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台阶
秦时看着裂缝里星星点点的亮光, 眉头皱了起来,“青蜉蝣?”
一旁魏舟点了点头说:“青蜉蝣,生性奇特, 多在地貌地形异于寻常之地生活。它们发出的亮光会将人引入幻境, 也被人叫做鬼蜉蝣。”
秦时现在有些明白大漠里为什么会与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传闻了,就好比这一道峡谷, 它确实出现过,但一段时间之后又会消失——忽隐忽现的东西, 最容易在口口相传的过程中被神化,被妖魔化,最终演变成一段真假难辨的传奇。
裂口越张越大。
有青蜉蝣这天然的灯泡照着,秦时也看清楚了裂口下方的景色。
这是一道仿佛被天神用巨力在大地上劈开的裂口,两侧的山岩几乎是直上直下的角度, 山体的缝隙里还有被拉扯开的树根垂挂在那里,砂砾簌簌落下, 落进了下方一团混沌未明的光雾里。
秦时目测了一下峡谷的深度, 发觉站在地面上只能看到下方约莫二十米左右的地方, 再往下笼罩着一团光雾, 里面似乎有影影绰绰的绿色。
再多的,就看不出什么了。
“走吧。”魏舟向前走了几步。
李飞天绕着魏舟转悠两圈,一马当先扎进裂口中去。
贺知年招呼秦时跟上。
走近之后, 秦时才注意到裂谷的边缘竟然有开凿好的台阶, 有些不方便上下的地方还很仔细地铺好了平整的石块——这个地方果然不是天然形成的。
台阶是在岩壁上开凿出来的, 最宽的地方也只有两三人并行的宽度。人走在台阶上,一侧是几乎垂直的岩壁, 另外一侧就是深不可测的峡谷。峡谷中树影憧憧,却又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让人看不清下方的风景。
阴凉的空气打着旋儿从地下卷上来,湿润润的,夹杂着呛人的土腥气。
这个地方也不知是因为地貌奇特才被镇妖司选作了封妖的地方,还是因为被选中用来封妖,所以对这里进行了改造,变成了如今的这么一副奇特的样子。不管怎么说,至少台阶和一侧的岩壁都残留着十分明显的人工开凿的痕迹。
如果让不明真相的人看到了,肯定会以为这是什么神秘的古迹。
秦时以前在网上看到过有网友爆料,说大漠里哪儿哪儿又发现了古代的建筑遗迹、城堡什么的,等科考队赶过去做考察的时候,又到处都找不到这遗迹了……合着这里头都是有原因的啊。
秦时忍不住就想找魏舟确认一下,“神仙,如果这地缝打开的时候被人看见了呢?”
这么亮的光,又是在夜里,秦时觉着,二里地之外只怕都能看见。
贺知年摇摇头说:“最初这附近是有商道的,但这一带风暴频发,商队早就不走这边了。附近也没有居民,谁会来?”
走在前面的魏舟头也不回的说:“被选中建封妖阵的地方,都是阴阳失衡之地。你刚才也看到了,寻常马匹感应到这里的情况,早就跑走了。”
秦时,“……”
这也是,要是商队的马匹都这么惊慌失措的,估计商队的人也会警觉起来。
跑生意的人多少都有些迷信,如果见到马儿的异常反应,大约会遵循“老马识途”的古训,远远避开。
秦时就有些发愁,“等我们出来,要怎么回去?”
魏舟就骄傲的回过头,冲着他们露出神棍一般的笑容,“放心。小事情,都不用我出马,李飞天就能给咱们把这事儿办了。”
李飞天在半空中骄傲地甩了甩尾巴,好像知道魏舟是在夸它。
秦时就不好再多问了,再问下去好像又要涉及到人家的宗门秘术了。他只要知道那几匹被吓跑的马儿还能找回来就够了。
李飞天在半空中绕了一圈,大约觉得没有危险,同时又有些没意思,就绕到了秦时的面前,用莹白如玉的手柄小心地碰了碰他的口袋。
秦时知道这是在提醒他,想要让他放出小黄豆来陪它玩。但这个时候正巧是深夜,小黄豆还是幼崽,原本就要比成年的个体需要更多的睡眠。有时候它白天还需要睡一觉呢,何况还是半夜。
秦时小心翼翼地撑开口袋,让拂尘看里面毛茸茸的一团。小黄豆睡得手脚松软,小嘴巴也傻乎乎的张开。也不知它这会儿做了什么美梦,脚丫子还时不时哆嗦一下。
李飞天的尾巴耷拉下来,有些蔫蔫地飞了回去。秦时趁它一转身的功夫,偷偷摸摸的在它的拂子上摸了一把。
李飞天在半空中转过身,手柄一端朝向秦时。秦时顿时觉得那手柄上像是长了一双可爱的大眼睛,正带着疑惑的神情眨巴眨巴的看着他。
秦时一下被萌到,抬起手小心翼翼的在李飞天的手柄上摸了一下,“等小黄豆睡醒了,就让它跟你一起玩。”
说完这句话,他心里又有些怪怪的感觉。这好歹也是法器,少说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怎么会给他一种小孩子的单纯可爱的萌感?
李飞天像是听懂了他的话,晃了晃大尾巴似的拂子,飞回到了魏舟的身边。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沿着台阶走到了将近三四十米深的地方。
岩壁摸上去潮湿微冷,爬满了苔藓,苔藓的缝隙里却又满满都是散发着淡淡的蓝紫色光芒的青蜉蝣,因此越到深处,周围的光线反而越加明亮了。
秦时不敢直视岩壁上的青蜉蝣,生怕一不小心就中招。只能看脚下,看走在前方的魏舟和他头顶上不知疲倦的李飞天。
但或许是这里青蜉蝣的密度太高,走着走着,秦时还是开始感觉有些……眩晕。他甚至没有注意走在前方的人已经停下了脚步,就那么晕乎乎地一头撞上了贺知年的后背。
这一撞就把自己给撞醒了。
秦时揉着酸溜溜的鼻子,眼含热泪,说了一句,“对不住。”
贺知年想笑又忍住了,抬起手臂把他往里推了推。
魏舟走在最前方,这会儿也停了下来。他站在台阶转弯的地方,一边低着头伸指掐算,一边嘴里还念念叨叨。
贺知年则眯着眼睛打量台阶另一边深深的峡谷。他的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秦时就有些佩服他,之前他们在地洞里的时候两个人都中了招,这一次他又中了招,人家贺知年却没事。
贺知年看出他在想什么,抬手指了指另一侧的深谷,轻声说:“不怪你,这里不对。”
“怎么会不对?”秦时诧异,“这里不是魏神仙师门中的人修起来的吗?”
“这么说倒是没错。”贺知年打量台阶下方翻卷的薄雾,眉头皱了起来,“但魏舟来这里,就是因为这里出问题了呀。”
“什么问题?”
“有人改动了封妖大阵的格局,”贺知年说:“你没发现我们走台阶的时间太长了吗?按理说这里不该有这么深才对。”
秦时一惊,“鬼打墙?!”
秦时不懂道门玄学,但他也是看过鬼故事的人,知道在一些特定情况下,人会陷入这种走不出去的阵法或者迷宫。
不过眼下的处境又与他理解的“鬼打墙”不一样,因为他们一直在沿着一个方向走,并不是在一定的范围之内绕圈子——区区一条直路,也能让人鬼打墙吗?!
法术方面的事,贺知年知道的也不多。两个人一起把目光投向了前方的魏舟。
魏舟虽然比比划划,念念叨叨显得挺神经,但他的眼神是清醒的。看来青蜉蝣这种神奇的生物在他这位神仙面前,并没起到什么作用。
秦时注意到李飞天的举动也有些不同寻常,它在魏舟头顶上方一个不大的范围里反复地绕圈子,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困住了。
秦时抬手摸摸自己的身旁,并没有什么障碍,手指直接就触碰到了岩壁。岩壁摸上去还是凉冰冰的,泛着微微的潮意,缝隙里有绿茵茵的苔藓和野草,草丛中……
秦时连忙移开视线,生怕自己又在无意间被草丛中的青蜉蝣摄去了心神。
秦时不了解阵法都是怎么运作的,现代的知识体系里也没有这种分类。但从他自己的经验来看,岩壁、脚下的土地、山岩转弯处铺好的石阶,至少看上去摸上去都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而在台阶的另一边,探头就可以看到深不可测的谷底,谷底水雾翻卷,青紫色的光线幽幽浮动,倒是很符合小说里“幻象”会出现的那种场景描述。
秦时脑海里各种想法翻来覆去的时候,就听站在前方的魏舟低声念诵起来。他念的像是一首短诗,声音高高低低的,颇有韵律。
秦时听不清他念的是什么,只能猜测这大约就是传说中的咒语吧。
台阶下方薄雾翻卷,似乎在这忽高忽低的念诵声中变得越来越浓稠。渐渐的,将整条通道都遮挡起来了。
一个雌雄莫辨的声音随着翻卷的雾气轻飘飘的响了起来。缥缈的声音在两侧的岩壁之间来回振荡,耳语一般,带着说不出的惆怅和热切,“快来……快回来……”
第62章 风声
听到这虚无缥缈的声音, 若是换个普通人,大约会觉得是撞鬼了。
但对两个缉妖师外加一个镇妖司顾问来说,那就毫无悬念了——不是妖怪在生事, 就是妖怪的精神体在故弄玄虚。
这里是封妖阵的边缘位置, 按理说,没有哪个缉妖师会把妖怪封印在这种地方。排除这个选项, 唯一的可能就是精神体了。
妖怪的本体和精神体之间是一种互相成全但也互相牵制的关系,精神体的能量载体是妖核, 而妖核是有形有质的东西,它存在于妖怪的身体里,并通过妖怪的身体来获取能量。
如果妖怪的身体还处于被封印的状态,精神体也会受到诸多限制。
但封妖阵已经损毁,这妖怪却仍然留在阵中, 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来啊,来……”大约是见这几个人不上钩, 声音转换, 变成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女人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的柔和, 好像在一个温柔的母亲在呼唤自己的孩子。
秦时听得头皮发麻, 正想拉着贺知年吐槽一下妖怪蛊惑人心的手段也太粗暴直白,就感觉到胸口处有什么东西蠕动了一下。他低头,见小黄豆顶着一撮歪毛, 正睡眼惺忪的从他的口袋里往外爬。
秦时吓了一跳, 难道这一次妖怪想要蛊惑的目标不是他们这几个人, 而是被他们护在手心里的小重明鸟?!
秦时一把按住了爬出口袋的小黄豆,心里惊疑不定, 怀疑小黄豆是不是中了招……某种不是针对人,却对它这样的瑞祥起效的邪门法术?
小黄豆正迷迷糊糊爬得起劲儿, 身上就好像被压上了一座山。它茫然抬头,正对上它爹担心的眼神。
小黄豆甩甩脑袋,啾啾叫着向他爹求援:鬼压床了,爬不动了!
秦时松开手,小心地揉揉它的脑袋。他心里有些疑惑,觉得小黄豆刚才还有些迷糊,被他拍了一下之后好像立刻就精神了,似乎……也没有中什么妖术的样子。
“没事?”他把小黄豆托在掌心里凑近看了看,“那你怎么醒了?”
小黄豆晃了晃脑袋上的歪毛,啾啾叫了起来。连说带比划,好像很激动的样子,啾啾完还很用力地跺了跺爪爪。
秦时,“……”
秦时疑惑的与贺知年对视一眼,贺知年也是满眼蚊香圈,摊摊手,“别看我,我也听不懂。”
顿了顿,他又说道:“不过你比我厉害,已经是修出妖身的人了。或许再过一段时间,等你的团子再强大一些,你就可以通过妖力明白小黄豆的意思了。”
秦时知道他这里说的妖力就是精神力的意思。或许有朝一日,他对于精神力的运用更加熟练,精神体也更加强大一些的时候,他真的可以通过精神力跟小黄豆交流。
小黄豆本身也是很厉害的,重明鸟这个种族天生就比其他妖兽更加容易修炼。
所以说,这是一个双向奔赴的过程。
恰在此刻,飘忽不定的女人声音又响了起来。或许是声音被拉远,传到他们耳边的时候微微带了几分回音的效果,越发显得鬼气森森。
小黄豆一听见这个声音,立刻就炸毛了。秦时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它一下就跳了起来,支棱着一身的小软毛,朝着秦时的口袋窜了过去。看它的架势,恨不得一头扎进口袋里好把自己给藏起来。
秦时,“……”
合着这小东西刚才没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什么声音吵醒的?但看到它这样的反应,秦时似乎有些明白了什么。
“你说,”秦时指了指远处黑沉沉的峡谷,“这个……该不会就是姑获鸟吧?”
