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天暮雪乱,寒风削骨。
近十年来最冷的一日,也没有消减京师上元灯会的热闹。
这座百岁都城艰难地重拾往日繁华。红灯漫挂闹花市,来往行人将原本宽阔的东西二市挤得水泄不通。
第五阙请客之后便离开了,她有令在身不宜久留,更何况睦洲节度使还来了,她得去找她上峰。
离开时和沈逆约定,近日会带厚礼上门拜访。
第五阙走后,沈逆和曾倾洛两人骑马穿过闹市。
沈逆坐于玄色高马,绯袍大氅,腰间蹀躞带上的金鱼袋分外醒目。
软雪落在沈逆的睫毛上,璀璨的花灯和巨大的火轮轮番映入她琥珀色的瞳孔内。
路过她的人无不暗觑。
从官袍到配饰,都在彰显她的身份。
和她太过年轻迷人的面庞不太相符。
曾倾洛看她半晌不言,或许是为了大师姐爽约一事不悦,想让她开心一些,便道:“我听闻东市西南有一家花店进了几株稀罕的花,大师姐不是很喜欢花的吗?要不要去看看?”
回神的沈逆说:“府里的花昨夜被吹了个干净,是得添置一些。”
曾倾洛这便带路,两人一起来到花店。
还没进花店,两人脚步俱是一顿。
这户是三进的大宅,前门卖花,一进之后便是前厅。
素白的帷帐垂在前厅正中,隐约听见哭声从帷帐之后传来。
这户人家正值丧期。
曾倾洛:“来的不是时候。”
陈柜内,琉璃罩子罩着几束正值花期的冰蓝夜昙。
冰蓝夜昙本身就稀有,还和师姐有些渊源。
沈逆向前厅唤了一声。
此刻正厅停着一口棺,棺盖半敞,露出死者遗容。
堂前西阶立着明旌,上书“刘吉之柩”。
刘吉发妻徐氏和儿女们正迎着来往的亲朋,红着眼睛叙旧。
一位拄着拐的男子跟徐氏感叹,他在外打仗回来得晚了,竟没能见到刘兄最后一面。
两人说了一会儿体己话,徐氏看那拄拐男子的残腿,担忧道:
“你这腿,往后没个人照顾怎么行?”
拄拐男子笑道:“婶子不必担心,我们那侯君美得跟神仙似的,心肠还好。随她打仗只要脑袋还在,断了哪儿她都能给帮忙续上。三日之后她为我定制的新腿到了,我就能行动自如了。最重要的是,抚恤金足够花两辈子。”
站在一旁的刘家长男却想,一个行军打仗的女人能美若神仙?夸大其词。
这时,听见了门外客人的轻唤。
徐氏问长男:“店门未关?”
长男:“忙忘了,我这就去。”
长男拨开帷帐,见几步之外的陈柜前站着两位女官。
只看了一眼那个高的女官,长男便怔住了。
那女官长身玉立,柔媚的眉眼似秋水含情,盈盈雪肤仿佛能点燃整个上元节的灯。
沈逆:“店家,这束冰蓝夜昙能不能都卖给我?”
未等长男回应,屋内徐氏喊了一声:“不——”
沈逆诚恳道:“价钱好说。”
徐氏那一声却不是对着外面。
整个灵堂的人的表情都和她如出一辙,见了鬼似的看向棺木。
他们也的确算是见了鬼。
方才一位亲友行至棺边,断气两日的刘吉突然仰着脸,从棺木中坐了起来。
余光里,徐氏还以为是那亲友扶起尸体,喊了这声“不”。
却见亲友大骇退后,喊着:“我可没碰他!”
刘吉脸上抹着入土前最后一次迎来送往的艳妆,身着寿衣,口含角柶,脖子软如面条,几乎要挂不住头颅。喉咙里发出咯啦咯啦的声响时,脸渐渐转正。
待他面朝众人时,众人发现他的双瞳在失控地抖动,眼眶几乎被狂震的眼珠撞裂,眼球外突,模样极其可怖。
徐氏惊恐万状,一屁股坐到地上。
长男大喊一声“诈尸啦”,吊丧众人四散奔逃!
刘吉身子乍起,张着嘴冲着腿软的徐氏要扑上去。
徐氏吓得已经忘记自己还长了腿,坐在地上动也未动。
下一刻,刘吉的天灵盖被巨大的力气往下揿,重新揿回了棺材里。
已经火速躲到墙角的长男,眼睁睁地看见门口那女官横空踏来,一阵劲风扫过,单手将出笼的野兽压回了笼中。
刘吉模糊地喊叫着,奋力再起身,沈逆一脚蹬向半敞的棺盖。
沉重的香樟木棺盖轰隆隆地冲向刘吉半起的面门,将他撞了回去。
咣——
棺材严丝合缝地盖好。
小跑而来的曾倾洛手压在腰间的武器上,脸色惨白,呢喃着:
“……不可能。”
沈逆知道曾倾洛为何害怕,但她眼中无惊无澜,只有冷静到冷酷的专注。
拄拐的男子本来都跳到后院了,听到动静又返回来,喊道:“侯君!”
沈逆认出了这是她的兵。
沈逆道:“离远些。”
那头长男心下大动。
真是那靖安侯沈逆,这仙人颜色,当世罕见!
惊魂未定的徐氏正待开口,棺木“喀嚓”一声从中间爆裂。
被炸开的整块木板在空中高速横扫,对着徐氏的脸就去。
徐氏惊呼之时,沈逆旋身至她身前,单手轻松一抓,竟牢牢将两位大汉都未必抬得起来的木板凌空抓住,反手甩回,木板砸中刘吉面门,烟尘四散,木板碎成几片。
曾倾洛即便害怕,依旧大喝一声,从后背拔出武器。
那武器拔出时不过手掌厚度,从身后舞至身前的过程中,紫色的电流噼啪作响,竟变作和她人等高的重剑。
曾倾洛毫不畏惧地冲上前猛砍。
这一砍仿佛砍中无比坚硬的金属,火花四射间,寿衣被砍破,露出烧得发红的义体。
刘吉的脖子发出机械超载的尖锐轰鸣,拉伸至水管形状,细长又柔韧,带着他翻白眼的脑袋往后横扫。
曾倾洛一惊,自己这一剑居然没能砍伤他,立即提剑挡在身前防御。
刘吉的脑袋被他的脖子当做流星锤,巨大的撞击力撞中曾倾洛,将她撞飞数米,栽进亲朋送来的衣被中。
徐氏这会儿回过神来,提醒道:“我夫君他半身都是义体!”
长男趁机上前将阿母拖走,藏到墙后。
拄拐男子一头的汗,“义体异化?怎么可能……侯君,这是黑——”
他后半句话没能说出口,沈逆凉凉的眼神让他头皮发麻,闭了嘴。
沈逆脱去大氅,欲放置在胡椅上。
想了想,放在这儿恐怕会沾到灰尘,溅到血或者染上残留在义体内的动力液的话,今晚师姐别说和她同床共枕,恐怕都不会让她进卧房。
沈逆轻叹一声,没辙,将大氅折叠后拢到左手弯内挂着。
隆冬腊月,呼啸的穿堂风从她身前吹过。
只着一件丝质绯袍的沈逆形似雪松,八风不动。
右手向下一抖,手中凭空多了一根银白色的三尺戒棍。
再一抖,三尺戒棍翻下一截,变做六尺。
幞头的垂脚在风中摇摆,沈逆凝视着面部五官逐渐错乱的刘吉,平静道:
“将令堂带走,她不会想看接下来发生的事。”
长男忽然意识到她在跟自己说话,应了一声“好的姐姐”,便拽着徐氏往后院逃。
刘吉向沈逆猛抽。
沈逆翻身而起,降下时重重踩在他的脑袋上,碾入地面,后脑壳直接被她踏碎。
与此同时,戒棍当空劈下,将刘吉的脖子利落地砸断。
噗呲——
滚烫的动力油从脖子中喷射。
沈逆早就料到了,轻巧地扭开身子躲过。
又觉有异,垂眸一看,刘吉被曾倾洛斩过的后背本就有了裂口,再被她重击倒地,直接崩裂。
腥臭的黑血和动力油一齐扑了她满手满襟。
沈逆:……
曾倾洛拍着身上的灰走回来时,见沈逆徒手将刘吉的玉璧从身体里取了出来。
既然已经脏了,沈逆也懒得再顾忌。
沈逆转身,面向曾倾洛,利用两人的身高将“玉璧”挡住,只有她俩能看见。
沈逆的掌间,原本类玉般温润白皙的玉璧,已经变成纯黑色。
扁圆形的边界在不稳定地抖动,和刚才刘吉的眼珠如出一辙。
曾倾洛盯着这枚已经感染的玉璧,身处燕落时亲身经历的种种超出想象的奇诡,那游荡在燕落的“恶鬼”,以及濒死的恐惧一齐涌上心头,让她脊柱僵硬,脑中苍白一片。
抖动中,玉璧的边缘长出两根类似触角的黑色事物,贴着沈逆的鹿皮手套,像一尾警惕的蛇,缓慢爬行。
曾倾洛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带着颤意。
“小师姐,他感染了黑魔方无误。黑魔方……已经在燕落关外被我们斩除,若要重生起码也得再过三年。怎会在如此短的时日内,毫无预兆突然出现在京师?”
沈逆官袍上的血色醒目,幸好黑魔方并不通过血液和动力油传播。
“和燕落的黑魔方有些不同。”
沈逆掌心的诊断仪一遍遍地扫描。
曾倾洛想起方才刘吉亲友喊的是“诈尸”,而不是“黑魔方”。
长安城之所以被称为最后一片净土,正是因为城中百姓知道黑魔方的恐怖,却没有真正被感染过。这家人对刘吉的变化不甚敏感。
沈逆反手一转,将刘吉的玉璧装入随身的金鱼袋中。
金鱼袋本是高官的身份象征,内装官印,出入朝中必须佩戴。
之前沈逆嫌它用处太少,便亲手改造,在金鱼袋内部覆盖一层虚电容壳体,无论是加密程序还是电子病毒,到了金鱼袋中,都会被稳定地封锁在内。
沈逆说:“带到城外,挖地十尺,以水银封印。”
“喏。”曾倾洛是沈逆的旧部,在听到上峰施令的瞬间便回到了士兵身份,立即领命。
“今夜之事保密,不可对外声张。”
“明白。”
等徐氏和长男等亲属心惊胆战地回来时,沈逆已经将刘吉尸首再次放入棺中,合盖。
沈逆笑容柔美,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今日异动需继续调查,让老人家暂缓几日入土,不知能不能行。”
徐氏和长男看向地上和纯白帷帐上触目惊心的血迹,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
义体失控司空见惯,可死亡之后还能继续失控……感觉和那个连名字都不敢提的不祥之物引发的恶状太过相似。
长男方才见沈逆貌美,完全无法和什么征战沙场的总都督联系在一起。
此刻,满地血液、破碎的零件和肢体都是她所为,白皙的脸庞上沾满了血还浑不在意,有种美色为陷的胆寒。
徐氏看眼前年轻女郎绯袍加身,身手不凡,肯定是在朝中一言九鼎的人物。
虽魂飞神丧,她到底是一家主母,率先回了神,颤声道:
“全凭贵人做主。”
“我是来买花的。”沈逆不忘来意,“外面那整束冰蓝夜昙可否都卖给我?”
