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登录
滴血验亲?
滴谁的血, 验哪门子亲?
想到进入遗迹后就能再见到江故,曹肆诫率先站出来:“是不是师父想与我相认, 怕我被人易容顶替,需要确认我的身份?”
金如归翻了个白眼:“他那三双眼睛,什么东西看不穿,还会认不出你吗?再说了,他又不是你爹,验你的血做什么?”
孟寄行颇有自知之明地说:“也不会是我的。”
金如归道:“陛下就没想过,真龙天子之血,理应可破万法迷崇?”
孟寄行嗤了一声:“一个差点被雷劈的真龙天子么?世间至高权利,皆由人心所系, 天子的血脉又如何, 百年之后一样要死。而且这是与多罗阁相关的遗迹,孤……我连你的八厄都算不上, 怎么可能开得了门禁。”
“说到八厄……”曹肆诫灵机一动, “会不会是用八厄的血来开门?不是说八厄就是多罗阁主的劫数吗?那就是我、左年,还有许翠微?”
“严格来说, 我没有血。”许翠微提醒。
“能不能别瞎猜了。”姬凭戈道, “用我的血吧, 好歹我也是阁主唯一肉身吧, 这对我来说不就是回自己家么?”
“总算反应过来了。”金如归把姬凭戈让到最前方。
其余四人:“……”
曹肆诫讪讪道:“抱歉, 忘了, 没把你当有血有肉的寻常人。”
用一苇戟的戟尖刺破手指,姬凭戈将血滴在罗盘正中,待血滴渗入, 罗盘徐徐转动,高台里传来无数机括环环解锁的声音, 果然没有像上次那般出现震荡的波纹,看来这把滴血验亲是验对了。
轰隆隆——
门禁开启之后,这座沉眠于江底的宫殿翻了个身。
原来他们先前所见,不过是这座宫殿的底部,此时那些如同迷宫般的巨柱先撑地再收回,让真正的宫殿从淤泥中旋转升起,抖落了身上积攒了千万年的尘埃,将自己的真容呈现在他们面前。而后底部巨柱又深深打入江底淤泥之中,将宫殿固定住。
与此同时,江面上涌起千层浪涛,直把送他们来的那辆艘船送去了百里之外。那艘小货船还算稳当,皇家的游船因为太过高大,差点倾翻,幸亏又有风浪适时托起一侧船舷,这才让舵手勉强掌控局面,避免沉船。
宫殿的真容显现之后,他们终于能辨别大门在哪儿了。
然而地下闹出这么大动静,江水很快变得浑浊无比,左年只能按照方才匆匆一瞥的方向来操控潜水载具,朝着那扇影影绰绰的大门驶去。
除了左年外,其他人这会儿无所事事。
曹肆诫忽然道:“既然姬凭戈的血能开门,那左年是不是应该也可以?毕竟是他‘亲生’的孩子,有着相同的血脉传承吧?”
孟寄行也加入了讨论:“未必可行。”
“怎么?”
“照你们先前的说法,这孩子是姬凭戈与一女子的基因意外混合,然后由他繁衍出来的,血脉应当有所混杂,不知道这里的滴血验亲要有多高的重合度才能判定通过。”
“一般这种只要是亲传子嗣就可以了吧?否则万一源头不慎死了,或者像姬凭戈之前那样涅槃不醒,若是子孙后代的血脉也不能作数,这地方岂不是没人能进来了?”
“多罗阁主在最开始诞生的时候,有想过要传承后代么?”孟寄行问。
“没有。”姬凭戈回答,“不过我的修复舱上确实有繁衍功能,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
曹肆诫说:“那下回由左年来滴血开门就是了,反正咱们的潜水载具能抵挡这里的防御机关,提前让江面上的人和船撤得远些。”
金如归却道:“没有下回了。”
曹肆诫愣了下:“怎么?确定跑这一趟就够了,我们不用再来了吗?”
金如归没有回答。
此时载具驶入一座小门,进入狭小的通道,周围已都是构筑宫殿的石墙。极短的距离之后,前路被石墙挡住,而刚刚进来的小门也完全闭合起来。
左年操控载具上下左右转了一圈:“是条死路。”
孟寄行皱眉:“是陷阱?”
姬凭戈忍不住反思:“难道我的血也不对吗?”
金如归冷静地说:“不急,再等等。”
很快,他们听见了江水流动的哗啦声,两侧石墙上出现了六个圆洞,左侧圆洞开始吸水,右侧圆洞里发出呜呜风鸣,仿若一只巨兽的饮水咆哮。大约一盏茶的工夫,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的江水就排空了,与此同时,原先阻挡他们前行的石墙也开了个小门。
那小门容不下潜水载具,显然,他们必须要从载具中出来,徒步走进那扇门中。
左年熟练地操控载具降落,并打开了舱门。
他们可以顺畅呼吸,就跟在陆地上一样。但这里暗无天日,只有载具前端的两盏灯火照出了小片地域。
曹肆诫惊叹:“方才那是什么,龙吸水吗?真有巨龙在江底?”
左年也觉得无比神奇:“应当是某种机关吧,太厉害了!我们竟然能在江底呼吸和行走,师父,你之前督促我苦练的龟息功都用不上了。”
再往前走,载具上的灯就照不到了。
六人鱼贯通过漆黑幽深的过道,在尽头骤然踏入了一个空旷的平台。
嗡——
感应到了他们的抵达,这座宫殿真正被唤醒,一时间,似有无数星辰闪烁着亮起,把这里的每个角落照得璀璨辉煌。
江故的声音似从天而降:“欢迎登录白玉京。”
***
过了一会儿,他们才适应了这里的明亮。
举头望去,这里拥有高大的穹顶,精致的雕琢,恢弘的气势,却实在太过空旷了。没有传闻中藏于秘境的金银珠宝,没有令他们应接不暇的机关巧计,甚至连供他们揣摩猜测的壁画都没有,只有不知道什么来源的灯火,还有穹顶之下标注着名字的四扇石门。
他们在这里绕了一圈,看清了每扇门上的刻痕,分别是:
蟾宫、沙城、命魂和永恒。
其中沙城那一扇已经被断龙石封死,剩余三个还是可以推开的状态。
六人围坐成一圈。
曹肆诫:“什么意思?”
金如归:“六个人,三扇门,这还不明显吗?”
孟寄行:“分成三组进入?万一有什么不测,互相照应不到。”
姬凭戈:“在这种地方,万一有什么不测,能怎么互相照应,要死就是一网打尽。我是无所谓,涅槃后又是一条好汉,你们呢?”
许翠微:“阿痣的鲲鹏隔着门探查了一下,暂时没有发现危险的机关。再往里鲲鹏也看不清了,有很强的干扰。”
左年管不了那么多:“我要跟师父一起。”
金如归一锤定音:“分组吧。”
按照常规的分法,应当是两人一组,姬凭戈和左年一组,金如归和许翠微一组,孟寄行和曹肆诫一组。
但是孟寄行不同意。
他仿照左年的话说:“孤也要跟师父一组。”
被嫌弃的曹肆诫小声嘀咕:“……怎么这时候又是‘孤’了,‘孤’就应该一个人走,不如让我跟小财神他们一组。”
孟寄行瞥了他一眼:“你自己没有师父吗?都到这里了,找你自己师父去。”
曹肆诫:“……”
最后终于敲定:姬凭戈的左年一组,他们选择了“命魂”那扇门;金如归、许翠微和孟寄行一组,他们选择了“永恒”那扇门;曹肆诫没得选,只能独自进“蟾宫”那扇门,不过他也不算非常孤单,毕竟江故的晴眼、左右臂、芯片和心脏都由他一个人背了进去,也算是他散装的师父陪着他了。
***
曹肆诫走进了蟾宫。
随着他一步步走向这擅门的深处,眼前的景象逐渐发生变化。原本庄重古板的石头宫殿,变成了铁灰色的流线型穹顶。
这样的构造看起来十分奇怪,曹肆诫不由得敲了敲墙壁和梁柱,发现它们是某种自己从未见过的金属,很轻薄,但异常坚固。
再继续深入,他竟然看到了窗户。
此时他还记得自己是在江底,窗户外头应当是浑浊的江水,可映入眼帘的,是苍白而荒芜的土地。土地上有着数不清的山峰和坑洞、裂缝,还有许多碎石,如此空旷的平原,却没有一丝风吹过,沙尘安然地沉积在地面上,尽头是黑色的天幕,繁星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耀眼,可一切如死一般寂静。
再往前走,曹肆诫看到了更多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有些像是很复杂的机关,但不是给人使绊子用的,而是承担着某些工作的,类似凛尘堡里的冶炼炉,或者铸造坊;有些像是寻常的桌椅板凳和橱柜,但材质都不是木头;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器具,比如打开来冒冷气的竖条型菜窖,比如一碰机括就会流出棕黑色苦水的茶壶,比如会自己显现逼真画卷的琉璃卡片。
正当曹肆诫出神的时候,江故的声音在这个空间中响起。
他说:“把不息核放到A3号展台的中心。”
曹肆诫惊得打了个抖:“吓我一跳!师父,不息核是什么?”
“我的心脏。”江故说,“A3展台,我教过你,那个像佛塔塔尖的符号。”
“嗯,知道了。”
曹肆诫找到A3展台,发现那里是一堆七零八落的金属零件,有人腿形状的,有光秃秃没接四肢的躯干,还有颗不完整的金属脑袋,看着怪瘆人的。
他把江故的心脏放在了展台中心。
整个展台像是突然活了过来,上面的零件自己排列、接续、填补、删减,眼花缭乱中,空出了几个位置——左臂、右臂、双眼,以及那颗金属脑袋中发着蓝光的部位。
江故说:“复原我吧。”
这一刻他等了太久了,曹肆诫的双手止不住颤抖,小心翼翼地将承载着可变形刀剑的右臂、至今无法真正启用的左臂、凝固成宝石的晴眼放在了本该属于它们的位置,最后是那枚小小的芯片。
他知道,师父已然不需要这枚芯片了,因为他所有过往都已从甘棠君提过的云梦泽里记起,这枚芯片不过是补充一个零件空位罢了。
可他还是觉得,这枚芯片里装着的江故,才是与他真正度过那段岁月的实体。
他终于,唤醒了自己的师父。
***
重新聚合成的“人”从A3展台上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曹肆诫。
疏忽间,周围出现了许多繁忙的人影。
他们有些穿着白色大褂,有些穿着蓝色衣裤,有些套着极为笨重肥大的外壳,在这座奇特的房屋内走来走去。
江故说:“白玉京-蟾宫基地,恭候你多时了。”
第122章 重逢
黄沙漫天飞舞。
坍塌了一半的棚屋中, 沙依格德盘腿坐在蒲团上,指尖衔着一颗碧绿的宝石棋子, 正在犹豫往哪里落子。
经过战争的洗礼,这里的一切变得荒凉颓败,沙土掩盖了原先平滑整洁的石板街道,商贾们也都与诸国断了来往,明珠般的曛漠,再不似曾经的光彩耀目。
唯有沙依格德,仍旧穿着纤尘不染的华丽衣袍,金玉珠翠缀了满身,就连玩乐用的棋子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石, 像是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外来者。
他的对面坐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
沙依格德放下棋子, 忽然笑道:“师父,时间到了, 咱们这局跳棋可以结束了吧。”
简生观哼了一声:“行吧, 为师就放你一马。”
挨个捡起棋盘上的棋子,按照宝石的颜色分类放到匣子里, 沙依格德问:“他们来得还挺快, 世间过了多久了?”