秦时思来想去,觉得能给小黄豆年幼的小心灵留下阴影的就数这个偷孩子的姑获鸟了。被人从父母身边带走,在幼崽的心里,应该没有比这个更加恐怖的事了吧?!
秦时有心想问一问小黄豆发出这个声音的是不是把它偷走的那只大鸟。但小黄豆一直啾啾叫,肢体语言又丰富得不行,秦时实在猜不透它是什么意思。
贺知年看着他手忙脚乱地哄崽崽,心里却不由想到了水关山。
虺一族以水为姓,水兰因是整个陇右道的王,水关山就是奉了她的命令来寻找小黄豆。那么,小黄豆的父母又是怎么找上水兰因的呢?
如果水兰因之前就在封妖阵里,那毁坏封妖阵的事,会不会跟重明鸟夫妇有那么一点儿关系?
贺知年这边心绪翻涌,就见魏舟抬起手,指尖一点银光,闪电般冲向前方。
盘旋在他头顶的李飞天有所感应,追随着亮点俯冲而去,只听当的一声脆响,半空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摇晃了一下。
李飞天被一层无形的膜挡了回来。
这一下阻挡仿佛激发了李飞天骨子里的凶气,它在半空中绕了一个圈,猛地向前一冲。
虚无中碎裂声传来,随之响起的还有一个女子尖厉的惨叫。
秦时也被这一声尖叫刺得脑仁生疼,觉得眼前一黑,眼前似乎出现了某种幻觉:他看见一块巨大的玻璃在半空中碎裂开来,大大小小的玻璃碴子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下一秒,他就被身后的贺知年给一把拽开了。
秦时怀里还抱着小黄豆,呆呆地眨眨眼,他看到碎玻璃从半空中掉下来,快要落地的时候却幻化成了细碎的光点,散逸在了空气中。
刹那间,潮湿的水汽携裹着铺天盖地的喧嚣水声扑面而来。随着挡在他们前方的雾气慢慢散开,光线也变得明亮起来,仿佛清晨已经来临,太阳从地平线的后面爬了上来。
周围的景色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这时秦时才发现原来他们已经走下了台阶,正站在山脚下一片乱石林立的河滩上。不远处就是从峡谷中一穿而过的河流。河水湍急,冲刷着岸边的礁石,发出哗哗的声响。水声撞击山谷,又被山谷放大,颇有种震耳欲聋的气势。
秦时就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大的声音,他们刚才竟然一点儿也没听到。妖怪的障眼法,简直可以媲美现代医学的深度催眠了。
破碎了幻境的李飞天简直骄傲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它矜持地围着魏舟转了两圈,又跑回来围着秦时转圈圈,得到他一句“真能干”的评语,欢天喜地地拱一拱他怀里还在呆呆地东张西望的小黄豆。
秦时其实想把小黄豆给揣在口袋里,毕竟他们都没办法确定周围的环境是否安全。但还没等他想好怎么把拂尘哄回魏舟身边去,就听半空中一阵风声由远及近,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疾扑而来。
李飞天瞬间警觉,尾巴一甩就飞到了半空中。
秦时眼角余光瞥见一团浅色的庞然大物朝着他们砸了过来,连忙朝着魏舟扑了过去,想要将他拉开。但身后的贺知年却比他动作更快,他刚抬起手,还没抓住魏舟,身后的贺知年已经揽住他的肩膀,带着他扑倒在了一旁的沙地上,就势一滚,躲到了礁石后面。
秦时晕头晕脑地扑倒在地,忙乱中只记得用手臂圈住了小黄豆,免得啪叽一下给它拍成了小肉饼。
有什么东西紧贴着他们的后背飞了过去,疾风卷起河滩上的沙土,扑了他们一头一脸。半空中有什么东西滴滴答答落了下来,有一滴恰好落在秦时的脸颊旁边。
那是深黑色的粘稠液体,像腐败的血液,散发着刺鼻的腥臭气。
秦时隐约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等他从河滩上坐起来,呸呸呸地吐掉满嘴的沙子时,忽然反应过来第一次见到姑获鸟的时候,不就是遭遇了同样的袭击吗?!
这妖怪袭击人的手段根本就没有变过,还是那一套。但它爪子锋利如刀,当初在昌马城,不少同伴就死于它的偷袭。尤其那颗从半空中掉落下来的人头,现在想起依然会带给秦时难以言喻的惊悚感觉。
小黄豆惊魂未定,它缩在秦时的臂弯里学着他的样子呸呸呸吐了两口,注意力分散,开始低头啄身上被揉乱的绒毛。
秦时捏着它的小脖子塞回口袋里,反手拔出了腰畔的宽刀。
李飞天一击未中,反而让偷袭者险些伤到了自己人,自己也懵了一下。但它很快反应过来,一甩尾巴又冲了过去,正好挡住了偷袭者的去路。
就这么一下停顿,让所有的人都看清楚了偷袭者的真面目。
身形壮硕的禽鸟披一身浅色的羽毛,在半空中凶猛地拍动翅膀,强劲的气流掀动了地面的砂石,让秦时和贺知年都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魏舟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他站在他们身前,身上的道袍在风中扬起,仿佛自带一道屏障似的,将沙尘都阻隔在外。
秦时觉得,跟他们的狼狈相比,魏舟这会儿看上去真的像一个神仙了,衣袂飘飘,纤尘不染,不像他们,沙尘扑过来的时候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魏舟仰着头,望着着半空中与巨鸟对峙的李飞天——散发着淡淡银光的拂尘与巨鸟对峙,明明是细细长长的一条,不知怎么,就是让人看出了一种寸步不让的强硬气势。
巨鸟一双金色的圆眼,杀气腾腾地盯着面前挡路的猎物。片刻之后,它借着翅膀掀起气流,试图掀开这讨厌的小棍子。
李飞天仗着身形灵活,绕着巨鸟飞来飞去,像一个以轻功见长的武林高手,渐渐将巨鸟撩拨得有些急躁起来。巨大的身形此刻成了它的劣势,在半空中的翻转腾挪渐渐显得有些笨重了起来。
“姑获鸟。”魏舟望着它,声音清清淡淡,透着一股神棍的气息,“你本体已经受损。你这是打算跟我等同归于尽吗?!”
姑获鸟似乎想要扭头看一看是谁在说话,但它一走神,就被李飞天抓住了机会,飞快地从它两脚之间穿过,尾巴一甩,将姑获鸟的两只脚缠了起来,猛然向上一提。姑获鸟嘎的一声尖叫,重心不稳,大头朝下栽了下来。
李飞天大约也没想到姑获鸟的重量加上地心引力会连它也招架不住,它吃力地在半空中挣扎了一下,然后彻底丧失了主动权,被自己的猎物拽着,异常惨烈地摔了下来。
轰隆一声巨响,河滩上沙尘四溅,姑获鸟的体重活活在河滩上砸出了一个坑。
第63章 偷蛋贼
烟尘散开, 姑获鸟羽毛凌乱地从坑里爬了出来。
它的两条腿还被拂尘捆在一起,但坑里空间有限,拂尘又被它的翅膀压住了, 想抓它也实在施展不开, 只能翅膀着地,艰难地先把自己从坑里移出来。
魏舟指尖一弹, 一团小小的火光就从他指尖升了起来,像一只随着水流轻轻摇晃的夜光水母, 光线柔和,却足以照亮他们几人站立的小圈子。
秦时也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他一动,小黄豆就好像接收到了什么行动信号似的,十分积极地从口袋里爬了出来,拿小爪爪勾着口袋的边缘探头往外看……正好跟刚从坑里爬出来的姑获鸟看了个正着。
小黄豆又哆嗦了一下, 啾的一声,掉头扎回了秦时的口袋里。
姑获鸟却激动起来了, 一张嘴发出了一把柔和的女人的声音, “乖宝宝, 到娘这里来……快来……”
秦时也有些懵圈, 合着刚才鬼打墙的时候,人家呼唤的就不是他们,而是小黄豆啊。
但小黄豆在它身边的时候还是一个蛋, 它到底是凭借什么认出了姑获鸟?声音?味道?或者直接就是精神力方面的特征?
小小的一个瑞祥, 这么聪明的吗?!
姑获鸟越是叫唤, 小黄豆就哆嗦的越是起劲儿。秦时看不下去了,很心疼地把小黄豆拢在掌心里揉了揉, “别怕。”
小黄豆紧闭着眼睛在他的手指上蹭了蹭,有些虚弱的啾了一声。
秦时见姑获鸟一双金色的圆眼死死盯着他手里的小黄豆, 下意识的就往魏舟身后一躲,由着这位神仙挡住了姑获鸟那种要吃人的视线——这可是真·要吃人。
果然看不见小黄豆了,姑获鸟的气焰也低迷下来,有气无力地往沙地上一趴,嘴里懒洋洋的冒出女人的声音,“我没打算跟谁同归于尽,我只是想把孩子要回来。”
居然说的理直气壮的。
魏舟也有些无语,“小重明鸟已经出壳,你要回去又有什么用?”
姑获鸟叹了口气,语气居然很委屈,“可是放眼全天下,谁能有我们姑获鸟这么会养孩子?它自己的爹妈,丢了孩子都不知道……这样的货色怎配做幼崽的父母?”
秦时心想好么,它还越说越有理了。他忍不住就嘀咕一句,“那么喜欢幼崽,自己下个蛋不就成了?何必偷鸡摸狗的,专门找别人的幼崽下手?”
他话音未落就觉得不好,一探头就见姑获鸟气势汹汹的从坑边上窜起,正要朝他扑过来,一副被他挖了祖坟的架势。要不是李飞天一个用力,又将它拖了回去,只怕是魏神仙也难以抵挡它这一身要吃人的凶气。
魏舟也侧头看了一眼秦时,好像有些纳闷这小青年明明看着挺妥帖的一个人,怎么也会犯了嘴贱的毛病?
贺知年咳嗽了两声,凑到秦时耳边跟他说悄悄话,“姑获鸟是不能生蛋的。”
秦时,“……”
好家伙,原来妖怪也会得不孕不育的毛病……
他,他真的不知道哇,要是知道也不至于这么当面戳人痛脚。虽然他们是敌对双方,但拿着隐疾去戳人家的心,到底有些……嗯,不太光明磊落。
还好姑获鸟正忙着跟李飞天较劲,没看到贺知年和秦时咬耳朵的小动作,否则以它多疑又敏感的个性,怕是又要跳脚了。
贺知年也想到了这一茬,连忙赶在姑获鸟重新把脑袋转过来之前转移了话题,“你不是在昌马城?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贺知年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有些疑惑,这两个地点之间距离可不算近。
姑获鸟悻悻,“还能怎么来,当然是飞着来的。”
它是妖,又不是普通的麻雀,哪怕不能日行千里,也总比普通的禽鸟要厉害一些。这种问题到底有什么好问的。
魏舟的眉头皱了起来,“这里已经被毁坏了,你为什么还回来?”
