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接回
突然说起分道扬镳, 曹肆诫有些意外。
姬小戈解释:“我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太好,需要回一趟多罗阁, 另外还有些重要的事要跟他们确认。你身负重任,肯定是要回封寒城的,我俩不同路。”
曹肆诫想了想说:“那你的一苇戟怎么办?等我做出来给你送到多罗阁?”
姬小戈沉吟:“差点忘了这事,先欠着吧,你那边事情也多,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给我做出来,那会儿我又不一定还在多罗阁了。”
“好吧。”曹肆诫担忧地提醒,“只是你一副小孩模样,又没有趁手的兵器防身, 还有无相门那般居心叵测的江湖人找麻烦, 这一路怕是不得安生。”
“怕什么,他们能奈我何?”姬小戈很是不屑, “我当了这么多年诛我宗的宗主, 也没见他们能与我相抗,还不是要尊称我一声魔教主君。”
“这是尊称吗?”曹肆诫调侃, “而且你不是濒死涅槃了吗, 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说不准就是他们把你狠狠坑了一把。”
“……”姬小戈一时无言以对。
“算了, 等出了城, 先想办法联系上多罗小驿吧, 让他们帮忙打点下。”
“其实你不用过于担心。”姬小戈掂了掂恢复成原样的银色方盒,“虽然没我的一苇戟用着顺手,但你师父的左臂还是很厉害的, 那些杂碎来多少轰多少。这趟去多罗阁,正好把它交还给甘棠君, 这东西不宜流落在外头。”
“嗯,确实。”目光追随着方盒,曹肆诫无奈地想,师父那副躯壳只剩这些零碎了,做徒弟的哪能不帮他找齐呢。
***
两天后,城中对他们二人的搜捕明显减弱。
稷夏在达县陈兵五万,骇得克林国这边也不得不紧急调兵增援,甚至在原属于稷夏的旌北城里强行征兵,尽可能扩充军备。
那边还在和谈,这边便不能开战,但开战前的局势最是紧绷,稍有风吹草动就要严阵以待,以防对方突然发难。
偏偏在这个时候,还有人散播起了流言,说克林国主送来了一件秘宝,是准备用在旌北城身上的,不管到时候和谈结果如何,也不管最终旌北城是归属于稷夏还是克林国,他们都打算拿这座城来祭旗,以振军威。
更可怕的是,因为没人说得出秘宝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大家越传越离奇,如今在人们口中,那秘宝已成了靠摄取万民肉身和魂魄来炼制绝世神兵的法器,之前公告上的密文就是刻在秘宝上的咒语,一旦神兵大成,便可生杀予夺,入主天下。
不止如此,更有传言说克林国在旌北城中征来的兵都是拿去当替死鬼的,一旦开战,就先让他们顶在前面,不仅可以让稷夏人互相残杀,还可以把他们当做首当其冲体验秘宝威力的祭品,反正不是他们自己人,死了也不用担责任。
短短几天,城中一片大乱。
吃不饱穿不暖,日子本就过得提心吊胆,谁还愿意在这儿等死?被征召的新兵闹了起来,差点引起哗变,百姓们也纷纷收拾家当逃难出城。
这正是曹肆诫和姬小戈逃出去的最佳时机。
在接头人的安排下,他们扮成了一个商贾之家里的长子和庶弟,混在人群中往城门口挤去。这一大家子还有老爷、夫人、姬妾和其他子女,算上家丁足有二十来号人,浩浩汤汤着实显眼,但也正因为太引人瞩目,反而不会被详尽盘查。因为在经历过秘宝抢夺战的克林国人看来,那两个劫匪行事隐秘且没有策应,不像能如此高调的人。
姬小戈的脚踝也好得差不多了,凑到曹肆诫身边问:“是你找人放的流言?”
曹肆诫小声说:“当然,这就叫趁火打劫。”
来到城门前,这里站了好几排卫兵,阻挡着群情激奋的百姓。
克林国的将领焦头烂额,冲着他们喊道:“城中戒严!城门封锁!所有人不得进出!你们是听不懂吗!都给我滚回去!”
有人反驳:“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城!都要打仗了,不是该让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先行逃难吗?除非……除非你们真是想拿我们当什么秘宝的祭品!”
“什么秘宝,哪里传出的谣言!”将领矢口否认,“谁说要打仗了,打什么仗!”
“当我们傻吗!达县那边乌泱泱的将士,营帐都扎在冰原上了!”
“大伙儿别听他们的,咱们把城门冲开!”
“他妈的,我看谁敢冲!当我不敢屠城吗!”眼见场面失控,那将领拔剑指天,“列阵!谁敢冲城门,都给我杀了!”
“将军,这……”两国还在和谈,这时候残杀平民,不是更加触怒稷夏吗?
眼见将领发飙,那些吵嚷着要冲城门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两边正僵持不下,姬小戈嘀咕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既然都到这个份上了,不如就闹得更大点吧……”
曹肆诫皱眉:“什么?”
眼下的情形非他所愿,他本以为这里的守城将领会迫于压力开城门疏散百姓,眼下看来,他们真的打算拿城中百姓当人质,同时也还没放弃夺回秘宝。平民挑衅军队无异于以卵击石,若是任其发展,真会出大事的。
没等他思虑周全,就见姬小戈在人群中东钻西窜,转眼就没了人影。曹肆诫不由着急起来,这个节骨眼上跑哪儿去了?
百姓与守卫对峙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就打算拖家带口地打道回府了。所谓民不与官斗,官府将领不肯开城门,难道他们还真去用脑袋把门撞开么,是以闹过就只能罢休,最多明后天再来碰碰运气,说不准就开门了。
就在人潮缓慢后撤之时,突然不知从哪儿射出三根箭矢,咻咻咻钉在了城门根下。
这动静太小,大部分人都没注意到,但曹肆诫、守城将领和最靠近城门的卫兵都看得真切——有人放冷箭!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冷箭!
将领意识到情况不对,大喝:“快闪开!”
话音未落,只听城门处发出轰隆巨响,正如那日存放秘宝的屋舍,顷刻间炸出一个巨大的缺口,砖石坍塌,铜门吱呀呀地翻倒下来,一时间激起无数烟尘。
这动静足够大了,百姓们吓得爆头惊呼: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是祝融魂吗?”
“我见过祝融魂,很刺眼的,像个大火球,不是这样的……”
“快看!城门开了!”
“啊,可以出城了?能不能出城?”
将领慌忙指挥:“抓住放箭之人!派人到城门外侦查,以防稷夏突然进攻!再看看墙体状况如何,及时修补!”
手下询问:“百姓要趁乱出城,拦不住了!”
将领咬咬牙:“别拦了!这时候拦反而更显得我们失职无能!对外就说我们体恤民情,同意开城门了!但是南城门年久失修,发生垮塌,找几个人把路清出来,所有出城的人好好盘查一遍,其他人都去抓那个放箭的!快!”
城门莫名垮塌,官兵又忽然改了态度,逃难的百姓们争先恐后地出城,整个旌北城都处于乱糟糟的境地。
望着下方不受控制的城池和百姓,那守城将领阖目哀叹。
他知道,哪怕加派了人手,要想抓住那两个偷抢秘宝的匪徒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克林国在这场战争中的后手,也不能再寄托于什么秘宝了。
***
商贾的一大家子都出城,只有几个家丁被留下盘查。
跟着走了三里路,脱离了旌北城的管辖,曹肆诫谢过他们,带着姬小戈与队伍分开。
曹肆诫这才送了口气,责怪道:“你怎么不声不响地就把城门给轰了,知道这么做有多危险吗!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
姬小戈淡淡道:“知会你做什么,你又帮不上忙。我个头小,反而好脱身。”
“你总是有理。”
“我就是有理。”姬小戈道,“好了,这边的事你办完了,我也想起了一些过往,这就分道扬镳吧。”
“不是说要先联系多罗小驿么?”
“我自己……”
“啷个就是曹堡主吧?那介果就是鬼娃子咯塞?”二人争执间,忽然有一个爽朗的声音插话进来,“我在此恭候多时咯。”
两人同时转身戒备,对着裹成熊一样的人质问:“你谁啊?”
***
熊人脸上冻得通红:“我就是多罗小驿滴掌签嗦,叫我木丁西就行,你们不用费心去找咯塞。”他搓着手呵气,等手指回暖,从袖中掏出一个信笺说,“这是甘棠君给的回信嗦。”
姬小戈接过来扫了两眼:“是先前封寒城的十寸雨报去阁里的,难怪还叫我鬼娃子。阁里消息向来灵通,知道我到了这里也不奇怪,但是……为什么派的不是这边的掌签古石厂,反倒把远在曙岭城的你调过来找我?”
“我也不是很清楚嗦,只是听了调令过来嘞。不过我猜,可能是因为你跟诛我宗有关吧,不是说无相门盯上你了嘛,毕竟诛我宗就在我们曙岭城嗦。”
“所以你来这里找我们,是要做什么?”曹肆诫道,“还有,你能不能说官话,这方言我听着太吃力了。”
“哦,我尽量吧。”木丁西努力矫正语调,“准确地说,我不是来找曹堡主你的,只是冲着这个小孩来的。”他朝向姬小戈,恭敬一揖,“阁主有令,着我来接您回去。”
姬小戈问:“你知道我是谁?”
木丁西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一路上都在琢磨,猜你是不是阁主流落在外的私生子。现下得见真容,觉得自己猜错了,你怕不是诛我宗主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吧?可阁主对你为何如此上心,难道说我们阁主和诛我宗主……这其中秘辛是我能打听的吗?”
姬小戈:“……”
曹肆诫心想,太好了,不是我一个人想太多。
第92章 修复
木丁西的出现, 说明多罗阁已然正式介入了姬小戈的事情,有他陪同, 曹肆诫也就不太担心姬小戈这一路会被无相门之流找麻烦,也不用担心他一时兴起再把江湖搅和得腥风血雨。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曹肆诫不禁觉得,以姬凭戈的行事做派,他创立的诛我宗被称作魔教真是丝毫不为过——
遇事从不退让,不与任何势力讲情面名声,想要什么就凭本事去拿。睚眦必报,人不犯我我亦犯人,并且因为武功卓绝回回都能极尽羞辱地取胜。
有这样的宗主坐镇, 想必门下教众也都不是好惹的。
反之, 一旦他这个主心骨不在了,这样的门派恐怕就要内乱频发, 稍有不慎就会闹得分崩离析, 毕竟除了宗主,他们谁也不服谁。
从木丁西的描述来看, 魔教主君失踪十三年, 诛我宗的江湖地位可谓是一落千丈。曾经让整个武林闻风丧胆的“一君二使四护法”, 如今只剩下天市使与酒旗、积薪两名护法尚在, 教中派别错综复杂, 还混入了许多乌合之众, 早不复当年盛况。
因而现今的江湖上只残留了些许魔教的威名,并没有太多人把他们当回事,年轻一辈提起他们时, 也不过就是像曹肆诫那般,好奇问一句那位传闻中的魔教主君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闲话叙完, 曹肆诫便与姬小戈道别。
和谈走向不明,边关战事一触即发,他必须尽快回到封寒城待命。
姬小戈对诛我宗的现状未置一词,似乎毫不在意。
他跟随木丁西启程,藏着江故的左臂,拖着记忆不全又出了问题的身体前往多罗阁。
***
有了木丁西的随行照料,这一路倒真是没遇上什么阻碍。
越往南走越是顺遂,多罗阁地处秣京郊外,临近皇城,就算还在战时,这里也是整个稷夏最安稳宁和之处。
而且木丁西也是个奇人,虽然老家在西面的曙岭,却对从北关到中原的沿途风物了若指掌,走哪条路碰上匪徒或仇家的可能性最小,住哪里最方便舒服,什么样的地方美食最值得尝试,当地的黑市交易用什么暗语,哪家销金窟适合玩乐和打探消息,他简直如数家珍。
姬小戈问他为何精于此道,他说自己应该是所有多罗小驿里最喜爱和擅长出公差的掌签,借搜罗债务情报之名游遍了大江南北,反正花销都是东家和主顾出的,何乐而不为呢?
由于实在太没波折,以至于姬小戈都有些无聊了,来到清琼山脚下才打起了精神。
红苕君亲自出来迎接了他们,她是知道姬小戈真实身份的,但没有在木丁西面前表现出来,只招呼着他们进山门。
木丁西很是殷勤:“哎呀,我何德何能有劳红苕君亲自迎接哇!仰慕红苕君阁下好久咯,今日有幸得见,真是惊为天人嗦。”
红苕君顾着给姬小戈带路,翻个白眼没搭理他。
木丁西也不怕冷场,又道:“听说红苕君也是曙岭人嗦,咱俩是同乡,我这次特地从老家带了腊肠过来,正好给阁下尝尝家乡风味嘞,来来来,都给你包好咯,收下莫客气啊。”
红苕君:“……”一包家乡土产突然塞到怀里,倒真是不好拒绝了。
姬小戈对木丁西巴结谄媚的本事叹为观止。
红苕君睨了木丁西一眼,态度不再那么冷淡:“木丁西掌签果真如传言般八面玲珑,只是有件事要提醒你,别以为你借职务之便游山玩水的劣迹阁里不知情,那些账目错漏百出,真要追究起来,水荇君饶不了你。”
木丁西态度谦恭:“属下那点小伎俩,哪能逃得过诸位侍者的法眼哇,这不是来跟阁下请教了么,有什么将功折罪的法子嗦?”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红苕君稍稍透了点底给他:“只要能办好这回的差事,前头那些偷奸耍滑的小错兴许也就不计较了。”
“什么差事?”木丁西还想打探,“属下蓦然被召来,心里实在没底嗦……”
“喏,朝那边走,有人给你引路。”红苕君挥手打发他,“你且去客房待着,晚些时候水荇君自会来找你交待。”
木丁西忐忑离开,等进了多罗殿内,红苕君这才向姬小戈行礼。
她竭力压抑着声音中的激动:“恭迎姬阁主归来。”
用方才木丁西的话说,阁主的这副躯壳,他们今日有幸得见,真是惊为天人。因为他们的上一任侍者,还有上上一任侍者,都只在密档里读到过少许记载,从来没有亲身接触过,甚至不确定那个诛我宗主是不是真的阁主躯壳,毕竟诛我宗与多罗阁一贯没有什么往来,阁中并不避讳接有关诛我宗的单子,但也不会主动去招惹被称作魔教主君的姬凭戈。
没想到,没想到他真的是……还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小孩模样,太神奇了吧,天知道她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忍住不去捏捏这张俊俏可爱的脸蛋!
