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八百两
没人再追究他写错字, 秦时也松了一口气。他放下毛笔,学着樊锵的样子在自己名字上按下手印。
按手印的时候秦时的思维忍不住又发散了一下,他想现在有检验指纹的技术吗?如果没有, 那指纹按上去有什么用呢?根本分辨不出来是不是本人啊。如果他没记错, 指纹的研究是在十九世纪初才得以应用于犯罪鉴别。
秦时想不明白这里面的学问,只好归咎于旧时代特有的……仪式感。
樊锵收起契书, 对秦时说:“明日拿去县衙,正式的契书我让人送去客栈。”
古时候大宗的买卖要到官府去办理一些手续, 秦时隐约是知道的。他也不多问,点了点头,带着樊锵给他的钱袋子告辞了。
樊锵的钱袋子是某种兽皮做的,大小也就一本小说那么大。秦时看不出是什么野兽皮,只觉得摸上去手感粗糙结实, 很耐用的感觉。
袋口系着一根皮绳,皮绳两端各系着一枚开元通宝的铜板。秦时摸索着这两枚铜板, 心跳都加快了。
货币是最能体现一个时代特征的东西。秦时抚摸着这两枚铜板, 有一种真实触摸到了这个时代的感觉。
他以后会用这些钱去消费, 去了解这个时代的民生, 去深入地融进这个时代的生活里去,或许有那么一天,他会真正变成这个世界的一份子。
一回到客栈, 秦时就被一群穷鬼给围住了。
秦时不急, 观众们都急坏了。他们守在客栈楼下的大堂里, 在他们回来的第一时间就簇拥着秦时回到了客房,迫不及待的想看一看卖药方得来的真金白银——这关系到他们回长安一路上的生活标准。
“快打开。”魏神仙肩膀上扛着李飞天, 有些着急地拍了拍桌子。
灯下看去,袋子前后都已经摩挲得发黑了, 可见是樊锵常用的东西。秦时扯开袋口,将口袋里的东西都倒在矮桌上。就听哗啦一声响,袋子里的东西撒了半张桌子,有碎银,有几块核桃大小的金饼子,还有铜板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
秦时捏起一个小小的黄金弯钩,“这啥?”
看上去像女人的耳环,但是有点儿大。
一屋子男人都不认识,还是世外之人魏神仙一语道破真相,“女人发簪上的小玩意儿。”
他从一捧零零碎碎的首饰下面挑出一支黄金发簪,指了指发簪上的缺口,“挂这里的。下面应该还有点儿东西才对,珍珠之类的。”
秦时有些懵圈,“樊锵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他是出去打劫劫来的吗?”
“搞不好真是打劫来的,”贺知年有些想笑,“比如说出去扫匪收缴回来的赃物。”
对驻守边关的士兵来说,清剿关外的马匪是一个很寻常的任务。马匪绑回来,编入军中为奴,财务自然充公。边城雇佣流民开荒、修建水渠,这一类的工程需要的银子多数都是这么来的。
当然这都是大头,小头都被执行任务的将军们留下了,手下的兄弟们跟着他们出生入死,奖励是不能少的。
别看樊锵远离长安,苦守着边关,好像日子过的挺艰难,实际上他的身家可比长安城里同品级的武官们富裕得多了。
秦时这会儿还想不到那么远,他只是看什么都稀奇。女人用的首饰看着稀奇,金块银块看着也稀奇,里面最多的竟然是铜板!
秦时有一种把樊锵的家底都搜刮干净的错觉。
“这是啥?”他从一堆铜板里拨拉出两个龙眼大小的玻璃珠子,上面画着蓝色的一圈一圈的图案,摸一摸,眼睛状的图案还是微微凸起的。
这个时代不会有玻璃,但古代的人会用宝石来烧制琉璃。秦时捏着小玻璃珠翻来覆去的看,心里稀奇的不得了,好像小时候逛夜市摊寻宝的感觉。
秦时上小学的时候,他们家后街的夜市上有好多摊子都是卖工艺品的,还有一些真假不知的古董。什么铜钱啊、玻璃珠啦,他都见过。后来那条街就不见了,老房子都被扒掉,修起了崭新的写字楼,秦时还遗憾了很久。
“蜻蜓眼。”魏神仙说:“西域传来的玩意儿。”
秦时惊讶的哦了一声,心想原来这就是正宗的蜻蜓眼啊,在现代社会里仿制的工艺品倒是见了不少了……都比这个真的光鲜好看。
“值钱吗?”
“拿回长安能卖几个钱,”魏舟拨拉拨拉桌面上的琉璃珠,不太当回事儿,“女人家喜欢拿这个做首饰。”
秦时把这些东西分分类,问魏舟,“这些东西加起来有八百两银子吗?”
魏舟的手一顿,“八百两?!”
“对啊,”秦时一脸单纯的与他对视,“我寻思着,反正是卖给镇妖司,也算是做好事儿,就不讨价还价了。樊锵说八百两,我就同意了。”
魏舟的眉毛一下子竖起来了,他看看秦时,再看看贺知年,怒道:“他傻,你就看着他犯傻?”
秦时,“……”
这啥神仙啊,怎么当面骂人呢?!
秦时忿忿的辩解,“我不傻。”
魏舟没理他,还在怒视贺知年,“写契书的时候樊锵把你撵出去了?”
“那倒没有。”贺知年扫一眼秦时,觉得他脸上愤愤不平的小表情看上去确实有点儿傻。
“小秦说要支持镇妖司,不想拿药方发财,这是好事。”
“我知道这是好事,”魏舟更怒,他抬手指指桌子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八百两?”
贺知年一下笑了出来,“樊锵说了,他家底就这么多,再多也没有了。让我跟你说,契书上就写八百两,让你给他和小秦一人写一张欠条。回长安了找镇妖司给还上。”
魏舟,“……”
合着八百两在这里等着他呢。
魏舟指指秦时,再指指贺知年,悻悻的把手收了回去,“我这不是想着,从樊锵这里多搞点儿银子出来么?”
“我怎么觉得,”贺知年斜睨他一眼,“老樊是怕你不还钱呢?”
魏舟,“……”
贺知年怀疑魏舟欠了樊锵的债还没还清,所以樊锵不放心,才把债主从他一个人变成了他和秦时两个人不说,给出的现银也这么的……抠搜。
贺知年用脚丫子想都能猜到,樊锵的家底绝对不止这么点儿破烂玩意。不过看在当盘缠也够了的份儿上,贺知年也懒得跟樊锵计较太多。反正镇妖司欠着秦时的,他也会帮忙追讨,不会真让秦时吃亏就是了。
至于樊锵和魏舟之间的恩怨,他懒得管,留着他们自己去掰扯。
贺知年叫伙计送来文房四宝,拿起笔递给了魏舟,“写吧。”
魏舟嫌弃的扫一眼桌子上的零碎东西,“这些,勉强算个二百两吧,不能再多了。”
“行。”贺知年痛快的答应了。他对魏舟坑樊锵是一点儿意见都没有。
魏舟笔走龙蛇,洋洋洒洒写下一张借银收据,这是借了樊锵二百两银子的收据。证人是贺知年,写完字据,两个人都按了手印。
贺知年收起这张欠条,留着明日给樊锵。又拿出一张纸递给魏舟,“来,这一张是你代表镇妖司欠秦时的,八百两银子,这可是秦时看在咱们出生入死的交情份儿上给的优惠价。”
优惠价这个说法,他还是刚从秦时那里学来的。
魏舟琢磨了一下,八百两买下药方,确实不能算太贵。再讨价还价也没意思,好像占人家孩子的便宜似的。
借据写好,两方与证人分别签字、按手印。
贺知年大模大样的收好了借据,拉着秦时回房间了。
魏舟在房间里转悠了两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然后他开始从头琢磨这笔账:樊锵给了秦时二百两,这二百两银子是樊锵在帮镇妖司的忙,镇妖司肯定要还回去——这是镇妖司跟樊锵的账,肯定要还的。
这个不用说。
还回去了,他就不欠樊锵什么了。
借据上的八百两是镇妖司跟秦时购买药方的钱……好像也没错?
魏舟摸摸脑袋,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到底哪里不对劲呢?
八百两银子的账,秦时也是回到房间之后才反应过来的。
他有些好笑地拿胳膊肘戳了戳贺知年,“你这算不算欺负魏神仙?”
“这算什么欺负?”贺知年不以为然,“本来就是他跟樊锵更熟一些,借盘缠也该他出面去借,干嘛要推你出来,还打着卖药方的名义去借?搞得这么复杂,不是想占你便宜,就是他又犯懒,什么事都指望别人去做……惯得他!”
当然,魏舟出的这馊主意,要说他故意欺负人也不至于,他就是把自己当成了方外之人,身边的大事小事又一直有人帮他料理,天长日久的,他就忘记了尘世里的鸡毛蒜皮是多么麻烦的一件事。
贺知年就是要给他一个教训,免得魏舟习惯了把自己当神仙,什么事儿都高高在上的运筹帷幄,看身边的哪一个人都像他的棋子,可以任由他去摆布。
秦时从樊锵那里得来的两百两银子会是他们一行人回长安的路费,但路费本来不该由秦时一个人负担。
这么些人,一路上开销不少,等回了长安要怎么算这零零碎碎的账?
还能算得清吗?!
就算不是有意欺负人,秦时也还是会吃亏的。
哪怕秦时不会在意这些事,贺知年也不想看到他吃亏。他知道秦时的家可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对这里的一切都不了解。在这种情况下,贺知年自觉有义务保护好他。
他不想让秦时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
第82章 温柔的夜
秦时从口袋里掏出呼呼大睡的小黄豆, 放在床头,旁边还拿枕头挡了一下,免得这小家伙稀里哗啦地翻身, 再从床上掉下去。
又拽了被子过来给它盖上。西北一带日夜温差较大, 虽然夏天还没过去,夜里的温度已经很凉爽了。
“这样做, ”秦时小声嘀咕,“感觉像在欺负魏神仙。”
贺知年给两个杯子倒上茶水, 不以为然的说道:“他装神仙装太久,真以为自己是神仙了,万事不走心,什么麻烦都想推给别人……就该给他一个教训。”
秦时觉得自己不该对他和魏舟的相处方式评头论足,想了想又问, “那银子放我这里合适吗?”
贺知年抿一口茶水,干脆的说:“不合适。”
秦时, “……”
贺知年转头看着他, 微微一笑, “你连一壶烧酒多少钱都不知道, 遇到黑心店家,怕是要被坑死了。”
秦时,“……”
这么说, 他就明白了。一个不了解物价的人管账确实不妥。
“那怎么办?”秦时在他对面坐下, 试探的问道:“要不, 你管钱?”
贺知年大大方方的看着他,“你若放心, 我就管。”
秦时对他还真没什么不放心的。这一路上出生入死,命都可以交给对方, 区区几两银子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秦时把钱袋子推了过去,“给你。”
贺知年的眉眼都舒展开来,眼中蕴起笑意,“这么信得过我?”
桌上的烛火跳跃了一下,秦时就觉得那火苗像是在贺知年的眼睛里跳跃似的。他的眼睛一直很亮,哪怕他们身陷险境,秦时也没见过他流露出惶恐颓丧的神色。
他是一个非常坚定的人。
像一面坚固的盾牌,站在他的身边,秦时心里就会有一种安稳的感觉。
秦时笑着点点头,“信。”
他对这个时代的物价不了解,但以前在第六组上培训课,方方面面的知识老师都会讲到。唐代物价也提到过,秦时虽然记得不清楚了,但大概印象还是有的。
纵观历史,物价在战争时期都会飞涨。如今西北一带虽然有吐蕃作乱,又有妖族趁火打劫,但大唐境内并没有大规模的叛乱,总体来说属于物价相对稳定的时期。
两百两银子折算成现代的购买水准,大约也就是两千到四千块钱这个样子。秦时在第六组的时候,工资加奖金,再加上零零碎碎的出差补贴也比这个多。
上班两年,秦时也是小有存款的人呢。
秦时惆怅了一下,要是早知道自己会出这种事,他一定多买几份保险什么的。他的存款太少了,这么点儿钱留给父母,挺寒酸的,也不知够不够他们花。
不过他这也算是因公牺牲,他父母应该可以领到政府的抚恤金……
出了会儿神,就见贺知年又把钱袋子打开了,挑挑拣拣,把几样看上去保存得较为完整的首饰单独放一边。
“干嘛?”秦时诧异。
“有金银铜钱,暂时还用不着当东西,”贺知年说:“这几样东西你收着,没钱用的时候再找你要。”
秦时想了想,“行。”
现代人也会说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他们就这点儿家底,确实需要慎重对待。
贺知年又把那两个花里胡哨的蜻蜓眼给挑了出来,推到了秦时面前,“还有这个,留着给小黄豆当玩具吧。”
秦时迟疑了一下,“合适吗?魏神仙说这个挺贵的。”
“这算啥?小玩意儿罢了,”贺知年的态度就跟个霸总似的,“留着给它玩。”
秦时莞尔,“好。”
这东西在他眼里就是地摊上卖的玻璃珠,因为别人觉得它贵,他才觉得这东西不能随便对待。现在贺知年表示不在意,他也跟着不当一回事儿了。
再说他家小黄豆还没有像样的玩具,玩两个小珠子怎么啦。
在秦时眼里,小黄豆就好像那种古早的换子小说里出身富贵的可怜的男主角,阴差阳错之下被穷爸爸给抱错回家,从小到大过着忍饥挨饿的苦日子,连个像样的玩具都没有……这样一想,秦时简直恨不得摘两颗星星下来给它踢着玩。
分完赃……分完钱款,贺知年指了指客栈后院说:“我跟伙计打过招呼了,让他们准备热水,等下咱们过去洗一洗。”
客栈院子里有专门供男客洗澡的小屋,伙计送水打扫都方便。但也有讲究的客人在客房里洗浴,这种情况就要给店里额外再付钱了。
贺知年觉得送水上下楼太麻烦,直接定好去了去楼下的浴房。秦时对这些都不懂,自然是贺知年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秦时没忍住,长长地抻了个懒腰,“上次洗澡还是在封妖阵里……”
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有限的几次洗澡洗的都是野澡,搞点儿水随便擦一把的那种。洗浴用品别说没用过了,他压根都没见过。
这可真的成了土包子进城了。
秦时纠结了一下就自暴自弃了。他身上诸多令人怀疑之处,发型、穿着、匕首和水壶、以及对周围环境的一无所知……
别人不好说,贺知年肯定早就见怪不怪了。
秦时后来就发现了,跟现代社会相比,唐代的洗浴条件除了没有自动供水系统之外,其他的也没太大差别。
他们有沐浴露,人家有澡豆,有香胰子;他们有润肤霜,人家有面脂。杜甫的诗里说“口脂面药随恩泽,翠管银罂下九霄”,说的就是皇帝给官员们赏赐护肤品。
秦时再一次从细节上肯定了贺知年出身大家的猜疑,因为贺知年洗澡非常讲究,洗完之后还要在脸上涂护肤品,不但自己涂,还让秦时也涂。
润肤霜涂在脸上有一种凉丝丝的清香,贺知年说里面加了香料和银丹草,才会有这样的效果。
秦时总觉得这股味道在哪里闻到过,熟悉得很。等他一弯腰把玩够水的小黄豆从浴盆里捞起来的时候,嗅着水汽里夹杂的淡淡清香,忽然反应过来这不就是薄荷的味道嘛。
原来这个时代的人把薄荷叫做银丹草。
秦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陌生的社会,陌生的生活方式,突然间就没那么可怕了。虽然说衣食住行有太多不一样的地方,但后世他熟悉的很多东西,还不是千百年前的人就在用,并且在感觉效果不错的情况下,一代一代传下去的?
有了薄荷与银丹草的区别,秦时再想到自己将要面对的生活时,内心已坦然了许多。
大约他神情松弛的太明显,回到客房,熄了灯,两人各自安寝的时候,贺知年忍不住问了一句,“小秦,你是想通了什么?”
窗开着,夏夜的微风从窗口涌进来,带来了大漠里干燥的凉意。
秦时望着窗外一片澄净的夜空,轻声说:“没什么,只是觉得……既来之,则安之。”
他之前一直觉得陌生的社会,陌生的人,对他来说会是一个很难克服的问题,但现在却觉得没什么了。
就好比现代社会里出门去旅游的人,为的不就是去体验不同的风土人情吗?
贺知年要是知道他的底细,大约会感觉秦时其实并没有他自己以为的那么通透。
他给自己定义了一个旅游者的身份,说白了,还是一个外来者。他打算放下心结去认真体验景点的风土人情,不代表他真的想要融进这样的生活环境里去。
秦时仍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旁观者,他像一头熟悉环境之后放松下来的野狗,暂时收敛了脖子后头因为紧张而炸起的毛。
但贺知年不知道,秦时也不知道,于是他们都在一种很舒缓的情绪里放松下来,安稳地度过了进入边城的第一夜。
这也是秦时来到这里之后,在床铺上度过的第一个夜晚。
没有失眠,也没有那么多的感慨,秦时拥着薄薄软软的被子,在静谧的夜色里沉沉睡去。连夜半时分远处城墙上传来的悠扬的号角声都未能惊动他。
小黄豆在月夜的微光里踢了踢爪爪,翻了个身,醒了过来。
大约从生下来就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陌生的环境并没有让它有受到惊吓的感觉,相反,一睁眼就能看到秦时躺在它身边,对它来说才是安全又幸福的。
小黄豆从秦时的胸口爬过去,站在床沿上估算了一下床铺和不远处的矮桌之间的距离,然后它用力地扑腾翅膀,把自己送到了矮桌上。
它在秦时的杯子里喝了两口水,沿着桌面溜达了几步,抬头看看敞开的窗口,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定,好像有什么东西藏在深邃的夜色里,正一声一声地呼唤它。
小黄豆心烦意乱。
它有点儿想去看看呼唤它的到底是什么,但又记着秦时提醒它的那些话:不能离开爹爹身边,乱跑容易让妖怪抓走吃掉。
小黄豆想起了他们在封妖大阵里遇到的那些奇形怪状的妖怪,小小的身体哆嗦了一下,果断地呼扇着小短翅膀朝床铺上扑腾过去。
小黄豆精准地降落在了秦时的胸口上。
秦时被砸醒,迷迷糊糊地抬手摸了摸小黄豆,“醒了?不睡觉淘什么气呢?”
小黄豆窝进了熟悉的怀抱里,刚才那点儿模糊的不安都烟消云散了。它蹭蹭秦时的下巴,唧唧叫着告状;外面有东西在吓唬它!
秦时也不知听懂了没有,闭着眼摸摸它,含糊的哄它说:“不怕啊,乖,有爹爹在呢。”
小黄豆打了个哈欠,缩起脖子团成一团,窝进了秦时的颈窝里。
在它似醒非醒的梦里,仍然有一个柔和的声音在不停地呼唤它,但它实在太困,而且有秦时保护的夜晚会隔绝所有它不想听到的声音。
月明星稀,夜晚是如此的宁静。
除了夜风和秦时轻柔的鼻息,小黄豆什么都听不见了。
它沉进了被保护被爱护着的、最温暖的美梦里。
第83章 愤怒的小鸟
有樊锵出面, 买卖契书很快就办好了。
秦时起初觉得这份契书对他没什么用,但后来通过贺知年的解释,他才明白契书针对的就是他这个卖家。
拿了樊锵的银子, 秦时不但不能将药方再卖给任何人, 他甚至不能在人前提起这件事。针对精神体的药剂将成为镇妖司的秘密。
至少在一定的时间内,它必须是一个秘密。
对此, 秦时没有任何意见。其实从他的角度来说,他是不可能向什么人(尤其是跟妖族有关的人)透露药方的。但对樊锵来说, 秦时这个人来历不明,家世成谜……简直满身都是疑点,大约很难对他感到放心吧。
“不止如此,”贺知年在听了他自己的分析之后,补充说:“你还答应跟樊锵的人一起对药方进行改良。樊锵在意的, 应该是经过改良之后,最终固定下来的药方。”
一份药方如果想要起到最好的效果, 每一种成分的配比都要十分精确, 它本身的药性不但要充分地发挥, 它与其他药物相互配合所激发出来的药性也要达到一个平衡且稳定的状态。
就秦时那个调配的手法, 随便捡两块石头磨一磨,水囊里搞点儿清水冲一冲……就算对医药学一窍不通的人,也知道他这样搞有点儿胡闹。
樊锵要求秦时与他手下的两位郎中一起研究药方, 看中的并不是秦时有什么医学方面的见解, 而是除了他, 没人知道这份药方是怎么成方的。
他们需要秦时提供更多的背景知识:主要成分是怎么被选定的,配药的人是怎么界定几种药物的主次地位的等等。
秦时早在石雀城第一次使用这份药方的时候, 就想过自己配药的手法太粗糙了,他也想过要找机会提炼药方, 让它的成分更精确有效。
但他没有专业的医药学基础,只靠自己摸索,还不知要摸索到猴年马月去。如今有专业人士出马,由他协助共同完成这一项工作,对秦时来说,就跟天上掉馅饼也差不多了。
因此樊锵的要求一提出来,秦时立刻就答应了。
贺知年是知道秦时对药方所抱有的期望的。在昌马城那一次,如果药水能够保证药效,他们藏在塔楼地下室的时候,完全有可能不被巨蜥发现。但事实却是他们被巨蜥追得满世界乱跑,差点儿丢了老命。
贺知年觉得,他们至少要做到对药物的效果有一个明确的认知:放倒蛊雕需要什么样的剂量、驱赶大型妖兽又需要什么样的剂量。
可不能再发生昌马城的那种事故了!
试验药方的地点是樊锵选定的,是一家位于县衙附近的医馆。
这家医馆是为军中士兵以及城中的军属设立的。还是樊锵刚来阳关城的时候,拿自己的私房钱办起来的,坐馆的两位郎中都是樊锵的人。
秦时不认识路,贺知年就主动提出要送他过去,顺便他也能近距离的了解一下药方改良的进度。
贺知年就是在去医馆的路上,严肃的提起了剂量与用法的问题。
“我知道。”秦时连连点头,觉得贺知年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坎上,“而且我一直在想,药方能不能配出成药来,比如药丸、药片,甚至是膏药这样的形式,只要佩戴在身上,就能对妖兽的精神体产生作用。”
在现代社会,有很多类似的产品。比如第六组的研究所就研发了一种用来克制妖族的精神力波动的特殊涂层,它附着在冷兵器的表面,比如弩\箭的箭头,中箭之后,妖兽会在一定的时间内丧失战斗力。
贺知年也觉得他这样的想法很奇妙,如果真有这样的药丸,以后缉妖师们去野外出任务,或者普通人在野外行走,安全保障能得到大幅的提高。
大约秦时内心太过激动,摸着小黄豆的手劲略大了些,惹来小黄豆不满的唧唧叫。
秦时低头在它脑门上亲了一口,随手将它架在了肩膀上。
这是小黄豆最近一段时间最喜欢的一个位置。之前它被李飞天带着疯玩,喜欢往高处爬,最爱窝在秦时的头发里——大约秦时的头发半长不长的,比较像草窝。
秦时起初也不在意,随便它趴着。后来贺知年提醒他,有些禽类飞行速度是非常快的,比如鹰。它们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滑行到近处,抓起猎物就飞上天。
秦时被他的描述吓到,不敢再把小黄豆顶在头上。父子两个鸡同鸭讲的商量了许久,各自妥协一步,将小黄豆的瞭望哨设在了他的肩膀上。
拐过一条街,眼前的街市突然间就变得热闹了起来。
小黄豆警觉的东张西望,自打出生它还没见过像阳关城这般热闹的场景,它甚至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人。整只鸟又好奇又警惕,两只小爪爪抓着秦时的肩膀也格外用力,生怕一个晃神,它爹就把它给弄丢了。
秦时这个时候已经是有钱人了,走在街上自然不想亏待了孩子。但凡小黄豆喜欢的东西,他都乐意满足它的愿望。
对一只生下来就没有接触过人类社会的小重明鸟来说,阳关城里的一切都是新奇的。
远处高大的城墙、近处的街道、行色匆匆的行人,甚至是酒馆门前高高挑起的酒旗,对于小黄豆来说都是陌生又有趣的景色。
尤其街道两边有各色各样的商铺,还有不少买卖吃食的摊子,小黄豆虽然都没见过,但闻着空气里飘起的香味儿,它也能猜到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小黄豆站在秦时的肩膀上指点江山,看到感兴趣的东西就唧唧叫,着急的时候还会用短短的小翅膀拍打秦时的脖子。
秦时手里抓着一把烤肉串,一边举到嘴边吹,一边忍不住抱怨,“烫啊,小祖宗,就不能再等两分钟?”