姑获鸟挣不开李飞天的尾巴,又一次气急败坏地趴在了沙地上,语气都变得急躁了起来,“还能为什么?那些住人的地方都空了,水也越来越不好找。”
没有人没有动物,要它到哪里去找幼崽。荒原上沙鼠狐狸一类的动物倒是常见,但那种没有开启灵智的傻乎乎的小动物它又看不上……就算是姑获鸟,也是有原则的,不是什么动物的幼崽都会去偷。
“那头巨蜥呢?”秦时想起庞然大物追逐着姑获鸟的样子,就觉得背后有些发毛。那是一种绝对的力量碾压,跟他们压根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姑获鸟的眼珠子转悠两下,懒洋洋的说:“不知道。”
这两个人类都亲眼看见过它被巨蜥追着打的狼狈样子,姑获鸟虽然不是很在意,但到底也是不舒服的。
魏舟在路上也听贺知年提过他们在昌马城的经历,便也问道:“巨蜥也是从这里逃出去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姑获鸟在心里反复掂掇自己弄死这几个人的可能性,有些丧气的说:“不知道。大阵被破坏,封印松动,好些妖族都忙着逃跑,我哪儿有功夫去留意旁人?本想找人多的地方打打牙祭,但楼兰和石雀城外都有蛊雕留下的印记,我试探了几次,都不敢上去挑衅,只能继续往前跑……这个巨蜥就是在石雀城外面遇见的,它好像也在打石雀城的主意,又不大敢去得罪蛊雕,就追着我去了那个遇见你们的地方……”
在外面混的久了,哪里叫什么名字它也都知道了。一段话说得有条有理。
魏舟又问,“你跑回来的时候,巨蜥没追着你一起回来?”
姑获鸟摇摇头,毛脸上露出不知真假的惊惧,“它起初追着我跑,后来跑到有野羊出没的地方,它就不再跟着我了。我又看到了蛊雕留下的痕迹,怕跟它们对上,就干脆先回到这里来养养伤。”
说完停顿了一下,有气无力的说:“我以为这里没人……没想到感应到了崽崽的气息,就想着拼一把……”
它身上本来就带着伤,拼完这一把,也没什么力气了。要不然李飞天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把它拿下。
魏舟一时间也不好判断它说的话到底说真是假,便又问道:“你不知当日破阵的人是谁?”
姑获鸟摇摇头,“确实不知。当时发现封印松动,大家都高兴坏了,忙着跑还来不及。谁会管那些事……不过我逃出去的时候,倒是听见有人打架。”
魏舟精神一振,“是谁?”
姑获鸟又摇头,“这我也没细看。不过影影绰绰看到了一条长尾巴,有些像是水兰因家的那一窝长虫……具体是不是我可就说不好了。”
贺知年心中一动。
就在不久前他也想到了重明鸟和虺一族的水兰因,这会儿话题马上就转移到了水兰因的头上,多少有点儿巧。
贺知年凑过去悄悄问秦时,“你怎么看?”
秦时想了想,也压低了声音跟他咬耳朵,“魏神仙的问题问的不好,被姑获鸟牵着鼻子走了。”
他倒是懂一些行刑逼供的技巧,但问题就在这里……他不知道该问啥。
魏舟是来了解封妖阵被破坏这件事的。秦时对此一无所知。他们想知道的是当日在昌马城跑散的那些同伴都怎么样了,但偏偏魏舟还没有想到这一茬。
封妖阵被毁坏的时候,姑获鸟只顾着逃命,知道的信息有限。魏舟翻来覆去问了半天也没问出更多的消息,只知道它跑的时候水兰因还留在大阵里,其余的,就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贺知年抓紧时间问了问昌马城里的那些同伴,但姑获鸟当时正被巨蜥追着打,压根顾不上去考虑那些备用粮都跑到哪里去了,只记得地下室有水的那座高楼最后是坍塌了,至于里面的人是不是全部跑了出来,它就不知道了。
该问的都问了,魏舟也就懒得再废话,直接让李飞天把姑获鸟吊了起来。
秦时刚想问问贺知年魏神仙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偷人家崽崽的妖怪,就见拂尘上爆开一团亮光,紧接着姑获鸟就像是一块融化的奶油似的,在半空中被拉成了长长一条,嗖的一下就被吸进了拂尘里。
拂尘舒服地在半空中转了两圈,开心地晃晃拂子,像小动物吃饱喝足,欢快地摇尾巴。
秦时看傻了,“这……”
贺知年也有些意外,“原来是……用你的话说,是精神体。”
李飞天表现好,魏舟也想学着秦时的样子摸摸它,鼓励一下什么的。结果李飞天正急着要去找小黄豆,他的手刚抬起来,李飞天已经尾巴一甩飞走了。
魏舟的手摸了个空,悻悻的收了回来。听见两个人的嘀咕,他轻咳一声,解释说:“姑获鸟修为高,妖体可以离开本体比较远。但这个距离始终是有限制的,所以它最后还是回到了大阵里。”
“竟然可以跑这么远?”秦时觉得三观又被刷新了。他虽然不知道昌马城与大阵之间的距离,但它们分属不同的方向他还是看得出来的。
这段距离,短不了。
还有,什么没有食物没有水的……原来这偷蛋贼都是在说瞎话。
精神体只需要本体修炼出的妖力就够了,本体在,妖核在,它就可以源源不断地获得能量。
秦时感到意外的不仅仅是偷蛋贼会说瞎话,还有他们从昌马城到这里,几次三番的打交道,但他始终没有看出姑获鸟只是精神体。它这种状态,与真实的动物相比并没有什么区别——至少在秦时眼里是没有的。
它不但像本体一样偷东西、孵蛋,甚至杀起人来也毫不手软。
如果从封妖阵里逃出来的大妖怪都是这种级别,商队出入关就变得更加危险了。
第64章 画中人
大阵中的时间流逝与外界并无区别, 天光渐亮,山岚间浮动的淡青色的晨雾也缓缓散开。
从他们站立的方向可以看到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河奔向远方,大河两岸树木葱茏, 但远离河岸的地方, 草木渐渐变得稀疏,露出了戈壁大漠原本的灰黄色, 似乎与外面真实的世界连在了一起。
天地开阔,让人难以相信这里竟然只是一处虚境。
吸收了姑获鸟精神体的拂尘, 很快就凭借它与本体之间与生俱来的感应找到了封印姑获鸟的地方。
到了这里,秦时和贺知年这两个不懂道家秘术的人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姑获鸟的本体没能在大阵毁坏之后及时地逃出来了。原来,姑获鸟封印地的隔壁就是虺一族的封印地。而虺一族的封印地呈现出已经打开的状态。
禽鸟与蛇类原本就是互为天敌的关系,而且听魏舟话里的意思,它们二者之间还存着私怨, 姑获鸟大约也觉得很难过得了水兰因这一关,因此只抓住机会逃走了精神体。
秦时望着盘旋在远处土丘上的一团烟雾似的虚影, 难以相信虺一族的首领看上去竟然还没有水关山修为高。
水关山明明说过, 水兰因是虺一族在陇右道的王。
魏舟抓紧时间给身后的小白做科普, “当初虺一族的首领带着亲信逃向南方, 留下的这些同族都成了替它背锅的。水兰因作为陇右道的王,也因此被镇妖司抓进了大阵里。”
提起水虺,秦时就心里有数了。虺一族的首领, 被称为水虺的那一位, 一直被封印在尧洲大阵里。就在秦时入职之前的几年, 水虺还联合其他妖族想要闯出大阵,结果动静闹得挺大, 最后却把它自己给作死了。
秦时还记得那一段时间他爸爸总是加班,每次回家都精疲力尽的样子。他偷听父母闲聊, 才知道是水虺闹出的事,据说行动队还有人牺牲了。
魏舟又说:“镇妖司的人也是促狭得很,姑获鸟当初出卖了水虺,他们偏偏把姑获鸟封印在水兰因的隔壁。”
一禽一蛇日日相对,作为当初的告密者,姑获鸟又多少会有些心虚,在没有把握能干掉水兰因的情况下,根本就不敢轻举妄动。
盘旋在土丘上的黑影迟钝地察觉了魏舟等人的到来。它颤巍巍地抬起一个似乎是脑袋的东西……它本身就是一团黑雾,又是个条状,要分清头尾实在有些困难。
然后秦时等人就觉得黑雾里有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再一眨眼,就见一个身着愫白裙衫的年轻女子从土丘后面走了出来,冲着他们的方向浅浅行礼,“水关山见过仙师。”
一抬头视线对上秦时和贺知年,微微颌首,并没有显得多么意外。唯有看向小黄豆的时候,目光里透出了些许柔和的意味。
小黄豆也还记得她,拍着翅膀啾啾叫着跟她打招呼。
魏舟似乎对她会出现在这里也有些意外,“你们一族,怎么还在这里?”
当初镇妖司抓捕水虺,但落网的却是水兰因。但缉妖师也不是吃白饭的,很快查清楚来龙去脉,被误抓的虺族也都得到了重新审理的机会。魏舟曾经查看过镇妖司的记录,他印象中水兰因的刑期并不长。
水关山语声清淡,“头领不愿意离开大阵。”
“为何?”魏舟诧异,“我记得有人说,水兰因的老家在陇南一带,距离这里……可不近啊。”
人有家乡,妖也有。很多刑满释放的妖族,都会想方设法地回到自己的家乡去。水关山和她的族众也是为了就近守护水兰因才会千里迢迢跑到这鸟不生蛋的荒漠里来,而水兰因之所以会被困在这里,是因为被水虺推出来当了替罪蛇。
水关山似乎是在考虑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想了想才说道:“头领说,他想要找的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他死在哪里都一样。”
魏舟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是……哪里不好了?”
水关山犹豫了一下,“族中尚有几位族人被困于阵中,头领说责任在他,是他识人不明,让下属遭了这无妄之灾,因此……”
秦时听得稀里糊涂的,贺知年已经猜到了。水兰因自己得到自由,便想方设法解救了自己的属下。而解救的过程必然会引来大阵的攻击。
贺知年之前猜测是重明鸟的父母破坏了大阵,现在看来,真相似乎是水兰因破坏了大阵,重明鸟夫妇有求于水兰因,所以给他做了帮手。
土丘上黑雾散去,露出一个半卧在山石旁的黑色男子。
男子身形瘦弱,被一身黑袍衬得肌肤如雪,犹如透明的一般。一双黑曜石般的双眸静静打量来人,片刻后,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前方的石桌石椅,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他前方的空地上几块磨得光光滑滑的石块错落有致地堆叠着,有桌有椅。石块周围长着几丛花草,景色颇为清幽。
魏舟觉得水兰因已经被刑满释放,哪怕他固执的留在大阵里不肯离开,也不算姑获鸟那样的罪犯了。跟他们之间也算是平等的关系,因此稍稍犹豫了一下,就在离他最近的石凳上坐了下来,还顺便给水兰因介绍了一下贺知年和秦时。
秦时和贺知年跟水兰因见过礼,也跟着落座。秦时还顺手将小黄豆掏了出来放在自己膝上。他觉得小黄豆既然也算是妖族,多见见不同种类的妖族也没有坏处。人类在总结教育幼崽的方法的时候,还提倡要让孩子“见多识广”呢。
果然,看见小黄豆,水兰因的视线就一下被吸引住了。小黄豆也不怕他,歪着脑袋打量他,还扭过头冲着秦时啾啾叫,好像在分享什么心得。
可惜秦时听不懂。
水兰因看了一会儿就笑了起来,他抬起头细细打量秦时,唇角含笑道:“小重明鸟福泽深厚,遇难成祥……秦兄弟也是有福之人。我们闲聊时说起小重明鸟顺利出壳,都感慨人间已有数百年没有重明鸟的幼崽顺利孵化了。”
秦时,“……”
这位大妖怪情商还挺高的,挺会说话。秦时苦笑了一下,心想他在说自己“有福气”之前,一定不知道自己还有穿越的经历吧?!