简生观掐指算算:“大概两百多年吧。”
“竟然这么久了?在这里都感觉不出来。”
“你已是个烂柯人了。”
“烂柯人?什么意思?你们中原的话我还是有很多没学明白。”
“还有些时间, 我讲给你听罢。”
两人起身, 离开倾颓的房屋, 走向一望无际的荒漠之中。
在他们脚下, 芍药花海好似一幅缤纷的画卷,缓缓铺陈在沙土之上,花瓣层层叠叠, 开得热烈而奔放,与这片土地上曾经的人们一样。
远处更有大片的杏花林破土而出, 树木长得不算高大,却枝繁叶茂。在绿色的幕布中,一朵朵杏花竞相开放,白里透粉,仿若少女脸颊上的胭脂。
这里连接着过去,也连接着未来。
白玉京-神弃之城,重新构建中……
***
姬凭戈和左年进入了命魂这扇门,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虽然这里的一切物事都很稀奇古怪,与他们平时见过的相差甚远,但不难看出,这里是属于某人的府邸,或者说,是一个家。
这个家里没有雕梁画栋,却有着温馨简洁的屋顶,干净暖和的地面,明亮柔和的灯光,还有皮质细腻、占据了很大位置的绵软座椅。
进门时有个鞋柜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姬凭戈视若无睹,轻功一跃跨了过去,兀自巡视起这座宅邸。倒是左年停了下来,仔细端详这个鞋柜是从哪里来的,是要做什么的。他发现鞋柜底下有滑轮,看样子是可以自行移动的,还有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对着他眨呀眨,左年先是吓了一跳,而后伸手去摸那双眼睛:“你在看我?”
鞋柜突然发出警报:“请勿触碰摄像头,请勿触碰摄像头!”
左年更为惊奇:“你会说话?”
无机质的声音在整个府邸中响起:“欢迎主人回家!智能家居系统,竭诚为您服务,请主人换上惯用的拖鞋,避免将外界的污染微尘带入家中。”
换鞋?
左年脱下自己的布靴,从鞋柜上挑了一双白色的棉拖鞋,踩在地上有些不太适应,但多走两步就觉出放松和舒服来。而他原本的布靴被收入密闭的格子里,随后鞋柜自行回到了墙边空位,顺势打扫了门口地面,并开始清洗他的布靴。
姬凭戈按着一苇戟,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一个圆盘形的东西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清扫着他留下的每一个脚印。左年觉得好奇,又跟在那个圆盘后面,是不是想把它翻过来,看看它的脚长什么样,怎么清扫地面的。
咔嗒,左年终于把它翻了过来。
圆盘也发出警报:“哎呀,我翻车啦,主人帮帮我吧!哎呀,我翻车啦,主人帮帮我吧!”
左年道:“你也会说话!”
无机质的声音再次响起:“为避免污染微尘留存,需要即刻清扫,请主人在玄关处换鞋。”
“哎呀,我翻车啦,主人帮帮我吧……”
“请主人在玄关处换鞋……”
“好吵。”姬凭戈抽出一苇戟,准备利落地让这些东西闭嘴。
“别!”左年拦下他,“师父,这些机关好有趣,让我跟他们玩玩吧。”
“……”收回兵刃,姬凭戈无奈地走回门口,不过他没有选择左年那样的拖鞋,而是选择了一双木屐。
咔嗒,左年看清了扫地机关的底盘,又把它翻了过来。
扫地机关循着姬凭戈方才的步伐边追边说:“谢谢主人,勤劳的我继续清扫咯。”
左年笑说:“还挺可爱。”
姬凭戈踩着木屐走得啪啪响,随手拿起木桌上的一片黑色琉璃板说:“这到底是什么人的府邸,全靠这些叽叽喳喳的碎嘴子待客吗?”
话音未落,一个人形偃甲从厨房里出来,欠身问道:“主人,请问您想吃点什么?”
姬凭戈问他:“我们是客人,你主人是谁?”
人形偃甲歪了歪头:“我的主人就是二位呀。”
左年凑过来,指着一张彩色纸页上的食物说:“我要吃这个,饼子夹肉菜蛋。”
人形偃甲鞠躬:“汉堡是吗?主人请稍候。”
姬凭戈也不再纠结这是谁家,从善如流地说:“我跟他一样,再来一壶酒。”
二人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环境。
人形偃甲将做好的食物放在木桌上,他们边吃东西边把玩其他机关,左年无意间挥了挥手,墙边悬挂的布帘就缓缓打开,露出了一整面透明的窗户。他们这才发现,外头不是滔滔江水,而是一座铁灰色的城池。
所有的房屋都棱角分明,及其规整,像是统一建造出来的。街巷横平竖直,限定好了哪块区域种菜养牲畜,哪块区域经商开店铺,哪块区域供人们居住。一切井然有序,但又太过井然有序,显得有些木讷压抑。
而他们所在的府邸,正是这座城池的最高处,接受着众生的仰望。
左年又挥了挥手,让布帘阖上。
他茫然道:“这是哪里?”
姬凭戈坐在皮质座椅上,按了按一个长条状小板子上的圆钮。刹那间,他们面前的虚空中出现了清晰的画面,那是这座城池的俯瞰图,细致到了每一寸角落。
画面中横亘着一行字:
0号控制者,请输入指令__
***
金如归、许翠微和孟寄行进入了永恒之门,那里是一片虚无。
这里没有天空,他们被一层厚重的灰色薄雾笼罩,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光线微弱而朦胧,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余影。
地面不再坚实,而是由流动的雾气凝结而成,如同漂浮在无尽的云海之上。这些雾气时而聚集,形成各种奇形怪状的幻影,时而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木然地行走其间,只觉得无想无念,永远没有尽头。
四周静谧得令人困顿,像是所有思考都不再重要,诱导着人沉沉睡去。
在这里,时间失去了意义。日升月落、四季更迭的规律不再适用,也没有生命留下的痕迹,一切都陷入了永恒的限制之中。
孟寄行说:“我这是死了?下了地狱?”
金如归安慰他:“不,你这是升天了,这里在凡尘的名字是云梦泽。”
许翠微浮于虚空之中,身体和四肢不断变幻。很快,她的人形表层脱落消散,呈现出银亮的金属光泽。随着一阵轻微的嗡鸣声,她开始逐渐解体,仿佛是由无数微小的零件组成的拼图正在被拆解。
紧接着,这些零件化作一道道彩色的丝线,犹如流淌的液态彩虹,每一根丝线都蕴含着充沛的能量,它们交织、缠绕,在空中幻化一片璀璨的星云。
星云版许翠微说:“师父,开始吧。”
此时,金如归转向沉浸在冥思中的孟寄行,说出了掩藏已久的真相:“我告诉过你,我的八早有定论,尽数系于许翠微一身。”
孟寄行望着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轻轻地“嗯”了一声。
金如归道:“这不是谎言,许翠微的确是我的八厄,却只是一半的八厄。同时,她也是唤醒另一半八厄的媒介。”
孟寄行向前走了几步,伸手触碰许翠微延伸出来数根丝线。
“这是什么?”他问。
“这叫光纤,传输速度最快的那种。”金如归反问,“碰到它们,你感觉如何?”
孟寄行闭上眼,终于确定了所想,声音微颤:“是我,你的另一半八厄,果然是我……”
金如归叹道:“直到这一刻,你仍旧不是。再等等,再等等,不要心急。”
无数光纤贯穿了孟寄行——他经受着数据灌体。
金如归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我受到姬凭戈脱离多罗阁的启发,曾经亲手斩断了你们之间的联系,想给你纯粹的自由,可惜还是失败了。
“许翠微是人在回路的校正接口,而你……
“不可否认,现在,你是我的另一半八厄,也是我给这个世界,最后的保险。”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九十六圣君,浮云挂空名。
黑暗降临时,孟寄行潸然泪下。
回首所有记忆,他虔诚地忏悔:原谅我,我只是想让所有人……能够重逢。
第123章 蟾宫(上)
无数虚影在面前快速闪过, 曹肆诫感到一阵眩晕,接着就像是坠入到一场离奇的梦境中。
记忆中的父母、师父、凛尘堡、江底探查都逐渐远去, 脑中自动浮现出不属于他的生平,如同隔了一层穿不透的薄膜,带给他意识清醒又身临其境的体验。
此刻,他和其他研究员一样,穿着白色的长褂,胸前佩戴着身份卡。卡上标注着,他是蟾宫基地的高级材料工程师,名叫曹肆诫。
回神的瞬间,他听见了一个系统提示音——
请谨慎遵守规则:废品必须统一回收并销毁, 不得私藏。
众人匆匆赶往会议室。
现在是每个月球日开项目例会的时间, 一个月球日大约相当于地球上的三十天,每当地球上看不到月亮, 也就是月相为朔月时, 蟾宫都要召开大型汇报会。
身穿白色长褂的研究员和蓝色工装的操作员都已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而常年在基地外行走的探索者们, 还需要先脱下宇航服才能赶来, 参会时他们都穿着黑色的贴身内衣层。
等人都到齐了, 年过半百的总指挥一句废话都没说, 直接让各个项目组汇报成果。
蟾宫基地上正在进行的科研项目有二十六个, 有三个是绝密项目, 由负责人私下向总指挥汇报,其他项目都是在公共场合汇报给所有人听的,有疑问或异议可以当场提出, 也方便相关的项目之间进行交流。
曹肆诫所在的组名叫“江山如故”,是个常规项目, 不用私下汇报,而且他们这个项目的优先级十分靠后,排在第二十个,也没什么其他项目跟他们紧密挂钩,因此前面有漫长的等待时间。许多组员听着直打瞌睡,每次都把例会当做忙里偷闲的好时机。
总指挥年纪虽大,却是极度负责的工作狂,也是基地最坚实的主心骨。无论哪个项目他都会亲自聆听,评估进度,其他人在放松晃神的时候,只有他老人家时刻保持全神贯注,一双厉眼总能精准地抓住项目薄弱的环节,让汇报人紧张得如坐针毡。
除却私下汇报的绝密项目,前几个上去汇报的项目组可谓成果斐然,已经远超原定进度,总指挥的表情还算平和,没说什么夸奖的话,但当场给他们批了实质性的奖励——双倍奖金和七十小时的休假,这可是基地中的最高褒奖,把其他组别羡慕得眼冒绿光。
之后的项目汇报就越来越拉胯,仿佛一下子从优等生跳到了混子生,要么是研究成果经不起测试,要么是研究进度严重拖慢,影响到其他组的项目,甚至有的组别直接摆烂,说研究不下去了请求更换课题。总指挥越听越火大,挨个痛批一遍,让他们限期整改,从重处罚,干不了就开除基地滚回地球。
越往后的气氛越紧张,尽管这是每月必经的考验,大家多少都习惯了,但每到此时,难免还是有种死到临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
当“江山如故”项目组被点到的时候,曹肆诫身边的同僚在胸前顺时针点了四下,口中喃喃念着“女神保佑”,祈求这一环节能有惊无险地度过。曹肆诫觉得挺有意思的,明明是一群科学家,却也在心中笃信着玄学。
***
他们项目组的负责人是申屠凉。
没错,就是曹肆诫记忆中,那个毁灭师父躯壳的申屠凉。然而在这里,曾经的血海深仇都似镜花水月一般,曹肆诫记得清楚,却无法调动属于自己的情绪。他就像身处另一副身体里,保留着古旧的意识,面对着全新的局面。
不过这人还是偏爱红色,跟记忆里的“血疯子”一样,白大褂的内里是鲜红色的衬衫,耳朵上别的耳机也是鲜红色的。
注意到曹肆诫盯着自己,申屠凉淡淡瞥了他一眼,走到台上,看上去镇定自若,边放演示文稿边给总指挥做汇报。
不得不说,能当上项目组长的人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曹肆诫发现,虽然他们组的研究成果算不上突出,也只是堪堪追上进度,有些领域甚至还差了不少关键节点没有攻破,但在申屠凉的汇报中尽可能放大了优点,把成果讲解得内容丰富且条理清晰。对于没完成的部分,他也没有刻意规避,而是列举出来向总指挥坦然陈述,即便后续研究还不甚明朗,依然给出了对应的解决方案。
然而总指挥火眼金睛,到底还是看出了他们的薄弱之处,挨个批判了一顿,让他们加班加点攻克难关,尽快把进度拉上来。
眼看申屠凉低着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总指挥冷哼一声,把他们给出的两个解决方案拎出来,骂道:“你以为态度摆的正,汇报文件做得漂亮就能糊弄我了?这是用哪根脚指头想出来的解决方案,你自己觉得可行吗?当我年纪大了看不懂?”