小黄豆闻着香味儿,脑袋顶上的翎毛都激动地直抖,哪里忍得住。
“啾!”愤怒的小鸟在它爹的脸颊上啄了一口。
秦时头都大了。
贺知年虽然不知道秦时抱怨的“两分钟”是什么意思,但联系前言后语,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别闹他,”他把自己吹凉的烤肉举到小黄豆的嘴边,“你吃这个。”
对小黄豆来说,贺知年也是一个熟人。它试探的用尖嘴啄了啄他手心撕开的碎肉,小毛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
“啾!”
好吃。
秦时挑了没放调料的烤肉撕开,就势也放到了贺知年摊开的手心里。
贺知年望着他微微一笑,“你也吃。”
秦时看了看吃得头也不抬的小黄豆,没好意思只顾着自己吃,索性举起一串烤肉放到了贺知年的嘴边,“吃吧,谁让你帮我喂孩子了呢。”
贺知年,“……”
好像哪里不大对?
秦时没想那么多。烤肉虽然香喷喷,但放凉了就没那么好吃了。再说小黄豆永远对未知的美食充满了强烈的探究心理,这条街还这么长,谁知道它下一个目标又会是什么。
贺知年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烤肉。
小黄豆看到他吃,也扑过来抢。在它心目中,秦时拿着的所有好吃的东西都是它的。
贺知年和秦时目光一碰,都被这小东西逗笑了。
清晨的阳光明媚,头顶的天空是一片迷人的蔚蓝,点缀着丝丝缕缕的白云。
秦时的心情也像是漂浮在了半空中,被温暖的阳光照着,惬意的想要眯起眼睛补一个回笼觉。
樊锵指定的那家医馆就在街市的尽头。
医馆里的两位郎中已经从樊锵那里得到了命令,秦时人一到,就被他们迎进了医馆的后院。贺知年还没来得及说一句“我在前院等你”,房门就在他眼前关上了。
贺知年,“……”
贺知年左右看了看,正要找个地方坐下来等人,就见房门又被拉开了一条缝,一只手从门缝里伸了出来,手心里托着一个乳黄色的毛球——而且还不是秦时的手。
贺知年又有要扶额的感觉了。
他从郎中的手心里接过小黄豆,有些好笑的说:“看来你也被嫌弃了啊。”
小黄豆结构复杂的圆眼睛里全是懵圈的表情,显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它瞪大了眼睛看着已经阖上的两扇院门,愤怒的啾啾叫了起来。
为什么它爹被留在了屋里,它却被赶了出来?!
它明明很乖,都没有大声的啾啾叫!
秦时贴在门板上听了一会儿,小黄豆起初还在不依不饶的啾啾啾,后来叫声就消停下去了。大约是被贺知年给哄好了。
秦时松了口气,转身冲着两位郎中拱了拱手,“孩子还小,不大懂事,让您二位见笑了。”
两位郎中都是四十上下的中年人,其中一位姓王,人长得瘦弱,尖尖的一张脸,细长的眼睛总是耷拉着,有些没精打采的样子。
另外一位姓樊,身材高高壮壮,看上去不像郎中,倒像是一位武士。秦时怀疑这人是樊锵的亲戚,或者干脆就是樊家的家将。因为这个姓氏并不常见,而且依照樊锵对药方的重视程度,派出自己的亲信也是非常正常的。
樊郎中的性格要比王郎中开朗一些,见秦时不放心自己的小宠物,不由一笑,说了句,“小郎君宅心仁厚。”
能把一只小鸟当成孩子看待,可不是宅心仁厚嘛。
秦时摆了摆手。他挂心门外的小黄豆,也不想拖延进度,见王郎中耷拉着眼皮在一边等着,似乎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忙说:“在药学方面,小子是外行,两位郎中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只管吩咐。”
王郎中掀起眼皮淡淡的扫了他一眼。
樊郎中却一下子来劲儿了,拉着秦时朝着屋里的药柜走去,“正好我有一事要询问小郎君,你药方里有一味‘灰矿’不知是何物?”
第84章 气味
贺知年托着小黄豆在医馆的院子里转悠。院子虽然不大, 但也收拾得整整齐齐,院角还种了几棵沙枣树。
沙枣成熟还要等些日子,这个时候, 树枝上虽然已经密密地挂了果, 但颜色还是绿的多,红的少。小黄豆试探地啄了两口就失去了兴趣。
院子就这么大, 小黄豆能找的乐子实在有限。因此在沙枣树上蹦蹦哒哒地玩了一会儿,就开始试探着朝后院的药房前进。
贺知年不需要精通鸟语就能从小黄豆的眼睛里看出它的心思, 他把小黄豆从树枝上捞了过来,跟它商量,“要不,我带你去对面守备府里转转?”
小黄豆歪着脑袋看他。
贺知年指了指守备府的方向,“你看, 你爹这会儿出不来。我先带你去玩。等下回来接他?”
小黄豆看看他,再看看后院药房的方向, 有些犹豫起来。
“你爹有事做, 等他忙完才能出来呢。”贺知年讲完道理, 开始利诱了, “守备府里有好吃的。”
小黄豆屈服了。它冲着贺知年啾啾叫了两声,妥协的在他掌心里窝了下来,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贺知年摸摸它的小脑袋, “这么相信我啊?”
小黄豆晃了晃脑袋上的翎毛, 眼皮都懒得掀一下。
贺知年哑然失笑, “你爹也很相信我……嗯,你们父子俩都很有眼光。”
贺知年托着它出了医馆, 拐个弯就进了县衙。
樊锵平时处理公务的地方就是在县衙的后院,军务繁忙的时候, 他也住在这里。这里算是他的第二个住处。
贺知年在院子外头等了一会儿,就被门口站岗的守卫请了进去。
小黄豆到了陌生的地方,警惕心又冒出了头,好奇地东张西望。
这个院子要比刚才的医馆院子大了很多,院子平整,院角立着兵器架。这里是樊锵平时活动手脚的地方。
贺知年注意到他们前进的方向不是小院的正厅,稍稍有些惊讶。按理说这个时间,正是樊锵处理公务的时间。
“都尉大人在书房。”卫兵说着,直接领着贺知年穿过演武场,朝着东厢走去。
贺知年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你家大人有客人?”
卫兵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却没有回答他的提问。
贺知年便不再问,走上台阶的时候,正好遇见一名士兵推门出来,手中端着一个茶盘,里面是一套刚刚用过的茶具:茶壶和两个茶杯。
贺知年便猜到樊锵刚刚会见的客人是两个人。
士兵与贺知年打了个照面,知道这是樊锵的客人,连忙让到一旁。
贺知年微微颌首,托着小黄豆走了过去。擦身而过的瞬间,小黄豆忽然一个激灵,像是被什么东西刺激到了似的,扑腾着短翅膀开始啾啾叫。
贺知年,“……”
这是抽了什么风?秦时不在,恕他不能听懂鸟语。
小黄豆激动得不行,拼命扇动翅膀朝着端茶杯的士兵扑腾,又被不明所以的贺知年伸手挡了回来。
“怎么了?你认识人家吗?”贺知年学着秦时的样子安抚它,“你不会是想喝水了吧?”
士兵也一头雾水的看看它,再看看手里的茶具,不明白这小毛球在闹腾个啥。
小黄豆悲愤了,“唧!”
贺知年摸摸它的小脑袋,“走,带你去找找好吃的。”
小黄豆与他对视片刻,像是明白了什么,脑袋上的翎毛一下子耷拉下来。
贺知年倒有些过意不去了,他扯着嗓子问道:“老樊!你屋里有点心吗?”
房间里传出樊锵的声音,略有些无奈的说:“我让人去买。”
贺知年立刻安慰小黄豆,“你看,有好吃的了。”
小黄豆有气无力的啾啾叫唤两声,似乎好吃的点心也无法弥补它不被人所理解的打击。
贺知年越发的莫名其妙,他扫一眼端着察茶具的士兵匆匆离开的身影,忍不住开始琢磨,难道刚才拜访樊锵的客人有问题?茶具上留下了什么气息被小黄豆给捕捉到了?
怀着这样的疑惑,贺知年一进门就问樊锵,“刚才谁来过?”
樊锵正坐在书案后面整理几份地形图,听到他的问题,头也不抬的说:“你问这个干吗?”
贺知年就知道这是不想告诉他的意思。他其实对樊锵的客人也不是很感兴趣,只不过小黄豆的反应太奇怪,所以他才就势问一问。
小黄豆从他肩膀上跳了下来,落在靠窗的胡床上,有些警觉地溜达几步,又扑腾着跳上了矮桌,它在矮桌上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像是在用力嗅什么味道。
“随便问问。”贺知年的眉头微微一皱,他想什么样的客人能让重明鸟这么紧张?
难道是什么了不得的妖族?
樊锵将手中的地图卷起来,放到了书案旁边的架子上,嘴里说了句,“等药方定下来,我跟你们一起动身。”
“方便吗?”贺知年诧异,“你可是有军务在身的人。”
樊锵起身走了过来,带着他走到窗下的胡床上坐下,目光冷淡的打量了一下在桌上溜达的小黄豆,对贺知年说:“没什么不方便的。真让你们自己走,那才是不方便。”
贺知年的眉毛皱了起来,“什么意思?你这话说的,是不放心谁?”
樊锵沉吟不语,两根手指却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敲打起来。这个小动作似乎是他思考问题时候的习惯。
“是小秦?”贺知年盯着他,眸色冰冷,语气却是嘲讽的,“你可真是越发的出息了。一边利用人,一边还要费心防备着。”
樊锵低头看看围着他的手指转悠的小黄豆,忽然问了一个与之前的话题不相干的问题,“你认识小秦的时候,就知道他手里有这样的药方?”
“对。”贺知年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脸色也冷了下来,“但一张药方,我还不至于放在眼里。”
他和秦时数番冒险,出生入死结下的交情,可跟一张药方没什么关系。
“一张药方,我也不至于放在眼里。”樊锵没有理会他挖苦的语气,手指在好奇凑过来的小黄豆脑袋上弹了一下,问贺知年,“我只想知道,小秦在你们面前,透露过配方的内容吗?”
贺知年的眉头皱了起来,“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小黄豆被樊锵弹了一下,晕头晕脑的在桌子上晃了两圈,啪叽一下坐在了桌面上。它正要抗议的啾啾叫,就见门外走进来一个端着托盘的小兵,行过礼之后,十分恭敬的将茶具摆放在了桌面上。
除了茶水之外,小兵还带来了两样点心。
小黄豆的注意力立刻就被这一套新的茶具给吸引住了。但贺知年很快发现吸引它的并不是托盘里的点心。
小黄豆围着托盘转悠了一圈,一边还不停地嗅一嗅味道,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像是要找什么东西,却并没有找到。
贺知年也有些茫然了,这小东西到底在寻找什么?
樊锵见贺知年始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便耐着性子解释了一句,“我防着的不是小秦。”
贺知年心头一动。在他们这个临时组建的团伙里,他和摇光沐夜都是镇妖司的人。身为缉妖师,他们胳膊肘往外拐的可能性不大。
接下来是云杉,他单独一人,身份背景也有一些可疑之处。
此外,就只有一个魏舟了。
贺知年有一种不可思议之感,“你不会是……怀疑老魏吧?”
樊锵默然不语。
贺知年目光奇异的打量着这位昔日的同窗,“老樊,容我提醒你一句,从魏舟往上推,可是能推到李神仙那里去的。”
“我知道。”樊锵点了点头,“但李神仙已经仙去。他座下子弟众多,你能保证这些弟子都是一心向道之人?”
贺知年,“……”
他又不是神仙,还能保证这个?!
贺知年心头满是疑问,但他也知道樊锵并不是无的放矢的性格。思索片刻,他压低了声音问道:“为什么怀疑他?这总要有一个理由吧?还是说,你手里有什么别人不知道的消息?”
樊锵淡淡扫了他一眼,“你我都知道,封妖大阵要依托先古时候流传下来的法器,才能够撑开一个小世界。我且问你,短短三年的时间,已有两个封妖大阵被毁,这些法器收回之后,可是交回了镇妖司?”
贺知年迟疑了一下,“这倒是没有。”
镇妖司里都是干活儿跑腿的缉妖师,拿着法器也没有用。一直以来,收回的法器都是交给追云观来保管。
追云观的第一任观主是李淳风。从唐初起,追云观观主和他手下的一众弟子就一直被视为镇妖司的技术核心,协助缉妖师们降服厉害的大妖,并且对封妖阵进行维护。
如今的观主李玄机,也是魏舟的师父,据说是李淳风李神仙一脉的嫡支。
樊锵的身体微微向后一靠,轻声说道:“修炼不易,法器更难得。”
“等等,”贺知年心头一跳,隐约捕捉到了他话里的意思,“我知道修炼不易,但这些事跟你一个边关守将有什么关系?!”
第85章 眼下
“与我无关?!”樊锵冷笑一声, 侧过头斜斜的瞥了贺知年一眼,“镇妖司树倒猢狲散,关外妖鬼横行, 你知不知道这一年来, 我手下的兄弟有多少人折在了巡逻的路上?”
贺知年的满腹怒火都被樊锵的最后一句话给浇灭了。
他想说缉妖师被妖怪围剿,这并不是他们的错。但这些话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作为直面妖族的第一线, 镇妖司没有顶住妖怪的冲击,让这些危险落到了普通人的头上, 这都是事实。
樊锵见他默然不语,神色也平静了一些,“或许是我想太多,但老贺,你们名义上听命于陛下, 实际上却受制于追云观的一群道士……这也是事实。”
贺知年艰难的申辩一句,“追云观是李神仙所建。”
封妖阵也是李神仙一手建起来的。追云观的道士们每年都在各地奔波, 检查封妖阵的运行情况。
他们还协助缉妖师在各地缉拿犯事的大妖怪。就好比在城关外的那一仗, 若是没有魏舟出手, 他们未必能挺得过来。
樊锵微微一笑, “是啊,追云观的确是李神仙一手所建。但是老贺,李神仙已经仙去了。”
贺知年反问他, “你怀疑的, 到底是什么?”
“你们这些四肢发达的家伙, 打架还行,真遇到麻烦的对手, 还不要要仰仗他们?”樊锵望着他,神情中微带嘲意, “但凡降妖除魔要用到的那些神神叨叨的法术,都被他们牢牢掌握在手心里。”
贺知年叹了口气,“道门秘术,不光追云观不会外传。”
“问题就在于,他们不是寻常道门。”樊锵说道:“他们与朝廷牵扯太深,又有干涉你们这些缉妖师的资格——涉世既深,却又紧捂着自己的秘术。你就不觉得他们的手伸得太长了吗?!”
贺知年没有办法反驳他的质疑,只能解释说:“我们有自己的战斗方法。这些年,我们也在摸索如何提高实力。”
如何摆脱这种受道门牵制的局面。
只是人妖两族之间局势严峻,实在不是他们搞内斗的好时机。
“只说眼下。”樊锵敲了敲桌面,轻声说:“我怀疑道门中有人贪图宝物。还怀疑是不是有人在帮着妖族通风报信,否则你们也不会溃败得如此彻底。至于以后会不会怀疑一些别的……这就不好说了。”
贺知年望着他,心头沉甸甸的,“我晓得。”
他不是头一次审视追云观与镇妖司之间的关系。但还是头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将他心底的怀疑如此直白地剖开,摆到了桌面上。
“这件事不是几句话就能解决的。”贺知年说:“还是……且顾眼下吧。”
“我跟你说的,就是眼下。”樊锵冷冷一笑,“这一路我与你们同行,有没有问题,总会露出端倪……等着瞧吧。”
医馆里。
秦时把配方里的各种药材都挑了出来,又取了一只药钵,按照自己在石雀城里摸索着调配的浓度调制出一份药水。
两位郎中认真地做好记录,看到他粗糙的手法,并没有如他所料的露出嫌弃的表情,反而显得更加振奋了。
秦时觉得,他们大约觉得这么随便配一配都能起作用的东西,经过了他们的改良之后,效果只会更好吧。
秦时不是医科出身,对药方的事情其实知道的不多,药物相互作用的原理也了解得稀里糊涂。他也明白自己被喊到这里,主要的任务是帮着郎中们辨认各种药材,确定它们的成分。
而医馆里准备充分的各式药材也让秦时生出了一种“樊锵似乎老早就在着手研究针对妖怪的药品了”这样的感觉。
等两位郎中发现从秦时身上再也榨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就干脆利落的将他撵了出去。
秦时险些被门板夹到脚后跟,还没来得及感慨一下两位郎中翻脸的速度太快,就看见了坐在廊檐下等着他的贺知年和小黄豆。
贺知年腿上还放着一包打开的点心,不过小黄豆看上去并不是吃的很起劲儿,一边吃一边朝着药房的方向张望,看见秦时出来,立刻眼前一亮,呼扇着翅膀就朝着他飞了过去。
在经过了李飞天的特训之后,小黄豆也算是掌握了基本的飞行技巧,只不过它还太小,力气不够,飞不了太远。
秦时站在药房门口,含笑看着这一幕。直到小黄豆没了力气,直挺挺从半空中落下来,才上前一步,将它捞在手里。
“玩什么了?”秦时掂了掂它,笑着问道:“点心好不好吃?”
话音刚落,秦时就听到脑海里响起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不,不好吃。”
秦时,“……”
秦时又惊又喜,把它捧到眼前,“是你说话了?”
小黄豆见秦时终于能听到它的声音,也开心的不行,一边呼扇翅膀一边在他掌心里蹦跳,脑门上的小翎毛激动得抖个不停。
“是我,是我!”
“真棒啊,豆子。”秦时试着像跟团子交流那样,在意识里跟它说话,“怎么忽然就会说话了?”
小黄豆眨巴眨巴大眼睛,有些困惑的说:“以前也会说,但是爹爹听不到……闻到了奇怪的味道……你就听到了。”
秦时一下紧张起来,“什么味道?”
小黄豆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了,有些烦恼地跺了跺爪爪,“就是……奇怪的味道。”
秦时体贴的换了一个问题,“你是在哪里闻到的?”
这个问题小黄豆可以回答。它鬼鬼祟祟的回头扫了一眼坐在廊檐下正在收拾点心包的贺知年,小心翼翼的说:“今天的事,不可以让你爹知道。”
秦时,“……”
秦时反应了一会儿,结合了小黄豆那个充满暗示的眼神,明白了这大约是贺知年说的话。
秦时也鬼祟起来,“什么话不能让我知道?”
小黄豆回忆了一下,开始像个留声机似的一句一句重复它能记得的话。
“你到底怀疑谁?”
“我和你们一起走。”
“从魏舟往上推,可是能推到李神仙那里去的。”
秦时听的一头雾水。如果他在现场,大约就能明白,这些话的顺序是被小黄豆的记忆调整过了的,并不是真正的顺序。
他正疑惑贺知年是去见了谁,就听小黄豆又挤出来一句:“老樊,你屋里有点心吗?”
秦时心中豁然开朗,贺知年去见了樊锵。
樊锵大约决定了要跟他们一起上路,还有……他在怀疑他们这个队伍里的人。但是为什么怀疑呢?
是因为药方吗?
只是一张药方而已,似乎还没有到达这样重要的程度。
贺知年那一句“不要让你爹知道”大约是在逗它,或者,他对重明鸟的习性知道的很多,知道这么大的重明鸟有可能通过精神体来交流,所以提前提醒它一句。
但他估计没想到,小黄豆并不是那么听他的话,转头就把它记得的东西统统告诉了秦时。
秦时顿时有种啼笑皆非之感,又觉得偷偷摸摸跟他告状的小黄豆可爱得不行,忍不住捧到嘴边亲了几口。
“好乖,想吃什么点心,爹给你买。”
小黄豆是听得懂它爹的问题的,它用小翅膀拍了拍肚子,“不饿。”
“不饿就先不吃。”秦时的理智又回来一些,觉得小孩子似乎三顿饭更重要,零食还是适可而止吧。
小黄豆听话的点头。
秦时再一次感慨重明鸟的精神力太过强大,明明还是一个出壳没多久的小幼崽,竟然就无师自通的学会了使用精神力,团子学说话都没有这么早——这大约就是普通人和神兽的区别吧。
他只是个普通的半妖,所以生的孩子笨一些,小黄豆的爹妈都是神兽,所以孩子一生下来就拥有种种神奇的能力。
别说,拼爹果然是有道理的。
秦时心疼了一下被他按在意识海里睡大觉的团子。
这孩子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
意识海中,熟睡中的团子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它刚才似乎听到有什么人在说话。是陌生的声音,但这声音带给它的感觉并不是威胁,反而有些亲近。
团子竖起耳朵听了听,发现声音又没有了。
难道是刚才听错了?
团子困惑的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继续睡觉去了。
贺知年的表情不大开朗,像是有心事的样子。他冲着秦时招了招手,“忙完了?能走了吗?”
秦时抿嘴一笑,心想要不要找贺知年求证一下呢?他在意的是,为什么贺知年要提醒小黄豆不能告诉他?
知道樊锵会防备他,秦时其实并不会感觉有多失落……
秦时一个激灵,忽然就反应过来小黄豆告密的话里有一句说的是“你怀疑魏舟?”
谁怀疑魏舟?!
秦时脚步停顿,脑海里浮现出樊锵和贺知年两个人的面孔。贺知年骗着魏舟写下借据,似乎也有不放心他的意思。但之前他们在封妖阵里的相处了一段时间,至少秦时没看出贺知年对魏舟有什么怀疑的地方。
那樊锵呢?
秦时对他了解不深,如果是他……那他为什么怀疑魏舟?
贺知年走了过来,将点心包拎起来在秦时眼前晃了晃,“小东西嘴巴越来越刁,它看到有人排队就非要要,买回来尝了尝就不吃了。”
秦时拿脸颊蹭了蹭小黄豆,掩饰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他知道贺知年是个挺敏锐的人,他暂时还不想让贺知年知道他和小黄豆的秘密。
贺知年不告诉他,这里头一定有什么理由。
“什么点心?”秦时低着头看他手里拎着的点心包。
“当地人喜欢吃的一种面食,里面的馅儿是甜的。”贺知年从纸包里取出一个掌心大小的馒头,馒头的外面经过烤制,呈现出一种诱人的焦黄色。
秦时眼里流露出怀念的神色,他拿起这个烤馒头,小小地咬了一口。烤制过的面粉有一种独特的口感,第一口咬下去会觉得硬,但在唇齿间咀嚼,却会觉得它有一种特别的酥香。再咬一口,内馅的酸甜充满了口腔,不是细腻的口感,而是粗糙的颗粒感,沙沙的。
小黄豆本来对这个酸甜的点心不感兴趣,这会儿见秦时吃的香甜,它忽然也来了兴致,仰着小脑袋盯着秦时的嘴,露出垂涎的表情。
“啾!”
想吃!
秦时忍笑,掰下一块点心递给它。他知道小孩子吃东西久是这样的,有时候单纯只是吃个气氛。比如有小朋友一起吃饭的时候,通常不爱吃饭的小孩子也会比往常吃的多一些。
果然看到秦时吃的香喷喷,小黄豆的胃口也来了,吃完一小块还仰着脑袋要。
贺知年叹了口气,“我都要怀疑刚才给它吃的是另外一种东西了。”
秦时咽下嘴里的东西,有些怀念的看着手里被咬了一半儿的点心说:“这是沙枣做的馅儿。这里的特产,别处没有的。”
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特定的口味,至少在后世,物资流通,信息四通八达,很多具有地域特色的食物也依旧没有条件在其他地方流行开来。
这种当地叫做烧壳子的面点,秦时当年还是来甘肃旅游的时候才吃过的。
秦时在这一瞬间,心里其实是有一种被震动的感觉的。他忽然发现,有很多他实实在在可以看到的东西,原来在千年之前就已经真实存在了。
时光流逝,千年之后,在这片土地上,它依旧被很多人喜爱着。他当年在西北旅游,同学请他吃饭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这是我们这里的特产,来了一定要尝尝。”
秦时的眼圈红了一下,又掩饰地垂眸,认认真真的将那个不大的点心吃掉了。
这一次,小黄豆没有跟它爹抢吃的。它似乎感应到了秦时的心情,小心翼翼地顺着他的手臂爬上了肩膀,然后给了它爹一个爱的贴贴。
傻爸爸立刻被治愈了,抱起小胖鸟吧唧亲了一口,“走!爸爸带你去下馆子!”
第86章 另一个自己
阳关城是一座兵城, 城中居民多是军属。但有人的地方就离不开商业活动,因此商铺、酒楼、当铺……这些产业城中都有。除此之外,因为这里是出入关的必经之路, 常有商队往来于各省商会的驻点。
秦、贺二人带着小黄豆从医馆出来, 恰好遇到一支商队要出关,装满货物的马车从街头一直排到了街尾。每一辆马车旁边都守着几个精壮汉子, 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笑。
秦时看见他们,就想起了自己在关外的一路逃亡。如今, 封妖阵已经被魏舟收起,但巨蜥似乎还流窜在外,还有……蛊雕真的只有被他们灭掉的那一群吗?