徐氏顿了顿,也没料到经历这番凶险,她还有这闲情雅致。
“伯蔺,去给贵人拿花。”
长男应了一声,便去将冰蓝夜昙拿来献给沈逆。
沈逆就要伸手去接,看到自己手套上满是污秽,又收回。
“借贵府盥洗池一用。”
将手洗了一遍又一遍,再消了毒,沈逆这才接过花。
将花继续留在琉璃罩里,不沾染半分血腥气.
沈逆回到靖安侯府时,边烬还未归。
万姑姑见她一身的血,可是吓了一大跳。
得知她没有受伤后,便让她快去洗洗,别一会儿吓到夫人。
沈逆将花放下,仔细沐浴之后出来抬臂嗅了又嗅。怕还有残留的气味,便点了香薰,在香薰炉子边熏了半天,熏了一身禅茶香味,师姐应该不会太嫌弃了。
师姐说今夜有别的事要办,眼下接近子时,何事需要办这般久?
沈逆披了新的裘衣,一边给边烬传信一边往大门口去。
兴化坊间,万籁俱寂。
马上就要到侯府,脊柱也濒临极限。
边烬的鬓角有丝冷汗在往下滑,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双腿只剩微弱的感知,她几乎是在拖着双腿勉强前进。
“边女郎,是边女郎!”
成庆侯府马车从她身边经过,一名贵妇提着裙摆,着急地下车来。
这贵妇正是住在隔壁的成庆侯夫人。
成庆侯夫人握住边烬的手,感叹道:“许久未见,我一直都惦记着你呐。边女郎可还记得我?上次见面还是七年前那次游园。没想到现在咱们成了邻居。”
这位成庆侯夫人以前是位不受宠的郡主,年幼来京倍受欺负,游园时不慎落水,被一群贵胄子嗣讥笑。
当时围观者众,没有一个救她,是路过的边烬救她捞上岸,脱了自己的外衣给她,帮她解围。
成庆侯夫人一直记着边烬对她的恩情,先前魏王大闹靖安侯府,以及边烬莫名其妙成了靖安侯夫人一事,她都知道。
如今私下偶遇恩人,想说些体己话,又念起她这些年的遭遇,千挑万选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没有揭人伤疤之嫌。
看她已经快到靖安侯府了,成庆侯夫人脑子里自动浮现她和沈逆的一些不太好的传闻。
成庆侯夫人握着边烬的手更紧了紧,眉心拧成一团,却又不方便直接说,只旁敲侧击询问:
“边女郎成亲了,与靖安侯……相处得可还好?”
边烬不喜与人接触,即便隔着手套也很局促。
此刻她脊柱错位的感觉愈发清晰,就要站不住。
想起沈逆与陌生女子并肩的画面,有种偷窃别人爱人的窘迫,她只道:
“和半生不熟的旧相识成亲,挺尴尬。”
沈逆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了边烬这句话。
倒是熟悉的薄情。
听见脚步声,边烬和成庆侯夫人一同看向沈逆。
沈逆目光在边烬身上停留片刻,又转向成庆侯夫人握着边烬的手,不转眸地凝视着。
“夜深,回房吧。”
赶客的意味很明显了。
成庆侯夫人如芒在背,讪笑两声,很快放开了边烬,尽礼数地道别后,速速离开。
边烬从沈逆身边走过,没看她。
一步,一步,缓得像一只破损的旧钟,越走越慢。
终于走不动了,她单手扶着庭院灯,任大雪一遍遍勾勒身形。
沈逆平静的眼里是欲起的火,视线落在边烬微微起伏的后背上。
她又一次消失,又一次将自己弄伤。
伤到走不动了,也没开口向沈逆讨半个字。
边烬缓了很久,准备继续前进的时候,忽然腰间被一股力量钳制。
她垂眸,发现沈逆正单臂扣着她。
“你……”
破碎的声音才起了一个头,便拐了调,变作一阵低低的惊呼。
边烬双腿蓦地离地,被沈逆直接横抱起。
身体动作被打乱的失控感,一瞬间吞没了边烬的意识。
沈逆抱着她在雪地里疾走,雪沫飞溅。
半晌,边烬缓过了神。
眼睛半睁半闭间,发现自己紧贴着柔软的曲线。
这是沈逆的怀抱。
沈逆抱着她,全程没有说半个字,甚至都没有低头看怀中人。
被轻易控制的感受让边烬有些恼,更有些其他道不清的情绪。
闷了半天,闷出三个带着颤音的字。
“放开我。”
风吹飞了沈逆的幞头,连带着头发也变得凌乱。
几丝黑发从眼前扫过,整洁、慵懒和妩媚全数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黑压压的邪气。
“恐怕无法如你所愿了。”沈逆冷言,“知道师姐喜洁,我不该碰你。可之前嘱咐过不能有大动作,师姐怕是忘了吧?如今将我好不容易修复的身体摧残成这样,我如何能再任你随性放肆?”
边烬无法再言语,安静地忍着痛。
沈逆的裘衣和骨相完美的脸廓为她挡下了风雪。
她却“恩将仇报”,将沈逆的衣襟攥得皱成一朵花。
作者有话说:
边.面红耳赤.气鼓鼓却无能为力.小猫.烬:“哼。”
沈.冷漠.逆:“气鼓鼓也没用,今晚非修不可+。”
第17章
工作室厚重的门被沈逆单脚顶开。
光从眼皮上晃过,边烬短暂地睁了一下眼睛,几根凌乱的发丝被汗水沾在脸侧,眼睛里带着水汽。
沈逆将她抱上工作台,顺手将灯光调整成不刺眼的暖光。
边烬对旁人的怀抱很不熟悉,很久很久没被谁拥抱过了。
多年前这样紧密抱她的人,也是沈逆。
彼时的沈逆是最喜欢向长辈撒娇的年纪,边烬一贯纵容。
多年之后,还是同一个人抱她,但感受和姿态已然完全不同。
边烬坐不住,身子向后晃,被沈逆揽住,往怀里带。
“靠着我。”
边烬无法用自己的脊柱支撑坐着,想躺下也做不到,只能依附沈逆。
垂眸看着自己的双腿,触觉还有,但已无法支配,抬不起来。
沈逆单手从她身前斜穿过,揽住她的腰侧,宛若车载安全带。
这根边烬独家享用的安全带,此刻稳稳承载着她上身全部的重量。
沈逆另一只手将柔软的大氅铺在台面上,隔绝了金属台面的冷硬。
即便被沈逆揽入怀中,边烬始终没看向她。
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刻意避开距离过近可能带来的对视。
铺好台面,倾身,沈逆力道恰到好处,护着边烬脆弱的腰肢,先把她上身放平,再架起腿弯,将她整个人平稳地托到操作台上。
沈逆的上身落下一片影子,笼罩着边烬。
边烬仰面躺着,侧着脸,气息沉重,急促。
检修的是脊柱,自然得换成俯卧的姿势。
翻身的动作一定会牵扯到崩溃的连接器,引发一波难以忽略的痛楚。
沈逆去拿麻醉剂。
麻醉剂尚未调配好,边烬已经在沉默中尝试自己翻身。
沈逆眉心轻推起小小的褶皱,放下麻醉剂,右手伸到她后背上。
依旧是单手,支撑感强而有力,边烬借着沈逆的小臂稳稳翻过,伏在台面上。
翻身的动作耗费了所剩无几的力气。
她趴在台面上,枕着自己的右臂,呼吸愈发粗重。胸腔带着上半身在不断伏起。
束起发髻的脖子上一层发亮的冷汗,攥紧的拳头骨节青白,微微发颤。
全程她都很安静。
除了呼吸声,没有任何清晰的痛吟。
沈逆比任何人都清楚,此时她正在忍受的痛楚,比断骨还要剧烈。
而边烬,依旧是沈逆记忆中那个独自撑起师门的大师姐。
再痛也不见她吐露只字片语。
即便如此,沈逆也知道,她快要到达极限了。
沈逆的手下移,压在她的盆骨处。
掌中发出白色的光,诊断仪扫描后确定,机械脊柱的超导连接器已经损坏,需更换。玉璧报废进度从78%跃升至96%,已经不能使用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上次留下的接插点完好无损,能立即开始修复。
所有扫描数据在沈逆的视网膜上一行行地浮现。
她必须立即决定这次的急救方案。
玉璧若是在边烬体内直接报废,边烬也难活。
最新的机械脊柱其实已经打造完成,只是仅测试过一次。
原本沈逆计划在不同的场景里多测试几次后再装入边烬体内,没想到计划不如变化。
更冒险的是,还未完成的玉璧也要赶鸭子上架。
为了保下边烬一命,必须得将旧的那枚直接替换。毕竟谁也说不准报废进度最后的4%,会因为哪个动作突然完成。那样的话,边烬会暴毙。
只能将新脊柱和玉璧安装进去,一边让边烬使用,一边检测。
即便这款玉璧是未完成品,可能会造成边烬个别感官和触觉失灵或偏移,但这是小事,可以慢慢调试,好过绝对会发生的死亡。
沈逆大脑在飞速运转,已经将手术过程中最重要的步骤和注意事项罗列完毕。
目光忽然被什么吸引了过去,意识到自己正单手箍着边烬的腰肢。
好细的腰,她瘦了很多。
单掌一张,纤长的手指就能握住一半似的。
边烬的神智在浮浮沉沉间也意识到,此刻自己正被沈逆全面掌控着。
虽说已经被沈逆修复过一次,但上次全程昏迷,对于修复的过程没有任何记忆。
可这次尚且处于清醒的状态,感受完全不同。
沈逆辅助边烬翻身的手还搭在她的肩头,另一只手已经扣住她的腰侧。
边烬感觉自己像被沈逆轻易制在这,还是背对着的姿势。
如弱者般被沈逆轻易压制着,格外难堪。
边烬回眸,声音微弱,尾音带着忍痛产生的颤意。
“师妹……能否将机械臂授权给我使用?”