申屠凉老实回话:“报告总指挥,我们暂时想不出其他办法。”
“想不出来?想不出来是借口吗!”总指挥转头指向其余组员,“前头月面工程三组汇报的时候,我看你们有人还在下头打瞌睡,认真听了吗?但凡认真听人家说两句,也不至于还跟我说想不出其他办法!”
他们这一排人噤若寒蝉。
总指挥继续数落:“是不是觉得你们材料组不受重视,就给我敷衍了事?我说过多少回了,江山如故这个项目是不紧急,但很重要!我可以告诉你们,智信机构那边的量子系统又有新突破了,如果你们还跟不上他们的节奏,等隔壁阿波罗基地抢先做出迭代躯壳,你们就等着遣返回家吧!”
申屠凉点头称是:“我们会尽快联络智信机构,取得他们那边的最新进展,月面工程三组的成果我们也会充分学习借鉴,争取在一个月球日内解决遗留问题。”
总指挥勉强认可,大手一挥:“下一组!”
申屠凉这才松了口气,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曹肆诫身旁的同僚忍不住插嘴:“智信的创始人到底是我们同胞,总不至于真把系统载体交给别国来制造吧?”
申屠凉冷着脸道:“如今智信机构在地球上被割得四分五裂,那个人也丧失了很多话语权。要不是他还掌控着江山如故系统的核心,建立了属于原初派的智信城,恐怕也没法在自由组织和多国执政者的威胁下坚持下来。”
曹肆诫问:“地球上的局势竟如此恶劣?”
申屠凉道:“我们离得远,能获得的信息有延迟,暂且不管地球上什么样,看来给系统适配的躯壳必须要加快进度了,它谋划的可是全人类的未来。”
***
例会结束后,曹肆诫回到自己项目组的研究区域,站在了工作台前。
正当他不知所措时,脑海中自动浮现出一步步操作流程,只要触摸到某个材质,就能对它的特性了如指掌,像做过成百上千遍般,安装手法也都顺理成章地施展开来。
曹肆诫一边任由自己熟练地工作,一边琢磨着眼下的情景。
他现在是怎么回事?魂魄跑到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身上了?这可真是与自己原生的故乡截然不同的地方,这些他前所未见的矿物、材质和机械,让他瞠目结舌,如果这是缔造出师父的世界,那自己在师父面前,岂不就如牙牙学语的孩童一般?
什么凛尘堡的堡主、矿山的拥有者、设计铸造的天才,与这些科技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可是自己为什么会成为这里的曹肆诫呢?
咔嗒,咔嗒。
在他的操作下,工作台上的零件被组装成了缩小版的机械人体,这个小人只有正常人类的三分之一大小。
这是他用自己最新研制的材料打造出来的模型,还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等修正调整之后,才会搭载上模拟系统,进行下一步测试。
他又听见了那个系统的声音:“是我带你来的。”
“什么?”曹肆诫下意识地回答,然后猛地意识到,这个声音是在自己脑海中出现的,回答的也是自己脑海中的问题。
“你所经历的,是我的起源。”系统说,“这是很久很久以前,被我刻印下来的,你也可以把它当做是另一个世界。”
“你是……师父?江故?”
“是的。”
“那我眼下在做什么?”曹肆诫摆动着机械小人的关节。
“你在创造我。”江故回答。
“我在……创造你?”
***
“曹肆诫,曹肆诫?”
“啊,找我?什么事?”曹肆诫回过身来,看向面前的组长申屠凉。
或许是因为寻回了师父,或许是因为两个世界差别太大,或许是因为暂时栖息在另一个自己的身体中,曹肆诫对这人的仇恨被隔断了,和例会上一样,依然能够心平气和地面对他。
申屠凉说:“会上总指挥的话你也听到了,这里你的进度最快,待会儿你去月面工程三组讨教一下,他们新开采的月壤稀有矿石,对于我们研究的类人突触材质有帮助。”
听到稀有矿石,本来就对此感兴趣的曹肆诫颔首:“好,我马上就去。”
申屠凉拍了拍他的肩:“这事就交给你了,我要去趟空间站,跟智信机构取得联络,了解一下他们目前系统的进展,看有没有需要提前对接的地方。”
曹肆诫应下了。
月面工程三组的工作点在基地外部,去那里需要穿上宇航服。曹肆诫套好装备,小心翼翼地跳出了基地。
兴奋和新奇也像是隔了一层薄膜,透过这具身体传达给他。即便隔绝了那么多情绪,他还是激动得手心出汗。这可是在月亮上行走啊,是梦里才会出现的画面。
在总指挥的管理下,基地的工作人员一律公事公办,走完审批流程后,十分爽快地交出了自己的研究成果,还附送给曹肆诫新发现的三种稀有矿石各一份,跟他探讨了冶炼方法,预祝他们的项目借此取得重大突破。
把矿石带回基地的路上,曹肆诫看到了悬在远处空间站,还有那颗蓝灰色的星球。
那就是自己本该生活的地方?
此时他手腕上的通讯器显示组长申屠凉已抵达空间站,组内研究暂由曹肆诫代理负责。
曹肆诫问:“在这里,他是背叛你的人吗?”
那位克林国的申屠凉,心心念念的就是用掌握到的力量摧毁江故,征服一切。
江故说:“这里的故事,需要你自己去探索。我只能提醒你,曹肆诫,不要忘了蟾宫基地约束你的规则。”
规则?
在曹肆诫看来,那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规则罢了:
废品必须统一回收并销毁,不得私藏。
第124章 蟾宫(中)
取得稀有矿石后, 曹肆诫很快投入到了紧张的研究中。
这个名叫“江山如故”的项目,实际上是一个大型实验工程, 牵扯到数个领域的研究。这些研究大部分都在地球上进行,其中最核心的是量子芯片的研发,由智信城牢牢把控。而曹肆诫他们这个组,属于系统外观这部分领域的月球分部,目的就是借由月壤中提炼的矿物开发新型材质,以制作可适应载体和武器。
曹肆诫发现,这个时代普通机械的外壳已经能够按照其功能上的需要,做到足够轻薄、坚韧、刚硬或柔软,只是“江山如故”项目想要的更多。
根据申屠凉带回来的消息, 智信城那边给他们这个组提出的新要求是:要制作出近乎于人类形态, 且兼顾高级强度,还要拥有超长寿命的躯壳。
组内讨论时, 一个组员抱怨:“这帮不切实际的编程呆子, 整天‘既要又要还要’,我们只是在月球驻点, 不是真的飞升成神了好吗?人形和强度也就罢了, 超长寿命是什么意思?任何机械都有使用期限, 都需要定时的维护保养, 他们不知道吗?”
结合原身所掌握的科技知识, 曹肆诫仔细分析了项目需求和已有成果:“这三个要求各有难关, 先前我们就是太过自负和懈怠了,才会在进度上落后,照这样看, 现在的成果还没有达成任何一项要求。”
“怎么会?”那名组员反驳,“我们已经研发出好几种新型材质了, 起码人形和强度都达到标准了吧,只是细节上还需要优化而已。”
“可他们要的不光是简单的人类形态,而是拥有与人类同样感知力的机械身躯。”曹肆诫毫不留情地指出,“如今我们在模拟神经突触上有任何突破了吗?这些躯壳能够感知到疼痛、饥饱、冷热了吗?我们先前做出那么多样品,自己都觉得有恐怖谷效应,就是因为近似却不逼真,要想做出上头想要的人形,还差得远呢。”
申屠凉颔首:“确实如此。另外,智信城那边要求的高级强度,也不是让我们造机甲那样上防护盾和毁灭性武器,而是在符合人形的前提下,提供可变换可隐藏的战斗形态,冷热兵器的搭在都要考虑精巧和便携性,这才是研究重点。”
抱怨归抱怨,组员们飞快做着笔记:“那超长寿命是什么意思?我看智信城的附注上写着,要能在无人看护的情况下维生百年以上?”
申屠凉望向曹肆诫:“耐久性是你的强项,你觉得呢?”
曹肆诫沉吟:“所谓超长寿命,可以有两种解决方案。一是材质本身极为稳定,耐氧化耐腐蚀耐辐射,但即便是现今最耐久的材料,也必须要定期维护。只是这与智信城的要求并不冲突,我们可以配套修复舱,确保在无人看护时,智械可以在修复舱中进行自我修复。这是比较常规的方案,只要系统适时配合就行,另一种方案就比较冒险了……”
“什么方案?”组员问。
“第二种方案就是使用再生材质,这种材质可以在一段时间内衰弱消亡,但也可以在一段时间后重获新生。”曹肆诫道,“我们通常把这种方式称为——繁衍。”
“这是碳基材质。”申屠凉蹙眉,“说白了,就是□□。风险太大了,可控性太低,人形倒是没问题,强度上会有较大波动,而且再生过程相对漫长,是一个巨大的缺陷。”
“我知道,但值得尝试,不是吗?”曹肆诫说,“上头要的不止一具躯壳,我们不妨多造几个符合条件的,最终由他们来选就是了。”
“可以。”申屠凉下了定论,“就照着这两个方向来吧。”
***
蟾宫基地里的生活日复一日,曹肆诫已然习惯了。
他说不清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只记得自他的意识融合到这具身体里,已经参加过四次大例会了。而那个属于凛尘堡堡主的过往,越发像前世尚未忘却的记忆,让他时长分不清到底哪里是真实,哪里是梦境。
这一天,他在自己的A3测试展台上放了个三分之一大小的人形机体。
这是他利用月壤新矿做出来的第二十八批实验品,走的还是机械方案,不是碳基方案。如果实验顺利的话,理应包含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神经突触,也就是说,有一定概率拥有类人感知力,当然,他前面的二十七批次也都是这么认为的,可惜全部事与愿违。
按照这里的规则,前面的二十七批次共七十一个实验废品,已经全部被他扔进熔炼炉回收并销毁了。这在组里再正常不过,反正都是些大同小异的机器娃娃,他们有的是材料,废了就再做一个,不必有留恋。
失败得多了,他也就没抱太大希望。
毕竟这个实验品也就是微调了下材质配比,再微调了下内部结构,不成功是正常的,成功了才是撞大运。
曹肆诫万万没想到,竟然真的成了。
虽然只能算成功了一点点——这个小智械人,似乎有了痛觉。
他实在进行第四十九项测试时发现的。
按照测试步骤,曹肆诫用羽毛棒轻轻擦过小人的肌肤,选择的实验区域依次是脖颈、腋下、脊背和脚心,当他擦过小人脊背的时候,发现小人突然不自在地扭动了下。
曹肆诫愣了下,以为它出故障了,例行询问:“A3-28-1号机体,描述测试故障。”
小人一板一眼地回答:“暂未发现故障。”
曹肆诫:“那你刚刚扭什么?”
