诫清清嗓子说:“说出来怕你不信,是我砍的……”
十寸雨:“???”
江故言简意赅:“一不小心,防不胜防。”
且不管十寸雨能不能理解,曹肆诫有话要质问江故:“我给你上好的金疮药你不要,偏要舍近求远,让他传信回多罗阁找药?怎么,怕我在药里下毒吗?”
江故直言:“你的药没用。”
曹肆诫不甘心:“怎么没用?我们曹家人有个磕碰受伤,都用这个药!我爹有一次修剪花枝,差点把自己手指剪断,也用的它,不出十日便愈合了!像你这种小伤,估摸着一盏茶就能止住血,后天便能结痂了。”
十寸雨插嘴:“若是锈刀的话,似乎是有点麻烦……”
江故无奈,只能说:“我体质特殊,用普通的药无法愈合。”
“怎么会这样?”曹肆诫怔住了,“那、那在多罗阁的药送来之前,你就要一直流血吗?这哪里能扛得住?十掌签,你有什么药能给他应急吗?”
“啊,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见,要不去城里看看大夫?”
“不必了,我自有办法。”江故吩咐,“十寸雨,照我说的做就是,给甘棠君传个信。曹肆诫,一会儿我出去一趟,放心,不会有事的。”
***
十寸雨打消困意,回去写奏报了。
目送江故出了小院,曹肆诫转身把炭盆里残留的衣裳碎屑又翻了翻,彻底烧干净,再换上新的银丝炭,确保不会再有人看出端倪。
而后他出门,逮着卢家的护卫问:“江督造使刚刚往哪儿去了?”
护卫们听闻自家少爷在他手上吃了亏,心情颇为复杂,又觉得不该给他好脸色,又对他有种后知后觉的畏惧。他们先前都没把这孩子放在眼里,如今蓦然发现,原来这不是只好拿捏的纸老虎,而是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反咬他们一口。
犹豫了一下,那护卫回答:“江督造使……往南面去了。”
曹肆诫循着路朝南走,又问了几个护卫,大致确定了江故要去什么地方,不禁疑惑:冶炼窑?他去冶炼窑做什么?
他本想一路尾随江故,但以那人的耳力眼力,恐怕还没出宅院大门就被发现了,那人要是突然施展绝世轻功摆脱他,反而容易跟丢。所以他干脆延后出发,打听到他去了哪里,到时候假装偶遇就是了。
只是他不明白,江故不是要处理手臂上的伤口么?不去看大夫,不去找草药,特意瞒着他去冶炼窑?还是说他另有要事?
来到冶炼窑,曹肆诫找了相熟的师傅打听。
赵师傅还搞不清楚状况:“江督造使?哪位?军器监派来的官员?”
曹肆诫道:“不是,就是那天把卢家佣工挂炉子上那位。”
“哦哦,那位大人啊!”赵师傅立刻热心起来,“刚在干活没瞧见,少主别急,我帮你问问其他弟兄啊。”
上回罢工之后,卢家迫于验收压力,果然不敢再怠慢压榨他们这些老师傅,好声好气地把人请了回来,还涨了些工钱。出了这口恶气,师傅们都很感激曹肆诫,自然也不会忘了帮他们出主意还挂人的江故。
赵师傅吆喝着问了其他人,很快有人告诉他:“我看到了,江大人先去了库房,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然后去了庚字炉。”
曹肆诫抱拳:“多谢。”
庚字炉……
第一批货已经交完了,眼下只剩甲字到己字六个炉还在冶炼,用作后续精铁储备,庚字炉应当是闲置的,就算还没有熄火,也是低温炉的状态,去那里做什么?
这一路走来,曹肆诫满脑袋疑问,终于在看到江故时达到了顶峰。
此处人多嘈杂,他躲在围墙外,远远看着江故——正在给庚字炉灌注真气。
曹肆诫:???
只见江故把这里留存的燃料全都填进灶膛,然后双掌运劲,也不知用的什么功法,竟然处于低温状态的炉子快速烧至高温。
那真气澎湃,让庚字炉周围都蒸腾出了白气,连曹肆诫的视野都产生了热流波动。
曹肆诫:……来这儿练功?不会是他嘴馋了,来做什么挂炉烤鸭吧?