姬小戈道:“我不当你们阁主,闲话少说,我是来找甘棠君的,怎么不直接让他来接我。”
红苕君压下心中澎湃,解释道:“甘棠君不接触外务,姬……宗主身份特殊,由他迎接反而太过突兀,另外,阁主命我向您传达一句话。”
“说。”
“阁主说,既然回来接受了维护,就要按阁里的规矩偿债。”
“就他规矩多。”姬小戈不耐道,“等我恢复,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
“那么,属下就送您到这里。”红苕君开启殿内机关,“甘棠君已在地宫做好一应准备,等候您的驾临。”
***
两百多年没回来了,历经毁灭与重建,这里对姬小戈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地方。
他进来后去看了看那张原本与自己实时连接的面具,冷笑了下:“睡了这么久,竟然没生锈,你们这几任甘棠君可真是尽忠职守。”
此时甘棠君其实比红苕君还要激动,但他硬生生忍耐住了:“您是阁主唯一的肉身,就算因故脱离在外,我们亦不敢有丝毫怠慢。”
“因故……你们知道是因什么故吗?”
“不太清楚。”甘棠君回答,“只知道在那场灭阁大劫中您身体受损,重建后那一任甘棠君试图给您修复,余下的记载都缺失了。”
“行,我知道了。”姬小戈道,“接下来我向你说明这副身体的情况,你看着办吧。”
甘棠君严阵以待。
姬小戈言简意赅:“两个问题。
“一是脑袋里的芯片损坏了。两百年前坏过一次,出现连接故障,直接导致我跟阁里失联,但本身的功能还能使用,调节身体机能、备份记忆、涅槃重启等等,都没问题,只是不能更新了。这样也挺好,我不想受制于多罗阁,所以一直没回来修复,但它现在故障太多了,必须要干预一下。
“大概十三年前,芯片遭受了二次损坏,原因不明。经络阻滞导致内力尽失,遗忘了部分重要记忆,涅槃耗时太久,要不是被挖坟的强行唤醒,还不知道要沉睡到什么时候。
“第二个问题,肉身生长受阻。你也看到了,卡在了一个不尴不尬的状态,已经不止一个人把我当成我儿子了。自我涅槃醒来,这副身体在三个月内只长高了不到两寸,太慢了,就这模样我还当什么魔教主君!”
甘棠君细心记下,努力宽慰道:“即便如此,您单靠讨饭就在封寒城当上了乞儿帮帮主,也是一样威风的。”
姬小戈:“……”多罗阁不让这人对接外务是明智的。
由于事先做过详尽筹备,甘棠君很快拿出了修复方案:“针对您的两个问题,我这边建议分别修复。芯片故障可以交给您在阁中的面具,它本身自带修复功能,只是需要提醒您,一旦启动修复,您就会与多罗阁重新建立连接,这两百多年的数据也会同步给阁主意志。”
姬小戈啧了一声,没有表示反对。有舍有得,他在回来之前就衡量过了。
甘棠君继续道:“至于肉身,您的情况与阁主其他躯壳不同,需要启用碳基修复舱,上上上任甘棠君修好这个舱体之后,我们一直在做维护,您回来之前,我也重新检修过,各项功能齐备。只是我们没有实际启用过它,缺乏有效数据,不知道会带来什么效果。”
姬小戈无所谓地说:“能修复就行。”
甘棠君做好最后的调试,让姬小戈赤身躺进碳基修复舱:“您陷入沉眠后,舱体会先行开颅取出芯片,只有微小创伤,不会留下痕迹。”
在舱盖关闭前,姬小戈突然想到什么,问他:“修复这个舱体的那一任甘棠君,和试图修复我肉身的是同一个人?”
甘棠君愣了下,翻了翻密档回答:“是的,编号都是三零二九。”
姬小戈:“但是有关我的记载不全?”
甘棠君点头:“嗯,因为那一任甘棠君出阁后离奇失踪了,只派曙岭城的掌签送回了修复舱,从此杳无音信。”
舱盖合拢,姬小戈闭上了眼:“知道了,开始吧。”
***
姬小戈感觉自己在一泊温暖的湖水中沉浮。
热流在四肢百骸中汇聚,又缓缓收归与丹田,他能感觉到自己断断续续的经络正在被修复。骨骼和肌肉暂时没有变化,但激发了某种生长沉淀机制,就是先将所需的能量积攒起来,等到内力和肉身都做好足够的准备,再迅速恢复成全盛状态。
阻滞的经络疏通后,姬小戈感觉到芯片再度回归,连接上了他的神经元。
一时间,大量被修复好的记忆汹涌而来,将他拉入了层层叠叠的真实梦境——
那时,姬凭戈还是诛我宗的宗主,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教主君。
无相门联合所谓的名门正派讨伐诛我宗,姬凭戈压根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让太微使出面应付着,自己偶尔上阵羞辱一下那些自不量力的菜鸡,权当解闷了。
这些俗事甚至没有折威护法带回来的消息有意思。
那天折威说,曙岭城连珥观炼出了一种灵丹妙药,说是能医治百病,起死回生,百两黄金换一颗,如此高价,仍然惹得许多贵人上门求药。
服用了丹药的患者果真病痛全消,更有刚刚咽气的老太爷,一颗丹药入喉,当天便回了魂,而且容光焕发,健步如飞,大有返老还童之态。有此范例,那连珥观更是声名赫赫,传言是老君下凡亲授炼丹秘法,以助观主升仙。
然而那些服用丹药之人活到第七日,便骤然爆体而亡,化为碎肉烂骨。家眷们深感被骗,纷纷吵上连珥观,要他们还钱给说法,却见那观中道士被尽数残杀,肢体四分五裂,恍如野兽撕咬,死状极其可怖。
此案着实太过诡异,前去调查的捕快一无所获,只能将其列为悬案。
连珥观也被百姓视为不祥之地:有人说观主触怒了老君,被降下仙罚;有人说那里有精怪出没,吃人饮血;还有人说服用丹药死去的人阴魂不散,聚集在此处,以致怨气冲天。总之那里从此荒芜,鲜少有人敢踏入。
折威却觉得,那连珥观怕是藏着什么极隐秘的东西,很值得去探探。
他去了,可惜什么也没探出来,只能悻悻而归。
但姬凭戈听了心中微动,仿佛对着地方有些印象,却又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去过。于是他丢下无相门那些烂摊子,只身前往连珥观。
梦境在这里变得模糊,芯片中修复好的备份在尝试唤醒他原本的记忆。
朦胧中,他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起初,他以为那是自己现在这副身体的镜像,当那个镜像越发清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认错了。那不是他,而是一个与他十分相像的孩子。
那个孩子发不了声,似乎是个哑巴。
但他看懂了他的口型,那孩子仰着头,黑幽幽的眼睛欣喜地望着他:
爹爹,你来接我啦。
第93章 子嗣
刹那, 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
姬凭戈是在连珥观所在的卓荫山中遇见那个孩子的。
他极为瘦小,浑身脏兮兮的, 裹着半点不合身的破烂道袍,披散着头发,在密林里敏捷地穿梭,听到一点声响就会警惕蛰伏,在暗处等待着捕猎的最佳时机,像一只披着人皮的野兽。
想来这就是连珥观一切诡谲的缘由了。
以姬凭戈的眼神耳力,这孩子早就无所遁形,他也很快判断出来,这是个保有正常心智的孩童, 会思考, 甚至很聪明,不是什么精怪鬼魂, 也不是痴傻疯子。只是他似乎很少与外人接触, 年纪又小,看上去难以交流, 不知道为什么会独自生活在这种地方。
连珥观那些道士都是他杀的?那些所谓的仙丹与他有关?他真的吃人吗?
也许吧, 但那些事姬凭戈并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 自从踏入这个地界, 脑袋里的芯片就不断发出警示, 说什么检测到同源基因个体,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故意暴露破绽,留给这孩子可乘之机, 准备在他扑出来袭击自己的时候一把擒获,却不曾想, 这孩子在他靠近后竟陡然放弃了进攻,有些羞怯地站了出来。
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殷切地望着他,用口型说:爹爹,你来接我啦。
芯片停止了示警。
姬凭戈心想,长得这么像我,这就是同源基因个体?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孩子似乎早有准备,拿起一根小木棍,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两个字:左年。
能听见,会用口型说话,有名姓,会写字,说明有人教过他。
姬凭戈又问:“你从哪儿来?谁教你的?”
左年四下看看,确认周围没有其他危险,便上前拉住他的手,自来熟地要把他往别处带。
姬凭戈下盘稳健,站着不动。左年一下没拉动,又使出大力气去拉,沾着泥灰的小脸憋得通红,细瘦的胳膊抻得笔直,活像一头犁地的小蛮牛。
眼见姬凭戈还是纹丝未动,左年不由得卸了力气,却没有松开他的手,转头疑惑地看着他,无声地动了动嘴巴:爹爹?
不知道触动了哪个点,姬凭戈被他这副不自量力的模样逗笑了。
向来凶神恶煞的魔教主君,握住了这个野孩子的手说:“走吧,你要带我去哪儿?”
***
他们来到一座山洞里,很显然,这就是左年的居所。
姬凭戈打量着这座山洞,眸中难掩惊奇。这么年幼的孩子,野人一样的穿戴习性,他本以为他的住处会像个乱糟糟的狗窝,谁料这里不仅桌椅床铺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还有能引流和收集雨水的竹筒,垒得漂亮规整的炉灶,砖石木板搭好的案几,以及能旋转的木柜……
那木柜共有三面,一面放着许多书册,比较新的是道家经书、丹药方子,估摸着是从连珥观得来的,还有几本特别古旧残破,是《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之类的读物,应当是有人用这些书给他开过蒙。
木柜的第二面放置了数十个木质机巧,全是姬凭戈也未曾见过的玩意,有些像是孩童解闷的玩具,类似鲁班锁、宴几图、机关球,有些像是兵器的模型,例如有个孩童巴掌大的扇形机关,竟是个能用来打鸟射兔的弓弩……
姬凭戈看得目不暇接,这山洞里只住着左年一个人,他是自己琢磨出了这些东西?这等心思手艺,搁在外头都不必拜师了,绝对是个不愁吃穿的能工巧匠。
他转动木柜,看到了它第三面。
这一面只挂了一幅画像,就是他本人的画像。不似寻常画像那般潦草写意,这是一幅极为精细的工笔画,将他的发丝、轮廓、眉眼尽数展现,并且上了色,是多罗阁给他的初始装束,红色发带,黑色武士服,没什么神韵可言,只是把所有细节和特点都展现了出来,简直像是官府通缉犯人的悬赏画。
姬凭戈瞥了眼落款,没有作画人的名字,只有一个年份日期。
这时左年兴冲冲地来到他面前,举起了手中的宝贝——一串风干的老鼠干。
他说:爹爹,给你吃。
姬凭戈垂眼,看着那一串三只老鼠,退了毛的,清了内脏,这大概是左年自认为最好吃的美味,迫不及待地与他分享。
但他没有接,拒绝道:“我不吃老鼠。”
左年失望地收回手。
姬凭戈问他:“你几岁了?”
左年放下老鼠干,伸出两根手指。
姬凭戈:两岁?不要骗人。
左年连忙摇头,开口:两百零三岁。
姬凭戈:……
跟这幅画像,差不多岁数。
作画的人使用了特殊的手段,让纸张不易腐朽,也让墨迹和朱砂不易褪色,这样的驻存方法或许也传承给了左年。
这孩子天天对着这幅画像,难怪见了他就喊爹。
可是,为什么一个两百零三岁的人还是这样的孩童模样,更重要的是,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同源基因个体,或者说,一个子嗣?
左年又跑到角落里翻出一个野果递给他,固执地跟爹爹分享着自己的食物。
姬凭戈犯愁地看着他。
良久,接过了这个野果,咔嚓一口。
酸得要死。
***
然后左年就一直跟着姬凭戈,离开了山洞,抛下了陪伴他两百零三年的寂寞。
姬凭戈也没嫌弃他,这小子怎么看都是个人才,又跟自己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渊源,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管着,免得被有心人利用了,给他自己平添麻烦。
不过他不准左年叫他爹爹,让他改叫自己师父。
左年对称呼浑不在意,反正对他来说,面前这个人就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喊什么都一样。
路过阴森萧索的连珥观,姬凭戈随口问道:“那些道士是你杀的?”
左年坦然点头,伸出自己的胳膊边比划边说:他们绑了我,割我的肉,采我的血,炼丹。
姬凭戈:“炼丹?那些给人治病又害人暴毙的丹药是用你的血肉炼制的?”
