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倒V开始)
姜慈心情大好, 一晚上翻来覆去和姜晞折腾了好几回,天蒙蒙亮了才倒头大睡,留下姜晞给他处理事后的脏污。
次日, 一觉睡到极晚的姜慈赤脚下地,在纤尘不染的光洁地面缓缓走动,柔软而舒适的单薄亵衣松垮地挂在身上, 肆无忌惮袒露着大片浅麦色光滑饱满的肌肤。
“现在什么时候了?”姜慈慵懒地问,声音犹带沙哑之意。
姜晞已收拾妥当, 身上穿着的衣裳与其他时日没有分毫差别,他倒了茶水递送至姜慈嘴边:“差一刻钟未时……教主。”
“都这个时间了?”
姜慈就着姜晞的手喝了两口,清爽而温热的茶水带有浓郁香气, 令人唇齿泛起淡淡回甘,恰到好处的温度。
姜慈褪下亵衣, 姜晞放下茶碗,俯身捡起犹带体温的衣衫,换了新衣,为教主一件件穿上。
这一回穿的是淡紫色的长衫,袖口宽大有飘然之感,又带有繁复的绣花暗纹, 本是轻浮的颜色,却被姜慈浓艳轩昂的样貌气度稳稳压住,显出威严之感。
姜慈随意坐在案几之后:“也是时候了,叫明灿过来,举行拜师礼吧。”
“是。”
姜晞为姜慈仔细绾发, 随着每日必备的绾发任务, 他越来越熟练,虽然只会那么一两个发型, 但好在姜慈是个不拘小节的男人,也够用了。
他侍候完姜慈,才走出殿门,唤了门外数十尺位置站立守门的侍从,将教主的话语传达,看侍从接话跑远了,才转身回屋。
片刻之后,明灿匆匆而来,站在门口小心谨慎地又检查了一遍衣冠是否整洁,才深吸一口气,神色庄重而略带紧张地跨入殿内。
她正打算就地跪下,姜慈便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不急,等人齐了在说。”
明灿一怔,本能看向帮助她良多的姜晞,得到他一个确定的眼神,便安心站立等候了。
又过一盏茶的时间,门外断断续续走进四个人。
第一个进来的人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穿着再低调朴素不过的衣裳,却仍然能从走路的姿态、身材的轮廓,看出惊心动魄的妩媚妖娆。她大大方方地站在左侧,虽然明灿看不清她的脸,却可以知道,她对自己微笑了一下。
第二个进来的人身穿月白长袍,头戴紫金玉冠,乌发雪肤,相貌俊俏,体态风流,大跨步进门之时,还“哗”的展开折扇,朝明灿挑起眉梢,站在第一个人身边,正是明灿见过的居浩渺。
第三个进来的人穿着书生的长袍,戴着文雅的布巾,容貌雌雄莫辩,唇角带着淡淡微笑,整个人如一株青松般颀长挺拔,格外斯文秀气,站在大殿右侧,眉宇间带着一丝温润之感,令人观之可亲。
第四个进来的人年纪已经很大了,相貌平平,微驼着背,蓬乱的黑发里掺杂银丝,脸上皱纹横生,右手的小拇指处光秃秃的,穿着件破烂却干净的衣衫,仿佛是个饱经风霜的老农,一进来就畏畏缩缩地立在右侧第三人身边,自始至终没有抬起头。
等他们各自站好,拜师仪式便开始了。
拜师礼序一般如下:
拜祖师、拜行业保护神。
行拜师礼。
师父训话,宣布门规及赐名。
比起民间一些讲究的大儒,圣教作为江湖门派,自然随意得多。
圣教之中,弥勒佛并非真正尊重的守护之神,因此便不需要拜神,略过了这一步,直接到了行拜师礼的时候。
明灿面对端坐在案几之后的姜慈,跪伏于地,朝姜慈叩首三次,献上束脩礼、投师帖。
姜慈收下投师帖,面容严肃而端庄:“日后你作为圣教中人、本座弟子,必须恪守忠贞之道,绝不背弃圣教。勤恳练武、努力进步。”
明灿大声道:“是!弟子谨记于心!”
姜慈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姜晞适时地端着一碗茶上前,明灿接过茶水,从跪拜的姿势起身站稳,上前两步,弯下腰,恭恭敬敬地递向姜慈。
“师父,请用茶!”
姜慈接过热茶,以茶盖拨开浮沫,轻抿一口。
——拜师礼成。
明灿后退几步,姜慈也心情颇好地翘起唇角笑着:“人到齐了,日后要一起做事,几位各自介绍一番吧。”
姜慈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动了。
第一个进来的人轻声细语,柔软如绵,叫人一听就筋骨酥软:“奴家名唤周娇娥,是圣教‘梅兰竹菊四大天王’中的‘梅’天王。”
第三个进来的书生打扮的人微笑着补充道:“梅天王在江湖上有‘媚骨天成’的雅号,因此取了‘梅’做同音字。”此人连说话声音都雌雄莫辩。
周娇娥吃吃地笑着:“妹妹惯会取笑奴家。”
听了周娇娥的话,明灿才意识到,这个雌雄莫辩的书生,原来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温润如玉的女人。
第四个进来的人声音很低,说话沉重而疲惫,但明灿却能清晰地听明白他的每一个字:“我是‘烂赌鬼’朱纵,多亏教主替我还上了赌债,我才能回来。我、我是‘兰’天王,忝居其位,实在害臊。”
“烂赌鬼”?明灿的目光扫过他光秃秃的右手小拇指,难道这根手指是被砍去的吗?
姜慈哼笑一声:“我若不把你赎回来,怕是你就要大开杀戒了。那是圣教的地盘,出了血案,圣教也要查探。下一回,赌得远一些!”
“是、是、是……”朱纵缩了缩脖子,露出拘谨而讨好的笑,眼睛望着地面,始终不敢抬眼看姜慈。
第三个书生打扮、雌雄莫辩的女人微笑着朝明灿拱手:“鄙人‘竹’天王,江湖人称‘竹中淑女,女中君子’,见过明姑娘。”
明灿连忙俯身回礼:“竹天王折煞我了。”
最后,居浩渺终于开口:“我是‘梅兰竹菊’中的‘菊’天王,平日里忙得很,没什么大事可别来找我。”
这话很不客气,但因居浩渺是教主的心腹,明灿也没有对此不满——在她心里,真要找人帮忙,还不如找姜晞呢!
四人介绍完毕,目光皆看向明灿。
“我是明灿,今年十四岁,圣教教主之徒,日后请各位天王多加指教,实在感激不尽!”
热情寒暄之后,众人也忙于自身要务,各自离去了。
唯有明灿与周娇娥留在了浮光楼。
姜慈先对明灿叮嘱:“你自去跃金殿看书,捡几样武功来学,什么不懂了,便来问我,喜欢什么便学什么。只是切记,拳脚刀剑轻功之类,贵精不贵多。”
明灿点头称是,兴高采烈地退去。
周娇娥等人都走得差不多,才俯身行礼,用柔婉的腔调禀告道:“教主,您叫我调查的‘百禄门’事宜,奴家已完成,请教主查看文书。”
她裹着手套的纤纤玉手,捧着一份薄薄的文书,递放于案几之上。
姜慈拿起文书翻看片刻,很快从头到尾阅览完毕,眉头微皱:“怎么只查出这么点?”
姜晞瞟了一眼,文书之上,写着百禄门从创立至今,约莫只有半年,但一经出世,便已十分惹人注目,江湖中人多是从青楼赌坊之类地界得知“百禄门”的消息。
据闻“百禄门”遍及天下各地,无论什么地方都找得到它,有时候它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脂粉铺子,有时候是路边的酒肆,有时候是浆洗衣物的河边小作坊,千奇百怪。
“百禄门”的人从不多嘴多舌,过问雇主的消息,也不在意雇主的要求。
他们不接任何杀人灭口的任务,其余的事物,无论是送东西到某个地方,还是当街跳舞乞讨,又或者每日在墙根下学猫叫……各样怪异而琐碎的事情,只要给钱,便会去做。
但它的背后究竟是谁?没有人知道。
哪怕是耳目遍天下的周娇娥,也找不出“百禄门”的真正靠山!
只知道,“百禄门”的标识,是三个聚集在一起,尖端彼此对准,组成一个扇形的三个正三角符号,若有什么铺子门店的招牌上刻着如此符号,就代表它是“百禄门”的一个据点。
姜慈微眯着眼,将文书搁在案几上。
能让周娇娥也摸不清的势力实在太少,姜慈的脑海中几乎瞬间想到了“紫霄阁”与“点霜阁”,但它们本是名门正派,要什么东西一句话的事情,何须作此惺惺之态?