然后,他看见江故把一筐矿石倒入了炉中。
熔炼工序曹肆诫倒是熟悉得很,所以他一个人大老远跑过来冶铁?何必呢?凛尘堡那么多冶铁师傅,用得着他亲自动手。
可是接下来,曹肆诫发觉不对劲了。
随着真气的不断注入,庚字炉的温度持续上升。曹肆诫皱了皱眉,以他的经验来看,这温度太高了,已经超过了他们平时冶铁的温度。
他在炼什么?用的什么矿?
曹肆诫不由得担心起来,江故知道怎么冶炼吗?再这么下去,他怕庚字炉会过热爆炸,到时候想跑都来不及。
想到这里,他打算上前制止,却见江故停下了真气注入,似乎是达到了他想要的温度。
不久,炉中熔炼出了铁水,汇聚在收集槽中。
燃料也烧得差不多了,炉子开始缓慢降温,看来不会发生爆炸了。
还没等曹肆诫稍稍松口气,江故之后的行为更让他不解且崩溃。
那人拿起一杆烙铁,蘸取了刚出炉的滚烫铁水,毫不犹豫地往自己左臂的伤口上烫去……
***
曹肆诫失声惊呼:“哎!你疯了!”
烙铁与肌肤接触的瞬间,发出嗤啦一声,离得这么远,他却觉得震耳欲聋。
顾不得藏身,曹肆诫连忙冲了上去,骂道:“你干什么!我活这么大没见过用铁水烫自己的!疯了吗?炮烙之刑?”
江故对他的出现并不意外,只无奈道:“你还是跟来了。”
曹肆诫狡辩:“什么跟来,我就是来冶炼窑逛一逛,了解下师傅们的近况。”他捉着江故的手要看,“你真是疯了,哪有这样治伤的!”
江故淡淡道:“这样对我有用,你看,血止住了。”
说话间曹肆诫已扒拉开江故的袖子,就见原本平滑细窄的伤口已被烫得狰狞皱缩,黑色的铁水在皮肤上留下蜿蜒痕迹,熔进了那道刀口之中。
看着钻心地疼,江故却若无其事。
血是止住了,可代价也太大了。
曹肆诫还想细看,江故却抽出了手,重新裹上了布条,收在袖中。
“我是听说过烧灼止血,可那是下下之策,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曹肆诫已然语无伦次了,“我只是不小心划到了你,这么小的刀口,怎么会这么严重!”
“你不必自责。”江故道,“我体质特殊,又生过重病,所以伤口很难愈合。”
“刀伤难愈合,烧伤就没事吗?”
“嗯,没事。这叫重塑金身,听过么?就是难看了点,血止住就行了,等甘棠君的药到了,很快就能治好。”
“真的吗?”曹肆诫还是难以置信,但想想又觉得有迹可循,“难怪多罗阁主几乎从不下山露面,原来你有这么大的弱点。要是有人抓住你,绑住你,在你身上划拉十几刀,你不是就要流血过多而死了?”
“死不了,不过还是尽量别让人抓住我,绑住我,会很麻烦。”
曹肆诫回过神:“话说回来,你有多罗阁掌天下事,武功又那么高,应该不太会遇到那种情况吧,所以我这次能伤到你,确实是……”
江故接话:“确实是走了狗屎运,通常我都有真气护体。上次廖振卡也只划破了我的蒙眼布,还是我故意放水的。”
曹肆诫点点头:“嗯,看来我真是你的劫数。”
***
环顾四周,曹肆诫注意到江故方才冶炼的矿石。
他拿起一块掂了掂,抠了抠,说道:“哎?这不是去岁过年的时候,我用炮仗炸出来的那批新矿吗?”
他曾与父亲、薛先生和两位大师傅探讨过这个新矿坑。他觉得这种矿石很有意思,或许可以冶炼出更有韧性的金材,但父亲和大师傅都不同意用它来铸造兵部要求的军备,薛先生也认为试错的成本太高,得不偿失,后来这个矿就一直放着,没想到被江故看中了。
曹肆诫问:“这里面的杂质跟铁不一样,是什么?”
江故比划了一个字:“是钛。”
“钛……我没听过这种东西,它能用来做什么?铸造兵甲可以吗?”