秦时不是那么肯定。
贺知年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抬手在他肩上轻轻按了按,“楼兰、石雀城如今都是空城。没人的地方, 妖大约也不会去。而且这些人是出关去走商,没有特殊情况, 他们应该不会绕路去昌马城。”
秦时想到他们一路走来虽然危机重重, 但赶路的过程中确实没有遭遇过什么袭击。虽然说起来有些奇怪, 但这也是事实。
秦时心想, 但愿这些商队的人比他们更走运吧。
贺知年带他们去了一家名叫东风居的酒馆。酒馆不大,一层大堂坐满了客人,两个人就随着小二去了楼上。
楼上人不多, 布置得也略微雅致一些。
贺知年和秦时带着小黄豆找了靠窗的座位, 刚刚坐下, 就见楼梯口传来一阵脚步声,又有客人走了上来。
秦时正对着楼梯口的方向, 一抬眼就见一男一女走了上来。这两人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一身青色的衣衫, 看上去清雅出尘。
秦时自诩是见过世面的人,但看见这两人也不由得一愣。
来到这个时空之后,他见多了不洗脸的糙汉子,冷不丁看到肌肤如玉,浑身上下透露出“富家子弟”气息的讲究人,秦时简直有一种看见外星人似的好奇。
秦时收回目光,一低头就见小黄豆也呆呆的望着两个人的方向,小嘴巴张着,看上去傻呆呆的。
秦时心里犯嘀咕,这么小一个毛球,它懂得什么是美丑吗?
他伸手轻轻戳了一下小黄豆。小黄豆回过神,不大自在的在桌面上溜达两圈,略有些不安的冲着秦时叫唤两声。
“想吃什么?”秦时揉揉它的小脑袋,怀疑它会不会是刚才跟他告密,消耗了太多精神力的缘故。
桌子上有菜牌,但这个年代不认识字的人还是很多的,因此小二也跟着上来,给每一桌的客人们介绍一下店里的招牌菜。
小黄豆的注意力被口舌伶俐的店小二吸引住了,听到自己感兴趣的菜还知道啾一声,提醒它爹给它点上。
店小二,“……”
店小二有些稀奇的打量小黄豆,欲言又止。
秦时多机灵一个人,连忙对小二说:“我们这一桌用过的餐具,我也都花银子买下。”
他知道哪怕是在后世,大多数的酒店也是不允许宠物入内的。他们这样带着小黄豆同桌吃饭,大约也会让店家很为难。
店小二果然松了口气,连连道谢。
菜上来的很快,秦时把小黄豆爱吃的菜专门夹到一个碟子里,骨头剔掉,鱼肉的刺也都替它挑干净。
小黄豆吃得心花怒放,时不时还叼一块肉喂它爹。秦时也都配合它——小孩子的分享意识是一定要肯定的。再说他们在地下通道里的时候,小黄豆还喂他吃过生鱼肉呢,眼下盘子里这些好歹都是熟的。
贺知年对这种父慈子孝的画面已经免疫了,但这顿饭吃的还是有些不大自在,因为二楼的客人都在明里暗里的打量小黄豆。
有好奇的,有觉得有趣的,也有心生不满的,不过客人点菜之前就说好了餐具会买下,店家也同意了,别的客人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在这些打量的目光中,贺知年注意到那一对身着青衣的男女目光格外奇特一些,他们盯着小黄豆,不像是在看什么稀奇东西,更像是……
贺知年思索了一下,觉得他们的眼神与水关山有些相似,暗含关切。
贺知年一下警觉起来,心想这莫非也是重明鸟派来保护幼崽的保镖?!
没等贺知年想明白,就见这两人起身,朝着他们这一桌走了过来。青年男子眉眼温润,彬彬有礼地跟他们打招呼。
秦时还有些懵,不了解这个时代的社交礼仪,就见贺知年已经站了起来,邀请他们一起坐下。
秦时脑子里立刻冒出许多电视剧的桥段,比如江湖大侠们在某个小酒馆里一见如故,坐下来一起喝酒之类的。
古代人都这么随性的吗?要搁在后世,一个人吃饭的时候非要跑到别人桌上去死皮赖脸的寒暄,这会被人看作是一种不礼貌的举动。
但不管礼貌不礼貌,两人已经落座,秦时也只好冲着他们点点头算作打招呼。
离近了看,这两人更显得容颜出色,肌肤表面莹润有光,真如玉人一般。实话实说,秦时自打穿越,还是头一遭见到这么水灵的人。
西部干燥缺水,尤其他们这些行路的人,多少天没条件洗脸洗澡都是常态,反而像他们这样干干净净,脸蛋儿好像剥了壳的鸡蛋似的,会显得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秦时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想当初,哥也是这么干净的人啊。
年轻男子的目光微带几分傲气,在两人身上打量片刻,大约认定了贺知年才是主事的那一个,便忽略了秦时,专注的与贺知年寒暄起来。
秦时没有注意到别人对他的轻慢,因为他发现年轻女子的表现有些不对劲,她的两只眼睛一直盯着他家的小黄豆。
小黄豆大约也没见过这么干净漂亮的人,傻呆呆的仰着头打量她。
秦时看到这一幕,心里不知怎么,忽然就生出了一种危机感,一种……奇异的感应。他顾不上深想,抬手把小黄豆拢在了臂弯里。
小黄豆不明所以,抬起头冲着它爹啾了一声。
秦时脑海中有水波一般微妙的感觉荡了过去。他忽然反应过来,他刚才所感应到的那种奇异的感觉,很像是察觉了有人在用精神力与小黄豆沟通。
秦时摸了摸小黄豆,用精神力悄悄问小黄豆,“刚才这个人在跟你说话?”
“啾!”小黄豆还有些懵懂,没反应过来有人跟它这样交流意味着什么,“她问我记不记得破壳之前的事。”
说完这句话,小黄豆大约终于回过神来,连忙朝着秦时的方向退了两步,还把小脑袋贴在了秦时的手臂上,大眼睛凶巴巴地盯着年轻女子,仿佛护食的小兽一般。
年轻女子微微一笑,抬眸望向秦时,“它很依恋你。你把它养得很好。”
秦时觉得这话说的,有些来者不善的意思。但他还是遵从自己的直觉,纠正了一下她的措辞,“不是我养它,我们是……相依为命。”
他和小黄豆都是颠沛流离,被迫离开家的孩子。看到它,秦时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没有它,没有团子,秦时在这个世界上就真正是孤家寡人了。
年轻女子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她开始认真打量秦时。秦时不知道她的来意,也猜不到她的身份背景,但她给他一种非常强大的感觉。
这让秦时感到不安。如果她是来抢夺小重明鸟……
年轻男子和贺知年的谈话也停了下来,两个人一起望着小黄豆。小黄豆被看得有些发懵,片刻之后,惊慌地转过身,一头扎进了秦时的怀里。
秦时忙不迭地接住它,有些不满的盯着面前的两个人,“你们跟它说了什么?”
他这个时候可以确定,他们确实是在对小黄豆实施诱拐了。关键是,他还听不到他们都跟它说了什么!
秦时一下就生气了。哪一个家长看到人贩子当着自己的面儿拐骗家里的孩子还能坐得住的?!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秦时拍案而起,一手捞起小黄豆塞进怀里,一手去腰间摸刀,摸了一把摸了个空,才想起今天的行程就是去医馆,不止是他,贺知年身上也没带刀。
二楼空间不大,秦时这么一声喊,其他桌的客人们也都被惊动了。店小二连忙跑了上来,有些紧张的看着他们这一桌。
青年男女对视一眼,年轻女子对秦时说:“这里不方便说话,不如我们另找个地方?”
“不必。”秦时一口拒绝,“就在这里说!”
他们出门都没带武器,若是去了偏僻地方,谁知道有没有埋伏?!
年轻女子神情有些无奈,“我们没有恶意。”
秦时警觉的盯着她,他的衣襟动了动,小黄豆探出一个脑袋,鬼鬼祟祟的朝外面看。或许是因为钻进了秦时怀里,自觉安全了,开始有心情看热闹。
秦时,“……”
这个缺心眼的傻孩子。
贺知年猜到了这两人的底细。他向周围的客人拱手致歉,又拉着秦时坐下说话,悄悄提醒他,“他们对小黄豆大约没有恶意。”
秦时可不接受这种说法。那些拐子去接触小孩儿的时候,哪一个不是慈眉善目的?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秦时又问。
年轻女子坐下来,很和气的冲他笑了笑说:“我是它的……嗯,用你们的话来说,算是小姑姑吧。这位是我的小哥。”
秦时和贺知年对视一眼,目光里带着疑问:大重明鸟?!
贺知年摇摇头。他道行不够,看不出来。
秦时没有跟他们寒暄的打算,开门见山的说道:“你们说什么都没用。我不可能把小黄豆交给你们的。”
哪怕你们真的是小黄豆的族人又怎么样?云家商队还是云杉的亲人呢,云杉还不是躲着他们走?!
年轻女子莞尔一笑,似乎觉得小黄豆这个名字还挺有意思。
“秦先生误会了,”她恳切的说:“我们都很感激你对小黄豆的照顾。本来,我们是打算把孩子带走的,但孩子不肯,我们也不会强迫它。”
秦时心里一点儿也不觉得轻松。看看,连他姓秦都知道,可见跟着他们不是一天两天了。
“听说你们也要去长安?”年轻女子话题一转,美目中流露出狡黠的神色,“我想,我们可能会在长安见面。到那时,我会再来问一问小黄豆。”
听她说起长安,秦时的心头空了一下,又有些庆幸。至少现在他们不用拼个你死我活了。让小黄豆看到那样的场面,并不是什么愉悦的事。
至于到了长安会怎么样,秦时并不觉得惊慌。
或许从小黄豆破壳的第一天他就知道,他对于小黄豆的感情,并不是养宠物,甚至不单纯是养孩子。
他在养另一个自己。
有谁会不希望自己飞得高飞得远吗?
小黄豆最终会成长起来,变成一只真正继承了种族神通的成熟的重明鸟,去做它应该做的事——身为祥瑞,重明鸟必然也有自己要承担的使命。
孩子长大了,必然会离开家。
可以说从相遇的最初,秦时就默认了小黄豆迟早有一天会离开他的事实。
第87章 宝相花
这一对形容出色的男女像他们突然的出现一样, 很快又离去了,临走之前交给秦时一个木盒子。
秦时猜到盒子里大约是银钱,便干脆利落的拒绝了。他又不是没钱, 再说养着小黄豆又不是为了挣钱用的。
青年男女也没勉强, 笑眯眯的告辞离去了。走之前,那女子还伸手摸了摸小黄豆。
小黄豆这个傻孩子早忘了人家说过什么要带它走的话, 觉得她面容和气,还很友好地在她手心里蹭了蹭。
秦时虽然不至于泛酸, 但看着年轻女人的手指头在小黄豆脑袋上揉,一颗心还是忍不住提了起来。
还好,她只是摸了摸,就把手收了回去,客客气气的告辞了。
而那个一直对秦时的存在采取无视态度的青年男子, 也终于将目光投注在了秦时的身上。他看上去年龄与秦时相差无几,但他看着秦时的时候, 目光中却带着一种仿若长辈注视着晚辈似的、略微有些轻慢的宽容。
就是那种……看到小孩子玩一身泥巴, 脏兮兮地跑回家, 大人也不会生气发火的表情。
秦时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然后, 这位小黄豆的小叔冲着秦时点了点头,说了句,“好孩子, 后会有期。”
秦时, “……”
一直到他们离开, 秦时都是一副魂飞天外的样子。
贺知年瞧得有趣,正要从他的碟子里偷偷夹一块肉, 就听秦时长舒了一口气,回过神来了, “小黄豆他爹不会也是这个样子吧?!”
贺知年一笑,差点儿噎着自己,“咳咳,你大约不知道吧,明成岩的岁数大约比咱们这个王朝的历史还要长一些。就算是明遥,年龄也在两百年往上了。”
“明成岩?明遥?”秦时知道这就是刚才那一对男女的名字了。
“我虽然不认识他们,但明氏一族出名的人物还是有所耳闻的。”贺知年说:“这一对兄妹就属于经常在人世间行走的那几个有名的人物之一。”
秦时明白了,就是曝光量比较高的意思呗。
至于妖族的年龄,其实想明白了就没什么可惊讶的。尧洲城外的封妖大阵里,哪一个老妖怪不是千八百岁的年纪?
秦时想通了这一点,仍觉得明成岩的目光诡异。就算他自己的亲爹,都没用这般的目光看过他啊。
“我听说过一个传言,”贺知年警觉的左右看了看,见周围没人注意他们,才凑过来悄悄对他说:“琼花楼的大当家跟明家的大当家交情匪浅。”
“明家也做生意?”
贺知年微微颌首,“他们应该算是陇右一带声名最盛的世家了。”
秦时喃喃说道:“我以为妖族之中声名最盛的是四大神兽。毕竟它们可是与人族签订了第一份结盟书的妖族啊。”
而且四大神兽与人类的后代,都以半妖的身份加入了镇妖司。千百年来,就是他们守护着人类,一直战斗在直面妖族的第一线。
贺知年凝视的目光中微微透出暖意,“小秦,你知道轩辕台上与黄帝结盟的四大神兽。那你知不知道,早在他们结盟之前,重明鸟一族就已经是黄帝的盟友了?”
秦时:“……”
这个他真的没听人说过。
贺知年拉着秦时起身,结了账,走到了大街上才轻声说道:“其实黄帝与四大神兽结盟的事,不过就是人、妖之间你来我往的一段插曲,之所以显得地位特殊,不过是因为四大神兽的后裔都做了缉妖师。”
秦时若有所思,“就是说,这件事对缉妖师重要。但在人、妖两族的战争史上,它也不过是一段小插曲。”
“可以这样说。”贺知年笑了笑,“对缉妖师重要的,对普通的人、或者妖族来说,也许并不是那么重要。”
这是一天之中最悠闲的时光,黄昏已经翩然来临,但天空中依然透着奇异的明亮。满天晚霞仿佛光华璀璨的锦缎,堆积在西边的天空。
倦鸟归巢,在这副华美的锦缎上划出一道道黑色的剪影。
他们并肩走在阳关城的大街上,嘴里说的却都是千八百年前的传说。
“听说过涂山氏吗?”贺知年轻声问秦时。
秦时点头,“大禹妻子的氏族。传说中的九尾狐。”
贺知年道:“涂山氏一族也是轩辕台结盟之前,就与黄帝有了交情的妖族。所以他们无论是在人族之中,还是在妖族中都地位超然。”
就是人族最早的一批盟友呗。
“怪不得叫瑞祥呢。”秦时嘀咕,又把小黄豆捧起来仔细看。
小黄豆吃饱喝足,这会儿正有点儿犯困,冷不防被秦时给举了起来,自己都吓了一跳,两只眼睛立刻瞪的滚圆。
也不知是不是秦时的错觉,竟觉得在夕阳微暖的光线中,它的重瞳显示出了一种极为妖异的力量感。
“怎么啦?”意识海中,小黄豆的声音奶声奶气的问他。
力量感的假象瞬间破开,只剩下一个呆萌的胖毛团。
秦时将它举到唇边亲了亲,有些无奈的搂回了怀里,“不怎么,想睡就睡吧。”
小黄豆伸了个懒腰,美滋滋地窝在它爹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秦时一抬头,就见贺知年正侧着头,含笑看着他。
在脱离了逃亡的处境之后,他身上的伤也陆续养好了,整个人看上去也不再有初见时那种苍白孱弱的感觉。
他是一个,秦时心想,举手投足都充满了力量感的男人。
“笑什么?”贺知年眉眼温和,眼里带着一丝不解。
秦时摸摸自己的脸,“没什么,只是庆幸一下,你这样的人是朋友不是敌人……做你的敌人肯定很难受。”
贺知年也不由一笑,“你怎么会是敌人?”
他大约也不会说那些花里胡哨的示好的话。但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不是敌人,已让秦时觉得心头发烫了。
他想他刚才说错话了,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除了团子和小黄豆,他还有贺知年这个朋友。
他拥有的,要比他以为的要得多些。
老天终究没有太过苛待他。
两人溜溜达达走到客栈门口的时候,店小二正站在店门外挂灯笼。看见他们回来,连忙喊道:“秦兄弟,正好你回来!有人送了东西到客栈给你呢。”
秦时颇为意外,“给我?”
关键是他在阳关城里就没有什么认识的人。
“是医馆送来的药吗?”秦时暗忖。他跟两位郎中说好了,等他们出发的时候,拜托两位郎中按照药方给他们配一些药粉。两位郎中也都答应了。
等他们到掌柜那里拿了东西,才发现送来的并不是什么药粉,而是之前在饭馆里,明成岩和明遥要送给他们的那个木盒子。
秦时心里有些憋气。
他明明表示过了,不需要小黄豆的抚养费。结果明家的人还是大模大样地送了来。虽然从明家的角度来看,不好让外人白白地给自家养孩子,但秦时就是觉得憋气。
或许是因为他的意见不被重视。但人家是大妖,是祥瑞,单单从年纪上看也比他大了好多,他光杆一个人,无财无势,又有什么值得人家重视的呢?!
两人回到客房,秦时沉着脸坐在一边。贺知年反而饶有兴味的捧着木盒子研究起来。
木盒子挺压手。它的材质是上好的檀木,不知流传了多少年,木质表面泛着油润的亮光,一看就是上了年头的东西。
贺知年笑着把盒子推到他面前,“来,打开看看。”
木盒没有上锁,轻轻一推就能推开。
秦时也知道贺知年这是要哄他的意思,勉强笑了笑,抬手打开了木盒。盒子里不出所料,有铜钱,也有金饼子,还有两张信笺似的东西。
贺知年捏起这两张信笺,笑了笑说:“重明鸟给的育儿费还不少……这是琼花楼的凭帖。”
秦时的耳朵一下竖了起来,“琼花楼?”
贺知年给他提过这个地方,印象里可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贺知年被他警觉的样子逗笑了,“琼花楼除了买卖消息,寄售各种珍稀物品,还是有名的柜坊。很多人会在他们那里寄存大额钱款。”
秦时便明白了,所谓的柜坊,大约就是钱庄的前身吧,把现金寄存在那里,然后凭借凭帖去取钱。
他凑过去看那张凭帖,一眼看见凭帖下方印着一个端庄富丽的花朵图案。
“宝相花。”贺知年说:“琼花楼的标记。明家在琼花楼存了两万两黄金,你可以凭着凭帖去取。”
秦时在后世的很多艺术作品上也见到过这个图案,传统的、古典的图案,在现在这个时代,或许只是刚刚流行起来的新鲜东西——时间就是如此奇妙的一件事。
秦时欣赏宝相花的图案,脑海里慢慢反应过来贺知年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看看凭帖,再看看怀里的小黄豆,眼中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这么多?!”
这可是黄金啊。
妖怪们都这么富裕吗?!
经过贺知年有意无意的科普,秦时对当下的物价已经有所了解。
大唐的物价,在贞观年间最便宜。以米为例,一斗米只要三四文钱,到了安史之乱时期,米价上涨到了四五万钱一斗。
如今的物价算是战后一个比较平稳的时期,秦时他们从街市走过的时候,听到过商人们叫卖,一斗米的价钱在七、八百文左右。
秦时问过贺知年,这个价位的大米,普通人仍然是吃不起的。
秦时还记得历史书上说,大唐的物价从安史之乱之后就变得忽高忽低,到了唐末更是涨到离谱。
秦时当时也曾感叹过生于乱世的人命如草芥。如今他成了局内人,也只能祈祷现在是一段民生稳定的时期。
那种“宁为太平犬,不做离乱人”的人生经历,他一点儿也不想去体会。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秦时问道。
“樊锵说了要跟我们同行。”贺知年思索了一下,“最晚明天,就会有消息了。”
秦时点点头。
他有些迫不及待的想去看一看这绚烂到极致的王朝最后的样子——在它陨落之前、被后世的文人墨客无数次幻想、描绘过的大唐盛世。
第88章 十二金
接下来的两天, 明成岩和明遥没有再出现过。
秦时虽然一想起这两人就憋气,但也知道光憋气是没用的。他对这两人充满了深深的忌惮,生怕他们改变注意, 强行把小黄豆从他身边带走——真到那一步, 他恐怕也只有躺地打滚的份儿。
魏舟舔着脸从秦时这里借了点儿钱,开启了疯狂的扫货模式。皮毛、药材, 商人们从西域各国带来的各种装饰品、珠宝、香料……
秦时看到他买回来的东西时,忍不住开始怀疑道貌岸然的魏神仙其实在家里养着一群大老婆、小老婆。
珠宝香料什么的, 看着就不像是男人会喜欢的东西啊。
“他有老婆吗?”秦时把贺知年拉到一边,忍不住问出了这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我没有!”坐在桌边清点自己购物成果的魏舟头也不抬的说:“但是我有师父、师兄弟,还有一些诗酒相交的朋友。”
秦时,“……”
秦时讪讪地拍他马屁,“魏神仙果然是神仙。”
诗酒相交, 听听,多风雅。说白了不就是酒肉朋友。
魏舟把一包香料包起来, 珍而重之地收进了……铜镜里。之前威风凛凛的封妖阵, 如今在他的手里就沦落成了一个购物袋。
秦时叹为观止。
果然神仙就是神仙, 生活的细节都是他们这些凡人无法想象的。
云杉期期艾艾的凑过来, 不好意思的问秦时,“秦兄弟,我想……从你这些借点儿银钱……”
秦时表示理解。出门在外, 带点儿特产回家实在太正常。当下不比后世, 物资流通并不发达, 一个地方的特产,是很难在其他地方见到的。纵然有, 加上山高水远一路送货的各种费用,也都是天价了。
秦时把装钱的口袋递给云杉, 让他自己拿。这些都是他从樊锵那里挣来的钱,至于明家兄妹送来的那些,秦时觉得那是小黄豆的私房钱。
孩子的钱,他是不会去打主意的。想想以后的某一天,他的小黄豆也会变成明成岩那样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他心里就挺激动的,甚至有些后悔没有仔细看看明成岩的长相——既然是叔叔,以后小黄豆长大,容貌多少也会与明成岩有相似的地方吧?
小黄豆也是个财迷,它在桌子上走来走去,两眼放光地看着一堆一堆花里胡哨的东西。偶尔还想啄一啄,尝尝是什么味道。不过每逢这种时候,魏舟都会眼疾手快的把它嘴边的东西抢下来。
几次三番之后,小黄豆委屈了,一扭身扎进了秦时怀里,啾啾啾的开始告状。还拿短翅膀指了指魏舟的方向。
秦时,“……”
秦时开始感受到了做一个合格的家长是多么有难度的一件事。他能去打魏神仙吗?关键是,他打得过吗?
秦时心酸地抱起他的毛儿子亲了亲,“那些都是药材,碰了会生病的,所以魏神仙不让你碰。”
小黄豆半信半疑,“啾?”
“不信你问李飞天。”秦时拽了一个同盟。
因为阳关城里人多眼杂,魏舟把李飞天关在客房里不准出去。这几天李飞天也蔫蔫的,像一根真的拂尘那样搭在椅背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架势。听见秦时让小黄豆问它,它有气无力地甩了甩拂子算作回应。
小黄豆已经见惯了李飞天颓废的样子,也知道在客栈里是不能飞的,只好啾啾叫着安慰一下自己的好友。
“带你去买豌豆糕?烤肉串?”秦时和很多家长一样,想到哄孩子,首先想到的就是各种各样的零食。
小黄豆满怀希望的冲着李飞天啾啾叫,见它只是晃了晃长长的拂子,也有些没精打采起来,连烤肉串也无法激发它的生活热情了。
秦时也没办法了,但买东西还是要去的。他和贺知年都要再买几身换洗衣服,路上吃的东西也要提早准备。
这年头出门在外,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遇见商铺的。听贺知年说,从阳关城出发到下一个目的地西宁,这一路大约都是荒山野岭,人烟都没有,更别找商铺买东西了。
云杉从他的袋子里取走了一块金饼子,借了魏舟的纸笔给秦时写了一张借据。然后掂着手里的金饼子对秦时说:“我跟你们一起出去。”
他长得文弱,又没有过硬的武技,身怀巨款走在街上,会担心有人来打劫。
魏舟手里还有几分礼单没写完,闻言忙说:“都别急,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秦时觉得魏舟肯定不是担心有人会打劫,他就是想找人帮他提包。
魏舟挠了挠鬓角,有些烦恼的说:“我师父挑剔得很,我也不知道该送他什么才好,正好找你们给我出出主意……李飞天也去。”
李飞天听说要出门,一个激灵从椅子上窜了起来,兴高采烈的在半空中翻了几个跟头,一下子把小黄豆给卷了起来。
虽然不能飞,但能跟小黄豆一起去外面玩,它也是很开心的。
就这么的,几个大男人一起出门去逛街。
魏舟沾了李飞天的光,好容易把小黄豆骗到了自己肩膀上,乐颠颠的和看热闹的云杉一起走在最前面。
秦时拉着贺知年走在后面,悄悄问他,“魏神仙的师父是什么样的人?”