更何况,“百禄门”实在太过亲民,势力又瞬间遍及天下,无论什么小事都肯干,只要找到地方,献上银钱,说出任务,事情便成了。
“百禄门”不会追究发布任务的人是正道大侠还是邪道妖魔,甚至全然不在乎对方是否装扮易容,这样宽阔的胸襟气度,是多少小门小派到死也学不到的?
“百禄门”绝对不容小觑!
“近些时日,我要研习《多情忘心大法》,实在脱不开身——调查百禄门这件事,就交由你来办,姜晞。”
姜慈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文书上一行行娟秀的字迹,突然抬起头,直勾勾盯着身侧沉默矗立的姜晞:
“切记,自身安全为上。若实在调查不出,也不必硬钻牛角尖。限时半个月,最晚到八月上旬。那时候,无论你是否调查出什么,都要回来,回到我的身边。”
第35章
七月末, 北方的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但仍然带着酷暑末尾的炎热,尤其是大中午,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空中,晒得人面皮滚烫,眼都睁不开。
几个躲懒的闲汉缩在一个小小的酒铺子延伸而出的阴影里乘凉, 厚着脸皮面对旁人不屑而畏怯的目光。
偶尔望见年轻的女子经过,还涎皮赖脸地吆喝两嗓子, 故意要吸引女子的关注,哪怕得到的只是皱眉瞪视的一眼,也各自哈哈大笑, 乐开了花。
两人正自百无聊赖,琢磨着讨嫌弄些钱来花, 麻子脸闲汉突然拿肘子捣了脑袋秃一块的闲汉,朝远处努了努嘴:
“瞧那小子,保准儿是外地来的肥羊!”
秃脑袋闲汉闻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朴素布袍的男人正一步步朝此处走来,他戴着头巾,年纪很轻, 相貌俊朗,眉眼漆黑分明,脸色却太白了些,好似大病初愈,又仿佛是刚刚从棺材里爬出来。
虽然他穿着不算很好, 却背着一个小小的鼓囔囔的包袱, 从那张好皮囊来看,绝非是土里刨食的穷困破落户。
“格老子的病痨鬼, 看大爷我在他身上刮出三两油水来!”
秃脑袋一看那张在阳光下白得发光的俊脸,顿时又羡慕又嫉妒,朝地上啐一口,眼冒凶光,脸上横肉挤出一个狞笑,跟麻子脸闲汉一起摩拳擦掌地起身,不怀好意地嘿笑着朝那人围拢过去。
等走得近了,这两人才微感不妙——病痨鬼似的惨白着一张脸的外地肥羊,眼神沉寂如水,个头居然比他们还要高出一大截,宽阔的肩膀撑起宽大廉价的服饰,看起来似乎并不很好招惹。
但来都来了,迎着身后酒铺里众人的目光,是非要把这面皮撑起来的,秃脑袋闲汉硬着头皮喝骂:“脸白傅粉兔儿爷似的小子,给老子站住了!”
出乎他们的预料,这个看起来不太好惹的男人,居然真的站定在原地了。
原来是个外强中干的银样镴枪头!
麻子脸喜出望外,本有些瑟缩的胆气登时壮了,指着男人的鼻子道:“不晓得我们哥俩儿的名头?我们可是‘蛇窝’的好汉,若想从此过,拿来买命钱!”
男人被指着鼻子,脸上的表情竟是一点波动也没有,别说难堪生气了,连畏怯紧张也无,只是淡淡问道:“你们要多少钱?”
秃脑袋闲汉胆气更壮,他素来是别人后退一步,自己便要前进三步的性子,瞅着男人的包裹,竖起三根手指,狮子大开口道:“老爷们看你这穷酸晦气样儿,也知道没甚么油水,今日便大发慈悲,只要你三两银子便罢了!”
酒铺里的老板娘正给唯一的客人倒酒,见那两个闲汉如此恬不知耻,不由呸一声,轻骂道:“臭水沟里的老鼠,尽搁这闹事,恶心!”
老板娘骂完闲汉,又不禁担心那个瞧着白净俊朗的男人,皱眉喃喃:“三两银子足够一家三口花好几个月了,可怜见儿的,刚来就挨了这一遭。”
“那可不一定。”自顾自喝酒的客人醉醺醺地趴在桌子上,好似回应般嘿笑一声,伸手勾住酒杯,换了个趴着的姿势,将脸面向那正说话的三人。
被讹诈的男人缓缓点头,道:“可以。”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锭十两的银子,向两个闲汉展示一番。
秃脑袋闲汉看得眼睛都直了,本能伸手去拿,却见男人突然两指一合,喀的一响,像捏糖人似的,轻而易举地将银子捏断,拨弄着较小的那块银子,语气仍然很淡:“这下算是三两了。”
两个闲汉简直魂飞天外,他们平日里仗着粗浅的外家功夫欺侮百姓,却万万做不到只用手指如此轻松地捏断银两。
再看男人笔直地站在阳光下,虽然身穿颇为严实的长衫,惨白的皮肤上却一粒汗水也瞧不见,暑热不侵,一瞬间,他们骤然明白,今日是踢上铁板了!
面皮再重要也比不过自己的小命,两个闲汉膝盖一软,噗通跪在男人面前,给他可劲儿地磕头,嘴里讨饶:“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把小的们当个屁放了吧!”
男人却将这掰下来的三两银子丢在地上,声音仍是平静的,语调不大,却将两人的求饶之声压制下去:“拿起来,站起来……跟我走。”
两个闲汉战战兢兢地捧起三两银子,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腿弯里还打着颤,若有人随意在身边大喊一声,怕是两人都要尿了。
男人带着两个闲汉,一步步走进了小小的酒铺,坐在了醉鬼的旁边。
他一坐下,两个闲汉不敢站着,比他更高,便又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苦着脸手捧三两银子,眼巴巴看着男人。
男人朝酒铺里又惊又畏的老板娘道:“麻烦上三两银子的酒水……和三个酒碗。”
看男人谈吐文雅,态度有礼,老板娘心中隐隐的畏惧之意也消散无痕,忙应了声,去后厨备了两大壶酒水,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我们家最好的酒水,寻常人喝个十碗人就晕乎了,请贵客品尝!”老板娘给酒碗倒满了酒。
男人端起一只碗:“你们也拿着。”
两个闲汉战战兢兢地拿起酒碗。
男人举起酒碗:“喝。今日三两银子的酒,两位一定要喝得干干净净……喝完了酒,恩怨一笔勾销。”
他喝一碗,两个闲汉就喝一碗,老板娘在旁边添酒。
男人一边喝酒,一边时不时地向两人询问各种简单的问题,如他们的姓名、他们家里有几个人、他们在什么地方做事等等。
起初,这两人还吞吞吐吐,不肯说话,但很快,在酒精的作用下,大脑逐渐浑浑噩噩,两个闲汉暴露本性,开始互吹大气般你来我往地扯淡。
与此同时,趴在桌子上的醉鬼不知什么时候站直了身子,直勾勾望着两人。
醉鬼状似无意地插嘴:“上头的人也太抠门了,怎么就给你们这么点儿钱?还是绿林好汉呢,真是丢人现眼。”
秃脑袋闲汉打着酒嗝,坐在地上大笑:“我告诉你们,我们头上的那人实在是个疯子,每天都要找女人,若是不找女人,他便睡不着!这老东西,嘿嘿!”
麻子脸闲汉义愤填膺:“谁说不是呢?自己吃肉,一口汤都不给我们喝。天天叫我们在悦悦的门口站岗,却不叫我们也松快松快,没了用就一脚把我们踹走——”
“悦悦?这似乎是个名人啊?”醉鬼又问。
秃脑袋一脸鄙夷:“什么名人?巷子胡同里的窑姐儿暗娼罢了,成日里一副清高模样,我呸!”
醉鬼微眯着眼,还要再问,就见两个闲汉终于喝了足量的酒水,身子晃了晃,噗通摔倒在地,打着酣呼呼大睡起来。
男人方才一直坐在旁边,默不作声地浅喝了两杯便放下,等醉鬼问完了,才道:“好久不见,燕大侠。”
醉鬼正是燕渡,此刻的他比平日里的落拓不羁更多几分狼狈颓靡,眼下乌青,头发蓬乱,胡茬长成了胡子,一股酒臭味,衣服也脏兮兮的,听见男人说话,不由地苦笑一声:
“我可没成想都这样了还能叫人认出来。小兄弟,好久不见,这回你的少爷不在,可松快多了!我该如何称呼你?”
“我是少爷的仆从,跟少爷一个姓,单名一个晞。”
男人——也就是姜晞,缓缓说出了毫无矫饰的话语,他知道,面对燕渡这样敏锐的人,最好不要说谎。
“吕西?”燕渡果不其然误会了,在他的印象之中,姜慈不是姜慈,而是吕鑫,喜欢被男人绑起来,还有一种怪病的骄纵少爷。
燕渡看了两眼桌子上的酒水,还剩下小半,他喉结滚了滚:“小兄弟,你这酒还喝不喝?若是不喝,能不能匀我一些解解渴?”