左年点点头。
姬凭戈评价:“这些人死不足惜,杀得痛快。”
左年腼腆地笑,想了想说:五十三年前,这里有个好道士,悄悄叫我念书识字。
姬凭戈:“嗯。”难怪柜子上有几本老旧的启蒙书册。
左年又说:他告诉我,去外面的话,很危险,要等爹……师父来接。后来,他老死了,再后来,他的徒孙发现了我,哄骗我,拿我炼丹。
姬凭戈大致了解了他的经历:“可你身上没留下伤痕。”
左年拍拍胸脯:都好了,我身体好,睡睡觉,很快就好。
姬凭戈:“……”
飞速的自愈能力,这一点也跟自己很像,只是他尚且要借助芯片对身体的调节,这孩子身上没有芯片,也能做到么?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罢了,以后再说吧。
姬凭戈带他走出卓荫山,见识到了外面真正的模样。
左年看什么都好奇,尤其喜欢那些精巧的玩具机关,无论多么复杂的东西,只要在他手里过上一遍,转天就能做出复刻,有时甚至比原本的还有灵活好用。
不过在所有的玩具机关中,左年最喜欢姬凭戈送他的一朵小风车。
麻纸做的,路边摊买的,极其简单廉价。但这是师父送他的第一份礼物,他鼓着腮帮子吹了一天,也没有自己去做个更精致漂亮的。
因为在他心里,这个小风车第一无二,世上再没有人能做出比它还好的了。
姬凭戈乐得看他这副万事不愁的样子,只觉得他比自己还要无拘无束。虽然他已经脱离多罗阁许久,但有芯片在身,终归是要受制于多罗阁的规矩的,但这孩子不用,他就这么野蛮地长大,有自己的处世之道,就算与外界格格不入,那又如何?
然而姬凭戈忘记了,他自己招惹了一大票江湖门派,正到处找他寻仇。
前面他打上门去,杀了不少所谓的除魔卫道之人,包括无相门的几位长老,彼时诛我宗总坛已被毁坏,教内乱成了一团,姬凭戈便没带左年回去,转而向北前往封寒城。因为他听说凛尘堡的机关巧技最是精妙,全稷夏手艺最精湛的工匠都聚集在哪里,就想带这孩子去见见世面,顺便看看有什么值得偷师的。
作为师父,这一路他也认真传授了左年自己改良后的云想天外功,好让他防身用。可惜这孩子在学武上的天赋大不如他,不知是不是缺少芯片的加成,他的经络阻滞难通,内力无法流转,勉力运功之下,差点撑破丹田。
姬凭戈想了想,尝试催动自己的芯片,欲助他强行冲开体内淤塞,以达成内力灌体。
不曾想人算不如天算,在这过程中突然出了差错,姬凭戈至今也没想明白到底是自己走火入魔了,还是芯片不堪重负了,总之那时他脑中一炸,之后就沉入了无尽的黑暗。
再醒来,就是被人掘了坟……
***
充满修复舱的蓝色液体退去,姬小戈睁开了双眼。
甘棠君关切地问:“姬宗主,感觉如何?”
姬小戈按了按额角,那里开颅的伤口正在迅速愈合,更新后的芯片已经回到了他的脑袋里。
他起身披衣,沉默半晌,不可思议地说:“我真的……有一个孩子?”
甘棠君没听清楚:“什么孩子?”
姬小戈问他:“同源基因个体是什么意思?”
甘棠君也是初次听到这个词语,翻遍手头的古籍没有找到相关释义,只能自己揣测:“从字面上来看,应该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可是残肢应当不会被称作个体……”
姬小戈说:“有一个孩子,他可能跟我有血缘关系。”
甘棠君下意识接话:“哦,这样就说得通了,确实是同源基因……”他蓦地愣住,“等等,你、你是说……你跟寻常人……生了个孩子?”
姬小戈皱眉:“具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自己没有这个印象。”
这一刻,甘棠君沉浸在“阁主有后了”的震惊中无法自拔,他整个人都懵了:“怎么会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是不允许的!”接着又去疯狂地翻书,“不对,你能生吗?姬凭戈虽然是肉身……按理说阁主不可能有后代啊,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记载,一直以为这副肉身是被特殊阉|割过的,徒有其表,不能人道……”
姬小戈:“……你想死吗。”
第94章 久别
姬小戈凝视着口出狂言的甘棠君:“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 这具身体的各方面都很强健,没有什么功能的缺失。芯片可能会对子嗣有所约束, 但我没有亲身体验过,自然也没见它启动过这个功能。”
甘棠君如梦初醒:“对哦,这么重要的事,芯片应该会有记载的,如今芯片里没有痕迹,你本人也不知情,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姬小戈烦躁道:“先不想这个了,我必须先去找到那个孩子。”
当时他突然进入濒死状态,估摸着左年也被吓得不轻。刚认了师父, 还没过上几天快活日子就又被孤零零地丢下, 那样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难以想象是用怎样的心情来面对的。姬小戈猜测, 多半是左年把他埋在了封寒城外的乱葬岗, 那之后他去了哪里?
转眼十三年过去了,他们的相聚太短暂, 不过数十天, 分别却如此漫长。
历经世事, 也不知这孩子如今是何模样了。
甘棠君想了想道:“姬宗主, 容我提个建议, 你可以去问问阁主。我们多罗阁可谓是消息最齐全最灵通之处, 但凡此人在江湖上行走过,势必会留下些许蛛丝马迹,或许阁主收集到过这样的奇闻因果也未可知?”
姬小戈怔怔:“我?去问阁主?”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甘棠君说:“是啊, 阁主就在问天阁,您来都来了, 何妨去问问呢?”
***
姬小戈恢复之后,把江故的左臂交给甘棠君:“这个还你,跟他心脏放一起吧。”
甘棠君如珍如宝地接过:“太好了,这下阁主真身的心脏、芯片、眼睛、右臂和左臂都回来了,重塑一具完整的躯壳指日可待!”
姬小戈讶然:“芯片、眼睛和右臂也回来了?哪儿来的?”
甘棠君简述了沙依格德二世送还的经过,姬小戈不禁沉思,直觉自己像是深入了某个局中。
不过此时他无暇顾及这些,离开地宫就径直来到问天阁。
水荇君已去找过木丁西,这会儿如往常一般守在此处。
隔着黑色幕布,里面传来阁主温和的声音:“按规矩来,来我这里问询因果,你得排队。”
姬小戈三两下拆解掉水荇君的阻拦,掀开幕布就闯了进去:“我排你个大头鬼!都是躯壳,在我面前装什么神仙,还不可窥见天颜了是吧!”
水荇君垂首请罪:“阁主赎罪,我不敢拦……”
两边都是主子,主子的左手跟右手打架,他们这些外人如何拦得住。
阁主和姬小戈同时道:“没你的事。”“忙你的去!”
水荇君欠身退去,阖上了问天阁的门。
姬小戈打量着坐在机关椅上的阁主,目光在他空荡荡的衣摆处扫过,感叹道:“你这样子看着怪可怜的,终日被困在此处,很是无趣吧。”
阁主说:“我不像你,渴望莫名其妙的自由,左右不想出门,就算安了双腿又有何用?”
“你是生来受限的残次品。”
“是啊,原本只是用来代班的,现在倒好,不得不常驻了。”阁主斜眼看他,用毫无起伏的语调抱怨,“我最怕麻烦,还要天天给你们这些到处闯祸的收拾烂摊子。”
“把完美躯壳整没了的是江故,你们硅基自己骂自己,有意思么?”
“你一个碳基在外头快意江湖,开宗立派搅得天翻地覆,还不知道怎么弄出来一个子嗣,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们?”
“……”
“……”
“咳,还是说点要紧的吧。”两副躯壳拌了几句嘴,姬小戈转移话题,“我的经历你也知道了,这些年有没有与左年相关的消息?”
“没有。”阁主回答。
“没有?怎么可能一点都没有?”姬小戈不信。
“我说没有,本身就是一个线索。”
“什么意思?”
“你总是以为,自己喜欢肆意洒脱地征服江湖,别人也会喜欢。但那个孩子或许只是与你长得想象,内里的个性截然不同。你忍受不了的寂寞,他可以淡然面对两百多年,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真正能留住他的,除了你。”
姬小戈心中微动:“这十三年来,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是因为自我死后,他就从来没有入世,再去做别的事情?”
阁主颔首:“对他来说,那些都了无生趣吧。或许他找个无人之地寻死去了,也或许……”
姬小戈已然有了决断:“他不会寻死,因为这样的肉身很难死,也没有别处可去,所以最有可能的是,他回卓荫山的那座山洞里了,那是他的家。”
阁主不留情面地评价:“姬凭戈,你欠下的因果太多太多,合该你自己去清偿。”
姬小戈冷哼:“行,我知道了,那你就放出消息,说魔教主君重归江湖了。那些陈年旧账,我这次带着徒弟一并解决。”
“我很欣慰,你终于肯干点正事了,不枉我纵容你那么多年。”
“纵容我?我需要你的纵容?”
“按规矩,除非事态紧急,不允许两副躯壳同时外出行动。你脱离多罗阁,做了那么久的例外,都没有被我强行回收芯片,该知足了。”
“我怎么觉得,这些都是你刻意为之?”姬小戈隐约察觉了什么。
“……”阁主没有回答。
“罢了,懒得跟你计较这些。”姬凭戈申明,“反正我一直不觉得自己跟你们是一路人。”
“我也不觉得。”阁主难得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们这些硅基躯壳从不需要自己与自己对话,所有的事同步之后就心知肚明。但是你不一样,我永远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也是唯一一个会欺骗我的躯壳。
“姬凭戈,你是个愚钝的、失控的、新生的我。”
***
在姬凭戈离开多罗阁的时候,稷夏与克林国的和谈出了结果。
克林国黔驴技穷,在“秘宝”一事上自乱阵脚,栽了个大跟头,不得不做出退让。双方经过三年的拉锯,最终签下了休战国书。
为表诚意,克林国归还了旌北城,退守境内。稷夏也承诺恢复两国通商往来,不再给边境设卡拦阻,征收高额关税。
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人们抚平伤痛,开始了新的生活。
如今已无人再提起当年发生在封寒城的惨案,被屠戮的凛尘堡上下七十六口人,一个尸骨无存的蒙眼侠客,还有那场地动山摇的湮灭。
但曹肆诫还记得。
战乱结束后,他便自请卸任守城将领一职,回归凛尘堡经营家业。朝廷原本就是临时征召他抵御外敌,也更看重凛尘堡在兵器上的供给,于是给了策勋厚赏,准了他的请求。
这段时日,曹肆诫只专心应对两件事:给姬小戈打造一苇戟,以及做好寻回师父的准备。
正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听到了江湖上的传闻——
魔教主君姬凭戈现身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江湖如同烧开的滚水,到处波澜起伏,沸反盈天。消息经过多罗阁的验证,多半是可信的,然而姬凭戈为何消失十三年,又为何毫无征兆地重出江湖,眼下身在何处,要去做什么,却都没人能说清。
在众多谣言中,有一种说法极为引人瞩目。
这个说法是无相门的人传出来的,他们声称,魔教主君姬凭戈当初是走火入魔了,不得不退隐江湖,在休养期间遇见了一生所爱,娶妻生子。然而其妻不堪忍受他的暴戾无常,执意抛夫弃子离家出走。姬凭戈为情所困,再度入魔,疯癫之下差点失手杀了自己儿子,并再度失去踪迹。直到近期出现,定是满腔恨意难以遏制,要大开杀戒、血洗武林,报魔教被围之仇、众叛亲离之仇,以泄心头之愤。
本来这个说法跟“遭遇追杀不慎坠崖,闭关修炼神功大成”之流的可信度不相上下,可架不住真有无相门的弟子见过那个“姬凭戈之子”,而且封寒城中的乞儿帮、戍卫营也印证了有关“鬼娃子”的相貌特点,这下由不得人不信了。
很快,越来越多的人笃信姬凭戈有个儿子。
那么且不管姬凭戈是不是真的癫狂了,是不是真的要四处寻仇,只要抓到那个侥幸未死又酷似他的孩子,岂不是就能握住他的命门,多一个制服他的筹码?
有了这个方向,江湖中各大门派开始蠢蠢欲动。
曹肆诫:“……”
他已经看不明白了,姬小戈怎么回事,怎么回了一趟多罗阁就对外暴露了身份?跟多罗阁闹翻脸了?孩子不孩子的他倒是不在乎,在他看来那都是姬小戈胡编乱造的,在荒冢里躺了十三年,哪可能造出什么孩子来。
话说回来,要真有个孩子,按照姬凭戈与自己师父的关系……这孩子也算是师父的血脉吗?算他半个小师弟?