沈逆不动声色撤开了手,正在准备工具,提起工程箱的时候回问:
“师姐是打算自己修复自己?”
边烬下巴压在攥紧的拳头上,冷汗淋漓。
“我为自己修复过断腿……虽,不似你机械天赋超群,但给自己维修还是……可行的。”
说时断断续续,生怕一不小心泄露痛吟。
说完,便听到沈逆轻轻的笑声。
笑声很轻,但在隔音的静谧工作室内清晰可闻。
边烬无声地回眸,带着被嘲笑的恼。
“别误会。我没有笑话师姐的意思,只不过隔行如隔山,师姐自是聪颖绝伦,没有机械天赋也能给自己换腿,甚至替普通人做玉璧更换手术恐怕都没太大的问题。但对你自己不行。”
“为何?”
“师姐是极其罕见的双S战斗天赋者,恕我直言,以你平庸的机械修复技术,难以匹配你强悍又精妙的身体。”
工程箱重重一放,沈逆俯身,声音很近。
“能修复你的,只有我。”
褒扬的同时讽刺之意又拉满,边烬一时无从反驳。
这个女人终于撕掉了维持了多日的伪善,损人的嘴也开始不放过她了。
边烬眼尾往后挑,看向沈逆。
这一眼,竟带着一丝软媚的滋味。
不过沈逆明白,边烬不会有软媚的时候。
那是被自尊烧红的眼尾。
沈逆不再看她,手探到清洁口下方,超声波消除附着在手上无法用肉眼观察的微粒,纳米抗菌喷雾随后全面喷洒,所有污秽和病原体被消灭得一干二净。
机械师的双手不仅清洁无菌,还覆盖了一层洁净的薄膜,像透明的手套。
准备好了一切,沈逆再去看边烬时,见她单臂握拳压在脸边,另一只手臂撑在腰侧,似乎想将自己撑起来。
边烬正对着一面巨大的落地镜子。
镜中的她额头上渗着光亮的冷汗,双唇红得不自然,一贯冷调的脸庞上覆着一层不曾出现在她身上的虚弱。
濒死的虚弱女人,谁轻轻将她一握,都会让她支离破碎。
沈逆胸腔里有种酸楚在失控蔓延。
边烬这样的天之骄女,为何要让自己沦落至此。
或许换一个人来为她修理,她可以闭眼忍受。
唯独沈逆,让那份难堪无限放大。
可除了沈逆,又有谁会倾尽一切修复她?谁又能修好她?
沈逆握住她的手腕,言语间故意的刻薄更甚。
“师姐多虑了。我是大夫,你是病人。你在我眼中不过是一件破损的机器,谁会对破损的机器动念头?你如果现在执意从台上离开,活不到门口。”
沈逆就差将“自作多情”念给她听。
边烬挣扎的动作因为沈逆这番无情到露骨的话,有了微妙的停顿。
沈逆将台面上的皮质环拉开,环住边烬的左腕,将她的手腕固定在台面上。
边烬脸色通红,“沈逆!”
居然连名带姓地叫。
沈逆不太客气地将她脚踝也固定住,绕到右侧,执起右腕,目光散漫地落在皮扣上,似在对那皮扣说话。
“它能有效防止脉冲震荡对你造成的二次创伤。忍忍。”
边烬的耳尖已经红透。
沈逆不再去看她太过消瘦的躯体,冷淡地说:
“师姐,该睡一会儿了。”
将麻醉剂注入边烬盆骨的接插口。
边烬看到自己的另一只手腕也被固定时,忽然想起破碎的水晶球。
买的时候老板说是最后一颗,往后恐怕再也买不到了。
边烬突然道:“你对每个女人都这样吗?”
意识便断在这里。
到底是双S级战斗天赋者,强力麻醉剂注入接插口后,起效的时间都比别人慢了许多,还能再说一句条理清晰的话。
确定边烬失去意识,沈逆看着她沉睡的侧颜,回味刚才那句。
你对每个女人都这样吗?
这话说得实在太直白,直白到让沈逆意识到她居然在在意。
女人。
不是“师姐妹”,也不是一起长大的“青梅”。
“女人”这个词从未出现在她们之间。
是带着某种暧昧暗示的全新身份。
这个词不像边烬的风格,她似乎错意了什么事。
回想起在工程司门口察觉到的脚步,莫非……
同时也意识到,一向嘴严的师姐能问说出这样的话,估计是被麻药混乱了意识。
麻醉剂还是让边烬的大脑失控了一瞬,像醉酒后突出的真言。
沈逆想要揉揉边烬的脑袋,又觉得自己没权利这么做。
麻醉倒计时在滴滴作响,提醒她该快些工作了。
沈逆强迫自己回神,此刻她意识到另一个问题。
师姐这身衣服得从前面打开。
但已经不能再翻身了。
拿过剪刀,仔细地消毒。轻轻的裂帛声后,沈逆戴上提升视觉的光学扫描镜,抓来机械臂助手。
眼眸一滞,她发现今天边烬穿的是她为边烬定做的扶光锦交领襦裙。
先前沈逆无意间听到了边烬跟万姑姑说,这身婚裙“颜色太浓,不适合我”。
即便觉得不适合,但还是穿了。
为了今晚和她一同去看通天火轮。
结果,兴冲冲地到工程司,想要接她一块儿去市集,却看见有个陌生女人挽着她的画面。
沈逆忍不住想,所以在看到陌生女人挽着她时,边烬是什么心情呢?
又为什么会受重伤?
沈逆眼眸轻闪,被她说成是“半生不熟旧相识”的气也消了大半。
这身襦裙的所有细节都是沈逆亲自确定,为她新婚妻子量身定制的。
即便这“妻子”的身份,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认领。
婚裙得一并剪了,有点舍不得,可也只能回头再做了。
降低上半身,压近边烬的后背,指尖谨慎地在边烬两侧腰窝,找到了第一次检修时留下的另外两个接插点。
这两个接插点也很贴肤,不用肉眼观察的话,触觉很难发觉,边烬迄今都不知道。
因为边烬的义体很少,在原生脊柱被恶意打断之前,除了玉璧和各种模块,只有少数的骨骼和关节是义体。
沈逆尽量保留了边烬的原生皮肤,从盆骨到腰窝做了一条纤细的开口。
沈逆第二次打开边烬的肌理。
边烬已经失去了意识,旁人的目光,甚至是手,即便肆无忌惮在她身体上漫游抚弄,她也不会知晓。
但沈逆不仅帮她盖上手术毯,视野全程也只聚焦在需要关注的很小范围内。
上次检修也是如此。
在小范围内高度集中注意力,让她的眼睛疲劳程度加剧。
两个时辰后,沈逆歇了一刻钟,为自己滴眼药水,吃了一块凉掉的饼,然后再全面消毒,继续抓紧时间工作。
屋外狂风呼啸,屋内边烬已经脱离了痛苦,陷入沉睡。
沈逆双眼严重充血,但她得争分夺秒。
终于将玉璧最后一个接口完美剥离,把边烬的玉璧捧在手心里。
十年多前,沈逆曾和这枚玉璧打过照面。
这是师尊的遗作,是这位机械大师留给双极楼和帝国最后的礼物。
装入体内前,边烬一整晚都没睡好。
迄今沈逆还记得她脸上兴奋的表情。
沈逆随手将师尊的心血随手丢到一旁的垃圾桶内。
从稳定液里拿出了她的作品。
她不准备叫它“玉璧”。
实际上,无论是性能还是材质,甚至是方形的形状,它都和“玉璧”完全不同。
这是沈逆只为一人打造的“逆芯”。
逆芯的构想诞生于沈逆六岁那年。
可惜她生的太晚,年幼时空有设想却没有落地的能力和财力,否则边烬又何必使用别人的东西这么多年。
修复报废度超过90%的玉璧,如缝断水。
沈逆不屑缝补他人作品,对逆天改命倒是有些兴趣。
将逆芯放入边烬体内,连接全新的机械脊柱,启动。
滚烫的全新动力油在逆芯的驱动下,流向边烬发冷的四肢百骸。
尚在沉睡中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微颤,被皮质环安全地护在台面上。
沈逆双臂撑在边烬身体两侧,目光锁定在检测屏幕上。
【20%……30%……50%……80%……】
【……100%。逆芯启动完成。】
边烬体征慢慢回稳,沈逆将屏了许久那口气喘了出来。
缓缓抬起疲倦的脑袋,初升的阳光映在她血红的双目上。
看了眼日期,距离上元节已经过去了三日。
通天火轮应该拆了吧?
作者有话说:
沈逆:把我的心嵌入老婆体内///
第18章
机械臂扫描,手术全面完成,没有污染或过载区域。
沈逆继续设置了自动清洁,闭眼休息了一会儿。
机械臂无微不至地掠过边烬的肌肤,清理消毒后,再抹一层无味的护肤乳。
一切护理完毕,机械臂将软毯盖回边烬身上,缓缓移回了墙面。
沈逆睁开干涩红肿的眼睛,镜子里三天没合眼的自己憔悴不堪。
一口气喝了一大杯的营养液,冰凉柔滑的营养液入喉,桂花味在口腔中弥漫,甜得沈逆一激灵,倒是清醒了不少。
家里所有的营养液都加入了桂花味糖膏,她都忘了。
走到工作台边,边烬还在沉睡,纤长的睫毛天然卷翘,粉唇微启,唇珠像颗饱满的软糖。
重逢这些日子,沈逆还未这样放肆凝视她的脸庞。
将皮质扣一个个解开,发现边烬掌心里有一道还未愈合的伤口。
脑中闪过某日朝食时分,边烬手中莫名多的一层绷带。
伤口出现的时间点,和不明入侵物出现在侯府那夜重合。
沈逆仔细打量这道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伤口边缘平滑,深且窄,像被锋利的金属割破。
边烬的处理手法十分草率,这等医术,居然还想自己修复脊柱。
反正闲来无事,沈逆顺手帮她缝合了。
手术开始的时候,沈逆就帮边烬戴上了手术帽。
长达三日的庞大手术,还是不小心让她露在帽沿外的鬓角染了两滴动力油。
爱干净的师姐每日都需沐浴,容不得一点脏污。
这会儿肌肤已经清理干净了,索性将她长发也清洗一遍,等她醒来后即便会继续生气,但发现自己干干净净的时候,怒气也能少一些。
浣发后,沈逆卷起软毯,仔细地把她裹起,抱回卧房。
临走前,沈逆将一台最新型号的量子细胞共振仪放到角落,对着边烬。
这台共振仪可以与机械能量场共振,加速伤口的恢复。
没别的毛病,就是非常耗钱。
每个时辰烧掉的能量价值一万两白银。
沈逆先预设了三个时辰。
走到院中,发现雪树下站着两位丽景门女官。
依旧是上次监督她们圆房的那二位。
高个戴着合金帷帽的女官姓房名判,矮个脖子为义体的女官姓窦名璇玑。
听说丽景门的女官们全都是被丽景门门主收养的孤女,精心培育成只为天子效命的死士。
这二位起初没有名字,是为天子效忠得到嘉奖后,赐了房姓和窦姓。这两大姓氏都是帝国望族大姓。
房判的合金帷帽将上半张脸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同样质地坚硬的金属双唇。说话时双唇只小频率地上下张合,看不出情绪,声音却很高亢,混合着让人耳膜发痛的电子音。
房判:“靖安侯,陛下昨日宣你谒见,到今日都不见人影,还要我们丽景门亲自来请。靖安侯果然和传闻中一样,排场大得很。”
沈逆边洗漱边说:“二位来一趟,就当锻炼身体了。”
房判:?