贺知年想了想说:“你没去过长安,大约也没听说过追云观吧?”
秦时确实不知道。后世的正史野史上似乎也没有提过这样一个地名。提起唐代的寺庙,他最先想起的就只有感业寺和太真观——前者是一代女皇武则天曾经出家修行的寺庙,后者是绝世美女杨玉环奉旨修行的地方。
“追云观位于曲江上游的明空山,”贺知年说:“明空山是先帝所赐,魏舟的师父就是追云观的观主李玄机。他座下弟子有九人,魏舟是最小的一个。”
秦时若有所思。这个先帝,说的就是武宗吧?
武宗灭佛,佛教衰微,道门崛起。追云观或许就是得到武宗赏赐的产业之后,才渐渐有了名气也不一定。
“魏舟和他的八位师兄都在帮镇妖司做事,”贺知年说:“或者说,整个追云观都在为镇妖司做事。李玄机的这九个弟子在妖界有个外号叫‘九夜叉’。”
秦时不由一乐。被人族视为妖魔鬼怪的妖族,反过来管人族的战士叫夜叉,这可真是够幽默的。
“李玄机与长安城里的权贵门交情不浅,自然也知道当今圣上对追云观的态度,因此深居简出……”
“你等会儿,”秦时打断了他,“你先让我捋一捋。”
赏赐明空山给追云观的是先帝,先帝是发起了灭佛运动,将大唐境内绝大部分寺庙的产业都收归国有的武宗李炎。那么,现在在长安城里做皇帝的人,就是后世被称为唐宣宗的李忱。
李忱是先帝之子,武宗也要叫他一声小叔叔。结果李炎登基之后,这个小叔叔没少被他磋磨,据说还有几次差点儿就被害死了。
这样一想,李忱对武宗推崇的道门是个什么态度,就很有些微妙了。
难怪贺知年说追云观要低调什么的。
贺知年对他的推断表示了肯定,但也提醒他说:“不可如此口无遮拦。揣摩天子家事,这是为人臣子的大忌。”
他心里愁的要死。这到底是谁家养出的孩子?怎么提起先帝、圣上,就跟提起客栈里搞卫生的店小二似的?
秦时点头,又对他的提醒略有些不满,“我知道的。你别总觉得我特别傻。”
他还不知道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贺知年对他的身世又有了新的猜测:对圣上与先帝毫无崇敬之意,这个秦家,该不会与反贼有什么关系吧?!
话题在绕过了不知道多少弯之后,终于又被拉回了“魏舟要如何挑选礼物”这件事上。
秦时没接触过这种隐居深山,神仙一样的人物。他代入了一下第六组那几个神出鬼没的老顾问,试探的给出了意见,“……茶叶?”
魏舟懒得搭理他这不着调的意见。
一旁的云杉有些不好意思的提醒他,“秦兄弟,好茶叶都是从关内运过来的。”
秦时,“……”
对哦,他怎么忘了这一茬。
秦时讪讪的,“我就想着,老神仙除了研习道法,还能有什么爱好?无非就是笔墨纸砚,再就是喝喝茶什么的……”
贺知年从他的话里,再一次证实了自己对他身世的猜测:他从小到大见到的长辈,除了琴棋书画之外,还爱喝茶。
这就意味着他生活的圈子还是很富足的。
贺知年也曾向樊锵打听过西北一带有什么隐世家族。樊锵表示,他没听说过有什么人家符合他提出的这些条件。
贺知年出神的功夫,前面的人已经走进了一家柜坊。
柜坊也称质库,是后世当铺的前身。在当下是十分普及的买卖,生意涉及到典押、寄售、以物质钱等等方面。
以物质钱,这里头就涉及到了后世所谓的“活当”和“死当”。死当的物品,柜坊也是会出售的。运气好的情况下,还能在这里买到很不错的东西。
魏舟逛了两家柜坊,挑中了一块巴掌大的龟甲。甲壳呈蜡黄色,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几个象形文字。
柜坊的掌柜也不认识这些文字,只知道这是一件古董。
秦时在一旁听的嘴角直抽。他怎么忘了,唐代的东西对后世的人来说是古董。唐朝以前的东西,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当然也是古董。
掌柜出价十二金。魏舟还觉得便宜,秦时却差点儿气炸了。
“多少?!”秦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魏舟这个穷鬼身上没钱,不管买啥都得从他这里借。一两金等于十两银,等于一千个铜板……钱都拿去买这些不当吃不当喝的玩意儿,他们这一路难道要饭回长安吗?!
“你重说一遍,这玩意儿卖多少钱?!”秦时卷卷袖子,把魏舟推到了一边,气势汹汹地走到掌柜面前,打算好好跟他讨论讨论价格的问题。
第89章 表兄
大约是“讨饭回长安”这个选项刺激到了秦时, 令他爆发出了超凡的战斗力。他讨价还价的架势直接镇住了柜坊的掌柜,被他质问的一个问题都回答不出来。
“年代?年代你都不能确定,你跟我们说是古董?”
“你说材质是龟甲, 龟甲有的是玳瑁, 有的就是甲壳。你这个你自己看看,拿在手里都掉渣……”
“啥?上面的字你一个都不认识?!”
“……”
魏舟被秦时的大嗓门吵得头疼, 哆哆嗦嗦地扶着云杉的胳膊到门口去透气。他一向以为买卖古玩是非常风雅的事儿,还从没见过有谁买古董的时候, 能拿出这么生猛的架势来讨价还价。
三观都要崩塌了。
秦时捏着那块“一使劲儿就要掉渣”的龟甲,硬是把价钱从十二金压到了五金。就这他还不满意,还想继续往下压,掌柜的说什么都不同意了。
“这位小兄弟,”掌柜一把年纪了, 恨不得拉着秦时的手臂叫一声大爷,“你不能让我做赔本买卖啊!”
秦时估计价钱再谈不下去了, 肉疼得不行, “一定要买这么贵的礼物吗?”
魏舟顶着掌柜看穷鬼的眼神, 艰难的点头, “买吧。等回去了,我还你六金……回客栈就给你写借据。”
秦时的心气一下子就舒爽了。
买完东西从柜坊出来,秦时决定看在利息的份儿上, 给魏舟一点儿甜头。他指着龟甲上的体型最大的一个字说:“这个字, 念鼎。”
魏舟一下傻了, “你怎么知道?!”
秦时心想,当然是看电视学来的。
甲骨文中的“鼎”字的字形是非常可爱的, 有一对大耳朵,活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大猫。秦时当时想的是:长得很像他养的秦团子, 所以才一下子记住了。
魏舟回过神来,两眼发光地抓住秦时,“别的字呢?上面这个……”
秦时摊手,“别的我真没记住。我只知道先古文字都是以形为字……”
两个人一边拉扯,一边嘀嘀咕咕地往前走了。
贺知年跟在他们身后旁观了这一幕。这么短短一段时间,再一次刷新了他对“神秘的秦家”的认识。这个隐世家族除了富足、擅长武技、不大敬重朝廷,还有很深厚的文化底蕴。
贺知年简直头疼,这得是什么人家啊?!
几个大男人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客栈的时候,樊锵已经带着樊郎中等在客栈的大堂里了。
店家自然认识阳关城的樊都尉,奉上热茶,殷勤地跑前跑后地伺候着。
樊锵沉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的想心事。樊郎中却满脸和气的跟掌柜聊天。哪怕穿着很普通的衣衫,樊郎中看上去仍然带着一种武人才有的威武悍气,更像一个战士而不是一个大夫。
秦时看见樊锵,心里还是会有一点儿别扭。但既然大家都已经假装忘记了城门外的那一幕,他也只能配合着忘记。
掌柜看出他们有话说,重新换了茶水就退开了。
樊锵开门见山的对魏舟说:“明日一早出发。”
这都是大家计划好的事,魏舟也没什么意见。
“轻装上路。”樊锵指了指他们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对魏舟说:“你们出几个人跟我一起走,其余的车马行李跟着我的手下两日后出发。”
魏舟有些为难地看看自己这边的人。
贺知年抬手搭在了云杉的肩膀上,“这样,云杉带着我们的行李随后赶来。沐夜、摇光随着云杉一起走。我和小秦跟魏神仙一路同行。”
云杉对这个安排也没什么意见。他本来就是个普通人,没什么身手,前段时间受的伤都还没有养回来。而且沐夜、摇光身上也带着伤,急行军确实有些招架不住。
贺知年这样的安排其实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樊锵又取出给他们开的路引。这东西在当下可是出远门必备的东西,没有官府出具的路引的人会被视为游民。游民的处置,各朝各代都大同小异,无非就是遣送返乡,或者招募为兵丁。
总之,没有身份证明的人,一旦被抓住就要听从官府的摆布了。当然了,像之前在石雀城那样直接关在城门外喂妖怪,也是比较少见的极端的例子。
秦时因为说不清自己的来历,樊锵直接将他的出生地填写为石雀城——摇身一变,他成了这个时代的外国人。
阳关城早已接到了楼兰城受到不明物体袭击、王族出逃,紧接着石雀城和下辖的几座城池乡镇也相继沦陷的消息。大批难民涌向了阳关和玉门关,樊锵这一段时间收编了不少逃难过来的青壮年。
阳关和玉门关都是兵城,安西四镇和北庭都护府相继沦陷之后,这两地已经增加了屯兵屯田的规模,这些逃难过来的青壮年对樊锵来说简直就是老天赏赐的一般。
至于这些难民会不会引来什么东西,樊锵和他的手下都不是太在意——反正已经有个吐蕃在关外虎视眈眈了,再加几头妖怪,情况也坏不到哪里去。
对于秦时,樊锵其实还是抱有疑心的。但是有魏舟和贺知年作保,他不可能当着他们的面把秦时抓起来审问,只能暂时放他一马。反正回长安的一路上,他还有机会摸摸这小子的底细。
秦时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新身份证,心里还挺新奇。
如今的楼兰国名存实亡,王族都不知逃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还活着都没人说得准。秦时也成了四处逃难的楼兰难民中的一个,走投无路之下跑到大唐来投靠亲友——亲友就是贺知年。
贺知年在他的路引上被登记为秦时的表兄,亲缘关系可以追溯到两人的母亲复杂且遥远的表表表……表姐妹关系。
秦时忍不住感叹了一下,“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一表三千里。”
贺知年也不由一笑,“我母亲早逝。她娘家是陇右一带的大户,拐弯抹角的亲戚多着呢,有心去查也不一定查得清楚。”
再说贺府如今有自己的女主人,谁还会在意早逝的贺夫人都有什么亲戚呢?
樊锵坐在一旁,心里默默接了一句,“其实我还是挺在意的。”
大唐与吐蕃打了多少年仗,两边互派的探子简直多如牛毛。哪怕秦时看上去并不像吐蕃人,樊锵还是很难相信他。
要不是看他有保人,保人的来头还很大,哪怕以后真有什么问题,也没人会清算到樊锵的头上,樊锵是绝对不会如此高举轻放的。
樊锵留下樊郎中交待明日出发的种种事宜,自己拉着贺知年回客房里不知道说什么去了。
秦时目光古怪地打量着樊锵推在贺知年背上的那只手,怀疑这俩人是不是有什么外人不知道的交情?
举动虽然不是多么亲密,但是这个推着贺知年走路的小动作……虽然他们走上楼梯之后,樊锵就把手收回去了,但秦时还是觉得怎么看都不是太对劲。
熟稔,还有点儿不经意的亲密。
当初樊锵本来是不让秦时进城的,但后来贺知年说他来作保,樊锵就同意了——在他这里,贺知年的面子这么大的吗?!明明两人在城关外还打了一架来着。
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吧?
秦时被自己突然间冒出来的想法惊了一下,迅速开始反省自己:难道是他在现代社会里知道的污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了,思想变得龌龊了?!
他们这些人都是一路逃难来的,除了白天刚买的东西,原本连个换洗衣服都没有的。所以收拾行李这样的事情,在他们几个人身上都变得特别简单。至于在阳关城里买的东西,礼物一类的,都装好箱子留给了后面的车队。
考虑到接下来大约又要在大野地里赶路,他们还特意要了热水,洗了个澡。连小黄豆都得到了一盆热水,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刻钟才被秦时给捞出来沥干。
秦时回到客房,贺知年已经躺下了。床帘还挑着,桌上油灯的光一晃一晃地跳跃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表情显出了一种思索的、严肃的表情。
秦时把小黄豆放在桌面上,换了一条干布巾给它擦毛,随口问道,“还没睡?在想什么?”
贺知年微微侧过头看了过来。他一动,脸上那种肃然的气氛就不见了,露出来的仍然是一张明朗的面孔,五官英俊,眼中微微蕴着笑意。
“离开长安有两年了,”贺知年轻声说:“不知回去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提到回去这样的字眼,秦时忍不住担心了一下自己的身世,“我就这样大大咧咧的说自己是你的亲戚……不要紧吗?”
身份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很严肃的事。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可不是说着玩的。
贺知年一哂,“放心,没人会在意这个的。再说,我小时大多时候都住在舅舅舅母家,后来长大成人,舅舅就把我母亲陪嫁的产业都交给我。我一直住在我母亲一套陪嫁的宅子里。”
秦时放心了,贺知年自己住,上头就没有长辈管着他,估计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
秦时幻想了一下贺知年的住处是什么样,然后又想起了他的身世,有些心疼这个苦命的孩子,“那什么……你回长安,不用回家去探望吗?”
他母亲早逝,但爹还活着,那可是亲爹。秦时记得古时候对于父子君臣这一套是非常看重的,据说要是被人爆出“不孝”这样的罪名,严重的情况下连官都要做不成了。
贺知年轻描淡写地摇了摇头,“到时候送一份帖子过去知会一声就是了。我父亲公事繁忙,不一定有时间见我。”
秦时一下怒了,刚才还说是亲爹,这看着根本不像好吗?!
小黄豆不满地啾啾叫,又拿小翅膀拍打秦时的手背,“轻点!毛毛都要擦掉了!”
秦时回过神,松开了布巾,把小毛球放了出来。小毛球浑身上下的绒毛蓬蓬松松,散发着澡豆淡淡的植物气息,确实挺治愈的。
秦时跟小黄豆腻味了一会儿,觉得心气平和了许多,忍不住就想多了解一些贺知年的事情。
“那你是怎么去镇妖司的?”秦时问他。“我听说贵族子弟要做官,是要有人推荐的?”
就贺知年亲爹那个后爹做派,他能主动想到要给儿子谋划前程吗?秦时很怀疑。
果然贺知年的回答就印证了他的猜测,“我十七岁那年参加武举,夺魁之后,舅舅的同僚将我举荐给了太史局的灵台郎徐渭徐大人。我去拜见徐大人的时候,张泰张太傅也在,他安排我进了镇妖司。”
秦时听得一头雾水,“谁啊,大官?”
贺知年被他的措辞逗笑了,“镇妖司虽然挂在太史局名下,但具体安排,徐大人是不插手的,都由张太傅报于圣上,由圣上裁夺。”
秦时,“……”
原来镇妖司的级别这么高。
这里面应该有古人敬畏天地的原因。另外,大约在当权者看来,能让袁神仙亲力亲为的,一定是特别重要的大事,故而也格外重视。
可想而知,得到上位者重视的机构,资源是不会太差的。
这样一想,秦时更好奇之前镇妖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整个机构都陷入了半瘫痪的状态?
第90章 周而复始
转天一早, 天还没亮,秦时就醒了。
贺知年正在整理床铺,薄被被他叠得方方正正, 让秦时看了油然生出一种回到了第六组宿舍的错觉。
小黄豆还没醒, 翘着脚丫靠在秦时的枕头边上,睡得香喷喷的。
“醒了?”贺知年察觉到他的呼吸发生了改变, 转过身,借着窗口的微光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秦时嗯了一声, 枕着手臂懒洋洋的不想动。出了阳关城,他们又要过餐风露宿的日子了,下次睡在一张正常的床上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贺知年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声音里微微透出笑音,“从这里到西宁、过金城, 再往前走,就越来越繁华热闹了……有句话叫做天下富庶, 无出陇右, 听说过吗?”
秦时好像在哪里听过, 但他还是迟疑了一下, “富庶吗?我以前还以为丝绸之路这一路经过的地方都会很富庶。”
后世有句话叫“要想富,先修路”。丝绸之路连通西域诸国,商队来往纵横, 可是秦时一路走来却只看到百姓流离, 城池破碎。
贺知年站在阳关城微亮的晨光里, 轻声叹了口气,“吐蕃野心不死, 出关一路就难得安宁。又有妖族趁机作乱……”
这些事,都是这个衰微的王朝在短时间内很难解决的问题。
秦时沉默。
这些问题, 直至王朝覆灭也未能得以解决。
此时此刻的王朝,就像一个虚弱的老人,明知道脚上有虫子在咬他,却没有力气抬手赶开,只能任由它们一口一口,吞掉他全部的精气神。
这个传奇的王朝经历过辉煌,也经历过战乱和长久的衰弱,这之后它会再度迎来战乱,并在战乱过后,迎来新的主人和短暂的、平稳又富庶的黄金时代。
之后又会经历新一轮的战争与杀戮。
周而复始。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秦时叹了口气,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贺知年没有听清楚他在嘀咕什么,走过来把他从床上拉了起来,“刚才听到门外有人说话,云杉和沐夜他们应该已经起来了,等下樊锵也该过来了。”
秦时皱了皱眉,终于清醒了一些。
贺知年笑着说:“魏舟跟樊锵说好了,今早让他请咱们吃东风居的羊肉包子。”
秦时,“……”
秦时心里稍稍有些不满,怎么说的好像他跟小黄豆一样是个吃货呢?!虽然羊肉包子……呃,好吧,他也确实有点儿想吃。
小黄豆也在贺知年提起羊肉包子的时候,心有灵犀一般睁开了双眼。父子两个快速收拾好自己,提着小小的包袱跟贺知年一起走出了客房。
天还没亮,但客栈的大堂里已经热闹起来了。赶路的商旅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的清点账目,有的在客栈门外整理车马行李,店小二托着托盘在人群里灵活地穿来穿去,衬着饭食散发出的暖暖的香气,显得比白天更热闹。
云杉和魏舟已经等在大堂里了,因为预备去外面吃早饭,他们面前就只有一碗热水。两人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坐在那里聊天。云杉虽然不跟着他们出发,但魏舟行李太多,他要跟云杉反复交待才能放心。
秦时走下楼梯的时候,看到一个身穿灰袍的年轻道士站在魏舟的身边与他耳语,等他们走进大堂里却又不见了这人的踪迹。
秦时觉得魏舟也挺神秘的。他跑来关外处理封妖阵的事应该是带着帮手的,但也不知怎么回事儿,他偏偏要孤身一人跟他们组队。
秦时的脚步一顿,忽然觉得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事被他忽略了?
魏舟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看见秦时和贺知年下楼,忙不迭地拎着包袱起身,“走,走,去晚了要是没吃上东风居的包子,我这一路都要犯嘀咕!”
云杉腼腆的冲着他们笑,起身的时候还十分主动地替魏舟拎起了他的包袱。
秦时,“……”
果然有他没注意到的事。
秦时凑到贺知年身边,悄悄问他,“云杉怎么这么狗腿?魏舟怎么他了?”
贺知年又想叹气了。他揉了揉耳朵上被他的气息拂过,微微有些发烫的地方,轻声说:“你想想云家的情况。”
秦时心中一动。
他们一早就猜测云杉离开云家,是因为云家发生了什么事。这件事对于云杉来说应该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严重到他亟需给自己找一个靠山,来保证他、以及他的父母亲人能够从这一场麻烦之中平安脱身。
云杉迫切的心情他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魏舟……
这人能力肯定是有的,他那些招数,秦时甚至都看不懂。在秦时心里,魏舟是很神秘的,因此十分自然的就跟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拉开了距离。
秦时一直叫他魏神仙。
神仙……可以被凡人依靠吗?!
客栈门口的街道几乎被车辆马匹给堵住了,到处都是人,喧闹的不得了。等他们走出这条街,街道顿时冷清了许多,行人也没有那么多了。
街道两侧已有卖吃食的小摊子摆了出来,包子、油饼、胡辣汤……食物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令这座冷色调的兵城在这日夜交替的时刻,也仿佛增添了一抹温暖动人的人间烟火气。
东风居早早开了门,廊檐下一溜灯笼亮着,将附近的街道都照得亮堂堂的。从敞开的窗口望进去,大堂里热气蒸腾,客人几乎坐满了。
二楼的窗户也开着,一个人靠在窗栏上,冲着他们摆手。
“是樊郎中。”云杉眼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半边身体都被窗扇挡住的人。
樊郎中名叫樊持,是一个非常和气的人。不论是面对秦时、云杉这样的游民,还是魏舟这种半仙,他的态度都没什么差别,就这一点,秦时就对他印象挺好。
至少也要比樊锵那个扑克脸要好。
樊锵果然也在,见他们上了二楼,微微点头示意。
他和樊持一样,都是一身粗布短打。但他肩背宽厚,身量高挑,举手投足间就显出了一股兵匪似的精悍气。穿着军装是一位杀伐决断的青年将军,脱下军装则更像是闯荡江湖,刀口舔血的游侠儿。
秦时对他心有芥蒂,也不得不承认,樊锵这人一身的煞气都融在了骨血里,是那种……看一眼就知道不好惹的家伙。
说不定有他跟着,土匪看见了都不敢来骚扰他们呢。
秦时悻悻的想。
贺知年对他的心思知道的一清二楚,将一碟包子推到了他面前,“快吃。”
秦时夹起一个肉包子,一口咬下去,顿时满腹的沮丧都飞到了九天云外。他终于知道在没有饲料和添加剂的时代,天然的食材可以鲜美到什么程度。哪怕他剥出肉馅给小黄豆之后,只吃包子皮,都会觉得那股浓浓的鲜香味儿浸透了面皮,好吃的不得了。
小黄豆跟它爹心意相通,起初还啾啾叫两声,对美食表示一下肯定,后面就吃得头也不抬,什么都顾不上了。
一顿饭吃下来,秦时摸着小黄豆圆溜溜的小肚皮,都不好意思再记恨樊锵了。尤其看到他还财大气粗地买了不少包子让掌柜的给他们打包,秦时也忍不住拿胳膊肘戳了戳贺知年。
他把钱都给贺知年了,这是示意让他也买点儿。他刚才听得樊持跟魏舟说话了,说包子凉了也不要紧,生火烤一烤也一样好吃。
秦时顺着他的说法畅想了一下,觉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小黄豆站在秦时肩膀上,学着他的样子连连点头,它也想吃烤包子。
贺知年看着这父子俩眼睛瞪得溜圆,一模一样的贪馋表情,忍笑忍的肚子疼,拎着钱袋子也去找掌柜。
秦时不知道他是怎么跟樊锵商量的,几句话的功夫,又把钱袋子收了起来。
秦时,“……”
这是不买了?
正纠结要不要过去催一下贺知年,就见站在他旁边的樊锵侧头看了过来。他与贺知年身量相仿,两人都是英气逼人的青年郎君,眉宇间神色却大不相同。贺知年是冷凝持重,樊锵的眉眼之间却多了一股锋锐杀气。
说实话,秦时多少对他有些忌惮——面对比自己更厉害的人,却又不清楚他的立场时,心中自然而然生出的一种戒备。
就这么一瞬间的对视,樊锵又淡淡的收回了目光。
秦时把那只伸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心想算了,不买就不买了吧,几个包子而已……从这里一路到金城,在后世也都是出好羊肉的地方,他们又不是没有银子,还怕没机会吃羊肉包子吗?
结了账,出了酒楼,就见几名身着便服的士兵已经牵着马等在路边了。
马都是军中的战马,一个个看上去膘肥体壮,是那种山贼看了都会流口水的好坐骑。秦时扫了一眼多出来的马匹,猜到这是魏舟跟樊锵商量好的,让樊锵把他们的马匹也都预备出来了。
秦时就有一种占人便宜的感觉——关键还是自己不喜欢的人。
这事儿闹得……
等上了马,贺知年凑到他身旁轻声说:“老樊给咱们买上了。他说他虽然不富,请大家吃几个包子,还是请得起的。”
秦时,“……”
秦时望天。这个时候他应该说什么才好呢?
说一句“这人还怪好的?”