啧,没影的事,无相门真是碎嘴子,以讹传讹。
***
周清带着手下巡视玄微门前几日刚置办的酒楼产业。
鼎润楼位于曙岭城最繁华的市口,称得上百年老字号,以“酒香浓菜味美”闻名遐迩,从前生意好得令人眼红,整条街上没有哪家敢于它争锋的。况且了解内情的人也知晓,这酒楼背后可是有诛我宗撑腰,哪有不长眼的轻易招惹。
然而自诛我宗总坛被毁,宗主下落不明,鼎润楼就走了下坡路,好厨子被人挖了墙角,连酿酒方子都被人偷了去。靠山成了自身难保的泥菩萨,下头的产业也是墙倒众人推,如今鼎润楼再难支撑下去,便被周清低价盘了过去。
说起周清,也不是个一般人。
他出身于武林世家,家传绝学“劈元枪法”,当年也是个在江湖中叱咤风云的人物,两三年就混入了千代境高手之列,然后在他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遇上了姬凭戈。
姬凭戈一招打趴了他,遇到嘲讽地对他指指点点,极尽羞辱。等他回过神来,却发现对方竟是在给他改良枪法,还顺道传授了他一种另辟蹊径的调息功法,最匪夷所思的是,按照他所教使出的枪法,比原先更加适合周清,威力也更加惊人。周清没有做太多挣扎,很快自愿归顺了诛我宗,并且一路坐到了太微使的位置。
诛我宗的太微使,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颇得姬凭戈的信重。但凡姬凭戈想撂挑子不干了,总览大权的都是他。那真是他的人生巅峰,至今回想起来都令他意气风发。
直到姬凭戈离奇失踪,一切都乱套了。
诛我宗分崩离析——
折威护法孙佑文向无相门出卖宗门,被他亲手斩杀。顿顽护法安建木心灰意冷,卸任归隐,从此不问世事。天市使宋白、酒旗护法孔晋鹏和积薪护法翁承安倒是愿意继续留守宗门,但这三人各怀心思,借着宗门大难,暗中培育了自己的势力,把本就岌岌可危的诛我宗搞得更加人心涣散。
当然,周清自己也负有很大责任。他很明白,就算自己从前再怎么总览大权,宗门内能够服众的也只有宗主一人。那是种常人难以企及的魅力,是极致的强大、极致的狂放造就的神明般的偶像,只要跟随了他,哪怕被世人视为邪魔外道也无所谓。
他自认做不到,也无法管束天市使和两个护法,只能选择离开诛我宗,另立门户。
很多人都说姬凭戈已然走火入魔而死,他是不信的。在他心里,一直觉得宗主不可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终有一天他还会重出江湖。
若真有那么一天……
“门主,这是清算出来的账目。”手下递来账本,语带抱怨,“这酒楼的前东家实在不上道,欠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债务不说,店里的东西被伙计偷盗变卖了都不管,连这桌椅都被抵押给赌场了,账目更是乱得没法看,难怪这么便宜就盘给咱们了。”
“哼,我真是一点都不意外。”周清道,“酒旗掌管的酒楼,还能剩个空壳子就不错了,赌场和欢场才是他的心头宝。”
他跟几个手下坐在二楼雅间对账,打算把整个酒楼重新修缮一遍,去去晦气。
如今鼎润楼尚在交接中,还未正式歇业,即便生意不好,也还是有些来吃酒菜的客人,一楼大堂零星坐了三四桌,大多是不清楚内情的外乡人。
手下在拨算盘,周清翻过三本账册,一时有些烦躁,便走了会儿神。
他想起近来江湖上的传闻,说魔教主君姬凭戈再度现身了。
这明明是他深信会发生的事情,但听人提起的时候又觉得都是胡扯。这话都传得人尽皆知了,那位要是当真现身了,江湖上还会如此平静?早就该掀起惊涛骇浪了好吗!
多半是某些不要脸的门派搞出来的伎俩,想借着拉踩诛我宗给自家造势。
尤其是那个无相门,简直是正道之耻,跟块牛皮糖似的总黏着诛我宗不放,当年就是他们污蔑诛我宗窃取三大门派绝学,带头打上总坛,如今又造谣宗主为情所困,说什么亲眼见过宗主的儿子……
呸!他认识宗主这么多年,从没见他对女人动过心思,扎扎实实的一个武痴,怎么可能为情所困,还会有个孩子!
正当他在心中唾骂无相门时,只听楼下忽然传来一声曙岭城口音的哀叹:“真是可惜了嗦!好好的鼎润楼给那些瓜娃子糟完咯!”
周清倚着二楼阑干,下意识朝门口望去。
一个小小身影映入眼帘——
他蓦地怔住。
第95章 重逢
周清凝神望去, 那是……
只见那有着曙岭城口音的青年领着个八九岁的孩子落座,抬手招来跑堂小二, 张口就点了几道鼎润楼的名菜,花炊鹌子、螃蟹酿橙、萌芽肚胘,又问身边的小孩要吃什么。
小孩俨然十分懂行:“再来一道沙鱼脍,要开背薄切,一道鹅肫掌汤齑,胡椒多放点,齑子要煮软烂……嗯,差不多了。”
像,太像了。
周清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 这孩子实在跟宗主太像了, 不仅仅是样貌,就连神采气度都如出一辙。方才他暗自腹诽的那些话, 在见到这孩子的瞬间就动摇了。
莫不是宗主失去音讯后当真娶妻生子了?或是宗主本家亲戚的孩儿?他对鼎润楼的菜品这么了解, 是曾经来过?还是宗主与他讲过,带他吃过?不, 若是宗主回过曙岭城, 以诛我宗在此地的根基, 加上他玄微门的耳目, 怎会毫无察觉?
他心中纷乱, 还未想个通透, 就见楼下那孩子骤然抬头朝他看来。
那眸光淡漠犀利,只轻轻扫过,似是对他盯着自己的警告, 看样子并不认识他。周清却惊得站了起来,把一旁算账的伙计吓了一大跳。
就这一眼, 令他心头巨震。
那是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仿若顷刻间将他拉回了从前,当年初见姬凭戈时,他就是被这样一双眼激起了好胜心,以至于自不量力地去挑衅。就算这孩子不认识他,就算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他也绝对与宗主有关!
难不成……真的是少宗主!
手下茫然地扶着算盘:“门主,怎么了?”
周清强自镇定,坐下喝了口茶水:“没什么,你们两个继续盘账,你们两个,看到楼下那桌大人带小孩了没有?等他们吃完饭,小心跟着些,看他们在哪儿落脚。不要惊动他们,跟到了地方就赶紧回来告诉我。”
这几名手下俱是他的心腹,办事谨慎,他比较放心。
手下也没有多问,只往楼下瞥了两眼,确认了要跟的人是谁,便应了下来。
周清心不在焉地饮茶,注意力也始终落在那二人身上。
很快菜就端上了桌,他听见那小孩恼怒评价:“啧,什么鬼东西,堂堂鼎润楼怎么沦落得这么难吃!这鱼脍切得比砖头都厚,螃蟹酿橙用的酒也不对,鹅掌怎么透着股腥味!”
那青年道:“早跟你讲了嗦,鼎润楼如今口味恼火的嘞!空剩个花架子,也不晓得新老板能不能给它拉起来嗦。”
小孩漱着口问:“新老板是谁?”
青年冲着楼上扬首:“就是那边那个嗦,玄微门的周门主,财大气粗嘞,硬是从诛我宗酒旗护法手里盘下来的嗦。”
小孩淡淡地“哦”了一声,继续不甚满意地吃菜。
周清莫名觉得寒毛直竖。
那一大一小很快就吃完了,虽然骂了那么多句,却是一点不剩,而且是小孩吃得更多。等他们丢下银钱,周清对手下使了个眼色,让他们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不久,两个手下回来禀报,说那两人入住了一座民居院落,大人看着像是本地人,跟邻里街坊都很熟络,对外说小孩是他亲戚家的孩子,过来借住几天。
周清还是觉得刻意,有让他们仔细去调查了大人的身份,结果也很令他意外。
竟然是多罗小驿的掌签?那孩子与多罗阁有什么关联?
左思右想,结合近来江湖上甚嚣尘上的传言,周清觉得还是要与诛我宗的人通个气,若那孩子真是宗主之子,如今重回曙岭城,定会再掀风云。
***
姬小戈住进了木丁西的家中。
木丁西很会享受,在院里放了个摇椅,躺在初春的树影下眯眼小憩,拉家常般与正在打坐的姬小戈闲聊:“水荇君交待我的任务就是一路护送你到曙岭城,什么事都听你调遣,你这娃子到底什么来头嗦?”
姬小戈闭目流转体内真气,还能分神回答:“你这都猜不到?我要么是诛我宗主,要么是诛我宗少主,二选一吧。”
“就是这二选一难煞我了嗦……”
“劝你别想了,反正对你来说没区别。”
“那倒是嘞。”木丁西抬手胡乱绕了一圈,“刚回来没几天,我这院子都给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嗦。有玄微门的,有诛我宗天市使那边的,还有酒旗护法和积薪护法那边的,还有叫不出名字的小门小派的,再过一阵子,怕是江湖上的扛把子都要来了嗦。”
偏偏这些人只敢在外头密切关注着,说不上来是在监视还是在保护,总之也没人真的上门找他们麻烦,日子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过着。
姬小戈行气两周天,漫不经心地说:“随他们吧,我就是想看看这些人对待我这个疑似少宗主是什么态度,私底下又张罗了什么事。毕竟十三年过去了,人家肚子里还揣着什么样的心思,总要看看清楚吧。”
木丁西笑了下:“我说你怎么非要去鼎润楼吃饭呢,原来是故意放风声去嗦。”
诛我宗早已不是从前的诛我宗,哪些人还能差遣,哪些人生了异心,都得掂量下才知道,魔教主君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姬小戈收归真气于丹田:“这样不好么,给你们多罗小驿招来多少生意。”
木丁西摇着摇椅:“生意是好了,担子也重了嗦……鬼娃子,看你最近都在练功,你现下内力恢复多少了嗦?”
姬小戈说:“五成吧,够用了。”
***
孔晋鹏坐不住了。
身为诛我宗的酒旗护法,自从得知有这么个孩子现身曙岭城,实是烦得他夜不能寐。虽然宗门已大不如前,但他本人过得可是逍遥自在,还赚了个盆满钵满,这时候来这么一出,不是平白给他添麻烦么!
若是宗主本人归来也就罢了,他自然不敢造次,可宗主的孩子算什么?别说他是不是真的是宗主的亲生儿子,就算是真的,难不成要他们这些老帮众认这个野种为少宗主吗?十多年的劳心劳力,全给这毛头小子坐享其成?以后他们这些人还要听他号令,像当年伺候他爹一样给他卖命?这让他如何能甘心!
越想越不忿,孔晋鹏琢磨几天,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是诛我宗的长辈,怎么样也不好对这样一个小辈下狠手,倒不如把这种事推给别人去做。所谓借刀杀人,反正宗主身上背的恩怨那么多,寻不到他本人,就让那些仇家来寻他儿子好了。区区一个弱不禁风的孩子,多受几次磋磨也就构不成威胁了,若是一不小心被人弄死了更好,他们还能反过来去怪罪对方欺负小辈,名正言顺地捞上一笔。
从周清那里得知这孩子的存在后,天市使宋白和积薪护法翁承安的态度就晦暗不明。孔晋鹏冷哼,他们三人在宗门内各自为营,谁也不服谁的管,时不时还互相挖坑拆台,这会儿明面上都还在观望,背地里有没有搞小动作就不知道了。
传言姬凭戈重现江湖,在他看来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十多年杳无音信,要重现早重现了,还会等到现在?所以这消息本就该是姬凭戈之子现身了,多半是以讹传讹才搞得人心惶惶,此时他先行布局,届时定能抢占先机。
这么想着,孔晋鹏便把这孩子在哪儿的消息偷摸递了出去。
他暗中勾结的对象也很精准,就是对姬凭戈最恨之入骨的无相门。只要他们知道了,稍稍一撺掇,整个武林也就人尽皆知了。
正如他所料,消息递出去没多久,无相门闻着味儿就来了。
有他们打头阵,一时间所有江湖人士都在谈论,说魔教主君姬凭戈有个孩子,眼下就在曙岭城。至于他本人会不会现身,大家各执一词,端看这大热闹要如何收场。
***
木丁西也坐不住了。
他对姬小戈说:“酒旗护法已经有所行动了,看着是不想承认你嗦。天市使和积薪护法加派了人手,尚且不知道要做什么。无相门、居清派和圆觉寺的人都在赶来曙岭城,你还有闲工夫玩我的摇椅嗦!”
姬小戈盘腿坐在上头,边晃悠边练功:“那不是正好么,来齐了好一起解决,我欠多罗阁的因果债也可以一次平了。”
木丁西无奈:“我家都快被围成铁桶了嗦,你到底想怎么解决?”
姬小戈道:“这事简单,今晚就给你把人赶走。”
他说到做到,当天夜里就将周围零散分部的盯梢人全部撂倒,并给他们留书一封。那些书信被送到他们各自的话事人手中,上头赫然写着两行字:
三月廿三,卓荫山连珥观,姬凭戈恭候大驾。
如若再扰此宅,必先血洗为敬。
那笔迹周清认得,宋白、孔晋鹏和翁承安也都认得,明明白白就是宗主亲书!可他们近来从未见过宗主现身啊,那些被打晕的手下也都说不清楚当时怎么回事,只说一道黑影闪过,还没交手他们就失去了意识,醒来诊治,全都受了不轻的内伤。
太诡异了,这一切都太诡异了。
迫于宗主当年的淫威,他们都不敢轻举妄动,立刻撤下了盯梢那个院落的人手,只让人每日关注一下他们是否还在,也关注一下连珥观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至于“宗主”究竟要做什么,十日后自然可以见分晓。
借助多罗小驿的情报生意,各大门派也都收到了姬凭戈的“请帖”。
江湖上越发闹腾,像是到处都在刮风下雨,相比之下,姬小戈身边倒像是风暴的中心,平静得有些不真实。
终于没了那些烦人的苍蝇,他一身轻松地登上了卓荫山,如同一场寻常的踏青般,来到了那个与世隔绝的山洞。
他刚到曙岭城时,就先确认了左年是不是在这里,之后才着手布局。
只不过那会儿时机不好,便没有来与他相认。
这里就跟他十三年前来时一样,除了周围树木更高了些,其他没有丝毫变化。
左年也与那时一样,他没有像树木一样长高长大,也没有像常人一样有喜有悲。他只是独自守着尘世外的小小一隅,平淡地度着漫长的一生。
姬小戈知道自己变化挺大的,但并有没在意,径自过去唤他:“左年。”
刹那间,万物复苏,如朝阳升起,如倦鸟归巢。这声音再度叩开了坚硬的蛋壳,让那孩子的眼眸倏然亮起。
他停下了拨弄古旧风车的手指,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无声地说:
爹爹,你又来接我啦。
第96章 赴约
十三年的光阴, 在两人之间没有留下丝毫隔阂。
姬小戈问他:“你知道我会来?”