洗漱完毕,穿好官服,正官帽的时候,沈逆发现房判和窦璇玑还站在原处。
沈逆:“陛下宣本侯谒见,本侯得去含华殿一趟。二位若是还想留在此处,本府管家亲制的甜豆花很好喝,二位可以去尝尝。”
说完沈逆便将缰绳从栓马桩上卸下,飞身上马。
窦璇玑冷哼一声:“野腔无调,谁在乎什么甜豆花。”
房判也冷笑:“长安城根本没有好喝的甜豆花。”
窦璇玑:……
在房判后背用力一捶。
房判忍着痛,立即跟上气呼呼的窦璇玑。
三日没出门,气温已经开始回暖了。
暖阳晒在缺觉的沈逆身上,让她有种随时都会坠入梦境的恍惚。
城中各处还留着上元节热闹的余韵。
只是路过市集的时候,没瞧见通天火轮的影子。
果然拆掉了。
她在前面骑马,窦璇玑和房判也各骑一匹马,在后面压着火,慢吞吞地跟着。
窦璇玑瞧她身子晃晃悠悠的,想起先前听侯府管家说她忙着要事三天没合眼,估计随时都有坠马的风险,窦璇玑一直在紧盯着她的后背。
这靖安侯分明是池塘里的藕成了精,浑身都是心眼。
也不知会不会故意来一出落马摔伤的戏码,好再回避天子的召见。
来时门主就特意跟窦璇玑交代,盯紧沈逆。东市西南花店一事非同小可,沈逆是最关键的人证,若是她有任何闪失,窦璇玑和房判的脑袋都别想要了。
窦璇玑脑袋被人摘过,是死过一回的人,死亡的滋味她不愿再尝,沈逆得看牢。
沈逆在马上左右轻摆,忽然上身僵挺,往左侧倾斜。
还真睡着了。
窦璇玑眼神一利,迅速从马上一跃而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飞向沈逆的身侧,欲将她托回去。
沈逆却打了个呵欠,身子自己正了回来。
窦璇玑扑了个空,险些脸部着地。
为了保持平衡,只能单膝跪地。
沈逆眼角带着泪花,对马下“跪安”的窦璇玑道:
“请起。”
窦璇玑:……
窦璇玑咬牙道:“靖安侯还请平安活到御前。”
沈逆正要开口,听身后传来一阵低笑。
“窦氏贵女居然给沈姓女下跪,你们兰陵窦氏祖上若知晓了,也不知作何感想。”
寻着刻薄的声音望去,见一雍容女子坐在钿车宝马车队之首,玉貌绛唇,一身佛头青斗篷,华丽的鎏金步摇嵌在凌云髻上,贵重中散着理所当然的傲慢。大冬日,车上遮风的帷裳半敞,悠然觑着沈逆,似要将她反应囫囵看个明白。
此人不是永王李煽是谁?
今日的李煽没穿官袍,不见森冷,风姿端凝。
即便面上端凝,口中说出的话依旧刺人。
李煽所说的窦氏嫡系出自兰陵,曾是兰陵第一大族,和洛阳陈氏、睦州第五氏,以及长安李氏,并称帝国四大家族。
曾经辉煌的陪都兰陵,十年前因黑魔方肆虐几乎被夷为平地。
如今再提及兰陵,已经没人将它当做陪都,而是举世闻名的深牢大狱,关押的都是穷凶极恶的重刑犯,以及被黑魔方污染过半死不活的疯子。
窦氏嫡系在黑魔方的摧残下,门衰祚薄,被迫离开故园,举家迁至长安谋生。根脉易土,自然没法和土生土长的京圈豪族相提并论。
天子李渃元为一批有功之士赐姓为窦,窦氏面上谢恩,关起屋门只当做耻辱。
此刻窦氏嫡系的长子和长孙,正坐在李煽身旁的仪仗中陪同出行。
李煽当着窦氏嫡系的面这样说,窦氏脸面丢了个精光,窦璇玑难堪,更是有意羞辱沈逆。
沈逆是被遗弃在双极楼的孤女,这件事随着她的名声日盛,满城皆知。沈姓在唐Pro帝国是个寒门小姓,李煽这番话纯粹是为了戏弄沈逆,等着看沈逆的反应。
沈逆却粲然一笑,好看到让李煽心神一晃。
“殿下说笑了,窦女郎不过是惦记下官,不小心摔了一跤,若这也算下跪,那这长安城中每日有多少百姓互相跪拜?昨日下官府上路滑,下官和下官的管家万姑姑也差点互相磕头呢。”
沈逆这番话说得轻轻松松,乍听之下并无尖锐的反击之意,让窦氏脸色好看了一些之外,竟教李煽骤然敛容。
窦氏长子窦宾察觉到李煽面色不善,明白沈逆这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其实让李煽颇为羞愤。
李煽生母出生卑微,是被先帝和整个李氏皇族轻视的侍女,便是万姓。
生母护着李煽长大,母女感情深厚,可惜没能看见李煽展露天赋的那日就早早病逝了。
方才李煽拿门第说事,只想着讥讽沈逆,却忘记自己生母的万姓在贵胄们眼里也是身微命贱。
被沈逆戳中了心窝,还不能发难,毕竟沈逆管家的确也姓万。
不知情的旁人甚至都听不出沈逆是否意有所指,刻意揶揄。
怕李煽动怒,窦宾立刻道:“殿下,洛阳那头筵席已经备好,就等着您过去主持。可别耽误了吉时。”
李煽不再发话,沉着脸将帐裳一落而下,沈逆那张讨她厌的脸被结结实实挡在外面。
挡住了视野却挡不住声音。
沈逆一句轻飘飘的“殿下一路顺风”,还是传进李煽的耳朵里。
李煽被暗暗臊了一下,对沈逆这张缺德嘴有点过敏。
居然觉得这句再普通不过的话里,都夹带着辛辣的挖苦。
永王的仪仗很快出了城,转眼消失在天际。
窦璇玑再看沈逆的时候,觉得她这张狐媚脸也没那么烦人了。
大明宫,含华殿。
大殿关得严丝合缝,内侍站在门口,没有召见任何人不得入内。
殿中只有沈逆和李渃元两人。
沈逆将记忆模块里的影像投在墙面上。
李渃元看到那刘吉突兀地从棺木中起身,眼眶狂抖的时候,心里还有丝侥幸。
毕竟义体失控现象很常见,即便是尸体,若没有妥善处理义体内各种复杂的模块,也有可能“诈尸”,未必就是感染了黑魔方。
可当刘吉的脖子异化伸至两丈长,发疯般袭击曾倾洛的时候,李渃元彻底沉默了。
“是黑魔方……”李渃元垂着脑袋,眉眼中布满惧意,“为什么,最后一个黑魔方的感染者不是在被爱卿消灭在北境吗?若是黑魔方进入长安城,全境追踪器一定会发出警报的!”
沈逆道:“陛下,二十多年来黑魔方从没有被真正杀死过。即便不侵入人体,也会入侵其他生物和各类工程。只要有网络、义体和机械模块,它便无孔不入。”
“可是追踪器……”
“我们能升级防御系统,黑魔方亦会进化。黑魔方或许已经迭代出躲避追踪器的能力。”
沈逆这一句话直刺李渃元的心窝,让她通体发寒。
唐Pro在六年前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打造出了一台能够精准追踪黑魔方行踪的仪器。
无论黑魔方感染的是人类还是生物,亦或者是联网的网络,只要追踪到就能迅速定位。
追踪器是城防工程之所以能够从长计议的最大依仗。
若黑魔方能绕开它,无声无息地进入长安城内,那曾经的陪都兰陵今日惨状,将是长安可以预见的明日。
豆大的冷汗从李渃元小巧的鼻尖上冒出来。
“爱卿,若是倾尽所有国力,城防多久能完工?”
沈逆:“三年。但第一期能在一年内落地。”
李渃元用力闭了闭眼,为今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她按下御案上的按钮,说:“让永王到含华殿见朕。”
内侍省很快回应:“陛下,永王殿下不在长安,她……”
李渃元:“天涯海角,也让她现在回来!”
内侍省很少听到好脾气的天子动怒,立即“喏”了一声,火急火燎找李煽去了。
李渃元对沈逆道:“今日永王去洛阳,朕是知道的。但事有轻重缓急,必须得让她现在回来。无论如何,今日朕为爱卿做主,最高研发署的权限必须得开。她恐怕已经走远,回程需要一些时辰。”
李渃元定了定神,对殿外的内侍说:“来,给侯君看茶。”
内侍:“喏。”.
