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故事
曹肆诫无奈:“什么叫就当他是你爹?这种事也能乱认的吗?”
鬼娃子坦然道:“我说我不记得了, 他们不信,非要抓我求证。既然都到这个地步了, 我还不如干脆顺了他们的意认下,看看他们后面想做什么。”他看向褚良才等人,“所以,我爹对你们做了什么,让你们怕成这样?”
曹肆诫道:“行吧,那正好,我也想听听这些江湖旧事。”
终究是在封寒城里惹了事,褚良才就算不买多罗小驿的账,也要顾全凛尘堡堡主的面子, 毕竟自己这回还有求于人家, 于是他将个中恩怨娓娓道来——
事情的起源仍是两百多年前。
无相门声名鹊起,被朝廷招安, 委以重任, 宗师符凉率领弟子拦截刚从西域归来的神医一行人,以防他们驰援多罗阁, 结果惨遭多罗阁主杀害, 无一生还, 曝尸碎石滩。
时任门主边无数为报弟子被屠之仇, 与居清派的虚音道长、圆觉寺的寂台法师联手对抗多罗阁主。边门主的镜水尘风诀修习得出神入化, 应当已至无碑境高阶, 在决战中用“诸法悉空无相镜轮”重伤多罗阁主的手臂,从而奠定了那一战的胜利。
然而在那之后,边门主就失去了踪迹, 不知去了何处。据说虚音道长和寂台法师也都闭关归隐,不再过问世事。
说到这里, 褚良才感慨:“想来边门主定是在那一战中领悟了大境界,已无心参与凡夫俗子的江湖争斗。”他刻意对十寸雨说,“无碑境之上,多罗阁还划分了个渡天客的名头,依我看,边门主兴许已半步踏入那般天人之境了。”
十寸雨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哈,输赢且不论,三打一,还敢标榜自己是半步渡天客,你们无相门的‘无相’是不要脸的意思吧?”
褚良才解释道:“那时候多罗阁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却不知哪里得罪了圣上,惹来杀身之祸。大家不过立场不同,三打一是朝廷委派的任务,如何能推卸得掉?我们也从不认为边门主与你们那位阁主交手时是渡天客,而是那场巅峰之战后,多罗阁主陨落,三位无碑境高手就此销声匿迹,难道不是闭关参悟去了么。”
曹肆诫打断两人的争论:“那一战无人见证,自然是想怎么编排都行。多罗阁有多罗阁的说法,无相门有无相门的说法,居清派和圆觉寺想必也有自己的说法,都过去这么久了,孰真孰假谁也分辨不出,又何必纠结?”
十寸雨冲曹肆诫拱手:“堡主有所不知,如今大家在意的根本不是当年的真相,而是渡天客的名头,还有三大高手参悟出的功法绝技。”
曹肆诫终于了然:“说到底,还是垂涎所谓的武林绝学啊。三大高手合力击败当年的多罗阁主,从此避世不出,世人怀疑他们获得了某些不传之秘,或者自行领悟出了无上功法,是以纷纷闭关,潜心修习去了。”
十寸雨道:“正是如此。”
“可这与魔教有何关系?”曹肆诫问,“他们又没参与对多罗阁的围剿。”
“曹堡主可知魔教是如何兴起的?”褚良才瞥了鬼娃子一眼。
***
“我对此类江湖逸闻知之甚少。”曹肆诫道,“只知道诛我宗行事诡谲猖狂,教主武功奇高,跟武林各大门派都不大对付。”
“单听他们教派的名字就够疯的。”燕正平插话,“诛我宗……不知道怎么想的,简直比魔教这个称号还邪乎。”
褚良才继续讲述——
无相门百年来再未出过边无数那样的奇才,包含历任门主在内,最厉害的宗师也就止步于无碑境初阶。
为了振兴门派,十五年前,现任门主荆河起了寻找边无数归隐之地的念头,想看他是否留下过突破镜水尘风诀瓶颈的秘法,便号召弟子四处查探,不曾想竟在多罗阁的协助下找到了,反倒欠了他们一大笔债。
根据多罗阁的指引,他们来到了残月谷,找到了边无数的坐化尸身,还有他的留书。
看得出来,边无数故去时白发苍苍,据推算约有百岁高龄,距离那一战也过了七八十年。因不曾入土安葬,他的尸身盘膝于榻上,早已风干为枯骨,但仍然可以看出他筋骨强韧,可见长久以来一直在修身习武,未曾荒废。
无相门人掘地三尺,找遍了那座茅屋的每个角落,除了尸骨的身边那封留书,没有发现其他任何有关镜水尘风诀或其他功法的修习秘诀。但他们不认为是边无数没有遗留,而是坚信原有的秘籍被人偷盗走了。
因为边无数不是寿终而死,而是与人比武至死。
那封留书里,是他与那人的比武记载。
边无数写道:
避世数十个春秋,于垂暮之年再遇对手,幸甚至哉。
与其倾力比试,竟被封于首招。
如雾窒息,沾衣不散。
冥思三日,战至力竭,穷尽毕生所学,未破此招。
但问来历,曰诛我宗主。
天外来客不可仰止,故自请以此招绝吾心脉,以求圆满。
故事听到这里,曹肆诫已是入了迷:“诛我宗主……也就是魔教主君?不对,就算是魔教主君,也不是如今的姬凭戈吧?”
褚良才忿忿:“自然不可能是他本人,但依据边门主留书可知,那位诛我宗主仅用一招便套取了我派镜水尘风诀所有招式,或许还有边门主潜心数十载自创的独门武学,修习功法的秘籍也必然落入他手,其用心险恶可见一斑!”
曹肆诫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试探着问:“只有你们无相门遭遇了那人的挑战吗?”
十寸雨笑道:“堡主果然心思敏锐。此时多罗阁也做了因果收集,不止无相门,居清派的虚音道长和圆觉寺的寂台法师也都在暮年遇到了那位诛我宗主,并败于其一招。此二人本就是出世之人,归隐之地距离门派不远,其实比无相门还要早发现,但他们并未声张。”
“三大高手,全都败于他一招?”
“按照那三位高手的描述,应当分别是云想天外功的雾字诀、霜字诀和霾字诀。”
“这么厉害,他才是渡天客吧!”曹肆诫感叹。
“那倒也不一定。”十寸雨道,“那时候三大高手都年事已高,且多年不曾出山,说是潜心修行,可又没跟其他人比过,或许还不如年轻时的功力,故而做不得准。但巧合的是,诛我宗的确是在挑战了这三人之后创立的。”
“不用怀疑!”褚良才道,“我无相门发现边门主留书后,向武林公开了此事,姬凭戈当即承认,诛我宗对三个门派的功法了若指掌,人也是他们诛我宗杀的,有仇就找他来报。”
十寸雨提醒曹肆诫:“这就是我所说的更大的恩怨。”
曹肆诫点点头:“我懂了,三大门派认为诛我宗抢夺了他们的独门功法,还杀了他武学造诣最高的宗师,心有不甘,要找他们讨回来。此事公开之后,其他门派也在觊觎诛我宗掌握的秘籍,便也加入了声讨的队伍。所以十几年前,各大门派围攻了难咎山。”
褚良才补充:“那段时日整个武林腥风血雨,魔教总坛被毁之后,姬凭戈率弟子挨个挑衅各大门派,杀戮无数,简直丧心病狂!”
曹肆诫不以为然:“我倒觉得是你们挑事在先,人家诛我宗不过是自保而已。”
褚良才批判:“分明是魔教先杀我们宗师抢我们功法!堡主怎可站在他们那一边!”
十寸雨叹了口气:“折腾了两年,最后以姬凭戈的骤然失踪作结。别说那些空手而归的门派了,就连多罗阁也很迷茫,挂着一大笔因果债结不清。”
***
见他们吵得差不多了,鬼娃子出声道:“那个人一招就能封住你们那些独门功法,那你们还抢回来干什么,学那种破烂武功有用吗?咳咳,早点换个路数练不好吗?”
褚良才和他两个徒弟:“……”
鬼娃子按了按自己心肺,压下翻腾的气血,又道:“人家诛我宗都没把你们宗师的丢人事迹声张出去,偏你们自己非要公之于众,到头来还把屎盆子往我……爹身上扣。”
管菲不肯让自家们派受辱,大声强调:“不管怎样,是魔教有错在先!他们横行霸道,难道还不准我们反抗吗!”
鬼娃子冷哼:“我且问你,眼下若是镜水尘风诀和云想天外功同时放在你面前,只能择一个修习,你选哪个?”
“我当然选……”管菲突然怔住。
“选镜水尘风诀这种百年都出不了一个绝顶高手的破烂武功?还是选一招就能封死无相门、居清派和圆觉寺的神功?”鬼娃子站起来,矮小的身躯走到他们面前,仰着头鄙夷道,“到底是谁抢谁,你们自己说得清么?”
又来了,又是这种眼神……
被这个小孩盯着,管菲觉得手脚麻木,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命门。
眼见鬼娃子在气势上压倒了他们,曹肆诫发话打破了僵局:“事情的原委我都知道了,你们无相门与姬凭戈有仇,所以想扣住这个孩子。但这个孩子的身世仍是谜团,就算他真是姬凭戈之子,他爹做的事也与他无关。”
褚良才还要争取:“曹堡主,这……”
曹肆诫打断他:“如今既然是在我凛尘堡的地盘,还是由我暂时看管这孩子比较稳妥,褚前辈还有什么意见吗?还是说,无相门要为了这个孩子,驳我的面子?”
***
待褚良才等人走后,曹肆诫躬身抱起了鬼娃子。
鬼娃子:“……”
曹肆诫让他坐在自己臂弯里:“故事真真假假地听了半天,我还有一个地方没弄明白。”
鬼娃子皱眉,甚是不耐烦:“什么?”
曹肆诫看着他的眼睛道:“一招就能制敌的诛我宗主,当初为什么要去挑战三大门派已然归隐的高手?”
鬼娃子身体一僵。
第82章 面具
莫名其妙被抱起来, 鬼娃子努力撑着胳膊拉开距离:“你干什么?”
不理会他的反抗,曹肆诫掂量两下说:“半月不见, 你好像长胖了不少?听说你的威名已经传遍了全城,看来过得很是不错。”
鬼娃子斜眼看他:“我凭自己的本事讨饭,碍着你什么事了?”
曹肆诫道:“不止没碍着我,能解决流民营孤儿的生计问题,也算是为我排忧解难了,该感谢你才是。所以我对你这孩子的来历更加好奇,想多跟你聊几句。”
“你也觉得我跟诛我宗有关?”
“有没有关暂且不提,只是觉得你的行事作风跟他们很像。”曹肆诫拉回之前的话题,“世人并不知晓创立诛我宗那人的名姓, 甚至连他们更迭了几任宗主、开设了多少分坛、有哪些高阶的教众都不清楚, 百年来就只有姬凭戈这么一个出头鸟,感觉他也挺倒霉的。
“挑起这一轮江湖纷争的引线, 就是当年诛我宗创教之人以一己之力挑了三大门派, 在我看来,造成了什么结果并不重要, 这其中的缘由实在耐人寻味。”
鬼娃子很不习惯受制于人, 加上此时身受内伤气息不顺, 扭着身子抵抗:“咳……你能不能把我放下!”
曹肆诫恍若未闻, 抱着他坐回上位, 扣住他的脉门说:“我有两个推断。
“一是那时的诛我宗主是个武痴, 对三大门派传说中的最强宗师耿耿于怀,毕生所愿就是跟他们一较高下。结果上门对决之后,发现不过如此, 大失所望。
“这样的人特立独行,唯我独尊, 丝毫不会在意名声,够强悍也够疯魔,难怪创立的教派诡谲猖狂,招来各个门派的联手攻讦,以致不容于世。”
鬼娃子还想挣脱他的怀抱,却突然感到有一股温热真气从后心传来,流入四肢百骸,助他调理紊乱的内息……
他眉头微皱,这人在给他疗伤?
曹肆诫继续说:“二是他另有目的,不是为了搜罗三大门派的心法招式,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武功有多高,也不是为了给诛我宗的创立找寻垫脚石。留给他们三日破一招的时限,只是纯粹的羞辱罢了。
“他真正的目的,就是杀了他们,中间的所有铺垫都是障眼法。”
鬼娃子不再躁动,放任那股内力冲开他瘀滞的筋脉。
他冷声问:“那他为什么要杀他们?”
“很简单,因为跟他们有仇。”
“哪来的仇?”
“至于是什么仇……”曹肆诫边分析边给他治内伤,两不耽误,“说实话,我对三大门派和诛我宗都知之甚少,能想到的大恩怨只有与多罗阁的那一战。可那时候诛我宗还不存在,那位创教宗主打上门的时候时,那一战已经过去了七八十年,而且诛我宗与多罗阁好像也没什么交情,想想还是太过牵强。”
“嗯。”鬼娃子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
“恐怕还是有其他的仇恨吧。”曹肆诫感慨,“姬凭戈身为现任宗主,连那么久远的事都愿意承担,甚至不惜与整个江湖为敌,可见也是个疯魔之人。”
“或许……他也是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我也只是猜测罢了。”鬼娃子道,“你刚刚说了两个推断,说不定二者兼有呢?那人既是个武痴,想要当一回渡天客,又跟他们有仇,杀了才能泄愤。至于姬凭戈是怎么想的,我哪知道。他要真是我爹,我只想对他说,沟渠里翻船,搞砸了吧!”
曹肆诫收回按在他背后的手掌:“你到底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他真是你爹?”
鬼娃子还是那句话:“烦死了,就当他是吧。我的确有很多事不记得了,也懒得跟你们证实,想利用我引出他你们就试试看。”
曹肆诫道:“我跟他又没有恩怨,利用你做什么。倒是江湖上的其他门派,比如无相门那样的,你还是多多提防着点。”
鬼娃子嗤笑:“一群杂碎。”
曹肆诫想了想说:“这样吧,你暂且留在封寒城中,我可以保你不受他们骚扰。”
“多管闲事。”
“这闲事不管,封寒城里指不定就要大乱了!别到时候帝国没有打进来,各大门派先把我这儿占领了。”曹肆诫问,“你想起来自己叫什么了吗?”
“没有。”
“那就先叫你姬小戈吧,总不能一直鬼娃子鬼娃子的叫,没个人样。”
“什么烂名字!”
