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宕机

    那日羽林卫来得及时, 陆敏秋的水滴刑还未见效,就有人闯入牢房阻止了他。

    罢手交接之余, 陆敏秋心里狠狠打了个突——远在皇城的羽林卫突然出现在江南,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位恪谨勤勉又中规中矩的少年天子竟会兴师动众地跑到江南来,就为了保下这么个富商?

    在陆敏秋的印象中,圣上除了在捐钱赈灾的事务上钦点过金如归,与这人再无交集。

    至于多罗阁那边,当今确实对于阁主十分信重,曾两次亲至清琼山问卜前程吉凶,但那也是多年以前的旧事了。第一次圣上还是储君, 算是奉先皇之命来祭天, 第二次是初初登基遭遇北地战乱,为出征的将士们祈福, 之后圣上便再也没有亲自驾临过多罗阁, 只让礼部和司天监与其交往联络。

    看起来圣上对待多罗阁的态度是敬而远之、利则用之,不像太祖皇帝那样畏惧疯魔, 也不如他们陆家了解其中的诸多秘辛, 更不知晓金如归与多罗阁的关系, 他这次以瞒报复除之名查查金如归的账, 明面上无伤大雅, 怎么就招惹到圣上了?难道仅仅是巧合?

    陆敏秋跪在少年天子的脚下, 诚惶诚恐地请罪。

    再多的猜疑、布置、野心、手段,在绝对的权力面前都如纸糊的一般,如今圣上一句话便停了他的职, 命他负罪回京反思己过。陆敏秋什么都来不及问,也猜不透皇帝到底要做什么, 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被排除到了核心之外,徒劳无功。

    而金如归要面对的人,也从那个自以为是的户部侍郎,变成了真正难以对付的业报。

    ***

    将小财神扶到软榻上,孟寄行命宫人打开窗户,晌午的阳光洒了进来,正落在榻边。暖风携着淡淡的江水腥气吹进船舱内,令梳洗干净的囚犯神清气爽,不再萎靡。

    待一切收拾妥帖,孟寄行屏退屋内的仆从侍卫,捧了碟青梅点心摆到金如归手边,自己也拈了块尝尝味。

    金如归瞥了眼,似是忆起什么,不由怔怔。

    松软的碎屑簌簌掉下,令黑金锦袍上沾了梅子酱,孟寄行随手拂开:“我知你不需要吃这些俗物,但还是好这一口酸甜,多少吃点吧,是你最欣赏的那位白案御厨做的。”

    明知道吃人嘴短,金如归还是忍不住吃了。

    的确,还是那个酸甜味儿。

    孟寄行展颜,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我常常好奇,师父你不是那些金铁坨坨做成的么,怎么也能尝出酸甜苦辣?”

    金如归反问:“既是金铁坨坨做成的人,陛下为何觉得我还会顾念旧情呢?”

    孟寄行想了想说:“也对,味觉有酸甜苦辣,情意也是一样,想来师父都能体会得到。原来万物有灵竟是真的,石头铁块也能修炼出一颗人心来。”

    “……”

    “……”

    吃完了整碟点心,金如归才反应过来:“你刚刚是不是又在阴阳怪气?是在反讽,怪我铁石心肠,丢下你不管?”

    把空了的碟子放回案几上,孟寄行仍旧笑意盎然:“怎么会是反讽呢,师父听着是什么意思,徒儿便是什么意思。”

    “啧,又来了又来了,我最烦的就是你这样的,从不好好说话,一句话九转十八弯,鬼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金如归烦躁地说,“都说我这个奸商心眼多,我觉得我的心眼还没你一成多,不然当初也不会被你骗得团团转!”

    “我何曾骗过你?”

    “你明明知道我的身份,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处心积虑制造假象,利用我铲除阻碍……”金如归悔恨道,“世人都道你信重多罗阁,却不知你才是真正想要摧毁多罗阁的人。”

    “我不想摧毁多罗阁,虽然它只把我当做万千因果中的一个,虽然你来到我身边不过是想扶持一个你们预想中的皇子,虽然稷夏至今也无法彻底与这个上古残留的怪物剥离,但我不像太祖皇帝那样莽撞愚蠢,我不想摧毁它。”

    “那你想做什么?”金如归盘算着,“这些年你隐忍不发,暗中促成克林国与稷夏的边境战火,撺掇陆家后代探查阁中秘密,放任武林门派围攻诛我宗,难道不是为了扰乱多罗阁的因果吗?你想让稷夏摆脱多罗阁?还是想只手掌控多罗阁?”

    “师父,我八岁时你就来到我身边了,那时候你就这副模样,如今还是这副模样,可见金铁之躯的好处是长生不老。”孟寄行答非所问。

    “你想求长生?我听说当了皇帝的人都想再活五百年,但我要警告你,生命不能……”

    孟寄行打断他的话,自顾自地说:“不过我发现这样也有坏处,我长大了,懂得了更多,你却什么都没变,还与从前一样,没有任何长进。”

    金如归又给他绕晕了:“你嫌弃我?对我这个师父不满意?”

    “师父啊,倘若世上只有一个你就好了……”孟寄行遗憾地说,“倘若没有你的其他躯壳,没有你们的其他徒弟,只有你和我的因果就好了。那此刻游江,也只是我们师徒二人再续前缘,坐船赏景,不用操心其他的俗事。”

    “你在说什么,我真的一句都听不懂了。”

    “师父,你的八厄还没有应验对吗?”孟寄行侧坐在榻边,看着窗外江上的粼粼阳光,“我知你身边还有个名叫许翠微的徒弟,但她不是肉体凡胎,如何做你的八厄?”

    金如归沉默了。

    孟寄行转头看着他的双眼:“究竟谁才是你的八厄?真的不是我吗?我等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是我呢?”

    金如归摸了摸胸口说:“你给我、下了毒?”

    “啊,起效果了吗?”

    “真是、活见鬼了,我一个、呃,智械,也能被、下毒?”金如归震惊了,伴随着频繁的卡顿质问,“这是,什么……毒?我有点、难受……”

    “是磁粉,我在青梅点心里加了磁粉。放心吧,没什么大碍,也不用进修复舱,按照你们的说法,启动机体自清洁就能消除影响,只是会让你宕机十几个时辰。”孟寄行贴心地为他掖好被子,“好好睡一觉吧师父,看看我这个徒弟,能不能帮你达成夙愿。”

    磁粉干扰能源供给,小财神宕机了。

    他酣眠一场,在重启时加载了过往数据。

    ***

    那一年金如归受命苏醒,被送进宫里当太监。

    刚从修复舱里出来他就表达了不满:“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太监?”

    无人回答他,答案他心里知道,这段因果就是如此,不当太监他接近不了那位皇子,再说他们这样的躯壳,当太监轻轻松松,想复原也简单,比当宫女方便多了。

    所以他毅然决然地去了。

    孟寄行这个目标,在一众皇子中不出挑也不落后,既不像大皇子三皇子那样深得皇帝喜爱,也不像五皇子九皇子那样是个备受冷落的小可怜,读书平平,武艺平平,论政也平平,总之十分普通。但他是阁里卜算出来的皇位继承人,这就让他变得不再普通了。

    金如归去他身边要做的事情很明确,就是给他筹钱。至于所谓的皇权纷争,任其自行发展就好,只需要在孟寄行需要银钱花用的时候,给他提供来路正当的、源源不断的资助。

    于是金如归顺顺当当进了宫,成为了这位八皇子院里——品级最低的洒扫太监。

    品级低没关系,金如归也不着急,先在院里混了个脸熟,而后给管事塞了点银子,让自己的活计轻松些,换到距离正殿更近的地方。

    方才八岁的小皇子,生活起居自有他母妃和宫人照顾,读书习字亦是在弘文馆中统一安排,在金如归这个洒扫太监眼中,需要额外花钱的地方并不多,若不是待得久了听到些闲话,他还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发挥作用,进而取得孟寄行的信任。

    那日孟寄行回到院里就有些闷闷不乐,饭也不肯吃就钻进了书房,他房门紧闭谁也不搭理,宫人们怎么请都请不出来,嬷嬷生怕皇子出什么事,只好去请婉妃来劝。

    婉妃性子柔和,在门口唤了几声,总算让这孩子开了门。母子俩不知在里头谈了什么,最后孟寄行忿忿地摔了个什么东西,婉妃在屋里低声啜泣。

    金如归在窗边杵着扫帚努力偷听,隐约听到“生辰”“贺礼”“瞧不起人”之类的字眼。

    母子俩互相劝慰了一番,婉妃眼圈还红着,孟寄行倒是没掉眼泪,只是板着一张小脸,显然倔劲还没过。嬷嬷端来了饭菜,孟寄行应付着吃了些,之后就侧趴在案上生闷气。

    金如归被使唤进去清扫书房,发现孟寄行摔碎的是一方砚台,还是他自己很宝贝一直舍不得用的那块洮河石砚,想来是悉心取出准备送人的贺礼,却因受人奚落,羞愤之下砸碎了。估摸着这孩子此刻又气恼又后悔,金如归没敢多看,老老实实扫着砚台碎块。

    听见唰唰的扫地声,孟寄行直起身,怔怔地看着那些碎块。

    他嘟囔着:“不识货的东西……”

    金如归以为在骂他,跪下辩解道:“殿下,小人识货,这块鸭头绿洮石可是个好东西,色泽清丽,质地腻润,名贵得很呐。”

    孟寄行嗤道:“你一个小太监懂什么,在你眼里自然名贵,在旁人眼里不过是块上不得台面的破石头罢了。”

    金如归捧着他说:“那是旁人没眼光,还没我这个小太监有见识。”

    “噗,你的意思是秣汝城第一才子不如你?”

    “小人不认识第一才子,只知道这真是块好砚台。”

    “你这小太监还挺有意思的。”孟寄行心情转好,夸了他一句,随即又叹道,“可惜啊,你识货有什么用,你又变不出第二块洮砚来,更没法给我找到更好的贺礼解燃眉之急。”

    “小人多嘴了,殿下恕罪。”金如归面上恭顺地说,心里却道,别说第二块,二十块洮砚我都拿得出来!

    堂堂小财神,坐拥金山银山,囤了千百年的库房,里头奇珍异宝多了去了,区区一个贺礼,你小子瞧不起谁呢!

    第112章 站队

    事后金如归打听到, 婉妃的父亲身为河道总督,因治河不利而受罚, 刚被革了职,正是墙倒众人推的时候。

    恰逢三皇子过生辰行及冠礼,宴请了兄弟和弘文馆的同窗,丞相之子也在其中,就是那个号称秣汝城第一才子的蒋修筠。

    说是第一才子,其实不过是写了几首酸诗,因他长相俊美,顾盼风流,他那丞相父亲的众多门生便多多巴结了几句, 就此传出了才子美名。被这般捧着, 蒋少爷自有一身清高傲气,整个弘文馆中, 他只与三皇子较为亲近, 不屑与其他年幼的皇子结交。

    三皇子将要及冠,那日几个孩子正发愁要送什么贺礼, 自诩三皇子挚友的蒋修筠也来凑个热闹, 说是给他们出出主意。大家七嘴八舌地商量, 有说送汗血骏马的, 有说送玲珑棋子的, 有说送曛漠宝石的, 孟寄行想到自己外公送的一方鸭头绿洮砚,便说想要送这个。

    本就是闲聊而已,不曾想蒋修筠突然发难, 说他这礼物寒酸敷衍,不显心意, 自己在三皇子书房就见过一方老坑石的鸭头绿洮砚,还是皇帝亲赐的,难不成他这个还能比皇帝送的那块更好么?言语间都在暗讽孟寄行对兄长不敬。

    蒋修筠一番话把孩子们吓得面面相觑,原本觉得这礼物挺不错的孩子也不敢反驳他。而后他又问孟寄行这砚台是哪里得来的,孟寄行回说是他外祖父给的,这下蒋修筠更是不屑,义正辞严地说他外祖父治河不利被皇帝革职,此时还在调查背后的牵连,这砚台指不定是从哪里受贿来的,这是在销赃还是在送礼呢。

    身为丞相之子,蒋修筠许是得了什么口风,故意借此奚落八皇子,以表明跟河道总督划清界限的立场。

    年幼的孟寄行哪里说得过他,骤然被泼了一盆脏水,不仅贺礼拿不出手了,更是大大丢了脸面,只能羞愤而归。

    了解到这边的情况,再结合多罗阁那里得到的消息,金如归心里已然有了盘算。借着小太监这个身份的便利,他寻到个机会,向坐在花圃旁发呆的孟寄行谏言。

    有一搭没一搭地锄着杂草,金如归说:“有时候这杂草挡了名花的阳光露水,就真以为自己能占据整片花圃了,殊不知那锄头是长了眼的,什么时候想铲了它,全凭心情。”

    孟寄行看向他:“你叫金盏是吧?干个活也这么多话?”