左年笃定地点头,为了让他能看懂, 用口型一句一顿地说:嗯,那天我知道你身体……出了问题,需要……安心休息。太突然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把你藏在……坑里,然后回来……等你。
虽然对他这种处理方式不太理解,但从结果上看,这么做并没有错,甚至在当时是最合适的最稳妥的。这孩子的成长经历扑朔迷离, 旁人根本无从置喙, 所以姬小戈也不打算用常理去约束教导他。
他只是觉得奇怪:“你知道我没死?”
左年笑了,拍拍自己单薄的胸脯:爹爹不会死, 我能……感应到。
姬小戈微皱了眉头:“啧, 别乱认爹,你是怎么冒出来的还没搞清楚, 上次跟你说过了, 该喊我什么的?”
左年回想起来, 立刻改口:哦哦, 师父。
看得出来, 这孩子见到他心里十分快活, 时不时朝着手里的风车吹吹气,看它转动起来,献宝似的递到姬小戈面前:师父, 玩。
姬小戈推还给他:“我不玩,买给你玩的, 还没玩坏?”
左年自豪道:我会修,换过纸。又说,师父这次来得好早,就是怎么……变小了?
他以为还要等个一百九十年才能再见到师父,以为世上的相聚就是那么短暂。但是跟师父同行的时日实在太美好了,等多久都值得。如今风车的扇叶才换过两次纸,这么快就见到了师父,让他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虽然师父模样变了,但他还是一下就能认出来。像是有种来自本源的共鸣,始终把他们二人牵连在一起。
姬小戈回答他:“没事,我过几天就长大了。”
左年很惊奇的样子:哇,那比我长得快多了!师父真厉害!
姬小戈:“……”
这孩子有种天生天养的特质,全然不知自己的与众不同,也不知放出去了会惹出什么事。不过姬小戈倒是乐见其成,反正他自己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多一个这样的小家伙陪他,可要比外头那些俗事有意思得多。
他垂眸望着左年:“乖徒弟,师父这次来接你,要去红尘走一遭,你可愿意?”
左年先点了头,才问:红尘……是哪里?
姬小戈:就是洞外,世间,我的身边。
左年当即起身,什么东西都没收拾,只带了那只风车就要出门,眼见姬小戈落在后面没动,还回过头来催促:师父?
姬小戈负手而立,严肃地问:先考校你一下,当初教你的功夫,练得如何了?
左年:……
***
三月廿三,春风和畅。
这两日卓荫山可谓是热闹非凡,许多年无人问津的野外荒山,如今被各大门派的弟子生生踏出了十几条山道。
自当年仙丹害命事件后,连珥观一夕之间被灭门,从此阴森破败,成了晦气不祥之地。直到前两年,有三个道士云游至此,觉得此处风水奇佳,本该是福地洞天,便开坛做了七七四十九天法事,驱邪祛秽,并洒扫重建了部分道观,借此安定下来。
即便如此,现在的连珥观仍旧堪称鄙陋,总共两进宅院,仅有五个道士居住修行,偶尔会有几个读书人捐点香火钱借宿,就是图个清净,在这里温书备考。
观主栖灵子就是当初那三个云游道士之一,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家道观有一天会聚集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门派,所有角落都给挤得满满当当,连院外的林子里都扎了棚子住人。他久不闻外事,听了旁人解释才知道,原来是魔教主君放话要在此现身,他们这小小道观实是承受了无妄之灾。
好在栖灵子是个豁达之人,言道:“既有客来,俱是善信,好生招待便是了。”
这些自称名门正派的江湖人也都很要面子,叨扰了人家的地界,自是好好供上了香火钱,不叫外人看轻了自己。
临近正午,众人围作数圈,翘首以盼。
魔教主君姬凭戈销声匿迹十余年,今日之前,只有人声称见过他的孩子,却从未有人见过他本人露面,就连他的昔日旧部也都不敢妄下断言,却不知这真是一场暌违已久的恩怨局,还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观中的道士们给大家上了清茶,院落中央的祭坛也清扫了出来,只剩一鼎巨大的黄铜香炉燃着浓厚的香火。
无相门、居清派和圆觉寺派来的长老和高阶弟子位在前排。
他们都认为,以姬凭戈的心性,定会搞出个惊天动地的排场,恨不得压着所有人的气势从天而降,甚至有可能二话不说就发起攻击,是以他们看上去云淡风轻,实则全都处于极度紧张的备战状态。
正午时分,依旧没有什么动静。
众人不禁议论纷纷,该不会是魔教主君看他们阵仗太大,不敢来了?
无相门的长老糜易瞥了褚良才一眼,后者连忙躬身解释:“就算不是他本人,也绝对与他那孩子有关,我与那孩子交手过,招式极像……”
就在此时,两道矮小的身影出现在连珥观的大门口。
霎时间,所有目光凝聚在他们身上。
***
姬小戈领着左年,越过重重人海,来到院中坛上。
两人穿着同样的黑色武服,扎着同样的红色发带,只是左年头上戴了顶黑色的帷帽,让人看不清他的面目。
但他的面目并不重要。
再怎么看这都是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姬凭戈呢?
是他不会来了?还是先让两个孩子替他挡挡灾求求情,等会儿再出场?
哼,若真是如此,看来所谓的魔教主君也不过如此,到底是走火入魔伤了元气,行事竟这般胆小如鼠了。
当然,姬小戈的模样正如传言中所说,与那魔教主君有八|九分相像,说不是他的孩子恐怕都没人信。至于另一个没露脸的,长得那么瘦弱,兴许是个羞于见人的丑陋仆从吧。
姬小戈任由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打量,感觉身旁的孩子扯了扯自己衣袖,侧身掀开帷纱辨认他的口型。
左年:师父,我为什么要戴这个帽子?
姬小戈回答:“我俩太像了,我怕他们先入为主觉得我俩是兄弟。且忍一忍,待会儿我给他们分说清楚了,你就可以摘掉了。”
左年乖巧点头:好的。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褚良才站出来发问:“你不就是我在封寒城见到的鬼娃子?所以姬凭戈就是你爹?”
姬小戈压根没搭理他,与左年说完话就往前走了两步,提气朗声道:“久等了,诛我宗主姬凭戈,特来应约。”
褚良才:“???”
众人:“……”
谁呀?什么姬凭戈?这孩子到底在说什么?
圆觉寺的空衡大师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小施主孝心可嘉,然冤有头债有主,大可不必为你父背负骂名。”
姬小戈冷笑:“用得着你这秃驴替我说话?我姬凭戈向来敢作敢当,不像你们这些假模假样的名门正派,转喜欢背后捅人刀子,还要装作自己无辜受害。”
空衡大师厉色道:“小施主休要胡言乱语!”
褚良才不甘被无视,大声驳斥:“什么敢作敢当!你这模样怎么可能是姬凭戈!就算他成名颇早,加上他失踪的年月,怎么也该有三十多岁了,你才多大?奉劝你别耍什么心机,老实交代,你爹人在哪儿?”
姬小戈依旧没分给他半个眼神,矮小的身躯立于坛上,清脆的声音响彻道观:“我再说一遍,我,就是姬凭戈本人。”
第97章 红尘
“你一个小孩, 胆敢戏耍我等……”
“非要替父还债也不是不行,那就休怪我们欺负孩子了!”
“等等, 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底下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有人将信将疑,有人全然不信,姬小戈一概不予理会,径自半真半假地下去:“十三年前,我离开宗门处理一些事情,确实不慎走火入魔。可惜天不收我,九死一生之际,阴差阳错修成了一套功法, 得以洗经伐脉、抱元重生。虽则身体暂时退化为孩童模样, 记忆也缺失不少,但并无大碍, 如今只能遗憾地告诉各位, 我差不多恢复了。”
这番话说完,众人静了片刻, 不由得把矛头转到了这种匪夷所思的功法上。
“真的假的啊?返老还童?”
“难道世上真有此等回春长生的功法……”
“哼, 姬凭戈偷学了我们那么多功法, 定是从中领悟了什么。”
“对对, 我们居清派的六合心法就有驻颜之效!”
“阿弥陀佛, 敝寺的洗脉录中有类似记载, 施主若是得益于此,也算上天有好生之德。”
“空衡大师这话说的,莫不是想把这功法归到圆觉寺门下吧?”
“若不是我无相门发现姬凭戈窃取各派武学……”
姬小戈可不管他们如何想, 继续胡诌:“我给这套功法取名为神意归真,修习多年, 已有大成,正好来会会各位,了结旧日恩怨,顺便……拿回我这魔教主君的地位。”
褚良才最清楚他在封寒城的经历,闻言仍旧不信:“大家不要被他蒙骗了!什么狗屁的神意归真功,他分明是在乱葬岗捡回来的野孩子,最多是被他那不知死活的爹丢下不管的,我与他交过手,空有招式没有内力,怎可能是姬凭戈!”
姬小戈终于给了他一个眼神,像是刚想起他来:“哦,是你啊,我说怎么有个人唧唧歪歪半天跟我装熟。你说的没错,那会儿我练功出关没多久,记忆和内力都还空空如也,自然使不出力来,可即便如此,你也没在我手上讨到好吧?啧啧,这么多年过去了,无相门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褚良才怒指:“你小子!”
他旁边的糜易长老适时出声:“既如此,良才便上去在领教一回吧,看看他究竟是在装腔作势,还是真的神功大成。”
褚良才当即愣住:“啊?我?”
其他门派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对啊对啊,本就是你们无相门先传出来姬凭戈有个孩子的,正该由你们去验证他的身份!”
骤然被架在了火上,褚良才深深悔恨不应出这个风头,此刻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
他故作镇定地飞身上坛:“好,那就让我先来会会你这满口胡言的臭小子!”
为了速战速决,褚良才一上来就使出了全力。镜轮嗡地一声飞出,直奔着姬小戈面门而去,锋利的轮缘映出那双睥睨天下的双眼。
姬小戈错步出掌,只见香炉中的浓白烟雾轰然崩散,那股无形之气迎上褚良才的蓄力重击,生生遏住了镜轮的转势,并将其反向击回!
褚良才惊愕不已,来不及收招躲闪,就被自己的镜轮拍上胸膛,吐出一大口血。
不止如此,那镜轮也在此掌之中碎裂成百片,朝着坛下激飞而来……
离得最近的门派弟子吓得纷纷后退,糜易不得不出手,大袖一挥收拢了扑面而来的残片,顺势接住去了半条命的褚良才。
一招未完,尽显实力。
众人终于回神:这孩童竟真的是……魔教主君?!
姬小戈收掌,负手而立:“太弱了,没意思。”他看向不远处的诛我宗旧部,不满道,“周清,宋白,当初宗门就是被这样的杂碎攻破的?你们还有何颜面来见我?”
即便已卸任太微使,周清仍止不住心潮澎湃,抖着嘴唇上前行礼:“宗、宗主……”
宋白犹豫片刻,也拱手请罪:“天市使守教不力,还请宗主责罚。”
姬小戈冷哼:“罢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看你们也不怎么诚心,尤其是酒旗护法……”
明明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那份气势却令人胆寒,孔晋鹏听到自己的名字,眼珠子转了几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低着头声泪俱下:“宗主!可算把您盼回来了!这些年没有您坐镇,宗门大不如前,我等只能苦苦坚守,只待您一朝归来,再带领我们武林称雄!”
姬小戈颔首:“是嘛,真是辛苦你了。”
话音未落,他飞身下坛,足尖挑起周清背于身后的长枪,凌空转了个花,轻轻推了出去。银亮枪身映照着沿途看客不明所以的面容,引领着他们的视线——
嗖地贯穿了孔晋鹏的身躯,从后背斜穿,将他钉成了一具躬身跪拜的尸体。
鲜血顺着枪身流淌一地。
姬小戈落在长枪顶端踏足旋身,翩然回到坛上:“酒旗护法孔晋鹏,叛主泄密,祸乱宗门,还把鼎润楼的菜品糟蹋得那么难吃,论罪当诛。”
清脆的童声响彻道观:“现在,还有谁不信我是姬凭戈?”
***
归位立威,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坛下众人尚且来不及反应,就见证了诛我宗这场清理门户。
安顿好褚良才的糜易最先回神,冷声道:“魔教就是魔教,修习了此等邪魔外道的功法,还要明目张胆地威慑整个武林,姬凭戈,你真当自己天下无敌了?”
此言一出,便是承认了这孩子的身份,众人一扫先前的漫不经心,顿时警惕起来。
姬小戈不逊道:“我本来就是邪魔外道,要练什么功,要杀什么人,什么时候跟你们讲过理?什么时候打得过我了,再来跟我说教吧。”
栖灵子道长对他身上那套神意归真功更感兴趣:“所以你这副模样乃是练功所致?这功法果真能令人重回少年时?并不似此前传言所说,你有个孩子?”
他旨在打探神功,却不想姬小戈又把话题引回了孩子身上,只回答了他最后一个问题:“那倒也不是,我收了一个弟子,趁着今日热闹,带给大家见见。”
魔教主君的亲传弟子?
一个大魔头还不算完,还要冒出来一个小魔头?