“阁下请自便。不知道阁下怎么成了如今这个模样?”姜晞看着狼狈不堪的燕渡,脸上带着一些好奇之色,但顿了顿,又道:“若是阁下不想说,便忘了我这话吧。”
燕渡一口气干了酒水,长长地舒了口气:“说来话长,倒也不是不能说,只是我想问个问题,小兄弟,你怎么知道那两个人嘴里有我想问的事情?”
燕渡抬眼看着姜晞,哪怕被摧残成如今的模样,他的双眼也是明亮有神的,仿佛有一簇细小的火焰在瞳孔之中熊熊燃烧,叫他的目光也犹如电射,仿佛能看透人的心。
但人有心,木石却没有心。
“他们既然来讹诈我,我自然要给他们一个教训,帮燕大侠的忙只是顺手罢了。我瞧见你一直注意那两人,便知道他们身上有你想要的东西,否则燕大侠岂会如此关注两个普通人?”
姜晞淡淡道,“若我猜对了,燕大侠便欠我一个人情,日后或许有大用。若我猜错了,你其实不在意他们,这两人喝醉之后,我便要打他们一顿出出气。”
燕渡一怔,紧跟着哈哈大笑:“小兄弟真性情!不过也不必打他们了,丢到街边晒着也就是了,晒掉一层皮,小惩大诫,你看如何?”
姜晞无所谓地点点头:“便按照燕大侠所说吧。”
燕渡起身,抓住两个闲汉的脚,把他们拖到了街边,叫他们一半脸晒着太阳,一半脸在阴影之中,大约醒来之后,这两人便成个“阴阳脸”了,也算一个教训。
第36章
待燕渡回来, 姜晞已慢慢喝完了杯子里的残酒,旁若无人地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锁死的精美木盒,花纹镌刻别致, 材质竟然是价值千金的紫檀木。
“老板娘,劳烦您了,将这个盒子送至京都何芳斋……需要多少钱?”
老板娘笑眯眯的脸上仍带着笑:“诚惠一百两银子。”
姜晞眼也不眨地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这是百年老字号马字钱铺的银票……正好一百两。”
老板娘拿走银票仔细查看上头的花印, 每个钱庄钱铺的银票花印都不同,百年老字号更是有一套自己的花印方式, 旁人若无模子,是决计仿照不过来的。
老板娘笑了:“钱是够了,三个月之后, 这盒子会准时抵达何芳斋,若是东西丢了, 百禄门双倍赔偿。”
——这个看起来又小又窄,街面上到处都是,很不起眼的酒铺,居然就是百禄门的分舵之一!
燕渡此刻有些尴尬,他本不想听见旁人的私密之事,但回来得太巧合, 姜晞又太不设防,听了个开头,对于刚刚帮助过自己的姜晞,又不好翻面无情地转头就走,一时之间, 有些不知所措。
等姜晞终于说完了话, 老板娘也捧着盒子转身进了帘子后的小厨房,燕渡才长舒一口气, 苦笑道:“小兄弟,行走江湖,可不能什么都说给旁人听啊。”
姜晞淡淡道:“我只管说我该说的话,做我该做的事……旁人怎么听、怎么想,我是无妨的。”
燕渡一时哑然,不知道该说他是自在坦荡好,还是天真愚蠢好,苦恼地抓了抓头发,长叹一声:“此事,我不会对外说出半个字。”
姜晞望着燕渡的眼睛,声音平静,语调笃定,目光沉静如水:“我自然相信燕大侠!”
燕渡一时之间,颇有些不自在,或许是因为姜晞这个人实在太直白,他轻咳两声,生硬地转了话题:“小兄弟既然好奇我怎么成了如今的模样,不如请我去客栈歇歇脚,洗个澡,顺带给你说一说?”
起初,燕渡的话语还有些迟滞,但说着说着,他反倒坦然起来,嘿笑着理直气壮要占姜晞的便宜,试图白嫖。
姜晞平静地点头:“能为燕大侠效劳,是我的荣幸……”
“哎哟,别别别,这话也太肉麻了。”燕渡猛摆手,脸皱了起来,“咱俩要是没什么交情,大侠来大侠去的也能理解,但现在嘛,听了怪好笑的。叫我燕渡就行!或者别的什么,反正别叫大侠了。”
姜晞眨了眨眼,盯着他几秒,缓缓道:“燕……大哥?”
既然燕渡叫他“小兄弟”,年纪也确实比姜晞大,那么如此礼尚往来,叫他一声“大哥”,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燕渡一愣,而后笑开了:“哈哈,好!这称呼顺耳!我开始喜欢你了,小兄弟。怪不得吕兄弟离不开你,你实在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
现在这个时候,自己不是应该笑一笑?
姜晞的脑海中冒出了这样的自我疑问,但很快放弃了微笑的打算,因为当他在思考的时候,“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的时机便已消逝了。
如果再补上微笑,反而会显得很奇怪。
——果然,对于揣摩旁人的逻辑想法比较简单,但是对于回馈情绪真的很困难啊。
姜晞站起身:“走吧,燕大哥。”
太阳朝西方移动,日头已不那么炎热到足以灼伤人眼,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到了临近晚饭的功夫,吃饭早的人家已升起了袅袅的炊烟,白色烟柱徐徐上升,仿佛是一条条白色的缎带。
姜晞跟着燕渡走进了“仁义客栈”,姜晞熟稔地交钱,点了天字一号楼与二号楼,正要付钱时,燕渡按住了他的手背,插嘴道:“哎哎,两个房间太贵,一个就行,都是男人嘛!”
姜晞眉梢微微挑起:“可是,我……”
“我知道你为什么可是,但我说了,我没事的。”燕渡打断了姜晞的话,语气满不在乎,“难不成我还怕你晚上弄我?走了走了。”
燕渡轻推了一下姜晞的肩膀,既然燕渡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姜晞自然更无所谓,拿起掌柜递来的房牌,跟着小二走上三楼。
说是最好的“天字号”房客栈,实际上,在这个不算繁荣的城镇里,客栈自然也不算奢华,只是宽敞干净罢了,最多称得上一句“雅致”。
好在姜晞与燕渡两人都不是喜好奢靡的性子,这样的住处对他们而言已经足够好了。
“小二,待会儿给我们上两桶水来,好好搓洗搓洗!赏钱嘛,我身边这位小兄弟给。”燕渡抬高声音吆喝,促狭地指了指姜晞。
姜晞很给面子地摸出些铜钱塞给店小二。
店小二喜笑颜开地走了:“好嘞两位客官,两桶热水,马上来!”
不消多时,热水上来了,燕渡毫无警惕心地脱下身上脏兮兮的衣服,跨进水盆里就着送来的胰子开始搓洗,健壮而饱满的肌肉随之起伏,埋进水里又出来,水的颜色便脏了。
燕渡洗澡,姜晞毫无波动地坐在单人的床榻边,默默看着他洗。
“哈哈,小兄弟怎么不洗?看得我怪害臊的。”
燕渡嘴上说害臊,实际上却在水桶中站起来,最大程度地展露上半身,轮廓清晰、块垒分明的肌肉浸润了水渍,水珠晶亮,顺着饱满肌肉流畅地滑下来,很肆无忌惮地给他看。
姜晞内心毫无波动,语气也是淡淡的:“我不想在人前脱衣服……我很害羞。”
——此乃谎言。
他不洗,自然是为了不暴露自己身体上的疤痕。
暗卫的训练格外独特,虽然少见,但燕渡是个老江湖了,若是被他发现某些疤痕的形状古怪,联想到了危险的地方,恐怕会给圣教、给教主带来麻烦。
燕渡笑了,他并没有强求,嘴里不着调地扯淡,逗姜晞玩儿:“我看吕兄弟块头也不小,怎么样,我俩相比,谁更厉害一些?”
姜晞认真地打量他,目光犹如实质般一寸寸刮过他的身体,并非猥亵下流的注视,而是犹如纤薄的刀锋般毫无温度的审视,令燕渡本能地轻轻绷紧肌肉。
片刻之后,姜晞以客观评价的语气道:“比相貌,少爷更好……比体格,燕大哥更健壮。”
燕渡一愣,而后开怀大笑:“行!小兄弟真是个实诚人啊!”
他一边笑,一边轻轻跃起,仿佛一片秋日坠下枝头的落叶,“落”在了另一桶干净的水中,开始洗第二遍。
一边洗,燕渡一边笑:“既然你不用,那便我来用。正好,洗一遍不太过瘾!”