    他听出这小太监话里有话,有些好奇也有些警惕。上回生完气他就回过味来,一个出身低微的小太监,怎么点评起名贵的砚台来头头是道,倒像是刻意要引起他的注意。事后他找总管了解过这小太监的底细,得知他叫金盏,面上看着清白,但既然他再次撞到自己跟前,那不妨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终于搭上了话,金如归便顺理成章地凑上去说:“殿下切莫被旁人带歪了,您送给三殿下的贺礼,本就不必讲究多么稀罕贵重。您是三殿下的幼弟,跟那些外臣子弟不同,送份亲近的心意就好,硬要挑您错处的人才是居心叵测。”

    “那照你的说法,我该送三哥什么贺礼呢?”

    “现成的名贵之物,送的好了差了总会落人口实,那不如就将那份心意发挥到极致……”

    金如归为孟寄行噼里啪啦拨了一通算盘,孟寄行领会得也很快,到了三皇子生辰那日,他让六个仆从扛了个硕大的箱子前去恭贺,不可避免地与蒋修筠打了照面。

    ***

    那日宴会皇帝亲临,给足了三皇子及冠礼的排面。

    众人纷纷献礼,蒋修筠送的是一幅千金难求的名家书画,由白水禅院的明台大师所绘,画作恢弘渺远,又有佛偈加持,足见其用心。

    眼见孟寄行捧着木匣来,蒋修筠故作谦和地说:“我那日心直口快,只是担心八殿下送的贺礼不合时宜,还请八殿下勿怪。”

    孟寄行不卑不亢:“有劳蒋师兄惦记,确实是我思虑不够周全,听了你的指教后,我回去重新给三皇兄备了贺礼,想来应当算是合时宜了。”

    当日蒋修筠不过是想借机站队,帮父亲打压一下朝中对手,至于孟寄行要送什么贺礼,他根本毫不在乎。只是听孟寄行特意说起,又看到那个瞩目的大箱子,倒是又有点感兴趣了,不知这失了靠山的八皇子还能在人前挽回多少尊严。

    孟寄行送上的贺礼是一艘小型的漕运货船。

    这小木船约有八尺长五尺高,乍看上去还算精致,各个构造都齐全,细看却可见有些拼接的木片没有打磨好,刷在面上的桐油也不够均匀,显然不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

    皇帝问:“这物件是哪里来的?”

    孟寄行恭顺回答:“是儿臣自己做的。三皇兄过生辰,儿臣考虑了许多贺礼,总觉得都不大好,便想着亲手制作一个礼物先给三皇兄,才能聊表心意。”

    听闻是儿子亲手做的,皇帝饶有兴致地来到木船前,仔细端详一番,摇头调笑道:“这船的构造独具匠心,手艺着实差强人意。”

    “儿臣手笨,木工做起来不慎熟练……”孟寄行赧然,“不过这船虽然又小又粗糙,却是真的能下水航行的,儿臣已然在千秋湖里试过了,不漏水,桅杆可以挂帆,转舵也是好用的。三皇兄,这艘船可以运送二十只鸡,外加六十枚鸡蛋,不下水的时候放在院里,小孩子也可以上去玩耍。”

    “八弟啊,我没事用它运送鸡和鸡蛋做什么?”三皇子哭笑不得,“再说了,你皇兄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你当我还跟你一样顽皮呢?”

    “三皇兄是没法玩了,但是三皇兄的儿女可以玩啊,我听说三皇兄的姬妾有了身孕,这不是刚好可以用上了吗?”

    “那、那也得过个两年才能玩呢。”三皇子无奈,复又笑道,“不过八弟这份心意我还是领了,毕竟是亲手做的,我这当哥哥的哪敢不珍惜。”

    “好,好,小八一片赤诚,这贺礼送得有心了。”眼见他们兄弟二人亲近友爱,皇帝心中十分熨帖,不免多聊了几句,问道,“粗糙归粗糙,能做出这样的木船,定要有十分精细的图纸,这图纸你从哪儿得来的?”

    孟寄行顿了顿,垂眸道:“不敢欺瞒父皇,这图纸……是我去岁向外祖父讨来的,外祖父见我对这些感兴趣,便没有吝啬,还请了手艺精湛的造船师傅指点我……”

    话到此处,皇帝自然想起了不久前刚革职的河道总督,一时敛了和蔼神色。

    宴会上的众人也都屏息静气,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三皇子正想着如何岔开话题,就见皇帝摆手将此事揭了过去:“你外祖父掌管河道多年,对漕运事务颇有经验,你多学点没有坏处。”

    蒋丞相不由皱了皱眉,听这话风……似乎皇帝没想让那位河道总督倒台?那所谓的革职查办,难道是试探?

    “儿臣知道了。”孟寄行躬身行礼,从善如流地转了话头,“父皇,本来这次儿臣是想送给三皇兄一方洮河石砚的,多亏了蒋俢筠师兄提点,说三皇兄已经有一方老坑洮砚了,还是父皇亲赐的,我再送就不合时宜了,还可能惹人非议,儿臣这才连夜赶工做了这艘木船出来。三皇兄,晚些时候能给我看看你那块老坑鸭头绿么?想来肯定比我那块还要珍贵难得吧。”

    “老坑鸭头绿?”三皇子瞥了蒋俢筠一眼,“父皇赐给我的是新绛澄泥砚,不是洮河石砚,莫不是蒋兄记错了吧。”

    “是,是我记错了。”蒋俢筠冷汗涟涟,怎么也没想到孟寄行竟会当众提及此事,连忙跪地请罪,“怪我多嘴,给八殿下徒增了许多麻烦……”

    皇帝淡淡瞥了蒋丞相一眼,后者此时也是汗湿重衣。

    聪明人之间无需多言,谁心里在盘算什么,单从一些小事便能看出端倪。这件赠送贺礼的小事自然无人追究,可蒋丞相已然知晓,自己在真正的大事上站错了队。

    ***

    三皇子及冠礼不久后,婉妃的父亲官复原职,这中间查办了许多人,但他这位河道总督反倒被摘了出来,还得了个劳苦功高的嘉奖。

    直到这时候满朝文武才明白,河道总督只是圣上撒鱼食打的窝子,这窝子搅得整池的水不得安宁,上钩的那些才是他真正想对付的人。

    而蒋丞相的下场,也只比满门抄斩好上一些。

    四年来,皇城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圣心越发难测,原先声望最高的大皇子犯下大错,被贬为了庶人,三皇子因牵连到蒋丞相结党营私的案子中,也受到了重创。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原先不显山露水的八皇子逐渐被推到了台前,成了炙手可热的储君候选人。

    此时的金如归也是扶摇直上,混成了孟寄行的贴身大太监。

    这天孟寄行正躺在院子里纳凉,金如归给他打着扇。

    从前简朴冷清的小院,如今已是移步换景,写意中隐隐透着奢靡,孟寄行眯着眼,突如其来地说:“金盏,你不是个太监吧。”

    金如归:?!

    第113章 验证

    孟寄行仿佛随口闲谈, 金如归却是心里一紧,自己都当了四年的太监了, 一直兢兢业业地伺候主子,怎么这会儿被怀疑身份了?

    打扇的手没停,他试探着问:“殿下……缘何生疑?”

    孟寄行侧头看他:“从前我没细想过,只觉得你是个有点机灵的小太监,可连着最近发生的事看,我总觉得你身上藏着很多小秘密。”

    金如归故作惶恐:“小人身上能有什么秘密呀。”

    孟寄行道:“太监大多是贫苦人家出身,在外头没活路,才会想着舍弃后代来宫里讨口饭吃。你呢?你识文断字,说话做事都极有章程, 还挺有见识, 我小时候给三皇兄送贺礼,你认得名贵砚台, 如今有朝臣明里暗里跟我拉关系, 你又懂书画品鉴,又懂听音辨曲, 还不会被一些小恩小惠冲昏头脑, 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贫苦孩子。”

    金如归赶忙解释:“殿下, 小人的身家可是很清白的, 您大可去内侍省查证。小人原本家境殷实, 也上过蒙学, 只是后来遭逢大旱,几亩田产颗粒无收,父亲又欠下赌债, 母亲重病不起,一夕之间家破人亡, 实在无以为继,只能把我卖进宫里来。”

    “嗯,倒是说得通。”孟寄行打量他一番,“可惜了,长了这么一张好皮相,偏偏是个不中用的。我都看到好几次了,这院里的小宫女就喜欢凑在你身边打趣,有时候见了你还脸红,你若不是个真太监,我都想给你撮合撮合了。”

    “殿下说笑了,小人哪有这个福分哪。”金如归赧然地说,“宫规森严,怎么可能放任一个假太监混进来呢,殿下若是不信,小人自可让您验明正身。”反正任谁来验,他这外表绝对看不出破绽来。

    “嘁,谁稀罕给你验明正身。”孟寄行扫了眼他的下半身,语带调笑。

    小宫女端上来两碟点心,一碟子砌香樱桃,一碟子青梅糖糕,有意无意地瞥了金如归一眼就赶紧退下了。

    金如归:“……”

    孟寄行冷哼:“我说的吧。”

    金如归:“殿下吃些点心吧。”省得老挤兑我。

    孟寄行坐直,自己拈了块砌香樱桃,把那碟青梅糖糕往小太监面前推推:“我嫌太甜,你爱吃这个,你吃吧。”

    也不是第一次占主子便宜了,金如归从善如流地吃起点心,不耽误另一只手继续打扇:“多谢殿下赏赐。”

    歇息够了,孟寄行不由惦记起正事:“父皇让我执掌南方疏浚赈灾之事,想来是对我的一个大考验,这差事不好办,我却不能不办好……”

    金如归亦知晓其中利害,这是皇帝对八皇子的考验,此番若办得漂亮,储君之位便可纳入他囊中。朝中大臣也都目光如炬地盯着他,有些盼着他成功,有些盼着他栽个大跟头,若是真的办砸了,不仅辜负了圣恩,还会失去几位重臣的支持,难怪他压力甚大。

    然而巧就巧在,金如归在这件事上能起到的助力无可限量。

    若论后宫心计和朝堂争斗,他都算不上精通,最多只能帮着孟寄行打打下手。不得不说,这位八皇子不愧是多罗阁算出来的天命之子,该藏拙的时候藏拙,让人瞧不出他的特别,等到他初露锋芒之时,旁人则早已失了先机。常常是孟寄行一整套连环计策用完了,金如归才猜到他中间那一步动作的深意。

    但南方疏浚赈灾之事,恰恰好落到金如归的强项上。

    办这个差事所需的人、钱、粮三大要素,以他积累的财富,后两项不说能一力承担,至少能在层层盘剥下力挽狂澜。而孟寄行只要做好他这个皇子份内的事就行,该查办的查办,该收缴的收缴,处理好地方矛盾,调动军队抗灾,救百姓于水火,正是攒下仁德之名的好时机,不必有其他后顾之忧。

    当然,所谓的支援要暗中提供,不能再让孟寄行察觉到他这个小太监的特殊之处。

    ***

    前往灾区的路上,孟寄行算是见识到了层出不穷的阳奉阴违。

    面上对他毕恭毕敬的人,提前销毁了盘剥赈灾银的人证物证;明知事情败露的官员,不想着负荆请罪,反倒威逼利诱,想拉他这个皇子也下水;粮食因洪涝没了收成,官府不想办法调粮放粮,竟放任奸商囤粮哄抬粮价;还有位年事已高的侯爷,试图让自家孙女成为未来的王妃甚或是太子妃,处心积虑地灌醉他,想来个生米煮成熟饭……

    好在这桩桩件件的阴谋构陷,几乎都被孟寄行一一拆穿化解,只有侯爷孙女那件事差点让他翻了车。

    老侯爷为人刚正坦荡,可以说是孟寄行这趟办差途中最信任的助力,他怎么也没想到会被老侯爷算计到儿女私情上去。

    那天晚上他是真喝醉了,要不是金如归忠于职守,凭一己之力扛住了如狼似虎的侯府家丁,又机智地拦阻了偷偷潜入客房的侯爷孙女,孟寄行的“贞洁”就不保了,怕是这趟赈灾回京,还得带上一个天降的王妃。

    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也是官府调度最混乱的地方。

    一路送来的钱粮到这里竟所剩无几,饶是孟寄行再有什么雷霆手段,也无法凭空变出安抚灾民的粮食来。

    汹涌的河水中漂着数不清的浮尸,土地被淹没,家园被冲垮,百姓们流离失所,眼中尽是麻木,卖孩子吃人肉的情形屡见不鲜,堪称人间炼狱。

    就在孟寄行一筹莫展的时候,泥泞的官道上突然来了长长一条车队,说是如归商号自发送来的救灾物资,整整二十车,掀开包裹严实的油布,里头装着满满的粮食、衣裳和被褥,足够支持灾民到下一批不短缺的赈灾钱粮到来。

    这下解了燃眉之急,孟寄行特地召见了送物资来的商号管事,问他们老板是谁,定要上书父皇予以嘉奖。那管事却道,我们老板不喜张扬,承蒙殿下不弃,只求来年的复除准许我们多上报一些,少收点商税,我们老板就会很高兴了。

    孟寄行当即应允:“放心,一定给你们算上最大限度的复除!”