曹肆诫喊来又抽空吃了顿瓜果点心的十寸雨:“你再给他看看,开点补药调养一下。”
十寸雨掸了掸手上的点心渣,摸上姬小戈的脉门:“内伤嘛,哪有那么快好转,就算你用真气助他调息……嗯?”他不由怔住了,“我给他吃的只是寻常温补的药丸,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啊,好得这么快?还是堡主你不惜耗损全身内力……”
曹肆诫:“没有,我犯得着那么舍己为人吗?方才只是给他冲开了两处瘀滞。”
十寸雨惊奇地看着姬小戈:“褚良才那一掌带着七成功力,寻常小孩受这么一下可不是几处瘀滞的事,脏腑破碎都是可能的。你不仅硬生生扛下来了,还恢复得这么快……莫不是有内功底子?可你丹田是空的啊……奇哉怪哉……”
曹肆诫终于把姬小戈放下:“既然没什么大碍了,那你自行回去吧。”
姬小戈掉头就走。
目送他离开多罗小驿,十寸雨正色道:“这孩子绝对不一般。”
曹肆诫翻了个白眼:“废话,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一个六岁的孩子,没有内力,却能与褚良才过招,还能伤了他,这是何等的天赋异禀。”
十寸雨琢磨着:“真是越看越像魔教主君的孩子。”
曹肆诫问:“能一招羞辱三大门派,诛我宗的武学本就出神入化,传闻中姬凭戈又强得令人胆寒,他到底算不算是渡天客?”
十寸雨回答:“多罗阁未见过他巅峰之力的一战,所以无从评价,但就算他曾经是,销声匿迹了十三年,哪怕侥幸未死,定然也不是从前的境界了。”
曹肆诫颇感遗憾:“如此看来,世上已无渡天客?”
***
封寒城里发生的事,牵涉到了无相门欠多罗阁的因果债,身为掌签,十寸雨自然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了多罗阁。
数日后,多罗阁地宫。
看完十寸雨的描述,甘棠君既惊且忧。
世人皆不知晓,但他们三个贴身侍者却是知道的——诛我宗主姬凭戈,就是多罗阁主的躯壳之一。
不仅如此,诛我宗的历任主君都是姬凭戈,包括那个以一挑三的创教之人。
只是这副躯壳与其他的都不同,它不是以哪种神奇的机械造物构成的,而是与他们这些普通人一样,有血有肉。
血肉之躯与机械之躯的差别很大,阁主的其他躯壳都是直接以他本身的意志为操控,绝不会出现违背主意志的情况,但姬凭戈这副躯壳不是这样运作的。
在算历阁那些古老的史料中,甘棠君捕捉到两个词汇,一个叫“碳基”,一个叫“硅基”,按照那种说法,阁主的其他躯壳都是“硅基”的,而姬凭戈这副是“碳基”的。
硅基和碳基各有利弊:
硅基更易于控制,令行禁止,自有一套精密完整的运作流程,在设定范围内从不出错,而且没有生死轮转的概念,只要维护得当,可以近乎于永生。但他们也很难做出改变,终生都在一个既定框架中存在,而且对于机体维护的要求非常高,历任甘棠君都在为此殚精竭虑。
而碳基则拥有更大的自由度,能更好地融入当前的时代与世界,拥有更真实的情感,就如同所有平凡的人一般。这样的躯体维护起来很方便,如果是浅表的破损,可以自行痊愈,如果是致命的破损,也不需要甘棠君耗费心神来修复,他会直接消亡,而后从一个很小很小的、被称作细胞的东西开始重生。
这是属于姬凭戈的生死轮回,也是另一个方向上的“进化”。
然而如今多罗阁地宫里所保存的,只有一个远程操控他的媒介。
红苕君称呼它为“阎王脸”,是因为它真的只有一张脸,虽然承袭了阁主百变如一的俊美面容,却异常死板,在他们这一代侍者接手时,已近乎于一张沉睡的面具,不会言语,不会睁眼,不会与他们有任何交流。
查阅五代之前的侍者留下的记录,当时那副血肉之躯和这张面具都保存在阁中,阁主若是启用姬凭戈的身体,甘棠君便可通过面具与在外行动的躯体实时交流,面具是操控躯体的机械面板,也是连接阁主意志的重要装置。
血肉之躯的身体中装有一个芯片,会接收并反馈外界的信息给多罗阁。但这个芯片不会过度限制他的思想和行为,只要不是毁天灭地级别的举动,通常不会直接干预,大多数时候还是起到与阁中互通有无的作用。
然而,两百多年前的那场劫难,同时损毁了当时的血肉之躯和面具媒介,让姬凭戈这副躯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处于失控的状态。
那段时间阁中十分动荡,伴随着过往记录的遗落焚毁,甘棠君甚至不知道这副躯体是什么时候流落在外的,也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他再度出现的时候,已经成为了诛我宗的主君,并被整个武林视为了眼中钉。
迄今为止,多罗阁依然无法与之重新建立连接。
骤然得知“疑似姬凭戈之子”的消息,甘棠君立刻就反应过来,这恐怕不是什么诛我宗主的孩子,而是姬凭戈的又一轮重生……
可是这样一副不受控的躯壳,他们又该如何对待呢?
甘棠君深深叹了口气。
如今阁主真身被毁,只能让腿部有残缺的躯壳一直暂代阁主之位,这副躯壳承载着最完整的主意志,可毕竟不良于行,无法出山履行职责。要说强悍可与真身媲美的,也只有姬凭戈这副“碳基”的躯体了。
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张沉睡的面具,甘棠君暗自咬牙,做了决定。
他心知肚明,这是一个会疼痛、会悲伤、会流血流泪的阁主。
他会生。会死。
也会说谎。
第83章 切磋
时隔多日, 送去阁中的消息终于有了回音,十寸雨从鸽腿上取下特制的签纸。
令他没想到的是, 答复他的竟是甘棠君本人。
虽说多罗阁有阁主坐镇,但每日来往的因果问询那么多,并不是每条消息都能送到阁主眼前的,大多都止步于阁中培养的高阶弟子,由他们分析汇总后报与对应的侍者,再由侍者决定是“暂且搁置”还是“尽快结账”。
通常他们这些掌签收到的签纸都出自水荇君或红苕君的心腹弟子,这两位侍者一个执掌内事一个执掌外事,自有一套严密的分工流程,能解决绝大部分的琐事垂询。只有关乎国事的重大情报才会轮到他俩亲自回复, 因为侍者的言语几乎代表了阁主的直接授意。
而甘棠君是专攻星象历法、奇技淫巧的侍者, 具体做什么他们也不知道,总之很少会介入外头小驿的事务。就算这次上报的情况跟魔教主君有关, 十寸雨也以为最多是红苕君给他写签子, 哪能想到会是甘棠君呢?
疑惑归疑惑,终归是三位侍者之一亲自给的回复, 他半点不敢怠慢。
展开签纸, 只见甘棠君特有的暗纹花押上写道:
俱已获悉, 多罗阁将接手此子, 其身世来历暂不需深查。因涉诛我宗主, 切勿声张, 阁中动向亦不可告知外人。着请掌签十寸雨暗中监护此子,若有无相门等势力从中作梗,可隐秘行事, 先行将此子藏匿稳妥,静候吾至。
十寸雨:“……”
这张签子提供的消息太多, 他一时难以领会透彻,需要仔细捋捋。
多罗阁将接手这孩子?什么意思?怎么接手?为什么要接手?这因果债怎么报偿到多罗阁自己身上了?
说了身世来历不需深查,又说涉及诛我宗主……难道真是魔教主君的孩子?说得越是模棱两可就越可疑啊!
还要求他隐秘行事,必要时藏匿此子。怎么藏匿?那个身后总是跟着一大票小毛头,讨个饭都能闹得整条街鸡飞狗跳的孩子王,他要怎么藏!
静候吾至——甘棠君要亲自来接人?这孩子有这么重要吗?他这偏远安逸的边关小据点怎么突然就要迎来掌柜视察了!
十寸雨顿感焦虑,差点晚饭都不想吃了。
不过他向来心宽体胖,冷静下来想想,虽然甘棠君不让他声张出去,但曹堡主已经注意到这个孩子了,有他这尊大佛镇着,自己应该……没有太多棘手的活要干吧?
只希望曹堡主千万别撒手不管,否则这孩子的身世一旦宣扬出去,不管真的假的,江湖上掀起的惊涛骇浪顷刻间就会将他淹没。
所以,只要让这孩子从凛尘堡安然过渡到多罗阁,自己就算圆满完成任务了吧。
***
在与褚良才交手过后,姬小戈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自己没有趁手的兵器。
流民营里没有能称得上是兵器的物件,就连屠夫剁肉的刀都是带豁口的,而且形制不对,用来对抗敌人也不顺手。他如今这副小身板,旁人也不会放心给他带把刀在身上,他们乞儿帮行走街巷最多拄着一根精挑细选的柴火棍。
前阵子他在冰湖边捡到心仪的石头,光滑且扁薄,硬度也不错,就随身带着,时不时打磨几下,渐渐磨出了锋利的边缘,足可当短匕使用。可惜磕上了褚良才的镜轮,寻常石头到底比不过精炼的铁器,当即碎成了八瓣。
至此,姬小戈痛失神兵。
这段时日他一直在搜罗新的趁手兵器,手底下的小孩尽心尽力地上供了好些百年树龄的烧火棍、削砍成型的小木剑,还有各式各样的好石头,但都入不了他的法眼。虽说这东西不是必需品,但手上空着他就是觉得心里不畅快。
遍寻不到后,姬小戈突然意识到,自己可是在封寒城啊,凛尘堡的地界!
这里盛产铁矿,汇集了各地的能工巧匠,每天进进出出那么多兵器,有供给前线军队的,有卖给江湖门派的,他想要什么样的兵器,直接上门谈交易不就行了吗?那个曹堡主非要管他这些闲事,刚好给他一个机会。
想到这里,姬小戈当即决定去找曹肆诫。
他先敲了凛尘堡在城中的驻点,人不在家,又找多罗小驿的十寸雨打听。十寸雨问明他的来意,考虑到他身世的危险性,觉得这事可以帮,便告诉他去城郊的演武场找找,这会儿曹肆诫应该在那里练兵。
姬小戈没带小跟班,孤身前往演武场,在外围门口就被守卫拦了下来。
守卫不耐地驱赶:“去去去,军营重地,不是小孩子玩的地方。”
姬小戈背着手,漫不经心地指使他们:“去通报一声,告诉曹肆诫,乞儿帮帮主找他。”
守卫嗤笑:“乞儿帮帮主?哦我知道你,鬼娃子呗,来我们这儿讨饭?我可告诉你,这里是军营,不是什么酒楼茶馆,由不得你闹事!还想找我们曹将军,他是你想见就见的?”
姬小戈神色淡淡:“去通报,我有重要情报,他定会见我。你若不去,我回头上城中曹家讨饭,堵到他就告你一状,延误军情的罪责你担得起么?”
守卫登时被噎得哑口无言。
同伴噗地一声忍住笑:“我且看着他,你去通报吧,说不准真是曹将军安排的线人。”
那守卫悻悻离去,姬小戈凝神细听,寒风中携来金戈交错之声,还有兵士们的大声呼喝,看来的确是在勤加练兵。
前两天刚下了一场大雪,校场积雪深厚,今日虽然是个晴天,却是越晴越冷,守卫们暴露在外的皮肤冻得通红,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毫无怨言地尽忠职守。举目望去,里头那些兵将操练得热火朝天,直把大片的积雪都扫了开来,大约是出了汗,身上的热气都散出了白烟。
姬小戈暗忖,有这般纪律严明的精兵良将,难怪封寒城至今固若金汤。
他老老实实等着,剩下的那名守卫也在打量他。
鬼娃子的名号他们都听说过,那天晚上去乱葬岗的守卫就是他们同队的,回来之后声情并茂地讲述了当时的惊悚,还说这孩子舌头拖了老长,脸上都是鲜血,曹将军去审了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之后就是这孩子在城中的各种嚣张行径,他们巡查时也都亲眼目睹过,只是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还是第一次。
怎么说呢,小小年纪,却自有一番混世魔王的气度?
去通报的守卫很快就回来了,他摸了摸鼻子,示意同伴:“别拦着了,曹将军让他进去。”
于是姬小戈大摇大摆走进了校场。
***
演武台上,曹肆诫正力战四名士兵。
台子中央的积雪或被腿脚扫开,或被热气消融,只有四周还堆着些许残雪。上百名将士在观战,姬小戈仗着体格小,硬是挤到了最前面,刚好曹肆诫一招抄底横劈,逼得两名对手不得不急退避让,银亮的刀身挑起边缘残雪,洋洋洒洒地落了他满身。
姬小戈:“……”
曹肆诫未穿甲胄,只着黑色武士袍,他身材高挑,保留着少年人的柔韧和灵活,手持一把锋锐的环首刀,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台下的姬小戈。
姬小戈盯着他手中的兵器,心中叹道,好刀!
残雪落地,曹肆诫呵出一口白气,眸光骤然凝聚,在四名士兵重新结阵之前抢得先机!环首刀与长枪相撞的清脆响声在场中回荡,以一敌四的情况下,曹肆诫依旧游刃有余,招式迅捷却不紧绷,甚至透着一种松弛。
突然,他身后的一名士兵抢步上前,长枪自下而上地刺向曹肆诫后背。听见破风之声,曹肆诫矫健地侧身让过,手腕轻巧翻转,环首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接着外旋之力将士兵的枪杆挑飞出去,唰唰唰几声后插入地面。
台下哄然叫喊:“好!”
他刀法极为精湛,当众人的目光还停留在飞出的长枪上时,环首刀已经又回转过来,架在了那名士兵的脖颈上。
比武点到即止,这就等于宣告了他的“死亡”。
这名士兵黯然退场,其他士兵见状,纷纷挥抢冲上前,想在他收招未稳之时将他困住,刀光枪影中,这场比武进入到最精彩的阶段。
三根枪杆互相交叉,把曹肆诫卡在了中间,并迅速收拢,将他高高架起。曹肆诫脚下腾空,一时无处借力,陷入了被动。
大概是被教训过太多次,下头有士兵幸灾乐祸:“将军,你也有今天啊哈哈哈哈。”
台上的三名士兵气势大振,齐心协力架着人移步场边,眼见着就要将曹肆诫抛飞到场外,若是在战场上,必会有敌人趁他摔落时补刀。却见曹肆诫运功于掌,在枪杆的交叉之处猛地按下,便借助反弹纵身跃出,以万钧之力轰开了他们的包围。
台下又是一阵叫喊:“哦哦哦!曹将军威武!”
三名士兵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被飞来的环首刀隔空抹了脖子。
姬小戈浑然不管身旁众人的躁动欢呼,依旧紧盯着那耀眼的刀光,只觉得凛尘堡果真名不虚传,找他们讨个兵器算是选对了。
曹肆诫收了刀,见他看得目不转睛,在演武台边蹲下,低头对他说:“都找到这里来了,怎么,无相门又找你麻烦了?”
姬小戈摇头:“来跟你谈笔交易。”
曹肆诫新奇道:“什么交易?”
姬小戈仰头望着他:“我跟你比一场,赢了,找你讨个兵器,输了,帮你做一件事。”
曹肆诫挑眉:“你跟我比武?”
周围传来一阵哄笑:“小屁孩毛都没长齐,就想跟我们曹将军比武啊?”“这哪儿来的孩子啊,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哇!”“这不是乞儿帮的鬼娃子吗?想讨个兵器?直接从我们伙房挑根烧火棍就好了嘛。”
姬小戈道:“那就给我一根烧火棍吧……”
围观士兵说:“哎,这就对了嘛,何苦在曹将军那里触霉头,他打人可疼嘞!”