从自己的世界里莫名其妙穿到这样一个穷人的命都不算命的地方,实在很难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有福之人”。
水兰因身上有一种与水关山非常相似的冷淡如水的气质,但一笑起来,却又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他生得眉眼如画,看见他,就仿佛看到了画中人。
他从袖子摸出一个小荷包,笑着说:“我和小公子的父母相识已久,也算是小公子的长辈。这是我素来把玩之物,小玩意儿,不值什么,就当是见面礼吧。”
水关山上前接过荷包,走过来送到了小黄豆面前。
小黄豆似乎明白这东西是送给它的礼物,它站在秦时的腿上小小地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回头去看秦时的反应。
秦时摸了摸它的脑袋,把它放到了荷包旁边,“这位水先生是你父母的朋友。之前水关山在地洞里救下我们,也是这位水先生安排的……收下吧。”
小黄豆像是听懂了,它用爪子按住那个深色锦缎的小荷包,抬起头欢快的啾啾叫,好像在朝着水兰因道谢。
话说到这里,秦时也不好端坐着了,他拉着贺知年起身,一起向水兰因道谢。不管人家最初的目的是啥,把他们从地下通道带到地面之上都是事实。
救命之恩,是怎么报答都不过分的。
水兰因看上去就是一副虚弱的模样,甚至连坐直身体这样的动作由他做来都显得格外费力。
“无心之举,不值一提。”水兰因气喘吁吁的说:“相反,我还要感谢二位救了小重明鸟。我答应他父母要替他们找回孩子,结果却没有做到。要不是二位,这孩子还不知会出什么事。”
秦时试探的问道:“不知它父母……”
水兰因摇摇头,“他们此刻,大约已经离开陇右一带,具体去了哪里,我也不清楚了。”
秦时又问,“不知它家乡是在那里?”
水兰因给人一种孱弱的感觉,唯有一双黑亮的眼睛还透着几分鲜活气。他轻声说道:“听说重明鸟世代居住在东海的仙岛上。可惜我从未登门拜访过。”
秦时有些失望,从他们此刻所在的位置到东海,相当于横跨整个大唐帝国。这要是搁在后世,搞不好也得来回倒两趟飞机,更别说现在这种条件了。
水兰因看出他的失落,便笑着安慰他,“小公子与你有缘,留它在身边,对兄弟你也是有好处的。”
秦时摆摆手,“我不是嫌它累赘。只是觉得……它这么小就远离父母,未免太可怜了。”
小黄豆不明所以,抬起头在他手背上蹭蹭,啾啾叫了起来。
秦时替它解开那个小荷包的时候,就听水兰因轻声说:“小兄弟是心善之人,难怪小公子愿意跟着你。”
秦时笑了笑没有出声。
荷包解开,从里面咕噜噜滚出一粒圆溜溜的小珠子。小珠子有花生仁那么大,粗粗看去像是一粒巴洛克珍珠,接近椭圆的形状,通身流光溢彩,简直要晃瞎人眼。珠子上已经打了孔,还系着一根秀气的红绳。
秦时还在琢磨这是啥东西,就听魏舟有些诧异的说了句,“妖丹?!”
秦时手一抖,险些把这摸起来温润如玉的珠子掉在地上——哪怕不久之前,在阳关城的外面,他曾经见过一堆大大小小的妖丹,但到底也没有长成这般晃瞎人眼的样子。
这颗妖丹长成这般光华璀璨的样子,可知这妖物修为不低。要知道对于妖族来说,这可是最重要的东西。若是被对手毁了妖核,多少年的修为也就化为乌有了。
水兰因修长的手指掩在口边,压着嗓子咳嗽了两声,“仙师好眼力。这是一只六百年修为的青鸾的妖丹。青鸾一族生性属火,是水妖的克星,与重明一族的习性相合。小公子将它留在身边,对自身的修炼也是大有益处。”
秦时有些敬畏的看着他,猜测这只六百年的青鸾应该就是他的手下败将了。否则他自己就是水蛇,干嘛留着与自己属性相克的妖核呢。
只有是战利品,留在身边才说得通。
第65章 真相
小黄豆对亮晶晶的东西还是很有好感的, 知道这是送给它的东西,啾啾叫着让秦时给它挂在脖子上。
秦时拿在手里掂了掂,觉得挺轻, 绳子的粗细也合适, 不会勒到它,就给它挂到了脖子上, 还在脖子后面系了个蝴蝶结。
“不会掉吧?”秦时拽着红绳试了试长短。
魏舟随口应道:“妖族自己认定的东西,轻易是不会丢的。这小东西年龄小, 但好歹也是重明一族的幼崽,这些小法术,它天生就会的。”
秦时有些酸了。要是人也有这种能耐,出门的时候就不用担心会丢银子了。
叙了旧,话题被魏舟拉回了他来这里的目的:封妖阵是如何被毁的, 以及到底逃走了多少大妖,大阵里还剩下多少?
水兰因咳嗽了两声, 瓷白的肌肤因剧烈的喘息而蒙上了薄薄一层绯色。
“是我。”水兰因对自己做过的事情供认不讳, “水虺逃走, 我的兄弟们却都被关进了这里。我不服。”
魏舟默然。
秦时和贺知年都插不上话, 只能默默地坐在一边听他们说。
水兰因半卧在山石旁,长发如水一般垂下,衬得他身形纤弱, 仿佛呼吸之间就会化成一股烟雾散去。
水关山奉上茶水, 有些担心的在水兰因身旁跪坐下来, 将水杯放在了他的手边。
水兰因淡淡扫一眼身旁的水关山,对魏舟说:“我在封妖阵里已经服刑近百年了, 镇妖司念在我服罪态度好,又是受了主谋的指使, 所以赦免了我。但比起我来,我这些兄弟们更无辜。我怎么可以丢下他们自己离开?”
镇妖司事务繁忙,尤其近些年各地妖族蠢蠢欲动,赦免水兰因是因为水虺逃走,朝廷也知道水兰因并不是主谋,所以特意做出来给其他妖族看的。镇妖司自己并没有那么多精力去一一核实他手下的兄弟们都犯了什么罪,又都判了多少年。
魏舟含蓄的提醒他,“你可以向镇妖司提交复核的文书。”
水兰因冷笑,“我交没交,魏神仙都不知道吗?可是一年一年地等下去……哪怕妖族寿命长,也架不住这样毫无希望的等待。”
魏舟干咳两声,拿起水关山送来的茶水掩饰自己的尴尬,“这些年外头是个什么情形,水大人应该也听说过,镇妖司……忙不过来。人少事多,交上去的文书总要一件一件地办。”
“可是我等不了了。”水兰因轻叹,身体向后一仰,斜靠在了山石上,脸上透出一丝灰败的颜色,“我并没有想要破坏封妖阵,我也没那个能力。至始至终,我想做的,只是救出我的兄弟们——所有责任,水兰因一力担当。”
魏舟放下茶杯,“那就来说说,大阵是如何被毁的吧。”
说到这里,魏舟停顿了一下,突然间就露出惊诧的表情。他上下打量水兰因,“你……你这是……”
水兰因微微颌首。
但不等他开说说话,又是一通剧烈的咳嗽。
秦时在旁边看着,觉得他单薄的胸膛都像是要被剧烈的咳嗽给震开了,让他忍不住生出一丝同情。
他还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孱弱的妖怪。
虽然他也知道妖怪有本体,而本体又是活的——但凡是活物,就肯定会闹点儿大大小小的毛病,这没什么好稀奇的。妖怪比人寿命长,比人类强壮,抵抗力也更强,而且还懂修炼,但这不意味着它们就百毒不侵,不会有病痛。
妖怪的本体要是受伤,精神体也会受影响的。
但水兰因作为虺一族的头领,精神体孱弱到这种程度,秦时不敢想他的本体已经成了什么样子。
或许这就是毁坏封妖阵的代价。
水兰因看到了秦时的眼睛,也看到了他眼里的那一点不忍——很久没见过这般心软的少年郎了。
水兰因微微一笑,对魏舟说:“您也看到了。我肉身损毁,妖丹的裂纹也愈来愈大……我撑不了太久了。咱们就长话短说吧,毁坏大阵的主犯是我,阵中巨蜥一族妖力充沛,他们是我的帮手。还有重明鸟夫妇,它们有求于我,不得已受我胁迫,也帮了一点儿小忙。至于大阵里的其他妖族,趁火打劫,都出了点儿力。”
魏舟颌首。
封妖阵里关着的都是什么样的妖,他心里一清二楚。这些家伙唯恐天下不乱,一旦意识到有人在破阵,一定会千方百计的参与进去。
对于重明鸟夫妇的“小忙”,魏舟也持有怀疑的态度。他跟这两位瑞祥也是打过交道的,对于他们爆炭一样冲动又急躁的性格可谓是印象深刻。
不过水兰因已经揽下了所有的责任,魏舟也不必特意去找重明鸟的麻烦。
“封妖阵被毁,外面大约乱套了。”水兰因脸上露出抱歉的神色,“我留在这里,就是等着大人们来问责。”
魏舟叹气,脸上露出沉痛的神色,“外面的乱,不是罚了你一个人就能解决的。除了大阵里逃出去的这些,还有从雁门关外一路逃到这里的蛊雕。你大约还不知道,精绝、且末、楼兰……这些地方都已经没有活人了……”
水兰因的眼神呆滞了一下,良久之后他长长舒了口气,“我没想到……”
他没想这样,没想毁掉人类居住的城池和村庄。他只想安然无恙地救出所有的兄弟,带着他们返回家乡。
“现在说这话没有什么意义。”魏舟叹气,“再说,外面的事也不该由你一人负责。”
蛊雕一族逃窜到了大漠上,一座城一座城地屠戮,这个锅不该由水兰因来背。毕竟妖族当中,像蛊雕这样成群结队的去祸害人类的栖居地,将他们斩尽杀绝的种族也是极少数。修炼不易,大多数的妖族都不会聚在一起修炼,而是更偏好独来独往。
阵外的惨象,水兰因只能说是一个推手。
秦时这个时候心里的感觉也是有些矛盾的。他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还是有道理的。就好比水兰因做事不会去想这么做对人类有什么影响,放出去的妖族会不会伤害人类。
人类在他心目中大约跟这大漠上的石头、草丛里的虫蚁没有什么区别。
但这能怪他吗?
秦时作为一个人类,他在做出决定的时候,也同样不会去考虑这样做会不会对树上的麻雀,屋外的走兽有什么影响。
立场不同,考虑问题的角度也会不同,这是谁也无法回避的事实。
水兰因虚弱的看着魏舟,说出的话却斩钉截铁,“镇妖司要怎么处置,某绝无二话。”
魏舟又叹,“我处置了你又有什么用呢?”
外面已经乱成那个样子,不是说处置了水兰因,就能将一切破坏都扭转回去。再说水兰因已经虚弱至此,能不能活到镇妖司处罚他,都还两说。
水兰因的神情也有些颓丧,他指了指水关山,“大阵里逃走了谁,留下了谁,本体妖核是否毁坏……这些事我已经让她做了详细的记录。”
水关山连忙起身,“请仙师随我去取名单。”
贺知年接收到了魏舟的一个别有用意的眼神,忙说:“我去吧。”
魏舟颌首,“你且去,小秦留下。”
贺知年愣了一下,他以为魏舟和水兰因之间有什么不能让外人听的话要交流,没想到他们会留下秦时。
秦时也愣了一下。他冲着贺知年点点头,表示自己没事。
贺知年起身,随着水关山去了收藏名单的地方。
这两人一走,魏舟看着秦时的视线就诡异了起来,“小秦,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支开老贺?”
秦时摇头。
魏舟摸了摸下巴,露出一副神棍的嘴脸,“我只是有话想问问你……你的命盘极为奇特,没有过去,也很难看清未来……你猜猜,当你突然间出现在命盘上的时候,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
秦时头皮发麻,心头也涌起一股寒意。他没想到魏舟竟然能看出这些……
“什么意思?”他的头脑有些混乱。他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执行任务的时候,被他们包围起来的大妖自爆妖核,撕开了时空。但他听魏舟的意思,似乎同一时间,在这里也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你出现的时刻,”魏舟老神在在的说:“就是水兰因自爆妖核,轰开封妖阵的时刻。”
秦时傻眼了。
他没想到真相会在这样一个场合里被揭开,原来在相同的时间,两个不同的时空里都发生了剧烈的爆炸。
就好像神秘的时空通道的两端同时被暴力破开,他这个倒霉蛋被卷入其中,瞬间从一端传送到了另外的一端。
但在不同的时空里,或者说两个平行世界里,两个大妖同时自爆妖核的几率又有多大?!而且两次爆炸还必须得互相对应上?