    金如归拢袖,在旁边听得美滋滋的。

    赈灾之行颇有成效,眼看着局势好转,只等天公作美,把那连日的雨给停了,孟寄行就能回去交差,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大岔子。

    也怪他们放松了警惕,只想着来路上提防,却没想到临近结束时会遇到报复。

    孟寄行掀了某些人的乌纱,那些人就要他来偿命。

    秣汝城也有很多不想让孟寄行回去的权贵,在他们的教唆下,灾区自身难保的官员把截杀八皇子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趁着他视察排涝河堤之际,安排匪徒杀了过去。

    羽林卫拼死抵抗,然而跟去河堤的护卫不多,实在寡不敌众,对方又对地形十分熟悉,分成三路围堵,孟寄行不敌,身上被划了数道血口,不慎跌落河堤。

    满天的雨倾泻而下,他看见一条鲜红的血线划破阴霾,随着雨滴一同落在他脸上,又看见那个文弱的小太监悍不畏死地朝自己扑了过来。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感觉自己被温暖的躯体紧紧抱住,而后汹涌的河水吞噬了他们。

    ***

    一汩汩波浪冲刷着河滩,把许多泡烂的木头和尸体带了上来。

    金如归费力地拖着昏迷不醒的孟寄行,光溜的脚在沙地上留下深深的印记。他机体受损,后背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还在水里泡了许久,流失了大量能源,因而体力有限,顾不得孟寄行的下半身,只能保证他胸口衣裳不被砂石硌着。

    他边拖边抱怨:“我寻思……当太监也没什么,可也没跟我说……要吃这么多苦啊!又要躲避……追杀,又要从河里……救人,我只是……负责赚钱的躯壳啊,早知道……会摊上这么累的活,就该让……江故……来啊,姬凭戈就算了,他……不听话,再不济……简老头来也行啊,救灾救人……他老人家才对口吧!”

    这是个先前被洪水冲垮的村庄,开闸泄洪之后,潮水退去,露出了七零八落的民居。金如归勉强找了间还能遮风避雨的,总算把孟寄行安顿下来。

    他草草检查了孟寄行的伤势——肋下、腹部、左肩,三处较深的刀伤,必须要先止血。

    金如归强行启动心脏热源,把自己和孟寄行烘干一些,然后撕下衣摆给他包扎伤口。他的手法非常粗陋,过程中把孟寄行疼得直皱眉,尖尖的虎牙把嘴唇都咬破了。

    他皱眉嘀咕:“别怪我啊,这应该算多罗阁预估失误,但凡换成简老头在这儿,伤到要害都能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我就不行了,我只会出最贵的银子帮你请大夫,这会儿还请不到大夫……啧,许翠微什么时候能到,说好的暗中随行呢。”

    忙活半天,金如归总算升起了一堆火。

    傍晚时许翠微寻了过来,此时她是一副农家女的形象,平日里隐藏在灾民中根本毫无破绽。

    金如归瘫坐着训斥:“怎么才来?遇袭的时候怎么也不出手,就看着我跟他落水?”

    许翠微心中有愧,但也只能据实以告:“阁主不让,说我贸然出手会暴露多罗阁的筹划,只让我寻过来帮你们。”

    “他就是事多!”金如归忿忿,“孟寄行要是真死了,我要是也报废了,看他怎么收场!我要把我的积蓄都捐了,一文钱也不会留给他!”

    “……”查看了他背后的破损,许翠微道,“刀伤加撞伤,师父,你这裂口不补不行。这里太挤了,我把隔壁屋子收拾出来,给你紧急维护一下。”

    “你先给他看看,我不懂医。”金如归指指孟寄行。

    “他没事,伤得不算重。”许翠微取出一枚药丸拍进孟寄行嘴里,“消炎药,等他恢复一些再给他喂几颗益气补血的就没事了。”

    “嗯,那我们去隔壁屋吧,我要虚脱了。”

    两人离开后不久,孟寄行被火堆的哔啵声吵醒。

    回想起坠落时的那一幕,他睁开眼就在找寻金盏,那个愿意为他赴死的小太监。

    看了看火堆,又看了看自己被处理过的伤口,孟寄行心下稍安——至少匪徒还没追来,尚无性命之忧。

    只不知是金盏救了自己,还是另外的好心人救了自己。

    身边无人……

    金盏呢?他想知道金盏是否平安。

    正茫然间,他听到隔壁屋内有交谈声。

    一个女子说:“准备好了吗?我要开始上磁粉了。”

    第114章 暂别

    此粉?孟寄行听得不甚真切, 只觉得应当是在上药。

    与此同时,金如归提醒道:“他醒了。”

    虽然没有高明的医术, 但作为一具功能健全的机体,他的五感还是很强的,敏锐地察觉了孟寄行的靠近,也判断出他在发热,身体十分虚弱。

    许翠微自然也注意到了。

    她短暂停下动作,主动对隔壁的人解释:“你醒了?我是金盏的朋友,前来接应你们。”

    孟寄行没有放松警惕,握紧手中锋利的瓦片,伸手推开门, 确认没有偷袭才走了进去, 看着房中对坐的两人,皱眉问许翠微:“接应?你为什么会来接应我们?”

    许翠微回答:“我说了, 我是金盏的朋友。”

    孟寄行又看向金盏, 这个与他朝夕相伴多年的贴身侍从——为何舍命相救?是纯粹尽忠?又是何时留下后手,引来接应?他不是个家世清白的小太监吗?难道真是假象?有太多的震惊和不解, 但在看到这人后背狰狞的伤口后, 他什么都没有问。

    许翠微带来了药箱, 招手唤他过来, 丢给他两个药瓶:“这瓶出自简老神医之手, 治疗外伤有奇效, 你自己敷在伤口上,我等会儿给你重新包扎一下。这瓶是益气补血的,多吃点也无妨。金盏伤得比较重, 我要先给他疗伤,劳烦你出去候着, 不要打扰我们。”

    她话说得极不客气,明明一身村妇装扮,却丝毫没把孟寄行这个皇子放在眼里。

    心知眼下情形由不得自己摆架子,孟寄行取过药瓶和干净棉布,目光趁机扫过许翠微手中捧着的银匣子,只看见里面有许多黑色粉末,不知是什么药物。

    他有些担忧地问金如归:“你没事吧?”

    金如归道:“没事,死不了,就是脱力了,需要休息一阵子。”

    “我看见你流了很多血。”

    “不碍事。”

    “她……可信吗?”孟寄行瞥了许翠微一眼。

    “可信,她不会背叛我。”金如归说。

    “好。”孟寄行点了点头,“你先治伤,我去外头等你。”

    待他掩上门出去,听脚步回到了火堆边,许翠微给金如归抹上磁粉:“师父,这个只能暂时帮你弥合破损处,想要彻底复原还得靠修复舱,为防止机体紊乱,你会进入休眠,大约两个时辰之后可以重启。”

    金如归颔首:“知道了,就当更新吧,反正今日之后,我也不必再当小太监了。”

    该给他做的铺垫都做好了,要给他挡的劫难也挡过了,对方刺杀不成,此番回京他的地位无可动摇,今后还有天下最富有的商号给他做后盾,真是想不成事都难。

    抹完磁粉,许翠微尽责地说:“可按照阁主的预估,你这遭因果尚未归结。”

    金如归阖上眼睛:“慢慢来吧,急不得。这因果他自己算得出来吗?算不出来吧……要说八厄,你才是我的八厄,至于他……”

    ***

    金如归在里间睡着。

    孟寄行不放心,进去查看了他的状况,呼吸绵长、神色安稳,这才退出来,同意让许翠微给自己包扎伤口。

    许翠微发现,这孩子最早只给浅表的个别伤口抹了点药粉,大约是在求证药效,见药粉的确无害,而且止血治疗得很好,才给其他伤口也抹上了。这说明孟寄行从未真正放下过戒心,一直在提防各种风险。

    这般谨慎多疑,倒是适合当储君。

    许翠微懒得管他怎么想,迅捷出招,三两下就从他左袖口里掏出了另一个药瓶:“没吃是吧,没吃好得太慢,万一有追兵过来,你会成为拖累。”

    不等孟寄行反应,她一掌拍向他后背,逼得他张口喘气,顺道把所有药丸送了进去。

    孟寄行噎得直翻白眼,拿起盛水的瓦片猛灌了几口。

    好不容易匀了气,他拍着胸口说:“咳咳,不给……咳,金盏留点吗?”

    许翠微道:“他不用,他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孟寄行盯着火光,想了想说:“你们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有内力护体?”

    许翠微模棱两可地说:“我是,金盏不算,但他在别的地方很厉害。”

    微小而热烈的火焰让孟寄行冰冷的身体渐渐回温,他眸光中映着远处的黑夜,翻涌的水花,还有萧条的村庄,半晌叹了口气。

    他说:“金盏要离开我了,是吗?”

    许翠微有些诧异,离开固然是师父的计划,也没人能阻止得了,但她没想到这孩子如此敏锐,是察觉到什么了?

    孟寄行也不装了:“你们不是寻常人,金盏也不是他奴契里描述的那般身世。能有本事混到我身边,明里暗里帮我许多,还能助我在这场密谋刺杀里化险为夷,这些都不是寻常人能轻易做到的。我尚且不知你们的真实身份,但我猜测,金盏不会一直守着我,他刚好可以借着这次救主落水的机会,顺理成章地消失。”

    许翠微没有接话。

    孟寄行道:“若能顺利回到秣汝城,储君之位便是我的囊中之物,直说吧,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许翠微也不再瞒他:“让你顺利登基,就是我们想要的结果。”

    “是吗?你觉得我会信?”

    “随你信不信。”

    “……”孟寄行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是我?父皇有那么多孩子。”

    “我不知道。”许翠微诚实地说。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听着外头的雨声,孟寄行道:“我们要不要走远点换地方?追兵会找过来吧。”

    许翠微说:“无妨,你们是被大水冲来的,雨下得大,路又难走,那些追兵不敢明目张胆地搜查,一时半会儿找不过来。若是想要求援,等金盏醒了再动身也不迟。”

    孟寄行“嗯”了声,之后便不再说话,但也没有入睡。他怕自己一觉醒来,金盏和这个奇怪的女人就都消失了,所以只怔怔地坐在火堆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

    天蒙蒙亮的时候,金如归醒了。

    许翠微掐着点进去,给他做了初步检查,确认机体没出什么问题,顺便给他换了身干净华贵的新衣,那布料柔软亲肤,厚实坚韧,比原先那身小太监的棉麻衣衫要舒服太多了。

    重启完毕的金如归也调整了身体构造,不再按照金盏的要求呈现。

    孟寄行再见到他的时候,竟一时无法与自己的贴身侍从对上号,似乎不止是换了束发和衣裳,就连周身的气度也大变样了。

    金如归神清气爽地说:“雨停了,殿下感觉如何?”