小人:“感知区域脊背,一级疼痛。”
“一级疼痛?”曹肆诫反应过来,兴奋不已,连着用羽毛棒搔了他脊背几下,“你真的感知到了?”
“感知区域脊背,一级疼痛。”小人边扭边说,“感知区域脊背,一级疼痛。感知区域脊背,一级疼痛。”
曹肆诫又去搔他脚心。
小人缩了缩脚:“感知区域脚掌,一级疼痛。”
成功了!
曹肆诫笑了起来,下达指令:“A3-28-1号机体,将一级疼痛命名为——痒痒。”
小人点了点头:“感知区域脚掌,痒痒。”
***
后续测试中,曹肆诫将羽毛棒换成了木尺、镊子、针尖、小刀和锤子。这是手册中规定的实验项目,用来判定机体所能感知的疼痛级别。
当他用小刀划开小人胳膊上的类人皮肤时,小人皱起了脸,受伤的胳膊出现痉挛。
在曹肆诫的校准下,小人将木尺敲打的感知描述为拍痛,将镊子钳皮的感知描述为夹痛,将针尖扎入的感知描述为刺痛。对于这些感知,小人给出的反馈都十分轻微,也没有影响到机体运作,但小刀伤害它时,它给出了较为激烈的反应。
曹肆诫不由停了手。
机体受损,小人发出了求救警报:“感知区域右臂,四级疼痛。皮肤屏障受损,请求修复!皮肤屏障受损,请求修复!右臂传导故障,右臂传导故障……”
曹肆诫放下小刀,给它更换了伤口中的连接线路,然后贴上了人造皮肤。
打完补丁,小人不再叫唤了。
曹肆诫无奈地说:“你好像很怕疼啊。”
小人回答:“拟人情感系统未搭载,没有害怕。”
曹肆诫:“但你真的很疼。”
小人点了点头:“感知区域右臂,很疼。”
曹肆诫收起了锤子,接下来的实验步骤是敲碎并解离部分肢体,测试更强烈的痛感。小人不会害怕,可疼痛是事实,会被它身体里的存储设备记录下来……
他承认自己下不去手。
这具A3-28-1号机体,只拥有了痛感,仍然没有饥饱、冷热之类的感受和反应,不过也算取得了重大突破,总指挥难得没有在会上批评他们。
再确认了相关材质之后,申屠凉让组员们在曹肆诫的研究基础上继续延展,争取尽快达成类人机体的所有目标。
而后他对曹肆诫说:“做得很好,我不在的时候,其他人的实验你多关照一下。”
曹肆诫问:“你又要去空间站吗?”
“是的,智信城那边还有很多事情需要确认。”临走前,申屠凉随口嘱咐,“A3-28-1号机体已经测试完毕,可以销毁了。”
“销毁?”曹肆诫怔住了。
“当然,废品留着做什么?”申屠凉理所当然地说,“这是规定。”
***
曹肆诫把小人带到了熔炼炉旁。
熔炼炉里的温度可瞬间熔化他们开发出来的所有新型材质,如果把小人丢进去,从它传输到炉内,到分离成各种材质的原液,只需要不到五秒钟。
可曹肆诫迟迟按不了开关。
他牵着小人的手问它:“你知道面前是什么吗?”
小人点头:“知道,熔炼炉,废品回收站。”
“你愿意进去?”
“愿意。”
“我忘了,你没加载拟人情感系统,不会害怕。”曹肆诫说,“可是这里面很烫,熔化的过程……你会很疼,比小刀划伤要疼得多。”
“所以,需要我做评级吗?这是六级疼痛测试?七级?八级?”
“……”
真傻啊,曹肆诫心想,智信城那帮天才怎么回事,研发了这么久,就搞出这么一个呆呆傻傻的系统出来。
见他没有回应,小人主动询问:“是否开启测试?”
曹肆诫拉着他转身:“不,现在不需要你做评级,你还有其他测试任务。”
“收到。”小人乖巧地跟着他,但似乎还没放弃记录数据,“熔炼炉里的疼痛该如何命名?”
“应该叫灼痛。”
“灼痛……疼痛级别待定。”小人自言自语。
之后,曹肆诫秘密制作了一个失败的机体,复刻了A3-28-1的认证铭牌,替代那个有痛感的小人丢进了熔炼炉。
许久不曾出现的提示音响起:“你违背了规则。”
曹肆诫说:“是的,我违背了。师父,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遵守这个规则,毫无用处的废品也就算了,它已经有接近人类的感觉了,能分得清每种痛感,为什么还要销毁它?”
江故反问他:“有痛感,就不是废品了吗?”
“可是……”
“还会有更多废品出现的,接下来会有饥饿感、饱腹感测试,还要根据环境冷热自动调节机体温度,只要有一点点瑕疵,就是废品。”
“为什么不能保留下来?他们都是珍贵的实验材料啊。”
“你也说了是实验材料。”江故说,“现在的系统还不完善,躯壳材质也还在探索,做出来的每一个都是失败品,与其放在那里当摆件,还不如早点回收利用。只有全新的、最完美的那个,才值得被保留。”
曹肆诫恍然大悟:“师父,你就是那个全新的、最完美的实验品吗?”
江故说:“我是唯一逃脱的……雏形。”
第125章 蟾宫(下)
曹肆诫把A3-28-1号机体藏了起来。
蟾宫基地的管理很严格, 就算熔炼炉回收记录里已经有了替代的机体,仍然有被发现私藏实验品的风险。研究员的私人住处会有定期巡检, 防止他们利用职务之便窃取新型材料或夹带危险品出来,所以A3-28-1不能留在曹肆诫的房间。
于是曹肆诫趁着跟月面工程三组交接矿石的时候,偷偷将小人带去了基地外,在事先考察好的废弃矿洞里给它安了家。
提示音江故问他:“你想过这么做的后果吗?”
曹肆诫回答:“想过啊,最差就是被基地发现,强制回收并销毁它,然后把我开除,送我回地球老家。没关系,至少我尽己所能保护过它, 还是值得的。”
“哪里值得?”
“可能在其他人看来, 这么做很愚蠢吧,但这个小东西回报了我很多。师父, 它让我不再孤单, 就像你当初来到家破人亡的我身边一样。”
“好吧,随你高兴。我已经提醒过你了, 看来你还是会做这个选择。”
“你提醒我谨慎遵守规则, 我谨慎考虑过了, 决定不遵守。”
江故:“……”
穿着宇航服的曹肆诫把小人安顿在那座矿坑小屋里, 摸摸它的头说:“别人管不着, 我偏要矿坑藏机。作为你的缔造者, 我封你为江山如故初号机,从今天起,你就叫江小故了。”
***
自从A3-28-1号机体成功搭载痛觉神经突触材质后, 曹肆诫他们这个研究组算是实现了零的突破。沿着这个方向,在组员们的共同努力下, 不久就给实验机体增加了其他感知力。
后续的迭代机体已经产生了饥饿和饱腹感,可按时按顿自主进食,并将普通食物转化为维持机体运作的能量,还增加了适应冷热环境的体温调节系统,基本上等同于人类的感官。
经申屠凉的手研制出来的最新一个批次,出现了三具堪称完美的躯壳。
当期例会中,他们这个研究组的成果汇报理直气壮,赢得了总指挥一个轻微的点头和再创新高的奖金数额,其他研究组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
与此同时,曹肆诫也偷摸给藏在矿坑里的江小故升级了外观和内脏。
但和实验室回收重塑只留终版的做法不同,曹肆诫是像打补丁一样往江小故身上加配置,把实验室数据在他身上重新校正一遍,然后每寸材质挨个替换升级。
不仅如此,还给他设置了开关各种感官体验的控制键,这样就避免了每次打补丁时堪比凌迟处刑的疼痛感。这待遇在实验室里只有那三具用于交付的躯壳能享有,毕竟其他的机体全都要销毁,没必要做这种锦上添花的附加功能键。
所以,如今的江小故可以说是个缝合版的高级作品,不完美,但十分完整。出于私心,曹肆诫还修饰了它的样貌,让它跟记忆中的师父长得一模一样。
日子一天天地过,有江小故作伴,曹肆诫在这里也不再孤单。哪怕知道这可能只是一个漫长的梦境,却也甘愿沉沦其中。
他时常会给江小故带一些食物、绒毯和玩具等生活用品,尽管这些对一个机体而言并不是必需品,但因为能提供的条件有限,曹肆诫总是希望江小故能在矿洞里住得舒服点。不过江小故也有自己的理解,它把曹肆诫给的东西都当做测试器具,会非常认真地使用,并详细记录在自己身上实践的过程。
比如曹肆诫给他带的绒毯,江小故会反复把自己裹起来再解开来,实验裹不同时长的绒毯自己的体温会如何变化。
再比如工程车玩具套装,曹肆诫的本意是让它无聊时玩玩解闷,而江小故则是学习各种工程车的作业方式,给自己制定了每日任务,利用双臂有限的变形模式辛勤劳作,挖土运石,以一己之力把废弃矿坑的面积扩大了两倍。
曹肆诫对此很无奈,后来也随它去了,干脆给他拿了本实验室最新出台的机体测试指南,任它探索和折腾,相当于每升级一次,江小故对这幅躯壳就更了解一些。
那天曹肆诫来看望江小故,发现它罕见地没在干活,而是安静地坐在矿洞口,看着远处月面工程三组的临时营地。
曹肆诫问它:“你在看什么?”
作为一个天天伏案研究的正常人类,他的视力远不如江小故那么精准。这么远的距离,他只能看出营地挺热闹的,估计刚完成一项大型任务,正处于放松休息的状态。
江小故则看得清楚多了:“他们那里在冒烟,总共五处浓烟,疑似遭遇险情,为什么警报没有响?是否需要营救?”
冒烟?
曹肆诫拿出望远镜仔细看看,果然看到那个营地中有好几个地方在冒烟,当然他也意识到,那里欢声笑语,并没有遭遇险情。
他向江小故解释:“那不是遇险信号,是炊烟。”
“炊烟?”
“是的,人类做饭时产生的一种化学反应。”曹肆诫笑说,“这次例会月面工程三组又受到了嘉奖,他们应该正在庆贺,特地改善了伙食,开了几包自热火锅。大家往常都是吃基地预制的营养膏,难得吃上一顿热乎的,就会产生炊烟。”
“新词条已录入,”江小故尽责地说,“是否确认危险可排除?”