秦时声音发颤,“那我还能回去吗?”
魏舟有些遗憾地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你是外来之人,命盘奇特,我道行不够,看不清楚你的未来。”
秦时的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紧接着便觉得心头茫然,难以分辨自己心里到底是庆幸多些,还是失落更多谢。
一杯茶顺着石桌推了过来。
推着茶杯的手指修长,苍白的皮肤看上去仿佛半透明一般。
秦时抬头,见水兰因双眼之中带着歉意,语气也是十分柔和,“之前秦兄弟说谢我在地洞里伸出援手……此事不值一提。反而是我,对秦兄弟多有亏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秦兄弟只管提就是。”
秦时摇摇头。他走路也踩死过蚂蚁,小时候养过两只小鸡也都没养活……这些事难道也要去一一赔偿吗?!
秦时丧气的想,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第66章 水墨画卷
魏舟和水兰因后面又说了什么, 秦时没听。
他也没心情听。
虽然以前也有所怀疑,但确切的知道自己会被困在这个陌生的时空——或许它都不是历史上真实的时代,而是一个类似于“三千小世界”这样的平行空间, 秦时的心情很难开怀得起来。
魏舟和水兰因还在讨论有关封妖阵的问题, 无非就是大阵能不能修复,剩下的妖怪们又要如何处理之类的, 这些秦时不懂,他也插不上话, 只能呆呆的坐在一边考虑自己的前途问题。
如果回不去,他得想好要怎么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生活下去。
秦时掰着手指头盘算自己都有什么生活技能。
学历什么的……没用。
会更换家里的水龙头、维修热水器、洗衣机……没用。
开车、开船、开飞机……没用。
会拆卸枪\支、维修突击队装备的仪器……也没用。
他的所有优势都在这里失效了,反而短板明晃晃的暴露了出来: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野外生活的经验也不足……
勉强能算是个练家子,会打架,会使用冷兵器, 还会一点儿暗器。但比不了土生土长,从小就开始练童子功的武人。
对了, 他还是个半文盲。繁体字只会看, 不会写。生活常识也没有。
无论到哪里, 他都不认路。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不但没钱, 还没有挣钱的技能。
秦时很沮丧地抱住头。
他要怎么过生活呢?总不能真的跟着贺知年去给他做家将吧?!话说连个身份证明都没有的人,想靠一把子力气挣钱吃饭……行得通吗?!
水兰因倒是表示会作出赔偿,但他一个支撑不了多久的蛇妖, 又能补偿他什么呢?!最为迫切的身份问题, 魏舟这个活神仙倒是有可能帮上点儿忙。
秦时正胡思乱想, 就听水兰因又咳嗽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秦时的错觉,随着水兰因咳嗽的越来越厉害, 他的身形也仿佛变得透明了起来。
秦时知道,妖怪所说的妖身就是精神体, 是单纯的妖力,本质是一团能量。精神体是不会咳嗽的。水兰因此刻反应出来的应该是他本体的症状,他本体的伤势已经很严重了——妖核碎裂,蓄积在妖核中的能量一丝一缕散逸出来。等这些能量散逸光了,精神体也会随之消失。
秦时打了个冷战,“妖核碎裂,修为尽失……你还有本体啊。”
从头修炼或许很难,但对水兰因这样的大妖来说,不过是重来一遍的事,或许……也不是那么难?
水兰因一只手放在唇边,指尖还沾着一点嫣红。他盯着指尖的那一点红色,颇有些惆怅地摇了摇头,“修炼一事,于我而言只是意外。再说我本体也受了伤,要养回来不知要多久……费那事做什么。”
秦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这个水兰因,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随你们处置吧,反正老子也不想活了。
秦时可以确定了,不是自己产生了幻觉,而是水兰因的身影真的在慢慢变浅。像墨水在清水里化开,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双腿都已经变成了雾蒙蒙的一团空气。
在他们的头顶上,清晨的光线已经被不知何时而起的乌云遮挡住了。
乌云挡住了太阳,却挡不住太阳散发的光芒,反而在乌云之上映出了一道圆环,像一道虹,却又呈现出诡异的暗色。
魏舟叹了口气,“妖也是天地间的灵物。大妖陨落,天生异象。”
水兰因靠回了山石之上,五官都已经有些模糊的脸上露出一个有些释然的浅笑。而聚拢在他周围的薄雾在他面前分分合合,凌乱的线条慢慢地归拢在一起,形成了一副水墨山水的画卷。
小桥流水,屋宇宛然,远处是隐没在细雨中的山峦。这似乎是一副南方山村的生活场景。
屋门被推开,一个头挽双髻的小丫头蹦蹦跳跳跑了出来。
不知为什么,明明只是烟雾缭绕中随意勾勒的画面,秦时却有一种每一根线条都精工细琢的感觉。小丫头圆嘟嘟的脸蛋也显得格外传神。
他寻思,这大约是水兰因记忆里的画面?
小丫头的周围出现了星星点点的黑影,她手里捧着碗,开始往地上撒东西。
大约是在喂鸡。
她像是突然间看到了什么吓人的东西,手里的碗一扔,转头蹬蹬蹬跑了。秦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在篱笆的后面,看到细细的黑色一条。
小丫头跑走之后,很快又跑了回来。她有些紧张地捧着另外一个碗,哆哆嗦嗦地放在了篱笆旁边。
明明吓得要死,偏偏又心软得不行。
秦时看到这一幕,心中都生出了一种柔软的感觉来。
爬在竹篱笆上黑色线条绕了下来,凑近了那只小碗。
下一秒,小碗变大了,细细的小黑蛇也变得粗大了一些,喂蛇的小丫头也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托着腮蹲在一旁看着黑蛇喝水,脸上已经没有了惧怕的神色。
雾气凝成了一扇窗,窗户半开。从外面望进去,喂蛇的少女正在收拾东西,但她的动作却慢吞吞的。她停下来,冲着窗外叹了口气。
“小蛇,”少女惆怅的说:“我不想嫁人。”
烟雾散开又聚拢,变成了陌生的小庭院,少女挽着妇人的发髻,正蹲在墙角的水井旁边洗衣服。
她瘦了许多,神情也有些呆滞。唯有在夜幕降临,她偷偷摸摸在窗外放一碗清水的时候,双眼之中会闪动着鲜活的光彩。
秦时站在封妖大阵里,旁观了一个女子从小到大的半生光景。
他看到女子在婆家操持家务,到了吃饭的时候却只能缩在院角,捧着残破的小碗吃一口剩饭,也看到她的丈夫醉醺醺地回来,抓着她的头发往门框上撞。
鲜血从女子的额头流下来,她却望着画面之外,做一个无声的口型:“不要过来……听话。”
女子挨打慢慢成了家常便饭,在她丈夫的家里,她仿佛是一个奴仆,谁都可以伸手打她。
她身上的衣服越来越破烂,人也变得越来越憔悴。
又一天,女子的婆母将她按在井台上殴打,画面突然间剧烈地晃动起来。面相刻毒的老妪回头,露出惊恐的表情。
老妪的手还拖着女子的手臂,整个人却吓得不住后退,却在女子摔倒的瞬间站立不稳,一头摔进了水井里。
女子呆滞的看着这一幕,眼里渐渐浮起了恐惧的神色。她转头望着画面之外,抖着手指了指远处,“快跑啊……”
画面再转。
老妪被人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死去,女子却被丈夫痛殴,然后捆着手脚,架在了村头的柴堆上。
女子安安静静地看着身边的人影来来往往,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宁静。看到自己的丈夫站在柴堆之外声泪俱下地哭诉,她甚至还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她的笑容却激怒了旁观的村民,他们愤怒地点燃了火堆,还有不少人冲着火堆里的女子扔石头。
画面再一次剧烈晃动。
女子隔着火焰望了过来,眼中恐惧的神色里慢慢滋生了一种仿佛是喜悦的亮光。她开始挣扎,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
“快走啊!”
然而火焰仿佛越来越近了。画面开始跳动,村民们神情惊恐四下逃跑,柴火堆被大力撞开,熊熊火焰跳跃着,点燃了散开的柴火,烟雾升腾,充满了整个画面。
烟雾散尽,画面再一次亮起来的时候,变成了荒无人烟的山坡,山坡周围是茂密的竹林,一道小溪从竹林中穿过,潺潺的水声仿佛女子轻柔的嗓音。
她躺在坡地上,浑身上下都是伤痕:烧伤的痕迹、刮擦的痕迹,额头和脸颊都有伤,头发也乱蓬蓬地披散在身后。
她艰难地凑在溪水边喝水,掬起清水洗去了脸上的脏污。当她回过头来的时候,仿佛又变回了小山村里那个笑容明媚的少女。
这一次,她没有说“你不该来”,她只是露出自己最开心的模样。
“我知道你会来。”她双眼闪亮,脸上虽然笑着,眼里却流下泪来,“我就知道……”
一条黑色的蛇尾从她身边闪过。
它就在她的身边,已经有她的手臂那么粗了,也有力气去捕杀比它自己还要大的猎物。但在人类的面前,它仍然只是个没什么用的长虫,想救人,却只能卷着她在地上拖着走,让她浑身上下蹭出了那么多伤痕。
女子温柔地摸了摸这一截黑色的蛇尾,慢慢地向后靠了过去。她似乎是想靠在竹子上,但身体却滑了下去,重重地摔倒在那里不动了。
黑色的蛇尾迅速滑开。
片刻后,一只白皙修长的半透明的手探了过来,微微颤抖着,凑近了女子的鼻端。
烟雾散开,消失在了半空中。
山石畔,水兰因的精神体淡薄得仿佛吹一口气就会散开。他抬起袖子挡住了半边脸,声音含着笑,那笑意却更像是轻嘲,“我还很小的时候,受了伤,找不到吃的东西,又被村民追着打,奄奄一息的时候爬到了她家的篱笆外。”
“她照看我很久,我才又活了过来。再后来,每一次受了伤,我都会去找她……她有了好吃的东西,也都会留给我。”
“别人看到我都会露出厌恶恐惧的神色,会尖叫,会拿石头砸我……唯有她,她不怕我。”
“这世界到处都是冷的,唯有她是暖的……”
“我为她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给她挖了个坟……是不是很可笑?”水兰因笑了起来,“她甚至都没看过我变成人形的样子。”