姜晞点点头,继续看他洗澡。
燕渡痛痛快快地搓洗着,极亮的眼睛同样一眨不眨看着他,两人对视片刻,燕渡才认输似地出声:“你怎么不问我?”
“问什么?”姜晞以问题回答了问题。
燕渡理直气壮地回应:“自然是问我,为什么会变得那么狼狈!”
姜晞的语调没有半点起伏,平稳如死水:“若燕大哥愿意告诉我,不论我问不问,你都会说……若不愿意告诉我,我问了,得到的也不是真正想听的回答。”
燕渡翘起唇角,一副没办法的口气:“哎,行吧。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便告诉你——我在追查一个贩卖人口的窝点,情报转瞬即逝,自然要慎之又慎,哪有功夫慢悠悠地梳洗?一个晃神,老鼠的尾巴就缩进去了。”
他叹了口气:“好在这一次得到的消息确切些,直到晚上才会有所进展,否则我只能继续脏又臭地追查了!”
说着,燕渡便笑了:“这还要多亏了小兄弟啊,等我忙完了事情回来,必定给你好好地报个平安,哈哈!”
姜晞专注听着,点了点头:“好。需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捅老鼠窝罢了,有什么可帮忙的。”燕渡摆摆手。
姜晞嗯了一声,等燕渡洗得干干净净,又用随身的长刀剐了胡子,伸手去拿下面的脏衣服时,才突然道:“既然我帮不了什么忙……那便送燕大哥一件新衣服吧。”
不等燕渡说话,他打开包袱,露出里面的零碎——几件干净的换洗衣物,一个装着银子的钱袋,一个圆溜溜的瓶子,还有些银票。
姜晞把一件干净衣服递向燕渡:“我只穿过一次……还望燕大哥不要嫌弃。”
“那就多谢了!”燕渡也嫌弃脏臭的旧衣服,爽快地接过换上。
姜晞不比燕渡筋肉健大,好在他喜欢穿宽松的衣裳,因此燕渡穿着也算合身,只有胸口、臀部与大腿略显紧窄局促,倒也不算什么麻烦。
“肚子饿了,叫小二拿点吃食来吧。”
燕渡摸了摸腹部,一边说一边朝姜晞挤眼睛,脸上带着笑,一副等着姜晞出钱的模样。
姜晞便叫了人来,要了些饭食。
几样爽口的小菜,一碟子切片码齐的酱肉,两大碗白花花米饭,没有酒。
燕渡埋头便吃,吭哧吭哧嚼完了,姜晞才慢慢用到一半,看着便笑了,随口道:“这肉没有你做的好吃。”
姜晞咽下嘴里的,才道:“多谢夸奖,只是那并非是我做的,而是厨子做的,制成肉饼好下汤。”
燕渡嘿笑:“军队里的军粮要有这么方便,做丘八也是件好事了!这厨子来头不小啊。”
姜晞淡淡道:“燕大哥若是喜欢,我回头抄了方子给你……”
燕渡摆摆手:“算了算了,高门大户的秘用方子,我可受不起——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便去了!不必送我!”
话音未落,他已打开窗户,翻了出去,最后一个字远远的回音而来。
第37章
窗外太阳刚刚下山, 尚未到宵禁的时候,已有几点星子在半明半暗的天空中微微闪耀。
一阵微凉的风吹进屋里,吹散了洗澡湿润的水汽。
姜晞慢慢吃下自己的饭, 没有浪费一粒粮食,等他吃完,才伸出手, 朝窗外招了招,打了一个奇特的手势。
一只黑豆般眼睛, 浑身漆黑羽毛的鸟儿,轻巧地扑腾着翅膀,飞到了姜晞的手腕上。
姜晞压低声音, 在鸟儿的耳边轻声低语几句,又将它放飞回窗外, 而后才缓缓关闭门窗。
燕渡终于离开,姜晞也终于不用提高警惕,与他拉扯试探。
他叫店小二收拾了餐具,自己一个人坐在屋里的床上,安静回忆刚才与燕渡的言辞之中,是否有什么破绽。仔细捋过一遍, 确定没有做出什么连累教主的事情,才放空大脑。
姜晞不禁回忆起了来到博安城之前的事情。
……
——姜慈带有一些鼓励笑意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他,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虽然他们都知道,姜晞只会有一个回答。
“是,属下遵命。”
姜慈斜倚在宽大的椅子上, 小臂搁在扶手边, 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发出富有节奏的笃笃之声:
“不必紧张, 跟往常一样,把事情解决之后便回来就是了。我可离不开你啊,姜晞,早去早回。”
话语中的笑意,让姜晞分辨不出姜慈是在开玩笑似地逗他,还是在说真心话。
周娇娥面纱后的狐狸眼弯如新月,仿佛是一个小小的钩子,在人们的心头轻轻勾了一下,天然无矫饰的妩媚明艳:“那便请姜侍卫,听一听更详细些的情报啦。”
姜晞无声点头,目光专注地看向周娇娥。
而后,他的眼前突然一暗,姜慈的手臂环过他的肩膀,伸出左手,将姜晞的双眼捂住,耳边是犹带不满的低沉声音:“非礼勿视。”
“……是。”
姜晞只能任由姜慈捂着自己的眼睛,竖起耳朵,听周娇娥的声音。
“嘻嘻,教主好大的醋意呀。”
周娇娥却没有直接说任务的细节,而是与姜慈说笑了一句。
“醋意”?难道教主也喜欢“梅”天王?他还以为教主只喜欢男人呢,原来教主既喜欢男人,也喜欢女人……?姜晞恍然,决定以后在面对周娇娥时,再恭敬谨慎一些。
“‘百禄门’虽然藏的深,可这世界上,但凡有痕迹的,都会有情报与线索,哪怕它只是微不足道的线头,我也有本事将它拉扯出来,编织成一根根丝线、一张张罗网。”
周娇娥轻柔而缓慢地讲述着,“据我所知,百禄门有一件隐藏得极深的事,就发生在数十日之前。”
姜慈的手从姜晞的眼睛上慢慢滑下去,以手掌侧缘缓慢摩挲姜晞苍白的脸,如姜慈所愿,姜晞已垂下眼帘,目光注视着桌面,不再凝望周娇娥。
真惹人喜欢……周娇娥的声音从姜慈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只看着姜晞,有些出神地抚摸着他,心里冒出了一股既不是甜,也不是苦,既不是酸涩,也不是快活的别样情绪。
这情绪牵动着姜慈的心。
周娇娥不急不缓道:“此事很有意思:一个邪道高手也对他们产生了兴趣,掳走‘百禄门’的人,刑讯逼问门内事宜。被掳走的七个人,嘴巴硬得很,无论怎样逼问,每个都只有一句话——‘我不知道’!”
姜晞被抚摸得有些发痒,在姜慈温暖的手掌已经放在他的下颌时,他本能地略微蹭了一下掌心,缓和痒意,声音平稳地接话,绝不让周娇娥有一丝自导自演的尴尬:
“此人没有再抓走……第八个人?”
“是呀。”周娇娥嫣然一笑,“只因此人在抓走第八个人之前,自己便被旁人抓住、杀掉了。你说,怎么那样巧?这人就站在第八个倒霉蛋的家门口,距离不过半尺,偏偏自己便死了,再也追查不了啦。”
姜晞微眯起眼:“看来关键在于杀人的人……”
周娇娥从袖口中缓缓抽出一页纸张,将其展开,一张颇为形神具备的人像缓缓显露而出,眉眼之间笑容肆意,双目熠熠生辉,唇畔下巴带有残留胡茬,发丝凌乱,几乎跃然纸上。
这个人姜晞恰好认识,他便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燕渡!
——竟然是燕渡,斩杀了那位想要探寻“百禄门”隐秘的邪道高手!
“此人身上,必定有百禄门的隐秘。”
周娇娥以笃定的语气下达了结论,待姜晞抬起眼睛,仔细看完了人像,才又将其缓缓收入袖口之中。
而后,她又变戏法似的,从宽大的袖口中取出了另一卷羊皮纸,摊在桌面上展开,一副简约的江湖地图便展露而出,山水城镇都用工笔细细勾描,尤其重点以朱色墨笔,画出了各个出名的江湖组织的方位。
“最近,有一件事让燕渡很是头疼,他正在追查一个人的下落,这个人被贩卖人口的‘蛇头’带走了,燕渡便不得不一路追查。”
周娇娥纤细的手指,轻轻点在距离圣教方位不算太远的位置——博安城。
此处没有用朱红色标识出来,醒目异常的出名的江湖组织。
但没有标识,不代表博安城便是一个安宁祥和之地,恰恰相反,没有颇有威名的江湖组织震慑,在黑暗的角落中,这里很可能是个龙凤不居、蛇鼠成群的藏污纳垢之地。
“他们现在还在围着博安城绕圈子,但迟早有一天,燕渡会追查到‘蛇头’的大本营就在博安城,因此,他一定会到这里。”
姜晞明白了周娇娥的意思:“你是说……叫我守株待兔?”