    孟寄行扯着嘴角笑了笑:“感觉好多了,不愧是简老神医的奇药。”

    “想必殿下也猜到了,你我今日就要暂别。”

    “只是暂别?”

    “来日方长,他日应当还有再见之时吧。”

    “你当真不做金盏了?”

    “不做了。”金如归哂然,“殿下的脸面,金盏都给你挣到了,殿下的性命,金盏也是豁出命去救的,是时候功成身退了。”

    “嗯,我明白了。”孟寄行问,“既然要分别,能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了吗?”

    “不能,殿下自可以去猜。”

    “你是如归商号的人?”联想到此人对名贵器物和各国疆域的了解,还有这回赈灾如归商号的鼎力支持,孟寄行说出自己的猜想。

    金如归笑了笑没说话。

    许翠微道:“阿痣传来消息,州府派人来找寻八殿下了。”

    一改从前的跪拜,金如归朝孟寄行做了揖礼:“殿下保重,此行回京,定能如愿以偿。”

    在他们毫无防备之时,孟寄行突然做出惊人之举——

    迅捷出手,一把抓向了金如归的裆部。

    饶是许翠微这样的顶尖高手都没能及时制止,抓住他手腕的时候,孟寄行想确认的东西已经确认过了。

    金如归:“……”

    许翠微:“??”不是,这人有病吧,好端端的抓师父这里干什么?

    孟寄行收回手,蹙眉道:“果然,你又长出来了。”

    金如归僵住了:“殿下这话……什么意思?”

    孟寄行说:“我早就怀疑过你,也趁你不注意的时候验过你的身,还查过你的刷茬记录,那时你确确实实是个太监,也没有阉割不净的情形,如今怎么可能有完好无损了?”

    金如归都要被他弄糊涂了:“这件事,很重要吗?”

    孟寄行抿了抿唇:“很重要。既然你不肯实言相告,我也只好自己去查了。你们想走便走吧,此番一别,后会有期。”

    ***

    南边终于放了晴,孟寄行也在州府的妥善护送之下,平安回到了秣汝城。

    不久,这条赈灾线上的官场就发生了剧变,有人株连九族,有人平步青云,灾民得以安置,重新分田落户,无不感念八皇子殿下的恩德。

    正如多罗阁的期望,在这样的声望中,孟寄行被立为储君。

    太子殿下的贴身侍从金盏为救主而死,宫中人人夸他是忠仆,但也仅此而已,数日之后,除了院里的小宫女,已无人再惦记这个藉藉无名的小太监。

    在静养疗伤期间,孟寄行曾问过太医:“阉过的男|根可还能长回原状?”

    太医诧异之余,尽责地回答:“老夫行医多年,从未见过类似病案,无论是牲畜还是人,应当都不能吧,殿下何故有此疑问?”

    孟寄行摆手,无意多言。

    他被立为储君之后,多了一项特权,便是可以查看当年先祖留下的密档,据说那里有关乎国运与多罗阁主的记载。

    那些陈年密档不得外传,又晦涩难懂,父皇承袭先帝遗志,对多罗阁心怀尊敬,但不欲过度依赖,因而未曾钻研过这些近乎志怪的东西。但孟寄行却很好奇,自金盏之事后,他便隐隐觉得世上有一股强大而隐秘的力量,引得他好奇,也引得他恐惧。

    所以他想去了解更多,兴许,可见另一翻天地。

    第115章 祭天

    金盏离开的第二年, 皇帝病体沉重,着太子代为前往多罗阁祭天。

    司天监呈上卜算好的良辰吉日, 孟寄行状似随意地问:“这是魏监正你自己算出来的么?还是多罗阁那位阁主的授意?”

    魏监正愣了愣,斟酌道:“太子殿下,祭天的时日通常都是由我们司天监卜算出几个吉利顺遂的,再给多罗阁过目一下,从中选出最适宜的那个。”

    “嗯,所以最终敲定的还是他们。”孟寄行道。

    “这……殿下若是觉得不妥,我等也可以另寻吉日……”把握不准这位储君的心意,魏监正只能战战兢兢地回话。

    “不必了,就这个吧。”孟寄行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既然他都算好了。”

    待魏监正茫然退下, 孟寄行又叫来户部尚书,询问了几句国库税制变动之事, 尚书一一作答。如今皇帝无力主理朝政, 几乎都放权在了太子身上,这回又特意让太子代为祭天祈福, 足可见对太子的信重, 他们这些臣下自当尽心尽责地辅佐。

    问完公事, 孟寄行似乎回想起当初赈灾时受过的恩惠, 与尚书追忆了一番, 不由感叹:“如归商号的当家仁义好施, 一介商贾能做到富而不忘本,实属难得,我曾许诺他们扩大免征赋税的复除范畴, 可安排下去了?”

    户部尚书谦恭回答:“都照殿下的吩咐做了,还赠予了他们嘉许的匾额, 有皇室荣誉加身,那如归商号已成了南方最大的商号了。”

    “哦?那可真是让他们老板赚了个盆满钵满。”

    “可不是么。”户部尚书拢袖闲谈,“不过臣听说如归商号的老板颇为神秘,不太喜欢露面于人前,凡是与他们商号做生意打交道的,大多见不到他本人,只能见到一个姓许的副手,不知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或许就是懒得管吧,自己偷个闲,才有空去招惹别人。”孟寄行一转话锋,“对了,户部今年是不是新入了一个小吏,叫陆敏秋?”

    “陆敏秋?呃……好像是有这么一号人。”其实他压根没什么印象,可既然太子问起,便不能不上心,“殿下要召见他吗?”

    “那倒不必,只是我无意中看过此人一篇阐述税制的文章,觉得才思还不错,随口问问。”

    “能得到殿下的赏识,可谓是三生有幸了。”户部尚书心领神会,被太子点名的人,今后定是要好好照拂的。

    如归商号、陆家、多罗阁……

    孟寄行挨个摆下棋子,自语道:“祭天礼,你不来见见我么?”

    ***

    孟寄行斋戒三天,于祭礼当日,来到清琼山观天台。

    祭天之处只设高台,不建房屋,是为“露祭”。观天台内圈设下八组神位,用天青缎子搭成临时的神幄。台中北侧设主位,供奉皇天上帝神牌位。

    八组神位分别为日月星辰、云雨风雷,神位前摆列着玉、帛、整牛、整羊、整豕和酒、瓜果、菜肴等供品。台中南侧设祝案,两边整齐陈列着编磬、编钟等礼器,庄重肃穆。

    多罗阁选出的吉时是丑时三刻,刚好是日出前五刻,彼时天光未明,但疏朗无云,星辰清晰可见。广裕钟鸣,孟寄行着盛装步行至山门,钟声止,鼓乐声起,大典正式开始——东南燔牛犊,西南悬天灯,烟云缥缈,神幄翻卷,仿若神州大地在回应天子虔心。

    百官在外敬拜,一切都井井有条,直到孟寄行踏上观天台的那一瞬。

    异象陡生。

    大风呼啸而来,有些官员的头冠都被吹飞了起来,原本晴朗熹微的天空骤然间乌云密布,弯月与星辰皆被隐没,天地重又陷入黑沉。

    清琼山上的树影东摇西晃,无数枝叶沙沙作响,如同黑暗中生出的鬼魅在猖狂私语,几乎要盖过礼乐之声。乐官也都手忙脚乱,这边敲着,那边扶着,勉强维持着始平之章的演奏。

    八处神幄有三个都被掀了起来,若不是礼官匆忙相护,怕是神位都要被卷上天去。

    孟寄行站定在那一级台阶上,冠冕的长带在风中猎猎舞动,宽大的礼服袍袖亦灌满了风,像是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要将他推到台下。然而他站得笔直,如长枪立地,生生劈开那迎面的阻碍,岿然不动。

    司天监众人吓得魂飞魄散。

    这、这这是什么天象?分明是卜算好的良辰吉日,该是连日晴天啊,怎么偏偏在储君行祭礼的时候出了岔子?

    难道……难道是太子殿下心有不诚,引来天怒?

    大风张扬不止,厚重乌云中又划过闪电,传出滚滚雷鸣。再这样下去,这次祭天礼就不得不终止了,否则若真有噩兆降临,更加无法收场。

    可即便就此中止,孟寄行的太子声名也必将严重受损,代天子祭天,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引发异象,可见有触怒天威之德行,有心人再添油加醋一番,足以动摇他储君之位。

    孟寄行抬头,傲然望天,轻笑一声,又踏上一阶。

    轰隆——

    巨大的雷声从远处滚来,震动着所有人的耳膜。

    随即又有闪电劈下,似龙爪般笼罩在观天台上方,照亮了百官恐惧的面庞。

    礼官扶着帽子跪地恳求,想让孟寄行先行退避,不要力抗天威,然而孟寄行充耳不闻,正当他要强行再上一阶时,忽然听见一阵阵清脆铃音,穿透黑暗,应和着尚未止歇的钟鸣鼓乐,缓缓向他靠近。

    孟寄行侧首望去,只见一队多罗阁的弟子摇铃而来,为首那人身披月白色罩袍,头戴兜帽,杵着一柄造型奇特的银灰手杖,带领身后八人绕行一圈。

    司天监的监正和礼部的礼官都懵了,这是什么环节?祭天礼有这个流程吗?

    多罗阁要插手?为首那人是他们的祭司?

    难道天降异象也在他们预料之中?

    在那位祭司的指引下,多罗阁的弟子跳着羽龠之舞,绕过怔忡的孟寄行,依次登上观天台。

    ***

    金如归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按理说这些俗事在多罗阁都是走个过场,他们会在司天监送来的几个日子里选出大概率天气最好的,再预判一下日出的时间,就可定下良辰了。就算天气会有些许误差,但也不至于如此离谱吧?好好的静夜晴空,刚巧在祭天仪式开始的时候风起雷鸣?

    连他都不由觉得孟寄行是触犯什么天条了。

    孟寄行不是天选之子吗?多罗阁鼎力支持的储君,难不成还要遭雷劈?

    可这事不能放着不管,为了确保这段因果的延续,他不远千里从江南赶过来,从前那么多铺垫,要真毁在一个失误的天气预报上,实在是不能甘心。

    因此在这短短的一刻钟里,他胡乱想了个对策。

    金如归披上罩袍,戴上兜帽,从问天阁里顺了个遥控手杖出来,带着甘棠君和一众弟子就冲上了观天台。

    在他的安排下,甘棠君等人分散在观天台外围大圈,在八组神位对应的外圈位置插上了引雷针,若再有雷电劈下,就会被引到这些针上,避免伤及孟寄行和其他临近之人。

    而他自己则在供奉皇天上帝神牌位的中心位置跳大神,同时用手杖开启阁主权限,冲天上发射了一枚化雨弹。

    多罗阁为世人排忧解难、还报因果,当神棍久矣,总归是有些“创造神迹”的糊弄手段,对他们来说,为了给皇室营造海晏河清的气氛,化雨弹都用过好多次了。

    众人亲眼目睹闪电被引走入地,不再彰显霹雳神威,在多罗阁这位祭司向天祈祷之后,问天阁顶倏然绽出一枚白色的烟花,在黑沉的空中格外显眼。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遮天蔽日的乌云便缓缓散去,再度显露出晴朗的天空,此时正值日出之前,橙红色的光芒破云而出,柔和而温暖地洒在人们身上。

    除了孟寄行,众人皆一扫原先的愁苦惊惧,伏地叩拜。

    金如归摇着铃朗声道:“代天子礼,天降锤炼,多罗阁早有预料,此乃储君必经之劫。太子赤诚坚毅,其心可鉴,自此受命于天,泽被于地,得日月星辰、云雨风雷八方神明庇佑,可行未尽之仪。”

    此话一出,力挽狂澜。

    储君代父祭天之时八神齐聚,看似是天怒,实则为考验,如今太子殿下已通过考验,得神明庇佑,祭天礼自当继续进行。

    之后,孟寄行顺顺当当地走完了所有流程,进俎、献礼、撤馔、送神……等大典结束,众人已然从最初的惊惧中抽离出来,反倒更加坚信了多罗阁祭司的那套说辞。

    司天监的魏监正抖着手,准备对此次祭典出现的奇景大书特书,却被红苕君拉至一旁,嘱咐他切莫详述声张,过于夸大神迹现世,只要平实记载太子殿下行礼的步骤即可。天下悠悠众口,难免以讹传讹,惹出动荡反而不好。

    魏监正诺诺称是。

    ***

    祭礼结束后,孟寄行换回常服,没有急着回宫,而是屏退一应官员侍从,在侧殿单独召见了那位多罗阁的祭司。

    金如归仍是那副神神叨叨的装扮,进屋后欲跪地拜谒。

    孟寄行伸手扶住他:“行了,我知道是你,金盏。”

    金如归:“……”

    孟寄行道:“或者应该唤你,如归商号的金老板?”