姬小戈将左年推到前面,抬手掀翻了他的黑色帷帽,介绍给大家:“他叫左年,从今往后,由他承袭我的衣钵,所有诛我宗弟子,奉他为宗主。”
周清:“!!!”
宋白:“……”
众人凝神望去,就见两个容貌极为相似的孩子并肩而立,乍一看都分不出谁是谁,宛如一对粉雕玉琢的双生子。
坛下当即议论再起。
“长得这般相像?”
“这不还是有个私生子吗!这姬凭戈十几年来到底做了什么孽,自己成了孩子模样,还能再生一个孩子?”
“要我说,姬凭戈还是死了吧?这俩都是他的遗腹子!说得神神叨叨的,不过是跟父亲练过几天拳脚功夫,装样子吓唬人罢了!”
“我晕了,哪个是姬凭戈,哪个是他徒弟?”
“什么师徒!怕不是给他做的丑事遮掩!敢不敢说出这孩子的母亲是谁!”
“哎?我觉得是好事啊,魔教给交到这么个小孩手里,还能维持多久?这孩子能有什么本事,看来姬凭戈是真要放弃自家宗门了?”
别说这些外人,就连周清和宋白也是作此感想。
他们可以承认姬凭戈因练功成了孩童之身,以宗主的武力威慑,这样多少还能服众。可这孩子算怎么回事,看着不过六七岁,就算是宗主的亲生儿子,也远远克制不了那些信奉强者为尊的门中弟子。
宋白与孔晋鹏、翁承安明里暗里斗了那么多年,也没斗出个结果来,这小毛孩想当宗主,除非姬凭戈亲手扶持、时刻关照,否则很快就会被那些教众生吞活剥了。
而周清心中另有打算:不管怎样,他们的主君回归是件好事,但这孩子是绝对坐不稳宗主之位的,实在不行他就劝劝主君,先把这孩子接到自家玄微门里护着,等诛我宗的纷争平定,这孩子也学到些本事,再扶他做少宗主就是了。
无相门、居清派和圆觉寺也有其他考量,且不管那些真真假假,眼下最近似魔教主君的就是这两个孩子,倒不如先下手为强,把他们杀了以除后患。再借此机会彻底推翻魔教,说不准就能瓜分到那些让他们垂涎已久的功法秘籍了……
众人心思各异,正盘算间,又听到姬小戈接下来的安排:“乖徒弟,坛下这些人,为师跟他们有许多恩怨,今日就是来清算的。只是为师还差一点才能恢复全盛之身,怕是要在这坛上冲破最后的关窍了,在此之前,你可愿替为师会会他们?”
左年忙不迭地点头,能帮上师父是他最乐意的事了。
姬小戈继续说:“要当诛我宗的宗主,也必须以武服众,这亦是为师给你的考验,看看你这些年练功练得怎么样。”
左年不知道什么是宗主,但听话地又点了点头,随即单脚蹬踏,飞身落于姬小戈钉死孔晋鹏的长枪顶端,俯视着周围乌泱泱的名门正派。
姬小戈告诫众人:“如你们所见,我离神功大成还差最后半步,谁能越过左年攻上来,就可以趁我之危、取我性命。
“我知道,相比于我的命,你们对诛我宗所掌握的功法更感兴趣。既然是恩怨局,那我也拿出我的诚意来——
“凡杀我者,即可获得由我改良过的无相门《镜水尘风诀》、居清派《虚极剑法》、圆觉寺《万象轮回》,还有诛我宗《云想天外功》,怎么样,这报酬你们满意吗?”
***
这下三大门派坐不住了。
糜易质问:“此话当真?若是你到时候赖账,我等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姬小戈不屑地从袖中取出一块布帛,上面似乎写了些字,但被他窝成一团看不清晰。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将布帛放入口中吞了下去,说道:“这块布帛上写了我存放秘籍的地点,只要杀了我,剖开我腹,就可轻松取得。除此之外,还有多罗阁的人可为大家做个见证。”
话到此处,缩在人群中的木丁西不得不站了出来,尴尬道:“秘、秘籍的事跟我无关嘞,我只是当个看客嗦,要是真有人能杀了姬凭戈,那多罗阁的高手榜肯定要有变动嗦。我得好好看看的嘛,兴许啷个就能排进无碑境嘞……”
这话又是一记醒神掌,拍得所有人振奋不已。
是啊,若是此战能杀了姬凭戈,谁不是名扬四海?从此在武林中必有一席之地!
何况那小子自己都没说只能一对一,饶是他再厉害,到时候大伙儿一起上,还能怕了他去?就他那个私生子似的小徒弟,能算得上什么事!
如此一来,别说是三大门派了,就连原本只是来凑热闹的小门小派也都在摩拳擦掌,只等着冷不丁捡个漏。
情势一波三折,诛我宗和玄微门的立场变得微妙起来。
思忖片刻,周清果断站了出来:“我乃诛我宗前任太微使,即便身不在宗门,也愿誓死效忠主君。诸位胆敢趁人之危抢夺秘籍,就先从周某尸身上踏过去!当年没能守住总坛,今日必不能重蹈覆辙!”
宋白原本是想置身事外的,看姬小戈那样也没打算拉上整个诛我宗蹚浑水,他生性谨慎,当然也不敢临阵反水去挑衅自家主君,只想当个局外人或者墙头草,届时收点渔翁之利。奈何他算盘打得再好,架不住周清当众表忠心。
人家都脱离宗门了,还摆出一副誓与主君共存亡的架势,他这个还在位的天市使哪里还能逃得了干系。宋白在心里骂了周清千万遍,面上紧随其后拦在坛前:“诛我宗听令!拦住这些觊觎秘籍之人,保护宗主!”
他刻意点出秘籍之事,便是以此作为诱饵,提醒自己人此行真正的目的所在——不是真的给宗主卖命,保不住宗主没关系,记得要保住宗主留下来的秘籍。
姬小戈在燃香坛上阖目打坐,将下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孰忠孰奸他早有预料,特地玩上这么一出,不过是为了让左年多见识一些恩怨情仇。他们生来就跟江故那些硅基不一样,合该是红尘中人,何必惧怕片叶沾身。
香炉中浓烟四散。
最先动手的是无相门长老糜易,他背上的镜轮绕场旋飞,正午的阳光投射其上,每一片锯齿都闪耀出绚丽的弧光。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面镜轮与褚良才那个截然不同。且不说它与高阶镜水尘风诀的适配程度如何,单说它本身所包含的机关和变化就令人目不暇接。
有人喊出了这面神兵的名字:“诸法悉空……无相镜轮!”
随后又有人道:“不,不是!无相镜轮的图纸传遍了江湖,我看过,不是这样的。这、这是重新铸造的!难怪无相门先前去了封寒城,原来是去找凛尘堡定制了自家镇派之宝!”
嗡嗡——
无相镜轮凌空换了个方向,原本是朝着玄微门那边削去的,此时却虚晃一招,径自绕到了姬小戈的后方……糜易根本就没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他最开始的目标就是姬小戈!
铮!
左年单手拔出周清那杆长枪,瘦小的身躯倒拖着比自己长了两倍的枪杆,如同离弦的箭矢般冲向了无相镜轮。
他单臂斜挥,唰。
带着巨大劲力的镜轮被他玩杂耍般挑在枪尖旋转,发出抖嗡一样的嗡嗡声。
左年咧嘴笑了,无声地说了句:好玩。
糜易:“……”
第98章 围困
眼见左年轻而易举夺下了无相门的镇派之宝, 众人一时哑口无言。
嗡嗡嗡——
这孩子如杂耍般挑起那诸法悉空无相镜轮,由于轮缘上有层层叠叠的锯齿刀刃, 锋利得难以触碰,为了卸去它的旋转之力,左年运起内功,以气劲施于其中心,强行朝反向扭去。一时间他周身真气暴涨,竟蒸出腾腾白烟,如云雾缭绕。
空衡大师双目圆瞪,手持禅杖上前一步道:“云想天外功……九重!”
十几年前那场对诛我宗的围剿中,他曾代表圆觉寺出面调停, 亲身试过姬凭戈的一招云想天外, 至今记忆犹新。那时的姬凭戈大约只出了五分力,因为练的功法杂驳, 真气也不如这孩子精纯, 却可横扫千军、震天撼地,足见魔教邪功的威力。而这孩子起手便毫无保留地祭出了九重功法, 是想一招致胜?那也未免太小看他们这些江湖前辈了!
栖灵子捋须, 敛住眸中贪婪:“小小年纪, 无碑之境。”
短短数息, 他们已下定决心, 今日不仅要手刃姬凭戈夺取秘籍, 也要顺道除去此子,否则来日定会后患无穷!
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左年身上,一个人影悄悄从连珥观外围挤到了前排。
他仰头望着那面缓缓停止旋转的无相镜轮, 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小子的每个动作。场下众人自己居心叵测,便以为左年也有诸多算计, 可他作为这面镜轮的缔造者,一眼就瞧出了这小子的此举的真实目的——绝顶功法不留着对阵御敌,只为了把玩一面镜轮?
看样子他很喜欢这些奇淫巧技?
不过,他凛尘堡也不是吃素的,若是精心打造的机关神兵就这么被轻松破解了,那他这个堡主的面子要往哪儿搁?
至于台上打坐练功的那个人……
曹肆诫陷入了迷茫。
若姬小戈真是姬凭戈本人,只是修习了特殊功法或因其他变故化成了孩童模样,那他与师父究竟是什么关系?具有这般匪夷所思的能力,又与多罗阁牵连颇深……他总觉得这其中有他尚未参悟的关窍,很可能是属于师父的秘密,是多罗阁代代誓死守护的真相?
正当他出神之际,那面无相镜轮发出咔啦啦几声脆响,立时吸引了他的注意。
怎么回事?这是……撞针解锁了?
下一瞬,只见无相镜轮在左年的气劲下,错分出八面大小不一的轮盘,齿轮、外刃、垫片都被生生被拆解开来。眼看它们即将崩散到人群中,强悍的云想天外真气猛地收拢,将它们依序排开在左年面前。
曹肆诫震惊抬头:这是他亲自设计的兵器图纸,足有七道机关锁,被这小子随手摆弄几下就破解了六道?更让他匪夷所思的是,左年不是暴力拆解的,而是循着关窍拆的,没有对镜轮的各个部件造成任何损坏,只要他想复原,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复原。
唯一能让曹肆诫自我安慰的是,这小子没能破解最中间的轴承。
这是整个镜轮最核心的部分,构造极其精密复杂,稍有差池就会让整个兵器变成一堆废铁。大约是时间太过仓促,还要费心应付群敌环绕,左年暂时没能拆开这最后一道机关锁,只在手中掂量着查看,眸中满是好奇。
幸好,这小子没有当众堪破诸法悉空无相镜轮的全部构造,否则他凛尘堡颜面扫地,以后的生意可就难做了。
当然此时最伤颜面的并不是他,而是无相门德高望重的糜易长老。
镇派之宝被夺下拆解,糜易怒极,当下攻上前去,口中骂道:“竖子欺人太甚!”
左年歪了歪头,高高抛起镜轮轴承,一手挥舞长枪抵挡对方攻势,一手有条不紊地码放好八面轮盘,在轴承下落之际,灵巧且精准地安装上锁,几下就复原了那面镜轮,并使出一招先糜易朝他用过的镜水尘风诀,让镜轮听话地旋向了自己的原主。
嗡嗡嗡——
糜易不得不退步躲闪,仓惶使出本门的收招绝学,才堪堪接下锋利无比的镜轮,避免被自家的神兵取下首级。
左年唰然挥枪,动了动嘴唇:还你。
及至此刻,在衡量了这孩子的实力之后,圆觉寺、居清派和无相门的领头人彼此心照不宣,一齐摆开了架势。
他们决心忍辱负重,哪怕让名门正派背负以多欺少、以大欺小的骂名,也要联手抗击魔教主君和他的传人,还整个武林一个“太平”。
***
一时间,仿佛当年无相门、居清派和圆觉寺对阵多罗阁的旧事重演。
当年那一战知情者甚少,却是诸多江湖纷争的开端,如今这一战震动了整个武林,引来无数人围观,终于要为曾经的恩怨清算出因果。
被三大门派的宗师围攻,左年吃亏在对敌经验不足,难免有些捉襟见肘。
糜易长老有心报复,镜水尘风诀催动无相镜轮绕着左年旋飞,时刻觑着他的破绽,不放过任何一个角度,虽未能伤及左年,却令镜光照得他双眼刺痛,应接不暇。
栖灵子道长以气御剑,剑意如风如盾,堪堪招架住左年迅疾锐利的枪尖,然而这剑法灵动诡谲,虚实难辨,左年一时觉得自己接住了对方的招,一时又觉得手上轻飘飘的脱了力,稍不留神就被剑气划破了袍袖。
抓住他闪神避让的机会,空衡大师瞬间欺近到左年身侧,口中喃喃诵念着妙法莲华经,汇聚着浩瀚内力的禅杖当头劈下!左年只觉山峦倾倒般的巨力冲击在身,那听不懂的经文也如锁链般紧紧束缚着自己,无法挣脱……
叮铃——
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小石子击中了禅杖上的挂圈,数个挂圈轻轻碰撞,发出的声音极其微小,却足以在空衡大师密不透风的内力陷阱里钻出一条缝隙,唤醒左年的神智。
犹如醍醐灌顶,左年眸光澄净,灵台恢复清明。
彼时已避无可避,他只能单手后拉,撤回与栖灵子剑法周旋的长枪,催动九重云想天外功,打算硬接下这一招。
但他终究还是低估了无碑境高手的实力。
空衡大师的禅杖劈断了左年手里的长枪,磅礴的内力轰然相撞,震得左年虎口发麻,截断的枪尖脱手而出,嗖地飙向台下的人群,恰好深深没入周清面前的石砖里。
亲眼看见心爱长枪支离破碎的周清:“……”
失去了兵器,左年只能以身相抗,即便他内力醇厚,依然难以兼顾到每个方向的进攻。于是他几乎舍弃了对自己的防御,一心阻拦三大宗师靠近师父,这般不要命的打法,很快就让他挂了许多细碎伤痕。
曹肆诫见情势不妙,不再作壁上观,将千里迢迢背负而来的神兵远远抛出,大喝一声:“师弟,接戟!”