姬小戈接着道:“等打赢了再换个好的,我要凛尘堡最好的工匠锻造的。”
士兵们愣住:“啊?你说真的啊?”“这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吧!”“曹将军,你不会真要跟这小孩比试吧?”
不理会场中的喧闹,曹肆诫想了想,对姬小戈说:“真要比?那你挑个兵器吧,我体格和力气占优,空手跟你过过招。”
姬小戈道:“不用,我就是想试你的环首刀,架子上那些我这会儿用着都不趁手,给我找根烧火棍来就行。”
曹肆诫颔首:“看来你是真的眼馋我们凛尘堡的兵器。”他站起身,吩咐手下,“烧火棍太脆了,别欺负孩子,取一根适合他的短棍来。”
***
台下仍是人山人海,只不过刚刚是为了瞻仰曹将军的英姿,这会儿纯粹是来看这个顽劣的小屁孩怎么被揍得哭爹喊娘。
寒风更加凛冽,薄薄一层雪粉被吹开,铺陈在演武台上。
姬小戈将短棍背手负于身后,朝曹肆诫扬了扬下巴:“你的刀叫什么名字?”
曹肆诫回答:“它叫君故,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的君故。”
“君故刀……”姬小戈咂摸了下,直言道,“你的刀法脱胎于多罗阁的廿一刀法,但做了诸多改动,比起原本的招式更为多变,也更贴合你的心境,正好我也领教下。”
“你怎么知道廿一刀法?”曹肆诫瞳孔骤缩,那是师父传给他的秘籍!
“我练过,不行么。”姬小戈不以为意,“来吧,出招。”
“我给这套刀法起名心尘,如你所说,跟原先的路数已大不同了。”三年了,物是人非,他也不再是从前的曹肆诫了。收敛杂乱思绪,他不敢小看这孩子,凝神应对,“你没有内力,我不运功,只与你比拼招式。”
“随你。”姬小戈摆出起手式。
铛!
两人交手的瞬间,曹肆诫心头巨震——
这是师父常用的棍法!
第84章 君故
恍惚间, 他像是被拉回了三年前那座冷清孤寂的小院中。
“这招接白蛇吐信。”那人右手带棍,经左肘下倾力横扫, 带起院中落叶纷飞,“你用正撩,前臂外旋,手心朝上,刀背贴身沿弧形撩出,像这样……”
“你个头不够,挂刀总是挂到地上,接不了我这招。”
“怎么办?接不了就躲啊,练功练傻了么?等你再长高点, 给自己锻一把好刀, 耍起来就威风多了,恰好能断我这招倦鸟知返。”
姬小戈唰然挥出倦鸟知返, 像梦中演练过的无数次那样, 曹肆诫力透刀背,向后旋手, 口中不由喃喃:“挂刀。”
铛!
力道受阻, 姬小戈抽身而退:“打架还要报招式的吗?”
曹肆诫:“……”
姬小戈右手松开, 左手带棍从后往前反向蓄势, 再猛地向对方身上甩去:“那我也来, 苏秦背剑!打!”
“打翦非招架之棍, 乃攻击之棍。”那人的话语裹着棍风而来,“非打击于敌兵未动前之棍,乃攻击于敌兵已近身之棍……”
曹肆诫令刀尖下垂, 刀背沿左肩贴背绕过右肩:“缠头。”
铛!
姬小戈接续前招:“上剃下滚!翦!”
“……则是打与翦,皆在敌兵上, 不在敌身上。”那人放慢了动作,刻意提醒,“徒弟,缴你兵刃,你要如何接?”
君故刀铮然飞出。
台下士兵都看傻了眼:“刀飞了?刀飞了!”“曹将军要输?!”
曹肆诫咧嘴一笑,竟是迎着棍首缠到姬小戈面前。
君故刀在空中翻转数圈,刀光映在他们的眼中,仿佛跨过了悠悠岁月。
两人异口同声:“苏秦背剑。”
使出这招的却只有曹肆诫一人,他以肘隔开棍身,在错步时单手接刀,用出了与姬小戈方才同样的招式,刀尖向下,反手竖与身后。
由于离得太近,哪怕预料到他要如此接招,姬小戈也来不及后撤运棍,只恨自己个矮腿短,生生被他用刀背抵住了心口。
曹肆诫收刀:“我赢了。”
——师父,我接住了!
——你怎么也这么爱乱改招……不过也好,功夫就是要这么练才有意思。
姬小戈丢下短棍,面色不虞:“我认输。”
然而台下再无人敢起哄,他们都亲眼看见这孩子挑飞了曹将军的刀,从前可只有曹将军挑飞他们的份啊!这孩子到底什么来头!
曹肆诫交代完军中事务,招呼姬小戈来到自己的营帐中。
约莫是受了小孩子的刺激,外头士兵操练之声此起彼伏,一波比一波响亮。
咽下喉间苦涩,曹肆诫郑重地问姬小戈:“你与我师父是什么关系?”
***
姬小戈反问:“你师父是谁?”
曹肆诫道:“他叫江故,多罗阁的人。”
“哦。”姬小戈点点头,“没见过,不认识。”
“不认识?”曹肆诫难掩激动,“你怎么可能不认识,你跟他用的棍法招式那么相像!”
“叁陆棍法么,我只看过几页,算不上会用。两个人学过同一本秘籍很奇怪吗?多罗阁搜罗来的武功,有本事就能学。”
“你们学过同样的秘籍?你不是他徒弟?”
“不是。”
“等等,你不是连自己身世都记不清了,还能记得这么些武功招式?”曹肆诫提出疑点。
“这又不冲突,我也没忘了怎么吃饭喝水啊。我生来就喜欢钻研这些,跟吃饭喝水一样习以为常,忘了爹也不会忘了学武,不行吗?”姬小戈大马金刀地坐着,语气很冲,显然还在为刚刚的失败懊恼,“你别以为这次打赢我有什么了不起,我原本就不擅长用棍,等我想办法弄到趁手的兵器,我们再来比过。”
曹肆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抛开与师父有关的杂念,重新审视姬小戈本身。
倘若他确实是诛我宗主姬凭戈之子,那么从小就接触到这些武学也很正常。或许姬凭戈看似与多罗阁毫无瓜葛,实际上有着极深的渊源?至少他所修习的武功很多都在多罗阁中有所收录。而姬小戈承袭了他父亲对习武的热衷,也算是个小武痴,自然跟着练了不少。
不过整件事还有太多说不通的地方,一到关键点这孩子就说自己不记得,着实让人头疼。曹肆诫决定静观其变,慢慢解开这团乱麻中的症结。
曹肆诫顺着他的话问:“你不擅长用棍,那你擅长什么兵器?”
姬小戈回答:“长戟。”
“长戟?”曹肆诫来回打量他的个头,“你舞得起来吗?”
“以前可以的,眼下……要专门定制一杆了,所以不是来找你们凛尘堡了吗。”姬小戈皱眉抱怨,“可惜我技不如人,还是小看你了。”
曹肆诫还在观察他的身高:“等一下,你是不是长高了?”
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长高,短短两个月,这孩子似乎拔高了半个头,人也壮实了,脸蛋和胳膊比起刚从坟里爬出来的时候圆润了很多,看上去已经从六岁长到了八岁的模样。凛尘堡附近常有工匠的孩子玩耍,曹肆诫没见过长这么快的。
姬小戈含糊道:“嗯,最近吃得挺好。”
曹肆诫还是心有疑虑,但也没有多想,只当他天赋异禀,当个讨饭乞儿都能长势喜人。
思绪拉回兵器上,他想了想说:“虽然你输了,但我一个大人对付你一个小孩,多少还是有点胜之不武。这样吧,你想要什么样的兵器就告诉我,我送你。”
姬小戈听了眸光一亮:“当真?”
曹肆诫点头:“当真。只是我要提醒你,堡中现有的长戟都不适合你用,若你非要选长戟,就必须量身定制,从设计图纸到选材锻造,要花费不少时日。”
姬小戈从怀里掏出一张布帛:“粗略的图纸我有了,照这个来吧。”
***
铺开布帛,曹肆诫看到一幅令人费解的长戟图,上面的线条歪歪扭扭,比例也明显不对,看上去头重脚轻。顶端的构造也是画得错综复杂,好像是井字形,又好像有个月牙形,实在教人看不明白。
曹肆诫:“……这是你自己画的?”
姬小戈:“对,画得很清楚了,哪里看不懂可以问我。”
“哪里都看不懂,只看懂了这三个字。”曹肆诫指着角落的字迹,念叨着,“一、苇、戟?怎么有点耳熟?”
“我……我爹的戟就叫这个,后来断了。”
“这是诛我宗主的兵器?”曹肆诫质问,“你连他的兵器长什么样都记得,记不清他去哪儿了、遇上什么事了?”
“嗯,记不清。”姬小戈理直气壮,指着图纸说,“我记得它断了,不记得是怎么断的,至今没有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会埋在土里……信不信由你。”
“算了。”曹肆诫又仔细观摩了图纸,“这里是月牙形?”
“这里是枪尖,一侧有月牙形利刃,通过两枚小枝与枪尖相连,单耳。”见他真的看不懂自己的杰作,姬小戈只好挨个讲解,末了补充道,“图上画的这杆长约七尺五寸,对我来说太长了,肯定要改。”
“问题是你个头长得快,按你现在的身量做,过不了多久又会嫌短了。”曹肆诫说,“到时候再想加长,就不是直接换杆的事,杆子变重了,戟头就会显得太轻,整个武器就不够平衡,你耍起来也会越来越不顺手。”
“那等我长高了,你随时给我换新的。”
“想得倒美!你知道我们凛尘堡的兵器多费心力多值钱吗!谁有工夫随时给你换!”曹肆诫压下脾气,心说小孩子真麻烦,自己还是嘴快了,早知道不接这活了。
可是就跟姬小戈醉心武学一样,他自己也醉心锻造,说话间脑中已经有了新的构造图纸,最后只能咬咬牙说:“算了,我来给你做吧,给你做个带机括的。长杆做成三段式伸缩,可以根据你的身高调整,尖端也做三段式变形。
“杆子最短时只出枪尖;杆子中等时出枪尖和单侧月牙小枝,即是单耳;杆子最长时出枪尖和双侧月牙小枝,即是双耳。选定一种形态后,其他形态的无用机括就会收回杆中,重量均匀分配。”
姬小戈眸光再度发亮:“还能这样?那太好了!”
曹肆诫道:“只是这样有一个问题,这个长戟的总重就是完整形态的重量,我可以给你挑选更为精炼的材料,但毕竟是七尺五寸的戟身重量,你能用吗?”
姬小戈根本不在意:“放心,我适应一下就能用了。”
曹肆诫回忆了下方才与他交手的感觉,这孩子的气力的确不小,只是受限于臂长腿长和身量,徒有力气也打不到敌方要害。如此想来,这一苇戟做出来给他应当不会浪费,好歹是个练武奇才,说不定以后会成为他爹那样的人物,那他们凛尘堡就算做上魔教生意了?
***
谈妥了定制兵器的事,曹肆诫就准备把这孩子请出去了,不管怎么说这里是军营,闲杂人等不得久留。
姬小戈却抬手:“不急,我比武输了,但你允我一杆兵器,算我欠你人情。我最不喜欢亏欠别人,所以要告诉你一个军情。”
曹肆诫讶然:“真有军情?”
守卫来通报的时候说外头有个自称乞儿帮老大的小孩来求见他,说是有军情禀报,他还以为只是这孩子找的借口,没想到是真的?
姬小戈说:“事关克林国的下一轮进攻和封寒城的存亡,你要不要听?”
曹肆诫仍旧保持理智:“你先说说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没道理他们派出的细作没探听到,多罗小驿没探听到,只有这个小孩探听到了吧?
姬小戈坦言:“流民营里前日迎进来两个青礼城的流民,青礼城三个月前刚刚被稷夏收复回来,城中混有不少克林国留下的探子,而封寒城久攻不下,那两个人应该就是仗着流民身份从青礼城转移到封寒城的。”
“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克林国的国主派人秘密运送了一件攻城火器到前线,等和谈中止,双方再起兵戈之时,就要用在封寒城上。”
“攻城火器……祝融魂?”
“应当不是祝融魂。”姬小戈说,“祝融魂在之前的对战中他们已经用过很多次了吧,虽然我没亲眼见过,但听孩子们翻来覆去地讲也大概知道是什么样的。而且曹堡主这里也有能应对祝融魂的同等火器,如果只是祝融魂,犯不着搞得这么神秘。”
“那他们还有什么?”曹肆诫蹙眉深思。
自申屠凉死后,克林国也没再出现过那么疯狂的将领或谋士了,祝融魂已是被双方都摸透了的武器,没必要太当回事,那还有什么?