    金如归掀下兜帽:“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中要多。”孟寄行扶他坐到上首的椅子,自己站在下面,给他端来一盘青梅糖糕,“吃点吧,跳了半天大神,辛苦了。”

    “还行吧,瞎跳的。”金如归吃着青梅糖糕,尚未察觉他的怪异举止。

    任他吃着,孟寄行整了整衣摆,端正地单膝跪下。

    金如归这才发现不对:“你做什么?”

    孟寄行道:“今日之礼,我是来祭天,也是来拜师的。”

    第116章 强留

    “拜师?”青梅糕吃了一半, 金如归转身看看空荡荡的四周,向他确认, “拜我为师?”

    “对。”孟寄行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当即躬身一拜。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金如归手忙脚乱地去扶,“好端端的为何拜我为师?你要做生意?跟我学赚钱?”

    “不学这个。”孟寄行笑了下,露出了尖尖的虎牙,开诚布公地说,“我要学的是多罗阁卜算未来的方法,还有你们掌控世事时局的能力。”

    “……”金如归惊讶地看着他,“我教不了你。”

    孟寄行神色从容:“我说过, 我对多罗阁的了解, 比你想象中要多。”

    金如归辩解:“就算我与多罗阁有些渊源,说到底也只是一介商贾。我会做生意, 会钻营, 会赚钱,但哪里懂什么世事时局?

    “你身为储君, 以后的稷夏国主, 该学的是正经治国之道, 就算要另辟蹊径, 借多罗阁的声望给自己造势, 也不应拜到我头上来啊。难不成是想以徒弟的名义, 继承我的大笔财产?你不是有国库可以继承吗?做人不能太贪心吧?”

    孟寄行被他气笑了:“怎么能想到那儿去……”

    金如归把思绪拉回来:“总之我教不了你,当不成你师父。”

    孟寄行敛了笑,郑重地说:“你教得了。因为你是多罗阁主的另一副躯壳, 因为你们多罗阁承载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你们能预言后世, 靠的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对每一个微小时局的谋划测算。多罗阁能屹立千百年不倒,因为你们不老不死,不生不灭,且无处不在……我说得对吗,师父。”

    金如归被吓得快宕机了:“你、你怎么知道?”

    这几乎是把多罗阁的底子都摸清了,自他们在此处运转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接近真相的局外人。金如归震撼不已,在他看来,这个少年储君所造成的威胁,可比他那位追杀劫掠、夷平清琼山的先祖要大多了。

    到了这个份上,孟寄行索性敞开来讲:“太祖皇帝当年得到了多罗阁主的部分残肢,为了找寻不死和移魂之法,做了许多探究,虽然没有获得真正有用的成果,但也足以让我了解到你们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你们的身躯不是肉体凡胎,所以才能如金铁般不死不灭,知道你们依靠神奇的方法储存记忆,所以单纯的杀戮、焚烧都无法摧毁你们的意志。”

    “……”金如归已无话可说。

    “不仅是这些,我还知道你们掌握着非同寻常的兵器和能力,太祖时期,丰庆侯的嫡女邱黛被送往克林国和亲,多年后被其子乞颜苏合送回稷夏赡养,丰庆侯的后人手中也收藏不少新奇的玩意和记载,据说克林国现如今正在铸造颇为厉害的兵器,这些都与多罗阁有关。

    “其实你们留下了不少疏漏和线索,只是在场人看来太过匪夷所思,知情人又都故意遮掩,所以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他没说的是,追查到丰庆侯那一脉的证物后,他顺水推舟透露给了与陆家的后人陆敏秋,以便将此人也化为自己的棋子。

    因果这东西,总是越复杂难解,越引人入胜。

    既已了解到多罗阁的隐秘之处,孟寄行对它的好奇、崇敬和恐惧就达到了微妙的平衡。他并不执著于寻求什么不死之法,比起这种东西,他更想知道多罗阁为何会存在,为何要在暗处操控整个天下,他有着强烈的欲望,去触及真相。

    金如归好不容易回神,直白地问:“你想做什么?”

    孟寄行道:“很简单,我真的想拜你为师。我不想再被你们当成愚昧无知之人,不管你们最终的计划是什么,我要参与你进来。”

    “倘若我不答应呢?”

    “那我就只好给你们找点麻烦了。”孟寄行笑道,“皇权这个东西,到底还是有些用处的,从以往的经验来看,至少能让你们疲于应付两三百年吧。”

    “……”金如归沉默半晌,认命道,“果然皇家的生意最难做,以为能占便宜的,最后都要给扒层皮。但我还是要说,与其拜我为师,你不如去拜问天阁里那位,我真的只想赚钱,不想掺和你这些朝堂争斗。”

    “那位从未出阁,想来多有不便?”孟寄行说,“而且从一开始就是你来接近我,这缘分已是摆脱不掉了。就连这回祭天礼天降异象,也是你为我化解的,那枚致使云消雨散的烟花,看似是从问天阁里升空,实际上是你操控的吧。”

    “你懂的真的过于多了……”

    “我知你懒于应付俗事,我也不需要你来为我处理朝堂纷争,只要你作为师父支持我就可以了。”孟寄行的语气十分恳切,“你也看到了,看似唾手可得的皇权,却让我如履薄冰,仅仅一场雷雨就足以让我万劫不复。哪怕只是为了达成多罗阁想要的因果,师父,你也该陪我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刻,不是吗?”

    金如归摊手:“我能怎么陪?我一个富商,怎么陪你这个储君?再去给你当小太监吗?”

    孟寄行道:“那倒不必,金盏已死,我也无需再要一个提神。因你今日所为,我便可安排你暂调司天监,这样与我们师徒就方便多了。”

    金如归:“……”怎么办,头一回谈生意把自己赔进去了。

    见他松了口,孟寄行补完了后面两拜,算是拜师礼成。

    于是祭天礼后,那位驱散云雨的多罗阁祭司被太子殿下请进了司天监,教导并协助他们研习历法天象。

    ***

    自从那位名叫银台的祭司入驻司天监,太子殿下来问卜的次数明显增加。

    传言银台大人承袭多罗阁主衣钵,初勘天地万法,魏监正亲眼目睹了他在观天台上的作为,更是对其毕恭毕敬,但凡碰上观星卜算之事,必要谦卑请教。

    不过他身为清心寡欲的祭司,行事十分低调,总是躲在屋里书写描画,不爱与人来往,平日里连面都难得见,只有太子殿下驾临时,才会开门迎接。而且他的迎接也不像其他人那般跪拜行礼,只是披着罩袍出来垂首作揖,太子殿下也不与他计较,每每欣然相扶,与他进屋内探讨万象之奥妙。

    银台所居住的屋子是静室,这是应太子殿下的要求,司天监专门腾出来并改造的空屋。

    静室与司天监办公处相隔甚远,周围移栽了花木和竹丛,即便大开门窗也完全不受外界嘈杂干扰,自有一番宁和清幽。

    孟寄行在这里是最放松的。

    他斜倚在竹榻上,望着对面奋笔疾书的金如归道:“银台祭司每日在此辛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醉心历法演算,想为我稷夏参透天机呢。谁能想到,你手中所绘不是星图、所写不是卦象,尽是些俗透了的生意经和账本,满满都是铜臭味。”

    金如归便拨算盘边说:“有什么事等会儿再说,为了给你撑腰,扳倒那个什么藩王,我亏了一大笔银子,这账不算清楚我没心思跟你闲话……”

    孟寄行便喝茶等着。

    算着算着金如归突然就恼了:“怎么扶植一个储君这么费钱?简直是个无底洞!我堂堂小财神,竟糊里糊涂被你忽悠上了贼船!”

    孟寄行安抚:“祸兮福所倚啊师父,看着是损失了不少银钱,可我不是给你打通了郁南国的商贸吗?这可是笔长远的生意。”

    金如归拨了拨算盘:“郁南国民风刁蛮,风险还是有点大。”

    孟寄行漫不经心地说:“富贵险中求,不要拘泥一时的得失,这不是你教我的么。”

    算完了账,金如归也看开了,叹了口气:“有什么事?”

    指尖摩挲着杯沿,孟寄行似不经意般淡淡问道:“师父,我有一事不解,何为八厄?”

    “……你从哪里知道这个的?”

    “两百多年前的曛漠逸闻中提到的,译文传过来有很多删减错漏,前言不搭后语的,看不大明白。”孟寄行道,“当年曛漠王储沙依格德护送卧狮晴眼进献给我朝,路上流传下来许多惊险故事,从前我都是当志怪话本看的,如今想来,这些故事里出现的神使,倒像是你们多罗阁的手笔。”

    “啊……”金如归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孩子的敏锐是他存在这么久从未遇过的,他已然后悔接这个因果了,这种难度的,就该让江故亲自来对付。

    见他这个反应,孟寄行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果然。八厄这个词在这些故事里没头没尾的,看不出是在形容曛漠那位王储,还是在形容卧狮晴眼,或是那位神使的别称?所以我只能来向师父请教了。”

    金如归也不打算瞒他,解答道:“八厄,就是多罗阁主的劫数,是我们自己算不出也躲不掉的一段因果。”

    孟寄行眸光闪烁,忍不住倾身询问:“沙依格德是那位神使的八厄,而我是你的八厄?”

    金如归:“不,你不是。”

    孟寄行:“我是。”

    “我的八厄不是你。”

    “是我。”

    “太子殿下,恕我不懂,争这个有意思吗?”

    “你确实不懂。”

    第117章 传位

    不想再与他做口舌之争, 金如归坦言:“我的八厄早有定论,尽数系于许翠微一身, 去南方赈灾遇刺落水那时,你也见过她。”

    孟寄行嗤笑:“你那个忽男忽女变化多端的徒弟么?”

    这些年他已调查得非常清楚,当日救了自己的“村妇”,实际上是小太监金盏的爱徒,这师徒俩一唱一和,把年少懵懂的他耍得团团转。

    许翠微常伴如归商号的幕后老板身边,一应事务都是由她代为处置,但她也不似常人,那副躯壳能够轻易改变身形样貌, 甚至比金如归“假扮”太监更加随心所欲。上一瞬还是个清秀乖巧的年轻侍女, 掀了帘子就成了精明老道的中年商贾。

    发现这一情报的探子将其描述为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可孟寄行知道, 这只是他们这类人的一种先天能力罢了。在他看来, 这样一个对金如归言听计从的手下,一个堪称愚忠的徒弟, 哪里能称得上是什么劫数?但凡有所威胁, 金如归一句命令就能让她当场自绝, 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因果?

    所以他坚信, 金如归在骗他。

    金如归无奈感慨:“手握权势就是方便, 你也查过她的底细?那你应当知道, 我对她时刻管束,生怕她一不留神招来祸事,若不是八厄, 我犯得着如此风声鹤唳吗?信不信由你,我也没什么好辩驳的了。”

    听他这么说, 孟寄行绷不住了:“且不管许翠微如何,凭什么断言我不是你的八厄?”

    “八厄是未知因果的劫数,可你的因果多罗阁已经算出来了。”金如归耐心解释,“你是要当皇帝的命,通天大道任由你去走,怎会是我的八厄?说实话,我们还没见过这么上赶着当八厄的人,你知道我碰上八厄的同僚,结局都不算好吗?”

    “那你们算到我那日祭礼会天降异象差点被雷劈吗?你们口口声声说我是继承大统的天选之人,可我怎么感觉上天对此并不认同呢?”