秦时避开了目光,不敢再看他。不知怎么,水兰因脸上明明在笑,但那笑容却给人一种他心中恸哭的感觉。
“阿叶……”
水兰因轻叹。
叹息声轻不可闻,随着最后一丝精神体缓缓散开,消失在了微凉的空气里。
第67章 一线生机
水兰因的精神体消散之后, 水关山带着魏舟去了他给自己搭建的树屋。
树屋建在山坡上一株可以俯瞰整个山谷的松树上。妖怪们生命太长,活着的时候有大把的时间去琢磨很细微的事,因此水兰因的树屋也修建得极精致。有门有窗, 窗外还用陶罐养了一株开花的植物。
看上去有些像秦时在幻境中看到过的村女年少时的家。
水兰因的本体就在树屋里盘了起来, 硕大的脑袋软绵绵地垂在一边。它身上到处都是伤,说一句皮开肉绽也不为过, 甚至铺在身下的草垫都被血迹染成了红色。
它的本体与水关山相似,是浓墨一般的黑色, 光滑、冰冷。有光打在上面的时候会折射出一种颇为奇妙的虹彩,像宝石似的。
大约活的年头太长,它的额头两侧有鼓起的核桃大小的硬包。如果他还活着,或许有朝一日就能由蛇化蛟。
秦时始终以为自己的立场是站在妖族的对立面的,但现在, 看到水兰因额头上那两个有可能长出犄角的硬包,心里也难免生出了几分惋惜。
他觉着水兰因这种跟整个封妖阵去较劲的行动, 看上去就像是……自己找死。
他自爆妖丹冲击大阵, 本体承受不住封妖阵的反噬, 妖丹就更不用说了。精神体都已经散了, 那妖丹估计都碎成渣渣了。
魏舟看到这一幕,心里也是有点堵的。
他来这里寻找破开封妖阵的主犯,结果主犯自己就伤重而死。镇妖司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去阴曹地府惩罚一个死去的妖怪。至于从犯……从犯太多了, 如今镇妖司正处于多事之秋, 实在不好扩大影响, 闹得人尽皆知。
“虺一族那些逃出封妖阵的族众……镇妖司会作好记录,”魏舟郁闷的说:“日后再有违规之处, 数罪并罚。”
暂时也只能这样处理了。
水关山把水兰因交代她整理好的名单都交给了魏舟和贺知年,表示自己火化了水兰因的尸骨之后, 会将他送回年幼时生活的那个小山村去安葬。
“我们这个族类其实并不喜欢群居。”水关山眼里含泪,“头领阴差阳错走上了修炼的道路之后,想方设法召集同族,将自己的修炼之法广而授之,这才让西北一带几近灭绝的虺族重新焕发生机。”
秦时之前在地洞里的时候,还诧异这一族的大蛇们竟然成群结队的行动。要知道,体型较大的蛇类似乎都没有群居的习惯——原来这里头还有这样的缘故。
秦时就有些佩服水兰因,他确实是一个合格的头领。
“虺一族在人类世界里的名声并不好,走到哪里都会被欺压。族众也颇为寥落,要不是有头领领着我们到处寻找合适的栖居地,西北一带能活下来多少族众都是个未知数。”水关山说着,又流下眼泪。
秦时和贺知年心里都赞同这样的说法,只有在地广人稀的大西北,虺一族才有更广阔的生存空间。否则要是某地出现了大量的毒蛇,这种异象不但会引起镇妖司的注意,也会引来天敌或者其他的大妖怪。
“虺族的大头领之前对我们不闻不问,但是等我们族群的势力发展起来了,他又跑来占便宜,说什么要团结一心之类的鬼话。”水关山愤愤道:“等他自己做坏事捅出了大娄子,引来了镇妖司,他就把锅甩给我们,自己带着亲信跑了。”
这些话水兰因之前也讲过,只是他讲的时候语气平淡,不像水关山这样带着浓烈的怨气。
秦时自己在后世是知道这位有名的虺族头领的。水虺嘛,它被封印在尧洲大阵里,括弧:什么年代封印的,不详。
听说水虺即便被封印了也依然不老实,满肚子坏心眼。千百年来一直靠着吞噬同族的妖力来强化它自己的修行,从来不把同族的生死放在心上,简直坏到家了。
就在秦时入职的前几年,这个毒蛇头头借着一次地震的机会,联络了大阵里其他的大妖,想要逃出封妖阵。最后被第六组的人堵回了大阵里,打得魂儿都没了。
那一仗的详细情况都封进了档案里,但队里流传的小道消息还有不少。据说那一仗第六组有战友牺牲了,封妖大阵也是那个时候被发现出了问题,很多大妖的封印都松动了,于是它们动起了歪心思,暗搓搓地拧成一股绳跟第六组对着干。
再后面的情况秦时就不知道了。他级别太低,一些涉及绝密的消息他没有权限接触,只知道当年的那一场动荡之后,封妖阵里少了好些大妖怪。后来封妖阵被技术组修复,大阵里安稳了好一阵子。
秦时忍不住安慰水关山,“水虺这种坏心眼的东西,走到哪里都想着利用别人来成全它自己。你放心,它没有好下场的。”
他的语气笃定,水关山只以为他是在安慰她。但魏舟却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另外的一层意思。
他深深的凝视着秦时,暗暗揣测在他命盘上那个小点突然亮起来之前,他到底是哪里的人?又怎么会知道镇妖司的事?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借尸还魂,觉得秦时这具身体或许是一位死去的缉妖师,生前曾经与水虺打过交道,所以才会对它的秉性这般熟悉。但也有一点说不通,这具身体真是缉妖师的话,没理由他和贺知年以前没见过他。
魏舟正满脑子盘算着秦时的来历,就听水关山说道:“仙师,我家头领留了话,待您这里验明正身,便让我一把火烧了他,送回老家去安葬。”
秦时忍不住问了一句,“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水兰因这样的大妖,就这么轻飘飘的死了,让秦时有一种不大真实的感觉。
水关山反而有些意外,看了秦时一眼,没有出声。
魏舟再一次将目光投注在秦时身上,神情若有所思,“原本是没办法的,但换了是你……说不定……”
秦时听的一头雾水,他转头看了看贺知年,见他也是一脸听不懂的神色。
魏舟走到水兰因身前,抬手在硕大的蛇脑袋上比划了两下。秦时站在他身后,没看清楚,依稀是画了个字诀。
下一秒就觉眼前一花,魏舟的手已经伸到了他面前。摊开的手心里,一枚黑色的圆珠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秦时看呆了。他注意到这枚珠子上布满了细碎的裂纹,就好像一堆碎渣被强力胶水给黏在一起了似的。但珠子的表面却氲着一层柔和的宝光。
他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测。
“拿着吧,”魏舟叹了口气,“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它已是亡者之物。唯有你……唯有在你这里,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水关山脸上也流露出急切的神色,好像生怕秦时会拒绝,忙说:“我家首领说了要给秦兄弟一些补偿。您拿着这东西,去琼华楼就可以将我家首领寄存的谢礼取出来。”
秦时接过了水兰因的妖丹,“一线生机……什么意思?”
水兰因肉身都要被火化了,总不会再活过来吧?!
魏舟摆摆手,“你以后就知道了。”
秦时,“……”
魏舟和贺知年在水关山的带领下,用了六七天的时间把整个封妖阵走了一遍。大阵损毁的情况、被封印在这里的大妖的情况,都要写成文书,上交给镇妖司。
秦时终于发现了,若说镇妖司千百年前流传下来什么传统,那就是写报告了。
出任务的时候,不管是他们跟妖怪发生了口角,还是几方妖怪发生矛盾让他们做仲裁……只要是在工作中,哪怕多放了一个屁,都要写进报告里上交领导。
简直苦不堪言。
秦时一想到精疲力尽下了班还要熬夜写报告的痛苦经历,哪怕隔着千里万里,仍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临时的勤杂工,秦时没有参与到如何处理封妖阵后事的讨论中去。只知道不少妖怪的精神体都跑了。
对于普通妖族来说,精神力不够强大,要跑也不能够离开本体太远。但被封在大阵里的妖怪有一算一,当年都是为祸一方的恶霸。像姑获鸟那样能一直跑到昌马城去,也不是什么少见的情况。
接下来的几天,魏舟和贺知年联手,捕获了几个游离在大阵附近的精神体。它们要么是反应比较慢,还没来得及跑远,要么是在外面浪荡了一圈,惹了祸,想把大阵当成一处合适的藏身之地,特意跑回来的。
这些被抓获的精神体都喂了李飞天。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精神体都那么好对付,也有殊死反抗的。甚至他们还遇见了一头猿猴精,这家伙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精神力强大到了接近姑获鸟的程度,而且他被魏舟他们找到的时候,正在试图隔着封印炼化自己的本体。
不得不说,这个想法本身是非常聪明的,只是施行起来非常困难。首先妖族的身体是处于被封印的状态,外围还有大型的法阵,封印这东西发明的初衷,就是为了隔绝妖族的精神力。
大阵外围的法阵被毁坏,给了猿猴精一个进出大阵的机会。还好魏舟早有准备,指挥李飞天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个庞然大物给捆了起来,送给李飞天做了宵夜。
秦时目睹这一幕,心里隐隐觉得比起魏舟和李飞天,他们第六组处理妖怪的手法有些过分温和了。
第六组是个纪律单位,做什么事都要讲究规矩。人有人权,妖也有妖权,如何对待封印中的妖怪,自有一套公开透明的流程。像魏舟这样,直接抓住一个作乱的精神体喂给自己的法器,在第六组是绝对不行的。
秦时也不会天真的觉得魏舟的做法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只是感慨一下时代不同了,大环境和人类本身的意识也发生了改变,纪律什么的自然也不会遵循同样的标准。
他这会儿要是跟魏舟提起什么妖权,别说魏舟了,妖怪们首先就会觉得他是个大傻子——这个时代的普通百姓的命尚且如蝼蚁一般,更何况是妖呢?
再说,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网开一面?做了错事,伤害了别人,总得承担相应的后果。
用魏舟的话说,“修炼不易,所以镇妖司封印妖族的时候留有余地。但若是放过了作恶的精神体,镇妖司要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那些遇难的普通人,不明不白地被妖怪所害,他们在地下能魂魄安稳吗?!”