台上几人皆是茫然:师弟?谁是你师弟?
左年只见一根棍状物朝自己飞来,本能地伸手接住。在碰触到金属棍体的瞬间,他便无师自通,明晰了这东西的奥妙。
手指抚过棍子上的细微纹路,灵巧地扳动机关——
咔嗒!棍子上端旋转出一枚枪尖。
左年不甚满意,硬扛住空衡大师一掌万象轮回之后,拇指轻轻拨弄,再猛地一甩——
唰!咔嗒!原本粗短的棍子立刻延伸出一大截,刚好达到适合左年身形的长度,并且枪尖单侧也现出了月牙小枝,正是一杆单耳长戟!
左年瞥了场下的曹肆诫一眼,便让这送上门的趁手兵器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场上一阵叮咣乱响,糜易的无相镜轮、栖灵子的虚极剑和空衡大师的禅杖都与这杆长戟缠斗在一起。左年显然对这根武器爱不释手,越打越顺心,越打越兴奋,周身蒸腾出更多白色烟气,结合云想天外功的内力,简直无人可挡。
糜易忙着对战,没空搭理场下的事,但他的弟子褚良才却是闲着的,本着他们没事找事的原则,当即朝着曹肆诫发难:“曹堡主,你什么意思?这是给魔教铸了一杆神兵?”
曹肆诫嗤笑:“凛尘堡可不参与什么江湖纷争,接了谁的订单,我就给谁造兵器。怎么,难不成我做生意还要看你们无相门的脸色?”
褚良才恨恨:“这是助纣为虐!你还喊那个猖狂小儿师弟?早在封寒城的时候你就百般维护那个鬼娃子,你定是跟魔教关系匪浅!”
曹肆诫不耐道:“关你什么事?人家讨了我欢心,我就乐意认他当师弟,给他送神兵,有本事你也讨我欢心,说不准我还能给你们的镇派之宝再改造一下。可惜啊,好好的诸法悉空无相镜轮,枉我精心设计调整,还掺入了极为稀有的铸材,到了你们手里却被用成凡铁一般,实在是暴殄天物。”
褚良才气急:“你……你有辱正道!我们必会让你付出代价!”
曹肆诫丝毫不惧:“说得冠冕堂皇,今日之后,先看看你们这些‘正道’还能不能在江湖上立足吧,一群乌合之众。”
这边进行着口舌之争,也不耽误曹肆诫观察台上打坐的姬小戈。
不像旁人有那么多杂念,他只专心盯着那师徒两人,所以瞧得很清楚,方才唤醒左年的那颗石子,正是姬小戈随手弹过去的。而且当他把长戟扔给左年的时候,那人明显偷摸睁开眼去瞟了瞟,可见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什么练功突破上,局势从始至终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就在这时,台上又出现了新的状况。
趁着左年在应付三大宗师,有几个不知名门派的弟子绕到后方,悄悄接近了看似凝神运功的姬小戈,俨然是想捡漏。
他们有着自己的如意算盘:顶尖秘籍都在这人体内,且让魔教和三大门派鹬蚌相争去,他们这些小门小派难道只能干看着吗?只要抢到了这些秘籍,江湖的下一任霸主指不定花落谁家呢,凭什么要放弃这样的大好时机!
他们想的倒也没错,左年确实被纠缠得分身乏术,可他们忽略了两点。
第一,三大门派也不是吃素的,岂会任由他们坐享其成。
第二……
曹肆诫怜悯地看着他们,你们不会真以为姬小戈此时毫无还手之力吧?
第99章 恢复
准备偷袭姬小戈的有四个人, 看衣着两两分属不同门派,各自还要使绊子争个先后, 更谈不上齐心协力。
他们在祭坛下方暗中接近目标,小心避开高手对阵的内力威压,打算使出自家的毒针暗器,出其不意地解决掉全场最大的隐患。他们在赌,若能顺手劫持姬小戈的尸体是最好,那就有了号令武林的筹码,就算力有不逮也无妨,怎么说也是立下了铲除魔教主君的汗马功劳,秘籍和名声, 总归能分到一些。
四人同时出手, 暗器带着寒芒射向打坐中的姬小戈——
嗡,叮叮叮。
无相镜轮急速飞越祭坛边缘, 击落了刚出手的暗器, 那光芒晃过两个偷袭者的眼,也割破了他们的咽喉。
余下的两人尚不及奔逃, 一个被虚极剑洞穿了胸口, 另一个被铺天盖地的万象轮回震碎了内腑。血迹喷溅在祭坛上, 他们所向往的一切也随之落空。
这四人万万没想到, 阻止他们的不是姬小戈, 不是左年, 也不是那些虎视眈眈的魔教教众,而是自诩正道的宗师们。
点点血痕沾在了姬小戈的衣袖上,惹得他嫌弃地撇嘴。
三大宗师不约而同地出手, 杀掉的却是同属“正道”的伙伴,当即引发了轰动。
有人大骂:“怎么回事!为什么杀自己人!”
由于这场变故, 三大宗师与左年的交战暂且搁置,也算是让左年稍稍得以喘息。
糜易从未把这些小门小派放在眼里,倨傲道:“鬼鬼祟祟的宵小之辈,就凭你们,也敢觊觎本门的绝学?”
居清派还要点脸面,栖灵子一甩拂尘:“几位贸然闯入我剑阵之中,难免误伤。”
空衡法师似是追悔莫及,哀叹着念了声佛号:“我佛慈悲,老衲只想化解恩怨,真的无意伤人,并不知晓几位施主在我身后啊。”说着叽里咕噜念诵起经文,看样子是要给那四个无辜枉死的人超度。
曹肆诫冷眼旁观,心道这三大门派真是一个比一个虚伪。
台下又有人质疑:“所以说,那些秘籍只能你们三大门派去抢,压根没我们的份咯?那我们跑来做什么?看你们耍威风吗!”
“什么正道联盟,分明是拿我们当垫脚石!”
三大门派的弟子自然也不甘示弱:“那是我们的秘籍,你们有什么资格争抢!”
“要不是我们宗师出手,你们打得过魔教?”
众人反呛:“凭什么不让我们抢!你们的秘籍是你们的!我们还想要云想天外功呢!”
“装什么德高望重!早就看你们三大门派不爽了!”
这么一闹,原本同气连枝的正派们霎时间各自为营,口舌争论很快上升为短兵相接,不一会儿场下就乱七八糟地打了起来。
周清瞅准时机,带着玄微门奋勇拼杀,他的目的是护住曾经的主君,三大宗师他打不过,抵挡一下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门派还是绰绰有余的。
宋白和翁承安也被迫加入了混战,无论他们心里有多少顾虑筹谋,如今其他人都把他们当做魔教余孽,逼得他们不得不站到姬小戈和左年这边。
而曹肆诫选择了明哲保身,默默退到了角落,跟瑟瑟发抖的连珥观道士们躲在一起。
他算是彻底看明白了,姬小戈处心积虑地攒了这个因果局,目的就是让所谓的正派自相残杀,同时让分崩离析的诛我宗破而后立。
曹肆诫暗忖:这魔教主君,真有八百个心眼子,也不知师父跟他这个分魂是什么样的交情,分属不同阵营,但凡有什么利益纠葛,以自家师父的个性,怕是要吃大亏。
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连珥观里已然叮叮当当打得火热。
场下一团混战,祭坛上更是不可开交。左年和三大高手都使出了全力,长戟与禅杖、虚极剑和镜轮来回交错,上乘的功法招式层层叠叠,留下无数刀光剑影。
突然,四人的内力撞击在一起,迸发出巨大的冲力,直把那祭坛中央的香炉崩飞了出去。
滚烫的香炉在空中倾翻,泼洒下漫天的香灰,周围的人纷纷退避挡脸,唯恐被香灰迷了眼睛。一片嘈杂中,就见那香炉朝着阖目运功的姬小戈头上砸去!
左年不由大惊,顾不得与三大宗师格挡周旋,朝着香炉狠狠掷出长戟。
曹肆诫甩袖拂开面前的香灰,看见这孩子无声大喊:师父!
***
铛——
戟尖与香炉碰撞,溅出点点火花。香炉因此改变了倾倒的方向,但仍然距离姬小戈颇近,洋洋洒洒的灰尘即将扑得他满头满身,未燃尽的线香也随之洒下亮红的星子。
刹那间,祭坛上迸发出另一股蓬勃的内力,猛地震开了所有临近之物。
香炉和香灰还未落地,就尽数被轰上了高空,就连三大宗师和左年都不得不重整内息以作抵抗,否则同样要被轰飞出去。
这下不仅祭坛四周受到殃及,整个连珥观都被香灰遮天蔽日,一时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稍不留神就吸入灰土咳嗽不已。
待众人勉强平复下来,就见尘埃落定之后,那里显出一个绰绰人影。
那人影修长高挑,长发飞散,衣裳残破零散地挂在身上,单手抓住失控掉落的长戟,手指触发机括,便让它再度伸长一大截,呈现月牙双耳的完全形态,唰唰唰转了几圈,驱散了空中残留的飞灰。
众人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了目光。
桀骜的面容,张狂的神色,还有那不容忽视的气场,任谁也不会再错认——
他就是销声匿迹十余年的魔教主君姬凭戈。
更有人认了出来,左年掷出去的,又改变形态为他所用的兵器,不正是姬凭戈当年最钟爱的一苇戟吗?
姬凭戈不耐地踢掉撑破的鞋子,啧了一声:“失策了,脚指头差点骨折。”
一直躲在角落的木丁西插话:“早提醒你了嗦,要备一套合身的衣裳鞋袜,你嫌麻烦就是不听,看看,这下半裸着见人,成何体统嗦!”
姬凭戈光脚走向呆愣的左年和三大宗师:“今天这场闹剧,讲究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要是我方才出场就带着衣裳鞋袜,打坐运功的时候还要找机会换上,那多没意思。”眼神扫过三大宗师,他抬起戟尖指着他们,“再说了,现抢几件衣裳不是更方便么,只是他们的鞋袜实在敬谢不敏,都是臭味相投的假道义伪君子,我还不如光脚。”
他对那三位宗师说:“多谢你们给我徒弟喂招练功,这孩子见的世面太少,正该好好磋磨磋磨。还以为你们多少能冲破他的防卫打到我面前来呢,可惜不过如此,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没有半点长进。”
话音刚落,他便倏然动手。
众目睽睽之下,竟无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招的,云想天外功施放到极致,又夹杂着外人根本看不懂的诡谲身法,总之不过几下呼吸,三大宗师便被扒了外衫衣带,统统扔到了祭坛下。
空衡大师和栖灵子口吐鲜血,分明是被内力打成了重伤,而糜易则是被一苇戟划得浑身鲜血淋漓,每一下都不致命,但极尽羞辱,多处筋脉或挑断或震断,怕是恢复无望了。
姬凭戈披着道袍,裹着袈裟,淡淡地问:“还要再打么?有什么未了的恩怨,趁着今天大家都在,该清算的都清算掉,过时不候。”
无论正道还是魔教,所有人都停了手。
胜负已分,根本没人还敢挑衅。
姬凭戈检视了一遍左年身上的外伤内伤,随口道:“还要再练练,回头我再传你几招,当个魔教主君绰绰有余了。”
左年擦掉唇边的血迹,高兴地点点头。
姬凭戈又对木丁西说:“回头报给你们阁主,我的账都清了,别再烦我了。”
木丁西打着马虎眼:“您这边的账我一个小小的掌签是算不清的嗦,还是要看阁主那边如何定夺了,说不准还有其他事情要麻烦宗主您嘞。”
想到多罗阁和自身的牵扯,姬凭戈也知道无法轻易脱离干系,只能皱着眉头忍了。
他又望向周清、宋白和翁承安等宗门旧部:“诛我宗本就不是什么名门正派,谈不上忠奸与否,不过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觉得自己还有命留下来的就留下,没命留下的赶紧走,省得我徒弟亲自动手清理门户。”
周清尴尬道:“宗、宗主,我已经自立门户了,但、但是还愿意效忠宗门,还请宗主给个机会,让我玄微门投效……”
姬凭戈:“你啊,你就把鼎润楼给我重建好了,让我徒弟吃好喝好就行了。”
周清安然领命。
宋白和翁承安私下对视一眼,不敢吱声,反正叛教的胆子是没有了,酒旗护法还尸体还未凉透呢。他们打算回到宗门好好掂量一下自己的身家性命,再想办法将功赎过。
见没什么事了,姬凭戈领着左年朝外走去,曹肆诫心思电转,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
走在卓荫山的山道上,左年频频回头,好奇地盯着曹肆诫。
曹肆诫冲他笑笑:“我是凛尘堡曹肆诫,按照多罗阁那边的论资排辈,你可以叫我师兄。这一苇戟是我亲手做的,原本是想契合你师父的变化多端的身形,没想到正好给你用上了,怎么样,好用吗?”
左年连连点头,手上飞快地做了几个掰戟身机括的动作,又画了个大圆表示镜轮,画了个小圆表示轴承,似乎是想跟他探讨这其中的关窍。
曹肆诫心领神会:“这些我回头跟你慢慢说。”他指着姬凭戈问,“你先告诉我,这是你的生身父亲吗?”