    “那是意外,突如其来的恶劣天气罢了。”

    “无论是不是意外,这说明多罗阁对我也有算不透的地方。”孟寄行笃定道,“再者说,若我真的只是巩固你们地位的一个过客,多罗小驿有那么多掌签,何需你亲自出马?一跟就是这么多年,你们定然还有事隐瞒。”

    “……”金如归被他缠得头疼,难得暴躁地拍了下案上的账簿,“你当我愿意吗?偌大的生意尚且顾不过来,还得在司天监装样子,我也不想跟你耗着,分明是你强留我的。”

    “我偏要强留,看看你们算到了多少,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八厄。”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固执!”金如归哀叹,“早知该让那雷结结实实劈你一下,兴许能让你脑袋灵光些,少去想那有的没的。”

    此番谈话不欢而散,司天监旁人自是不知太子殿下与多罗阁祭司又聊了什么天机奥秘,他们只见到静室再次闭门沉寂,徒留那位祭司独坐幽篁里。

    金如归拂开杂乱堆叠的账簿,在那把管用的金珠算盘上,虚空拎起一串黑色的“锈点”,喃喃自语:“阿痣,你也听到了,要哄住他有多难……”

    尽管他总想偷懒把这活推给江故,但不得不承认,整个多罗阁,除了他,没人接得住孟寄行这一卦。他已是最会圆融变通的那个,却还是架不住这人的探究、追寻和偏执。

    权势是它垫在脚底的天阶,雷鸣是它饥饿已久的肚肠。

    惊蛰已过,它终将苏醒。

    ***

    皇帝病情急转直下,昏迷五日后恢复清明,自知无幸,便将太子和四位顾命大臣叫来身边,做最后的嘱托。

    宫人捧来遗诏,皇帝艰难起身,看过一遍后,当着众人的面用了印。

    丞相宣诏,孟寄行伏地接旨。

    待传位仪式结束,皇帝屏退旁人,招手示意孟寄行到榻前来,握着他的手说:“听闻前阵子祭礼之时天降异象,咳咳,是多罗阁一位祭司驱云散雨,为你化解危局?”

    孟寄行恭顺回答:“是。父皇切莫担忧,那日有惊无险,想来只是上天给儿臣设下的考验,见儿臣足够虔诚坚定,父皇亦是泽被天下,异象便尽数消散了。”

    皇帝摇头:“考验也好,惩戒也罢,那都是说与无知之人听的……我要问的是,你事后将那位祭司留在了司天监?咳咳,还常常与他探讨星象命理?”

    “到底是在祭礼上出了不少力,儿臣想着提携嘉奖一番,也算还他个恩典。”孟寄行避重就轻地问,“父皇,有何不妥吗?”

    “孤要提醒你,多罗阁不过是稳固皇权的筹码之一,他们确实很有些非同寻常的能力手段,但身为一国之君,咳咳,万不可全然听信于他们……当然,也不必冒着大不韪去于打压消磨他们,落得太祖皇帝那般……咳咳,不要过于依赖他们,便不会受制于他们,你可明白?”

    “是,儿臣明白。父皇放心,儿臣绝不会成为他们的附庸。”

    孟寄行口中郑重承诺,神思却已飘到了别处。

    父皇是个守成沉稳的君王,一生都未做过大开大合的激进之举,对待多罗阁的态度也正如他所说,敬而远之,不会特别倚重,也不会竭力排斥。这样的君王大概就是多罗阁最喜欢的那种,一切都按部就班地来,在他们预想的因果中前行。

    可他不是这样的君王。

    他想得到的,远比一个君王还要多得多。

    病榻上的人已处于弥留之际,他能闻到父皇身上散发出的腐朽气息,听到他胸腔里浑浊的痰音,看到他即将颓败凋零的命数。他也知道,属于自己的因果,才刚刚开始。

    皇帝非常疲累,消耗了太多精力,说完这些就又变得昏沉。

    孟寄行扶他躺下,为他掖好锦被,而后自语般地说:“父皇,你有没有想过,多罗阁在这世上存在了多久?它为何一直旁观着我们百代更迭、王朝起落?它隐藏着我们惊为天人又无法企及的能力,在等待什么?

    “父皇,你觉得天下是什么?是稷夏的疆域?是生生不息的子民?还是我们紧紧握在手里的皇权?在儿臣看来,我们所见之天下,不过是多罗阁编织出来的一场梦境,是一场演奏给众生看的歌舞,他们才是这里的主宰……父皇,你可明白?

    “而我不会成为他们的附庸,也不会试图去毁灭他们。人总是如此,知道的越多就越贪婪,我要撕开他们的躯壳,攥住他们的心脏,成为他们,取代他们。

    “只有这样,才算实现了我的心愿。

    “父皇,这些话我连师父都没有告诉,只说给你听。现在,你可以安心睡去了。”

    皇帝神志恍惚,听得不甚真切,但他听出了太子语气中的疯狂,发现了他背离自己期盼的野心,不由得睁开眼,想要规劝几句。

    可当他侧首看向此刻的孟寄行时,突然面露惊恐,浑身抖若筛糠。

    皇帝目眦欲裂,用尽全部的力气,伸手指向孟寄行。

    他喘着粗气,胸口如老旧的风箱般拉扯起伏,那根嶙峋的手指停在孟寄行的眉心,喉间发出嘶哑的声音:“天毁……嗬嗬……国亡,逆子,逆子……嗬嗬……遗……诏……”

    孟寄行淡漠地看着他。

    他不知父皇临终前看见了什么恐怖景象,也并不在乎。或许他想修改遗诏,传位于他人,但也不可能做到了。

    命烛在燃尽的瞬间挣扎摇动,最终还是泯灭于黑暗。

    ***

    新帝登基。

    待先帝的丧仪结束,朝中诸事安排停当,已是百日之后。孟寄行总算可以缓一口气,暂且卸下肩上重担,来司天监的静室与金如归对坐。

    其实近来二人时常碰面,作为多罗阁的祭司,先帝葬礼和继位大典金如归都出席了。但他就是当个陪衬,具体流程都是礼部循例置办,他最多帮着看看司天监的卜算,挑挑哪个时辰最好,礼器如何摆放更佳。

    碰面归碰面,细究起来,师徒二人竟没能说上几句话,直至此刻才有闲情斟上两盏茶,再续先前对“星象命理”的探讨。

    孟寄行道:“再看看呢?师父,我仍然不是你的八厄吗?”

    金如归扶额:“随便吧,我都行。”

    “师父,我觉得我的命格改了,要不多罗阁给我重新算算?”

    “陛下顺利继承大统,正如我等所愿,为什么觉得自己的命格改了?”

    “因为父皇临终之前看着我,似乎受了什么惊吓,吓得他想要更改遗诏,可惜那会儿都当着顾命大臣的面用印宣过了,实在没来得及。”

    “……这等秘辛适合说出来么?”

    “只是看师父不信,想佐证一下我的猜测罢了。”

    金如归没再顺着他的话回应,顿了顿说:“陛下身上的因果已然落定,我也功成身退,该回去干正事挣大钱了。”

    孟寄行黯然道:“如此着急?”

    金如归折了窗外两片竹叶,丢进茶壶里煮着,竹子的香气缓缓沁出。

    他问:“我看人间皇帝都想求长生,你既已知晓多罗阁的惊世之能,不想试试吗?你们太祖皇帝没做到,是因为他太急躁,我倒是愿意为你争取一下。”

    孟寄行哂然:“求长生?我要活那么长做什么?”

    “永享世间至高无上的富贵与权势,不好吗?”金如归循循善诱。

    “不好,没意思。”孟寄行说,“我不喜欢那样陈腐不变的东西,千万年的重复与平淡,大约会把我逼疯的。”

    “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起起落落、轰轰烈烈,喜欢生生世世里,一次又一次的重逢。”

    “好,我知道了。”金如归避开了他的目光,用茶夹拣出那两片竹叶。因为薄且潮湿,两片竹叶的半身重叠在一起,叶尖朝着两头,像是补完的一叶扁舟。

    “师父,后会有期。”孟寄行起身退后几步,与他拜别,眸中是少年天子的信誓旦旦,“这不会是你我之间,全部的因果。”

    第118章 苏醒

    多罗阁的银台大人离开司天监, 走得顺理成章又无声无息,因为过于低调, 哪怕在祭天礼上展现过驱云散雨的神迹,也很快就被人淡忘了。

    新帝初登基便展露锋芒,大力惩治了朝中的积年弊病,同时放手做了许多改革,大有励精图治的明君之风。

    不过也不是万事顺意,新政推行后,国内局势刚刚平稳下来,还没等孟寄行喘口气,北境就出了乱子。起因是一座矿山的南北划线之争, 属于前朝遗留的国境问题。

    如今克林国指责稷夏矿工挖过了线, 要求他们后撤十里,并退还开采的矿石。稷夏也不是软柿子, 拿出舆图来证明开采的是自家区域, 绝不可能让给他们。于是两边杠了起来,这边挖矿那边明抢, 那边封锁这边驱赶, 逐渐闹成了互犯边境, 戍边军也不得不出面了。

    两国边军频繁碰撞摩擦, 百姓人心惶惶。

    彼时凛尘堡还是曹肆诫的父母坐镇, 以大局为重, 恳请朝廷不要擅动刀兵。克林国那边大概也没有做好打仗的准备,只是时不时骚扰挑衅,令人烦不胜烦。

    战还是压, 孟寄行犹豫不决。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第二次去了清琼山, 一来为边境的将士和百姓祈福,二来想请多罗阁主指点迷津,给予破局的启示。

    ***

    孟寄行径直去了问天阁。

    羽林军尽忠职守地将楼外围了个严严实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但正如外界传言的那样,任何人都无法见到“阁主”的真容,哪怕贵为天子,也只能隔着那面厚重的黑色帷幕,向他请教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

    即便如此,皇帝终归还是有点特权的。

    为防止问询者无礼冲撞,原本水荇君是要随侍在侧的,这回她刚领了孟寄行进来,就被这位天子下了驱逐令:“孤要与阁主单独聊聊,你且退下吧。”

    若是寻常人,水荇君自不会搭理,只是这位着实贵重特殊,她一时也拿捏不准,只得隔着帷幕征求阁主的意见。难得的是,他这般反客为主,阁主却也愿意纵容,似乎完全不担心此人会违背规矩,就这么让她出去了,只留下天子一人。

    孟寄行笑说:“你倒是很放心我。”

    阁主淡然的声音响起:“你我之间知己知彼,这帷幕反倒显得多余了。”

    “阁主的意思是,我若想去帷幕后一睹你的真容,甚至碰一碰你的身体,你也无所谓?”

    “陛下随意。”

    孟寄行摸到那层帷幕,只觉得触感丝滑细腻,不像看上去那么厚重,倒更像是一层纱绸,似乎只要轻轻一扯,便能揭开它,亲眼见到令世人好奇神往的多罗阁主。

    但他收回了手:“还是算了,我对你的样貌不感兴趣。”他坐回矮榻旁,端起水荇君事先沏好的茶水喝了一口,“我猜你这幅身躯也是金铁材质的,但多半不良于行,或者有其他什么缺陷,所以不方便展现于人前。既如此,我又何必刻意冒犯、揭人疮疤呢?”

    阁主道:“金如归说得没错,你聪慧敏锐,是这个世上对我们最为了解的外人。”

    “外人?他还觉得我是外人?我不是他的八厄吗?”

    “……”

    “好了,不扯这些,咱们还是进入正题吧。”孟寄行对他的沉默不以为意,“我今天是来问你,北境骚乱,我该不该起兵一战?”

    “……”帷幕对面沉默片刻,“你想问的不是这个。”

    “哦?不是这个?”孟寄行饶有兴致地说,“那你觉得我想问什么?”

    “你想问的是,多罗阁真正的核心在哪里。”仍是古井无波的语气。

    “哈哈。”孟寄行笑出了声,“不愧是多罗阁主,世人都道我勤政为民,忧心北关局势,以为我是来请你卜算国运的,你却真的知道我心中所想。”

    “矿产之争,北境骚乱,不是陛下一力促成的吗?之后想要如何做,陛下早有决断,又何必来问我。”阁主说,“这因果陛下已料到百步之遥,实乃常人所不能及。”

    “是啊,我瞒得过天下人,瞒不过你。”孟寄行道,“所以,你会回答我吗?多罗阁的核心在哪里?我要如何才能取代你们?”