“可以,但不建议。”江故说,“产量太少,造价太高,不适合批量铸造兵甲。他的熔点比铁要高,你们现在的炉子也不太好炼。”
“我明白了。”曹肆诫有些遗憾,但并未气馁,“越稀有的东西,越有钻研的价值。至少我现在知道了,它可以给你重塑金身。”
“很好,等你把凛尘堡夺回来,记得给我多炼一些。”
***
定下了第二批军备的比试,一连五天,曹肆诫都把自己关在房中。
十寸雨都有些急了:“只给了十天时间,不是说要解救薛仪,搞到矿石原料,夺回三个冶炼窑,再把铸造的工匠招募回来吗?他怎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江故在院子里放了把摇椅,正躺在上面晒太阳:“那些对他来说都是信手拈来的事,卢家越是折腾,他越是沉得住气,我们这位曹家少主啊,最会拿捏人心了。”
十寸雨问:“那他眼下在忙什么?好几天了,都没见他出过屋子。”
江故说:“他在画画。”
“画画?”
“嗯,今日画的是箭矢的图稿。”江故轻轻蹬了下地面,带得摇椅吱呀吱呀响,难得有聊天的兴致,“十掌签,你知道凛尘堡造的兵器为何在江湖和军中名气都那么响吗?”
“这可难不倒我,”十寸雨回答,“因为他们的兵器有四好,材质好,手艺好,长得好,用得好,能做到这四点的兵器,自然受欢迎。”
“嗯,世人都说曹霄有本事,凭着一身炼铁打铁的好手艺,让凛尘堡屹立不倒。”江故悠闲地说,“要我说,他只是做到了材质好和手艺好,可一把兵器的诞生,首先就是画出图纸,让它长得好,还能用得好。”
“确实,先有图纸,再有模具,曹霄是从打样那一步接手的。”
“看来你也知道那位幕后功臣是谁?”
“曹夫人实乃女中豪杰,经她调|教的兵器,就是有一种特别的质感,能让使用者得心应手。”十寸雨笑道,“刀宗宗主的那把惧善刀,便是出自她手,那位宗主有心退隐,已经为惧善办了十五次封刀典了,还是没舍得彻底封上。今年早些时候,还找凛尘堡定制了新的刀鞘,可见他有多喜欢这把刀。”
“嗯,曹夫人有匠心,她儿子多少继承了点她的天赋。”江故说道,“这次从画图到打样,全都要他自己做,让他慢慢来吧。”
十寸雨颔首:“第二批军备是箭矢和盾牌,估摸着要耗不少心神了。”
江故说:“他是没怎么出门,但我前几天就把各种材料给他从冶炼窑搬来了,这会儿他应该在试验了吧,你别离窗户太近。”
出于好奇,十寸雨正想从窗缝往里瞧瞧,冷不丁一支箭窜了出来!
幸亏他是个灵活的胖子,要不就戳到他眼睛了。
耳畔风声掠过,江故以两指夹住了这支箭,点评:“箭簇的重心偏了,再改。”
咔,窗缝又阖上了。
摇椅还在吱呀吱呀地响。
无人注意到,小院外,一个鬼祟的身影匆匆离去。
***
清琼山。
甘棠正在举办布林大会。
多罗殿内,纵横交错地挂着各式各样的黑布,有描金锈银的,有渐次晕染的,有轻如柔纱的,有滑如水缎面的。
红苕应付完司天监,刚从外头回来,就见又有一批新布到了,甘棠正一寸寸抚摸着那些布料,挑剔着它们的瑕疵。
水荇坐在案前打点阁中事务,三人遇到了一起。
红苕嗔道:“真是疯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阁里办丧事呢!黑乎乎地铺了一大片,司天监都差人来问了,说是不是阁主身子不好,圣上甚为担忧,我都不知该怎么回了!”
水荇从鸽笼和奏报箱里收集了各地讯息,先大致整理一下:“你随他吧,阁主要换蒙眼布,他且有的折腾呢。”
红苕道:“就选足够结实的呗,阁主也说了,能防住无碑境一击就行了吧,反正都是黑不溜秋的,什么纹样重要吗?”