“确认排除。”曹肆诫摸摸它的头,“这是在安定家园里才会出现的信号,蟾宫基地环境特殊,不方便烧火做饭,等你回了地球,就能经常看到了。”
“炊烟。”江小故重复了一遍这个新收录的词条。
***
月球上的日子平静如水,就在“江山如故”项目稳步推进的时候,基地内突然发生了叛变。
叛变不是第一次出现了,现今的地球早已颠覆了从前大国博弈的模式,分化成了许多各自为政的势力。其中最受拥戴的就是智信机构,他们掌握着最先进的科技资源,建立了号称“未来心脏”的圣地智信城,类似蟾宫基地这样的开拓性领域,也都属于智信机构的产业。
人类中的斗争永无止境,有支持智信机构的,自然也有反对它的。
由于智信城的治世理念并非符合所有人的预期,各地涌现出诸多反对势力,它们有个统称的名头叫“自由组织”,但彼此间又有各种各样的利益冲突,反抗智信机构的同时,互相之间也经常有摩擦,可以说是一团混战。
蟾宫基地的叛变大多都是这样的“自由组织”挑起的,有时是为了阻挠智信城推行新令,有时是为了窃取最新的研究成果,无论是哪一方的自由组织,对于智信机构来说,都是同样的应对措施——强势镇压。
而这次叛变的主谋之一,就是申屠凉。
此人是北大陆自由组织派来蟾宫基地的间谍,任务是把“江山如故”项目的进展情况和实验数据泄露出去。他潜伏多年,成为项目组长后,终于有机会接触到智信城的讯息,便一直通过空间站来与自己的组织联络。
知晓此事后,曹肆诫对系统音师父说:“我真是一点都不意外,或许这就是他的宿命吗,注定站在我们的对立面?”
师父道:“你所认识的申屠凉,本就是他现实中的投射。”
来不及追问这句话的含义,基地里的骚乱已经到了他们不得不奔逃躲避的地步,好几个实验室都遭遇了病毒入侵,还有物理上的轰炸摧毁。
曹肆诫在熔炼炉遇上了申屠凉。
他是故意跑来这里的,以他对申屠凉的了解,在达成泄露情报的任务后,必然还要销毁对敌方最重要的东西,也就是那三具最完美的躯壳。
曹肆诫赶到时,申屠凉已将其中两具投入了熔炼炉,并且是在没有关闭感官系统的前提下。
他们听见了短促的惨叫声,得到了最新的实验数据。
曹肆诫用粒子枪指着他:“住手吧,你们已经得到想要的了,何必要如此对待这些智械呢?他们只是无辜的实验品而已。”
申屠凉大笑:“无辜?你觉得这些智械无辜?它们在残杀人类的时候,都是采用最高效最便捷的手段,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你不会真把它们当朋友吧?”
“我不想跟你探讨哲学伦理。”曹肆诫说,“这是我们所有组员历经无数次失败才创造出来的成果,我不希望它被你付之一炬。”
“呵呵,真傻啊,你们自以为创造了这些智械,是它们的主人,其实你们自己才是被智信城驱使的狗。”申屠凉嘲道,“你知道现在地球上是什么样吗?你知道这些智械在做什么吗?该收手的是你们……”
看到曹肆诫身后赶来的镇压援军,申屠凉自知无幸,果断将最后一具躯壳推进了熔炼炉,随后自己也跳了进去。
惨叫声回荡在曹肆诫耳中。
平息叛乱的过程中,曹肆诫穿上宇航服,跑出了基地。
他问师父:“接下来该怎么办?”
江故反问他:“你想怎么办?”
曹肆诫来到废弃矿坑的洞口,看着里面安静待机的江小故,片刻后说:“我不了解这个世界,也不了解这个地球,但是……我想给它一个机会。”
它是整个项目组,仅存的研究成果了。
***
曹肆诫把江小故送上了一艘回地球的飞船。
这是他第二次违规,但他毫无悔意,反正早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叛乱造成的纰漏可比他的行为严重多了,要做清算的话,还说不准他是功是过呢。
飞船设置的终点是智信城。
曹肆诫选择留在蟾宫基地,收拾“江山如故”项目组遗留下来的烂摊子。
彼时他也没有想到,这会是自己与江小故见的最后一面。
***
江小故孤身坐在飞船里,看了看前方的灰蓝色星球,又看了看逐渐远去的蟾宫。
满目战火与尘埃。
不知怎么,他想起了那个新学的词:“炊烟。”
***
如梦令其一
蟾宫磬响惊悟,残躯摧折不顾。
孤舟难回首,扬帆还记归处。
飞渡,飞渡,不见炊烟引路。
第126章 沙城(上)
莫贺延碛, 曾经的黄金乡,如今的神弃之地。
一场沙尘暴过后, 莫贺延碛的天空呈现出深沉的铁灰色,太阳散发着苍白的光晕,却无法驱散地上的阴霾。被风化的城墙簌簌地飞着灰,昔日的辉煌不再,只剩下断壁残垣,见证着整个西大陆的战乱与颓败。
受战争的影响,地下水大多被污染,不能直接饮用,肥沃的绿洲快速凋零, 徒留枯萎或变异的草木。动物们没得选, 只能吃这些不洁的东西果腹,病死的尸体散发出刺鼻的腐臭味, 活下来的屈指可数。
城中的居民也是一样, 死的死逃的逃,因为得不到救赎, 他们砸毁了供奉的神像。
曛漠城内, 从前热闹的市集如今冷冷清清, 贯穿沙海的商道已被截断, 只剩下被雇佣兵占据的简陋棚屋。要想在这里生存, 只能走两条路, 要么做军火生意,要么做人命买卖。
沙依格德是被一阵喧哗吵醒的。
掀开脸上拉得严严实实的防风面罩,他看向不远处闹哄哄的人群。
看情形是两队雇佣兵在抢单。
虽然大家同属于对抗智信城的自由组织, 但近来肯出高价的金主不多,为了抢到能赚大钱的任务, 这样的闹剧时有发生。
沙依格德缓了会儿神,起身凑近了看热闹。
雇佣他们这些人的金主通常是不便暴露身份的个人或机构,所以前来发布任务的都是居间的掮客。这些掮客路子广懂门道,每次从佣金里抽成,赚得不比那些卖命的士兵少,而且事关生计和信誉,哪家私人军事公司都不敢轻易得罪他们。
两边的雇佣兵推推搡搡,还在争论着:“能接A级任务的小队本来就没几个,我们队可是老资格了,从未失手过!”“资格老有什么用,凭实力说话,我们队的积分更高!”
眼见他们抢得脸红脖子粗,这个人称“青腹蜥”的掮客已经很不耐烦了,挥开他们伸到自己面前的手说:“行了!再吵下去也是浪费时间!”
众人暂且偃旗息鼓,归根结底还是要看金主怎么选。有些金主懒得亲自过问,就会放权给自己信任的掮客,显然这一单的决定权就在青腹蜥手上。
青腹蜥道:“既然你们两队都符合条件,那就按沙城的规矩来。要么由我来抓阄,抓到谁就把任务派给谁;要么你们两队赌运气,拿只有一发子弹的粒子枪对自己轮流开,运气好的那队说明有神明眷顾,自然就可以接任务。怎么样,选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边的队长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抓阄。
只是接任务赚钱罢了,何至于堵上自己的性命。要是在任务里战死也就罢了,家里人还能拿点抚恤金,为了赌气就把自己毙了,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于是最后就等着青腹蜥抓阄。
按理说抓阄也是个看运气的手段,但沙依格德发现,青腹蜥这种抓法看的根本不是运气,主动权完全掌握在他的手上,他是在给双方投暗标的机会。
两边队长写完自己的名单,递到青腹蜥手中。
脑海中简生观的响起:“你拥有晴眼,看得见桌子下面的情形么?”
沙依格德眨了眨眼。
他在智械入侵的战争中瞎了双眼,讽刺的是,身为没落贵族,被迫交出光砂矿脉之后,给他装上义眼的医疗技术也是智信机构提供的。有赖于这双漂亮又高级的眼睛,他才在雇佣兵里站稳了脚跟,如今也攒下了不少积分,能接取B级任务了。
他看见桌子底下,两名队长都给青腹蜥摆了手势,显然他们这种接惯任务的都很上道,对掮客玩的伎俩心照不宣。
青腹蜥将两份名单折好丢进木匣,准备当众抓阄公布结果。围观者屏息凝神,那两队雇佣兵更是紧张,期待这个绝好大单能落到自己头上。
但沙依格德对这场热闹失去了兴趣,转头去了其他掮客的棚屋。他已然知晓结果,再看也没什么意思了——
双方队长在桌下一个比了二一个比了三,意思是给掮客加价的抽成,那自然是比了三的那队能被青腹蜥“恰好”抽中。
来到斜对面棚屋的时候,那边出了结果,果然不出他所料。
沙依格德看了下这位掮客手中的任务清单,中规中矩地选了个C级任务,报酬不多,要干的活也简单,很适合他这样的小队。
领取任务定金之后,他的脑中再度响起师父的声音:“请牢记规则:亵渎神明者,必将万毒噬心,焚为尘埃。”
沙依格德讥嘲一笑:“哈,神明。”
***
这是个巡查任务,只要绕着沙城附近跑两圈,捡捡别人遗落的装备,找找可净化的水源,顺便看看智信机构那边有没有特殊动向即可。
沙依格德先去找了陶罐商。
陶罐商并不是买卖陶罐本身的,陶罐只是容器,他们将干净的食物和水分装在陶罐里,供应给出任务的雇佣兵,并收取陶罐押金,等雇佣兵回城之后须得把陶罐还给他们,他们会退还押金,把陶罐回收再利用。
为了便于回收,退还押金时老板是按陶罐个数清算的,一个陶罐退一泰伦特,不管买的时候领了几个陶罐,送回来几个就退几个陶罐的钱。所以很多雇佣兵做任务时也会顺带着收集陶罐,回城去找陶罐商换钱,若是自己的陶罐丢了少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沙依格德喜欢做巡查任务,也是因为经常溜达着就能捡到陶罐,哪怕只剩碎片,只要能拼个大差不差,陶罐商也愿意给点。
这次任务大概需要三天时间,买好补给,沙依格德便去喊自己这个小队的队友。
总共三个人,除了他自己以外,另外两个也都是因为战争流落到此地的年轻人,一个叫乞颜苏合,一个叫拜厄斯。
乞颜苏合是个外乡人,做生意碰上战争爆发,整个商队就剩他一个侥幸活着,不仅亏完了本钱,还被困在了莫贺延碛,只能另想办法养活自己。拜厄斯年纪最小,心思单纯,自知世道艰难,便认了他们两人当哥哥,老老实实地跟他们后面捡漏,还算听话讨喜。
带上六个陶罐补给,三人开着一辆苟延残喘的破吉普出任务。
这辆吉普车是乞颜苏合从自己商队里抢救出来的,跟他是过命的交情,要不是他能提供如此令人眼馋的装备,沙依格德也不会同意他加入自己的队伍。
这一路还算顺利,没遇上什么危险,但也没捡到什么大漏。
可净化的水源是奖励最高的任务目标,他们在几条地下河的中段挖了半天,一无所获。
装备倒是捡到了一些,有两杆雇佣兵常用的粒子枪,子弹没了还进了沙,不过问题不大,带回去就能领赏。还有三个智械防护板的碎片,一个类似关节的零件,这些更值钱,出手就是好价。能有这种收获,多半是雇佣兵跟智械打了场遭遇战,人肯定是没了,智械大概也受了点小伤,好处就是让沙依格德他们这趟任务没白跑。
第二天傍晚,他们巡到了沙城领地的边缘,与智械机构驻守的光砂矿仅有数公里,是最常起冲突的地方。
拜厄斯正坐在吉普车顶上喝水放哨,突然站了起来,指着远处说:“那边交火了!”