周娇娥笑意盈然:“不错,只要跟他碰上了面,接下来就靠你自己完成任务了。你觉得怎么样?”
姜晞缓缓道:“是个不错的主意……多谢。”
周娇娥收起地图,俯身行礼:“既然已经说完了话,那奴家便先告退啦。”
姜慈摆摆手,她便一转身,婀娜多姿地离开了浮光楼。
此时此刻,浮光楼之中,只剩下姜慈与姜晞两人。
夜色正好,屋子里只点了十根人臂长的雕花蜡烛,鲜红色的烛泪层叠在镀金的碗状蜡台之中,照亮了办公的区域,其余地方却是黯淡的,只有月影轻抚帷幔,地面上反射出淡淡水波样的金色鳞光。
姜慈仍搂着姜晞,抚摸着他,直直地望着他,好似要把姜晞的面容一分不差地印刻在脑海之中。
姜晞在这一刻,忽而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被姜慈豢养的宠物……
不过,似乎比之前死物一样的工具稍微好了些……?
姜晞没有说话。
他在平常时候,总是沉默的。
姜慈开口了:“你可知,我为什么要叫你去探查‘百禄门’的消息?”
姜晞摇了摇头。
姜慈哼笑一声:“自然是为了《清神控心大法》。”
姜晞略微侧头,平静凝视姜慈。
姜慈翘起唇角:“《清神控心大法》想必一直掌握在朝廷的手中,要想得到它,实在太难。但若从‘百禄门’下手,便会稍微容易一些,不是吗?”
电光火石之间,姜晞明白了姜慈的意思。
——百禄门隐藏极深、一经出世便已遍布整个江湖,还能驱使江湖上以独行侠著称的正派侠士燕渡,替他们杀人……
紫霄阁与点霜阁的嫌疑虽大,里头的消息却不会一星半点都不被老对手圣教耳闻。
当今朝廷,反而最可能是“百禄门”背后的靠山!
宁肯错杀,绝不放过!
姜晞垂下眼:“请教主放心,我必定仔细查探,绝不……”
“嘘。”
姜慈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又去亲吻他的嘴唇,狂乱的吻吞掉了姜晞剩余的半截话,含混询问:
“重复一遍,我之前对你说了什么?”
姜晞沉默几秒。
等姜慈的脸稍微移开些,才回答道:“自身安全为上。若实在调查不出,也不必硬钻牛角尖。限时半个月,最晚到八月上旬。那时候,无论我是否调查出什么,都要回到教主的身边。”
姜慈心情愉悦地笑了,也许是因为姜晞一直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听明白了?”
姜晞点头。
“听明白了,就脱衣服吧。”
姜慈指了指床铺的位置,压低了声音,“你就要走了,我闭关修习《多情忘心大法》,你追寻‘百禄门’的踪迹——我们要分别几乎一个月,难道不值得多亲热亲热?”
于是姜晞很配合地脱了衣服,躺在了床铺上。
今晚,是个不眠夜。
……
姜晞的回忆就此中断。
——在那之后,他来到了博安城的周围,并没有直接进城,而是小心观察着燕渡的踪迹,预估时间差不多了,才找准时机进入博安城。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姜晞在不停地准备着,借助一切可以借助的力量,筹谋思忖,如同一个小心翼翼的棋手,斟酌自己的每一步棋子,并在脑海中勾勒出未来的脉络。
这样看来,反而像是姜晞的到来比燕渡更晚。
也更像一个“巧合”。
姜晞没有打算易容改面,他这一次需要用到自己的脸,因为他曾经确实与燕渡有一面之缘,为对方煮了一碗肉汤。
那一次是纯粹的巧合,因此,常人的本能便会再次将巧合联系在这一次的碰面。
姜晞打算凭借此次行动,摸清燕渡心中百禄门的线索。
这件事说起来很简单——
第一步,取信于燕渡。
第二步,让燕渡透露出百禄门的消息。
第三步,判断百禄门是否与当今朝廷有关。
第四步,将信息传回给教主。
后两步比较简单,困难的是前两步。
因为燕渡绝非是个蠢人,也不是个嘴巴很松的莽夫,他武功高强,说一不二,轻功卓绝,让姜晞不能确凿地肯定,自己可以压制住他,强迫燕渡说出情报。
姜晞可以肯定,哪怕他刻意引起燕渡的注意,投其所好地帮忙,燕渡发问的每一句话却都好像在玩笑,又好像别有深意。
燕渡没有相信姜晞。
现在被压力逼迫神经的燕渡,岂非是最谨慎小心的状态?
——非也。
在某种条件下,一个人若是处于小心谨慎的状态,反而更容易信任他人。
要怀柔,要缓慢,要用圣教的人脉和暗中的阴狠手段,要用自己这张与燕渡有一面之缘的脸,夺取燕渡的信任。
姜晞会不择手段地完成自己的任务。
作为一个生活在黑暗之中,卑贱如蝼蚁,性命毫无价值的曾经的暗卫,姜晞已习惯了押上一切来达成教主的命令。
第38章
燕渡在黑暗中穿梭。
他的心中充满了对姜晞恰逢其时出现的疑惑与警觉, 但无论如何,姜晞对他而言都只是此行的过客,他真正的目的与姜晞毫无关系。
燕渡此行, 看似是为了打击一伙儿贩人的恶徒,实则另有目的。
但他天性不愿眼睁睁看着贩人的恶贼团伙在自己眼前嚣张,那些可怜的孩子们被采生折割, 凄惨度日,无论如何都要管上一管。
燕渡不是个非常工于心计的人——在当今江湖之上, 但凡武功高强之人,基本都不能心思复杂、九曲回肠,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若想深耕于武学,就无法琢磨于人心, 若想琢磨于人心,武功便很难练得好。
他的办事法子只有一样,也一直都是这一样。
——杀!
杀个血流成河、杀个人头滚滚,杀到所有的贩人恶徒都死无葬身之地,此事才能终了!
从牧康城一路辗转至博安城,他已不知杀了多少贩人的恶贼!
燕渡眸子里含着极深的煞气, 按照白日里两个闲汉口中的说辞,悄然摸到了一条黑暗之中极其显眼、每家每户都挂着红灯笼的小巷。
燕渡的轻功极佳,却并非是轻盈无声的路数,而是大开大合、迅捷至极,他每跨出一步, 身影都仿佛泼了水的墨化一般模糊, 而后人已到了数尺之外。
哪怕燕渡跟路上的行人擦肩而过,旁人也只会觉得, 今日的风大了些。
他每一步都踩在门户与门户之间黑暗的缝隙之中,这里遍布着肮脏的秽物、冲天的臭气,与廉价的脂粉味道混合成令人不快的反胃气息。
燕渡讨厌青楼,更讨厌暗巷,他并非讨厌里面的人,而是讨厌允许这一切出现的、青楼暗巷背后的组织与官府。
在这里,所有人都是凄惨的,可燕渡救不了她们。
胸中一口恶气愈发浓厚,几欲成噬人之态,燕渡的表情异常森冷,这幅模样若是给他救过的人看见,想必会骇然欲绝,难以想象这是印象中爱说笑玩闹、脸皮厚爱占别人小便宜的“笑口常开”燕大侠。
在燕渡“走”到第九步的时候,已经快要来到巷子的尽头。
他终于来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燕渡的手指摁住墙壁上几个不起眼的细微凸起,身子如壁虎般攀上了屋顶,低低俯下身,运足了耳力,倾听其中的声音。
里面的人正在办事,听响动足有三个人,门口照例站着两个哈欠连天的闲汉,悄悄地彼此抱怨着:
“又叫了两个姐儿……这狗东西的家伙事儿就没歇过,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立得起来么?”
“嘘,少废话,叫老大听见,剥了你的皮蒙做鼓,拿你的骨头当骨锤!”
燕渡闻言,心中杀意更炽,他知道这样粗鄙下流的闲汉是不会随口说出这样精准的惩罚的,必定是有人惹怒了“老大”,真的被做成了器具。
此刻,他已再不能忍耐,手指抓下两块瓦片,砸碎在两个闲汉的脑壳上,待两人一声不吭地倒下去之时,身子已如一块磐石般骤然砸碎屋顶,直直落在床铺上,那干活的男人身上!
男人惨叫一声,脊椎断裂,内脏已从上下两张口中挤出,旁边两个光着身子的女人虽然没有伤到分毫,却是肝胆俱裂,骇得呆若木鸡,不能言语。
燕渡赤红着眼,抓住男人的头发,拽下尸体的脑袋,仔细看了看那张丑恶的面孔,并非如自己脑海中的形象,而是全然陌生的脸。
——坏了,进圈套了!