秦时灰溜溜地蹭了蹭小黄豆,没精打采的说:“走吧。”
走着瞧吧。
或许有一天,他会认可樊锵的人品心性,会对阳关城外发生的那一幕感到释然。或许当这一段旅程结束的时候,他在秦时心里仍然只是一个无法与普通人共情的、冷血无情的杀戮机器。
秦时心想,就交给时间来决定吧。
第91章 肃州
出了阳关城, 乍一看仍是一片荒野,遍地砂石,草木荒疏。
一望无际的荒原在他们的视网膜上起起伏伏, 勾画出萧瑟的轮廓线。唯有一条千军万马踩踏出来的土路, 鲜明地呈现在这一片荒凉的底色之上。
攀过两个山包,一片绿油油的颜色从山脚下铺展开来, 一直铺展到了视线的远处。
这是一片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庄稼地,田地中阡陌纵横, 还有农人正在田地里忙碌。骄阳下鲜明的绿色散发着无限生机,令人看了连心跳都激荡起来。
走出一段之后,秦时还看到了人工修整的水渠,不知从何处引来的河水清亮亮地奔涌在水渠里。
只看一眼,便让人觉得满身沁凉。
“军事屯田。”秦时在心里默默的说。
河西一带从汉代开始施行军事屯田制度, 不但缓解了军粮带给朝廷的压力,更是安置了无数无家可归的流民和被关内发配而来的罪犯。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和魏舟贺知年的作保, 秦时估摸着, 樊锵不会白白放过他这样一个壮劳力, 他极有可能也会被抓来这里老老实实地种地。一旦关外爆发战事, 说不定还要被绑着去前线当炮灰。
庄稼地的后方,是隐没在漫漫尘沙中的敦煌城。
这里才是原住民,以及大多数来到边关讨生活的商贩、投机分子们生活的地方。比起边城, 那里人口更多, 也更加安稳富庶。
可惜他们要赶路, 不会特意绕到敦煌城里给秦时开开眼。
绕着敦煌城走过的时候,秦时忍不住拿眼前所见的景色与后世相比较, 越比就越觉得……没什么可比较的,因为完全没有参照物。除了敦煌城外也有连绵起伏的黄色沙山, 他看不出丝毫的相似之处。
这里的景色鲜明又奇特,黄色的沙、绿色的树林和田地,以及田地之间规划整齐的水渠,都让这里显得生机勃勃。
这不是秦时在后世曾经亲眼见过的干旱荒凉的西部荒原。这里水源丰富,绿化情况也明显要比后世好得多。至少他极目远望,除了远处的沙山,其余的土地都被绿色覆盖着。
相隔千年的自然风貌果然是不同的。
樊锵和他的手下拍马走在前方,一副轻车熟路的架势。魏舟和樊持紧随其后,秦时听到他们在闲聊什么肃州、金城一类的,他要想一想才能反应过来,这里说的地名其实就是后世的酒泉和兰州。
还有西宁,秦时也是几番试探之后才知道这里现在的地名叫做鄯州。前些年被吐蕃人打了下来,改名青唐城,后来又被唐军收了回来——大唐与吐蕃一直在打仗,不止是西宁,凉州瓜州这些地方也都是时而被吐蕃人占领,时而又被大唐收回来。
总之就一直处在混乱的状态之中。
这些地方在后世的时候他都去过,秦时一想到这个就想叹气。可惜时光往前倒流了一千年,熟悉的感觉他是一点儿也找不到了。
但也不是没有让他感觉欣喜的地方,比如自然环境,就要比后世所见更好一些。
秦时当初是坐火车从兰州到酒泉、嘉峪关,再转道去的敦煌。
这一路上,虽然也有村庄树木,但大多数的时候从车窗看出去,外面都是荒凉的景色。除了山坡起伏,就只有长着骆驼草的戈壁滩沉默的与他对视。
秦时无法想象,从这里奔涌而过的河流、穿越田地的水渠,是怎样一点一点干涸在了漫长的时光里。
在这一刻,秦时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沧海桑田”四个字的分量。
现在反思自己刚刚穿越的那个阶段,秦时觉得,他的运气大约是真的不好。
因为这个时代整体的地质和气候条件要比后世好很多,楼兰、石雀城这些地方也都是有水有庄稼、适合人类生活的绿洲。那些在后世只剩下一个名字,其余全靠脑补的古城,此时此刻也都还是活生生的存在的。
但他偏偏就差点儿干死在荒漠里。好容易到了有人烟的地方吧,楼兰城和石雀城又因为闹妖怪变成了荒城。
跟了商队之后,他的运气也没变好。
按理说,商队们经常通行的路线各方面的条件应该会好一些,但如今却因为有各种传闻,大多数商队都放弃了走熟了的路线,生怕会遇到妖怪在那里打埋伏。
于是,秦时也只能跟着商队饥一顿饱一顿地走着,沿着最荒凉的路线来到了阳关城。
秦时唏嘘,但愿他能蹭点儿小黄豆的福运,以后再别走这样的背运了。
这一次赶路的体验,比之前都要好。
首先是有充足的安全感。
他们身后没有妖怪追着跑。队伍里不但有魏舟这样的神仙,还有小黄豆这个祥瑞给他们辟邪,一般两般的妖怪不会不开眼的凑上来找不自在。
而且还有樊锵和他手下这些军方的人,别说普通的土匪山贼,官府都轻易不会过问他们的行踪。
其次就是这一路走来,自然条件要比关外好很多。
路边不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黄沙和戈壁滩,有树林、有草地,每隔一段距离还会遇到一两个小村庄。
河流水渠是经常可以看到的。有水的地方就有树,有庄稼,甚至还能看到有农人在田地里忙碌——知道视野之内有人,有村庄,这种安全感远远超过了手中握着一把宽刀。
从阳关城向东而行的一路上都有驿站,这是为了方便向关内传递军情。
他们白天赶路,运气好的话,晚上还能住进驿馆里。虽然驿馆的条件都不怎么样,但能睡在有屋顶的地方,就会比露宿在荒郊野外更让人感到舒服。
为了迁就魏舟秦时这样的普通人,樊锵赶路的速度并不快。从敦煌到酒泉郡,四百公里左右的路程,他们走了三天。
听樊持解释,如果有紧急军报,军中斥候可以用一天的时间把消息从阳关城送到酒泉郡。
像秦时听过的故事里那种“日行一千,夜行八百”的段子,极端情况下也是有的,只是不常见。
毕竟人和马都不是机器,情况再紧急他们也是需要休息的。
进入酒泉郡的最后一道关卡是天门关。
汉代设立酒泉郡之后,这里是最早的酒泉塞。唐代称天门关,到了五代宋初称玉门关,元代改名嘉峪山关。明代设关建城,成为了流传后世的嘉峪关城楼。
天门关仰仗祁连山与黑山,凭借讨赖河峡谷,形成了西北防线上的一道强有力的关卡。
天门关只是西北要塞的一道关卡,它的规模比起阳关城要小得多,驻军的数量也只有区区数百人。
甚至关城也修建得不甚威武。
秦时忍不住感慨了一下记忆中威武的城楼如今竟然还不存在……
不过等他们进入肃州之后,他的这点儿感慨就烟消云散了。
酒泉郡一带有“地下有泉,其水若酒”的美称,足见其水源丰沛。肃州驻守在天门关的后方,不但有繁华、富庶的城池,更有一望无际的农田和果园。
毫不夸张的说,秦时从关外一路东行,这里是他迄今为止见过的人口最多、生活状态最安稳、也最富有生机的地方。
他们投宿的客栈名叫福来,比起阳关城的客栈要气派得多。
樊锵轻车熟路地包下了客栈后方的一个小院子。院子里除了几间客房,还有单独的澡房、厨房和井台。
院角几棵果树,树梢已经挂上了累累的青枣和小柿子。
秦时洗了澡,抱着熟睡的小黄豆坐在院子里吹风,听着院子外面远远传来的笑语喧哗,觉得这才是他想象中正常的、古代平民的生活状态。
北厢客房的门打开,樊锵带着樊持走了出来。
这两人也刚刚洗漱过,头发上还带着潮气。身上的衣服也换过了,樊持甚至还修了修颌下的短须,比一路上风尘仆仆的模样精神了许多。
樊锵看见秦时,点了点头没出声。
樊持却十分热情的跟他打招呼,“哟,小秦,你这头发再养一养就能梳起来了……还是俗世好吧?至少能吃肉呀,哈哈哈。”
秦时,“……”
他不是还俗的和尚,说过多少次了,怎么就没人信呢?!
至于头发……他也正在考虑是自己拿剪刀修一修,剪成自己原本的样子,还是干脆留起来,入境随俗,和周围的人保持一致?
樊锵也注意到了秦时脸上气恼的表情,唇角一勾,露出一个不大明显的浅笑。
“外面热闹得很,不去逛一逛吗?”樊持快步跟上了樊锵,一边冲着秦时摆了摆手,“我们晚点儿回来,吃饭不用等我们了。”
秦时心想,本来也没打算等你们啊。贺知年早就说了,樊锵这一路是有公务的,他们不能随便过问。
樊锵带着手下走后,没过多久,魏舟也出来了。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道袍,头发也很仔细地束了起来。这么一打扮,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了。
李飞天搭在他的肩膀上,好像自己是平平无奇的一柄拂尘……除了拂子不易觉察地晃来晃去。
看见秦时坐在院子里吹风,魏舟稍稍有些意外。他上下打量秦时,嘴里喃喃说道:“也还行……不引人注意……但也不会不经打……”
秦时听的一头雾水,“魏神仙?你是跟我说话?”
魏舟拂了拂袖子,用一种商量的语气对他说:“我正要出门访友,小贺被我打发出去办点儿事……要不你陪我去?”
秦时听得莫名其妙,“我?”
魏舟去访友,跟他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他的朋友。再说魏舟一个出家人去访友,访的肯定也是世外高人。秦时自问是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大俗人,他跟这些半仙们连个共同语言都没有。
跟这样的人坐在一起,他会很尴尬吧?
秦时还在脑子里组织拒绝的措辞,就听魏舟悄声说:“我也不让你白跑,当我是请你去赴宴的,如何?”
赴宴这个说法听起来就有吸引力得多了。
“不是鸿门宴吧?”
“当然不是。我都说了是访友。”魏舟循循善诱,“我这位朋友在肃州也算是大户,说赴宴就是赴宴,鸡鸭鱼肉应有尽有。而且他们家祖孙几代都极擅驯鹰,这份儿能耐,外面可轻易见不到。”
“真的假的?”秦时听到驯鹰两个字,眼睛一下亮了。
第92章 旱柳
已经过了酉时, 太阳依然挂在天边,黄昏将至未至。
秦时知道,在西北, 尤其是夏天的时候, 要到戌时,也就是九点之后, 天色才会慢慢暗下来。这对外地人来说,会有一种白天被延长的错觉。
天色还亮着, 街市上的商铺、摊贩自然也都在照常做生意。还有货郎挑着担子沿街叫卖,老人们围坐在街边闲聊,小孩子们在街上跑来跑去,欢笑嬉戏。
这样浓厚的生活气息,让秦时生出一种……错乱的感觉, 仿佛不久之前才经历过的那些杀戮、逃生、战斗,都只是一场梦, 是不可能真正存在的东西。
这样舒适的生活场景、行人们安适的表情、无忧无虑的孩童……这样的画面怎么可能跟血腥的东西联系起来呢?
秦时贪恋的看着这一幕, 觉得眼睛都要不够用了。直到这一刻, 他才有一种自己是真正活着的感觉。
这才是生活啊。
小黄豆的反应跟他差不多, 看到小孩子们跑来跑去,它也会兴奋地呼扇翅膀,啾啾叫个不停。一转头看到货郎担子上彩色的小风车, 眼睛立刻僵住不会转了。
“那个……”小黄豆不知道那彩色会转圈的东西是什么, 急的口吐人言了, “好看!”
秦时二话不说就掏钱给孩子买了一个。他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态:别人家孩子都有的玩具,我家孩子怎么能没有呢?
苦谁也不能苦孩子。
秦时帮小黄豆举着小风车, 小黄豆眼睛亮晶晶地趴在他的肩膀上,盯着小风车看得目不转睛。一旦风车停止了转动, 它还会啾啾叫着催促秦时帮它吹风。
走在他们身旁的魏舟虽然没听说过“二十四孝老爹”这样的话,但心里却也生出了这样的感慨:小秦这是把小重明鸟当成自己亲儿子了吧?!
亲爹带孩子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秦时对肃州的地形一无所知,跟在魏舟身后,勉强分辨出他们前进的方向是东,而且越往城东走,街道变得越是干净整洁,街道两侧的房屋也越来越气派。
这大约就是所谓的富人区了。
小黄豆也被新的景色吸引,难得的将目光从小风车上移开,开始打量周围的景色。
“啾,”小黄豆转过头蹭了蹭秦时的脸颊,悄悄说道:“有奇怪的味道。”
“什么味儿?”秦时怀疑它说的不是味道,而是感应到了某种波动,就好像团子在阳关城外感应到了虫子们的靠近,会跟秦时说好恶心之类的。
小黄豆在他的肩膀上来回踩了踩,似乎在琢磨要怎么解释它感应到的东西。
“有个大家伙。”小黄豆吭哧吭哧的给自己的感受做了一个总结,“很大、很大的大家伙。很厉害。”
秦时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的感官没有小黄豆那般敏锐,哪怕用尽全力去感知,也没有发现哪里有“很大的大家伙”,但他却发现了近处的一点儿异样。
富人区的街道有六到八米宽,铺着平整石块的街道两侧是水渠,水渠的宽度在一到两米之间,深度不足三尺。一路走来,他们能听到水渠里哗啦哗啦的水声。
水渠两岸种了不少柳树,高矮都在两米左右,此时此刻,它们垂着长长的枝条,正伴随着清越的水声在晚风里摇曳。
肃州一带的柳树被当地人称为旱柳,它们与南方的柳树品种不同,更加抗寒耐旱。
旱柳的树干十分粗壮,表皮也粗糙,看上去没有南方的柳树秀美,反而多了几分西北大漠的粗犷豪情。随风摇曳的柳枝,也仿佛带着一种不服输的劲头。
和这里的人一样,哪怕环境艰苦,它们依然泼辣地长成了太阳下最动人的风景。
秦时观察这些旱柳,起初只是一种莫名的直觉,但仔细观察之下,他发现这些柳树不但高矮粗细差不多,枝叶摇摆的频率都相差无几,看上去像是电脑做出来的那种动画效果。
秦时看不出它们是真是假,但这些树看上去真的很像某一棵树的复制粘贴。
秦时怀疑魏舟带着他走进了某个幻境。
魏舟走出两步,察觉秦时没有跟上来,有些诧异的回过身看着他,“怎么不走了?”
秦时原本就对魏舟抱有一种隐秘的戒心,这会儿起了疑心,开始猜测为什么贺知年会在这个时候被魏舟打发出去办事,而且走之前甚至没来跟他打个招呼。
樊锵和他的手下出门了,贺知年也出门了,于是能陪魏舟出门的名额就顺理成章的落在了秦时的头上。
这也未免太巧了。
秦时微微侧过脸,在小黄豆的脑袋上蹭了蹭,一双眼睛却目不转睛的盯着魏舟,目光中微微带了几分玩味。
魏舟茫然的与他对视,片刻后像是反应过来他在想什么,露出一个啼笑皆非的表情,“你这小子在想些什么……老贺是真的有事去办了。让你陪着我出门,也是他的意思。”
秦时怀疑的是他,又不是贺知年,闻言也只是笑了笑说:“魏神仙,你要拜访的这个朋友,不简单吧?”
魏舟思索了一下,“也可以这么说。她姓柳。陇右富庶,但在整个陇右道,柳家都是排得上名号的人家。”
秦时觉得魏舟完全在避重就轻。这附近有大妖,小黄豆能察觉,他也能察觉出不对的地方,没理由魏神仙什么都不知道。但他却偏偏轻描淡写的把这一次拜访形容成了走江湖的艺人去拜码头。
“不止富庶吧?”秦时反问他。
魏舟迟疑了一下,露出怀疑的表情,“你为什么这么问?”
秦时没有说话,只是和小黄豆一起盯着他。
魏舟看看他,再看看趴在他肩头,比起最初见面时的样子胖了一大圈的小重明鸟,心里好像明白了什么。
这一大一小该不会是亲父子吧?魏舟越看心里越是古怪,别说,这两只看人的时候,眼神几乎都一样。
他们俩都长着又圆又大的黑眼睛,眼波清澈无害。哪怕做出质疑的表情,也让人生不起气来。
至少魏舟这会儿就生不起气来。
魏舟在这父子俩面前败下阵来,“你的能力超过了我的预想。”
秦时笑了笑没出声。魏舟以为是他自己有所觉察,就让他这么误会好了。秦时没打算澄清什么。他已经明白了手里要留底牌的重要性。何况小黄豆还太小,让别人知道它天赋异禀,对它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魏舟指了指路边,含蓄的解释说:“这些柳树,都是同一棵老柳树发出的根苗。”
秦时呆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
所有的柳树都是同一棵树长出的根苗,那这棵树得有多大,根须会扎根多深?会在地面之下铺开多大的面积?
这样的柳树还能称为树吗?!
秦时强忍着心惊,冷静的问道:“你要拜访的,就是它?”
魏舟点点头,“我上一次经过这里,柳溪帮了我很大的忙。它托我一件事,就是打听水兰因的下落。”
秦时半信半疑。
路边的柳树整齐划一地晃动起来,长长的枝条有些垂到了地面上,让人恍然间仿佛看到了许多披头散发的女子。
秦时还有一个问题,“这些柳树……是幻境吗?”
“不是。”魏舟,“只是柳溪的根苗,它盘踞肃州,肃州城的风吹草动它都要知道。一些手段是必须的。”
秦时心想这个妖怪生性还挺多疑,信不过手下,只相信自己,所以将自己的耳朵遍布在了肃州城的大街小巷。
“如此,”秦时含蓄的问他,“肃州城岂不是都在它掌握之中?”
他问的含蓄,魏舟回答的也含蓄,“放心,肃州安全得很。她把这里当老巢,自然不能允许这里出乱子。”
秦时对这个说法持怀疑的态度。他之前也见过生活在人类当中的妖族,但他理解的和平相处的方式,不是这种……把所有人的命捏在手心里,然后别人不得不跟她和平相处。
但魏舟又说的笃定,他就想着,或许这里头有什么交易在。比如互相有把柄,镇妖司这边也掌握着什么能制衡柳树精的筹码。
不过这些就不能随意让人知道了。
若是贺年在这里,秦时心想,魏舟一定不会说的这般藏头露尾。只因为他是外人,不是镇妖司的人,所以很多内情他都没有资格知道。
在任何时代,资讯都是最重要的,掌握更多更新的资讯,才能掌握更大的赢面。秦时想到这些的时候,对自己此刻的身份第一次有了那么一点儿不满
“柳家、驯鹰,”秦时又问,“这都是替它的真身打掩护的吧?”
魏舟抬手,抓住飘落在他些肩头的柳树枝,轻声笑了笑说:“这还真不是。它还没成精的时候,就喜爱那些在它的枝干上搭窝的禽鸟,又羡慕它们可以自由飞翔。成了精之后,最喜爱豢养各式鸟雀。陇右一带送进宫里的贡品,但凡鸟雀,都是柳家献上去的。”
秦时心想,原来是一个柳树精渴望飞翔的故事。
话已说开,魏舟索性也不遮遮掩掩了,“其实让我带你去拜访柳溪,也是老贺的意思。他说你看重小重明鸟,却又时常不知该如何养育。柳溪是这方面的行家,你有什么疑问,尽可以去问它。”
秦时讪讪的,“怎么他自己不说?”
“怕麻烦吧。”魏舟一摊手,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他跟柳溪之间……嗯,有点儿别扭。见了面搞不好会打起来。打还打不过,只好尽量躲着它走了。”
秦时的好奇心一下就冒出了头。
第93章 柳溪
城东, 柳宅。
高门大户,气派非凡,连门口的那一对石狮子都好似比其他人家的更威武些, 神色也仿佛更加灵动。
柳宅不但宅院外面种了柳树, 从气派的墙头望进去,院子里似乎也种了不少。秦时只是脑补了一下地面之下盘根错节的无数根须, 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密集恐惧症都要发作了。
只是密集倒还罢了,秦时甚至还脑补了所有根须冲出地表的画面, 整个人都要不好了。真要到了那一步,肃州城里的人只怕都没活路了。
与秦时的心惊肉跳不同,魏舟却是放松且自在的,他像回家似的,十分怡然自得地走上台阶。两扇气派的大门在他面前刷然打开, 快得让秦时产生了一种看见后世的感应门的错觉。
门内有小仆迎了上来,像是已经知道了客人的身份来意, 并不多问, 垂首将客人迎进了院子里。
秦时仔细瞄了两眼, 到底也没看出来小仆是人还是妖。
别看只是一门之隔, 却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一进门,秦时就感觉到一股丰盈的水汽扑面而来,让人瞬间有种置身于江南水乡的错觉——甚至于不是错觉, 因为当他看清楚周围的环境, 他竟真的生出了这样的感慨:这不就是江南的风景吗?!
一条人工开凿的河渠从柳宅的庭院里蜿蜒流过, 河岸上绿草茵茵,开满了各色花卉。稍远一些的地方是成片的树林, 离得远,秦时只认出了杨树和柳树。
近处河水汩汩流动, 蜂蝶嬉戏,鸟鸣清脆。如果不是小黄豆好奇地飞过去扑住了一只花斑蝴蝶,秦时又要以为他们这是进入了某种幻境了。
小黄豆按住了蝴蝶,又好奇地抬起爪子想要看个究竟。奄奄一息的蝴蝶就趁着它一抬脚的功夫窜上了半空中,歪歪扭扭地钻进了花丛里。
小黄豆被蝴蝶爆发式的演技惊呆了,有些茫然的看看自己的小爪,再看看蝴蝶消失的花丛,有些委屈的扭头去看秦时,“啾?”
会飞的花花逃走了!
秦时将它捞了起来,揉揉小爪子上沾着的彩色鳞粉,安慰它说:“你吓到它了。所以它躲起来了。等它不怕你了,就会来找你玩。”
小黄豆垂头丧气了一会儿,好奇心又被树丛中的黄鹂鸟吸引住了,学着它们的样子啾啾叫了起来,还呼扇着翅膀飞到了柳树上。
这段日子生活条件好,小黄豆又长胖了一圈,力气有所增长,飞行的距离也增加了。秦时一直纠结的“学不会飞翔”的问题,看来可以不必担心了。
河流绕过一丛幽竹,形成了一汪小小的池塘,池塘边一座精巧的八角凉亭,周围垂着竹帘,几个身姿窈窕的侍女正守在凉亭外。
这里大约就是主家待客的所在了。
秦时一开始还以为小仆会把他们引到某个类似于会客厅的地方,但看魏舟悠然自得的样子,似乎在花园里见客人也并不是什么失礼的事?
秦时对这个时代的社交礼仪一无所知,只好默默的跟着他往前走。
小黄豆从柳树上飞了起来,沉甸甸地落在了秦时的肩膀上。
它从来没见过这样花团锦簇的景色,一双比其他禽类都要更大更圆的眼睛明显有些不够用了,一边扭着小脑袋东张西望,一边还不忘了跟它爹交换一下看法。
“水里也有花花……”
“那是荷花。”秦时耐心十足,好像带了一个学龄前的小朋友出门野游。
“还有鱼……”小黄豆露出垂涎的表情。
“那叫鲤鱼,不好吃的。”秦时掂了掂肩头的分量,刚说了句,“儿子你是不是胖了……”眼角的余光就瞥见远处的凉亭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秦时回头,就见两个侍女打起竹帘,一位盛装的青年正从凉亭里走出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秦时好像看到了水关山。
倒不是说这位公子长得像一个女子,而是说,秦时再一次感受到了一个具备鲜明的时代特征的、盛装打扮的形象给他带来的冲击。
贵公子一身淡青色的长袍,头上带着一支温润的白玉簪。温雅的面容在昏黄的光线里仿佛比白玉更柔润。
他远远的冲着来人行礼,口中笑称,“贵客到来,不曾远迎,失礼了。”
魏舟似乎跟他颇为熟悉,大大咧咧地拱了拱手说:“二郎,别来无恙。”
秦时心里微微一惊。
唐代人对子女的排序似乎就是大郎、二郎这样顺下去的,问题是柳树精肯定不是按照血脉亲缘来排序,更有可能是以能力高低来排大小。眼前这一个被称为二郎,那么大郎呢?
柳树精眼线遍布全城,如此能力,让人忌惮。秦时心想,能排在他前面的,又会是什么东西?!