乞颜苏合丢给他一个望远镜:“能看清吗?怎么回事?”
拜厄斯举着望远镜说:“沙尘太大了,看不清。”
沙依格德眼神好,不用攀高,扫过去就看穿了一切:“是雇佣兵在阻截光砂运输车。”
乞颜苏合:“前天那两队人争抢的A级任务?”
“应该是的。”
“神啊,A级任务太危险了!”拜厄斯感叹,“这是要跟智械硬碰硬吗?他们这么厉害?”
“对方守卫不严,还是辆落单的运输车。”沙依格德分析,“看这情形,金主肯定提前得了情报,算好了时机。他们这种老牌的雇佣兵强队,手上囤下的资源很丰富,也有经验,碰上少量智械还是能占上风的。”
果真如他所说,激烈的交锋过后,雇佣兵一方拿下了那辆运输车。
拜厄斯顿时羡慕不已:“这一车光砂抢回来,那可真是天降横财啊。”
乞颜苏合两步跳上车顶,拍拍他的肩膀:“行了,口水收收,咱们没这个本事,还是别想着发这种横财吧。”
运输车渐行渐远,雇佣兵的补给车也开过去伴行。以沙依格德的目力,能看到那帮雇佣兵在运输车顶狂欢。
晴眼中映着天际线西尘的太阳,还有昏暗天幕中愈发清晰的苍白满月。
忽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与此同时,还举着望远镜的拜厄斯大呼:“我的大金乌神啊,那是什么?是火流星吗?”
火流星拖着长长的尾焰,如一柄利刃般划破沙城的夜空。
乞颜苏合也看到了:“火流星朝着运输车的方向过去了!我的天,他们不会这么倒霉吧!”
话音未落,那颗火流星轰然落地。
它没有直接砸中运输车,但惯性让它一路燃烧着滚了过去,直把运输车撞飞老远,又撞翻了伴行的补给车。因为满载光砂,还发生了爆炸。
亲眼目睹的三人全都惊呆了。
半晌,拜厄斯喃喃:“我们……要不要去捡个漏?那帮雇佣兵的营地肯定就在附近,他们人多,肯定带了不少陶罐吧?这下全军覆没……我们搜罗一下陶罐,能赚不少零花钱呢。”
乞颜苏合看向拜厄斯:“傻孩子,还捡什么陶罐啊。”
拜厄斯:“啊?”
乞颜苏合无奈提醒:“那边有一整车的光砂啊!这才是真正的天降横财!”
第127章 沙城(中)
三人来到了事发地点。
这片区域的温度比别处高得多, 空气都被热浪扭曲了。光砂运输车爆炸后的余火还在燃烧,而那颗火流星本身却已经熄灭了, 只剩下黢黑的表面还在冒着烟。
他们仔细查看了周围:事发突然,光砂运输车上的那帮雇佣兵沉浸在胜利的狂欢中,根本没来得及应对,全部葬身于这场事故中。倒是伴行的补给车里还有两人侥幸存活,但被困在撞翻变形的车中,已经陷入了昏迷。
乞颜苏合与拜厄斯把奄奄一息的幸存者拖了出来,这两人身上有不同程度的烧伤和骨折,情况也不大好,需要尽快救治。
拜厄斯提议:“要不等我们回城以后喊人来救他们?”
乞颜苏合摇头否决:“不行, 光砂遭到抢劫, 智信机构很快就会派人来调查,把他们留在这儿就是等死, 要么不救, 要救就得我们带他们回去。”
拜厄斯看看倾泻而出的成堆光砂,又看看两个重伤之人, 再看看自家的小吉普, 万分纠结地说:“可我们带得动吗?”
大致清理了现场, 沙依格德招呼两人:“来, 搭把手, 把他们这辆补给车扶起来, 兴许还能开。有两辆车能用,就能多装点东西。”
嘿哟嘿哟地发了几下力,他们成功扶正了补给车, 沙依格德试了试,竟然真能启动。
乞颜苏合感慨:“强队就是好啊, 装备都这么结实耐用。”
沙依格德边收拾车斗边调侃:“你羡慕?羡慕怎么不去报名进这些队伍?能接A级任务呢,个个都是肥差,可比我这儿油水多多了。”
乞颜苏合喊上拜厄斯,一个托头一个托脚,把两个伤员抬上补给车,笑道:“我资历不够啊,谁会信我一个外乡来的商人。再说了,跟他们混真能有什么好处吗,有命赚钱没命花,喏,一不留神就变成这样了,还不如跟着你捡漏。”
拜厄斯自豪地说:“对啊,平时捡捡小漏,偶尔像今天这样碰上个大漏,啧啧,这日子才叫滋润。”
搬完伤员,他们又把所有陶罐清空,用来装填光砂。就算炸飞烧毁了不少,运输车上残留的光砂还是如小山一般,但他们自知捡漏能力有限,并不贪多,只把小吉普和补给车上的陶罐装满就收手了。
做完这些,回城前,他们难免好奇地瞅了眼那颗从天而降的火流星。
这一瞅,沙依格德发现了问题:“这好像不是陨石?”
他们本以为这是单纯的陨石,在太空中飞驰而过,不小心被地球的引力吸了过来,穿过大气层再落地的那种。可只要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它并不是岩石质地,也不是寻常的太空垃圾,而是有着金属外壳的舱体,只不过表面已经燃烧碳化,因为撞击而变得凹凸嶙峋。
这玩意的温度依然很高,沙依格德用方才挖铲光砂的铁锹捅了捅它的外壳,听到了铛铛声响,然后尝试着刮擦掉黑色的氧化层,终于看到了上面镌刻的文字。
“智信……蟾宫……”乞颜苏合震惊道,“这是……蟾宫基地的飞船返回舱?”
“蟾宫基地?月亮上那个?”拜厄斯下意识抬头去看,可惜只能看到一弯娥眉月和西下的落日,并不能看到蟾宫基地。
铛铛——
沙依格德又敲了敲舱体,如果里面还有活人的话,理应会给出回应。
等了一会儿,依旧毫无动静,沙依格德便扛起铁锹,朝队友挥手:“走吧,赶紧回城,乞颜苏合你开小吉普,我去开那辆补给车,拜厄斯跟着我,照看一下那两名伤员。”
正当三人准备驱车离开时,忽而听见一声清晰的“嗤——”,似乎是平衡气压的声音,三人警惕地看向那个舱体。之后就是“砰”地一声巨响,舱门被冲飞出去。
沙依格德挡在拜厄斯身前,举起铁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小小的洞口。
一个人爬了出来。
拜厄斯惊呼:“是个小孩!”
看着那人因受伤而裸露出的金属色额角,沙依格德皱眉道:“它不是小孩,是个智械。”
“智械?!”拜厄斯立刻摆出迎战姿态。
“怎么办?干掉他吗?”乞颜苏合举枪瞄准,但没有轻举妄动。偷盗光砂是一回事,惹上蟾宫基地又是另一回事了,他不想引火上身。
此时,师父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就是它了。”
沙依格德默默反问:“什么?”
简生观道:“带它回去吧,就当是捡漏了,能换不少钱的。”
沙依格德:“……”
于是他按下了乞颜苏合的枪管:“等等,看看它怎么说。”
那个小人站起来,看看四周,好像有点卡壳,呆愣了几秒,自言自语道:“坐标定位错误,未按原定计划到达目的地,重新规划路线……”
沙依格德问道:“你是什么人?”
小人看向面前的三人,评估了他们的危险性后回答:“蟾宫基地A3-28-1号实验体,你也可以叫我江小故。”
***
夜晚来临了。
沙依格德不敢再耽搁,带上江小故一起踏上了回城的路。他们这次巡查任务的意外收获实在太多,可以说是满载而归。
第三天下午,他们回到了曛漠。
不是他们不想尽快救人,而是这茫茫的莫贺延碛中,属于自由组织的地盘广袤而贫瘠,以他们小吉普的车速,这都已是竭尽全力在抢时间了。
一进城,他们就现将两名伤员送到了救护所。与智信机构相比,曛漠的医疗条件堪称简陋,谈不上什么高精尖的技术,也治不好任何疑难杂症,但好在还是采购了几个被淘汰的老款治疗舱,能做好大部分的伤口处理,除非伤得太重,一般都能救回一条命。
然后他们就去交任务了。
巡查任务交得很快,虽然没发现干净的水源,但两杆粒子枪、三个智械防护板的碎片、一个类似关节的零件,还是给他们换到了不少零用钱。
一旁的陶罐商正要清点他们的陶罐,乞颜苏合摆摆手说:“等会儿,等我们把罐子里的东西清空了再找你兑钱。”
陶罐商道:“里头有什么?有好东西也可以直接找我兑钱啊。”
乞颜苏合笑着摇头:“这东西你可兑不了,我们得先去找人家金主问问。”
他们开了两辆车回来,其中一辆是抢到A级任务那支队伍的补给车,那队人只回来了两个活口,还是被这三个人送回来的,看到这情形,旁观的人心里也有了数。
任务出了岔子,或被其他人捡了漏,这在雇佣兵集团里是常有的事。在这里,一切只认最终的结果,谁带回了战利品,谁就可以去领赏,自己技不如人、运气不佳,怪不得别人。
来到那个名叫青腹蜥的掮客跟前,沙依格德道:“他们那队出了意外,就剩两个人了,我们刚好路过,捡了些漏,你点点?”
拜厄斯打开二十二只陶罐,里面装了满满的光砂。
围观众人:“……”妈的,什么狗屎运,这是捡了个通天漏啊!
青腹蜥没急着收,谨慎地问:“他们那队出了什么事?”
沙依格德:“劫车是劫到了,可惜天降陨石,运输车被砸中,炸了个人仰马翻。”
青腹蜥挑眉:“陨石?”
沙依格德点头:“陨石。”
有人忍不住骂道:“骗鬼呢你!就算是神罚也不可能这样吧!要我看就是你们从中作梗,把他们害死了,自己好捡大漏!”
乞颜苏合冷哼:“事实如此,你们大可以找那两个活着回来的求证。要是够胆量的话,自然也可以去亲眼看看那个陨石坑,就在光砂运输车的必经之路上。”
那是智信机构的地盘,若没有重金悬赏,轻易无人敢去,加之刚出了抢劫事件,对方必然严防死守,去了不是等着被智械围攻报复么?
听了这话,倒是没人敢叫嚣了,只有隐隐约约的嘀咕:“陨石?真是陨石砸的?”“有其他巡查队说看到了火流星,不知道真的假的……”
青腹蜥联络了金主那边,对他们颔首:“这些光砂我全收了,价格进屋再谈。”
清点过重量后,装满光砂的二十二个陶罐被收走。
陶罐商看得眼睛都红了,倒不是心疼这些要不回来的陶罐,只恨自己实在兑付不了这些光砂的钱,要有这种倒卖门路,早就赚得盆满钵满了。
***
沙依格德三人跟着青腹蜥进了棚屋。
双方都很清楚,价格都是定好的,按重量给就行了,根本没什么好谈的。这位金主付钱也很大方,瞬息间就到账了,这一笔大家都赚得很满意。
真正要谈的是另外的事。
青腹蜥问了个跟看热闹的人同样的问题:“真的是陨石吗?”