燕渡心中一沉,丢弃头颅,纵身朝上跃去,这一切行动都快若雷霆,但有一样东西比他动得更快,那便是一道从左侧女子口中射出的暗器!
这两个女子的确没有武功,但有些时候,没有武功的人也可以杀人!
一簇簇乌黑的毒针如漫天花雨般飙射,碧惨惨的光照亮了粉刷雪白的内墙,柔软的丝绸撕裂粉碎,在一片片粉红色如暴雨的布片之中,燕渡的身子如陀螺般旋转。
漫天的毒针被他周身气劲撕扯拉拽,偏离了原本的轨迹,反而朝四面八方射去。
射出毒针的女子人已软软倒了下去,口含剧毒暗器,必死无疑,幕后之人叫女人用她的命来针对燕渡。
燕渡已跃出了屋顶的破洞,正在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阶段,巷子对面挂着红灯笼,看似平平无奇的屋子,窗口突然打开。
贩人的老大,江湖诨号“蛇头”的男人,狞笑着对燕渡举起了手中的弩。
弩箭乃是朝廷看管格外严苛的东西,百步之内能洞穿树木,瞬发数枚箭矢,只是需要特制的箭头与提前瞄准,若是在官员的家中搜出十个以上的弩,全家都要抄家灭祖!
“蛇头”能拿到这东西,可见其背景绝不寻常,还半个手下都不带,一个人躲到近在咫尺的对面,悄无声息地屏息等待,只为此时此刻,给燕渡致命一击。
燕渡脑中电光火石般想起,这一路上,他听了太多“蛇头”下属对“蛇头”不着痕迹的贬低之语,情真意切的抱怨之话,还有着重强调的“极重女色,每日必与女子欢好”之言。
这些都在不着痕迹、潜移默化地在燕渡的脑海中根植了一个念头——“蛇头”此人其实不足为惧。
一路上的杀戮实在太顺利,以至于燕渡此刻终于栽了个大跟头!
“蛇头”的手已扣下了弩机。
嗡嗡嗡!
弓弦震颤,特地做出弯钩形状的精铁箭头本沉重无比,此刻却被巨大的力量推动,一连三发箭矢,皆都射向空中腾挪的燕渡。
燕渡深吸一口气,一拳打向身下瓦片,拳头迸裂出血,手指骨骼断裂,但也借助反震之力陡然倒翻身形,如倒挂金钩一般,抬脚踢向两枚箭矢,随着咔嚓两声,箭矢已被凌空踢成两截。
第三支箭矢扑面而来,燕渡拼命扭转身形,箭矢擦过他的侧腹,带出一股飚飞的鲜血。
燕渡用几根手指的代价,换取了自身不被弩箭射中。
但他的身子已控制不住重心,狠狠地摔在屋顶上,伴随着瓦片碎裂的密密麻麻声响,燕渡翻滚着跌落在狭窄的缝隙之中。
点点血痕犹如刺目的朱笔,在墙壁与屋顶上勾画。
“蛇头”已捕捉不到燕渡的身形,不过无妨,因为此时此刻,他拖延住了燕渡,让自己的下属有时间冲过来围拢住这里,挖地三尺地搜寻燕渡的身影。
“欢喜门”的大侠啊,那是泥里打滚的下三滥们这辈子衣角都摸不到的存在,尤其是燕渡这样威名赫赫的高人,此番却中了“蛇头”的奸计,若是能将燕渡诛杀,恐怕“蛇头”自此之后,在江湖上便大大地出名了!
“嘿嘿……呵呵呵……”“蛇头”越想越开心,忍不住笑出一口黄黑的烂牙。
步步为营、如履薄冰,死了几百个得力的下属,被捣毁了七、八个堆着人牲的窝点,从一个城追赶着撵到了另一个城,像下水道里的老鼠似的东躲西藏,“蛇头”与燕渡早已是弥天大仇,彼此不死不休了!
杀了燕渡!杀了他!
“蛇头”呼哧喘着粗气,只感觉此刻身心无比舒畅,快活至极。
门户洞开,一群下属呼啦啦挤进屋子里,对着“蛇头”七嘴八舌地关怀起来,“蛇头”大刺刺坐在椅子上,吼道:“去!给我找两个……不,四个女人来!今晚老子要玩个爽!”
“是!”属下喊得震天响。
“蛇头”狞笑:“全城的人都给老子动起来!把姓燕的抓出来,老子要一片片剐了他的肉,把他的皮剥下来当屁股垫子!”
属下们也是一个个激动不已,“是!!”
“蛇头”满面红光,睥睨天下,哈哈大笑,随意挥了挥手:“行了,下去吧,务必好好地找。”
砰!
正在众人要应答之时,随着一声闷响,“蛇头”的脑袋爆裂开来,鲜血尚未喷涌而出的那一瞬间,众人看清了从窗外进入屋内,无情挥下拳头的燕渡。
燕渡居然压根没有离开,他一直静悄悄地蛰伏,等待“蛇头”松懈的那一瞬间!
众人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头贯穿到脚,人群之中,手持弩箭的几个人本能抬起手,一簇簇利箭纷至沓来。
嗖嗖嗖!
燕渡的身影模糊了一瞬间,七枚箭矢穿过他的虚影,只有一枚格外狠辣的钉在了他的身上。
燕渡已凭借“咫尺天涯”消失无踪。
“蛇头”的众多下属们,望着“蛇头”凄惨的尸体,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正在这时,有个瓮声瓮气的声音突然喊道:
“燕渡杀了‘蛇头’,谁杀了燕渡替‘蛇头’报仇,谁就是新的‘蛇头’!”
这句话仿佛是点燃柴薪的火焰,众人炸开了锅,一窝蜂的要寻找燕渡的下落。
都是刀口舔血的凶徒,怕死的不会做贩人这等遗毒后代的恶事,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坏得脚底流脓、手上生疮,怕个什么?
再说了,看燕渡那副模样,要了他的命,也许并非是不可能之事。
满城为了权利与金钱的疯子都疯狂地搜寻大街小巷,粗暴地砸开每一个屋门,翻箱倒柜地找寻燕渡的下落,犹如铺天盖地的蝗虫,肆无忌惮地噬咬着眼前的一切。
这一晚,博安城几乎灯火通明,无人入眠。
而在所有人离开屋子之后,空旷的小巷深处,一根斜斜伸出的枝干上,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黑色羽毛的鸟儿理了理自己的翎毛,嘴巴张开,发出了瓮声瓮气的声音:
“抓住燕渡,别让他跑了!别让他跑了!”
鸟儿张开翅膀,扑腾着飞入天空,那双黑豆一样的眼睛,已死死地盯住了一个逃窜的身影……
第39章
燕渡已疲惫不堪。
他万万没有想到, 自己无论逃到什么地方,不多时,那些恶人便都会在短暂的找寻之后, 发出“燕渡在那里!追!”的声音,精准无误地将他所在的位置包围起来。
燕渡只有逃,不停地逃, 他的脸色极其难看,但不敢停下, 一旦他停下来,等待着他的便是无尽的弩箭射击,此刻的他无论如何也躲不过。
不知不觉之间, 燕渡周围的景色已变得熟悉起来,他迷茫而恍惚地抬起头, 看见了一座客栈,“仁义客栈”。
——这是他曾经与姜晞居住过的地方!
莫非姜晞与他们是一伙儿的?已经成浆糊的脑袋艰难地思索着,燕渡的嘴唇惨白,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冒出,让他的发丝黏在颊边,耳侧的呼喊之声, 仿佛也变得富有回音般重叠。
燕渡知道,这是他即将昏迷的噩兆。
绝不能在此昏迷……他还有事没有做完——燕渡狠狠地咬了自己的舌头,鲜血的铁锈味道与钻心的疼痛骤然袭来,模糊的眼前恢复了一些清醒。
他缩在墙壁与墙壁的缝隙之间,远远地望着那个点着蜡烛, 缝隙里透出些光亮的窗户, 那正是姜晞所住的地方。
燕渡死也不会寻求姜晞的帮助,此时此刻, 他绝不能冒险。
那群人果真追了过来,在周围搜寻,燕渡默默往黑暗中缩了缩,只感觉今日是如此憋屈,往日时候,他几乎从不呆在这样逼仄而狭小的地方。
人若是在黑暗与狭窄的地方呆得久了,心便也会蒙上无法洗去的阴翳。
他本以为自己会又一次被很快地找到,没想到,这一回,他似乎藏得比较深,那群人举着火把转了两圈,也没有发现燕渡的人影。
正当燕渡的心稍微放下之时,人群中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道:
“先前查过,那个姓燕的不是和一个小白脸在一起喝过酒?那人或许是他的同伙,就住在客栈里。抓了他,砍掉四肢,逼燕渡出来!”