乍一听说有细作混进封寒城,曹肆诫就想着,要是他们状似无意地聊到了和谈什么时候终止,打算什么时候进攻,倒是不用太过上心,因为这种更像是故意放出来的假情报,目的就是打探封寒城的城防部署。但姬小戈说的这些,让他不得不重视起来。
姬小戈见他忧心,谈起了自己想法:“其实我觉得那两个流民对这个消息也不怎么确定,都说了是秘密运送,他们又怎么会知道是攻城火器?依我看,克林国的国主是送来了东西,但具体是做什么用的,他们自己人都在瞎猜。”
曹肆诫道:“没有经过多方验证的消息不可轻信,既然你说了,我会派人详细调查。”
姬小戈点点头:“好,消息确凿的话,这个人情我就算是还清了。还有,按照我输了的约定,你可以要求我帮你做一件事。”
曹肆诫无奈:“你一个小孩,我能指望你帮我做什么?你别给我添乱就行了。”
姬小戈不以为然:“这可说不准。”
***
聊完了正事,曹肆诫准备送姬小戈出去,他自己也要继续操练士兵。
营帐外头呼呼喝喝好不热闹。
三队士兵正抬着攻城巨木演练,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不由多看了姬小戈几眼,刚刚这孩子力战曹将军的画面深深烙进了他们的脑海,实在忍不住好奇。
然而就这么几眼,害得那人踩到坑里,脚下一歪,连带着攻城巨木失了平衡。几人挽救不及,眼看着巨木压下,为了自身安全,只能放手让它滚落。
那处正是个斜坡,圆木翻滚着轰隆而下,正朝着一队练习射箭的士兵去了。
曹肆诫见状,连忙上前,一边组织士兵布置障碍拦截,一边双掌运功倏然推出,无形的气劲与那巨木碰撞,竟生生阻住了它的冲势。速度减缓后,圆木再碰到准备好的障碍,便稳稳地停了下来。
在众人的齐心合力之下,这场意外没有造成任何伤亡。
姬小戈旁观了全程。
他勾起唇角,喃喃自语:“拾柒功,练得太粗糙,远不如我的云想天外功……那人收的徒弟……啧,麻烦死了。”
第85章 密文
从姬小戈那里得来的情报, 曹肆诫没有因为他是个孩子就不重视。这孩子的言行举止太过早慧,白手起家建立了乞儿帮, 在流民营混得风生水起,与他比武还能有来有回,有这等心思与气魄,他相信他不会信口雌黄。
曹肆诫先派人接近了姬小戈说的那两个可疑流民,从过所上看他们的确是青礼城的长住民,但稍微套上几句话就会发现,他们对青礼城算不上多了解,提起的逃难经历也漏洞颇多。很显然,他们的过所动了手脚, 也有意隐瞒了自己的来历。
入城守卫没有发现的问题, 却被姬小戈轻易识破。
不过那两人对有关克林国的试探十分谨慎,从未在曹肆诫的线人面前提过什么国主运送的秘宝, 可能当初是看姬小戈不过一个稚龄孩童, 说话才没有提防。
即便如此,已经足够曹肆诫初步确认情报的可信度了, 于是他火速联络了安插在外的斥候, 打探近期克林国军队在阵前的动向, 果然在旌北城发现了异样。
旌北城原本属于稷夏, 在之前的争战中与青礼城、汴阳城一同被克林国占领。后来稷夏调动兵力奋起反击, 夺回了青礼城和汴阳城, 唯剩旌北城仍在克林国军的控制之下。
目前两国正商议和谈,前线暂时休战,但上个月旌北城有一队亲卫入城, 似乎是护送着什么神秘物事来的。外界猜测,那或许是比祝融魂还要厉害的攻城火器, 准备一开战就用在最难啃的封寒城这块硬骨头上。
至于那个所谓的秘宝究竟是什么,至今无人知晓。存放秘宝的屋舍有重重卫兵把守,能真正进到内间接触本体的只有四名国主亲卫,据说都是风华境的高手。
另外,斥候还想办法送来了一份拓本。
信报中说,这上面拓的是旌北城中张贴的悬赏告示,寻找能破解密文的能人异士,只要成功破解,可得赏银百两。
如此重利之下,不断有百姓声称自己能够破解告示上的密文,可至今尚未有人得到官府的认可,都说他们的破解词不达意,所以告示依然张贴在外。
斥候解释,悬赏告示上的密文他们也看不懂,旌北城中一直在大肆网罗文人雅士,重金收购稷夏的名家字画,他们有两个猜测,一是克林国想要从中倒卖获利,二是他们得到了加密的军情奏报,正在想尽办法破译。
悬赏告示是在秘宝入城之前就张贴的,这两件事是否有关联,他们毫无头绪,只是当曹将军问起前线异状的时候,生怕这密文真的出自于稷夏军报,所以赶紧拓回来给曹将军过目,以便早做防范。
加密的军情奏报?他怎么不知道还有这种东西?
曹肆诫蹙眉铺开拓本——
今欲寻找能破解以下密文的能人异士,不论出身,不分贵贱,若能破译清晰,词句契合其应有之意,赏银百两;若不知其意,但曾见过类似文字符号,可携相关书册以供鉴定,赏银二十;举荐有功者,赏钱一贯。
以下为待破译密文:
Standby Mode
Locked
No Response
Error
Eenter the CAPTCHA
曹肆诫:“???”什么玩意?这是自创的符号?还是他国文字?周边国家没有类似的文字吧?这要怎么破译?
再凝神细看,他不由怔住。
这样的符号……他好像见过,尤其是里面那个A!当初师父交给他解锁心脏机关的口诀里,就有这个A!
他至今都记得那句口诀: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ABA。
所以这是跟师父有关的密文!
见过归见过,要说破译这些密文,他恐怕还做不到,但这件事既然跟师父有关,无论如何都要去调查一下情况。或许是师父留存下来的什么东西?甚至是重新救活师父的关键?总要去试试他才能甘心!
眼下有两件事迫在眉睫:一是克林国主特意差人送来的秘宝需要继续探究清楚,二是了解那些密文是从何而来,与师父有什么关联。如果克林国真的在做攻城的准备,就说明这次和谈多半也无法止战,最稳妥快捷的办法就是他亲自去一趟旌北城,摸清这两件事的底细。
演武场内正热火朝天地练着兵,呼喝声不绝于耳,曹肆诫坐在营帐中,一边思量着离开封寒城的后续事宜,一边坐在案前誊抄那些密文。
帐帘忽然被掀起,姬小戈大摇大摆走了进来:“我的长戟图纸画好了没有?”
曹肆诫:“……你怎么进来的?”这好歹是军营!未经通报这孩子怎么就进来了?守卫都是吃干饭的吗?
姬小戈:“我说我来找你讨要兵器,他们就放我进来了,怎么?”
自从上回见识了这孩子与曹肆诫的比武,军营中莫名士气大振,约莫是无法接受自己还不如一个小孩能打,所有士兵铆足了劲锤炼自己,找曹肆诫挑战的人也越来越多,这倒不是什么坏事。不过姬小戈的威名又一次传播开来,人人都知道他小小年纪身手极佳,曹将军还许了他一杆亲手制作的兵器,再碰见他的时候便不再拦阻,依例询问两句就放了进来。
曹肆诫叹道:“算了。”从手边的匣子中取出图纸,摊在案上给他过目,“差不多画好了,还有些细节需要完善,等我挑好材料再做调整。”
姬小戈伸着脖子看看,点点头道:“嗯,是比我自己画得好一些。”
曹肆诫:“……”只是好一些吗?你眼睛没有问题吗!
“这里再尖锐一点,接上这个弧度。”
“这样?”曹肆诫认命地给他做修改。
“差不多了。”姬小戈端详完心心念念的图纸,一撇眼看见旁边誊抄的密文,几不可察地眯了下眼,想了想,直接开口问道,“这是什么?哪里来的?”
***
曹肆诫侧目注视着他,谨慎地回答:“前线送回的军情密报。”
姬小戈嗤笑:“军情密报?骗小孩儿呢?”
曹肆诫借机反问:“那你说这是什么?”
姬小戈说:“反正跟军情没关系,但是这玩意也不好对付,先告诉我你从哪里抄来的。”
曹肆诫精神大振:“你当真认得?能破解吗?”
姬小戈依次指着每一行符号说:“待机模式、已锁定、无应答、错误指令、输入验证码……直译是这样,主要是操作上的反馈,还是要看到实物才能知道怎么破解。”
曹肆诫一时无言。
他怎么也没想到,令所有人伤透了脑筋的东西,竟从一个小孩口中得到了答案。这孩子身上的秘密叠了一层又一层,实在让他不知改如何应对。
“实物?什么实物?这究竟是哪里的文字,你又为何识得?”他问。
“应当是多罗阁泄露到外头的东西,这是一种……很古老的语言,已经失传很久了,只有藏书阁顶层还留有些许记载。啧,这种东西早该被回收了,不知道他们整天在忙些什么,再这么消极怠工,迟早要出大事情!”姬小戈恨恨数落。
话说到这个份上,曹肆诫也不打算隐瞒下去,坦然相告:“旌北城中张贴了公告,重金悬赏能破译这些密文的能人异士,我这份是斥候抄录来的。”
姬小戈道:“难怪字体变形这么严重,差点害我认不出来。重金悬赏……多重的金?”
“能破译者,赏银百两。”曹肆诫顿了顿,“举荐有功者,赏钱一贯。”
“那正好,咱俩去。你举荐我,得钱一贯,我去破译,得银百两,多好的机会,钱都让我们赚完了。”姬小戈盘算。
“你真的要去?”曹肆诫提醒他,“旌北城如今可是在克林国治下,咱俩过去,一旦被戳穿身份,就是个死。”
“你会死,我一个小孩,又对他们有用,我怎么会死?”
“……”曹肆诫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问他,“你知道多罗阁那么多事情,连他们藏书阁最顶层的书都看过,还说自己与他们没什么关系?”
“还是那句话,有很多事我忘记了,到现在也没回忆起多少。”姬小戈道,“如果你一定要问个明白,那我只能猜测,可能我爹和你师父是同门师兄弟吧,所以我打小就能自由出入多罗阁,什么都能看,谁也管不了。”
“你爹和我师父是同门师兄弟……我俩就算是同辈?你该叫我师兄。”
“没必要这么攀关系。”姬小戈拒绝。
“好了,不逗你了。”曹肆诫拉回正题,“既然你能破译那些密文,而我需要去刺探敌情,调查克林国主运送过去的秘宝是什么,那便结伴同行吧。”
“那一苇戟你什么时候做好?”
“这回来不及了,我先借你一把短匕吧,你随身带着比较方便,也不太招眼。否则你这么小一丁点,背个长戟进旌北城,当天就会被抓起来。”
“好吧。”姬小戈老神在在地分析,“我觉得你是想用一苇戟来牵制我,让我不给你添麻烦,不让你暴露身份,要不然就没人能给我做兵器了。”
“呵。”曹肆诫不置可否,这孩子心思深,他早就领教过了。
“正好,我也到处走走。”姬小戈说,“我醒来就在封寒城外的荒冢里,这段时日断断续续想起一些事。”
“哦?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我……我记得我爹似乎在找一个人,但那个人是谁,在哪儿,我都想不来了。”姬小戈皱眉,“我只记得他好像很重要,关系到很多人很多事,一定要找到。”
“所以你爹丢下你,去找那个人了?”曹肆诫半开玩笑地猜测,“莫非你爹是个情种?那个很重要的人是你娘?”
姬小戈翻了个白眼:“……不可能。”
曹肆诫笑道:“怎么不可能呢?没有你娘哪儿来的你?不过也确实不大合理,他要找你娘,带着你去找就是了,你这么厉害,算不上麻烦。要是让你娘知道他把你丢下,还不小心埋雪窝里了,肯定要吵翻天。”
姬小戈扶着额头道:“行了你别说了,你越说我脑子越乱。”
***
三日后,曹肆诫安排好军中和凛尘堡的事务,两人启程前往旌北城。
往西南方向走了十天,他们来到了达县。这里是两国战场的另一个交界处,中间隔着一方宽广的冰原,再往北就是被克林国占领的旌北城。
那冰原本是稻田,战时搞垮了河堤,河水倒灌进来,淹死了所有庄稼。之后入了冬,混着两国士兵和百姓的血肉,就这么冻成了冰原。
稷夏官兵守住了达县,此处的百姓并没有遭受战火屠戮,但大家的日子还是很不好过。因为耕地被毁,全年的收成尽数泡汤,没有粮食吃,大人小孩统统都在饿肚子。有人烧杀劫掠,有人易子而食,曹肆诫和姬小戈到这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地狱般的景象。
好好的一座县城,已然空了大半。
许多人选择逃难离开,但一路上逃兵强盗也并不比县里少,甚至更加穷凶极恶。就连曹肆诫他们一路走来都遇到过好几次劫掠,要不是他俩身手机敏,又绕道而行,只怕也要成为这乱世中的孤魂野鬼,尸骨还要被人炖了吃掉。
如今留在县里的,要么是无处可去只想赖活着的可怜人,要么是还有家眷在旌北城,苦苦盼着朝廷哪天收复了失地,一家人还能平平安安地团聚。
两人来到达县,感觉自己就像被盯上的肥羊,随时要被饿疯了的百姓撕碎分食。
曹肆诫若是向这里的官兵亮明身份,他们应当可以获得一个安稳的容身之处,但他们此行是为了秘密潜入旌北城,不打算在这里就暴露。毕竟两地靠得太近,定然有线人互通情报,决不能麻痹大意。
姬小戈在袖口里把玩着那柄银质的短匕,随口道:“这地方可比你的封寒城差远了,不可久待,咱们怎么混进旌北城?”
曹肆诫思忖着说:“那边到底是敌国的地盘,咱们贸然入城,就算过所上没被发现问题,也必然会引起他们的怀疑……耕地被毁,达县是这样,估计旌北城也差不多是这样。要想敲开他们的门,就要带上他们感兴趣的东西。”
“无非就是金银和粮食嘛。”
“靠金银打点更加可疑,有这么多银钱还到处乱跑做什么?上赶着给敌人送钱么?还是粮食更能说得通,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到时候咱俩就这么办……”曹肆诫零零碎碎地嘱咐了姬小戈,“怎么样,是不是天衣无缝?”
“这么做是没问题,可我们要上哪儿去弄粮食?”
“那就先看看这里是怎么会如此缺粮吧,我记得朝廷明明拨下来大批赈灾粮的。”
两人走在路上,姬小戈眼光一瞥,看见街边角落一个小孩正埋头啃着什么,凝神看去,发现竟然是在生啃一只老鼠。
姬小戈蓦地停住脚步。
那小孩警惕地抬眼看他,黑幽幽的瞳孔中盛满了冷漠与麻木,脸颊沾着黑色的鼠毛,他咧嘴恐吓,鲜血自他唇齿间溢出……
有个画面飞快地在脑中闪过,姬小戈察觉到,自己似乎见过这样的场面,或者说,见过像这样茹毛饮血的一个孩子。
是谁呢?
那个回忆太过仓促,以至于他都没有看清画面中的那张脸。
想不起来了。
那是个怎样的孩子,与他有过怎样的交集,他都想不起来了。
大概是怕他与自己夺食,吃老鼠的孩子闪身跑进了小巷中,只留给姬小戈一个瘦弱矮小、衣衫褴褛的背影。
曹肆诫往那边看了眼:“饿到吃老鼠,哎,这样很容易爆发疫病的。”
姬小戈垂眸道:“这又不是他的错,他有什么办法呢?”