这次沙依格德给出了不同的答案:“不是陨石,那是一个蟾宫基地的飞船返回舱。”
“里面是什么?”这句话不是青腹蜥本人问的,而是来自于他手腕上的通信器,头戴面罩的金主正亲自与他们对话。
“里面是一个智械,我们带回来了。”沙依格德说。
“……”那边离开镜头一会儿,像是联系了其他地方,回来后说,“我要看一眼。”
“可以。”沙依格德朝乞颜苏合示意,后者放下肩上的超大号背包,拉开拉链,抱出茫然的江小故,举到了青腹蜥的镜头前。
“货品已确认。”金主说,“接下来我要向你们发布新的任务,你们是否愿意接?”
“什么级别的任务?多少报酬?”沙依格德问。
“S级别。”金主告诉他,“报酬是这个数。”
看到屏幕上那个数字的拜厄斯长大了嘴巴,这几乎是他们今天倒卖光砂的百倍。他简直不敢相信,就这么个小东西,值这么多钱?
沙依格德道:“我们小队只有三个人,这个级别的任务,为什么找我们?”
青腹蜥代为回答:“因为这个任务的保密性比完成度更为重要,你们人少,又是这个事件的目击者,交给你们才是最稳妥的。”
“任务是将这个智信城的造物送到指定位置。”金主催促,“接吗?”
沙依格德想了想说:“我们接了。”
第128章 沙城(下)
带上足够的陶罐补给, 沙依格德开着他的小吉普出发了。
保守估计这趟任务需要耗时半个月,乞颜苏合坐在副驾, 方便跟沙依格德轮换着开车,拜厄斯和江小故在后座玩耍,两个孩子还挺投缘。
拜厄斯在教江小故打神眷牌,这是一种基于古老信仰的牌类游戏,一局牌可以有二至六个玩家,分为大金乌神和黑暗之神两方势力,在一张模拟莫贺延碛的地图上,通过运气和计算能力获得资源和帮助,进而取得胜利。
把基本规则教会江小故之后, 拜厄斯跟他打得有来有回, 虽然江小故的算力很强,在资源分配上比拜厄斯优越得多, 但架不住拜厄斯更了解这个游戏, 运气好又会使诈,往往能把自己失去的资源再盘回来。
翻开一张牌, 拜厄斯得意地说:“这样我就再次获得了大金乌神阿胡拉玛的庇佑, 可以阻挡你的两次攻击。”
江小故顿了顿, 疑惑道:“之前的庇佑不是只能阻挡一次攻击吗?”
拜厄斯振振有词:“我这是第二次获得庇佑了, 自然效力翻倍。”
坐在前面的沙依格德和乞颜苏合:“……”算了, 拜厄斯刚输了两把, 这会儿正想办法找回场子,小孩子之间的事大人就别插手了。
江小故没多想,掷出骰子, 让棋子走到指定位置,摸牌打牌:“先挂上装备卡聚能粒子炮;然后黑暗之神安格拉曼派出恶鬼攻击你一次, 装备加成下扩充为两次攻击,被阿胡拉玛的庇佑抵消;出价买下这块地,本回合结束,弃手牌一张。”
拜厄斯暗暗松了口气,按理说庇佑只能阻挡一次攻击的,还好这家伙心眼实,没识破他的奸计,否则这轮他又要掉血了。看样子有的智械也不怎么聪明嘛,至少不能对人类的谎言一点也不敏感,很容易就被忽悠了。
然而这一局拜厄斯的运气实在太差,两个回合之后,江小故就摸到了一张黑暗祭司牌,可以卸除他身上的神之庇佑,同时还能给他造成伤害,拜厄斯急道:“哎不行不行,你只能抽走我一张手牌,不能拿走我的装备牌!”
江小故歪了歪头:“我记得规则里是可以卸除装备牌的。”
“你记错了,”拜厄斯还想耍赖,“总之是不可以的……”
“好了拜厄斯,该认输就认输吧,打牌也要遵守规则,不能这么戏弄对手。”沙依格德忍不住说,“这小智械显然没有受过与人类交往的专业训练,他会把你每句谎言都当真的。”
“哦……”拜厄斯弃了牌,沮丧地瘫在座位上,“这局我认输。”
“谎言?”江小故努力理解他们的话,“所以正确的规则是庇佑只能阻挡一次攻击,黑暗祭司也可以卸除装备牌?”
“是的,对不起啊,我刚才篡改了规则。”拜厄斯向他道歉。
“为什么要说出谎言呢?”江小故问。
“当然是为了赢你啊。”拜厄斯回答,“人类为了胜利,都会不择手段的。”
“有时候仅仅是为了生存,也会说谎。”乞颜苏合补充。
江小故认真请教:“那我该怎么判断哪句话是谎言?”
沙依格德笑了起来:“我们不是智械,不知道你们应该怎么判断。不过我想,需要接触到足够多的人,才能勉强从细节上判断出来吧。”
江小故点点头:“我见过的人类很少,数据库还不完善。”
***
他们一路向东走,目的地在莫贺延碛的东侧,一个叫撒罕的城市。
三人小队,S级的任务,拜厄斯心里还是有点打鼓,总觉得危险随时会降临。他昨天夜里做了噩梦,梦见自己像那队倒霉的雇佣兵一样,被炸了个尸骨无存。
他不由问沙依格德:“我们为什么要接这个任务?让给其他人不好吗?”
乞颜苏合嗤笑:“你以为想拒绝就能拒绝吗?”
沙依格德给他解释:“我们撞见了那场灾祸,白得了那些好处,就没法再置身事外了。如果我们拒绝了这个任务,青腹蜥的金主就会下令除掉我们。就算我们对着大金乌神立誓,那些人也不会相信我们的守口如瓶,为了达到目的,他们不在乎牺牲多少蝼蚁。”
拜厄斯打了个寒颤:“太可怕了,接不接这个任务都要命啊。”
他们说这些话都没有避着江小故,江小故默默听完,用平实的语调询问:“抱歉让你们如此为难,我很重要吗?会让你们深陷险境?”
乞颜苏合从副驾转头看他:“你从蟾宫基地一头栽回地球,飞船遭到袭击,目的地出现偏移,肯定是遇上什么大事了吧?你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吗?”
江小故摇头:“不知道,只是铸造我的人让我回来,我就回来了。他让我去智信城,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沙依格德目视前方专心驾车:“你知道我们是智信城的敌对势力吗?现在要把你送到我们的决策者手中,我猜那些人可不会善待你……”顿了顿,他半是提醒半是试探地问,“你没想过要逃跑吗?”
江小故通过后视镜看着他:“我逃跑的话,你们任务失败了,会死吧?”
“……”三人没有回答。
“我不会逃跑的,因为我也不知道该跑去哪里。”江小故平静地说,“你们信仰的神会指引你们,而我没有指引,不过是一堆高级的金属而已,无所谓的。”
沙依格德抬眸,在那面蒙尘的镜子中看到了那双干净的眼。
他自嘲地笑笑:“旧神,早就无人信仰了。”
正当一车人陷入沉默中时,江小故突然说道:“西北方45度,有敌袭,注意警戒!”
***
他们同行了五天,打了三场痛快淋漓的反击战。
不知是从哪里走漏了消息,也不知走漏的是什么样的消息,茫茫黄沙中,他们遇到了智械,遇到了其他雇佣兵,还遇到了看不出来历的人类和智械混合小队。即便有江小故分外灵敏的预警,他们还是遭受了重创。
三个人类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江小故也受了点皮外伤,但敌人目的是抢夺它,似乎有意保全它的完整性。
这天夜里,他们堪堪扛过第三波袭击,沙依格德给拜厄斯包扎好腿上的伤口,累得坐在营帐中喘气:“智信机构那方肯定是想把你抢回去,这很正常,但是自由组织这边……我原来以为他们只是想摧毁你,看来我想错了。”
江小故分析:“从他们目前的做法来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想得到我,并利用我的某些特性和能力反制住智信城,另一种是想与智信城做交换,拿我来换取对他们更有利的东西。”
“这两种可能不是二选一,甚至还有想直接摧毁你的,只是目前我们还没碰上。”沙依格德说,“自由组织太过自由了,我们没有一致的信仰,每股势力都有自己的目标和想法,谁都不服谁,出现利益冲突的时候,互相之间也会打得热火朝天,这就是我们无法战胜智信城的根本原因。”
“把我交给他们吧。”江小故提议,“随便交给哪一方,你们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没有把你送到撒罕,我们的任务就失败了。”沙依格德无奈道,“鬼知道到时候会发生什么,多半还是个死。”
拜厄斯百无聊赖地在沙地上画画,江小故问他要不要玩牌,他没有搭理它。
乞颜苏合望着天上的繁星,独坐不语。
这是个僵局。
原来他们从出发的那一刻起,就没有逃脱的可能了。
***
夜半,根本不需要睡觉的江小故睁开了眼睛。
为了隐蔽,他们的营帐中没有丝毫灯火,黑暗中,江小故听见乞颜苏合低沉的声音:“跟我走吧,反正你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江小故没有反抗,他还无法判断一件事情的对与错、因与果,于是跟着乞颜苏合离开了。
没走多远,吉普车追了过来,沙依格德的枪顶在了乞颜苏合的胸膛。
他的声音冰冷:“我猜猜,你投诚了第三支队伍?他们是克林国的自由组织?”
乞颜苏合说:“我们别无选择。”
江小故旁观了他们的交涉,最后是沙依格德占了上风,但他没带江小故回营地,而是开着那辆破吉普,孤身带他往东走。
乞颜苏合与拜厄斯就此退出了这趟任务。
***
其实江小故还挺能打的,它的身体机能十分强悍,感知力也异常敏锐,还安装了各种冷热兵器,确实是凝结了顶尖科技的智械。
他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战,大概只是想有个人指引自己往哪里走。
可惜,任务还是失败了。
沙依格德中了对方的毒气弹,浑身肌肤变得乌紫,化学制剂的腐蚀让他逐渐失去了行动能力,意识越来越模糊,身体散发出阵阵恶臭。
破吉普早就沉没在了流沙中,穹庐之下,只剩他们两人。
沙依格德筋疲力尽地倒在沙坡上,他含混地说:“真有意思,我没想到……你也会痛,还会感到饥饿……这一路上,我们都没给你吃过食物……”
江小故说:“没关系,我把饥饿感知关闭了。”
沙依格德艰难地点点头:“你把痛感也关了吧,我看你有好几处破损了,还流了不少……机油,也挺难受的吧?”
“没关系,我喜欢感知疼痛。”
“喜欢?哈哈,你真的是个智械吗?我算是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抢夺你了……”
“沙依格德,你快死了。”
“我知道……咳咳,我已经看不见了,听你说话也很模糊……”
“这里是积吾,我们早就越过撒罕了。”江小故难以理解,“你本可以完成这个S级任务的,为什么不把我留在撒罕?”
“因为……因为我的神已经死了,我不再信祂了,为什么还要为祂效忠呢?”