——燕渡的心,一瞬间沉了下去。
这一刻,他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故意试探姜晞,和他在一起说话、吃饭,还睡同一间屋子。
燕渡从一开始便是独行侠,就是因为害怕这样的事情发生!
无辜者受了他的牵连……不行,不行,不行!
燕渡咬紧牙关,喉咙里冒出了一股鲜血的腥味,他硬生生咽下去,颊边浮现病态的嫣红,他的眼中已冒出了凶光,死死地盯着点着蜡烛的窗户。
人群闹哄哄地冲进客栈,直奔姜晞所在的屋子。
短暂的沉寂之后,里头突然传出七、八声凄厉的惨叫,一泼鲜血洒在了窗户上,紧跟着,窗户被从内侧推开,一个身穿简朴长衫的身影,抱着自己的包裹,匆匆地踩踏着屋子的脊梁,朝与燕渡相反的位置奔去。
“格老子的,那小白脸武功不低!”
“居然敢杀我们的人,弄死他!此人绝对知道燕渡的下落!”
姜晞若不还手,便会被抓住,砍去四肢;若是还手,伤了这群人,便是与这些恶贼结下了仇怨。
他本可以不与这些人结仇,却都因为自己才——!
燕渡咬紧牙关,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原先的怀疑与猜测早已抛去九霄云外,他此刻已不得不去寻找姜晞,因为若他不去与姜晞汇合,姜晞便会受到他的牵连,很可能凄惨死去。
燕渡深吸一口气,再度使出“咫尺天涯”,身子一晃,整个人已来到数尺之外,来回七步,便已超过跟随姜晞的人群,追到了姜晞的身后。
“……谁!?”
姜晞颇为警惕,察觉身后劲风,立时反手刺出一把锋利的短刀。
燕渡本欲避开,但受伤让身体有些麻痹,本能地以手臂抵挡在自己的身前,刀刃刮开皮肉,鲜血染红了衣袖。
姜晞一怔,燕渡已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握住了他的肩膀!
“嘘,不要说话。走。”
姜晞只感到眼前一花,周身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一瞬间,整个人已在数尺之外——燕渡居然带着自己,以“咫尺天涯”的轻功前进着。
这门功法果然有其高妙之处,姜晞也算读了许多武学书籍的人,竟然看不出“咫尺天涯”是如何运作内力、驱使双腿的。
身后的喊杀声愈来愈小,肩膀处的五根手指也越抓越紧,浓厚的血腥味劈头盖脸地笼罩着他,湿润的液体随着燕渡的冰冷指尖一点点浸润自己的肩头。
燕渡的一只手一直牢牢捂着胸口,指腹间不断溢出带有腥甜味道,令人几欲作呕的墨色血液,它们染湿了下腹部。
当姜晞的目光落在燕渡的下半身时,他望见了那支插在大腿上的弩箭的箭矢。
哪怕是这样,燕渡也没有停下脚步。
姜晞略显凌乱的鬓边发丝随着夜风的吹拂挥舞,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一块冰雕琢出了五官,连眸子都像是一潭死水。
他知道,现在的自己已经正式跨出了最关键的第一步。
姜晞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个人影。
对付重情重义的人,就要用救命的恩情来使她感激;
对付果毅决绝的人,就要用恰到好处的帮助使她心软;
对付贪财好色的人,就要用钱财与傲慢使他屈服;
对付自卑怨毒的人,就要用毒辣的言语使他失去理智……
姜晞的眼珠在眼眶中轮转,无声地望了一眼正在流血的燕渡。
——对付嫉恶如仇、心善如佛、自尊强烈的人,就要令自己受到牵连、忍受指责,使他慈心。
有的时候,对付一个好人,比对付一个坏人,困难十倍。
但……有的时候,对付一个好人,比对付一个坏人,简单十倍。
姜晞轻轻抬头,望着明亮的月。
漆黑羽毛的鸟儿在空中高高地盘旋,望着下方与姜晞汇合在一起的燕渡,不再追逐两人,而是自顾自停在了一处高高的枝头,等见不到两人的影子了,才自言自语道:
“燕渡与姜晞在一起,不追了!不追了!”
它轻轻弹着舌头,做出了嗑瓜子的声音,期待地张开翅膀,在枝头上一蹦一跳,“唰”地腾空而起,等饲养者给自己喂好吃的去了。
没有了鸟儿紧追不舍的逼近,一群人乱哄哄的找了半晌,什么也没有找到,逐渐的,从追击变成了搜查,一户一户地寻找起来。
……
夜凉如水。
周围的景色已变得越来越陌生。
姜晞看了一下地点,预估了一下位置,此时他们在博安城的东南侧,此处居住的都是贫苦人家,村镇之间彼此团结,若有外人入内,反倒十分警惕。
“蛇头”的人最多只能在博安城的西北处嚣张,他们的势力若真要到这里,也需要很长的时间。
燕渡的脚步越来越慢,起初,他的手紧紧抓着姜晞的肩膀,但后来,他已无意识地斜靠过去,身体大半重量都放在了姜晞的身上,完全依赖着姜晞才能继续前进。
姜晞转头看了他一眼,冷汗涔涔的燕渡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几乎能和自己比一比,湿润的鬓角与凌乱的发丝间,那双如星辰般亮闪闪的眼睛此刻已恍惚涣散。
温热液体一点点扩散开来,姜晞甚至能感受到自己侧腹与他接触的地方,都传来湿润的感觉。
再流血,燕渡就要死了……
姜晞左顾右盼,找准了一处村落,伸手抬起燕渡的双膝腿弯,将他整个人拦腰抱起。
燕渡虚弱地垂着脑袋,被汗水浸透的发丝缠绕在他的颈边,头抵在姜晞的肩窝之中,呼吸都变得浅淡。
他抱着燕渡,悄然潜入村子,寻了个崭新点的房子,闯入其中。
屋子里的人尚且睡着觉,院子里拴着一条熟睡的狼犬,嗅见血腥味,狼犬猛地惊醒,正欲张嘴吼叫,姜晞便在地上轻轻一踢,一颗石子弹起,啪地打中狼犬的脑袋,叫它昏死过去。
姜晞用肩膀顶开屋门,屋子里是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妻,甜蜜地彼此依偎着。
姜晞利索地点了他俩的睡穴,将两人扒拉到地上去,把燕渡小心翼翼地放在簇新的床铺上,点起蜡烛,用刀割开了燕渡前襟已经完全被浸湿的衣物布料。
左胸结实而饱满的胸肌上,乳|首侧上方,一个细小的血点周围浮现了大片淤青的肿胀,一根根筋络朝四面八方延伸,凄惨可怖之极。
——燕渡中了毒针。
这一路上,他无法停下来为自己包扎,只能用内力拼命压抑毒素,缓解身体的异样。
姜晞擦了擦短刀,用刀刃在火焰上仔细地炙烤,单手按住燕渡胸膛,发红的刀锋一闪而过,迅疾无比地割出一道伤口,发黑的鲜血霎时缓慢地流淌而出,仿佛带着一种略微黏稠的感觉。
“哈呃、嗯……”
燕渡的喉咙里冒出几声痛哼,紧闭着的眼皮下,眼珠飞快地滚动,冷汗骤然冒出,深麦色胸膛一片油润而湿亮的晶莹,浑身过电般颤抖,每一块肌肉都紧绷得犹如磐石。
“……”
姜晞的手情不自禁地顿了一下,这一幕实在让他有些容易联想到与教主在一起时胡闹的夜晚……罪过,罪过。教主那样的大恶人,怎么能和燕渡这样的大好人放在一起比呢。
姜晞闭着眼,略微做出了反省。
而后,他用手肘压住燕渡的肩膀,防止他突然颤动影响自己,俯下身,嘴唇已贴近燕渡胸口处的伤口。
第40章
燕渡有些恍惚。
耳内嗡鸣, 头脑空白,汗水一层跟着一层,嘴唇干燥开裂, 喉咙与舌头也饱受痛苦,犹如沙漠中缺水的岩石般几欲裂开一条条缝隙。
他模糊地察觉到身上趴着一个人,本能地想要推搡和抵抗, 手掌按住对方的脑袋时,却无力挣扎, 哪怕已经竭力地挣扎,呈现出的姿态也仿佛是细微的抽动。
胸口接触冰冷的空气,伤口却火辣辣的疼痛着, 触及了柔软而温暖的什么,接着是颇为粗暴的吸吮力道, 血液一股脑地往伤口处涌,直到渗流而出。
……他怎么了?
大脑终于一点点转动,回忆起了失去意识前的一切,也终于意识到身上趴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受他连累,被他一起带着逃跑的姜晞。
他在做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尚未被自己解答, 燕渡便感到伤口处又一冷,趴在他胸口的姜晞已抬起头,偏过脑袋,朝地上啐出一口腥臭的乌血。
——他在帮自己吮出毒血!