天色黑沉,暴雨复降。
李煽火急火燎赶回含华殿的时候,见沈逆坐在龙椅侧下方悠闲饮茶。
李煽眉眼上都是雪,花枝招展的装扮更是限制了她的行动。提着裙摆撞入殿内的时候,整个人狼狈不堪,还被长裙绊了一下,单膝跪地。
这个姿势李煽很熟悉。
和先前她刚嘲过的窦璇玑如出一辙。
当时窦璇玑单膝跪的是沈逆,如今……
李煽抬起头。
面前人依旧是沈逆。
沈逆放下茶盏,也不起身,竟敢坦然受着她的跪拜。
想起半个时辰前二人的相遇,那时沈逆身后跟着丽景门的人,自然是来面圣,定知晓今日之事天子定会召李煽来见,却不提半个字,等李煽人已经到了洛阳,又被紧急召回。
回来的路上飞天仪仗还险些被雷击。
此刻想来,“殿下一路顺风”这句话,的确是实打实的挖苦。
李煽眼皮突突地跳,硬生生忍下一肚子的憋屈,转头对李渃元恭敬道:“臣妹参见陛下。”
李渃元脸色万分难看,若是平日,看妹妹灰头土脸的模样定是心疼地上来扶她,此刻对她是有恼意的。
李渃元的声音回荡在大殿内。
“城防工事刻不容缓,为了保障进度,最高研发署那边需为沈卿开通最高权限。所有资源和人力任她调配,不得有误。”
李煽腮帮咬得如石头一般硬,只能应承。
“喏……”
含华殿外。
价值千金的裙摆染了许多脏雪,洛阳万花节上斗艳的计划自然泡汤,李煽走了几步,回头瞪沈逆。
沈逆眼稍微垂,圆形的墨镜架在鼻梁上,目光从镜片后只露出一点,懒散又吝啬,却十分从容地接下李煽犀利的目光。
连永王跪礼她都敢接,她还有什么不敢的。
沈逆行了个手礼就要从李煽身边走过,李煽叫住她。
“边烬不过是在利用你。”
沈逆脚步微顿。
李煽将长裙随意一甩,懒得再伺候,只瞵着沈逆颀长的背影。
“费尽心思得到最高研发署的权限,回头你那便宜妻子就会利用你来窃取更多的帝国机密。她早就沦为弦昼女帝秦无商的走狗,在你面前摇尾乞怜,到头来谁将谁玩弄于股掌之间,只怕你恍然大悟,为时已晚。”
沈逆在风雪中回眸。
黑色的幞头和镜片被白雪描了一层边,粉雪盈睫,一眨,连带着嘴角泛起古怪的笑意都变得剔透而迷人。
李煽:……
她想用这番话激怒沈逆,完全没想到竟得到她欲意不明的笑。
笑中含痴,不掩亢奋。
儒雅的女人忽然释放出露骨的邪气。
“我的妻子在利用我……”
沈逆指尖点在红润的唇上,双眼微弯,目光落在天边,似乎在琢磨、品味着什么。
“你知道这句话的每个字,有多美妙吗?”
李煽的心结结实实地震了一下。
沈逆所作所为,一直都在李煽的意料之外。
是她活了二十七年,从未见过的生物。
沈逆独自吟味着内心的激荡,很快收回神,再看向李煽时又换回了伪善的笑意。
“谢谢殿下告诉下官这件事,殿下费心了。”
“费心”二字忽然让李煽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足以证明她对沈逆的私事有多关注。
李煽脸色一红,半个字都说不出口,一气之下掉头快步离开.
边烬醒来的时候,鼻尖萦绕着禅茶的香味。
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了卧房。
眼前是一株开得正盛的冰蓝夜昙。
花如其名,夜昙从茎到叶再到花瓣,皆呈半透明冰蓝色,像初融的薄冰,能看到维管束输送养分的轨迹。
夜昙在昏暗的冬夜中散发着幽寂的蓝光。纤弱的花瓣如丝绸柔软,又似一层薄纱,被造物主的巧手捏成了花的形状,娇妍而脆弱。
不是人造的,竟是真的。
边烬已经很久没见过鲜活的冰蓝夜昙了。
多年前还在双极楼时,边烬偶然间得了两株,种在后院。
沈逆也说漂亮,时常跑到她这儿来赏花。
但这夜昙实在太娇弱难活,不到三日便败了。
看沈逆失落的模样,边烬翻了许多书,查阅古今资料,最后才找到了种植要点。
自那后,冰蓝夜昙长满后院,沈逆又开心了。
师门内外不少人慕名前来询问她种植方法,边烬出于私心没有告知。
至于那份私心为何,边烬从未深究过。
……
将她强制在工作台上的女人正坐在角落。
沈逆见她醒了,放下电子笔,从案几后起身,拿来准备好的营养液。
这次边烬伸手拿,沈逆没拒绝,递给她之后就坐了回去。
两人目光都未碰到一块儿。
沈逆继续看城防文件,边烬雪白的手落在她的余光里。
沈逆边翻阅边跟边烬说:“修复过程很顺利,我已经让机械臂为你清洁过身子。放心,消了三道毒,全程都是无菌操作……”
话说一半,被打断。
“都是义体了,何必这么讲究。”
果然还有点恼,恼她将她绑在工作台上。
沈逆能屈能伸的很。
“礼不可废。”
边烬眼神微睨,语气中竟有些使性子。
“昨晚我让你停却不停,也不见你对我讲礼。”
记忆中边烬很少对她使性子,从前尽是一副温柔周全的长辈模样。
有点脾气的她,让沈逆左胸腔那颗原装的心脏,跳得过快了几下。
沈逆更正,“是三天前。”
一阵沉默。
这意味着,沈逆又修了她三日。
边烬不禁想,那这三日之中,沈逆吃了几顿又睡了几个时辰?
借着光暗暗看一眼。
这张皮囊好看还是很好看的,只是形容憔悴,看上去应该又是没吃好没睡好。
意识到方才自己太蛮横,边烬沉默了几息,看向床头的花。
“花是你买的?”
静了半天,还是边烬先开了口。
边烬对成庆侯夫人说的那句话沈逆还记得。
怪她记性太好,忘不了。
也不在意了,但暂时不想自讨没趣。
“不是。”沈逆说,“同袍送的。”
边烬便没再跟话。
沈逆继续说:“你的身体你得知道。机械脊柱和玉璧都换了。机械脊柱是用钛合金和纳米纤维复合材料制成,足够坚硬也足够柔韧,你怎么折腾都行,但今日还得卧床,明天起便能行动。脊柱只测试过一次,所以后期还需要你反馈给我数据。还有,你先前的玉璧濒临报废,我索性直接将它也换了。不然就那玉璧的破损程度,换再好的脊柱,你随便揍个人,超导连接器一样会崩。”
说到此处,即便是见多识广的边烬也很意外。
“玉璧也换了,那我现在……”
“换成了我做的芯片,叫‘逆芯’,当世唯有一枚。即便还是个未完成品,依旧比暗网上最昂贵的定制玉璧都要好用。”
边烬知道沈逆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打造属于自己的作品。
那时候她才一点点大,也有迷茫和失去自信的时候,是边烬一直鼓励着她探索天赋的边界。
如今沈逆真的成功了。
烙印着沈逆姓名的作品,替换了师尊的遗作,此刻就在边烬体内。
边烬的心情有些复杂。
“有件事得事先跟你说明,因为都是未完成品,所以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里,我需要师姐为我提供反馈数值。往后两个月,每七日需检测一次数值。那天无论多晚,烦请师姐回府一趟。”
边烬不由自主想到,麻醉前两人的争执和触碰。
腿弯还残留着沈逆小臂的触感。
若是往后还需像那晚那般……
边烬眨了眨眼。
“师姐?”
“知道了。”
回复的语气很冷,也听得出来挺为难的,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了。
“对了,婚裙,被我剪了。”沈逆摸了摸鼻子,“毕竟当时情况特殊。”
边烬胸口起伏一番,“别说了。”
“行。回头我会再做新的。”沈逆一边收拾城防设计图稿一边道,“新的脊柱和逆芯的本事你可以慢慢体会,应该不会再出现崩溃的情况。不过,兰台的差事不过修史,也无须你大动干戈吧?”
这番话是在旁敲侧击,上元节那晚边烬究竟做什么去了,为什么会将自己伤成那样。
边烬如何听不出来她的试探?
只说:“有点私事。”
看来是不方便说的事。
也对,师姐在长安城里有老熟人并不奇怪。
毕竟她俩之间有六年的空白,如边烬所说,的确是硬凑在一起的旧相识。
沈逆不再追问。
师姐有自己的私事要做,且守口如瓶,没事,她还是会大发善心为师姐解开一些横生的误会。
第五阙的传信已经传过来一刻钟有余。
第五阙说后日一早,和曾倾洛一起来府上拜访。
沈逆回复她:【明日就来。】
此刻在长安城另一头的第五阙:?
沈逆转了转手里电子笔说:“对了,明日我有一位旧友来访,师姐若是有空,委屈你再扮一扮我的妻子。”
边烬问:“扮妻子,需要做些什么?”