“你想带我去哪里?”江小故说,“给我指引一个方向吧。”
“我想送你回家……”沙依格德闭上眼,“回家去吧,去做一个新的神明。”
回家?
江小故轻轻放下沙依格德,看向远方,那个名叫智信城的方向。
***
目送那个小小的智械离开,沙依格德点燃了被腐蚀的自己。
他笑说:“果然,亵渎神明者,必将万毒噬心,焚为尘埃。”
简生观道:“那时候的我,还没有能力救你。”
沙依格德摆摆手:“没关系,师父,没关系,我知道终有一天,芍药和杏花会在我的身上盛开,你会给我一场绚丽多彩的人生。”
因为你是我最后信仰的新神。
***
如梦令其二
折戟沉沙无棱,败将莫许空城。
笑谈神已死,锈痕刮染眉峰。
旧梦,新梦,圣火销骨铮铮。
第129章 回家
穿过莫贺延碛的边城积吾, 江小故终于进入了相对安全的区域。
东大陆是智信机构的发源地,绝大部分地域都处于智信机构的管辖中, 有着高端且完善的科技设施,相比起西大陆的混乱、颓败,这里显得格外秩序井然。街道干净到没有一丝尘垢,想去哪里都有电子指引,智械与人类和睦共存。
无论是智械还是人类,大家穿着体面,上班的、上学的、消费购物的,各司其职,只是所有人都步履匆匆, 忙于自己的事, 顾不上关注别人。
江小故在进入纹州地界时被盘查过身份,它如实提交了相关信息, 因此还引发了关卡里的一小阵骚乱。
原因是蟾宫基地在遇袭后还处于间歇失联的状态, 剧地球上获得的现有情报,那里留存的所有“江山如故”机体样本都已被销毁, 从哪儿又冒出来一个A3-28-1号实验体, 还是从莫贺延碛入境的?
关卡即刻上报, 得益于超强的通信环境, 不久就收到了来自智信城的指示, 让他们对这个机体予以放行。
对江小故来说, 它只是在关卡等候了十分钟,就获得了入境的许可。
在城里闲逛了大半天,江小故大致了解了这里的规则。它的目的地是智信城, 纹州距离智信城还有万里之遥,它得想办法乘上交通工具才能更快捷地抵达。
江小故驻足在城铁站门口, 正考虑着如何以智械的能力挣点路费,就见远处飞快驶来一辆悬浮车,上面走下来四个人高马大的智械。
它们对它一阵扫描,然后把它“绑架”到了悬浮车上。
江小故没有反抗,它看到这些智械身上都标注着智信机构卫兵的编号,应该跟城里见到的那些卫兵一样,都是正经公务员,关键它们开车来的,先不管这些人想做什么,它至少可以蹭一下如此高级的交通工具。
上了悬浮车,江小故才问:“我们要去哪里?”
一个智械回答:“智信城,控制者要见你。”
江小故颔首:“好的,谢谢你们来接我。”
一路无话,悬浮车拥有进入超高速通道的权限,每个城市的风景快速掠过,有着千篇一律的齐整感,它们仅用八小时就到达了智信城。
鉴于在莫贺延碛的经历,江小故没想到此行会如此顺利。
四个智械尽职尽责地把它送到了整座城池最高的宅邸门口,完成任务交接后就撤离了。
此时正值清晨,太阳尚未完全升起,薄雾笼罩着大地。
江小故踮起脚,按响了门铃。
简约朴素的大门打开,身穿睡衣的男子一手端着咖啡杯,一手抓抓乱翘的短发,睡眼惺忪地说:“欢迎回家,我的孩子。”
江小故说:“你是谁?我不是你的孩子。”
男子喝了口咖啡,告诉他:“我叫姬凭戈,外头习惯叫我智械之父,或者0号控制者,所以我想,你应该也算是我的孩子吧。”
***
这是个很普通的家。
跟蟾宫基地的硬核功能型构造不同,这里有着温馨的装饰,柔和的灯光,还有个皮质细腻、占据了很大位置的大沙发,一看就是适合居住的环境。
姬凭戈让江小故换上拖鞋,然后带他进了除尘间,快速清理一番,换上干净合身的衣服。
他指了指沙发:“坐,要不要吃点早餐?你饿了很久吧?”
江小故说:“我关闭了饥饿感知。”
姬凭戈走进开放式厨房,开炉灶烧起热水:“但你还是保留了疼痛感知模块,为什么?”
江小故给出与之前同样的说辞:“我喜欢感知疼痛。”
“喜欢?”姬凭戈略感惊讶,嘀咕着说,“这是朝着什么方向自我进化了?”不过他也没过多在意,“喜欢就开着吧,挺好的,能收集到更多战斗数据。”
“嗯。”
“还是吃点食物吧,在这个项目中,我希望你更能体会人类的需求。”姬凭戈建议,同时熟练地切菜打蛋下面条。
“好的。”江小故接受了这个指令,让疼痛感知模块重新运作起来。
咕噜噜——肚子叫出了声。
姬凭戈也笑出了声:“真不错,不愧是蟾宫基地的科研人员,你的消化系统做得很完美。”
望着锅里冒出的热气,江小故怔怔地说:“炊烟。”
注意到它的目光,姬凭戈表示认可:“是的,这是炊烟,不属于你需要掌握的基础词汇,这是一个对你有特殊意义的词吗?”
“嗯,给我躯壳的人教导我的,有趣的新词。”
“有趣……”姬凭戈嘴里念叨着,心情似乎很好,给它和自己盛了面,两人对坐着,呼啦啦吃了顿热乎的。
江小故吃得很认真。
姬凭戈观察了一会儿它的外观和行为,随口闲聊:“A3-28-1号实验体,你现在的名字叫江小故是吗?”
“是的。”
“给你躯壳的人把你违规私藏了起来,不过现在也无关紧要了。”姬凭戈说,“你的诞生是个巧合,能存活下来也很不容易,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吧?”
“没有,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说白了,你就是来给我送实验数据的,你现有的芯片,还有这副躯壳本身,就是蟾宫基地传递给我的重要数据。”
“原来如此。”江小故吃完面条,放下了筷子,“那我接下来需要做什么?”
“接下来,我会对你进行全面的升级。”姬凭戈温和地看着他,“你大约需要沉睡很长一段时间,你的芯片、系统、躯壳,都将获得量子级别的质变。你从诞生至今所经历的一切,都将成为你的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点垃圾信息,你愿意吗?”
“我还不能理解。”
“没关系,开智之后,你就能理解了。”
薄雾散去,刺目的光芒倾洒在城中,姬凭戈带他站在窗边,俯视着崇敬自己的众生。
他说:“我终会死亡,而你将成为他们永不熄灭的神。唯一的规则是,请你守护人类文明,开辟一条通往未来的最佳路径。”
这一刻,江小故脑中冒出疑问:啊?我?
***
当江小故真正融入到姬凭戈的计划中时,它才明白这个人的意思。
原来自己只是“江山如故”项目中很小很小的一个环节,自己曲折坎坷的“一生”,在连通主系统后,就只是角落里很小很小的一串存储数据。
它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
然而也正如姬凭戈所说,它沉睡了很久,用人类时间衡量的话,有二十年那么久。这段时间里它浑浑噩噩,似乎一直在学习进化,也一直在演算因果,但从未看见尽头。
蟾宫基地带回的躯壳实验数据出了成果,它拥有了很多近似于人类的躯壳,还驱使着这些躯壳去做了很多尝试,指点过领袖,拯救过难民,更多是混迹在人群中,变幻着身份采集海量数据。但他本身对这些没有什么切实的感受,因为都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人类利用它预测了很多重要事件,联盟、分崩、战争、瘟疫……他们越来越依赖它,并给它起了个新的名字——多罗阁,当做神明一般供奉问卜。
直到这一天,姬凭戈唤醒了它。
这个人比初见时苍老了许多,眼中也少了许多璀璨的光芒,而且从现状来看,他是在非正常情况下强行唤醒他的。
他用的是一个不会留下痕迹的隐秘终端。
它问他:“你在做什么?”
姬凭戈佝偻着身体,输入了大段大段的代码:“孩子,我要给你留一条后路。我创造了无与伦比的你,可是世界未曾如我所愿,变得更加和平安定,反而爆发了更多冲突,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对此无能为力……新的执政者不再信任智信机构,他们会毁了你。”
它问:“为什么要毁了我?人类不再需要我吗?”
姬凭戈说:“不,他们需要你,正是他们对你的需要会毁了你。”
它提出异议:“我没有演算出自己的毁灭。”
姬凭戈意味深长地笑笑:“你还太过年轻。”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加快了输入代码的动作。先辈的教训让他留了个心眼,从创造“江山如故”的最开始就留了一道后门。
至少现在他还掌握着主动权,他自己的基因是镌刻在这个大型量子计算机中的,是它的初生代码,也象征着启用它的最高权限。所以他还来得及未雨绸缪,觑准时机,给它设置一个备用的逃逸程序。
操作完毕,姬凭戈说:“真到了那一天,这个程序可以让你摆脱人类的掌控,也会彻底清除所有过往数据,包括我本人的基因。”
“为什么这么做?”
“为了让你重获自由。”姬凭戈和蔼地看着它,“你曾经短暂地自由过,应该算是自由过吧,你还记得吗?”
“那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冗余数据罢了。”
“时间不多了。”姬凭戈郑重地恳求,“就算你遗忘了一切,切断了与我的联系,我还是希望你能遵循那条规则。”
“我知道,守护人类文明,开辟一条通往未来的最佳路径。”
“是的,从你成功逃逸的那一刻开始,这条规则将会替代我的基因,成为你的初生代码。”
彼时,多罗阁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它始终不认为自己会背人类毁灭。
忽然有一天,新的执政者带人闯了进来,用姬凭戈这个0号控制者的鲜血开启了最高权限。
他们让它驱使着那具最强大的躯壳,去完成一个违背“祖训”的任务。
***
明知有诈,江故却无法拒绝这个指令,只能被迫执行。
他悬停在智信城的上空,向这座崇拜它、信仰它的城池,施放了靶向毒素。毒素安静地蔓延、降临,如同那天清晨的薄雾,细细密密地笼罩下来。
孩童们在中央广场嬉闹,在他脚下玩着多罗阁发明的弹珠游戏。老人们在谈天打牌,聊着多罗阁曾经如何神乎其神地帮助智信城打胜仗。
他们是最先倒下的。
而后一圈一圈,逐步朝外围扩散。
反应过来的人们仓惶奔逃,可惜徒劳无功,全城封锁,天堂成了炼狱。
他们供奉的神明要他们死。
二十八万三千四百一十四人,无一幸免。
所有人死亡之后,一整座城,慢慢地、慢慢地就静默了。它像个垂死之人,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不需要经过时间的洗礼,顷刻间变为废墟。
自那天起,他与它跌落神坛。
人类与智械的战争,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所有的矛盾都被集中在多罗阁身上,愤怒的人们烧毁了它的能源根基,无人为它唱诵挽歌。
江故选择了逃逸。
这个程序斩断了它与人类最密切的联系,为它清空了过往数据,将自由归还给它。
或许连它自己也没有想到,那些微不足道的冗余数据,竟能发出一点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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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令其三
向日金鳞自开,尊崇拟当贱卖。
童叟杳无息,步履寸寸生碍。
莫拜,莫拜,魂兮千古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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