***
曹肆诫找到几户还算体面的人家探问,为什么达县会如此缺粮,大家对此都讳莫如深。好不容易问到些实话,才算大致了解了情况。
百姓们说,县里三天放一次粮,却不直接发粮食,只让他们带着碗去领粥,而且每户只能领一份。名义上是州府和富商仁善施粥,实际上那粥稀得能照清人脸,别说一家子了,就算是一个人也吃不饱。
问起朝廷的赈灾粮,他们纷纷摇头,说那些米粮他们从没见过,兴许是卡在州府。城中还有有几家富商在战时屯粮,如今却要高价卖给百姓,所以达县不是真的没有米粮,而是官家有米不肯发,商家有米买不起。
达县地处边境,本就不甚繁荣,百姓们生计艰难,也没有多大气性,哪里能斗得过这样的欺压。家境稍微殷实些的,咬咬牙高价买了粮,又要担心旁人饿极了来抢……所有人都过不安生,只能日日煎熬。
早前有个吴秀才,参加完乡试回来,带了消息说朝廷已送了三批赈灾粮到州府,要求每旬每户按人头放粮,一个孩子四斤米面,一个大人八斤米面。但他刚在县里宣扬开来,就被官兵抓住堵了嘴,至今都没放出来,也不知是死是活。
还有掌管粮仓的赵大人,也因为违抗知州的命令被关押起来,说要上报他渎职之罪。
一时间,再无人敢鸣不平。
听完这些,曹肆诫与姬小戈心中已作出决断。
这事的根源在州府,便该从州府入手,顺道实施他们潜入旌北城的计划。
离开这条街巷的时候,姬小戈看到那个吃老鼠的小孩扒在墙根边,那双黑幽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是木然的,但也闪烁着一点点光。
第86章 开仓
两天后, 一个绝佳的机会来临。
曹肆诫早就觑准了一个州府的差人,打算从他这里探探门路。
这差人家境艰难, 仅凭他领的那点饷钱,根本养不活一大家子。腿脚残疾的弟弟挨不住饿,跟着其他人逃难去邻州,结果被匪徒截杀。老母亲无钱买药治病,又听闻幼子丧命,哀恸之下生生咽气。家中四个儿女嗷嗷待哺,妻子不堪重负,拿剪子自裁,虽然被他及时拦下, 可从此变得疯疯傻傻。好好的家支离破碎, 他心中怨愤难以化解,却又无力反抗。
曹肆诫事先买通了这个差人, 得知今夜樊知州去富商家中赴宴, 州府防卫松懈;当初声张放粮消息的吴秀才被打了一顿丢进牢里,吃了不少苦但性命无碍;原先掌管粮仓的赵大人也在牢中等候发落。多的差人不敢再说, 不过也足够曹肆诫和姬小戈筹划了。
趁着月黑风高, 他们兵分两路, 曹肆诫扮作送菜的贩子混入富商周老板府上, 姬小戈翻墙溜进州府后院, 跟着看守找到牢房所在, 伺机而动。
相比于外头街巷的零落萧条,周老板府上可说是奢靡至极。
太肥太瘦的肉都不要,先拿去伺候老板的两只爱犬, 剩下的再分给下人。稍有些蔫的菜叶子也都不要,连同席面上撤下来的剩菜剩饭沤成泔水送去庄子上喂猪。
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曹肆诫本本分分地把新鲜肉菜送到后厨, 而后趁着人多忙乱,伺机给炖了两个时辰的六鲜汤锅里下了足量的蒙汗药。
褪去伪装,他又成了个黑衣蒙面的江湖侠客,猫到了宴席上方的屋顶,揭开两片瓦看他们歌舞升平,静静等待着药效发作。
樊知州与周老板推杯换盏:“多亏了周老板给我出的主意,才让我平了赈灾粮的账目,来来来,这杯我敬你。”
周老板晃了晃肥胖的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樊大人哪里话,给大人排忧解难,本就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分内的事啊哈哈。”
“哎,可惜世人不懂我。”樊知州叹道,“我这个官不好当啊,前阵子外头传言是我压着朝廷的赈灾粮不肯放,这罪名尽数扣在了本官的头上,殊不知我也是为了自保罢了。说好的三万石粮食,到我手上只剩下一万石,我能怎么办?上头那些大人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可不就只能磋磨百姓了。就这样,我还得先把亏空的账给抹平了。”
“他们不懂樊大人,小的却是懂的。”周老板赔笑,“所以小的甘愿用自己私仓里的粮食给大人补上,咱们左手倒右手,既赚了银钱,又平了账目,百姓指望着咱们施舍,不敢闹事,到头来还能得个乐善好施的名声,岂不是一举多得嘛。”
“对对对,乐善好施……”樊知州夹了口菜,“嗝,明日又到了施粥的时候,一应事务还是交由周老板你来办……啧,这菜咸了点……”
“好嘞,小的保准给大人办得妥帖漂亮。”周老板转头呵斥仆从,“樊大人最爱喝的六鲜汤呢,怎么还没端上来,忙糊涂了你们!”
又是一杯酒下肚,樊知州大吐苦水:“这仗一时半会儿也不知打不打,旌北城没收回来,上头就总盯着我这儿,也是挺闹心的。克林国那群蛮子给我添堵就不说了,自己人竟然也给我添堵!那个老赵,口口声声指使我开仓放粮,仗着自己资历老就敢教我做事,我看他是连上下尊卑都搞不清了!”
周老板顺着他的话奉承:“赵大人太过迂腐,不像大人有副玲珑心肝。再说了,这是他想开仓就能开仓的么?还不是要大人手书官印开道?真要出了什么事,他也担不起责任啊。”
“就是这个理!”樊知州已是微醺,面颊红润,声音也大了起来,“要不是看在他还算忠厚老实的份上,我早就给他革职查办咯!”
“不过他手里到底握着粮仓进出明细,万一不慎泄露出去……”周老板进言,“大人有没有想过……斩草除根?”
樊知州闻言一个激灵,似乎清醒了些:“唔,那、那不行。好歹是个朝廷命官,就算我想给他革职,也是要逐级上报的,若是莫名其妙就没了,上头定会派人来查,不要徒惹麻烦。先这么关着吧,等风头过去了,账一抹平,他手上没了证据,还能折腾出什么来?”
周老板敬酒:“大人说得极是!是小的想当然了。”
“倒是那个吴秀才,我真是恨得牙痒痒。不过是读过几本书,真当自己能为民做主了!”樊知州骂道,“偏偏这会儿还杀不得,那阵子他咋咋呼呼闹得满城风雨,所有人都知道我把他给抓了。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我处置他,我反而一时动不得了,太过张扬就容易落人口实,万一留个把柄在有心人手上,再借机参我一本,那就更加得不偿失。”
“大人莫急,区区一个秀才罢了,等事情尘埃落定,谁还记得他,到时候另寻个由头给他治罪,暗地里解决了就行。”
“另寻个由头?”
“比如……说他奸|淫了我的小妾?”
“哟,这可真是委屈周老板了,好端端的白顶个绿帽子。”
“不委屈不委屈,能给大人出口恶气,这点名声上的小事算得了什么呢?”眼见仆从把六鲜汤端了上来,周老板连忙起身,亲自给樊知州盛汤,“大人,您最爱的六鲜汤,今日特地嘱咐厨房炖了两个多时辰,绝对入味。”
“那我可要好好尝尝……”
***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宴席上的几人全倒了。
陪客都是樊知州和周老板的心腹,有人意识到不对劲,朝外头喊了两声,州府护卫和富商家丁就冲了过来。
不过这些人对于曹肆诫来说构不成威胁,三两下就打晕撂倒,挨个捆了个结实。
被冰水泼醒后,樊知州一脸茫然地看着面前的蒙面侠客:“你、你是谁?”
曹肆诫狞笑:“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狗官要死了。”
四下看看,樊知州迅速理解了情势,当即开口求饶:“大侠别杀我!你想做什么?要钱?要粮?我都能给你!”
“看来你挺上道么。”曹肆诫扶着他来到桌前,那里的酒菜被清理干净,早已摆好了笔墨纸砚,解开樊知州手上的束缚,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曹肆诫示意,“来,开仓令会写么?认罪书会写么?动笔吧。”
“不,我不能写……”樊知州仓惶道,“要是写了,我这乌纱帽就保不住了!”
“乌纱帽也要戴在脑袋上才作数吧?要是脑袋都没了……”曹肆诫冷笑着威胁,“樊大人这是还没想清楚啊,这张开仓令可是你最后的保命符,只要你写了,盖上州府印鉴,届时还有你将功补过的机会,若是执意不写,我这强盗先取了你的狗头,赵大人和吴秀才再将你的所作所为上报给朝廷,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吧?”
“赵大人和吴秀才?”樊知州强撑着气势说,“他们已被我关押,没有我的命令……”
“算算时辰,这会儿我同伙应该把赵大人和吴秀才救出来了吧。”曹肆诫垂眸看他,“连你都敢杀,顺道劫个狱又算得了什么呢?”
***
姬小戈此行十分顺利。
正如那个差人所说,今夜州府守备空虚,得力的几人都跟着樊知州赴宴去了,剩下的也没什么干劲。看守牢房的两名官差羡慕同僚能赴宴作乐,晚饭特地喝了些酒,醉醺醺地聊了会儿天就睡过去了。
姬小戈从官差腰间偷了钥匙,大摇大摆地走进牢房:“谁是赵大人?谁是吴秀才?”
“我是赵举杨。”一个瘦高个山羊胡的中年男子应了声,困惑道,“你一个孩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自然是来救你们的。”姬小戈给他开了牢房的门,“吴秀才呢?”
赵大人指了指里面:“他被打了二十大板,身上伤还没好,发着烧呢。”
姬小戈又去开了吴秀才的牢门,甩了他几巴掌喊醒:“带你出去,自己能走吗?”
“能,能,多谢小……少侠,鄙人还以为……此生无望了……”吴秀才已被折磨得憔悴不堪,脸色苍白,气虚体弱,终于有机会逃脱,不管来救自己的是什么人,自是奋力起身,跟着姬小戈出了牢房。
“你怎么不出来?”姬小戈问赵大人。
“我乃朝廷命官,不可知法犯法。”赵大人一身正气,振振有词,“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就算身负冤情,也当对薄于公堂,还自己个清白。小兄弟有救助之心,本官十分感念,但不能遵从,劫狱之行有违法度,你小小年纪,听我一劝……”
“啰啰嗦嗦麻烦死了!”姬小戈强行把他拉拽出来,“这事由不得你!”
“哎哎哎你这小孩手劲怎么这么大!”赵大人无助地说。
“哎,小孩儿!来都来了,把我们也放了呗!”牢房中的其他犯人冲姬小戈小声喊道。
“就是就是,都是劫狱,顺手的事嘛!”这牢房里关的人不多,除开赵大人和吴秀才,还有另外四个人,遇上重获自由的机会,他们哪肯放弃。
姬小戈不理会他们,一手拉着一个往外撤。
这下那些犯人不乐意了:“凭什么只带他们走?不肯带上我们,那就别怪我把守卫喊醒!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姬小戈呛声:“你喊啊。”
“守卫!守卫!有人劫狱!”他们说到做到,扯着喉咙大声喊,“快醒醒!你们这帮废物!瞎了吗!有个小孩来劫狱!”
“唔……劫狱?”吵嚷声果然惊醒了守卫,“谁?谁在劫……”
下一瞬,姬小戈轻身跳上桌,趁他们还未回神,一人赏了一记手刀,狠狠劈晕。
犯人们:“……”
姬小戈利落地拉上要救的两个人,按照规划好的路线,从后门逃了出去。
后门的两个守卫也被他放倒了。
赵大人语无伦次:“你、你小小年纪……”
姬小戈快被他烦死:“别小小年纪了,还要不要夺回粮仓了!”
赵大人忙道:“不成,粮仓有两重锁,锁芯很精密,我找锁匠试过了,撬不开。”
姬小戈挑眉:“可见赵大人你也不是什么遵纪守法的老百姓啊,这不是找人撬过锁么,方才何苦装得那么贞烈,死活不肯出牢房。”
赵大人尴尬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嘛。”
姬小戈懒得跟他纠结:“行了,钥匙呢?”
赵大人答:“两把钥匙,有一把在樊大人那里,还有一把原本在我这里,如今我的钥匙也在樊大人手上……”
这下姬小戈不担心了:“这样啊,那没事了,我徒……我同伙那边应该也完事了。放心吧,樊知州体恤民意,手续都给你办完了,明日你只管开仓放粮。”
吴秀才眸中含泪:“终于……终于要开仓放粮了吗?”
***
次日,在赵大人的主持下,州府开仓放粮。
吴秀才手写了无数张告示,贴满了全城,不厌其烦地告诉饥寒交迫的乡亲们,每旬每户按人头放粮,一个孩子四斤米面,一个大人八斤米面。
百姓们奔走相告,家家升起袅袅炊烟,米饭的香味飘散开来。
曹肆诫在筹备进入旌北城的事宜,姬小戈走在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街巷里,又见到了那个啃食老鼠的孩子。那双黑幽幽的眼睛望着他,依旧木然。
这样的眼神他很熟悉,几乎立刻就明白,这孩子没有其他家人了,他是个孤儿。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这次醒来,他对孤儿都格外在意。
姬小戈走向那个孩子。
那孩子看他过来,转身就往巷子里跑,可是跑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看他,见他继续跟着,又转头往前跑。来回几次,他们来到了一间又矮又破的茅草屋里。
这孩子看着五六岁的样子,是真的五六岁,还无法照顾好自己的年纪。
这地方早就被洗劫一空,只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桌椅板凳都没有了,睡觉的地方就是个干草窝。墙角堆着些捡来的枯枝子,一根根瘦骨伶仃,不怎么耐烧,应该是夜里升火取暖用的。灶膛里空空如也,显然许久没烧过了,难怪在外头生啃老鼠。孩子手脚上都是冻疮,不过这样就算不错了,没冻死已是万幸。
姬小戈粗略打量了下这间破屋子,目光落在最显眼的麻袋上,那是州府刚发的米粮,这一小袋是四斤,足够这孩子吃一阵子了。
小孩见他盯着自己的粮食,登时警惕起来,跑过去紧紧攥住麻袋,大有誓死捍卫的架势。
姬小戈问他:“带我来干什么?”
小孩往后退了几步,看着他,确认他不会来抢东西,这才开口:“你……穿得好,有钱,有吃的,赏、赏我一点吧。”
姬小戈了然:“啊,你在向我讨饭,我也是个讨饭的。”
小孩讷讷:“你、你不像……”
姬小戈把那些细瘦的枯枝子丢进灶膛里,先给他生了火:“你会说话,挺好的。”
他又想起一点点,那个记忆里的孩子,是个哑巴。
但那个孩子对自己似乎很热情,好像还送过他礼物,是什么来着?
“你……你做什么?”
“我出去一会儿,给你弄点柴禾和吃的来,你在这儿老实看着灶,别让火熄了。”
小孩点点头。
姬小戈很快搞来两捆劈好的荷柴,又给他带了些齑好的面粉,没给他带什么大鱼大肉,也没有什么新鲜蔬菜,小孩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姬小戈嘲道:“指望我给你带山珍海味呢?想得美,我说了,我也是个讨饭的,想吃那些好吃的,有本事自己去讨来。”
小孩咽了咽口水,不再惦记有的没的,当下吃饱才是正事,便手脚麻利地帮着烧火。
姬小戈挑了根合心意的烧火棍给他:“我教你怎么做饭。”
烧水、煮饭、和面、蒸馒头,他就教了他这四样,其他就是一句话:“放水里煮熟,或者放火上烤熟再吃,尤其是鱼和肉,听明白了吗?”
小孩道:“我只能抓到老鼠。”
姬小戈无奈:“老鼠也要烤熟了吃!把内脏清干净,插在棍子上翻来覆去烤熟!有其他肉吃就别吃老鼠肉了!记住了吗!”
小孩认真点头:“记住了。”
这一刹那,姬小戈突然想起来了。
那个小哑巴送了他一串老鼠干。
一串风干很久的、他自己舍不得吃的老鼠干。在那个阴暗湿冷的洞穴里,如同绝世美味般被他捧了出来,一串三只老鼠,退了毛,清了内脏。
粗陋的,赤|裸的,干净的。
一如他的心。
***
三日后,曹肆诫和姬小戈整装完毕,买了四头骡子,拖着两大车粮食踏上了冰原。
曹肆诫:“你好像对那个孤儿很上心?”