沈逆眼眸忽地一转,落回边烬身上。
边烬竟被她这一眼看得心跳快了两下。
沈逆:“寻常妻子如何做,师姐便如何做。”
边烬将目光从沈逆的方向移开,偏偏落在情意盒上,再度艰难地移到另一侧。
“我没当过谁的妻子,不知寻常妻子都做些什么。”
沈逆思索了片刻,“师姐只要表现出疼爱我的模样便好。”
第19章
当晚,沈逆就收到了最高研发署发来的权限开通函。
函件上特意标明,沈逆可以自由出入最高研发署,也可以查阅资料,甚至调配研发署所有的人力和物力。
但有一个前提——所有的申请都需经过署长李煽的批准。
沈逆早就想到了,李煽不可能放纵她在自己的地盘胡作非为。
可只要让她进了研发署的大门,后续一切就由不得李煽了。
复盘获得研发署权限的过程,比她想的还要顺利。
且有一丝诡异的幸运。
刘吉的玉璧感染了黑魔方无疑,可刘吉已死,即便黑魔方异化了他的尸体,恶变的程度和杀伤力都很有限,甚至还被沈逆当场撞见。
黑魔方突袭京师,这七个字无论念给谁听,都足以吓破对方的胆子,与此同时,脑子里必定会浮现生灵涂炭的地狱景象。
可实际上,里外里除了一屋子被“诈尸”惊吓到的亲朋,唯一损失的也就是刘吉那口昂贵的楠木棺材,和沈逆漂亮的大氅了。
沈逆不相信任何的巧合。
曾倾洛的信从加密频道发送到她的账号。
曾倾洛打听到,丽景门已经一一找到当日目击者,强迫安装保密协议模块。若是将那晚刘吉异化的事告知他人,模块就会将他们的五感锁死,解锁的权限只在丽景门门主手中。
五感锁死,还真是新鲜的酷刑。
不愧是丽景门门主。
李渃元和善,的确适合养只擅长咬人的狗。
起码表面看是如此。
给曾倾洛回复。
【我把刘吉的数字身份标签发给你,建立网络足迹映射。看看黑魔方是从哪里将他污染的。】
数字身份标签会把刘吉所有的网络活动记录在案。包括他义体软件更新日志、网购历史、疾病和医疗记录,以及出行扫描。通过这些标签进行高级数据分析,以此创建他的网络足迹的地图。
映射和标签相辅相成,有时候标签中被刻意隐藏的部分,聪明的分析师也能通过映射发现。
这是新世代的“凡走过必留下痕迹”,数字世界中的所有活动,以及与此人的连接,都会一览无余。
当然,如果刘吉能够像沈逆一般,建立高级别的私人防火墙,那么网络足迹也很难被人跟踪。
网络足迹映射不难建立,只需要足够细心和时间。
难的是获得数字身份标签。这是绝对的隐私,能查看的人只有高级别的内廷官员,以及沈逆这样无孔不入的黑客。
曾倾洛:【给我三天的时间。】
一般需要五天,曾倾洛只讨了三天,看得出来她对此十分重视。
曾倾洛不可能不重视。
想起黑魔方,她失去的那条腿上的伤口,和失去至亲的心口,都会隐隐作痛。
沈逆知道曾倾洛此生最痛恨的就是夺去她母亲和左腿的黑魔方,安抚道:
【不急,黑魔方这次难以在长安城中传播。】
曾倾洛秒回:【喏。】
她以为沈逆已有对策。
退出和曾倾洛的对话,沈逆给她在北境的耳目传去刘吉的资料,调查刘吉在北境的标签,看看他是否有到过北境。
耳目暂时没有回复。
沈逆不用往回翻传信记录,也不用查看记忆模块,她原装的大脑记得上回和耳目联系的时间点。
对方回复的频率越来越慢。
北境的黑魔方暂除,算是安全,但弦昼那个疯女帝秦无商,以及周边小国还在时不时骚扰边疆。
不知回复变缓,是否与此相关。
沈逆提笔,在电子日历上画了一个红圈。
夜深。
沈逆走到寝屋前。
想直接推门进去的时候,念及上次贸然闯入惊扰了边烬更衣,这次她轻敲三下门。
“我进来了。”
边烬声音从里面传来,“进。”
沈逆推门进屋,边烬已经坐到床上,全程都没有看向沈逆。
今晚大概要重新回地上睡了。
沈逆很自觉,不用师姐说,自己去把被褥抱下来。
边烬刚将自己的被子往里侧掖了掖,腾空间,就发现枕边人把自己的被子抱走了。
边烬抬头:?
沈逆低头:?
边烬随手将被子铺了回去,“那你睡地上吧。”
沈逆:……
无声将被褥放下,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乖乖睡到边烬身边。
灯光渐暗,边烬背对着她说:“就当演练。”
沈逆转头看向她,长发和枕头发出窸窣的摩擦声。
边烬:“演练当你的妻子。”
这句话本意是解释主动让床只是为了演练。
和上战场前的练兵没什么区别。
没想到说出口后,主动的感觉有增无减。
边烬闭了闭眼,将后悔的情绪安静咽下,再睁开,补充道:
“手掌的伤也是你缝合的吧,谢谢。方才我在院子里走了几圈,能初步感受到脊柱的支撑和芯片的力量。师妹为了打造这两样事物肯定耗费了很多心力。你也知晓我现下的情况,身无分文,无以为报,为你做几件顺心的事还是可以。”
看不到沈逆的脸,只能听到她近在咫尺的气音。
“师姐从前待我好,也从未图过回报。”
边烬没再说话,沈逆的大度让她对自己不知从何而来的脾气有点不解。
多日未合眼的沈逆很快睡着了。
之前两人共处一室,通常都要熬上一、两炷香的时辰,气息才能渐渐平稳,先后进入梦境。
今天沈逆前一句话刚说完,就轻轻地“嗯”了一声。
边烬知道她睡着了。
她从小就是这样,真正睡着的时候会“嗯”这一下。
沈逆睡得不太安稳,一翻身,一直被她摆在中间的小黄雀被她带着坠到地上。
边烬听到软物落地的轻响,回头微抬上身,和隆冬寒月可怜巴巴躺在地上的小黄雀对视。
她和沈逆中间最大的屏障,没了。
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触碰到沈逆。
睡意难寻,思绪却格外活跃。
一会儿想起七岁那年在双极楼捡到沈逆的那一日,小婴儿惨白的小手攥着她的衣袖,不会说话,却想跟她走。
一会儿又想起沈逆十岁那年缠着她要她教骑马。
眼前一马平川,辽阔天地间只有她们二人,以及身后如火一般在燃烧的壮阔落日。
狂奔一阵,下方是斜坡,边烬怕沈逆身子前倾掉下去,便放缓了马速,一手握缰绳,另一只单手抱住她。
怀中的女孩兴奋地回头对她笑。
“师姐!骑马好好玩!等我长高了,能踩到马镫了,我来握缰绳,带师姐骑!”
边烬垂眸看沈逆。
小巧的鼻尖上还有点点汗珠。
夕阳敛进边烬含笑的眼里。
“好啊,那你快些长大吧。”
回忆让她浮现一丝笑意。
笑意还未浸透唇边,丢失了小黄雀的沈逆怀中空虚,在梦境里寻找着小黄雀的身影,翻回来,终于抱到了她的“玩偶”。
梦里的小黄雀不知道为什么,圆滚滚的身子瘦了许多。
怎么可以变瘦了。
沈逆呢喃着,有些疑惑地用手掌确定着。
的确瘦了,但好香,也很好抱。
怀中人随着沈逆触碰的加深,红潮一路从耳朵染到脸庞。
沈逆探索的动作毫无邪念,却让边烬不自禁地合拢膝盖。
要不是确定沈逆已经睡着了,且习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她一定会认为沈逆又在戏弄她。
边烬轻咬下唇。
人是长大了,多了许多陌生的坏心思,不似小时候可爱。
记忆里共同纵马的师姐妹,如今在这床榻上调换了前后的姿势。
像那句许诺成真,沈逆真的将她抱在怀里。
好几次想将沈逆手臂挪开,可沈逆正睡得香甜,此番劳累都是为了修复她。
边烬认命地闭上眼。
都说了,不便多见面。
忍着沈逆的肆意,安静的卧房中,边烬难耐地昂起脖子,又隐忍地扣回下巴。
洁癖如她,从未准许过沈逆以外的人如此欺近。
酥和麻的感觉从肌肤往下行,边烬眼眸潮湿,呼出一丝带着颤意的幽兰热气。
就在最难受的时分,沈逆停下了探索。
一切静止了,除了边烬的心潮。
万籁俱寂间,沈逆的呼吸平稳安逸,扣着边烬的腰肢,已经彻底进入甜美梦境。
徒留想去院子里舞剑散散邪念,又怕吵醒沈逆的边烬,漫漫长夜,独自缓缓消抵热意……
第二日。
沈逆醒来后顺手将怀里小黄雀放到一旁。
觉得不太对劲,又将它拎回来,眯起朦胧的睡眼瞧着,怎么觉得小黄雀沾了些灰?
每天都在床上摆着的小黄雀,为何有灰?
边烬正在床下,背对着她穿衣。
今天亲友就要登门,沈逆打算和边烬唱一出双妻恩爱的好戏,担心边烬还因上元节她太过粗暴记恨,便率先软了声音问安。
“师姐,早。”
边烬继续压平衣襟,缓缓系上腰带时才侧回脸,沉默地瞥了她一一眼,一言不发地离开。
沈逆:?
乖乖问安怎么也会被冷眼相待?
将小黄雀身上的灰拍去,问它:“你知道师姐又为何生我的气吗?”
沈逆不太明白,边烬自己也说不清。
更说不清为何会因为沈逆无意间的抚弄一夜未眠。
此刻心里还有些难熄的火种让她难受。
更有疑问,单纯的抚弄便会有这等强烈的反应?别的恋人之间也是这样的吗?
大清早浑噩的气息压在胸口,边烬去喝了杯凉水,总算好受了点。
走到院中,试着轻轻跳跃,感受一下新的脊柱和玉璧有何不同。
不,不是玉璧,而是逆芯。
以沈逆的名字命名的芯片。
只是稍微踮起脚的力道,便轻松离地,身体似一片羽毛,借着风就能飞翔般的轻盈。
她没有更深入尝试,得循序渐进,不然再弄坏了,又得欠沈逆一个人情。
如今她已经欠沈逆太多了。
试试手臂的力量,不会给脊柱带来过大的压力。
从腰间抽出网购的鞭子,抛起一块石子,用顺手的力道往半空中抽上去。
这一下不轻不重,却见一道惊天白光乍现,石子被当场抽成粉末,破空声尖啸着直扑远山。
轰然间,远山被她削掉一角。
价值五百两的鞭子冒出了白烟,很干脆地报废了。
边烬:?
轰隆隆的塌山声响从天边传来,坊间一阵议论声和惊叹声,甚至有人惊慌猜测异兽闯入长安城了!
边烬:……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她,此刻也难免震惊。
就这还是未完成品,若是真的完成了……
边烬眼眸中燃起久违的兴奋之意.
沈逆洗漱完的时候,边烬已经吃过朝食,只留一间空荡荡的饭厅给她。
沈逆没辙,只能又恢复到独自用膳的冷清状态。
膳刚用完,侍女来通传,贵客就要到了。
依礼,主人双妻应该到府门口相迎。
不知师姐在何处,不然她就自己迎客也无妨,反正都是老熟人了。
刚走出饭厅,便见边烬穿着和她一对的那身新婚时做的斗篷,手里还拿着沈逆的那件。
“侯君,更衣。”
边烬神色淡淡,唤她的这声称谓谁都可以叫,偏偏她叫起来格外有滋味。
沈逆脚步轻快走到她面前,边烬:“抬手。”
沈逆张开长臂,一旁侍女接过她脱下的棉服,边烬像真正的妻子般为她套上斗篷。
边烬认真帮她系丝带,没有要抬头的意思,沈逆便大胆看她。
眼下青黑格外明显,师姐仗着天生丽质向来素颜,如今根本没法遮掩。
沈逆:“昨夜师姐没睡好?”
