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把找到水和食物的希望寄托在了昌马城。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再去考虑昌马城里是不是有妖怪,或者说有什么危险的问题了。对他们来说,那里就是他们艰难旅程的一个终点。而且这个终点就在他们的视线之内,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当太阳慢慢爬到了他们的头顶,没有树木遮荫的地表开始逐步升温,直至达到了一个令人感觉灼痛的温度。
秦时脚上穿的还是他穿越过来的时候穿的那双野战靴,靴子浸透了鲜血,又经过太阳的暴晒,以至于靴筒部分开始发黑变硬。身上的衣服也一样,早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被汗水黏在身上,好像皮肤外面长出了一层硬壳。
嘴唇上曝起干皮,舌头轻轻一碰,就沙沙的疼。喉咙也是灼痛的,好像热气已经顺着呼吸道窜进了身体里,就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烤熟了。
秦时的身体完全是靠着惯性在麻木的向前移动,意识也渐渐有些模糊。
走在他前面的一个男人摇摇晃晃地倒下了。
秦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小心地放下身后的艾山老爹,打算过去扶起摔倒的人看看。但他没想到的是,艾山老爹脚一着地,就像没有骨头似的,滑坐在了地上。秦时讶然回头,看见的却是一张毫无生气的青灰色的面孔。
贺知年也赶了过来,他背后还背着库尔拜老爹,两个人脸色也都有些灰败,但至少双眼中还带着生气。
库尔拜老爹拍着贺知年的肩膀,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贺知年放下他,弯腰试了试艾山老爹颈侧的脉搏,然后伸手去扶之前晕倒的中年人,那人也已经死去了。
库尔拜老爹坐在艾山老爹的身旁,抖着手把他身上的衣服整理了一下,嘴里叽里咕噜的念起经来。
那是一种秦时听不懂的语言,语音短促,尾音却拖得很长,仿佛带着对苍天大地最虔诚的祈愿。
两位死者并排躺在那里,头上被旧衣蒙住,身上穿的衣服染着血迹和尘土,有些地方还被扯破了。
秦时觉得这大约是他见过的最潦草仓促的葬礼了。但他却没有更好的办法,没有工具,他们连挖个坑也做不到,而且追兵也越来越近了。
他们看不清楚追来的有多少人,但从扬起的烟尘来看,人数不会太少,而且很明显对方已经看到他们了。
贺知年这个时候也顾不上把秦时推出来做思想工作了,连忙招呼大家赶紧走。但大家都已经精疲力尽了,哪怕是被人背着走的老人家,也因为饥饿和干渴而显得奄奄一息。
秦时头晕眼花,浑身酸痛得几乎没了知觉。他全凭一口气吊着走了这么远,这会儿再让他背着一个人往前跑,他大约……做不到了。
秦时抬起头,望着周围一张一张疲惫到麻木的脸,心里油然生出了一种步入穷途末路的无力感。
贺知年伸手去拉库尔拜老爹,老人家却摆了摆手,对贺知年说:“能走得动的先走,我们这些……留下。”
贺知年有些急了,“这怎么行?”
“我留下。”库尔拜老爹一反之前的犹豫,十分坚决的说:“到了城里也未必就有活路,我老了,大概也活不了多久了,不想再这般折腾了。”
贺知年无话可说。
追兵就在后面,若是被他们抓住,大约会被带回去,重新关进那个浸透了鲜血的院子里。可是大家这么辛苦地跑出来,不就是因为不愿意被自己的同类出卖,被拿去喂妖怪吗?
他们明明已经成功了一半儿了……
当然,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大约没人会觉得哪一种死法会比其他的死法更令人愉悦——活活累死、干渴饥饿而死,未必就比喂妖怪更舒服。
但既然死亡不可避免,生而为人,总可以自己来选择更自由更有尊严的死法——哪怕只剩下一点儿最基本的自由,也要牢牢抓在自己手里不是吗?
这是贺知年的想法。也是秦时、沐夜、摇光、以及那些愿意跟着他们继续拼命的人的想法。遗憾的是,有这样的想法,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也没这样的体力了。
但对另外的一些人来说,这样辛苦的挣扎是毫无意义的……反正都要死。这是他们的想法。秦时也听到过这样的议论。
对此,秦时无言以对。
最终和库尔拜老爹一起留下来的人有十余个,除了上岁数的人,还有几个受伤太重,再难以继续前进的。
那个死了孩子的年轻女人也留下了,她把自己的匕首送给了一直在旁边劝说她的那位中年大婶。
大婶抹着眼泪劝她,“你还年轻,以后日子过好了,还能有自己的孩子……”
年轻女人自苏醒之后,神智便清醒过来了,也不闹腾着要寻死了,但她眼里的光却彻底黯淡下去了。无论旁边的人劝什么,她都只是摇摇头,然后她就在库尔拜老爹的身边坐下来,闭着眼睛开始念经。
库尔拜老爹对贺知年摆了摆手,很豁达的说:“你们先走,进了城若是找到水和食物,再想办法回来救我们吧。”
贺知年点点头,转头看看秦时,“走吧。”
秦时麻木的点了点头。
他已经从艾山老爹去世的打击之中缓过来了,也深知自己没有那个能力把所有的人带走,只能寄希望于城里情况会好一些,还有可用的车马,能让他们回过头来把这些人都接走。
秦时走出一段后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些被他们留在原地的同伴此刻都围坐在库尔拜老爹的周围,一个个垂头默坐,似乎在诵经。
在这个时代,除了财富、阶级这些人为造就的鸿沟,还有太多事是普通老百姓拼尽全力也无法做到的,当所有的手段都已经用尽,或许只有信仰成为了唯一的寄托。
一只手搭在了秦时的肩膀上。他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劝道:“别看了。”
秦时默默回头,跟在贺知年身边一起往前走。
“如果追兵抓住他们,不会弄死他们,反而会救下他们的命。”贺知年大约是觉得秦时心软,忍不住就想多说几句,“他们需要抓住城外的游民关进院子里去,否则的话,入夜之后,石雀城就危险了。”
所以若是当真被追兵追上,或许反而是一条活路——至少在天黑之前。
秦时疲惫的看着他,在心头盘旋许久的问题终于问出口,“我是不是……做错了?”