姬小戈:“萍水相逢罢了。”
曹肆诫琢磨着,可能因为他自己是个孤儿了,所以感同身受,对其他孤儿颇为照顾吧。
他问:“怎么不给他多留些吃的和银钱?我看你那儿还囤着不少腊肉。”
姬小戈嗤道:“我自己辛苦讨来的腊肉,凭什么要分给他?他自己不会去讨吗!”
曹肆诫忍不住吐槽:“你那样也叫讨饭?算了,随便你吧。”
旌北城就在不远处了。
达县那个破落的屋子里,小孩吃完一顿自己煮的热乎饭,正躺着发呆,觉得有什么硌着后背,伸手摸了摸,从干草床里扯出一贯铜钱。
整整一贯。
他想,这应当算是他讨来的。
***
待到战乱平息,监察御史便收到了厚厚一沓卷宗,里面详尽罗列了樊知州阳奉阴违、克扣朝廷赈灾粮、官商勾结、哄抬粮价的不法罪行,有真实的粮食出入账目作为物证,又有赵大人和吴秀才作为人证,可说是证据确凿。
念其最终迷途知返,签下了开仓令弥补过错,可免死罪,流三千里。
不过监察御史也注意到,卷宗中提到了一伙盗匪,据说他们洗劫了与樊知州勾结的富商周老板,一夜之间清空了他家囤积着卖高价的米粮,之后便离开达县逃之夭夭,无人知晓他们的行踪了。
边关盗匪肆虐,罪行数不胜数,由于富商一家并未闹出人命,故而此案件压根不受重视,很快埋没在浩瀚如海的悬案中。
当然这是后话,按下不提。
第87章 破译
带着搜刮来的两车屯粮, 乔装后的曹肆诫和姬小戈来到旌北城的城门口。
克林国的守卫拦下了他们,语气很不友善:“对面来的?什么人?车上装的什么?”
曹肆诫作农户装扮, 穿着向达县百姓借来的朴素衣衫,袄子上打了好几处补丁,开线的地方冒着脏污的棉花。姬小戈也与他差不多,戴着顶灰兔皮帽,脸上冻得发红,坐在骡子拉的板车上晃荡着脚。
被问询是意料之中的事,曹肆诫好声好气地回答:“军爷,我们兄弟俩本就是旌北城的人,早前去达县打铁谋生, 谁料突然打起了仗, 我俩就一直被困在那头回不来……如今因为一些事,我俩得罪了那边的州府, 就想着回家避避风头。”
守卫并不信他:“得罪了州府?怎么得罪的?”
“我俩……呃……”曹肆诫欲言又止。
“做都做了, 有什么不敢说的!”姬小戈从板车上跳下来,小悍匪似的刮了下鼻子, “那边不给放粮, 好久吃不上一顿饱饭了!我和我哥饿得受不了, 就去挟持了那个姓樊的官老爷, 逼他开仓放粮, 然后又去劫了一个富得流油的奸商, 把他家仓库里囤的粮食薅出来两大车!反正留给他们也是高价卖给百姓,我哥说了,我们这样叫劫富济贫!”
他一张小嘴叭叭地全说了, 曹肆诫做出想拦也拦不住的样子,最后只能垂着头搓着手, 讷讷辩解:“军爷,我俩不是强盗,我俩也是有苦衷的……犯了这么大的事,达县官兵正到处搜捕我俩呢,那边肯定是待不下去了。我俩寻思着,还不如回旌北城来,这里现下归了你们克林国,想来那边的州府就管不着了……”
守卫冷笑:“敢劫持朝廷命官,劫掠商贾私粮,呵呵,你们两兄弟胆子可够大的,所以这是到我们地盘上避难来了?”
姬小戈插话:“我娘还在旌北城里呢,我们回自己家,有什么错吗?”
曹肆诫装模作样地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恭敬点,少顶嘴。
他发现了,这孩子配合着撒起谎来都不用对词,神态语气恰到好处,丝毫不慌张不造作,加上那副孩童的身量面孔,更容易取信于人。不像师父,演个戏破绽百出,说句话既没技巧又没感情,要是遇上这种情况可要犯愁了。
了解到所谓的“隐情”,守卫反倒放松了警惕。
达县发生的事,他们只要问问在那边探消息的同僚就知道了,看着两兄弟的模样,确实像惹了麻烦逃出来的,而且他们车上有粮食……
守卫道:“过所拿出来。”
曹肆诫连忙递上。
“你是铁匠?”守卫查看他们的过所。
“嗯,跟我爹学过打铁的手艺,还练了些拳脚功夫。”
“手伸出来给我看看。”守卫盘查得很细,注意到他掌中的茧子,确实有打铁抡捶留下的痕迹,又对照过所,“原籍旌北城南四街……”
“南四街菜根巷,我娘还住在那儿,街坊邻居一问就知道。”姬小戈催促道,“军爷,能放我们进城了吗?”
“急什么,再等等。”守卫示意同僚去问问达县和菜根巷的情况,再次确认两人的身份,目光在两辆板车上来回扫荡,“至于这些粮么……”
曹肆诫心领神会:“军爷,我们带来的这些粮……来路不正,按理说是赃物,被查抄了也是应该的,我们绝无怨言。只是恳请军爷看在我们家中还有老母要侍奉的份上,施舍两袋,放我们一条生路……”
守卫满意颔首:“嗯,还算上道。”
不一会儿,其他守卫带来了消息,这两兄弟所言属实。
本就是旌北城的人,在稷夏境内犯的案子,与他们克林国有什么关系。守卫“秉公办事”,缴获了两大车“赃物”,连同四头骡子都扣了下来,这才放他们进去了。
曹肆诫和姬小戈一人扛了一袋米,来到南四街菜根巷,住进了提前安排好的民居中。
那里有个面善的中年妇人等着他们,也就是那位“需要他们侍奉的老母”,实际身份是他们在旌北城的接头人。
终于安顿下来,两人商量了下一步的谋划,便换了原本的衣裳,暂且休息。
***
三天后,曹肆诫去揭了一份官府张贴的公告。
姬小戈跟着他来到专门设立的堂署,这里有三位不明身份的克林国官员坐镇,负责筛选所有声称自己有办法破解密文的人。
重赏之下,每日都有各种各样的能人异士前来对答,一个个都信心满满、言之凿凿,但那三位官员也不是吃素的,见得多了,已然练就了火眼金睛,只要看上几眼、听几句话,就判断出这人是不是骗子。
张榜一个多月了,目前没有一个人能通过最终的试炼,也就是说,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破解密文。不过也不能说所有人都是骗子,有些人提供了与那些符号相似的线索,虽然真真假假的说不清楚,但也算尽了心力,还是能拿到赏银的,故而揭榜的人至今络绎不绝。
曹肆诫带着姬小戈排队。
他们前面还排了三四个人,要等他们先表演完了才能轮到他们。
第一个过堂的是个书生,那人手持一把折扇,滔滔不绝:“小生自幼饱读古籍,曾在一本志怪传记中看到,在极南之地,有一种名为言兽的怪物,其吻如鸟,其身如牛,其尾如狼,能通晓世间万物之言,并用尖喙书写成统一的符号。
“仓颉正是在遇到言兽之后,才顿悟了造字的灵感,并逐渐演化成我们如今使用的文字。但其实,不论国别、不论地域、不论族裔,世间所有的文字都脱胎于言兽所书写的符号。
“没错,告示上的这些密文,就是言兽留下的。注意看,每个符号的形态都弯曲回转,彼此勾连,像不像尖喙在沙土上描摹出来的?”
头发卷曲的官员问:“哪本古籍?呈上来给我看看。”
书生回答:“古籍名叫《火狱笔谈》,是小生幼年时偶然翻阅过的一本书,时隔太久,如今已无处可寻,但我所言……”
肤色较深的官员打断他:“那依照你的说法,该如何破解这种言兽符号?”
书生自信地说:“倒推即可。既然我们的文字是由言兽的符号演变而来,自然也可以倒推回去,只要用形态相近的笔画替换掉对应符号,再按顺序排列,经过多次推演排除,就可以破解密文了,比如第一个符号……”
懒得听他冗长的过程,头发卷曲的官员道:“直接说你破解的结果吧。”
书生轻咳两声:“好,小生破解的结果是——心有灵犀、佳人、情意绵绵、皓月、共度良宵爱无穷。大人,这正是一篇向心仪的雌兽抒发爱意的诗文啊!”
曹肆诫和姬小戈:“……”
一直没说话的那位脸颊有疤的官员开口:“胡说八道,拉下去,下一位。”
书生不甘离去。
曹肆诫小声嘀咕:“拿自己瞎编的志怪古籍搪塞,还扯上什么仓颉造字,又是倒推又是替换,搞得还真像那么回事,结果就破解出一篇情诗?”
姬小戈倒是意犹未尽:“故事编得挺有意思,可惜最后圆得不行。”
***
第二个过堂的是个庄稼汉,说前几日在自家地里挖到一块石板,上面有类似的符号,请大人们过目。
他自知破解不了密文,只求能得个二十两赏银。
头发卷曲的官员只看了一眼就不感兴趣了:“这明显是刚刻上去没几天的,就算要伪造,能不能稍微做个旧呢?”
脸颊有疤的官员:“下一位。”
第三个过堂的是个老夫子,他声称自己破解不了密文,但举荐了一名据说开了神通之眼的道长,定能看懂这“天书”。
头发卷曲的官员不置可否:“那就试试吧。”
接下来堂上就开始摆坛做法。
那道士挥舞着拂尘,迈着天罡七星步,口中念念有词:“尘垢不沾,俗相不染;虚空甯宓,浑然无物;无有相生,难易相成;份与物忘,同乎浑涅……”
忙活半晌,肤色较深的官员问道:“破解出来了吗?”
道士一收拂尘,捏诀回答:“此乃四位仙神的尊号,分别是赤帝丹灵真老三炁天君、太乙救苦天尊、雷祖和太阴元君。”
曹肆诫和姬小戈:“……”
脸颊有疤的官员扶额,显然耐性耗尽:“拉下去,下一位!”
道士被赶了出去,那老夫子却不依不饶:“这位可是开了神通之眼的道长!他说得绝对没错!我有举荐之功,该得铜钱一贯!大人,大人你们不能言而无信啊!”
肤色较深的官员厉声道:“休要扰乱公堂!你所举荐之人根本是个江湖骗子!更对破解密文一窍不通,何谈赏钱!”
这番闹剧唱罢,总算轮到了曹肆诫。
他朝着上方拱手直言:“我要举荐一名能破译密文之人。”
折腾到这会儿,三位官员都已身心俱疲了,若说刚开始听到离谱至极但各有千秋的胡说还觉得挺有意思,在见识过几百场骗局后,他们逐渐觉得自己像是给人当成了傻子,每天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戏弄,还不得不若无其事地应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所以曹肆诫过堂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在意,只当又是一个大忽悠。
听说他要举荐,头发卷曲的官员问:“你要举荐什么人?”
曹肆诫把姬小戈推到身前:“就是他,他叫姬小戈。”
肤色较深的官员嗤笑:“哼,一个小孩?”
姬小戈不卑不亢:“对,就是我这个小孩。”
头发卷曲的官员看看姬小戈,又看看曹肆诫:“他有什么本事?你为什么要举荐他来破解密文?在我看来,这孩子恐怕连大字都识不全吧。”
姬小戈示意曹肆诫别说话,自己回答:“我识字,读过多罗阁里大部分藏书。这些密文的释义我全都了然于胸,当下就能破译出来,为何不值得他举荐?他能遇上我这般举世无双的天才,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曹肆诫:“……啊,是。”
头发卷曲的官员只当这口出狂言的孩子在发癫,随意打发道:“既如此,那你就破译给我们听听吧,我倒要看看你有多么举世无双。”
姬小戈已将那几句密文背了下来,用纯正的语调解说:“Standby Mode,待机模式,意思是当前机关正处于非启动状态;Locked,已锁定,就是有人给它上了锁,撬不开;No Response,无应答,就是无论你们对它做什么,它都没有反应;Error,错误指令,你们想让它做的事它无法理解,出错了;Eenter the CAPTCHA,输入验证码,一种图灵测试,也是一种解锁方法,说了你们也不懂。”
堂下议论纷纷:“说的什么啊,一个字都听不懂。”“快下去吧,别丢人了。”“到我了到我了,我这儿有一本族谱……”
然而堂上一片寂静,三个官员都怔住了。
***
脸颊有疤的官员端正了坐姿,倾身问他:“所以,你觉得这些密文出现在什么东西上?”
姬小戈道:“我说了,当前机关正处于非启动状态,自然是某个十分精密的机关,不知你们从何处得到,但却无法使用。”
肤色较深的官员忙问:“你会用这种机关?”
姬小戈摇头:“我只是认得这些密文,至于这机关是什么,长什么样,该怎么用?我见都没见过,怎么会知道?”
堂上如此对答,其他人自然看得出来,这小孩的回答正中官府下怀。
原来他们张贴公告,寻找了那么久能破解密文的人,是为了一个隐秘而厉害的机关,带着如此明确的目标,难怪一眼就能辨别出先前那些揭榜之人的胡言乱语。
众人皆惊,那百两赏银,最终竟是要落到一个幼童手里吗?
堂上的三位官员讨论片刻,解散了其余的能人异士,官署里只留下了他们三人、四个护卫,还有曹肆诫和姬小戈。
脸颊有疤的官员取来一贯铜钱,爽快地交到曹肆诫手中:“这孩子看着确实会破译密文,你举荐有功,拿上赏钱可以走了。”
曹肆诫接过沉甸甸的铜钱,却不肯离开:“是我举荐他来的,我与他自然关系匪浅。这都破译完了,为何还不放他走?哼,我可不好骗,要么你们现在就把百两赏银给他,让他跟我一起走,要么我就与他一起留下,以防你们想赖账!”
头发卷曲的官员好言劝道:“我们怎会赖账?只是这孩子虽然破译了公告上的密文,但我们并不知晓是他自己真的认得,还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告诉他如何作答,是以还有一项终极试炼,列出一些公告上没出现过的密文,看这孩子是否能当场破译。”
曹肆诫没好气地说:“什么终极试炼,我看你们分明是想空手套白狼!让这孩子给你们破译完了,到时候再说他破译得不对,百两赏银就不肯给了!”
肤色较深的官员怒道:“休得胡言!我等岂是言而无信之辈!”
脸颊有疤的官员出面调停:“好了,都别吵了。我们可以先付给这孩子五十两赏银,你这个举荐人也可以陪着他,就当做个见证,等他证明自己的确认识这种密文,我们立刻付余下的五十两,如何?”
曹肆诫看了看姬小戈:“你说呢?”