    阁主反问:“你可知……万世之功亦是千秋之罪?”

    孟寄行想了想说:“不知,听不懂。”

    阁主道:“多罗阁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刑罚。你本可以置身事外,何苦要融入进来呢?金如归费尽心思,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什么意思?阁主这是不打算告诉我答案了?”

    “多罗阁的核心在清琼山。”

    “清琼山不过是多罗阁设下的障眼法,太祖皇帝被骗得团团转,你当我不知?”

    “这里确是多罗阁的核心,我们的根基在这里,能源储存和备用躯壳都在这里,与外界的联系也在这里,你们的太祖皇帝曾重创过此处,我们亦是花费了近百年才恢复过来。”

    “我说的不是这个核心。”

    “你说的那个,是这个世界的真相,是多罗阁一直守护的东西。”阁主为他解答,“你不必去寻它,它就在你的因果里。”

    “是吗……”孟寄行喃喃,没有再追问。

    两方安静对坐,无人提醒,无人催促,不知过了多久,杯里的茶水已经凉透了。

    孟寄行忽然抬头,望着漆黑的帷幕说:“你们还是算出了我的全部因果,是吗?我当真不是师父的八厄……”

    阁主没有回答。

    喀啦。

    孟寄行捏碎了茶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问天阁。

    羽林卫散在周围,看着天子问卜国运后登上观天台,以帝王之尊补行了祭天大礼。众人纷纷跟着下跪,向上苍祈求国泰民安。

    ***

    问天阁内,帷幕后的阁主说:“他最关心的问题,竟是你的八厄。”

    金如归感慨:“他最大的毛病,就是过于自负。”他从阁主旁边的座椅起身,“但凡他拉开帷幕,就知道我也在场,对他的重视都到了这个份上,是不是我的八厄,又何须纠结。”

    “你做了那么多铺垫,还是拦不住他。”

    “是啊,从来都拦不住。”金如归说,“挑起北境骚乱是他的第一步,他依然在向着那个既定的目标前行。”

    “世界自有一套运行规律,你我无法阻止。”阁主垂眸叹息,“当两百年前的第一个八厄触发时,整个因果的循环就启动了。”

    而他,将会是这个循环的终结。

    ***

    哗啦,哗啦。

    依旧风和日丽,江涛有节奏地冲击着船身,带来轻微的摇晃,如同一个华丽柔软的摇篮。

    金如归在摇篮里醒来。

    整整两天过去,磁粉对他产生的效果结束,重启之后,反而让他有种神清气爽之感。他走到窗边,江风吹起他散落的长发,也带来了羽林卫警惕的目光。

    羽林卫守在船舱外面,不允许任何人探问进出,只等候着这里唯一的主人回来。

    他问:“陛下上了另一艘船?”

    羽林卫统领:“……”

    他又问:“那边的几个人都不太好对付,陛下不会是独自前去的吧?”

    羽林卫统领:“……”

    金如归故作惊讶:“天哪,陛下不会还要随他们一起下水吧?江里礁石漩涡众多,陛下千金之体,怎能以身犯险?”

    羽林卫统领被他吵得心烦:“陛下早做好万全准备,岂轮得到你插嘴!”

    “万全准备?”金如归手搭凉棚,远眺相距数百米的江面,“你们且看看那是什么?”

    “什么?”统领不耐地朝那处看去,起先还没发现什么,很快就变了脸色,只见闪烁着粼粼金光的江面上,逐渐晕开深红的血色,范围越来越大,足见伤亡之惨重!

    “快靠过去吧,陛下一会儿就要回来了。”金如归道。

    “转舵!靠近那艘船,所有人警戒,准备迎接陛下!”统领急忙下令。

    两艘船俱是忙乱不已,浓重的血腥味飘散而来,金如归躲进船舱,收拾着屋里的杯盏茶点,已然预见到了那几人的铩羽而归。

    他讪讪自语:“到底还是如此,诸般前因,总归要落在这里报偿……不愧是我啊,小财神从不做亏本生意,这最后一票,还干了个大的。”

    忆及从前,他知道孟寄行在第二次去多罗阁的时候,就已经制定了整套计划。

    北境骚乱是他的试验,他要逼得克林国按捺不住,提前动用仿照江故心脏和左臂制作的“祝融魂”,虽然这东西不伦不类,但也有极大的杀伤力,足以掀起两国大战,从而逼得克林国暴露实力,多罗阁也可趁机回收阁主真身遗落的残肢。

    孟寄行或许没想到那个阁主真身会因此化为齑粉,不过这也无伤大雅,牺牲掉一具躯壳罢了,无碍于他的筹谋。与乞颜苏合有关的旧事浮出水面,曛漠国自然就有所动作,沙依格德二世闻弦知意,老老实实地送回了晴眼。

    至于陆敏秋,本就是他埋下的暗棋,用丰庆侯之女留下的线索做诱饵,慢慢养大陆家后人的野心,接着用他亲手抛出的复除漏洞做引子,圈禁住自己的师父,静候那些被认可和选中的八厄去撬开那个被死守的真相。

    每行一步,孟寄行其实并不知晓下一步是何等模样。但因果就是如此,自有缘法裹挟着所有事物滚滚而行,不死不休。

    金如归煮着满满一壶竹叶茶,静候自己的八厄。

    第119章 碰头

    大片江面被鲜血染红, 两艘船上的人惊疑不定,霎时乱成了一团。

    高大雄伟的皇家游船迅速靠近那艘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货船, 准备即刻迎接陛下回来,能脱离险境越远越好。

    幸而孟寄行这次没有亲身入江,只留在甲板上观察情况,因此货船上的羽林卫还算冷静,一队人围成圈,把他牢牢护在中间,一队人奉命下水营救,打捞江里的人和浮尸碎块,还有那个潜入江底的球形装置。

    潜水载具里有四个人:姬凭戈、左年、曹肆诫和许翠微。

    水里出事之后, 他们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 利用载具中的抓索抓住了两个孟寄行的手下,但还没来得及向上头送, 抓索上的人就被震碎了。其余的人也都是这样, 只有他们几个身处载具中的人幸免于难。

    左年操控载具,用最快的速度在江里巡游一圈, 却终究没有找到一个活口。

    由于水下的场面是实在太过血腥残忍, 眼看着活生生的人瞬间变为肉块, 新鲜内脏在浑浊的江水里沉浮, 哪怕是上过战场的曹肆诫也有些受不住。载具刚冒上来, 他就催促左年打开罩子, 脸色惨白地趴在边缘呕吐。

    另外三人倒是没这么大反应,但大家都没料到会有如此遭遇,事发突然, 伤亡太过惨重,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

    不想沾染血水, 四人蹬踏载具飞身上了货船,船工和羽林卫配合着将载具送回舱内。

    左年没在甲板停留,出于对机械的好奇和狂热,转身就去了船舱内部。等载具排完水送到指定位置,他隔绝闲杂人等,立刻开始检修,仔仔细细地排查每一个零件,以防它在这次的冲击中受损。很显然,是这个载具在水下为他们隔绝了伤害,他要弄明白是什么原理,若是稀里糊涂地放着不管,下回一个不留神,他们也可能变成肉块。

    面对皇帝,曹肆诫行了跪拜礼,姬凭戈和许翠微站着没动。

    “免礼吧。”孟寄行拦住要呵斥他们的羽林卫,皱眉道,“水下发生什么事了?”

    “应当是陛下派去的水鬼触发了机关。”曹肆诫起身回答,“我们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机关,也看不清是什么兵刃,只知道水里突然泛起波纹,然后那些人就全都……变成了碎块。”

    “只有你们没事?”

    “是的,可能因为我们有载具阻挡,没有伤到分毫。”

    “唔……”孟寄行沉吟片刻,四下看看,问道,“左年呢?”

    “他去检修载具了。”姬凭戈对这位半途出现的天子心存警惕,“照这样看,万一载具出点毛病,里头的人也都会变成碎块,你还要跟我们一起下水吗?”

    孟寄行不以为意:“自然要下水,否则孤岂不是白来一趟?”

    羽林卫统领慌忙跪下劝阻:“这江底龙宫太过诡谲,陛下千金之躯,万不可冒险啊!”

    “无妨。”孟寄行摆摆手,瞥他一眼,忽然面色大变,“你怎么在这儿?什么时候来的!可是那人出了什么事!”

    “陛下莫急,那位小财神已然醒来,并无大碍。”统领回禀,“是他发现江面异常,让微臣速来接应陛下。”

    “孤让你们守好他,你竟敢擅离职守!”孟寄行怒斥。

    “微臣只带了三人过来接应,其余人手尽数守在原处!”统领急忙辩解请罪,“水里出了那么大状况,微臣身为羽林卫统领,自当以陛下的安危为先!情急之下,难免有所疏漏,还请陛下降罪!”

    孟寄行抬头望向不远处的江面,只见自己的游船已靠了过来,船舱三楼的窗户敞开着。

    他稍稍平息怒火:“是他让你来接我的?”

    统领伏地回话:“正是,那位小财神像是预料到了,说陛下一会儿就要回来的,让我们提前赶来迎接。”

    孟寄行叹了口气:“看来他早知会遇险碰壁,既如此……”他点了点在场的人,“姬凭戈、曹肆诫,还有那个谁……”他想起角落里默不作声的女子,发现她脸上的痣少了一些,“叫阿痣是吧,你们三个随我去见他。”

    许翠微不满:“那我呢?我也要见师父。”

    孟寄行冷脸看她:“你?你给孤等着……等左年检修好了,带他到我的船上来。”

    ***

    孟寄行走在前方,另外三人跟在羽林卫统领身后,偷摸说小话。

    曹肆诫:“是我的错觉吗?陛下是不是对许姑娘有意见?”

    姬凭戈:“有吗?没感觉到。”

    曹肆诫:“先前许姑娘要去皇家游船上接小财神回来,陛下愣是没让她登船,还派羽林卫严防死守。这会儿人家饱受酷刑的师父刚醒过来,我们都能跟去见见,唯独不许她同行,明显在找借口拖着,这还不算有意见?”

    姬凭戈反应过来:“让她等左年是个借口?”

    曹肆诫忍不住翻个白眼,单看孟寄行对许翠微的神色态度就能明白的事,此人竟毫无所觉,对人情世故的悟性堪比他师父江故。

    眼见跟姬凭戈说不到一起,曹肆诫只能去问阿痣:“陛下此番救下小财神,仅仅是因为感念他疏财救灾,恼怒于陆侍郎借复除的漏洞打压皇商吗?”

    阿痣摇头:“应该不是。”

    “那是为什么?”

    “皇帝和主人有些私交。”

    “私交?什么样的私交?”曹肆诫问,“钱权交易吗?也没见小财神身边有什么人当官啊,他不用搞这一套吧。”

    “是隐秘,我不方便说。”对这二人的过往,阿痣守口如瓶,她本就是观察者和见证者,不能掺和到因果之中。

    来到船舱三楼,孟寄行回头瞥了眼身后三人,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小财神的允准:“请进。”

    羽林卫识趣地散开,孟寄行率先进门,姬凭戈、曹肆诫和阿痣也鱼贯而入,然后他们就听到了两句匪夷所思的招呼。

    稷夏的天子说:“师父,你醒了,感觉还好吗?”

    小财神冷哼:“你给我下毒,是怕我揭穿你的谎言,拦阻你下水探查吗?”

    ***

    哗啦,哗啦。

    水底死了那么多人,江面上却仍是寻常波涛,载着游船轻轻起伏,如同春风里悠悠打晃的秋千,有种不谙世事的宁和。

    四人围坐在榻前,阿痣不愿入座,自寻了个舒服的角落安静伫立。

    刚目睹了残忍杀戮,姬凭戈开门见山地问小财神:“江底龙宫究竟是什么所在?你坑我们银钱就罢了,还要坑我们性命?”

    小财神辩解:“真不是我要坑你们。”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身旁的少年天子一眼,“我也是刚醒,什么都没来得及跟你们交代。”

    曹肆诫比较会抓重点,目光在那两人之间扫个来回,暂且定在小财神身上:“陛下方才喊你师父?你一介奸商,怎会是帝师?当朝太傅不是另有其人吗?”