燕渡心神一震,脑中朦胧的模糊霎那间消失, 神志逐渐清醒。
这幅含血吮疮般体贴备至的举动, 让燕渡的内心已情不自禁地动摇,他深呼吸, 配合地运转内息,令伤口处的毒血更快涌出。
片刻之后,姜晞直起上身,唇角犹带一抹凄然血色,染红了他苍白而单薄的嘴唇,令那格外锋利的漆黑眉眼,仿佛带上了一丝凶煞之意。
燕渡胸口处的伤痕已经渗出正常的鲜红色血迹,毒血被姜晞一点点地吸吮吐掉了。
燕渡躺在陌生的狭窄床榻上,心情复杂地凝望姜晞,张了张嘴,半晌,只默默说了一句“多谢你了”。
“还没有解决,不要动。”姜晞淡淡地说。
他从自己的行囊之中拿出先前看见的那只小瓷瓶,打开了塞子,一股清淡的金疮药的味道便弥散而出。
姜晞抖动手腕,淡黄色药粉一点点洒在流血的伤口处,很快被鲜血浸润得发红。
他又撕开自己包裹之中新衣的内侧,以一条条干净的布条捆扎在燕渡的胸前。
绑紧布条时,姜晞不忘了提醒燕渡:“抬一下手臂和后背。”
燕渡的舌尖舔舐过干燥起皮的嘴唇,神色略显尴尬躲闪地按照姜晞吩咐行动,丰隆赤裸的胸膛朝前拱了拱,留出后背与床榻的间隙,便于姜晞冰冷的手指带着布条穿过。
冒汗的灼热皮肤一接触冷冰冰的指尖,肌肉与皮肤就不禁瑟缩地颤抖一下。
很快,燕渡胸前的伤口便被包扎好了。
“多谢你啊小兄弟,剩下的交给我就——”燕渡实在很不好意思,想要就此结束这令人害臊的酷刑。
燕渡心知肚明,姜晞毕竟是个喜欢男人的人,自己这样袒露在他面前,不知怎么的,似乎完全没有了最开始洗澡的磊落余裕。
仿佛随着燕渡身受重伤,心中的安全感也变得薄弱,无法面对姜晞没有多余情绪,只简单扫过身躯的目光了。
姜晞看出了他的不好意思,但没有顺着他的意思来,反而直白地说:“阁下不必担心,我心里只有少爷一个人,绝不会对旁人动心的……你自己动手,没有我帮忙快。”
——虽然对姜慈,姜晞也完全没有“动心”过,但不妨碍他对别人这么声称。
燕渡支支吾吾:“我不是那个意思……”
姜晞使出了激将法:“莫非燕渡以为我是趁人之危的卑鄙小人……怕我对你怎么样吗?”
“怎么会!”
燕渡脱口而出,又沉默下来,他的肤色颇深,此刻他十分感念这点,不然烧起来的面颊就露馅儿了。
燕渡作出一副了然姿态,轻咳两声:“那就拜托小兄弟了。”
姜晞点点头,表情自始至终都冷静如冰:“好。那请你把臀腿抬起来,我要替你脱掉裤子。”
燕渡沉痛闭目:“……”
——你小子真不是故意的吗?!
燕渡被这么一打岔,脑海中的杂念抛到九霄云外,郁闷地抬起了腰……
姜晞帮燕渡脱掉下裤,亵裤也没有留,毕竟燕渡健壮的大腿上一支明晃晃的箭矢,若动作太大,反而可能令伤口撕裂。
赤条条的燕渡有些精神恍惚地躺在床榻上,任由姜晞在他胸口忙完了又在他大腿上忙活,只感觉世事难料。
姜晞两手握住弩箭的箭杆,“咔”地将其在靠近大腿的位置折断,丢弃箭尾,用身上的短刀快准狠地划开了大腿面,刀刃一勾一挑,弯曲的箭头连着一小块血肉剜出来,啪嗒落地。
“嗬——!”
燕渡的身体在剧痛之下陡然抽搐了一瞬,咬紧的牙关因过度用力而涌起酸涩的津液,热汗从毛孔中一瞬间冒出,又化作涔涔的冷汗。
姜晞拿着沾满金疮药的布条的手掌,已经在箭头剜出的一瞬间,重重地按在了凹陷的伤口上,另手的虎口用力按压大腿根部,努力地止血。
燕渡疼懵了的那一瞬间已经过去,他也开始咬着牙配合,以内息在筋脉中运转。
姜晞的评价冷淡得毫无起伏:“箭矢上没有毒,不幸中的万幸。”
燕渡已疼得仿佛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姜晞的手凑近他的脸,片刻之后,燕渡才回过神,发现姜晞正在给他擦汗。
燕渡有一瞬间的哑然。
“你本不必如此的,小西兄弟!”
姜晞顿了顿,略偏着头看他:“不用在意,我已习惯了伺候别人。不过……‘小西’?”
“这个世界上,又没有人生来是该伺候别人的。也许你在你的少爷面前需要事事小心、谨慎侍奉,但在我面前,大可不必——我们是朋友,又不是主仆。”
燕渡汗涔涔地笑,带着一丝得意,“这称呼是我刚想出来的。如何?很不错吧?”
姜晞静静地望着燕渡,略微垂下眼帘,漆黑的瞳孔之中仿佛是什么都不存在的一片虚无,又像是酝酿着漩涡般的风暴。
某一个瞬间,燕渡甚至错以为他生气了。
“若你不愿意的话,也没什——”
姜晞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着说出了这个称呼:“燕大哥……我没什么不愿意的。”
燕渡的心逐渐温暖起来,他虽然此刻身陷囹圄,伤痛而疲惫,但世间万物,朝夕祸福相依而存,拥有了一个过命交情的朋友,又岂非是他的幸运?
姜晞不再说话,安静地垂下头,拉开燕渡的袖口,指尖贴着一处割伤敷药包扎,这处伤口是他给燕渡留下的,虽然不深,却有些长,皮肉微微翻卷,露出鲜红的内里。
伤口被布带一点点包扎完毕。
身体上的伤痕终会愈合,但愈合之后,又是否会留下此生难以抹去的疤痕?
姜晞的心始终平静如水。
他的手指没有半分颤抖,等完全替燕渡包扎好了所有的伤口,才把堆在床边的新婚被子拉拽过来,往燕渡身上盖。
被子上是簇新的,大片鲜艳的红花怒放,喜气洋洋。
燕渡被盖了被子,有些迷茫,努力扭头左右看一看,这一回,终于望见了地面上躺着睡觉的可怜新婚夫妻,大为吃惊:“他们是这屋子的主人?”
姜晞点了点头,没有表情的脸上似乎显得还有些乖巧。
燕渡有些无奈,但并没有怪罪姜晞,他绝不会用对自己的要求来对待别人,为了救自己,姜晞只要没有做得太过分,他都不会说什么。
“你打算怎么告诉他们我们的情况?”
姜晞沉吟道:“我不打算告诉他们,等你休息一两天,我再叫他们醒来,带你去下一家继续待着。”
燕渡想了想,道:“不如这样吧,我也有个法子——把他们叫醒,诚恳地向他们道歉,告诉他们我们正在被人追杀,若他们肯收留我们几日,自然很好,若不愿意,再将其点晕,按照你的法子来。如何?”
还以为燕渡要杀了他们,但这是什么法子?这也太不好了……岂非是将选择权完全交给了这对夫妻?
若他们假装同意,实则通风报信……抑或不但不同意,反而叫嚣着要他与燕渡去死……或是崩溃害怕,瑟瑟发抖,尖叫吓晕呢?
姜晞本能地抵触着燕渡的“办法”,在他看来,那完全说不上是什么法子,既没有像自己一样针对旁人的性格作出反馈设计,也没有如姜慈一般威慑逼迫,只是在赌,赌对方的良知。
不过,此刻的反驳没有意义……就按照燕渡说的话做吧。
浅淡的抵触感几乎瞬息烟消云散,姜晞已习惯了听从他人,无论那法子是什么,此刻与燕渡对着干没有任何好处。
燕渡试图用肘部支撑身体站起,但滑了一下,又跌回床榻上:“哎哟,小西,劳你扶我一把,我起不来了。”
姜晞手一顿,转身将燕渡搀扶起来,不但如此,还亲手替他慢慢穿上了衣裳裤子,免得光着身子,不好见人。
“多谢!”燕渡身受重伤,起身已十分吃力,只是简单的动作,额角又渗出汗珠,他硬是慢慢坐了起来。
姜晞等燕渡坐好,才解开了夫妻俩的穴道,又拉着他们的胳膊,稍微用力地晃了晃,这两人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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