魏舟见柳溪的目光扫了过来,略有些好奇的打量秦时和他肩上的小重明鸟,便笑着介绍说:“小友秦时,与水兰因略有渊源,正好他也有些问题要请教,我就把他带来了。”
“水兄的朋友也是某的朋友。请。”柳溪落落大方的与秦时见礼,将人迎进了凉亭中落座。
侍女送上茶水点心,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秦时还在打量凉亭里的摆设,就听魏舟问道:“怎不见大郎?”
秦时心里一哆嗦,暗想他们家果然有一位大郎。
柳溪微微一笑,目中隐有深意,“他去了西宁,你们这一路或许会见到。”
魏舟便识趣的不再多问。
这两人你来我往的叙旧,秦时插不上话,就专心致志的当陪客,低调地喂儿子。
柳溪家的点心都是秦时没见过的,小黄豆当然就更没见过了。秦时干脆每样都夹了一块,掰碎了放在手心里喂它。
小黄豆通过意识通感把自己的意见传递过去,哪个好吃,哪个不好吃之类的,父子俩就这么说起了悄悄话。
魏舟在桌子下面悄悄戳了秦时一下。
秦时抬头,就见柳溪隔着一张矮桌正笑吟吟的看着他,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他转头去看魏舟,魏舟却皱着眉头,一脸嗔怪的表情。
他们这会儿都盘膝坐在胡床上,一旁竹帘挑起,抬头就能看到凉亭外水波荡漾的池塘,靠近岸边的地方被挨挨挤挤的荷叶铺满,几朵粉粉白白的荷花从枝叶间钻了出来,迎风盛放。
跟几天前看到的那种黄沙漫天的景色相比,这里美得不真实。
魏舟又戳了他一下。
秦时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看身边这两位,“刚才是……说什么了吗?”
小黄豆也抬起头好奇的打量他们,一人一鸟,神情竟然出奇的相似。
柳溪不由莞尔。
魏舟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们在说明大人。”
“谁?”问题问出口,秦时忽然反应过来他们说的应该就是小黄豆的爸妈,心里顿时就有那么一点儿不自在。
柳溪很体贴的笑了笑说:“明大人擅长占卜,早在鸟蛋失窃的时候就起过卦,卦象显示幼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果不其然。”
秦时愣住了。难道明家是因为这个卦象才放心的把孩子留在他身边?!
柳溪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微微颔首,“明大人一卦难求。”
秦时有些茫然地摸了摸小黄豆的脑袋。他还是很难理解妖怪们的脑回路,因为卦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就能放心的让孩子在外面流浪?还是跟着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关键是他穷嗖嗖的,并不能给小黄豆提供优渥的生活条件啊。看吃个点心就给孩子乐傻了,他要是亲爹,肯定受不了孩子活成这样。
柳溪又道:“小重明鸟百毒不侵,饮食方面没有什么忌口的。”
言下之意,你就放心大胆地养吧。
秦时想起了动物园里那只不会飞的鹰,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这个,明家没有什么技能要教给孩子吗?”
柳溪的眼睛长得有些像狐狸,尤其他眯起眼睛微笑的时候,会显出一种狡黠又顽皮可爱的神色。秦时就觉得他不像是柳树精,更像一头狐狸精。
“小郎君可是担忧小重明鸟长大以后学不会明家的本事?”不等秦时点头,他又说道:“妖兽修行靠的是种族天赋,每一族的传承都各不相同。”
秦时听不懂。但琢磨他话里的意思,大约就是什么都不用他操心,只要当好奶妈就行了?
柳溪是一个非常敏锐的人,敏锐又体贴。
但秦时却感觉他其实并不是外表看上去的那么温柔似水,因为他在谈话中是那个引导话题的人。
换言之,这是一个有掌控欲的人。
到底是称霸一方的大妖,哪怕外表无害,秦时也没打算把他当成普通人来看待。几句对话之后,不过是加深了他对柳溪的印象。
不管他待客的姿态多么的从容自在,秦时都不会动摇这种戒备。
柳溪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像是在问他,又好像在自言自语,“小郎君与贺都尉一同入关,有没有听他说起过我?”
秦时诧异的挑眉。
他说的贺都尉大约就是指贺知年了。贺知年在镇妖司任职,身上肯定会有官职。不过这一路走来,他还真的没提过柳溪。
但这样的话,直统统的说出来,似乎有些不够委婉?
“看来是没有了。”柳溪洒脱一笑,“那就劳烦小郎君替我传一句话给他,就说,欠了我的……到底什么时候还?”
秦时一下就精神了,八卦的火苗在心里熊熊燃烧起来,“他欠了啥?”
欠了银子?
要是这个答案的话,那可就太不惊喜了。
不会是情债吧?
秦时正在满脑子跑马车,就听柳溪慢条斯理的说:“他欠了我三钱福运。”
“啥?!”秦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魏舟也放下茶杯看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仿佛是怀疑,又像是同情的神色望向了秦时,“怎么,你没有听说过出关的人求福运的事情吗?”
秦时有些懵圈了,心里直犯嘀咕:我怎么会知道?我压根就没出过关啊!
第94章 困灵符
关于欠债的事, 大约是说来话长,柳溪便邀请客人们入席慢慢谈。
这个邀请被秦时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面对两个自己不信任的人,再加上一桌酒肉, 他怕自己带着孩子光顾着吃, 想问题的脑子要不够用了。
还有,从柳溪嘴里说出来的重明鸟一族, 咋都那么不正常呢?就算是神棍,也不至于因为一副卦象就任由孩子流落在外吧。秦时觉得, 除非重明一族现在也遇到了麻烦,小黄豆的爹妈压根就走不开,只能委托弟弟妹妹来看看孩子。
在麻烦面前,或许小黄豆不跟族人在一起反而会安全一些。
唯有如此,逻辑上才说得通。
秦时也因为想到了这一点, 他对柳溪才会越发的不信任。
柳溪对秦时的死脑筋也有些无语,只能吩咐下人, 宴席暂缓。他得先把疑问都给这个小兄弟解释清楚。
看秦时的模样, 头发还没长到肩膀, 像是刚还俗不久。他心里纳闷的很, 别人不是都说出家人心思单纯?怎么眼前这一个心眼这般多?
“这事儿说起来简单。就好像大家都相信明大人起卦一样,也有很多人相信柳家的人是可以把自己的福运借给别人来用的。”
柳溪坐姿端庄,看向秦时的目光里却隐含着一丝傲气, “隋末天下大乱, 陇右也起了兵乱。兵乱一起, 民不聊生……肃州城也未能幸免。当时有匪徒勾结了祁连山里的熊妖,在这一代作乱, 劫了城南的村寨,不知怎么就点燃了山火。”
秦时抱着小黄豆一起听故事, 心里感叹不论什么时候,关外还是关内,似乎从来就没有真正平静过。
“漫山遍野都是火,”柳溪脸上浮起回忆的神情,眼神也变得迷茫,“那时候我和大郎都还只是刚刚生出灵智,幻化人形也做不到,更别说逃跑了。”
秦时心想,但他们却硬是绝境里逃生,还成了一方霸王。他说的福运,该不会就是指这份好运气吧?
有点儿玄。
福运这东西,无形无质,大约跟精神力的本质差不多。秦时很怀疑真的有人能将它像实物一般操作。
“就在我们陷入绝望之际,一条水龙脉从地下浮起,将我们护在其中……我二人因此逃过了死劫。”
秦时不明白啥叫水龙脉,按字面意思猜测,应该就是一条地下水脉的意思?
这两棵柳树恰巧长在水龙脉之上,确实挺有运气。
“火灾过后,到处都是焦黑一片,唯有我二人扎根之处完好无损。这情景被一位过路的道人看到,啧啧称奇。他说我们都是有大福运的生灵,便教了我们炼化水龙脉,操控福运的方法。”
秦时,“……”
秦时脑子里最先浮起的想法是,水龙脉都炼化为己用?!
但紧接着,他便反应过来,水龙脉在这里,或许只是一种类似于天材地宝的东西,这俩妖怪被它救下,也算是机缘巧合。
就像他看过的武侠小说里那些掉下悬崖之后,意外得到高人传承的幸运主角。
说不定过路的道士也想要这份机缘,可惜机缘认主,他眼馋也得不到。秦时的脑子里冒出这样的想法,却没敢直统统的说出来。毕竟听柳溪的语气,他对这个道士还是充满了感激之情的。
“炼化的水龙脉,就是你们说的福运?”
柳溪扬起下巴,神情中带了几分傲然之意,“这些事慢慢的就有人知道了。一些从这里经过的人会上门求借福运,返程会还回来。当然福运借出去,对我二人的修行也是有损的,所以我们也会收取酬劳。”
秦时恍然大悟,什么养鹰养鸟的,那才能挣来几个钱。
原来都只是副业。
“老贺是什么时候借的?”秦时比较好奇贺知年也会跑来找妖怪借福运,在秦时心目中,他不像是那么神神叨叨的人。
“说起来有一年多了。你们也知道,我们姐妹在肃州城里经营多年,有一些消息……”柳溪笑得有些神秘,“听说他们此行凶险,我就找了个中人去见贺都尉,借了三钱福运给他。”
“什么样的福运?”秦时比较好奇这个。例如升官发财一类的,贺知年大约不会感兴趣。
柳溪道:“他所求的,是将自己的兄弟全须全尾带回来,让他们逢凶化吉,躲过一次死劫。”
秦时想起他们在石雀城外的初见,那时的贺知年和摇光沐夜身上都带着伤,一副刚刚死里逃生的模样,可见之前的遭遇十分凶险。
贺知年借福运,说白了也是明知任务艰难,想要给自己和兄弟们加上一重保险吧。
但秦时听他说起这些,总觉得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事情上,这不像是贺知年这种性子的人能干出的事。
从秦时的角度来看贺知年这个人,觉得他是那种更愿意相信自己的人。
秦时忍不住问道:“不知酬劳……”
柳溪抿嘴一笑,露出一个有些神秘兮兮的表情,“这个么,就不好跟外人说了。小兄弟只消替我传句话就成。”
秦时就不好多问了。他其实也有些担心这柳树精会狮子大开口,提出什么让贺知年为难的要求。但欠债还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再说贺知年也不傻,以他的智商和谨慎的性格,不至于被个妖怪套进沟里去。
欠债还钱的话题就此打住,魏舟和柳溪说起了水兰因。
魏舟没提封妖大阵,也没提水兰因残留的妖丹在秦时手里,只说他已经被水关山带回故乡去安葬了。
柳溪的神情呆滞了一下。
秦时没有在他脸上看到很明显的情绪上的波动,与其说这个消息会让他难过,更多的反而是一种茫然。
柳溪大约没想到水兰因这样称霸一方的大妖,会这般轻易陨落,有些怔怔的,许久才“哦”了一声。
秦时与水兰因的交情虽然不深,但他对水兰因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觉得他身为一方首领,对待下属有情有义。
跟它们这一族的大头领相比,很难得了。
而且水兰因提过的自己的故事,也让秦时颇为触动。他一直在想,水兰因对于那位叶子姑娘所抱有的感情,除了保护,也有爱慕吧?
可惜两人之间差了那么一点儿缘分,就那么错过了。
他想到后世,第六组对于妖族与人类通婚的情况管理更为严格,妖族还要在领结婚证之前,负责对自己的伴侣坦白,交代清楚自己的身世。
这对妖族来说,其实是非常冒险的。因为并不是所有的人类都能够接受伴侣非人类的身份。可以说,在双方的关系之中,人类掌握着主动权。一旦人类接受不了伴侣的真实身份,会被第六组的治疗师抹去记忆,忘记与妖族相识相恋的经过,从此开始新生活。
但对妖族来说,他们是要带着这些记忆度过漫长岁月的。
现在的情况,与后世正好相反了,妖族是掌握着主动权的。人类这一边的保护机制并不完备,妖族想做什么,人类其实都没有反抗的能力。
就好比白娘子要嫁许仙,就没有要在婚前坦白身世的意识,而是能瞒就瞒,瞒不下去了才不得已和盘托出。
这对婚姻关系中弱势的一方来说,其实是很不公平的。
秦时思来想去的时候,就听魏舟说了一句,“我倒是不知,你与水兰因还有这么深的交情。”
柳溪叹了口气,“也说不上什么交情。它那时刚搬来陇右,还没当上这一族的头领,小小一条,天气好的时候就盘在柳树下面晒太阳。我刚修出灵智,也没什么人可以说话,就跟他还能聊几句。”
秦时心里也被他这几句话勾出了些许的惆怅,他好像看见了这样的一副画面:和风习习,阳光暖暖的照着小柳树和柳树下懒洋洋的小黑蛇。
远处山峦寂静,偶尔有雀鸟飞过,反而给这幅画面增添了些许生气。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秦时也有些惆怅起来。
如今,他也品出了世事艰难。甚至觉得这两三个月的经历,比他以往小半辈子的经历都要更漫长。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从柳宅出来,秦时试探魏舟知不知道贺知年找到柳溪头上借福运的价码。
魏舟是出世之人,情绪早早就调整了过来,这会儿已经恢复了白天里那副满不在意的洒脱模样。
听到秦时问起借福运的事,他想的是以贺知年跟秦时的交情,他应该也不会瞒着秦时,便也没了要保密的念头。
“老贺是缉妖师,”魏舟说:“柳溪的价码不会有别的,肯定是跟困灵符有关。”
“困灵符是啥?”
“据说是一种控制妖怪的手段。”魏舟含糊的说:“我只知道柳二郎一直在到处打听这方面的事……我猜是他相熟的朋友中了招吧,所以他也在帮忙想办法。至于别的,我也不清楚了。惭愧,惭愧。”
秦时觉得,魏舟似乎并不想跟他深入的讨论这个话题。
秦时决定回客栈之后好好问一问贺知年。
第95章 因果
“困灵符乃是道家法术。”
一个时辰之后, 秦时与贺知年面对面坐在客栈的胡床上,面前小几上摆着热腾腾的清茶。烛台上燃着两支蜡烛,照得小屋里暖意融融。
窗半开, 月已高悬, 夜空中一丝云也没有,澄澈的如同宝石一般。
小黄豆躺着秦时身旁已经开始打盹了, 小尖嘴上还沾着一片花生皮。从上往下看过去,胖墩墩, 圆乎乎,好像一块刚出炉的奶油蛋糕。
他伸开手指量了一下,觉得它不光长胖,身量似乎也长高了那么一丢丢。
就听贺知年说道:“柳溪、柳风语二人当初遇到道人,学了一手炼化水龙脉的本事。之后多少年都没有察觉当初那个道人在他们身上做了手脚。”
秦时好奇了, “这个困灵符,是干什么的?”
贺知年垂眸想了想这个问题要怎么解释。
秦时这边已经发散开了, “让他们不能离开肃州?或者有什么禁制, 不能害人之类的?”
贺知年抿嘴一笑, 他发现秦时这个人虽然有时候暴躁得很, 但本质上还是一个非常柔软的人。他不会主动去发动攻击,也不会先入为主的把人想的很坏。
然而遗憾的是,真相就是这么的糟糕。
“这道锁, 就像一个箍在修行者头上的漏斗, 可以让外面的灵气源源不断地漏进去, 加速提高他们自身的修为。而他们修炼出来的灵力,除了施加法术的人, 谁也取不走。”
按照贺知年的想法,能这样修炼下去也不错。事实上很多大家族的小辈刚开始修炼的时候, 族中长辈会把这个法术用在小辈身上,帮助他们快速的巩固修为。一段时间之后,就会解除法术,让小辈们自行修炼。
但有些修行者会把它用在自己的猎物身上,就好比给猎物加了一道锁,等它们的能力修炼到一定的程度之后,修行者就要来割庄稼了。
秦时慢慢消化他的话,一双眼睛也越睁越大。
啥法术啊,这不就是养猪吗?
给自己的小猪仔搭个猪窝,让猪崽跑不出来,别人谁也进不去,等到有一天,小猪仔长得膘肥体壮了,他就回来杀了吃肉。
真缺德啊。
秦时心想,果然天上不会平白无故的掉馅饼。
烛光在温柔的夜风里摇曳,从窗口望出去,临街的店铺都已经关门打烊。快到宵禁的时候了,街市上零星几个路人俱是形色匆匆的模样。
贺知年给秦时的茶杯里添了热水,继续讲柳溪二人的旧事,“一年多以前,我和魏舟从这里经过,魏舟早听人说起过借福运的事,特意登门拜访,这才看出了‘困灵符’的端倪。”
秦时轻哼一声,“他说自己不了解。”
贺知年不由一笑,“这也是柳家人的秘密,他一个外人不好在外面乱说。”
秦时觉得贺知年的语气柔和的很,哄孩子似的。其实他的本意不是要找贺知年告状,他只是……感慨一下自己外行人的身份,什么秘密都不配知道。
贺知年这样一说,好像他在无理取闹似的。
秦时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也不是逼着他说。就是随口问问。欸,你们都是怎么借福运的?他开的价码高吗?”
他对这个问题比较好奇,毕竟贺知年看上去挺精明的一个人,不可能三言两语就让妖精给牵到坑里去。
贺知年沉吟,脸上略有些不自然,“价码……倒也说过。柳溪不要银钱,只要我想法子找出当初那个道士,解开困灵符。”
秦时心想,这年头也没个大数据,人海茫茫,对方还是修行者。贺知年又不是专门找人的,上哪儿去找?
就后世那种资讯发达的社会,几年、几十年找不着人的,也多得是。
贺知年说到这里,没忍住叹了一口气,“当时我倒是想过,这人怕是不好找。柳溪后来倒是又想起了一条线索,他说那人有长安一带的口音。”
“解这个符,很难吗?必须本人来解?”秦时不大懂道家的这些法术,后世也没什么人会这些。
贺知年的眉头就皱了起来,“符箓一道,各家有各家的手法。我是不会这个的。柳溪这事儿,如果找不到当初施法的道士,只怕还是要着落到追云观。”
秦时就觉得不解,“那她怎么不去跟魏舟商量,反而一个劲的算计你?”
贺知年解释说:“追云观规矩多,一是弟子在外行走,轻易不可沾惹因果。这二么,柳溪曾说,下符的道士有可能是长安人氏。追云观也在长安……”
秦时表示理解,下符的道士与魏舟都是道门中人,搞不好就是彼此认识的人。对追云观,柳溪也并不是那么信得过的。
“那到底能不能解?”
贺知年却又摇了摇头,“我问过魏舟了,他说不可解。”
是不可解,不是不能解。
“道门中人,各自的门派恐怕也有一些忌讳,”贺知年说:“若是解了别人下的符,回头给追云观惹来麻烦,魏舟的师父恐怕也饶不了他。”
“魏舟到底怎么想的?”秦时不解,“真有解开困灵符的本事,只管解了就是。这也算救人了。以后若有强敌找上门,再想法子对付就是了……这种事有什么好犹豫?!”
贺知年被他的语气逗笑了。这事要是轮到秦时头上,贺知年相信他一定会这样做。
“师门的规矩总要遵守。”贺知年说:“再者,谁能保证柳溪以后不会做坏事?出世之人讲究因果,他放了柳溪,日后柳溪作恶的话,这些因果怕是要算到追云观头上去了。”
秦时没想那么多,但贺知年的话听着也很有道理。
他之前还脑补过千万条树根一起钻出地表的恐怖画面,这会儿听到它们的灵力被人控制,竟然还同情起人家来了。
秦时觉得自己的立场好像有点不大坚定呐。
他听到窗外有夜风拂过,路边的树木哗哗作响,心里忽然一动,暗想他们在这里议论人家,真的能瞒得过柳树精?
秦时俯身到窗前,冲着窗下的一排柳树摆了摆手,“让你家小郎君把话说清楚些,成不?”
柳树也才一人多高,树冠看着还有些单薄,但枝叶抽长,看上去生机勃勃。
秦时其实也不知道这一排小树跟柳树精有没有关系,既然魏舟说了柳溪在肃州城里有眼线,那就姑且一试。
小柳树枝条低垂,偏又不动了。
秦时微感失望。
贺知年摇了摇头,笑着打趣他,“怎么,宴席没吃上,不甘心了?”
“多少有点儿,”秦时摸摸肚子,实话实说,“我还没尝过当地有什么好吃的呢。”
在柳家的时候,因为说起了水兰因,柳溪情绪也很低迷,魏舟和秦时也没了大吃大喝的心情,早早就告辞回来了。到了客栈之后,让店里的伙计给他们煮了两碗面。
贺知年正想安慰他,要找伙计来问问当地的酒楼哪一家出名,就见秦时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轻轻的“嘘”了一声。
贺知年抿了抿嘴唇。
他刚才还想秦时心软,一转头却发现他骨子里就带着棱角分明的天性,哪怕身体只是软趴趴地靠着窗台,也仿佛只有皮肉放松了下来,骨子里的钢筋铁骨都还时刻紧绷着,一旦察觉什么风吹草动,他第一时间就能跳起来做出反应。
贺知年想起关城外见过一次的成年白虎,强悍、凶猛,充满了王者之威。不得不说,半妖和精神体同出一源,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秦时打起架来就有这么一股不要命的凶悍气。
尤其这段时间他们生活条件还是不错的,秦时的身体也养回来一些,身上长了几斤肉,脸颊也显得饱满了一些。但这种程度的饱满并不会让他显得温和,整个人倒是更英气了些,看人的时候眸光清正有神,自带威势。
贺知年想着想着就想岔了,开始猜想秦时小时候的模样。
说不定他小时候就是个圆头圆脑的小老虎模样吧,就像他的秦团子似的。
“你听!”秦时没有注意贺知年的走神,他微微侧过头,留神听窗外的动静。
贺知年和他之间隔着一张矮桌,不好凑过去,但夜色静谧,暖暖的烛光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心中便悠然生出一种岁月安稳之感。
秦时将窗扇推开些许,示意贺知年往外看,“去吗?”
贺知年便也凑了过去探头朝外看,就见窗下的柳树无风自动,长长的柳枝纠缠在一起,好似拧成了一个巨大的箭头,指向了城东的方向。
“这是让咱们去柳宅的意思吧?”秦时问他,“去吗?”
离得近,贺知年一抬眸就看到了秦时眼底清亮亮的波光。大约是因为那天夜里看到的白虎的眼睛是蓝色的,贺知年后来再看秦时的眼睛,总觉得他的瞳仁里透着点儿蓝色,但仔细看却又并不是。
也不知这到底是什么奇怪的错觉。
“去吧,”贺知年点了点头,“我也有事要问问柳溪,把话说清楚也好。”
两个人收拾好灯烛,揣上小黄豆,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客房。
走廊里静悄悄的。这个时候,客人们大多留在自己的房间,有的房间还亮着灯,有些人已经早早睡下了。
走廊另一边,与他们隔着两个房间的地方,房门紧闭,门缝里也没有灯光透出。魏舟似乎已经睡下了。
秦时这个时候就庆幸他们投宿的时候,没有两间挨在一起的空房间了。否则魏神仙就住在隔壁,秦时和贺知年也不敢凑一起嘀嘀咕咕的说这些小话。
修行的人在俗世中是不能随意使出道家法术的,这是贺知年悄悄告诉过他的一条规则。
先帝推崇道家,当今圣上与先帝关系并不和睦,自他登基,几场重要的法事都选在了感恩寺,这样的态度也让整个道门被先帝捧起的气焰低迷了不少。
所谓上行下效,到了民间,出家人要是有什么逾矩之处,官府的处理手段往往格外严苛一些。于是,和尚道士们走江湖的时候也都非常低调。
魏舟身上盖着“追云观”的大印,行为举止自然也不敢有所松懈。比如在客栈里使出法术去偷听别人说话什么的,他真要做了这种事,一旦被人识破,后果是非常严重的,搞不好就连累到了追云观的声誉。
第96章 法术
城门楼上远远传来了宵禁的更鼓。
西北的夜晚姗姗来迟。这个时间, 太阳刚刚落到地平线之下,西边的天空中还有绚烂的晚霞尚未燃尽。
查夜的兵丁并不会即刻就出现在大街小巷里驱赶尚未归家的人,秦时和贺知年就钻了这个空子, 一路躲躲闪闪的前进。
这一路上有路边的柳树指引着方向, 两个人不多时就摸到了柳宅的侧门。
侧门外有小仆候着,行过礼, 一言不发地将他们迎进了院子里。
还是白天待客的凉亭,但等在凉亭外面的却变成了一位衣衫华美的年轻女子。
她迎了出来, 十分恭敬地朝着贺知年行礼,青绿色的裙袂如盛开的花朵一般,在她身后层层铺开。
“贺都尉,别来无恙。”她的声音也比白日里清润了许多。
秦时看傻了,“你, 你……”
你不是个男的吗?!怎么一会儿功夫,就变成了年轻貌美的女子?