姬小戈点头:“可以,我能破译,还有什么密文,拿出来让我看看。”
头发卷曲的官员说:“不在这里看,请二位随我们来。”
第88章 解锁
跟随三位官员, 曹肆诫和姬小戈离开了这间临时设立的官署,穿过两条小巷, 来到的一座重重守卫的屋舍前。
脸颊有疤的官员与守卫交涉了一番,他们才得以进入。
此时曹肆诫几乎可以断定,那些密文就是与克林国主送来的秘宝有关。先前的信报中说,官府张贴公告是在秘宝入城之前,所以推测这是两件事。但如今看来,应是他们早就苦于无法操作秘宝,急于搞清楚密文的含义,所以才提前在旌北城中招募能人异士来破解。
克林国想在重新开战前摸透这件秘宝,换句话说, 他们将这个秘宝看作取胜的神兵, 一旦他们掌握了使用方法,和谈就会立刻终止, 前线也会立刻遭受难以想象的打击。
曹肆诫暗忖, 恐怕师父除了那颗心脏以外,还有别的东西落在了他们手中。若真是这样, 还是替师父夺回来才能安心……
思索间, 他们被带到了秘宝存放的房间门口。
脸上有疤的官员出面, 对国主派来的亲卫说:“我们找到了能破解密文的人。”
亲卫审视着曹肆诫:“就是他吗?”
姬小戈站了出来:“是我。”
亲卫:“……你?”他们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 转而质问三位官员, “你们该不是随便找个人来搪塞吧?要找也找个像样点的, 找个孩子来……呵,逗我们呢?”
姬小戈叉腰:“怎么,不满意?不满意就把剩下的五十两赏银给我, 我回家去了。”
头发卷曲的官员连忙安抚:“使不得使不得,小兄弟不要意气用事。”
肤色较深的官员没好气地说:“我们看着像是闲得没事做么, 那这种事情开玩笑?公告上的密文这孩子都破解出了有效的含义,我们带他来做最后的试炼,你们不是准备了更复杂的密文么,大可以自己看看他的能耐。”
亲卫仍然心存疑虑,语气十分敷衍:“那就让他试试吧。”他们打开身后的门,却又拦住了曹肆诫,“等等,那你又是什么人。”
姬小戈说:“他是我的举荐人,也是我的护卫。谁知道我破解完密文之后你们会不会卸磨杀驴,反正他要跟我一起进去,他不在,我就什么都不说。”
“他付我工钱,我都听他的。”曹肆诫忠实地跟在他身后。
“啧,小孩子就是麻烦。”亲卫拿他们没办法,只能勒令曹肆诫,“你,把刀解下来!真当自己是个侠客了,还敢带刀在我们面前晃悠!”
“……”在人家地盘多少要受点委屈,曹肆诫不得已解下君故刀,交给他们。
姬小戈瞥了眼曹肆诫,又瞥了眼这两名护卫,冷笑。
他们走入门中,身后传来那两个护卫的絮叨:“我就不信了,让乞颜和申屠两大家族都束手无策的密文,能让这么个小屁孩破解了?”
乞颜、申屠……曹肆诫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拳。
***
在这个房间里,他们依旧没见到秘宝本体。
得到三位官员的消息后,另外两名亲卫就准备好了需要破解的新密文,在这里等着他们。
密文抄录在布帛上,字迹比公告上的更为清晰。
姬小戈只稍稍扫过一眼,已经知晓了这几句密文的意思,指着第一句说:“Warning,警告,提示接下来的操作存在危险性。”
这边的两名亲卫虽然不像门口那两个话那么多,但看到来破解的人是个七八岁的小孩,也不免在心里犯嘀咕,觉得他是筛选的官员找来滥竽充数的。眼见姬小戈干脆利落地开始破解,没搞任何故弄玄虚的仪式,他们也是一惊,难不成……这孩子真是身负天命之人?
脸上有疤的官员询问:“下一句呢?”
没想到这次姬小戈皱了眉头:“这句有点问题……”
亲卫质疑:“怎么?破解不了?”他们觑着一旁的曹肆诫,“这是我们现场调取的密文,事先没给任何外人看到过,是不是背后指点你的人没能跟你通好气,你就答不上来了?”
他们依然怀疑曹肆诫才是那个幕后之人,或者是幕后之人派来小孩身边的耳目。
然而曹肆诫全称抱臂旁观,像是在发呆,根本没管这边发生的事。
姬小戈慢条斯理地说:“说它有问题,是因为你们抄录错了,应该是Annihilation,而不是Amihilation,分明该是两个字符,给你们抄成了连笔,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词语,难道还要怪我认不出来吗?”
亲卫愣住:“哪里?”
姬小戈只给他看:“这里,Have Annihilation Hazard,按照正确的拼写,这句话的意思是具有湮灭隐患。不信你们可以再去看一眼,是不是抄录错了。”
两名亲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转身去了内间,大概是操作了什么机关,外头的人听到了一阵沉闷的挪移轰响。
与此同时,姬小戈与曹肆诫也暗中交换了眼神。
很快那个亲卫就回来了,带来了一张新的布帛,望向姬小戈的神色复杂:“的确是我们超录错了,这里的短竖应当是分开的。”
至此,他们再不敢看轻姬小戈。
能发现如此细微的错误,只能说明他是真的精于此道,每一个字符都了然于胸,不需要什么幕后高人的指点。
姬小戈继续解说:“第三句,No Operation Permissions,意思是没有操作权限。我推测是你们无视警告,胡乱操作下触发了验证,由于后续操作十分危险,只有特定的人才能获得控制它的准许,其他人都是不行的。”
头发卷曲的官员问:“那什么人才能获得准许呢?”
姬小戈嗤道:“我哪知道,我只是认得这些符号罢了。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找到它的主人,主人肯定知道怎么用吧。”
头发卷曲的官员忍不住多说了两句:“要能找到就好了,这东西是两百多年前留下的老古董,它主人恐怕早就灰飞烟灭了,上哪儿找去。”
“那就没办法了。”姬小戈不甚在意地说,“这最后一句,Out Of The Current Era,超出当前纪元。破译是这么破译,但具体什么意思,我也不懂,估计你们也不懂,多半就是给了个不让使用的理由吧。”
“好了,他破解完了,快点付完赏银,我们可以走了吧。”曹肆诫催促。
“赏银这就付清。”把装好的银两递给他们,脸上有疤的官员说,“不过暂时还不能走。”
“什么意思?你们想杀人灭口?”曹肆诫警惕地挡在姬小戈身前。
“当然不是,何至于此。”脸上有疤的官员带领众人躬身行礼,郑重地说,“既然这位小公子对破解密文如此手到擒来,我等奉国主之命,诚邀您入内端详秘宝。只要能想办法解开秘宝上的禁制,让其为我们所用,保你们加官进爵,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你们觉得这样就能打动我?”姬小戈满眼不屑。
“所谓威逼利诱,说完了利诱,自然还有威逼。”脸上有疤的官员沉声道,“你二人的来历我们方才已派人调查清楚——在达县挟持朝廷命官、抢掠富商私粮、闯牢房劫囚犯,桩桩件件拎出来都是死罪,若是将你们驱逐出去,你们可还有活路?”
“你们这是恩将仇报!”曹肆诫佯装气怒。
“所以说,老老实实为我们做事,对你们百利而无一害。”脸上有疤的官员来回打量着他们二人,“何况你们与多罗阁关系匪浅,我猜你们还有另外的身份?一个自幼在多罗阁饱读古籍,一个少说也是个掌签……这就更好了,克林国正需要你们这种大隐于市的人才,放心,事成之后,绝不会有人威胁你们的性命。”
斟酌片刻,姬小戈做出了决定:“那好,我去看看你们的秘宝,就当长见识了。还是老要求,他要跟我同去。”
脸上有疤的官员欣然同意:“可以。”
***
事情比曹肆诫预想的还要顺利。
他本以为这些人会强逼着姬小戈破解完所有密文,若是尚有良知就付清赏银从此不再搭理,若是心狠手辣一点,过河拆桥杀他们灭口也是有可能的。他已经找好了之后的藏身之地,只等着日后寻到机会,去把那件秘宝偷出来。
这次和姬小戈前往那座宅子,也是为了提前踩点,没想到对方竟然直接邀请他们去接触秘宝本体,简直是天赐良机。
由此可见克林国主是真的很急迫,想来他们已经钻研这件秘宝太久了,却始终不得寸进,如今申屠凉已死,更是后继无人,只能这般不拘一格,什么昏招都用上了。
来到那间布防了机关的密室中,他们终于见到了那件秘宝。
出乎曹肆诫的意料,这东西不似任何残缺的人体器官,只是个半米见长的银色方盒,形态上像是镇纸。
在伸手触摸后,那些密文就显示在盒身上。
姬小戈仔细看了看这个银色方盒,嘟囔了句:“混得这么惨……”
旁人没听清楚,问他能否开始破解。
姬小戈用拇指抚过盒体:“我试试吧。”
众人看见盒体上显示:Identifying(身份识别中……)
姬小戈边摆弄边说:“这是正在休眠的意思。”他看了曹肆诫一眼,“接下来我们找找办法,看能不能唤醒它。”
接收到姬小戈的眼神,曹肆诫明白,他现在的所有破译都是在胡言乱语,反正无论他怎么说,这些人都会深信不疑。
但是,他要唤醒师父留下的秘宝?
他真的能做到吗?
这孩子究竟是……
盒体显示:
Verifying The Intelligent Machine Stamping(正在校验智械钢印……)
Failed.(校验失败。)
姬小戈说:“这是出现了严重故障,没能成功。”
而后他又摆弄了一会儿盒体,上头显示:Change Silicon-based to Carbon-based(硅基切换为碳基……)
姬小戈抱臂思索:“我正在排除故障。”
趁此机会,他用藏在袖中的短匕刺破手指,极有技巧地将那一点血珠涂抹在盒体底部,没让周围的人发现。门口那两名亲卫收缴了曹肆诫的佩刀,却忽略了他这个“小屁孩”,就这么让他揣了利器进来,正好在此刻派上用场。
滴——
盒体突然发出反馈音,上面显示:Welcom Back Master(欢迎控制者归来……)
第89章 坦白
滴——
方盒又响了一声, 显示:Please Fill Material(请填充材料)
脸上有疤的官员警惕道:“为什么它会发出声音?这些密文是什么意思?”
顺利获得这个方盒的掌控权,姬小戈半真半假地破译:“这个啊, 意思是它沉寂太久、消耗太多,需要吃点东西,就像人饿了需要吃饭一样。”
头发卷曲的官员纳罕:“这铁坨坨吃什么?”
姬小戈说:“吃矿石,金银最好,铜铁也行。如果是铜铁,需要上百斤吧,如果是纯度高的金银,大概十来斤就够了,也可以混着喂。”
肤色较深的官员不免心生疑窦:“你怎么知道?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姬小戈放下方盒, 懒懒地说:“我不是在给它排除故障么, 密文就是这么显现的,信不信由你们。有工夫盘问我, 还不如喊人快点搬运些金银铜铁过来, 试试不就行了。”
脸上有疤的官员发话:“那就有劳亲卫派人去搬了。”
两名亲卫商量了下,留下一人看着他们, 另一人招呼手下搜罗附近所有的金银铜铁, 铁匠铺里的菜刀剪子铁犁全搬来了, 还用银票兑换了两箱金银, 统统搬到了姬小戈面前。
姬小戈指挥:“把这些堆在一起, 生了锈的都不要了。”
亲卫累得满头汗, 不耐地说:“好了,都按你说的做了,要是被我们发现你耍花样……”
完全不理会他们的威胁, 姬小戈操作了几下,径自将方盒放到这堆金属顶端。下一瞬, 方盒发出哧哧咔咔的奇怪声响,因为急剧升温而通体发红,连带着屋子里都变得炽热干燥,所有人屏气凝神,紧张地注视着这个小小的银色长条。
犹如在烈阳下炙烤,每一下呼吸都带着灼烫之感,除了姬小戈以外,其他人都忍不住往外围退去,以躲避这样的高温。
空气中似乎产生了波纹,让视野变得扭曲。
不知从何时起,那个长条方盒膨胀成原先的十倍大小,像是个宽大的熔炉,将那堆金银铜铁堆罩了进去。它的表面红得发光,难以想象里面有多么热烫,曹肆诫出身于铸造世家,对这种情况十分熟悉,生怕这玩意突然爆炸,不动声色地把姬小戈往门口拉了拉。
姬小戈抬头看了他一眼,拂开他的手:“没事,顾好你自己。等下机灵点,等我这边装配好了,你就见机行事。”
曹肆诫皱眉:“装配?你要做什么?”
***
不久,膨胀的方盒开始急速冷却,也开始逐渐缩小,众人发现,原本堆叠着金银铜铁的地方已然空空如也,只有白色的烟气袅袅升起。
肤色较深的官员目瞪口呆:“竟然……全都融化了?消失了?”
方盒缩小到常人手臂大小后静止不动,密文在上面飞速闪现:
Confirm Circumstances(确认情境……)
Era Standards:The Junior Stage(时代规格:初级阶段)
Confirmed.(已确认。)
The Shapes Above Level C were Limited.(C级以上形态已受限。)
脸上有疤的官员急问:“它在说什么!”
姬小戈走上前去,站到距离它最近的地方,假装在辨认密文,却只是随口敷衍:“太快了,我跟不上。”
由于太过激动,脸上有疤的官员不由自主地靠近,还想伸手触摸:“为什么之前都是红色的密文,现在是绿色的?”
姬小戈挡在他身前:“可能它心情比较好吧,毕竟……终于能被主人回收了。”
脸上有疤的官员怔住:“什么?”
不等众人反应,姬小戈迅速伸手握住银色秘宝,只见那规规整整的方盒骤然改变形态,解离成根根纤细的合金长条,缠绕在姬小戈的左臂上,为了适应他孩童的身量,还特地缩短了长度,在他的手臂上装配成一套致密而灵活的外骨骼。
姬小戈舒展了一下左臂。
上面显示:便携式外骨骼,搭载武器——迫雪箭匣。
这句话是符合这个时代环境的文字,在场的各位理应都能看懂,可惜他们已然无暇顾及了。在他们手中蹉跎了两百多年无人可解的秘宝,被国主寄予征服邻国厚望的神兵利器,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小孩夺走了!
不,不仅仅是夺走,这孩子甚至知道如何启用它!
终于意识到自己落入了陷阱,脸上有疤的官员大怒:“你骗我们!”
姬小戈嗤笑:“怪只怪你们太蠢,我能破译密文不假,只是……我说什么你们都信?”
***
事出突然,亲卫连忙调遣守卫:“快拦住他们!”
曹肆诫提前做好准备,带着姬小戈杀出重围。
虽然事先筹划好了要夺宝,但他不曾料到会是这样夺的!这东西看着神秘又危险,跟师父那颗心脏是一样的,他可以肯定,这绝对是师父遗留下的物件,从乞颜苏合到申屠凉,克林国的人苦苦钻研了那么多年,仍不知道该如何利用,却被这孩子轻易破解了?