甘棠精挑细选了两匹布,闻言冷声道:“你懂什么!阁主对蒙眼布的要求极高,他喜欢犹如浸润过松山烟墨的那种黑,黑得要有灰蒙斑斓,黑得要有留白余韵,还喜欢似缎非缎,质感柔软,纹理细密,看上去沉稳纯粹的……”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我看他戴的都一样啊。”
“哪里一样了?真身重组之后,每次启用,我都给他换不同式样的,你什么眼神!”
“算了算了,我不管了,你慢慢选吧!”
“我已经选好了,这两匹,再加上之前选的三匹,我做五条给阁主送去,让他可以随心轮换着戴。”甘棠琢磨着,“要防无碑境……还要加点特殊材质。”
“其实我不明白,防无碑境做什么,无碑境又伤不到阁主真身。不就是克林国的廖振卡吗?他连阁主的毫毛都……”
水荇忽然一怔,脱口道:“阁主受伤了!”
红苕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甘棠已伸手来抢这份奏报:“什么人伤了阁主?”
水荇言简意赅:“是曹家少主,他不是有意的,阁主也是一时不察,被割破了手臂。”
“我就知道真身会有问题!”红苕急了,一改刚才倨傲的口风,“武学造诣确实无人能及,可就是外强中干,色厉内荏,攻高防低……”
“奏报上让我把药送过去!”甘棠更是待不住了,“我去拿修复舱!”
“带什么修复舱!太显眼也太麻烦了!”还是水荇最先镇定下来,“小伤,带备用仿真皮肤就可以了,当成膏药贴上去,其他的等阁主回来再说。”
甘棠取了阁主真身的备用皮肤来,又现场缝起了五条蒙眼布,把碳纤维逢进夹层中,再用纳米级的材料覆了一层膜。
他恨恨道:“若是阁主的心脏还在,怎会被这点小伤难住!真身的防护能力原本是最强的,就算受了重伤也可以自愈,要不是两百年前……”
红苕说:“那时候的阁主可是渡天客啊,我至今都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阁主真身被解体,还被挖走了心脏!”
水荇叹了口气:“罢了,多想无用,有关八厄的事情,阁主从不与我们谈及,我们也插不上手,只能尽力为他排忧解难。甘棠,你这次去见阁主,不要为难曹家那个孩子。”
甘棠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
水荇又嘱咐他:“你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当年阁主真身遭受重创,你能把他复原成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还不够好。”甘棠深深自责,“阁主的眼睛无法恢复原状,只能委屈他蒙眼示人,更重要的是,我造不出阁主的心脏。”
“这不怪你。”水荇安慰,“阁主的磨损,本身也是进程中的一环。”
***
闭关后的第七日,曹肆诫走出了房门。
他一眼就看到了摇椅上的江故。
江故问他:“怎么样,有把握了吗?”
曹肆诫伸了个懒腰:“每样画了几幅,要做出来才能看出效果。哎,我还是不如我娘,画着画着脑袋就空了。”
江故起身:“走吧,我看看你做出来什么样。”
曹肆诫摆手:“不急,你先陪我去账房支点银钱出来。”
“薛仪被软禁了管不了事,卢家的账房肯支给你?”
“所以让你陪我去啊。”曹肆诫狞笑,“到了这个地步,咱们也别装软柿子了,先去解救薛先生,然后小爷我去找他们要零花钱,要是不肯给,就打到他们给!”
“……”谁在装软柿子?
***
廖振卡受伤不轻,胫骨刚接上不久,还不能行走自如。
手下向他禀报了一件事。
他有些惊讶:“血疯子说安古里还在凛尘堡?这消息可靠吗?他不是坠崖死了吗?还是血疯子自己收的尸。”
手下讷讷道:“祭酒大人说,是他大意了,被一具假尸体给骗了,以后要牢记坠崖都是不太容易死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廖振卡气得腿疼,“所以搞了半天,安古里偷了图纸后交给了曹氏夫妇,然后自己继续逃亡,诈死骗过了血疯子,之后又回到了凛尘堡?”
“是这么说的。”
“这么看来事情倒是简单了。”廖振卡沉吟,“但江故还在,这个人实在强得诡异,我不是他对手,可不想再被活埋一次。”
“祭酒大人说,这人交由他来对付。”手下回复,“您只管放心行事。”
“他?”廖振卡冷笑,“好啊,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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