左年没点头也没摇头,只说:这是我师父。
曹肆诫说:“长得太像了,实在令人怀疑,你的母亲是谁?”
左年表示疑惑。
姬凭戈听不下去了:“烦不烦,一苇戟你已经送到了,还跟着我做什么!”
曹肆诫理直气壮地说:“你跟他们的因果清算了,跟我的还没有呢。你们师徒俩其乐融融地团聚了,那我师父呢?你跟我师父……也算是同根同源,你能脱胎换骨重生,想必我师父也可以,我没别的想法,只是想见到我师父。这样的心情,左年师弟一定感同身受。”
左年望着他,双目含泪十分共情。
姬凭戈:“……”
曹肆诫继续说:“你自己也摆脱不了多罗阁吧,左年的身世也还没有调查清楚,不如带上我,大家各取所需,谁也不亏,至少我比诛我宗那帮子人可信多了吧?”
姬凭戈想了想说:“随你吧。”
曹肆诫问:“所以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姬凭戈:“先回诛我宗整顿一下,然后我们来搞清楚……”他深深看了左年一眼,“到底为什么会有一个与我如此相像的孩子。”
***
姬凭戈离去之后,连珥观中的江湖人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大家各自疗伤整备,还不忘缠着木丁西问:“这下多罗阁的高手排行榜要有变动了吧?”
木丁西招架不住,只得给出自己的预判:“依照此番因果来看,无相门的糜易长老筋脉严重受损,怕是要跌落至千代境以下了嗦。至于空衡大师和栖灵子道长,待他们内伤痊愈,应当能维持在风华境或无碑境初阶嘞。”
“谁关心他们啊!”喜欢谈听八卦的江湖人追问,“我们是想问,这姬凭戈神功大成,从还童之态恢复鼎盛之身,一招独挑三大门派,莫不是要晋升为渡天客了!”
“渡天客?哦哟,这我可不敢多嘴了嗦。”木丁西连连摆手,“我哪知道渡天客该是什么模样,这就要看我们阁主怎么评判嘞。”
然而这次,多罗阁始终没有定义姬凭戈的境界,就好像彻底无视了这个人,倒是给了左年这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一个确切的排名。
众所周知,新任诛我宗的宗主主,小小年纪,便已横扫三大宗师,达到无碑境中阶。
而这位天降奇才的身世成谜,见过他的人依旧坚称:“扯什么都没用,绝对是姬凭戈那厮的私生子!不会有错!”
第100章 相好
时隔多年, 姬凭戈终于回到了诛我宗。
总坛经历了摧毁后的重建,这里已与当年大不相同。由于宗门内势力割据, 围出了许多独立的院落,相互之间别说团结协作,平时不寻衅滋事就不错了。当然,姬凭戈还在位的时候也没有要求手下的人友爱互助,只是所有人都摄于他的淫威,只敢夹紧尾巴侍奉罢了。
姬凭戈没有表现出丝毫惋惜,就像这地方与他无甚关联,什么多年心血付之一炬,什么蓦然回首物是人非, 对他而言都不存在。他粗略辨别了下方位, 就带着左年径直走向宗门的正殿大院,随手拾掇拾掇就安顿下来。
这些年诛我宗分崩离析, 始终没选出新一任的宗主, 自然也无人能占据正殿,如今刚好收复回来, 移交给他的新主人。
这一路上曹肆诫跟左年处得不错, 轻轻松松就用“远房师兄”的名义讨要到了一间宽敞舒适的居室。他铸出来的一苇戟很讨这师徒俩的欢心, 左年更与他有探讨不完的机关术数, 便十分殷勤地让他住在自己隔壁。
木丁西被江湖人堵截, 迟来了大半天, 姬凭戈压根没给他留地方,让他自便。在众多魔教弟子的虎视眈眈中,木丁西只好躲到犄角旮旯的偏殿旧屋去住, 还要顺道帮忙打扫院子。谁让他身负红苕君交待的重任,什么怨言也不敢有。
宋白和翁承安回到宗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拜谒新任宗主。
左年端坐在上首, 随手把玩着曹肆诫给他的机关锁,漫不经心地听这两人汇报宗门内的各项事宜。什么地契房契,什么赌坊花楼,什么官府黑市……他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
姬凭戈也懒得跟他们掰扯,只对他们说:“既然你们选择不离开宗门,那就老实待着,也别跟我讲这些假模假样的东西,账房全部换人,所有账目重新过一遍,自己惹的祸欠的债都给我还清了!至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还是从前的规矩,谁能打败宗主,谁就能取而代之,尽管来挑战,免得我徒弟无聊。”
宋白:“……是。”
翁承安忍不住道:“我没看错的话,咱们这位新任宗主不会说话?呵,姬宗主,我服你,但我不服这小子。你非要把位置让给一个不谙世事的哑巴,他懂得怎么经营产业吗?懂得怎么壮大宗门吗?别到时候又被那些所谓的武林正道生吞活剥了!”
左年将机关锁复原成一个小木球,在手里抛上抛下,闻言抬眸看他:你要挑战我吗?
不知道为什么,翁承安觉得这少年的眼神比姬凭戈还要可怕,他似乎无所畏惧,天然带着一种强悍与残忍。
这可是一人力抗三大宗师的顶尖高手,他哪敢应是,躲避着那目光道:“不,我只是想提醒一下,为了宗门的以后着想……”
姬凭戈打断他:“我什么时候为宗门的以后想过?”
翁承安:“啊?”
姬凭戈冷笑:“我在这里占山为王,本就是想随心所欲地练练功打打架,是你们自己非要凑上来的,如今这些宗门的产业也是你们自己为了活命打拼出来的,只不过占个魔教的名头更能吓唬人罢了,这些年我不在你们不也混得不错么?
“我如今回自己家,给我徒弟一个名分,你们哪儿来这么多废话?什么经营产业壮大宗门,跟我魔教主君有什么关系?你们要么带着家当产业脱离宗门自己单干,要么就本分待着别给我徒弟惹麻烦,诛我宗就是谁武功高谁说了算,听懂了吗?”
翁承安再不敢吱声。
事到如今他才回想起来,自家这位宗主曾经是什么脾性。他一心变强,堪称武痴,因为在江湖上太过横行霸道,可谓恶名远扬。他从未在乎过那些的俗事,只要别耽误他练功求胜,其他的一概不管。就算有人把宗门的产业挪空了他也不会有什么反应,更别提招收弟子了,好像这些事都是门内的人自发去做的,也没人真的敢叛教。
这一大一小俨然都是这幅德行,他们这些还想背靠宗门大树的,又能说什么呢?
***
打发走了麻烦的人,曹肆诫问安然坐在一旁喝茶的木丁西:“所以多罗小驿的掌签为什么还要赖在这里?”
木丁西理直气壮:“姬……宗主没处落脚的时候就住我家里,这可是雪中送炭的交情!我来诛我宗住几天怎么了?是、是吧?”
说着他心虚地瞟了瞟姬凭戈。
姬凭戈一手撑着额头闭目养神:“我徒弟做主,他说行就行。”
左年朝木丁西笑了笑,继续把玩机关锁。
木丁西这才放心:“我就说,堂堂诛我宗的宗主必定不会忘恩负义。”
曹肆诫冷哼:“且不说什么恩义,你之前收留他们,还有现下自己硬留在诛我宗,难道不是奉命行事吗?你敢说不是多罗阁的侍者让你时刻照应……或者说监视着姬凭戈?”
木丁西无奈道:“兄弟,有些话心知肚明就好,没必要当面拆穿吧?”
曹肆诫摆手:“你别紧张,这事想必姬宗主也是知情并默许的,否则你觉得自己还能全须全尾地在这儿喝茶谈天吗?我唐突提起,不过是想了解一下,之前那么多年都不闻不问,为什么多罗阁突然开始插手姬宗主的事?是不是与我师父的……消逝有关?”话是对着木丁西说的,他的目光却望向姬凭戈,“我只想知道,我师父江故,还能不能回来?”
木丁西直呼委屈:“哎呀,曹堡主,不是我有意隐瞒,阁主和姬宗主之间的纠葛,还有你那位师父的事情,我一个小小的掌签哪里知晓?”
姬凭戈倒是睁开了眼:“江故……”
曹肆诫追问:“姬宗主,既然你可以死而复生,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师父……”
正当他们争论时,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风风火火地进入正殿,朝着左年和姬凭戈拱手行礼:“顿顽护法安建木,特来拜见两位宗主。”
出于礼节,左年点点头算作招呼。
姬凭戈有点意外:“顿顽?你不是告老隐退了吗?”
听门中弟子说,当年顿顽护法不知怎么一夜白头,成日魂不守舍,也无心打理宗门事务。之后宗主骤然音信全无,各大门派围攻总坛时也未见顿顽护法拼杀护卫,一度被人怀疑他临阵叛逃了。幸而事后澄清,那时恰逢他回乡治丧,从未与那些门派有所勾结。
直到那场武林纷争平息下来,安建木才再度现身,向周清和宋白二人提出卸任归隐。彼时太微使和天市使尚在内斗,根本无暇在意这位护法的去留,便任他去了。
没想到时过境迁,在姬凭戈扶持左年上位之际,这位离开多年的四大护法之一会回来。
左年听说他是顿顽护法,认真询问:你要挑战我吗?
安建木连忙摇头:“不不,左宗主莫要误会,老夫绝不是您的对手,哪敢自寻死路。老夫壮心已死,不想再理会江湖纷争,也不愿再为诛我宗效力,此番回来,不过是想再见姬宗主一面,聊聊陈年往事。”
闲着也是闲着,姬凭戈撑着额头问:“哦?你想聊什么往事?”
安建木道:“便是十三年前,连珥观炼制灵丹妙药一事。”
***
木丁西很是灵光地给各位添了茶水,让大家专心致志地倾听顿顽护法的经历。
话说当年折威护法孙佑文带回了一个消息,卓荫山连珥观炼制出一种灵丹妙药,只吃一粒便能百病全消,甚至有起死回生的奇效。这样的事情对无所求的人来说顶多是个茶余饭后的谈资,可对于安建木来说,却是一线救命的生机。
他年仅五岁的女儿身患重病,大夫换了十余种方子,仍是药石罔效。眼看孩子一日比一日孱弱,原本白胖可爱的小娃娃被耗得骨瘦如柴,他们夫妻的心里着实煎熬。如今听说有这样的灵丹,让他们如何不心动。
刚开始安建木也心存疑虑,但他在曙岭城多方打听,发现真的有许多人药到病除,还亲眼见到垂死的病人奇迹般地痊愈,身体甚至比从前还要健朗。
只要一颗,便能换回心爱的女儿……
安建木再不犹豫,下定决心要为女儿搞到这种灵丹。
灵丹问世后,价格水涨船高,当时百两黄金才能换得一颗,不过这也难不倒安建木。他本就是绿林悍匪出身,仗着一身好武艺加入了诛我宗,堂堂魔教护法,怎么会拘泥于百两黄金,自是去偷去抢,总有办法把灵丹弄到手。
于是他夜半偷偷潜入连珥观,敲晕了他们几个守卫,换上道袍混进了丹房。
他也不贪,只偷了一小瓶,里头装着三颗丹药,想着给女儿喂一颗,留一颗在家里备用,第三颗带去献给宗主,也算是大功一件。
女儿服用丹药后,果然迅速好转,次日便能蹦跳玩耍,吃得饱睡得香,面色也红润起来。他和妻子都欢喜不已,只觉得什么都值了。可惜好景不长,七日之后,女儿就同其他服了丹药的病人一样,忽然经脉淤紫,骨肉错离,在痛苦中爆体而亡。
亲手害死了爱女,安建木崩溃了,守着女儿的残肢一夜白头。他的妻子疯了,成日念叨着女儿去当仙童了,要去找女儿,不久就投湖自尽了。
烧掉剩下的两颗丹药,从此安建木心如死灰,再也无心江湖。
姬凭戈颔首:“原来你也是那件事的受害者。”
左年看了师父一眼,指了指自己。
旁人看不明白,姬凭戈却是实知晓的,这孩子的意思是,那灵丹是用他的血炼制的,他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但害人并非他本意。
不过姬凭戈才不会平白给自家徒弟招惹是非,在他看来左年也是受害者,他残杀了那群假道士贼方士,正是给曙岭城的百姓除恶,像安建木这样的人该对他感恩戴德才是。
反正这其中的因果已了,他也懒得解释,只摆了摆手,示意左年安心。
姬凭戈说:“我亦是觉得灵丹之事颇有蹊跷,才会前往连珥观查证,那时观中已无活口,此事就此沦为怪谈。而我因自身修习缘故,不得已沉寂十余年,于近日才重归江湖,这些年不问世事,想来也不比你知道的更多。”
安建木叹道:“曾经的连珥观已毁,我也没什么仇怨可报了。说到底,妻儿之死罪责在我,再多的不甘愧悔合该我自己承受。姬宗主,实不相瞒,我一度怀疑你与那灵丹的炼制有关,还以为你也是吃了那阴损害人的玩意,才会绝迹于江湖。”
左年有些沉不住气,皱眉道:什么意思?
安建木说:“因为当年我为了偷取丹药,把连珥观的各处都踩了点,在一处紧靠山体的侧殿中,看到过宗主你的画像。”
“我的画像?”姬凭戈蹙眉,想到了左年居住的山洞里那张画像,会是同一幅吗?
“是的,还有……您的相好……遗留的衣裳首饰,都在那里。”
姬凭戈:“什么相好?”
左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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