在他们都已经接受了自己必死的处境之后,强迫他们站起来,透支生命里最后的生机去做一场未知吉凶的拼杀。
精疲力尽地死在绝境里,真的就比死在石雀城外的小院里更值得吗?!
贺知年似乎笑了一下。
他的脸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了,整张面孔看过去都是灰色的,没有丝毫的血色。但他的眼睛却是明亮的,像有火苗在里面跳跃着。
秦时恍惚了一下,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人的眼睛怎么可以这么亮呢?
“你没有错。”秦时听到他对自己说:“我们都只是想活……想活有什么错呢?”
秦时觉得疲惫到无以复加,不想再说什么,心里却在想:对有些人来说,同样都是死,换了一种死法,却多遭了好多的罪。
贺知年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他也不知道在这样的问题上要怎么开导他。
他只是拍了拍秦时的肩膀,轻声说:“至少现在我们还活着,心里还有希望……这就比什么都值得。”
秦时咬了咬牙,心想对啊,破了昨夜要喂妖怪的死劫,哪怕只是暂时的,这条命也赚了,不亏了。
这样一想,他心里竟然也坦然起来了。
在短暂的插曲所带来的刺激过后,因为疲倦而近乎麻木的大脑,很快又恢复到了无法思考,甚至知觉都开始逐步丧失的状态。
秦时完全是凭借本能往前走,一步,又一步。
在他的身旁,陆续有人倒下。但这个时候,他却连弯下腰去扶一扶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有人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秦时迷迷糊糊地抬头,却见身旁的人看向他身后,秦时迟钝的回头,就见不远处沙尘扬起半天高,一队追兵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追过来。
秦时一时间无法判断他们之间的距离,但他能看得清楚马和马上的骑兵,甚至还能看得清楚他们脸上那股嗜血的杀气——也不知是不是他的幻觉。
“快跑!”
秦时模模糊糊反应过来似乎是贺知年在他耳朵边吼,手腕就被人扣住,身体也随着这股大力开始机械的往前跑。
他的脑子里就像打翻了糨糊,什么都不能想了。视野之内是一副晃动的抽象画:纯净到了极致的蓝色天空、大片的黄土地,它们被拼接在了一起,却又在他的脑海里摇来晃去。
不知跑了多久,一片巨大的阴影突然从秦时的头顶掠过。他像是被直升飞机给撞了一下似的,身体毫无预警地扑倒在地,脑子里嗡的一声响,整个人都懵了。几秒钟之后,剧烈的痛感从身体各处冒了出来,五脏六腑都仿佛被震碎了一样。
秦时眼前一片漆黑,鼻端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
有那么一段时间……或许几分钟,或许更长一些,秦时完全失去了知觉,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周围的声音。
意识昏昏沉沉地挣扎,催促他快些醒来。
秦时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片刻后,马蹄声在距离秦时的脑袋不足二尺远的地方飞驰而过,扬起的尘沙扑了他满脸。有人操着他听不懂的语言气急败坏的呵斥着什么,紧接着,又有一匹马从他的前方一掠而过。
秦时被尘土呛得直咳嗽,他的脑袋还在嗡嗡响,眼前的黑雾却在消散,视野也开始慢慢变得清晰。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看到几名骑士正头也不回地打马往远处跑,像是没看到他这么一个大活人,一副夺命狂奔的架势。
他甚至能从他们打马呼喝的声音里听出一点儿隐含着恐惧的气急败坏的味道。
秦时转头四顾,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是在一条类似于巷子的地方,两旁都是坍塌了一半儿的土墙——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跑进了昌马城。
土墙的厚度少说也有两米,高度不及秦时的身高。
从坍塌的缺口望出去就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刚才从他身边跑过的骑士正奋力打马,头也不回地向着远处狂奔。
距他不远处趴伏着一具尸体,看装束应该是跟他们一起逃难的人。背后的刀伤从肩膀一直划到了后腰,深可见骨,鲜血将他身下的土地都染红了。
秦时只看一眼,就知道这人已经没救了。
他走过去将他的身体翻了过来,男人沾满了灰尘的面孔还保持着惊恐的表情。有一点儿眼熟,秦时甚至叫不出他的名字。
除了这个人,周围再也没有什么人了,也不知贺知年和其他逃难的人都跑到哪里去了。
土墙的另一侧是坍塌的土屋,一幢连着一幢,没有门窗,顶棚也大多没有了,只能勉强看出一个房屋的形状。
秦时抬起头,将视线投向远处,就见破败的土房像是建在山坡上,一层一层向高处堆叠。而在这一片废墟之上的最高处,是一座坍塌了一半儿的白色塔楼。
塔楼虽然已经破败,但它灰白色的外墙、拱形的窗框以及窗边影影绰绰的花纹,都昭示着那里是一个超然于普通民居之上的存在——或者是王宫,或者是神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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