敌人众多,曹肆诫还要照看着姬小戈,应付起来难免吃力。
姬小戈却道:“我有迫雪箭匣,你去前面开路!”
迫雪箭匣……这名字怎么那么耳熟?
迫雪箭匣!
曹肆诫猛地记起,这不是安谷里带回稷夏的武器吗?最后师父左臂负伤,绑着那个箭匣迎战申屠凉,在那场湮灭中……
他听师父提起过,那个只是仿冒的,或许是乞颜苏合倾尽心血才做出的机关,但只有形似,其内部构造和触发机制截然不同。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迫雪箭匣?
曹肆诫选择相信姬小戈。
他不再试图拉他突围,只在前方给他清除障碍,顺道从另外两个亲卫手中抢回了自己的君故刀。听见身后咻咻瞬发的箭矢声,他知道姬小戈应对得游刃有余,那方盒变化成的臂套机关坚固无比,能够抵挡住众多刀剑的劈砍,还丝毫不影响箭矢的射出。
这些箭矢冲力巨大,在这样的距离下,射中人后甚至不会卡顿在体内,而是穿身而过,连带着箭尾的金羽倒刺一起破肉裂骨,残影粘连着那些骨肉再钉入墙体地面。
被箭矢射中的人就算侥幸不死,也会伤筋动骨,倒地哀嚎。
意识到这个箭匣的可怕,一时竟无人敢正面与其交锋。
姬小戈本就身法敏捷,哪怕没有内力,也可在众多敌人的堵截中灵巧突破,搭配上威力惊人的箭匣,更是如虎添翼。
两人且战且退,克林国人也急了,精锐亲卫全数出动,誓要将他们拿下。
此时姬小戈已奔逃到大门口,眼看敌方阵势迅速朝自己合拢,提速猛冲,抓住曹肆诫的的胳膊喊道:“把我抛上去!”
曹肆诫会意,一脚稳住身形,另一脚蹬踏转身,将胳膊上的姬小戈高高抛飞:“走你!”
姬小戈已调整好箭匣的模式,连续按了三下机括:第一下,八支箭矢分散射向最前排的追兵;第二下,八支箭矢箭矢射向他们上方的屋脊;第三下,他仅仅是按了下去,没有箭矢射出,只是随着身体落下,他给了曹肆诫一个躲到其他房屋后面的眼神。
在躲藏的刹那,曹肆诫似乎看到那座屋舍中发出道道蓝光。
轰隆隆——轰隆隆——
连续的爆破声响起,随即是房屋轰然垮塌的声音,追兵万万没想到那些箭矢能熔穿砖石、熔穿地面,更不要说血肉之躯。
他们眼睁睁看着不慎撞上箭矢的同僚顷刻间化为血水。
大部分追兵被埋在废墟之下,侥幸躲开的几人也已被吓破了胆,回过神的时候,那一大一小已然失去了踪迹。
他们的秘宝,被夺走了。
***
姬小戈因为躲闪不及,在空中被震飞出去,落地的时候脚踝崴了。
曹肆诫背着他来到藏身处,菜根巷那里他们是不能回去了,那位假扮母亲的接头人也已经撤离,现今满城都在追捕他们,要想其他法子出去。
感受到这孩子趴伏在自己背上,曹肆诫不由想起当初师父背着自己逃出矿洞的情形。不过,他估计姬小戈此时并不像他那般惶恐无助,因为这孩子正专心捣鼓着左臂上的外骨骼机关,如同摆弄一个新奇的玩具,仿佛刚刚杀人取命、夷平房屋的狠活与他无关。
在这处民居的地窖中安顿下来,曹肆诫问出了心中盘桓已久的疑惑:“这是我师父的遗物吧?你为什么能解锁?”
姬小戈反问:“你知道你师父留下的这个东西是什么吗?”
“不知道。”曹肆诫说,“但我见过他的心脏,我猜,这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你很聪明,难怪他会收你为徒。”姬小戈告诉他,“这是你师父的左臂,可以根据需要自由变换形态,当年跟他的心脏一起丢失的。”
“果然,师父到底经历过什么……”曹肆诫皱眉,自己对师父始终了解得不够多,“他收我为徒,不是因为我聪明,而是因为我……”
“你是他的八厄。”
“你又为什么会知道?”曹肆诫突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你、你该不会是我师父的私生子吧?”
姬小戈:“……”
曹肆诫按捺住内心的崩溃,尽量冷静分析:“你给师父左臂解锁的时候,别人没瞧见,我却是看得一清二楚,你在袖中划破手指,把自己的血抹在上面了吧。如果你的血可以解锁,就说明你与师父……是血缘至亲?可你爹不是魔教主君姬凭戈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姬凭戈跟我师父该不会……有什么约定?姬凭戈收养了你?”
姬小戈抬手:“打住,越说越离奇了。罢了罢了,我也不想再瞒着你了。”
曹肆诫看着他,期盼这他给出答案,又有些畏惧这个答案。
姬小戈坦白:“我是你师父的另一条命,是他的衍生,他的分割,他的另一种形态,但我不是他本身。这样讲你能明白吗?”
第90章 肉身
曹肆诫反应了好一会儿, 皱着眉头试图捋顺这其中的关系:“你是我师父的另一条命……这个我勉强可以理解,师父身上有很多秘密, 他一直说自己不会死……那姑且当你是师父的一缕分魂吧,然后你……投胎到了魔教主君的孩子身上?”
姬小戈:“……”差点忘了,这人信了他是姬凭戈之子的浑话。
曹肆诫却如醍醐灌顶:“难怪你说从小饱读多罗阁的藏书,对师父教我的武功路数也了如指掌,所以你为什么又跟魔教扯上关系?啊,莫不是为了搜集有关姬凭戈的因果,不惜投胎到他孩子的身上?”
姬小戈抬手止住他的臆想:“罢了罢了,还是同你说清楚吧。我不是姬凭戈的孩子,从始至终, 我就是姬凭戈本人。你师父不会投胎, 但也确实不会消亡,在你面前毁灭的只是他的躯壳之一。”
“师父果然没有死!太好了!我就知道!”一时接收到太多的讯息, 曹肆诫觉得自己有些混乱了, “等等,你就是姬凭戈?诛我宗的宗主?你怎么变成小孩儿了?”
“这是我的自保机制, 可以看成是一种功法, 濒死之时会重塑肉身, 是为涅槃。因为被提前唤醒, 就成了如今这模样。”
“那你也是我师父的躯壳之一?”
“是。按理说我们不能长久并行于世间, 但当初多罗阁遭逢灭门剧变, 在我身上似乎发生了些许意外,让我脱离了多罗阁的约束,也逐渐与他的本体分道扬镳, 所以这两百多年来,我一直与他同在, 只是互不干涉。”
“难怪你说你不是他。”曹肆诫大致明白了,主动点明,“你不会认我这个徒弟。”
“你是他的八厄,不是我的。”
“两百多年……这么说,是你创立的诛我宗,单枪匹马去挑衅踢馆,让无相门、居清派和圆觉寺蒙羞的也是你?”曹肆诫敏锐地察觉,“你是在给多罗阁报仇?”
“啧,给他们点教训而已。”姬小戈嫌弃地撇嘴,“那群乌合之众,踩着多罗阁把自己标榜成武林泰斗,实在为人所不齿。呵,我做事可不像你师父那般畏首畏尾,他讲究因果业报,我讲究活个痛快。”
“那你到底有没有失忆?”曹肆诫问,“不是说什么都不记得了么,都是骗我的?”
“涅槃之后,很多事情本来就是要慢慢回想起来,而且我这里……”姬小戈用手指点了点脑袋,“有个东西坏掉了,更新时出了故障,给我带来了很大损伤。身体中止生长,内力无法恢复,濒死前的记忆大段缺失,好像还在哪儿遗落了一个重要的人,真是麻烦死了。”
曹肆诫不再追问:“你隐瞒身份也是应该的,否则这么小个人说自己是魔教主君,谁信呢。更何况光是被人发现长得像,就惹了一堆麻烦到封寒城,还是消停点好。”
得知师父没有死,还有其他躯壳可以复生,他已没有什么遗憾了。
别说姬小戈不认他这个徒弟,在他心里,姬小戈也算不得他师父。曹肆诫乐颠颠地琢磨,只等着边关战事平息,就卸下担子去寻师父,总能寻回那个属于自己的。
***
姬小戈拆解掉胳膊上的外骨骼,摆弄了几下迫雪箭匣后,开启了储物空间,从里面取出一摞书册和信笺,然后让它恢复成了原本的方盒形态。
曹肆诫接过来翻看:“这些是什么?”
姬小戈满不在乎地说:“我哪知道,你自己看。”
事关师父的过往经历,曹肆诫仔细阅读了这些文字记载,终于弄明白了当年的事。
两本书册是乞颜苏合钻研师父心脏和左臂的心得,他在扉页写道,自己蒙受师恩,又承师命保管这两样遗物,本打算将其彻底封存,不让任何人觊觎,可他渐渐发现,最大的威胁不是来自于外面,而是他自己。
自从用师父留给他的基因检测盒解开自己的血缘纠葛后,他对师父的遗物越发好奇,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诱惑,像是唤醒了根植于灵魂的求知欲。他想知道师父的构造到底是怎样的,那么强大的力量从哪里来,为什么可以创造神迹,该如何操作,会起到怎样的变化,还能带来怎样的惊喜……
他一遍遍地劝慰自己,师父已然故去,自己钻研这些只是想更了解师父所在的那个境界,只是在触摸神明仅剩于世间的点点痕迹罢了。
若是能让他获得真理,哪怕只能揭开一点点未知之物的面纱,虽死亦无憾。
只可惜,终其一生也未能得见。
就像是神明的庄严宝相,容不得丝毫亵渎。
他对心脏的研究止步于引火复刻出的祝融魂,对于左臂的研究止步于徒有其型的迫雪箭匣。但他从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因为在他看来,这两件东西相比于师父的遗物简直粗鄙不堪,犹如云泥之别,根本就拿不出手。
不甘和抱憾让他萌生出一个违背师父遗愿的想法——
他想把这些知识和技艺传承下去。
自己解不开是天赋有限,可以由更有天赋、更懂钻研的后人慢慢去参悟。或许终有一天,某个后世少年能触摸到那层厚重的面纱,揭开它,看到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衷心期盼着那一天。
哪怕自己要背负欺师之骂名,永受炼狱之熬煎。
至于那些信笺,往来于乞颜苏合和一个名叫沙依格德的曛漠王族。
曹肆诫将其串联成了完整的后事。
身为师父的徒弟,这两人从未放弃给师父报仇。
师父的身体被肢解后,除了被他们带走的部分,遗留下来的残肢尽数被当时的稷夏皇帝收拢回去,延请了无数能工巧匠潜心钻研,可惜失去了最重要的核心,他们一无所获,于是那些残肢被搁置在宫中秘阁,严加看管。
多年后,皇帝在出巡时骤然薨逝,是沙依格德手笔。
他潜入出巡队伍,用自己特制的绸缪香替换了曛漠的常规贡品,老皇帝本打算点来助兴,却因此生了重病。那是曾经在撒罕爆发过的一场疫病,来自于黑雨虫寄生的蜥蜴隐瘤提炼而成的毒素,见效缓慢,死状凄惨。
此病按理说会传染给他人,一不小心就会酿成大祸,乞颜苏合在信中奉劝沙依格德三思,见沙依格德一意孤行,只得自行依照师父教授的方法,制作了足够的酥粉,让自己的商队带入稷夏,与他接应。
说起来沙依格德虽是师兄,制作酥粉的手艺却远不如乞颜苏合。正式靠着这些酥粉,沙依格德让出巡队伍中不再出现其他患者,也就没有爆发出大规模的疫病,皇帝薨逝一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去了。
趁着宫中大丧忙乱,乞颜苏合借由自己克林国使者的身份进入宫中,用自己仿制的迫雪箭匣撂倒秘阁守卫,盗取了师父的残肢,暗中送还给当时隐匿避世的多罗阁。
新帝继位后,待诸事安定,在清琼山上重建了多罗阁。
多罗阁显然并不知晓师父几个重要部位的下落,也没有主动寻找过,乞颜苏合与沙依格德便遵从师父遗嘱,没有主动交还。
心脏、双臂、眼睛,至他们身故,未能物归原主。
***
假装不在乎的姬小戈让曹肆诫看完后讲给他听,听完以后点评:“人都是善变的,人的欲望也永远填不满,我真是不明白,江故为什么总愿意去相信人,尤其相信自己收的徒弟。”
曹肆诫反问:“不相信人,还能相信什么呢?”
姬小戈想了想,嗤笑:“也是,还是人比较有意思。”他悠哉地说,“可惜了乞颜苏合,他对江故的躯壳那么执迷,该让他接任甘棠君的,不过当了甘棠君就要守很多规矩,这不能拆那不能做,估计他也不乐意。”
曹肆诫问:“师父被肢解成那样,甘棠君都能恢复?”
姬小戈道:“那时我已经脱离多罗阁多年,不甚清楚,只知道历经好几任甘棠君,借助多罗阁独有的秘法,好不容易才东拼西凑出了他的那副躯壳,厉害还是挺厉害的,毕竟是最用心最出色的一副了,但我猜风采还是大不如前吧。”
“原来师父的眼睛不是天生那样的……”曹肆诫喃喃,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师父蒙眼布下的双眼,有种奇特的美感,令人心惊。
“他眼睛什么样了?我很久没见他了。”姬小戈探问。
“唔,三重瞳,很漂亮的。”
“哈哈哈哈哈,摄像头都没有隐藏好啊,也太粗糙了吧!”
“你自己这样还有脸笑别人吗!”
“……”
***
这两天克林国的人还在全城搜捕他俩,但没说是因为秘宝被抢,只说他们骗了官府的赏银,要抓回去问罪。
两人头上这片区域已经来了三拨人,幸好遮掩得还算隐蔽,暂时没被发现,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们必须尽快脱身出城,否则迟早被克林国的人逮到。
曹肆诫查看姬小戈的脚踝:“好点了吗?”
姬小戈摆手:“消肿了,不碍事。比起我这点小伤,怎么出去才更重要,你不是说都安排好了吗,怎么还没个动静呢?”
曹肆诫道:“入城之前,我让手下送了紧急军报去秣京,言明克林国有启用秘宝攻城之心,若是旌北城出现动乱,不论我们是否夺宝成功,都须做好迎战准备。稍安勿躁,今天应该会有人送消息来了。”
傍晚,果然有人来递了消息。
曹肆诫展开信报,心中大为安定:“圣上英明,趁着和谈尚在进行,斥责克林国在背后搞小动作,骤然在达县陈兵五万,以示威慑。这边军心一乱,咱们就有机会了!”
姬小戈道:“很好,等出了城,咱们就分道扬镳吧。”
曹肆诫一愣:“怎么?”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