边烬目光未动,语气冷冷的,“没事,慢慢习惯就好。”
沈逆:……
还是不知道师姐为何生气,又要习惯何事。
但一定是因为她没跑了。
冷淡是更冷淡了,可边烬还是卖了她面子,答应过的事还是会做,扮好她的妻子,一同到侯府门口迎客。
远远地,见第五阙和曾倾洛各骑一匹马,往靖安侯府的方向来。
第五阙的两侧马褡里装了两个大盒子,雪白的盒子上系着十分张扬又喜庆的红色丝带,看上去便知是为新婚准备的厚礼。
当边烬看清第五阙的面容时,自然认出了她是上元节那夜,在工程司门口对沈逆投怀送抱的女子。
边烬没想到今日贵客竟是沈逆的小女友。
一时没能想明白其中利害关系,边烬在沈逆耳边问:“我需要回避吗?”
她这天子指婚的便宜妻子说不定坏了人家的姻缘,若是惹人不悦,回避也无妨。
听她这么说,沈逆确定,上元节那夜边烬的确去了工程司。
这几日使性子也与误会她和第五阙的关系有关。
“不用。”沈逆不仅没让她回避,反而得寸进尺,“腰可以借我一揽吗?”
边烬:……
别是小恋人间闹脾气,拿她消遣对方。
想起昨夜不自禁拢膝的热意,边烬喉咙微动。
心里念了一句“荒唐”,嘴上却道:“好吧。”
第20章
第五阙和曾倾洛来到侯府前,仆从帮忙泊马。
人都还没从马上下来,就一直盯着边烬看。
边烬常被人盯,无论是喜她还是厌她,对旁人的目光早也免疫。
只是沈逆依旧老神在在,看不出有何打算应对眼下。
边烬打定主意,无论这位女郎对她说什么做什么,都看在沈逆的份上不与她计较,一切由沈逆定夺。
她安心当一尊名为“妻子”的雕像就好。
第五阙果然径直向边烬走来,表情惊讶中带着亢奋。
边烬冷眼望向别处。
“是本人!真是边总都督!”
第五阙张开双臂呼啸着奔过来,这架势是要把边烬搂入怀中。
“啊啊啊啊我可算见着本人了!”
边烬:?
边烬在一个转身躲开陌生人莫名其妙的拥抱,还是一脚将对方踢飞之间犹豫的时候,沈逆先她一步,长臂前抬,撑在第五阙肩膀上,将这位豪放的睦州人隔绝在三步之外。
沈逆向边烬介绍道:“这位是我在北境时的战友,睦州副使,见人就抱的第五氏嫡女第五阙。”
第五阙很不满意沈逆对她的概括。
“什么叫见人就抱?能一样吗?我是见着边总都督真人了,太激动了好么!我可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沈逆:“你随便起来挺不是人的。”
第五阙:……
两人这一来一回的挤兑,的确没有恋人的暧昧感。
沈逆看似无心地点出“见人就抱”这四个字,实则是专门说给边烬听的,让边烬明白,那日是误会。
边烬眼波淡淡,原来今日这一出拐弯抹角,是为了暗中解释。
可真是一颗七窍玲珑心。
不过,还赖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暂时没那么别扭了。
沈逆眸光又转了回来,凝视着边烬继续介绍道:
“这位么,第五女郎你当是知晓的,她是我的——”
断在称谓这儿,明目张胆,让边烬自己填。
无论边烬填什么她都不准备反对。
就算说是“师姐”或者是什么“半生不熟的旧相识”,沈逆也会很配合地应一句“没错”。
边烬呼吸暗中变沉了一道。
沈逆卡了最后一个称呼,还带着周围人一起看向边烬,自是要她来承认。
小狐狸好智多诈,如此一来除了那两个字,她还能说什么呢?
如她所愿。
反正从小到大,除了最后那次,沈逆要什么她没给?
边烬接话道:“夫人。”
我是她夫人。
沈逆面上笑容丝毫未变,只是淡然地收回目光。
而轻压在边烬腰肢上的指尖,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第五阙在来长安之前,根本不知道沈逆那位被天子指来成亲的妻子是谁。还在心中扼腕过,沈逆心中早就被某个人填满,竟要与别人成婚,婚后的日子该是何等苦涩。
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强塞给沈逆的新娘竟是边烬。
昨日。
曾倾洛说及二人婚事的当下,第五阙和睦州节度使,也就是她的顶头上司,三人一桌正在饭馆吃饭。
因为太过震惊,第五阙手中的汤勺直接落进滚烫的牛骨汤中,溅了身旁节度使一脸热汤,被节度使踹紫了屁股直到晚上才感觉到痛。
不怪第五阙大惊小怪。
在北境十二州,迄今还流传着一句很有名的话。
“不信鬼神,唯尊边烬”。
对于遥远又荒瘠的北境百姓而言,他们从未见过长安城里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驱除外寇的是边烬,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是边烬,开仓放粮为百姓奔走的还是边烬。
对他们而言,边烬才是头顶的那片天。
第五阙所在的睦州虽不算北境十二州,却也是极近的邻州,睦州自然也流传着边烬的传说。第五氏作为睦州第一大族,族内对她的崇敬不比十二州少。
第五阙家正厅挂着边烬的画像。
中原拜佛,北境拜边烬。
如今依旧。北境百姓可不在乎中原朝廷给边烬按了什么罪名,该拜还拜。
后来沈逆扫除黑魔方后,也多了她的一幅,和边烬并排挂着,每日供奉着香火。
她们是北境最知名的守护神,到了谁家都是一对的。
如今这两尊北境活佛就在眼前,还是难得一块儿出现,若不是周围还有别人不好太放肆,第五阙恨不能现场烧三炷香。
面上不好拜,可以在心里拜,所谓心诚则灵。
第五阙盯着边烬默默祈祷的时候,目光多少有点外放的贪婪。
不知吃了北境十二州以及周边五、六个州多少香火钱的边烬,相当不自在。
比以为她是沈逆小女友时还不自在。
沈逆好心提醒第五阙,“第五女郎,你今天是做什么来了?”
第五阙帮家里人许了一圈身体康健、升官发财的愿后,总算是回过神,将两个新婚大礼盒抱出来。
“自然是来送一份晚到的贺礼。祝二位活佛,不是,二位新人百年好合,千岁偕老,岁岁年年恩爱白首!”
边烬被她太过直白的祝福弄得面上一热,礼貌感谢之后,借着转身的动作,将沈逆的手从腰间撤开。
“我去看看万姑姑午膳准备得如何了。”
迎完了客人,边烬功成身退,对众人淡笑。
“失陪。”
第五阙看着边烬毫不留恋直接离去的背影,惋惜道:“怎么就走了?”
沈逆手中空空,给她一个“你说呢”的笑容。
仆从将新婚贺礼收好,沈逆邀请二位贵客去暖阁饮茶。
“先前天子赐了些万蕤山巅采来的不夜侯,今年统共只有一斤。天子五两,我这儿五两。”
第五阙所在的睦州喝茶都用海碗,并不懂中原人喝茶的门道。
但天子喝的茶,她当然得尝尝。
去暖阁的路上,沈逆电子表在震动。
北境的耳目终于回复她了。
沈逆将二人带到暖阁,万姑姑过来招待,沈逆暂时退到无人的角落,打开加密传信。
骨鞭最后出现的地点有消息。
出现在弦昼国。
沈逆目光被“弦昼国”这三个字粘了许久,缓缓抬起,见边烬正从远处长廊穿过。
压满积雪的枝头时不时将她遮挡,点点红梅轻摇着,一侍女上前,跟她说了什么,她眼尾微垂,竟也笑得温和。
沈逆的目光追了边烬一会儿,想起她和弦昼女帝荒唐的传闻。
一丝丝诡谲的线索像蛛丝,若隐若现,交横绸缪,粘在她的心口,呼吸渐渐变得沉重,心头弥漫着酸劲。
大风过境,呼啸着揉乱了云朵。
云片投射在大地上的阴影扭曲、碎乱,一片狼藉。
……
这几日边烬感觉时光总是忽快忽慢的,记性也不大好似的,前一刻还想着做什么,下一刻回神时,已经做好了。
不知是不是记忆模块受损的缘故。
边烬第一反应是去问问沈逆,可想起昨夜被激发出的异样情绪,头有点痛。
这几日还是离沈逆远些好。
边烬在游廊上和侍女确定了今日宴客筵席用箸的细节后,听到身后曾倾洛在唤她。
“大师姐!”
曾倾洛快步跟上来。
边烬:“你没与你小师姐和那位第五女郎一起?”
曾倾洛道:“她俩在暖阁吃茶,我不爱吃,还是来烦烦大师姐,看大师姐这头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曾倾洛对边烬这位大师姐的感情很不一般。
当初师门还在的时候,曾倾洛这位外门小师妹因为断了一条腿,没银子为自己装义体,行动不便,时常被内门师兄师姐欺负。
边烬知道此事后狠狠整顿师门风纪,查到是十五师弟带头作恶,直接将他逐出师门。
曾倾洛没想到大师姐居然会为了她这种外门弟子较真,也听说了内门中有不少人觉得大师姐太过绝情。
内门子弟都说,十五师弟可是大师伯的嫡子。大师伯过世时将他托孤给师尊。师尊仙逝后,十五师弟是有些顽劣,可他年纪尚轻,欺辱的也是那些冲着双极楼名声来投奔,想得一时庇护的外门弟子。大师姐居然就这样不管不顾将他逐出师门,实在亲疏不分。大师伯和师尊泉下有知,恐怕不得安宁。
边烬根本不管谁嫡子,又是谁托孤,以“恃强凌弱倾轧同门”为由,将他逐出双极楼,永不能入楼。
自那之后,边烬在门内的威信是有增无减,但明面上没人敢置喙,背地里看不惯她的人也是与日俱增。
之后边烬落难,即便是师门内也有不少说风凉话的,但凡被曾倾洛听见,她一定怼回去。
在曾倾洛心中,边烬是高高在上让她敬仰的大师姐,谁都配不上她。除了小师姐。
这两个人成婚,长安城里有惊讶的,有看好戏的,有不屑一顾的。曾倾洛就是那为数不多连夜赶到大慈恩寺,为她俩百年好合烧香祈福的。
今日二人并肩迎客,别人看不出来,却逃不过曾倾洛的双眼。
两人分明是为了不被按上“大不敬”之罪,才联袂演出,假意恩爱。毕竟她俩的宿怨、政敌无数,一言一行都会被不怀好意者放大、解读,随时都有可能因一点小事被弹劾。
边烬敷衍一演后就离开了,此刻无论曾倾洛怎么暗中提及沈逆在北境的奇闻异事,边烬都无甚兴趣似的,半字不多问。
两人此时到了书阁内,曾倾洛说了个口干舌燥,不好意思再说,喝了侍女端来驱寒的热苹果酒,打开电视,说今日新闻还未看。
刚拿来遥控器,就听身后的边烬问:“你刚才说你小师姐去了狸力三号坑的事还没说完。她去哪儿做什么,可有与你说?”