秦时拼命回忆, 白天看着他的时候, 并没有那种女扮男装的违和感, 明明就是一个斯文俊秀的年轻公子啊。
柳溪抬起头, 冲着他眨眨眼,“小兄弟,又见面了。”
她脸上带笑, 似乎觉得秦时的反应特别有趣。
秦时后退一步, 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行吧, 后世其实也有女装大佬,艺人们也经常会有反串的表演, 都是稀松平常的事。他只是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冷不丁一反转, 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其实柳溪女装的样子比男装的样子更养眼。
或者说,女性的装扮原本就更加复杂精美一些吧。
柳溪的个头要比水关山更高挑一些,衣饰也更讲究,领边衣角都绣着精致的花纹。头发绾成了俏丽的螺髻,簪着精致的步摇,长长的流苏垂下来,尾端坠着的宝石闪闪发亮。
柳溪扮了女装,便是一个容颜极美的年轻女子。雪肤花貌,杏脸桃腮,额头还贴了莲花状的花钿,更添娇俏。
贺知年回礼,“听说大娘子去了西宁?”
西宁也叫青唐城,不过青唐城是吐蕃人给起的名字,大唐收回西宁之后,许多人已经改口叫回了西宁。
柳溪将他们迎进了凉亭里,一边从小仆手中接过茶盏,一边应道:“之前传了话,说这两日就要往回走了,只是不知能不能赶上见都尉一面。”
贺知年拉着秦时落座,对柳溪说:“小秦不知内情,有什么冒犯之处,你别怪他。”
“秦兄弟也是奴家的客人。”柳溪大方一笑,“再说秦兄弟性子率真,这是他的可贵之处,何来怪罪之语?”
秦时一直以为贺知年跟柳溪的关系不好,魏舟也说他们见了面会打架什么的。但眼下看来,却并不是如此。
贺知年解释道:“借福运的人是我,自然也该我还。老魏……”
柳溪见他似乎不知如何措辞,便接下他的话,对秦时解释说:“其实,是奴家求到了贺都尉这里,想试一试魏道长。”
秦时诧异:“试他什么?”
柳溪坐姿端庄,坦然的看着秦时道:“奴家跟贺都尉提过,当初教我们姐妹法术的道士有长安口音。魏道长也是长安人氏,而且也认得困灵符,奴家总有些悬心,怕那道士是魏道长认识的人。”
秦时想了想,点点头,对她的担心表示理解,“你还怀疑他的师门吧?”
“如今长安的道观里头,追云观是个尖儿。”柳溪笑了笑说:“怀疑追云观也在情理之中不是?不光是他,我们姐妹遇见道士的时候,追云观的道士们各自的下落也都查了。”
秦时点点头,这就是排除了追云观的嫌疑,重点集中在了魏舟可能会认识、甚至是有过来往的道士们身上。
柳溪说着也叹了口气,“本来都盘算好要如何试探了,只是说起了水兰因……心中颇多感慨。”
故人逝去,触动心肠。一番算计好的心思,也被她抛之脑后了。
秦时心想,原来之前那一番云山雾罩的谈话……都还没开始施展啊。
“这也是天意,”贺知年说:“老魏性子有些粗疏,你试探他,搞不好被他漏出去给人知道,反倒打草惊蛇。”
柳溪垂眸微叹,“是啊。”
贺知年大半夜的跑到柳宅,不仅仅是为了打听魏舟这点儿事。柳二娘身上的困灵符虽然危险,但也不是一件特别紧急的事。
至少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彻底解决的事。
他来见柳二娘,主要是想打听打听关内的情况。
“你也知道,”贺知年说:“我在关外困了一年多,也不知关内情况如何?”
“不太好。”柳溪神色有些黯淡,“镇妖司在魔鬼峡中了埋伏的消息一传出来,各种消息满天飞,老实的、不老实的,都有些坐不住了。那段日子,到我这里来打听消息的也格外多。”
贺知年倒没觉得意外。世道越乱,妖族也越猖狂。自从安禄山在范阳起\兵,不知多少妖族趁势而起,兴风作浪。也就先帝趁着整饬佛门的时机,里里外外下了狠力,妖族的气焰才勉强被打压了下去。
可惜的是,安稳了没几年就出了魔鬼峡一事,又给了镇妖司当头一棒,当下就把个好端端的镇妖司打的七零八落。
关于此事,妖怪当中也有不少流言,像柳溪这等立身于人类社会的妖族也都忍不住到处打听打听情况。
“我们姐妹久居肃州,对附近的情况了解的多一些。”柳溪道:“再远些的地方各有各的地盘,不好说。但这附近,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没有能瞒过我们姐妹的……倒还安稳。”
秦时之前听魏舟说过,柳溪姐妹扎根肃州,但其影响力却可波及大半个河西。
旧时的河西四郡,包括了从敦煌到武威、金昌,直至酒泉、嘉峪关、内蒙古阿拉善盟一带。秦时只是在脑海里换算了一下这前后左右的距离,就有些心惊肉跳。
柳溪依然是那副闺中千金的做派,说出的话却每一个字都暗藏刀锋,“从这里到西宁,一路上有些零零散散的麻烦,不过都不成气候,不足为虑。”
柳溪说着,拿起装干果的小碟子,朝着小重明鸟的方向推了推。
小黄豆已经窝在秦时怀里睡了一觉,这会儿被大人们的说话声吵醒,迷迷糊糊的顶着一撮压歪了的翎毛从秦时的臂弯里钻了出来。
“啾!”它拍拍翅膀示意秦时。
秦时便拿了自己的杯子给它喝水。因为是深夜了,柳溪送上来的是淡茶,给它喝几口也无妨的。
小黄豆喝了两口水,精神头回来了,跳上桌面溜达,让它爹给它剥果仁吃。秦时一边听故事,一边给它剥松子。一人一鸟就像来开茶话会似的。
柳溪顿了顿,若无其事的继续说道:“我听姐姐说,出了西宁,有个叫野羊坡的地方,还请都尉多多留意。”
贺知年眉头一挑,“可是有什么不对?”
秦时也抬头看了过来。从柳溪的角度看过去,只觉得这小子一双眼睛清亮亮的如水波一般,一抹烛光昏黄微亮,倒映在他的眼波里,摇曳出一池细碎流丽的光。
柳溪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心想这真是个俊俏的小子。
贺知年轻咳一声,将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野羊坡,可是出西宁的必经之路?”
柳溪收回目光,想了想说:“这倒也不是,但野羊坡一带的路好走,不少客商都宁可绕上半天路,也愿意走的平坦一些——魔鬼峡出事之后,去金州的必经之路上听说多有妖怪惹事生非的。”
秦时也有些好奇了,“平坦好走……不好吗?”
柳溪微微一笑,“到底如何,我也没见过。但姐姐说,野羊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单个蹦出这么一个村子,总觉着不对。但她去看了一回,又没看出什么。”
贺知年把这个地名记在了心里。
秦时却好奇这个村子做什么营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他们吃什么?”
柳溪耐心解释,“那一带有水,全村家家有地,一年到头种的庄稼也够吃了。距离西宁也不是很远,又有走商的人来往金州、西宁。日子还是能过得的。”
“有水,有地,”秦时更好奇了,“怎么会就这一个村子?”
别的地方他说不好,但西北以及关外,都是人跟着水走,有水的地方就有人家。
柳溪摇摇头,估计这也是柳大娘子觉得不大对劲的地方。
客栈。
窗开着,淡淡月华从窗口透入,宛如一把散开的丝线,丝丝缕缕的汇聚在一处,落在了桌面上。
魏舟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一道符,符成,桌面上亮起一团水波似的晕光,仿佛平平无奇的桌面上突然间嵌上了一面光洁的镜子。
漫天月华就仿佛受到了某种奇异的引力,自半空中尽数没入了镜子当中。
片刻之后,镜面变得清晰,显出一副画面来:鹤衔灵芝的铜烛台,两支粗如儿臂的牛油蜡烛燃得正旺,烛台下一盆时令瓜果水灵灵的。
画面随着魏舟的心意转动,出现了一张临窗的胡床,胡床上一张花梨木床桌,柳溪扮了女装,与贺知年和秦时分两边而坐。
几个人正在谈论西宁一带的妖族,柳溪的语气颇郑重,“……祁连山上这些狼都是分着地盘的,势力最大的要算夜家那一窝……它们极抱团……”
魏舟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喃喃念道:“深更半夜的……就只说这些?”
若只是为了说这些,又何必把他甩开呢?
魏舟觉得哪里不大对,但眼前的画面是做不得假的,何况贺知年和秦时都只是普通缉妖师,算起来也不过是半妖血脉。柳溪修行的道行深一些,又是妖族,精神力强一些,但论起法术也不至于能够跟自己比肩。
他们察觉自己的可能性不大,因此作假的可能性也不大。
魏舟试着给他们找出一个合适的理由,“莫非……老贺是不想让人察觉他与这柳树精暗地里有交情?”
魔鬼峡一事,令人族与妖族之间的局势有些紧张,贺知年虽然是缉妖师,光明正大的与妖族来往,传出去怕是也不好。
说不定就是这个原因,才让他们行事鬼祟了起来。
镜子里,柳溪的话题已经转到了狼王的身上,“要说狼王夜琮,我们姐妹也没跟他打过交道,都是听旁人说的。不过传言都说他行事虽然张狂,但也算明理。只要讲理,哪怕起了纠纷,也不至于闹得不可开交……”
魏舟越发诧异。他与柳溪也是相识的,从不知她还有这般琐碎的时候。柳树精入世不久,人类的种种规矩礼仪并不是很放在心上,习惯了说不通就动拳头。魏舟还没见过柳溪这般在小事上絮絮叨叨。
魏舟正疑惑,就见画面中正窝在秦时臂弯里,等着人给它剥果仁的小重明鸟啾啾叫了两声,晃一晃脑袋上的小翎毛,歪着头朝魏舟的方向看了过来。
小重明鸟的眼睛要比一般的鸟禽更大一些,双瞳自带一股妖异魔力,隔着一道虚幻的法术,它仿佛真的在与魏舟对视。
第97章 鬼压床
魏舟心中微微有些惊讶, 小黄豆年龄尚小,重明一族的传承,它大约还没摸到边, 就已经有了如此的敏锐。
实在让他刮目相看。
神兽血脉, 果然非同寻常。
魏舟想到这里,忽然又是心中一动, 想起了当日在阳关城下,秦时妖力暴动的事。他当时虽然在城门楼上, 离得远,看得也不是很清楚,但从显出的身形来看,是成年白虎无疑。
血脉中的妖力达到这种程度,以秦时的年龄来看, 应该是不大可能的。但他偏偏就做到了,虽然白虎维持的时间并不持久, 但也是十分难得的了。
白虎一族, 多少年都没出现过这般厉害的人物了。
果然灵物之间自有感应, 否则小重明鸟怎么就让他遇上了?
魏舟正琢磨, 就见小重明鸟伸长脖子叫了一声。
不同以往娇娇软软的啾啾叫,而是一种极富穿透力的鸣叫,清越、悠长、自带威仪。
桌面上的符文瞬间爆闪, 如同遭遇暴击, 啪的一声化为细碎的光点四下溅开。
魏舟猝不及防, 向后躲了一下。再抬头时,就见客房里漆黑一片, 铺满窗口的月光也黯淡得只剩下了薄薄一层。
魏舟惊魂未定,片刻之后长长舒了口气, 自语道:“还好鸟禽不会说话。”
无论小重明鸟察觉了什么,它口不能言,旁边的人也只会觉得它六感敏锐,却不会知道它到底看见了什么。
幸好,幸好。
符文爆开,小黄豆也被吓了一跳,啾啾叫了两声,一头扎进了秦时怀里。
“怎么了?”秦时揉揉它的小脑袋,觉得它身上软软乎乎的,又多摸了两把,心想他可真会养孩子啊。
小黄豆在他怀里蹭蹭,用精神力跟他告状,“有人在偷看!”
“是谁?”秦时这样问只是想确定一下自己的猜测,能偷看他们的,还能有谁呢。
小黄豆却说:“黑乎乎的,看不清楚。但李飞天在他背后呢。”
黑乎乎的一团当中,只有李飞天的长尾巴微微发亮,这是小黄豆怎么也不会认错的。
秦时心里就有数了。
另一边,法术消散,柳溪也有所感应,笑了笑说:“刚想说他沉得住气呢。”
“大约发觉我和小秦都出来了。”贺知年皱了皱眉,“才跟小秦说了这些道家法术不能随便用,老魏这可真是……”
真会拆台。
柳溪冷笑一声,“我就说他心里有鬼,当着你我的面儿有话也直说一半儿。贺都尉,等你上了长安,定要到追云观里好生瞧一瞧。”
说心里话,贺知年其实不怀疑魏舟有什么坏心。但这个人有些多疑倒是真的。这大约也是职业病,身边发生的事情都想要搞清楚,想要掌控在手心里,心里才能踏实。
“追云观是长安一带最大的道观,”贺知年说:“观主闭关多年,老魏的几个师兄弟也一直在帮镇妖司做事,在外滥用法术的可能性不大。困灵、养灵,这种手法,其实更像是大妖所为。”
柳溪怔住,片刻后僵硬的腰身缓缓放松下来,颇有些懊恼的说;“我只想着当初遇到的是个道人,倒是忘了……”
忘了道士的形象也有可能是妖怪的精神体所幻化。
如此一来,她两只眼睛只盯着魏舟,倒显得是她狭隘。魏舟因此有所不满,也就变得可以理解了。
回到客栈的时候,楼上楼下的住客除了一两间客房里还亮着灯,其余的人基本上都睡了。
贺知年扫一眼魏舟的房间,门缝里果然是黑着灯的。他迟疑了一下,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门,压着嗓子喊了一声,“老魏?”
片刻后,房间里传来魏舟含糊的声音,“老贺?怎么了?”
“睡了?”
“这都什么时辰了?”魏舟的声音里带着熟睡被吵醒的不悦,“有事?不打紧的就明儿再说吧。”
贺知年和秦时对视一眼,两人都说不好他这做派是不是假装的,声音含含糊糊的,仿佛下一秒马上就能再度陷入沉睡中去。
“睡吧,”贺知年忙说:“不是要紧的事,明儿再说。”
房间里没动静,房里的人似乎已经睡过去了。
贺知年拉着秦时回了自己房间。
秦时先把已经睡熟的小黄豆放到枕头旁边,被子拽开盖好,才要摸索着自己去洗把脸,就听贺知年轻声说道:“他有什么必要这般做戏?”
秦时也想不通,他觉得不要说魏舟与贺知年早就相识,单单只说从阳关城一路走来的交情,有话也应该直说才是。
秦时想到魏舟刚才的反应,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违和感。他印象里的魏舟是一个有些大大咧咧的人,他实在想不出魏舟暗搓搓的搞小动作是个什么模样。总不会白天的种种表现都是在演戏吧?
贺知年似乎笑了一下,解释说:“我是说,他没有必要做戏。那么今晚做法术的,会不会是别人?”
秦时诧异,“小黄豆看到李飞天了。”
“李飞天……”贺知年迟疑了一下,“白色的一条,也有可能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秦时还是比较相信小黄豆的,但贺知年的猜测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毕竟小黄豆没有看清楚做法的人到底是谁。
“睡吧,”贺知年也猜不出什么,对秦时说:“我明天问问他。”
“怎么问?”
贺知年枕着手臂躺了下来,听着屏风后面木盆里发出的哗啦呼啦的水声,轻声说:“当然是有话直说。”
秦时把布巾搭在架子上,“也好。”
其实论起亲疏远近,贺知年跟魏舟相识的时间更长,交情也更深一些才对。但不知怎么,秦时却感觉自己跟贺知年之间的联系似乎……更紧密一些。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或者是患难之交的缘故?就像老歌里唱的“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呸,呸,呸,秦时大窘,心想老子这长的是个猪头吧,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啊,唱情歌的人是个青春貌美的小姑娘,他可不是。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老爷儿们。
贺知年听到他心急火燎窜上床的动静,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了?磕到腿了?要不要我起来点灯?”
“不必,不必!”秦时不好说他是被自己天马行空的脑洞给雷到了,只好含糊的岔开话题,“没磕到……欸,你还是都尉呢?官职岂不是跟樊锵一样?”
“倒也不能说完全一样,”贺知年的注意力果然被岔开,解释说:“我挂名在太史局属下,要论编制,是在禁军之中。老樊是武职,军中编制与禁军不同。同是都尉,他的官阶品级都要比我更高。”
秦时给小黄豆掖了掖被角,小声嘀咕,“听着有些吃亏啊。”
贺知年一笑,“老樊只是普通人,并不是缉妖师。”
秦时,“……”
他把血统出身这一茬给忘了。
镇妖司并不是完全不招收普通人,只是跟妖族对上,拥有半妖血脉的缉妖师有更大的可能性活下来。
秦时忽然就失去了谈话的兴致,翻了个身,嘟囔一句,“睡了啊,晚安。”
相处得久了,贺知年大约能猜到他在想什么,笑了笑说:“这没什么,每个人生下来都要承担一定的使命。你我皆不例外。”
秦时有些迷茫,是这样的吗?
“好好休息吧。夜安。”
贺知年的声音低沉柔和,像窗外的夜色一般,充满了包容的力量。
秦时觉得,自己的心中一直以来纠结的那些事,好像都被贺知年看穿了。他不是很想跟贺知年谈这个,他把被子拽过来盖住自己,翻了个身,闭眼睡了。
转天一早,车马收拾齐整,贺知年还没顾上去试探魏舟,柳溪就带着随从过来送行了,还给他们带了一些路上吃用的东西。
柳溪今天也是女装打扮,一身湖绿色的裙衫,外面还披了愫白色绣红梅的披风,发髻上饰以珠翠,看上去完全没有半点儿男子气。
秦时心里纳闷,这柳树精的精神体难道没有男女性别的概念,幻化人形也是随便瞎变的?
魏舟看见柳溪,却惊讶的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他围着柳溪来回转了两圈,跟看西洋景似的,好奇的不得了,“你说你今日是男扮女装?还是以往都是在女扮男装?”
柳溪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你猜。”
魏舟像个登徒子似的,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嘴里啧啧称奇,“我还真猜不出来,以前见你都是男人样儿,我还真没想过你扮成个小娘子的样子也这般俊俏……”
秦时和贺知年对视一眼,心里都在疑惑,莫非昨天夜里做法偷窥的那个人当真不是魏舟?!
若是他,他应该已经通过法术看到了他们见面的情形——昨夜,柳溪可是女装的打扮。
魏舟神情中的惊讶太过真实了,这小子演技真有这么好?!
怀揣着这个疑问,等上了路,贺知年到底找了个机会凑到魏舟身边去了。秦时骑着马跟在他们后面,原本是想偷听贺知年都是怎么套话的,结果小黄豆站在他的肩膀上啾啾叫个没完,吵得秦时根本听不清楚前面的人都在说什么。
秦时抬手在小黄豆的脑门上弹了一下,心想这孩子这么一副碎嘴子的德性,还神鸟呢,怎么也看不出哪里有多神。
小黄豆抗议了两声,悄悄的用精神力跟秦时告小状,“李飞天说它昨天晚上鬼压床了。”
秦时,“……”
一个器灵,竟然还像个活人似的大晚上睡觉?睡着了还会鬼压床?!
“是真的哦,”小黄豆认真的跟它爹咬耳朵,“李飞天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它都梦见什么了?”秦时忍不住打断了它的叙述,他实在好奇李飞天一个器灵能做什么噩梦。
小黄豆回忆了一下吃早饭的时候,它跟李飞天的聊天内容,悄悄说道:“李飞天梦见自己还没有修出器灵的时候,被困在拂尘里的光景,把它给急得哟,怎么挣扎都醒不过来。还好天亮之后,睁眼一瞧,哎呦是做梦,它乐坏了!”
秦时,“……”
小黄豆讲完八卦,嘀嘀咕咕的说:“怪不得昨晚在法术里看见它的时候,它的模样那么奇怪。”
“怎么奇怪?”秦时努力配合小黄豆的视角,但他觉得李飞天就是一个条状的器具,小黄豆到底怎么看出人家奇怪不奇怪的。
小黄豆理直气壮的说:“它的尾巴在哆嗦啊。”
秦时,“……”
也对,据说做噩梦的人都在梦里挣扎着要醒来,外在的表现会有一些哆嗦、手脚抽搐、呻\吟、说梦话……之类的反应。
没想到李飞天一个器灵,居然也会有这么拟人化的一面。
秦时想到了秦团子。
作为秦时的精神体,它几乎拥有与他同步的知识体系,而且他有什么想法,团子也能第一时间察觉到。
除了性格不同,团子现在还是个幼崽的模样,也格外的傲娇一些。秦时觉得自己小时候好像也不这样?
嗯,其实是有些记不清了。
抛开这种种差异,秦团子也是非常拟人化的,很多时候,要不是看它披了一身白底黑条纹的毛皮,也就跟一个缩小版的人类也差不多。
秦时突然间脑洞大开,他想,抛开外形的千差万别,躯壳内里的精神力是不是本来就是同一性质的东西?!
第98章 青唐城
出了城, 起初还能看到赶路的人,也有富裕人家或者商户驾着马车出行,但很快, 赶路就变成了一件寂寞的事。
秦时也学着樊锵他们的打扮, 用布巾将半边脸遮挡了起来。
大西北的荒原上不是哪里都有水,除了有数的绿洲, 其余的地方仍是荒芜的黄土地。有些地方能长些低矮的野草,有些地方就只有大大小小的石头。
大风卷过荒原, 黄土扬起半天高。
秦时骑在马上,风沙大的时候就把小黄豆兜在衣襟里。它如今也大了,作训服的口袋它倒是想钻进去,但无奈口袋大小有限,它勉强挤进去便动弹不得了, 试过两次就啾啾叫着不肯再进去了。
秦时就想起了后世随身携带的那种挎包。那东西其实并不难做,等到了有人家的地方, 花点儿钱请个裁缝, 找一块厚实点儿的皮子缝吧缝吧就能成。
秦时盘算了一下从肃州到西宁的距离, 模糊记得是五百公里左右。他们虽然是轻装上路, 但马匹在没有替换的情况下,每天最多赶路五、六十公里,再快的话, 马匹的体力损耗太大, 后续赶路的速度就要受影响了。
这样算下来, 他们大约有十天左右能赶到西宁。
从敦煌到肃州,直至西宁, 这一路虽然人烟稀少,但每隔一段距离就会遇到军方设立的驿馆。
出于安全考虑, 驿馆多会避开水源地,选择地势稍高、视野开阔的地点,便于驿馆里的人观察附近的情况——虽然附近多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地,也许十天半个月都看不见活物的影子。
驿馆之中或一两人,或两三人,皆是军中服役的军士。每隔一段时间,从敦煌到金州,会有军方派出的巡逻兵轮流巡视各地驿站的安全情况,
驿馆之中还蓄养着上好的马匹,以备军中发生紧要情况,斥候八百里加急传递消息时轮换之用。这些马匹轻易是不能动用的。譬如樊锵这种出差的中品级军官,尚且没有动用马匹的资格。
边关的消息就是通过这样的纽带,源源不断地传回内地、传入朝廷、传进了掌权人的手心里。
一路之上,秦时等人就是投宿在这样的驿馆里。驿馆开在行路之人的必经之路上,普通的过路人投宿,驿馆也是接待的。
驿馆有固定的物资补给,新鲜食材虽然不多,但米粮、腊肉、干菜一类的东西还是很充足的。
秦时还看到过驿丞养的鸡,几乎所有的驿馆都开了菜园,种着一些青菜小葱。虽然时节已经入了秋,架子上的丝瓜藤也都开始干枯,但小青菜倒还长得青葱可爱,颇有生气。
就是这些生活上的细节,让秦时更觉得这些军士们的可敬可爱。
他们守卫疆土,对抗的不仅仅有敌人,更多的还是恶劣的气候和自然条件带来的种种灾祸。
在这样一个没有网络,没有电子产品,甚至书籍都因为贵重而很难普及开来的年代,天长日久地驻守在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驿馆里,秦时无法想象他们的日常生活会有多么的枯燥与寂寞。
可以说这一路上,最触动秦时的,不是守在阳关城、直面敌人的那些士兵,而是这些默默无闻、驻守在自己岗位上的人。
驻守边城固然危险,但在那种危险之外,他们身边有自己的同袍,阳关城里还有茶楼、饭馆,花楼、酒肆,有正常的民间生活,不像这些驿馆,出了院门面对的就只有荒漠、丘陵、日升日落和无尽的寂寞。
秦时觉得,寂寞和孤独是远比危险更加恐怖的一种处境。何况这里也并非没有危险。
在他们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樊郎中樊持就给他们讲过一桩旧事,说是几年前,有一只商队离了肃州,在某处的驿馆投宿,到了半夜,驿馆就被狼群包围了。
等附近驿馆接到消息赶过去救援的时候,整个驿馆里已经没有活人了。从驿丞到商队的人,从里到外被狼群杀得干干净净。
狼群杀人也有不同的杀法,它们留下了满地尸首,却掏空了他们的内脏,任由鲜血洒满了整个驿馆。
对活人来说,这更像是一种震慑。
秦时听的浑身发冷,无法想象那种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处境会有多么绝望。
“不是都说狼群轻易不会袭击人类?”