大阵外围已经损毁,逃去外面作恶的多是妖族的精神体。在封妖阵无法修复的情况下,毁掉这些精神体确实是最妥帖的办法。
精神体被毁,妖核中蕴含的能量一点点被外力抽走,这相当于将大妖们的毕生修为毁于一旦。大妖们若想彻底修复妖核,再次踏上修炼之路,还不知要过多久。
但不管怎么说,大阵里外总算可以安稳一段时间了。
水关山无心参与镇妖司的缉妖师们执行公务。她处理好水兰因的后事,就带着他的骨灰离开了封妖阵。
她要去的地方是江南的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据说那个小山村的后山有一片极美的竹海,绵延数十公里,竹林深处甚至连最优秀的猎人也无法通行。
在祖祖辈辈口口相传的故事里,很多年前,曾有一条小蛇在竹海深处修炼成蛟,在某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飞上了天空。
水兰因不会飞。他们一族是走地的妖族,天性就是离不开土地的。但他可以在草尖上御风而行,或者在水中疾行。唯有精神体可以带着他的灵魂一直飞到最接近月亮的地方。
如今,他终于自由了。
第68章 不明觉厉
又一夜。
秦时于凌晨时分睁开眼, 看见远处的山岚笼罩在晨雾里,仿佛罩着一层轻柔的灰蓝色的细纱。
山岚的后面,天幕正退去厚重的暗色, 透出一抹隐约的亮光来。
水声从远处传来, 隔着一段距离,听起来有些模糊, 夹杂着鸟雀早起时欢快的鸣叫,让人油然生出了一种惬意的错觉——其实即将来临的白天, 并不是多么舒服的。
对于秦时而言,又是当牛做马的一天。
在第六组的时候,封妖阵的检修与维护是技术组的事。技术组有一群疯狂科学家,也有一些道门传人,甚至还有一个专门的小组研究袁神仙和李淳风留下的各种书籍资料。
秦时在他们眼里, 属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那一拨,遇到的问题也大多是“新式武器怎么用”或者“新设备还有什么隐藏功能”这一类的, 没人会主动给他们讲解怎么维护封妖阵法, 而且涉及到不同部门的技术秘密, 他们自己也不会特意去问。
秦时就只知道封妖阵运转是要依靠被封印的大妖们的精神力的, 无数的妖核,是保证封妖阵正常运转的最主要的能源。大妖们若是停止修炼,自己会变得孱弱, 最后甚至会彻底消失。他们若是奋发图强, 勤勤恳恳地修炼, 大阵从他们的妖核里提走的精神力也就越多,阵法也就越加牢固。
这可真是个黑色幽默。
秦时还曾经猜疑过, 大妖们到底知不知道实情,要是知道, 大约每次修炼的时候心里都在骂人吧。
想出这种招数的袁神仙,还真是……挺损的。
秦时不懂奇门遁甲之术,这里面的计算太复杂了,不是学过高数物理就能学懂的。再说魏舟也不会把这些秘术讲给外人听。他只是把秦时和贺知年当成了两个免费劳力,指挥他们把大阵里的一些东西摆放到合适的位置上。
比如水兰因靠过的那块巨大的山石,就被两个人推着,一路推到了河边。用魏舟的话说,水边的空地有一个“眼”,必须要这么大的石头才能镇得住。
秦时睁大眼睛也只看见一片平坦的河滩,别说“眼”,连个浅坑都没有,于是猜测此眼非彼眼,魏舟又在说什么宗门里的术语了。
午间休息的时候,贺知年设套抓了几只野鸡,在河里洗干净,架起火堆来做烤鸡。
能在封妖阵里出没的都是妖怪们的精神体,精神体是用不着吃人类的饭食的,因此整个大阵里也没有什么生活物资,更别提什么油盐酱醋了。
茶叶倒是有一包,还是水关山带进来孝敬水兰因的。
秦时对水兰因抱有好感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水兰因喝茶的习惯是十分接近后世的,都是清水泡茶饮用,而不像这个时代的茶道那般复杂,不但要捣碎,还要放盐和调料。在秦时看来,那是汤,不是茶。
可惜水兰因就那么死了。秦时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那颗黑色的妖丹,无声的叹了口气。他还没来得及跟他交朋友呢。
要知道饮食习惯的接近是很能拉近两个陌生人的距离的。
秦时捧着茶杯刚叹了口气,就见旁边伸过一只手,手里还拿着一块烤得焦黄的鸡肉。
秦时道了谢,接过烤好的肉啃了一口。虽然没有什么咸淡味儿,但肉质本身还是很美味的。
至少比干饼子好吃。
头顶上传来一阵焦急的啾啾啾。
秦时一抬头,就见一团奶黄色的影子笔直地掉了下来,他连忙伸手接住,上下检查这小东西有没有哪里受伤。
小黄豆没什么记性,每一次看见吃的,都不管不顾的往下跳,也不看看高度是多少,秦时总担心它会扭到爪爪,或者干脆把自己给摔瘸了。
这两天秦时跟着魏舟干活儿,就把小黄豆托付给了李飞天,让它帮忙带娃。李飞天自己吃妖怪的精神体吃得肚子滚圆,一玩起来压根想不起小黄豆还需要吃饭这个事实。小黄豆又贪玩,玩起来就没心没肺,这就导致每次李飞天把它驮回来的时候,小黄豆都是一副饿死鬼的模样。
“马上好,马上好,”秦时见它张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手里的烤肉,连忙替它吹了吹,“太烫。”
小黄豆被他放在地上,可怜巴巴地围着他的腿啾啾叫。
贺知年看的有趣,又见秦时手忙脚乱地帮着它把烤肉撕碎,便也动手帮忙,将撕开的鸡肉放在了一旁洗干净的大叶子上。
小黄豆很警惕地闻了闻,抬头冲着秦时叫。
秦时知道这是在问他能不能吃的意思。
魏舟说这也是重明鸟的天性,它对自己的家人天生就有着极为深厚的感情。它是在秦时手中孵化,对它来说最亲近的人始终都是秦时,贺知年对它来说,或许只是一个“爹爹身边的熟人”。
秦时有些好笑,又觉得挺暖心。他拿过贺知年身边的大叶子,把自己撕碎的鸡肉放在一起,推到了小黄豆的面前,“吃吧。”
没有调料,肉质又鲜嫩,很适合喂孩子。
小黄豆蹭蹭他的手指,开始埋头大吃。李飞天围着它转悠两圈,却始终没有得到小伙伴的关注,寂寞地落在了魏舟的肩膀上,自闭了。
魏舟一边吃饭,一边给两个免费手下科普自己的工作进度。
秦时听不懂什么五行元素,听的晕头晕脑。但魏舟的意思他还是听懂了,那就是留在这里的大妖怪们死的死逃的逃,如今仍然被封在大阵里的几位也没有了妖核。大阵没有足够的能源,最好的办法就是彻底关闭它。
秦时有些很迟疑的问他,“大漠上有水有树的地方太少了……”
魏舟叹了口气,“我懂你的意思,但这里的山和树更多的都是阵法本身制造的幻象。这河水,其实与外界的地下河流并不相通,它的起\点和终点都在大阵之内,消耗的是大阵本身的能量。”
秦时,“……”
没听懂。
不明觉厉。
贺知年见秦时用眼神向他求教,可怜巴巴的样子简直跟小黄豆一模一样,不由得一笑,“大阵本身,就是一件法器。如今这件法器里没有厉害的大妖镇着,威力大不如前。流落在外的话,有可能会落在心怀叵测之人的手里。”
秦时震惊了。
对于秦时来说,妖怪的特性、精神力的特性、这些都是可以用科学来解释分析的。第六组的研究所干的就是这个工作。
但法术,从根本上讲是违心的,是不科学的。哪怕见识过了敦煌城关外的守护阵法和李飞天的种种奇异之处,但是面对“封妖阵是一件法器”这个结论,他还是懵住了。
贺知年就觉得秦时两眼发懵的样子特别可爱,忍不住在他脑袋上呼噜了一把——嗯,一段时间过去,他的和尚头已经留长了不少,额头上方那一撮已经可以捋到耳朵后面了。
秦时的发质偏硬,留板寸的时候都是根根直立的状态,留长了垂下来一些,反而显出几分柔顺。让他整个人看上去也温和了许多,不再是初见时棱角分明的感觉。
贺知年在他头发上捋了一把。虽然短了点儿,但摸起来手感还是不错的,又顺又滑,秦时跑起来的时候还会来回晃动,带着丝绸一般光滑柔润的质感。
不知怎么,贺知年心里就冒出了这样的念头:这小子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应该不错。但他受到的又不是普通贵族家庭那种六艺精通的培养方法,道术也不通,贺知年前两天还问过魏舟,西域诸国可有什么比较偏门的隐世大族?
魏舟想了半天,说了一堆什么驯鹰、冶炼兵器之类的,但贺知年听在耳中都觉得跟秦时有些搭不上边。
这小子还懂得用沙漠上的药石来配药,可见他以前也接触过缉妖师的工作。
在镇妖司,退役的缉妖师都是有登记的。但一时半会儿,贺知年也想不出来有哪一位前辈退役之后跑来西北一带隐居的。
他怀疑秦时是某个退役的缉妖师的后代。
从理论上来说,缉妖师的下一代至少有一半儿的概率也会是缉妖师。但遗传这种事不是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的。通常情况下,有着神兽血统的半妖,其后代里只有三分之一或者更小的概率会生出拥有神兽血脉的孩子。
镇妖司选拔缉妖师的时候,也不会把一个家族里所有的孩子都征召入伍。有些半妖家族子嗣众多,除了上缴国家的,还会留下几个返祖出了神兽血脉的孩子,由退役的缉妖师亲自培养。
毕竟天赋难得,身为缉妖师,深知人妖之间形势险峻,没人会放任这样的孩子浪费自己的天赋。他们会举全族之力来培养他——在天赋异禀的孩子被朝廷收走之后,家族也需要有能力出众的后辈守卫族人,光耀门楣。
贺知年觉得,秦时就是这样一个被缉妖师家族培养起来的秘密武器,或者说未来的一家之主。
贺知年怀着深深的疑惑向魏舟打听,魏舟却摇了摇头,用一种戏谑的眼神看着他,打趣他说:“那些大家族培养出来的继承人一个一个都鬼灵精,哪有他这么傻的?”
“傻吗?”贺知年转头去看坐在远处河滩上休息的秦时,见他放松四肢瘫在一块礁石上,枕着双臂笑眯眯的看着小黄豆在他胸口蹦蹦跳跳,像个傻爸爸似的,时不时还哈哈笑两声。
贺知年,“……”
好,好像是挺傻的?
第69章 仙术
休息够了, 李飞天又驮着小黄豆兴高采烈地飞上了天。
魏舟带着贺知年和秦时将封妖阵里每一处地方又检查了一遍,然后带着人沿原路退了出去。
大阵里外时间有偏差,他们离开之前是下午, 太阳即将下山的时候, 但沿着那条修在山壁上的台阶小路走出大阵之后,才发现夜色将尽, 朝霞刚刚给东边的天空镀上了薄薄一层绯色。
太阳要出来了。
贺知年拉着秦时往后退,在他们上方, 李飞天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十分识趣地驮着小黄豆飞远了。
秦时远远看着,魏舟在地裂而成的峡谷边盘膝而坐,双手掐着指诀,好像在念什么咒语。
秦时出了会儿神, 忽然觉得不远处的那一道地裂似乎……缩小了。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再看时, 那道横亘在大漠之上的裂口竟然真的在收缩, 就像有无形的大手推着两扇门缓缓合拢。
秦时揉了揉眼睛, 觉得在他和那一道地裂之间似乎隔着一道屏障, 透明的、微微晃动的屏障,像盛夏时分的路面上蒸腾扭曲的热气。
从这种诡异的视角看过去,裂口处弥漫出来的光线也有些扭曲, 像活物般在越来越明亮的晨光里扭动着, 变得越来越小, 最后收缩成了一个巴掌大的东西,啪嗒一声, 落在了魏舟面前。
魏舟踉跄两步,整个人都虚脱了似的站不住。贺知年连忙伸手扶住他, 魏舟就势在沙地上坐了下来,整个人都透出一股颓丧的感觉,仿佛手指头都累得抬不起来了。
秦时连忙走过去,见沙地上静静躺着一枚巴掌大小的铜镜。
铜镜镜面朝下,背面朝上,圆球形的镜钮居中,周围铺开三层花纹。内圈是八卦纹,中间一圈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神兽,最外一圈刻着秦时看不懂的符文,其间饰以山水纹,透着一股厚重感。
秦时盯着图纹中仰头咆哮的白虎,暗暗对意识海里的团子说:“看,等你长大,也会是这般威武。”
“哼,你别以为骗得过我。”团子不领情,“你刚才明明想的是:团子这小货一天到晚只知道傻吃傻睡,也不知啥时候才能长成这样……”
秦时,“……”
竟然真让它知道了。
秦时嘿嘿一笑,暗搓搓地安抚炸了毛的小战友,“那我们一起努力呗,你反正要长大,长成个无所事事的无赖地痞也是长大,长成一头真正的神兽也是长大……你乐意怎么选?”
团子不吭声了,似乎也在透过秦时的双眼默默地打量铜镜上先祖威风凛凛的模样。
魏舟将铜镜拿起来,前后左右地看了看,叹了口气。
秦时脑海里浮现出尧洲大阵的模样,心里暗暗猜测它会不会也是古时候的神仙们炼制出来的某个法器?
铜镜?罗盘?或者玉佩?
这样一想,真是……三观都要重组了。
秦时艰难地黏贴自己碎裂的三观时,团子在意识海中开始呱噪起来了,“那个镜子,有先祖留下的气息。”
“什么气息?”
团子想了想说:“大约就是我们之间这样联系的……嗯,精神力。”
精神力这个词儿它是跟秦时学来的。
秦时猜测,大约铜镜炼制的时候加入了某种跟白虎、不止是白虎,而是四大神兽都相关的东西。或者是身体的某个部分,或者干脆就是妖丹一类的东西。
这些饱含着精神力的东西融进了铜镜里,给铜镜注入了磅礴的能量。正是这些能量,支撑起了整个封妖阵。
而铜镜存在的意义,就是作为一个结实无比的电池,用来收纳这些来自神兽们的能量。
太阳升了起来,黑夜带来的虚妄的温情彻底消失不见了,眼前的世界只剩下蓝天和天空之下的黄色土地,宽广得一眼望不到边际。
这里是生命的禁区,妖怪们被流放的地方,是许多人眼里世界的尽头,是吃人的大漠最真实的模样。
狂风卷着沙尘枯草从荒原上滚过,发出鬼哭一般的啸叫。天空也被渐渐成型的沙尘暴笼罩上了一层不祥的黄色。
风暴正在酝酿之中,很快就要来了。
魏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让李飞天把那几匹跑走的马又赶了回来。
几匹马看上去还是很有精神的样子。这让秦时有些怀疑法器里的时间流逝与外界有差异,或许对马儿来说,他们也只是离开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他们从大阵里离开的时候准备了充足的水,魏舟还指挥两个壮劳力割了马草。
几人抓紧时间喂了马,便动身沿着来路狂奔而去,想要抢在沙尘暴来临之前找一个合适的躲藏地点。
秦时这个时候就觉得魏舟的仙术好像也不是那么过硬。他怎么就没有掐算到外面会有大风暴呢?他们在封妖阵里多住两天,躲过这一场风暴再出来不是更好吗?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已经封闭的法器就算是魏舟也没办法让它打开。
李飞天也顾不上带着小黄豆玩了,卯着劲儿在前面飞,替大家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天色迅速阴沉下来,风声越来越响亮,远处原本还是灰蒙蒙的一片,渐渐的,像是出现了一堵深色的墙,如同海面上掀起的巨浪一般翻卷着朝他们逼近。
初看时,秦时觉得那堵风墙移动的速度并不快,但他们跑出一段之后,却发现他们与风墙之间的距离竟然在迅速地缩短。
贺知年也发现了,他勒住马,对魏舟说:“不能再跑了。”
他们再跑也跑不过大漠里的暴风。
魏舟也停了下来,抬头去寻找李飞天,就见它远远的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朝着魏舟的方向俯冲下来,嗖的一声从他面前飞掠过去。
魏舟却仿佛从它那里接收到了某种信号,对身后的两人说:“左边,半里地光景,有一处山坳。我们去那里。”
秦时还在琢磨他跟李飞天到底是怎么传递信息的,贺知年已经见怪不怪地打马从他身边跑过,头也不回地喊了他一声,“快走,愣什么神呢?”