    小财神无奈:“陛下执意要认,那我自然就是帝师。”

    他说得模棱两可,曹肆诫只好又看向孟寄行:“陛下……呃,何时拜的师?”

    孟寄行自斟自饮一杯竹叶茶,言简意赅:“他曾是我身边的小太监。”

    曹肆诫:“……”

    姬凭戈打量了一下小财神的下半身,目露钦佩。

    小财神远眺窗外。

    孟寄行继续说:“他帮了我良多,陪我忍辱负重博取先皇信任,在我遇刺时舍命相救,之后又以多罗阁祭司的身份驱云散雨,为我化解声名之危。处心积虑,排除万难,一路将我送上皇位,此等深情厚恩,难道还当不得我师父吗?”

    曹肆诫努力不去想当太监的事,将思绪拉回正轨:“所以陛下这次从陆侍郎手里救他出来,然后给他下毒?”

    孟寄行:“只是迷晕而已,伤不到他,否则……”

    姬凭戈截住他话头,质疑道:“迷晕他?什么迷药能迷晕他?”再厉害的迷药,迷晕他这样的肉身还有可能,小财神这种躯壳怎么可能中招。

    孟寄行:“给他下了点磁粉,调理筋脉,重启系统,自然就睡了两天。”

    姬凭戈看向小财神:“他什么都知道?”

    小财神点头:“都知道。”

    孟寄行直白地说:“我要做他的八厄,当他的因果,可他一直不肯认。我怕他阻拦,只能出此下策,以协助你们的名义参与进来。”

    曹肆诫震惊:“我说陛下怎么如此热心肠,你不是他的八厄,还要硬来?你疯……陛下怎么想的?”身为一个亲眼目睹自己师父化为齑粉的八厄,他实在不能理解。

    孟寄行不屑道:“那是因为你知道得太少了,八厄是唯一能左右他们自身因果的漏洞,不好好利用岂不是太浪费了,只有无能的人才会退缩,是吧师父?”

    “陛下知道风险有多大吗!”被戳了痛脚,曹肆诫哼笑,“陛下自诩知道的多,可那又如何?小财神的八厄是许翠微,又不是你,倒头来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是吗?”孟寄行逼问,“师父,到了这个地步,我仍然不是你的八厄吗?”

    “……”小财神头疼,这就是八厄修罗场吗?

    “我说你怎么那么不待见许翠微,原来是在吃八厄的醋啊。”曹肆诫讥讽。

    “头一回见到抢着当八厄的,”姬凭戈朝金如归竖起大拇指,“什么生意都敢做,能屈能伸还能当太监,你了不起。”

    “别吵了,喝口茶润润嗓子。”小财神强行止住了这场无意义的争论,“还是来聊聊水下发生了什么吧,陛下派了水鬼跟去?他们做了什么?”

    第120章 门禁

    孟寄行坦言:“我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从善如流地喝了口茶, 曹肆诫道:“无论陛下的目的是什么,确实是全力协助了我们。陛下派出的这批人水性极佳, 之前就跟着我们到江底去过,多亏了他们,才在短时间内运完了处理好的钛矿石和光砂,但那时并没有出现眼下的状况。”

    金如归颔首:“我错过了太多,跟我详细说说你们在水下都做了什么吧。”

    孟寄行摆着皇帝和孽徒的架子赏景看戏,姬凭戈又是个懒得管事的脾性,在座的唯有曹肆诫能清晰表述,便由他担起了复盘整件事的重任。

    在金如归关押期间,他们筹备好了足够的钛矿石和光砂, 正愁怎么往江底运送的时候, 孟寄行雪中送炭,一方面极为慷慨地提供了人力物力, 一方面积极解救了身陷囹圄的小财神。单从他的所作所为来看, 实在是个和善又热心的君王。

    刚开始他们也犹豫过,是否要让当今天子参与进来, 但对方已然跟到了江面上, 派出的水鬼也精准找到了龙宫的位置, 此时再拒绝也毫无意义了。何况小财神的生死也在这人的掌控之中, 此时抵抗皇权, 不过是自找罪受。

    这场行动名义上是对上古遗迹的探险, 其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进入龙宫后要面对的是什么,孟寄行的“凑巧”插手,反倒令他们多了份底气。当然, 他们还是不希望皇帝亲自下水帮忙,万一出了什么事, 岂不是天下大乱。

    基于曹肆诫早先与龙宫门禁的交流,他们需要先行清理遗迹表层的杂物,然后提供钛矿石和光砂。前几天,他们乘坐载具,带领一众水鬼尝试在江底施工。

    在清理宫殿外层时,他们发现这地方好像是“活的”。

    江底的地形十分复杂,他们每次下水,龙宫都会开放不同的区域。如果是未开放的区域,即便他们已经记住了路线,也会被突然出现的石墙挡住或围困,无法继续前进。而对他们开放的区域则空旷且安全,相当于是在整座宫殿的积极配合下,他们完成了表层的清理。

    之后就是运送钛矿石和光砂。

    这次宫殿开放了两个专门的区域,是两个交替活动的高台。他们只要将钛合金和光砂分别放到两个高台上即可,当达到一定重量后,高台就会自动收进一个深坑,再次出现时,上面又是空空如也了。

    曹肆诫说:“那就像是两个巨兽的嘴巴,不停地进食,直到吃饱为止。”

    姬凭戈冷哼:“那地方就是个势利眼,用得着的地方给我们大开方便之门,用不着的地方就把路全都堵死,半点好脸色都没有。”

    金如归沉吟:“照这么看,之前都没出过状况,唯独这次死了那么多人,必定是有人不守规矩,惹毛了它?”

    曹肆诫无奈摇头:“不知道,水鬼人数众多,我们待在载具里的人也看顾不过来,可能是有人不小心误触了机关?”

    一只躲在角落的阿痣适时出声:“我看到了,他们当中有人接触了龙宫的门禁,但没能破解机关,因此遭到了防御装置的反击。”

    姬凭戈道:“差点忘了,你眼睛多,看到的事情也多。对了,你脸上那些痣是不是少了好几颗?到现在都没聚回来,也被反击到了?”

    阿痣点了点头:“无妨,会重新长出来的。”

    听着他们说话,孟寄行看了看阿痣,又了解到不少信息。

    他主动辩解:“不是我指使他们这么做的,我只让他们从旁协助,想来是有人好奇心旺盛,或者急于立功,才会擅自行动。”

    咚咚咚,船舱的门被敲响。

    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曛漠王储沙依格德,拜见陛下。”

    他话音未落,门已经被踹开了,左年大喇喇地走了进来:“师父,爹爹,你们都在啊。”

    许翠微也跟了进来,眼见小财神平安无事,松口气喊了声“主人”。

    孟寄行扶额,蹙眉怒道:“谁准你们进来的!”

    金如归道:“一个是外邦使臣,一个是你师姐,一个是我继子,怎么就不能进来了?”

    孟寄行怔怔:“什么继子?”

    金如归指着左年:“我十万两银子买回来的,没听他喊我爹爹么?”

    姬凭戈:“……”

    孟寄行:“??”

    曹肆诫心想:好乱,好一个修罗场。

    ***

    又来了三个人,这船舱里便显得格外拥挤。

    众人肩并肩挨着围坐在一起,只能勉强给孟寄行空出稍微宽裕的地方,毕竟是全稷夏最尊贵的人,又是在他的王土之上,多少要给他留些颜面。

    孟寄行的脸色越发沉肃,他问沙依格德二世:“你怎么过来了?先前不是说要启程返回莫贺延碛了吗?”

    尽管这皇帝比自己还小好几岁,沙依格德二世却丝毫不敢轻慢他,执礼恭敬回答:“原本就要回去了,听说小财神醒了,特来跟他销个账。陛下有所不知,他可是我的大债主啊。”

    孟寄行看向金如归,后者作茫然状:“芍药和杏花种子的银钱吗?三个多月前的交易,二世怕不是记错了,你不是全数给我了吗?”

    曹肆诫哼笑:“金老板,你就不要装蒜了吧。二世给你的种子银钱是找伏霞寺请来的,我们找二世买光砂的银钱也是找伏霞寺请来的,你敢说伏霞寺跟你毫无干系?一份银钱让你赚三回功德和福报,你可真不愧是小财神呐。”

    金如归笑道:“哈哈,二世和曹堡主都是讲信用的人,所以我才愿意跟你们做生意啊。”他转向沙依格德二世,“你我之间的欠债已然全销,二世自可安心回到曛漠,我很期待芍药和杏花在莫贺延碛盛开的那一天。”

    沙依格德二世打完招呼之后就乘小船走了,先祖一生都被困在多罗阁的恩怨中,他只想尽早了结这段漫长的因果,对其余的事情并不好奇。

    少了一个人,大家又能坐得稍稍宽裕些。

    努力忽略“继子”的身份,孟寄行开口问左年:“你去检修了潜水载具,可知道为何外头的水鬼尽数惨死,载具和载具里的人都没事?”

    左年解答:“我刚刚检查了载具与下水前的区别,发现其腹部有些零件上的纹路和镌刻发生了改变。这些纹路和镌刻与我们在江底龙宫上看到的金铁机关十分类似,应当出自同源,且有相近的作用。

    “我尝试破解了一下,发现这些零件可以发出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就跟……就跟我师父的内功一样,可以轻易震碎远处的东西。载具发出这种‘内功’时,江面上会产生波纹,水下十米处的鱼全都被震碎了脏腑,跟那些死去的水鬼一样。

    “我猜想,我们这些乘坐载具的人之所以平安无事,是因为载具自发抵御了龙宫发出的‘内功’,两种师出同源的‘内功’相互抵消,也就伤不到我们了。”

    曹肆诫想了想,下了结论:“看来小财神给我们提供的载具,跟江底龙宫有着密切关联。短时间内参透这种‘内功’的玄机太难了,只要左年懂得如何操控就行。接下来我们要想突破龙宫的门禁,必须通过载具带人进去,否则惨剧就会重演。”

    孟寄行点了点头:“明白了,下次我跟你们一同乘坐载具下水。”

    曹肆诫讶然:“陛下,你真要冒这个险吗?”

    左年见识过这人出场的排面,忍不住提醒:“我们的载具太小了,装不下你的羽林卫哦。”

    孟寄行意味深长地望着金如归:“无妨,带上我一人足矣。”

    从他意识到那个小太监的与众不同时,有些事就脱离了掌控,他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探寻。即便身居皇位,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他依然觉得,金如归指向的归处,才是祭天礼那日,自己被赋予的天命。

    聊得差不多了,众人放松下来,兀自喝茶吃点心。

    孟寄行出了会儿神,结合他已知的所有多罗阁秘辛,还是想不通一件事。

    他索性也不乱琢磨了,突然点名左年,指了指姬凭戈:“你跟他长得极像,喊他师父,我看得出来,他是肉身,”又指了指金如归,“你收了他十万两,喊他爹爹,但他是智械,”最终问出了自己的疑惑,“那你这副肉身到底是怎么来的?谁跟谁生的?”

    姬凭戈:“……”

    金如归笑道:“与我无关,左年是姬凭戈自己生的。”他大致说了下这两人的情况,孟寄行对多罗阁颇有钻研,听完就理解了。

    他不由感慨:“原来你们也可以有后代?”

    金如归神色凛然:“姬凭戈可以,他是例外,我不行,我没那个命。再者说,左年可是姬凭戈的八厄,这因果没得解。”

    孟寄行踱步到窗前,江风吹起他的衣袂:“又是八厄……”

    ***

    三日后,万事俱备,他们重新下水。

    这次载具上带了五个人:姬凭戈、左年、曹肆诫、金如归和孟寄行,阿痣的本体依旧留守船上,只放出展开的鲲鹏随行。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他们没让任何外人跟随,载具平安地到达了门禁所在的位置。

    宫殿中升起一座石柱平台,上面有个罗盘形的机关。

    罗盘上的水藻等污垢已经被之前误触的水鬼擦拭干净,所有镌刻清晰地浮现在他们面前。

    孟寄行仔细观察后说:“我认识这个,丰庆侯之女的遗物中有过类似的机关和记载。”

    曹肆诫问:“这机关要怎么破解?”

    孟寄行回答:“基因检测,换句话说,需要我们当中的一个人,滴血验亲。”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