曾倾洛:……
看着丝毫不在意,其实半个字都没落下。
狸力,是胶囊带来的历史文献中一本名为《山海经》的书内,记载的生活在柜山一带的怪兽。它出现在何处,何处就会大兴土木。在唐Pro帝国关于未来世代各种神话故事的讨论中,将他描绘成一个藏在地里,非常擅长搅动地心的怪兽。
唐Pro帝国境内有四个巨大的陨石坑,都以狸力命名。
刚才曾倾洛说的狸力三号坑是最大,也最危险的禁区。
因为三号坑内的陨石辐射尚未被解构,靠近三号坑极有可能染上严重的辐射疾病。
边烬突然提问,曾倾洛一时哑然,宛若回到年少时被书院的老师点名考校时的慌乱。
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错话,曾倾洛拉了一个百转千回的“呃”之后,只敢实话实说。
此时书阁内只有她二人,曾倾洛道:“小师姐说,只有三号坑里的陨石中蕴藏的外星稀有金属,可以当做芯片的原材料。”
“芯片?”
“嗯,不知道什么芯片,小师姐没说,估计是知道跟我说我也听不懂。不过我知道三号坑里面的稀有金属非常难得,在暗网,一两稀有金属能换一座和北境十二州同等大小的国家呢。”
边烬眼眸轻闪,热苹果酒突然失手倾倒,将她的手套染湿,手套上方露在外的腕口被结结实实烫到一截。
“没烫着吧?”曾倾洛立即起身,“去冲冲凉水?”
驱寒的热苹果酒被端上来时趋近沸腾状态,此刻也只是凉了一些,泼洒在身上会造成烫伤。
“没事。”边烬没什么感觉,只将打湿的手套脱了。
是逆芯。
沈逆居然为了打造逆芯,深入狸力三号坑那种人间炼狱寻找原材料。
坑中强烈的电离辐射并不比黑魔方温柔多少,能将人类的细胞和组织侵蚀成不可名状的浑浊液体。
边烬曾经对这个狸力三号坑很感兴趣,毕竟三号坑工作组的保密权限能和中央最高研发署媲美。
越是守口如瓶的地方,就藏着越深的秘密。
她曾经看过一份来路不明的三号坑工作组报告,得了辐射疾病的人会表现出的症状,除了外界盛传的“液化”,她还注意到了一句话。
“辐射病等级A,有极高概率出现神经传导异常。”
那儿是一处恐怖的不祥之地,时任北境总都督的边烬告诫属官们万万不要靠近三号坑。
没想到,在她意料之外,有个不安分的人不仅进入了三号坑,居然还将里面的稀世金属挖了出来,打造成了逆芯,安装到了她的体内……
边烬用指骨揉了揉隐隐跳动的颞颥。
她相信这位机械天才应该已经掌握了净化电离辐射的方法。
不然也不会用到她身上。
可是,外界并没有三号坑的具体资料,沈逆居然胆大到去那种地方冒险。
一两就价值连城的金属,沈逆若是用在别的地方,能轻轻松松换回更有回馈感的物件。
如今落入她体内,能换回什么呢?
曾倾洛对边烬内心所想一无所知,继续道:“那个三号坑的确很可怕,连全副武装的小师姐去都受了不少罪,连续好几日的高烧难退。最后到底是撑过来了。”
边烬不语,曾倾洛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想起当时沈逆烧得人都要识不出了,叹道:“太不值了。”
边烬透过琉璃窗,看向又在降雪的院子,眸色暗了下去。
“是,不值。”.
听说曾倾洛在靖安侯府,记挂着边烬的师门姐妹登门造访了一波。
临近晌午,沈逆和第五阙刚从暖阁出来,便听到一阵嬉笑。
观雪楼上一群女郎正围着边烬,全都是老熟人。
上回大婚时不好问的,来不及说的,这会儿总算是抓到机会了。
这些或好奇或体己的话,落在沈逆耳朵里是闹心的絮絮聒聒,抬眸望去,更是一群缠人的莺莺燕燕。
边烬话少归话少,旁人说十句她顶多回应半句,偏偏对自己一手带大的师门内外极有耐心,还全程附赠若无似有的笑容。
眼下沈逆便眼睁睁地瞧着边烬抬眸一眼落在身旁某位师姐的脸庞上,也不知听到了何事,嘴角微弯。
沈逆心中五味杂陈,这亲也成了大半个月,今早她还收获一记冷眼。
同样是同门,她的待遇可差太多了。
沈逆隔着渺渺素雪,遥遥望着楼上的女人。
人群间她素面朝天,容貌却最为出挑,如闪烁群星中的皎净的明月。
看似周全,近在咫尺,实则永远与人保持着冷淡的距离。
没人能真正走进她的心,更不用说拥有她的身体。
心里忽地浮现“弦昼女帝”这四字。
谁说一定没人拥有过呢?
分离的六年中,两千多个沈逆所不知晓的日夜,边烬那双绝对洁净的手,是否甘愿拥抱过谁,又带着渴望抚摸过谁。
心弦一瞬被拨乱。
冷雪落了一粒在边烬的鼻尖上,不太喜欢,抬起长袖淡然扫去。
垂眸浅笑间,对周身的话题都不甚感兴趣,教养让她维持着不让人看出怠慢的回应,眼眸却散漫地游荡着,在了无生趣的冬日本能地寻找兴味。
忽而一凝,和站在竹园旁的沈逆对视。
白雪绿竹本是夺目的苍劲之美,足以入画。可和随意站在一旁身姿傲人的沈逆相比,还是落了下风。
边烬的目光完全被沈逆吸引过去。
沈逆的身躯藏在厚实的斗篷中,半点不显,边烬却无端在脑海中勾勒出这具躯体完整的丰韵。
毕竟昨夜她的后背被柔软妖娆的曲线缠了一整夜,心魔丛生。
沈逆见边烬望过来,正要唤她,谁知边烬的对视一触即离,连慷慨的笑容都匆忙下线。
沈逆:……
为姐姐妹妹们耐心维持半天的笑容,一看到自己就欠奉?
若是先前,沈逆倒也不想去讨人嫌,可是骨鞭的下落让她心口那份没有着落的酸劲鬼鬼祟祟地冒头。
观雪楼上,有人提及大婚那日太匆忙都没能跟边烬说上两句话;有人说大师姐以后定居京师,当要常相聚;自然也有惦记着边烬和沈逆成亲之后感情如何的。
当初边烬打的那十鞭子,师门内外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各中曲折除了当事人无人知晓,多数旁观者只觉得她罚得太重,心太狠。
如今小师妹青云直上,借着婚事报复边烬的传闻在外,师门中人不免担心边烬的近况,围着边烬追问不止。
边烬在战场上发号施令犀利果决,提及沈逆就变得一言难尽。
“我与她……”
“夫人——”
边烬正头疼,一声软糯的陌生称呼将这份无奈打断。
下一刻,身旁最近的人被挡到视野之外,熟悉的禅茶香味透过口罩扑入嗅觉,即便很快就被净化了,但残留的一丝余香和明艳的双眸,瞬间让边烬低迷的情绪为之一振。
人这般多,观雪楼又是个雅致的小楼,原本的主人秦王只为夫妻二人独处建造,此刻挤入七八人,自是拥挤不堪,沈逆偏要凑着热闹,硬生生挨到边烬身边。
“夫人,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说好去找我的吗?我等你许久都未等到你。”
沈逆着急委屈的模样玉软花柔的,全然似一只找不到主人,着急忙慌寻了多时的小可怜狗。
虽然不知道这次因为什么,但边烬对自己带大的孩子要使坏之前的气氛非常熟悉。
果然,沈逆说着“好冷啊”,双手握在一起轻搓着呵气,一边呵气一边往边烬的怀中靠近。
很明显,要夫人给她暖暖手。
众人惊讶噤声,哪像什么死对头,寻常夫妻都没这么腻歪吧?
人群之外的第五阙咧着嘴,在心里嫌弃地“噫”了一长声。
零下二十度穿着单衣急追百里路,连夜猎杀腐化电虎的人是谁啊?这点温度倒怕起冷来了。
沈逆余光却见边烬交叠握在身前的双手没有戴手套,心下一坠。
极度洁癖的边烬即便戴着手套的时候,很多东西都不愿碰,更何况此时没戴。
怎么就突然摘了?
先前边烬的手套被热苹果酒打湿,便摘了,还没来得及让万姑姑找副新的来同门便纷纷登门。她是名义上的靖安侯夫人,此宅主母,自然要好好招待。
沈逆动作僵了僵,看来这一娇撒的不是时候。
师姐肯定不会碰她了。
正要知趣地自己找个退路,手背上忽然多了一只白皙的手。
“很冷么?”
边烬掌心毫不避讳,直接贴在沈逆的肌肤上,双手从外将她包住,众目睽睽之下护到唇边,热气滚过,仔细地揉搓。
沈逆的视野倏然变窄,只能看到边烬一人。
边烬指尖有些粉意,手很温暖,自然不是被冻红的。
“有没有暖和些?”
以为今日份的人前恩爱戏码就此结束,没想到沈逆今天犯浑犯得很彻底。
“冷透了,夫人再帮我吹吹”。
边烬有些讶异地抬眸,见沈逆眼底有笑意。
懂了,是长大了,也长本事了,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消遣逗弄她。
知她此时是装腔作势,尚且我见犹怜,很难想象真正高烧难退还不肯让人知晓时,独自煎熬,会是什么模样。
沈逆见边烬眉心微蹙,知道师姐耐性就要告罄,打算见好就收。
未等她收,腰间被揽住。
边烬有些不熟练地将她往怀里搂,像多年前那般宠着她。
“这样呢?”
温柔到沈逆一时恍惚。
作者有话说:
小坏狐狸本来打算戏弄主人,没想到被主人抱在怀里百般宠爱揉脑袋。
小坏狐狸:?……////
你的福气还在后头~
【求生欲很强的高亮提示:沈逆和边烬从头到尾1v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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