“这样说是没错,”樊持说:“但谁让这些商队的人不知天高地厚,抓了人家的崽子呢?”
原来,赶到驿馆救援的人在商队住宿的房间里找到了一只被咬得变形裂开的铁笼子,笼子的尺寸有限,关不了大型野兽,只能关一些狐狸野狗大小的野物。
那个笼子里还残留着狼尿的气味。
于是,这些人总算找到了事故的源头。
樊持叹道:“这些人大约觉着,跑得足够远,距离拉开了,狼群追不上他们就会放弃不追了。谁知道野狼就有这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儿呢?”
秦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他见过许多伤害事件,起因都是人类先出手,做出了伤害的举动。比如捕猎各种珍稀动物,抓走尚未成年的幼崽,偷走珍稀禽鸟的蛋,觊觎动物身上的毛皮鳞片等等。
在这种情况下,受到野兽的反击,秦时也只能说一句自己找死,活该。没有那个瞒天过海的本事,就别想着干这些缺德事,老老实实做个好人吧。
又想抢人家东西,又不想承受人家的报复,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儿。
秦时叹了口气,“可惜驿馆的人受了牵连。”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樊持也跟着叹气,“所以这一路的驿馆都会反复叮嘱投宿的客人,千万不要去招惹这些野兽。”
秦时对这种说法不置可否。如果劝说有效,长安城的琼华楼里出售的那些奇珍异兽都是从哪里来的?
樊持扫一眼秦时的表情就猜到他在想什么,补充一句,“亡命之徒除外。大部分人都还是怕死的。”
“但愿吧。”秦时说。他只愿惜命的人多一些,主动找死的人少一些,这世道只怕还能太平一些。
“小哥心事还怪重的。”樊持笑着说:“其实这危险不危险的,也不全是自己主动去招惹的。你想想关外的那些地方,往近了说,楼兰、石雀城……难道满城的人都主动去惹事儿了?”
秦时心想,楼兰城他是不了解,但石雀城……
秦时摇摇头。哪怕石雀城的老百姓可以辩解说守城士兵所作所为他们不知情,也无法左右,但他们确实吸着城外流民的血活了下来,这是不争的事实。
这里头的是非对错,秦时不想去跟别人争论。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立场,站在不同的立场,看问题的角度自然不同,何况他该受的罪也受了,石雀城该遭的灾也遭了,再来说这些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遂一笑了之。
驿馆由军方设置,行商之人在驿馆过夜,驿丞是不管饭的。但投宿的人可以借用他们的厨房,也可以花钱从驿馆里买些食材。
秦时他们的晚饭通常都是炖一锅汤,里面有腊肉、一些块茎类的植物,也有菜园子里现摘的小葱青菜。他们一伙儿大男人,厨艺都不怎么样,就这么汤汤水水的每人分一碗,就着他们自己带的干饼子、酱菜,这就是一顿晚饭了。
有时候他们在路上猎到了野兔野鸡之类的,晚餐就能丰富一些。通常这种时候,樊锵他们都会招呼驿馆里的军士们一起吃。
这些军士守着驿馆,不到换岗的时候,是轻易不能离开驿馆的。近处还可以出门走走,但跑出去打猎游玩是不行的。所以寻常吃鲜肉的机会也不是那么多。
樊锵在他们面前是长官,比起秦时这些人,又多了一层亲近,给他们安排的房间也都是最好的,被褥家什虽然简朴,也是样样齐备。
如此一来,赶路虽辛苦,秦时却觉得比起入关之前的那段日子,他现在的生活简直就是在享福了。
甚至赶路的时候,秦时也会有这样的感觉。
从敦煌到金州之间时常有士兵往来,马匪流寇早就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就算有些小打小闹的贼人,看到樊锵等人身着军服,也就早早遁了。毕竟大多数老百姓都还是惜命的,敢跟军队叫板,往严重了说就是谋逆了。
谋逆是最严重的罪责,一旦定罪,祸及九族。
至于妖族,秦时倒是听柳溪说过这一代似乎有一只熊精。但在他的认知里,熊是不会生活在荒原上的,它们更乐意选择有树木河流的丘陵地带。但不管怎么说吧,有熊精画了地盘,他们一路上倒真没遇见过什么不开眼来挑事的小妖。
如此,一路平顺地到达了西宁。
西宁给秦时的第一印象就是水多树多。
距离西宁越近,地形地貌就越是与肃州一带不同。水源充沛,树木也长得极为茂密,远近的山峰都遍布绿植,虽然已经入了秋,远远望去仍然是一片葱绿。
看到这样的景色,秦时忽然就与曾经给这里取名为“青唐城”的吐蕃人感同身受了——在穿过了无边无际的荒原之后,看到这样被绿色包围的城池,哪怕是毫无艺术细胞的人,也会不由得感慨自己这是看到了天堂。
其实这一路走来,秦时会很明显的感觉到隔着一个千年,同样的地方,气候、环境的确是有所不同的。但有不同,也有很多的相同。比如缺水的地方还是一样的荒凉,没有树木青草,没有庄稼地,更没有人烟。
有水源的地方,会形成规模各不相同的绿洲,这些绿洲的面积要比后世大很多,也更为密集。
所以秦时对于此刻的大西北的印象,就是荒原上分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绿洲。而他印象中后世的西北,荒漠的面积要大得多——千年光阴,这片土地的确是在缓慢地朝着荒漠化的方向变化着的。
秦时心里有遗憾,但沧海桑田的感慨其实……也没那么强烈。因为他深知这就是历史必然的脚步,无人可以阻挡。
第99章 套话
距离西宁城越近, 秦时心里就越是生出一丝微妙的熟悉感。
起初他以为这是因为他见过后世的西宁,但后来就反应过来并不是。因为千年前的西宁城从外观上看去,与后世的西宁城可以说毫无相似之处。就连后世久负盛名的藏传佛教圣地塔尔寺, 这个时候都还没有影子。
于是, 这里如今不但还没有成为佛法昌盛之地,相反却受了先帝灭佛的影响, 宗教气氛还颇为低迷。但这并不妨碍它因独特的地理位置成为贯通东西的战略要地。
这条与河西走廊平行,经青海至新疆、西域的路线也被后世的史学家称为“丝绸之路青海道”。它起于汉, 兴于南北朝、盛于唐宋,最终衰与元。
这个时期,青海道的贸易量并不突出,往来于丝绸之路上的商人们更愿意选择畅行无阻的河西走廊出关。但它占据的地理位置却因为享有“南通蜀汉、东接关陇、西通西域”的美誉,成为历朝历代的兵家重地。
秦时就这样一边感慨西宁悠久的历史, 一边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东张西望地进了城。
进城之后,秦时就慢慢找到了自己心里那一丝熟悉感的源头——他想起了以前看到过的一些晚清时期北京城的老照片。
土墙、土房子、土路、街市上挨挨挤挤的行人、驮运着货物箱笼的骡马骆驼……就是那个味儿。
除了人物穿着打扮有所不同, 氛围几乎是一样的。
或者相似的也不是什么氛围, 而是扑面而来的、历史的厚重感。
西宁城的繁华热闹远远超出了秦时的预想。
街道不够宽阔, 也只是寻常土路, 热闹的程度却并不比后世的集市差多少。走在街上的行人不仅有身着大唐服饰的男女,也有深目隆鼻的西域商人。
街道两侧的店铺鳞次栉比,多以酒肆茶楼居多, 还有衣裙艳丽的胡姬当垆压酒, 抄着流利的汉话吆喝生意, 生生便是一副“风吹柳花满店香,胡姬压酒劝客尝”的古时生活画卷。
沿着进城的街道直走就是官府设立的驿馆。樊锵等人有军务在身, 在人多眼杂的西宁城里,自然还是住驿馆放心。
比起对面街上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客栈, 驿馆的门脸就显得过分朴素,以至于有些不起眼。再加上门外还有士兵守卫,寻常百姓闲来无事更是不会跑到这里来看热闹,因此门前要冷清许多。
樊锵早派人先一步过来订好客房,这会儿就直接带着人进去了。这一路走来,他们如何分配客房也都自有一套习惯,不必再细说。
驿馆内的驿丞迎出来与樊锵寒暄,又亲自迎了樊锵去楼上客房。
秦时抱着小黄豆跟在后面走了进去,发现驿馆里头收拾得比外头还要潦草。桌椅楼梯都带着明显的磨损的痕迹,采光也不好,看哪里都有种黑乎乎的落了一层灰的感觉。
西宁城里客栈多,选择也多,真正往来送军报的那些斥候反而不会住到这里,直接就进军营了。因此投宿到驿馆里的人就显得没那么多了。至少他们一行人进来半天,除了赶上来跟樊锵寒暄的驿丞,就没见过一个客人。
驿丞是个中年人,一脸和气的指着楼梯给他们看预留的客房。他身后跟着一个瘦巴巴的少年,看他穿衣打扮,似乎是在驿馆里做杂役的。
大约是樊锵等人身上杀伐气重,小杂役有些紧张地跟在驿丞身后,恨不得躲起来才好。
秦时看了他两眼,觉得这还是个半大孩子,要搁在他们那个时代,也就是个发育不良的初中生,说不定放了学还回家找家长撒娇呢。到了这里,却已经开始早早的谋生活了。面对贵人战战兢兢,一个不小心得罪了贵人,恐怕连命都没了。
秦时看见他,就觉得自己小时候的生活简直太幸福了。
秦时朝着杂役招了招手。
杂役连忙走过来,紧张兮兮地看着他,“客,客人有什么吩咐?”
秦时其实没什么事要他去做,只不过看他跟在驿丞身后的样子有些可怜罢了。他摸了几个铜板塞到他手里,很和气的说:“劳烦小哥送些热水上来,我要给它洗个澡。”
秦时指了指怀里抱着的小黄豆。
杂役一看见小黄豆,两只眼睛一下就亮了。小黄豆张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也在看他,四目交投,它还很友好的冲着他啾啾叫了两声。
杂役之前还吓得发白的小脸上,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他忙不迭地点头,又恋恋不舍的看了小黄豆两眼,喜滋滋地跑走了。
驿丞看到这一幕,也没说什么,仍然端着一脸和气的表情点了点头,便带着樊锵朝楼梯的方向走去。
一行人刚走到楼梯口,就听上方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有人顺着楼梯走下来了。
走在最前方的樊锵就停下了脚步。驿馆的楼梯并不宽,他们人又多,就这么走上去,倒显得好像要逼着别人给他们让路似的。
他身上虽然有个四品都尉的军职,但行事一贯低调,也没多想,就停下来等着楼上的人下来再说。
楼梯转弯处露出了两双男人的腿脚。
干干净净的乌皮靴,小口裤子。看似普通,但秦时也算是走过江湖的人了,只看他们衣服干干净净,就知道这两个人绝对不会是普通行商。
很快这两位客人就从楼梯转弯的地方走了下来,是两个面皮白净的男子,三十上下的年纪,一身普普通通的麻布短打也遮不住满身的书卷气。
秦时觉得他们像是那种故事里要进京赶考的读书人。
这两人一露面,见楼梯下面等了一堆人,顿时就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连忙拱拱手,带着同伴快步走了下来。
大约站在前方的樊锵等人身上都极有气势,这两人也不敢肆无忌惮的打量,只是微垂着视线快步下楼。待他们走到最后两三级楼梯的地方时,走在前面男人下意识的抬头朝外看。这一抬头,视线恰好撞上了走在樊锵身后的魏舟。
他的面孔朝向驿馆大门的方向,秦时走在魏舟身后,清清楚楚的看到这人的眼瞳骤然一缩。但他很快就收回视线,步履匆匆地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
秦时若有所思。
他以前上过刑事课程,分辨得出那个人在看到魏舟的一瞬间,不断变幻的微表情:意外、惊讶、畏惧、兴奋。
秦时虽然猜不透这些情绪所为何来,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认识魏舟。
跟在他身后的青年男子看见魏舟的时候毫无反应,但他从秦时身边走过的时候,却看见了被秦时抱在怀里的小黄豆。
这人顿时两眼发光,流露出一副垂涎的模样。他只顾盯着小黄豆,脚下的路也没留意,险些平地摔一跤。还好一旁的驿丞扶了他一把,才让他免去了当众摔一个大马趴的尴尬。
秦时从他狼狈跑走的背影上收回视线,就见魏舟的袖子小幅度地晃动了一下。他刚才似乎也在转身看那两个人。
秦时又去看贺知年。四目相对,贺知年微微点了一下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秦时,“……”
其实这只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要传递什么信号呢。
稍后,当他们各自回到客房之后,秦时就发现贺知年开始套杂役的话。
杂役是上楼来送热水的。秦时把木盆放在地上,试了试水温——太凉不行,但也不能太热。小黄豆毕竟不是人,它只是爱玩水,但不喜欢太高的水温。
小黄豆知道这是给它预备的洗澡水,兴奋的啾啾叫个不停,两只小爪子围着水盆踱来踱去。秦时刚把手从水盆里伸出来,带着满意的表情点了点头,小黄豆就像踩了弹簧似的窜了起来,扑通一声砸进了水盆里。
水花溅起来,把蹲在一边的秦时和杂役都吓了一跳。秦时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就见杂役一边抹着脸,一边嘿嘿嘿笑了起来。
小黄豆也有些心虚,鬼头鬼脑的瞟了秦时两眼,又开始友好的冲着杂役叫唤。
杂役的手伸过去,又讪讪的缩了回来,有些胆怯的望向秦时。
秦时摸了摸小黄豆,对杂役说:“没事,它喜欢有人陪它玩。”
杂役试探地伸手摸了摸小黄豆的翅膀,见它并没有躲开,脸上不由得绽开一个大大的傻笑。
他不知道小黄豆的友好只针对心无恶念的人。秦时也不会特意跟他说这个。他只是觉得小孩子都喜欢找同龄的朋友一起玩耍,小黄豆的同龄朋友实在是太少了。
贺知年也蹲在一边看他们玩水,嘴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小孩儿聊天。聊西宁最近几天的天气,聊附近的街市、谁家买卖做的好、谁家爱坑人……等等。
话题慢慢的就过度到了驿馆的那两位客人身上。
贺知年和秦时都和气,又有小黄豆这么一个萌物暖场,小孩儿早就放松下来了,也乐意跟他们闲聊天。
“前面那条街都是开客栈的,一家比一家贵。”小孩儿一边小心翼翼的往小黄豆的尾巴上泼水,一边说:“有钱人都去住那些客栈了。我家生意不大好做,平时客人也不多。你说这几天?这几天就只有刚才下楼梯的那两位客人。”
秦时就说:“我看他们可不像是走商的。”
“不是走商的,”小孩儿对这个说法表示了肯定,“他们刚来那天在楼下大堂里吃饭,包袱就放在桌面上,里面好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黄纸,还有阴阳罗盘……厨房的大叔都看到了。应当是两位道爷。”
第100章 水盆
杂役也就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 虽然在驿馆里做事,也被人嘱咐过不能多嘴。但每个人对于“不能说”的尺度都有自己的理解,在小孩儿看来, 这些话就没啥不能说的。
当下这个世道, 出家人的处境有些艰难,不论是出门化缘, 还是夜里找地方投宿,都低调得不行。小孩儿在驿馆做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有时候他们还会遇见比较谨慎的出家人,为了行路方便,会刻意打扮成普通百姓的样子。
这种事见得多了,大家都会默契的假装什么都没发现——不管朝廷对于出家人是个什么态度,信仰这个东西是始终都存在的, 普通百姓也乐意给出家人留一份体面。
正因为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所以小孩儿才不觉得这种话题有什么需要保密的。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在秦时身上了, 他这会儿头发半长不长的, 大约在小孩儿眼里也是一个还俗不久的僧人。
如此一来, 有关出家人的处境问题, 秦时应该知道的更清楚,也就更加不可能去做什么伤害其他出家人的事了。
这叫做同病相怜。小孩儿听茶馆里说书先生说过。
贺知年和秦时交换了一个视线,不再打听这两个道士的情况, 而是说起了西宁城里哪家馆子做的饭食好吃。
这个话题小孩儿最熟了, 开始滔滔不绝的给他们做介绍。这也是贺知年的目的, 他们之间交谈的话题越多,刻意询问的那些信息才会被掩埋起来, 变得毫不起眼。
两个人洗漱完毕,抱着香喷喷毛茸茸的小黄豆出门去找魏舟的时候, 才知道樊锵又带着他的人出门去了。有可能是去军营,也有可能是去私见刺史大人,不过这些事就不是他们应该知道的了。
他们拉着魏舟去了小杂役给推荐的一家羊肉馆。一路上将他们打听来的消息都细细告诉告诉了魏舟。
魏舟自己也看出来了,很笃定的说:“走在前面的那个,是认识我的。”
他虽然没学过微表情,但他擅长揣摩人心。那人看到他的时候,脸上一瞬间生出的只有看到熟人才会有的神色是瞒不过他的。
“无妨。”魏舟说:“我在他们身上留了点儿东西……这里不方便说,待回去了,再仔细瞧瞧他们是什么来头。”
羊肉馆确如小杂役所说的那般生意兴隆,要搁在后世,这大约要算一个网红打卡地。
羊肉馆店面不大,环境也普普通通,但十几张桌子都被客人坐满了,从老板到伙计都忙得脚不点地——还没吃饭,进店的客人就先被这股热火朝天的气氛给震住了。
饭菜也好吃,秦时终于吃到了无污染的环境里养大的小肥羊。比起他们在大漠上自己猎到的野羊,肉质更多了一层鲜美肥嫩。更兼这里调料充足,又是大厨精心烹制,别说小黄豆,秦时都吃得顾不上抬头了。
小黄豆跟他们的口味不同,不爱那些热乎乎的汤水,只对大块吃肉感兴趣,吃饱喝足还叼着一块肉筋舍不得放下。
从羊肉馆出来,秦时又按照小杂役的介绍,找到了西宁城最好的一家皮货铺。秦时亲自画了图样,留下银子,定做了一个能装下小黄豆的挎包。
秦时要求的包并不难做,他给的钱又足够,老板很痛快的表示一定全力给他赶工。
这个时候,魏舟和贺知年还不知道秦时设计的背包会有多么好用,只是觉得小黄豆一天大似一天,也的确需要一个新的东西来装它了。
出了皮货铺,他们又在街市上逛了逛,直到宵禁的更鼓响起才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到了驿馆。
驿馆里,驿丞正在训斥小杂役,“……说过多少遍了,那些野狗不要喊进院子里来,这让客人看见……”
小杂役低着头乖乖听训,一转头看见秦时等人进来,小脸上立刻放出光来。
驿丞连忙住嘴,迎上来跟客人们寒暄,一边恶狠狠的瞪了小杂役两眼,嘱咐他去厨房里看着点儿火。
小杂役耷拉着脑袋,灰溜溜地往外走。从秦时身边经过的时候,忍不住偷瞟小黄豆。
小黄豆还记得他,呼扇一下翅膀,友好的跟他打招呼,“唧!”
秦时摸摸小杂役的脑袋,把装着羊肉胡饼的油纸包塞进了他手里,“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小杂役转头,贼溜溜的瞟了一眼驿丞,有些不好意思地捧着油纸包嗅了嗅,“是老胡家的胡饼,每次从他家铺子外面经过,都能闻到这个味儿……谢谢大哥。”
“不客气。”秦时说:“你刚才帮我给它洗澡。这是它送给你的谢礼。”
小黄豆窝在秦时怀里唧唧叫,“是好吃的!有肉!还有核桃芝麻!”
它其实分辨不出什么果仁、调料一类的东西,秦时说了它就记住了,这会儿正好照搬出来给小杂役听。
可惜除了秦时,别人听不懂这么复杂的句子,听什么都是一长串的啾啾啾。
驿丞待小杂役虽然凶巴巴的,但店里的客人对他手下的人友善,他也是乐见的——开店的,谁不愿意遇见和气有礼的客人呢。
几个人上了二楼,魏舟直接扛着李飞天走进了秦时和贺知年的客房,他在屋子里溜达了一圈,见门后的脸盆架上摆着半旧的木盆,木盆里还盛着半盆清水,就满意的点了点头,“行,不用别的,这就够了。”
魏舟指使贺知年把木盆端到桌子上,又问秦时,“那两个人真走了?”
“真走了。”秦时回答的很肯定,“咱们出去吃饭的时候结账走的。”
这还是刚才趁着跟小杂役聊胡饼的时候打听来的,消息都还热乎着呢。
魏舟在客房周围布下结界,伸手掐个指诀,在水盆里轻轻点了点。
秦时好奇的看着他的动作。
起初,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房间里静悄悄的,他们还能听到驿丞在楼下喊小杂役搬东西的声音。但倏忽之间,客房里摇曳的烛火就暗了下来。
秦时精神一振,就见水盆里有什么东西莹莹发亮。
水面上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拂过,十分利落地撕开了覆盖在水面上的一层膜,露出了被遮盖在下面的图案。
秦时好奇地凑到近处去看,窝在他肩头的小黄豆没提防他会冷不丁弯腰,脚下一滑,差点儿掉进水盆里,被秦时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
小黄豆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抗议,发现自己又被秦时给接住了。它虚惊一场,有些委屈地蹭了蹭秦时的手指,嗓子眼里发出一阵又像抱怨又像撒娇的咕噜声。
“吓到我啦。”
“下次一定注意。”秦时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摸摸小黄豆的脑袋瓜,哄着它看水盆里的图像,“看,水盆里有人!”
小黄豆的注意力一下就被水盆里出现的画面给吸引住了,惊讶的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
“这是魏神仙的法术。”
小黄豆看看圆桌对面仙风道骨的魏神仙,再低头看看出现在水盆里的画面,小小声的啾了一下。
“李飞天的爸爸好厉害!”
秦时莞尔。他想说魏神仙其实不是李飞天的爸爸,他们之间也并不是他和小黄豆这样的关系。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小黄豆的脑袋上很温柔地摸了摸。
水面上有人影晃动,仿佛被他们暗中窥视的人正在街市间穿行,想要赶在宵禁之前回到家里去。
不多时,这人就来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外,抬手敲了敲门。
半旧的木门,门上的油漆都有些斑驳了。
门打开,一个须发斑白的老人家出现在门口,看见来人,他没有说话,只是很是客气的把这人迎了进去。
门后是一座小小的宅院,院中种了两棵老柿树。一晃而过的画面中,秦时看到了挂在枝头的拳头大小的柿子。时节还有些早,柿子的颜色还是绿色的,但果实累累,看上去十分惹人喜爱。
再往前就是一溜房屋,两侧各有两间厢房,门扉寂静,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来人三步两步走上台阶,抬手推开了堂屋的门。
堂屋不大,靠窗立着一架胡床,一个男人盘膝坐在那里正写什么。铺在书案上的纸张大小不过一尺左右,似乎是在写信。
听见门响,他放下手中毛笔,抬头看了过来——正是驿馆楼梯上一眼就认出了魏舟的那个男人。
不用说,刚才进屋的这人就是驿馆里冲着小黄豆流口水的那一个了。
水盆中水波微微晃动,一个男人的声音有些不安的问道:“师兄,我看到他们回驿馆了。还要让人继续盯着吗?”
被称为“师兄”的男人想了想,“不必再盯着了。明日一早我们就走。”
师弟在他对面坐下,视线往书案上扫了一眼,发现师兄已经将信笺叠了起来。他压低声音问道:“师兄,你……你没认错人吧?”
师兄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怎么这么问?”
“我就是觉着,也未免太巧了。”师弟迟疑了一下,“我们刚到西宁,前脚住进驿馆,后脚就遇见了姓魏的。”
师兄微微一笑,“巧还不好?这说明老天都在帮我们。”
师弟不吭声了。
“你不要胡思乱想,”师兄说:“让你做什么,你照做就是。”
说到最后,神情间已经微微有些不耐烦了。师弟大约也看出来了,老老实实的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大约还是不放心,他又问道:“师兄,你说姓魏的就一个人,军中的那些人也帮不上什么忙,他真能收了法器?”
“错不了。”师兄皱了皱眉,“魏舟这人,抓个把小妖还行,法术只能说凑活。他能收了法器,是因为封妖阵已经被毁坏了。他这是赶了个巧,否则就凭他……”
师兄哼了一声,眉宇间尽是不屑之色。
驿馆里。
魏舟面沉似水。
贺知年垂头忍笑。
秦时抱着小黄豆不大自在的往后挪了一下。这位师兄的话一下就戳中了他的心虚。
他,他也曾在心里嘀咕过,怀疑魏舟的法术很菜……该不会魏舟其实也都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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