秦时连忙跟上,小声问贺知年,“法器怎么说话?”
贺知年一回头,看见秦时已经接住了从半空中跳下来的小黄豆,正将它按回口袋里,不由一笑,“法器不会说话,但法器自带器灵……这是魏舟说的。”
“你看见过器灵?”
贺知年摇头,“魏舟大约是能看见的。”
之所以说“大约”,是因为魏舟从来不在人前提这些事。他坚守着修炼者和普通人之间的界线,不该普通人知道的东西,一个字也不会往外说。
秦时觉得,器灵这种称呼很像是古时候修仙故事里的设定。后世的人恐怕没有人会信这个。但话说回来,后世也没有李飞天这样神奇的法器。
秦时只能猜测这种炼制法器的技术曾经真的存在过,只是后来失传了。
李飞天找到的那个山坳其实是两座石头山之间形成的一个夹角。
这一片戈壁滩上的山都不高,最高的山坡也就十多米的样子,看上去就是一整块的石头突兀的从地底下一个一个冒出来,组成了一片石头丛林。
山石中不知含有什么奇特的矿物成分,看上去黑黢黢的,迎着光的一面还会反射出星星点点的贝母一般的荧光。
两座石头山或许是多年来互相挤压的缘故,各自有一部分相邻的山体挤压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不足二十平方的石洞。
石洞内部的结构活像一个买顶楼搭着送出去的憋屈的小阁楼,只有屋顶中间还略微高些,边缘处几乎挤压到了地面,勉勉强强可以躲得下他们和三匹马。
魏舟在洞口布下了一道结界,最后一笔刚刚落下,狂暴的沙尘就从他们头顶上方山呼海啸一般奔涌过去。
石洞里的光线一下昏暗下来。
秦时这个时候又觉得魏舟的法术……也不是那么菜了。至少有这样一道结界在,洞口就像装上了一道玻璃门似的,他们躲在洞里可以看见外面遮天蔽日的黄沙,却没有沙尘冲进石洞里来。
秦时拍了拍胸口,手脚瘫软地坐了下来。
马儿知觉敏锐,异常的天气情况也让它们感到紧张,它们不安地在原地踏着蹄子,发出一阵阵嘶鸣。
贺知年走过去抚摸着它们的鬃毛,低声安慰它们。秦时却觉得爬都爬不动了,只顾着瘫坐在那里喘粗气。小黄豆再一次爬出了他的口袋,好奇地左右张望,冲着结界外翻卷的沙尘暴啾啾叫。
它还太小,虽然凭借本能察觉了外面那些尘沙的危险,但因为有家长陪在身边,它的畏惧就维持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就重新变得天不怕地不怕了。
它顺着秦时的胸膛爬下来,在他盘起来的腿上蹦跳两下,见李飞天正不安分地围着那几匹马绕圈子,它啾啾叫了两声,朝着李飞天蹦跶过去。
秦时的手落在身旁的沙地上,他发现这里的沙土要比外面的细腻一些,捏在手里也有些泥土那种发粘的感觉。
沙土里埋着一些黑色的小石子,红豆大小,看上去像是外面那些灰黑色的山石,某些角度之下还能散发出贝质的荧光,像是从山石上掉落的碎屑。
秦时纳闷的只是它们大小形状都差不多……难道是因为这里风大,石头被卷在风里,都经过了大自然的打磨?
秦时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警觉来。他左右看看,后背慢慢坐直,一只手搭在了刀鞘上。
这个石洞并不大,一眼扫过去基本上什么都看到了:脚下是日积月累堆积起来的沙土,头顶上方是黑色的石块,凸起的锋楞呈现出互相挤压的状态,看不到有什么缝隙。当然因为洞里光线昏暗,高处的缝隙里到底有没有什么东西,他其实并不能看清楚。
秦时想到这里忽然一个激灵,他感觉到了一丝微风从脸颊旁边拂过,这风里还带着尘土呛人的气味儿!
山石之间是有缝隙的,并且这缝隙还与外面是连通的!
这其实是非常正常的事。在漫长的地质运动当中,山石互相靠近、挤压,谁也不让着谁,于是形成了这样一处夹角,而彼此挤压的过程中,多多少少会留下缝隙。
但秦时不知怎么,一想到这里并不是与外界隔离开来的,心里就生出一种格外不安的感觉——这里真的是无主的地界?
他们觉得安全的地方,会不会有其他的生物也感觉到这里安全,然后把这里做成自己的窝?
靠近洞口的地方,李飞天在绕着魏舟低空飞行,长长的拂子垂下来,上面挂着一个小黄豆。小黄豆跟着它玩过很多次飞行游戏,还是头一次被李飞天吊起来打秋千,乐得不行,两只小翅膀都快呼扇成电风扇了。
贺知年在他的右手方向安抚马匹,唯有秦时最靠近石洞的里侧。
秦时警觉的姿态引起了另外两人的注意,贺知年也不自觉地握住了刀鞘,“怎么了?”
秦时不知道怎么了,他只是觉得不安,觉得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他。
秦时猛然回头,视线望向头顶上方。
就在那里。
他捕捉视线扫过来的路径,然后顺着这路径找到它的来源。
就在黑黢黢的山石的夹缝里,一张小小的、只有蚕豆那么大的人脸正伏在山石上居高临下的打量着他。
第70章 腐蚀
秦时冷不防与一双骷髅般黑洞洞的眼窝对视, 汗毛都竖了起来。但不等他看清楚,那张鬼脸又嗖的一下缩回了石缝里。
贺知年连忙走了过去,“怎么了?”
秦时惊魂未定, 指了指头顶上方, “一张脸。”
贺知年,“……”
贺知年打量着秦时, 心想难道是出现幻觉了?!在大漠里行走的人总是处于神经高度紧绷的状态,比较容易产生幻觉。
秦时喘了两口气, 指着头顶那一道缝隙说:“不知道什么东西,蚕豆那么大,白色,像一个骷髅头的形状。”
贺知年莫名其妙。
魏舟却吃了一惊,一下子跳了起来, 伸手抓住正跟小黄豆玩的不亦乐乎的李飞天,头也不抬地开始在地面上画符。
他的动作太突然, 小黄豆一个不留心被他甩到了一边, 晕头晕脑地掉在沙地上打了两个滚, 可怜吧唧的啾啾叫了起来。
秦时连忙把摔傻了的孩子捡起来, 安抚地摸摸头,“李飞天要画符,保护咱们……”
他捂住胸口, 觉得随着魏舟画下符纹, 有一种剧烈的能量波动在石洞中开始振荡, 震得他心跳都开始加速,有一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贺知年的感觉也跟他差不多, 他向着洞口的方向退了两步,脸色稍稍发白。
“怎么回事?”秦时艰难的提问, “做法?”
贺知年也挺难受,“应该是加固一下保护的结界。”
毕竟山洞里还有别的生物,只靠门口一道结界,等于是把他们自己封在了山洞里,逃都没地方逃了。
魏舟此刻所做的,就是在山洞里隔离出一个小型的安全区。
秦时很快就知道了,引得他和贺知年胸闷心悸的源头并不是魏舟握着李飞天在沙地上落下的符文,而是从石头的缝隙里潮水一样涌出的虫子。
黑色的虫子,大一些的有桃核那么大,小的也就跟蚕豆差不多大,浑身漆黑,唯有背后仿佛印上去的一般,顶着一个惨白的骷髅图案,迅捷无比的朝着他们包抄过来。
秦时连忙将小黄豆塞回了口袋里,小黄豆还晕着,两只爪爪扒着秦时的口袋虚弱的叫了一声,“唧!”
虫群潮水一般的涌动似乎凝滞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霎间的事,它们又恢复了活力,迅速地攀爬过来。
魏舟手下不停,额头却渗出汗水,“以前听人说起过,有人在荒漠里遇见了鬼面虫……不知道是不是这东西。”
秦时咽了一口口水,觉得口腔里满满都是干涩微苦的味道。
他缓慢的向后退了一步,脚下一顿,似乎踩到了什么。秦时垂眸,用鞋尖踢开沙土,看到了埋在沙土下方的一截腿骨。
被什么东西污染成了斑驳的灰黑色的、人类的腿骨。
秦时收回视线,背后却有种凉飕飕的、发毛的感觉。
贺知年没看到那一截腿骨。他手中握着刀鞘往前探了探,感觉到前方似乎张开了一道薄膜,在他的刀鞘上微微一阻,便由着刀鞘探了出去。
结界已经张开了。
贺知年试探的用刀鞘将冲到最前面的鬼面虫拨开。他不想一开始就用过激的方式激怒对手,或者当它们感应不到杀气,就会自己主动离开呢。
离得近,他也看清楚了虫子的模样:外形偏细长,浑身布满了坚硬的灰黑色的硬壳,前端探出一对锋利的钳子,有些像蝎子,或者就是蝎子的变种。而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白色的骷髅头,细节毕现,就印在它们的背后。
自然界有很多昆虫身上都会长出类似于骷髅的图案用来恐吓自己的天敌,比如鬼面天蛾。但它们不会主动攻击人类,也没有什么杀伤力。
贺知年就是因为想到这一点,才想试探一下。如果能让它们主动退开就最好了,毕竟他们来这里也只是为了躲避沙尘暴。
秦时却没有这么乐观。
小黄豆鸣叫的时候,虫子们那一下停顿太明显了,他很难注意不到。重明鸟是什么呢?是瑞祥,可以克制邪祟的神鸟。
能受它克制的,又会是什么好东西?
“小心!”秦时提醒贺知年,他觉得这些虫子没那么简单。他想起刚才在沙地里看到的小石头,灰黑色的外壳不就跟这些虫子一模一样?
所以那其实是虫卵吧?!
秦时一想起刚才他还拿手在土里拨拉,就有些犯恶心,恨不得把爪子剁了。
他把小黄豆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贺知年脚边,果然就见涌上来的虫子们呆滞了一下,缓缓地避让开一个半圆形的缺口。
等他把小黄豆捡起来,虫子们又飞快地将那一块缺口填上了。
“确实可以克制邪祟,”秦时得出结论,“但是能量太小,作用有限。”
就震住了鞋垫那么大一块地方,管什么用呢。
秦时摸了摸小黄豆,叹了口气,“好好长大吧,乖孩子。”
迟早有那么一天,它会长成一只拥有强大力量的神鸟,到那时它就可以真正保护自己的亲人和同伴了。
小黄豆不服气地想窜出来,被秦时按住,正要抗议,却见秦时俯身过来在它脑袋上亲了一下,“乖,不闹。”
小黄豆抬起小翅膀按了按被他亲过的地方,水汪汪的圆豆眼看着秦时,讨好的叫了一声,乖乖缩回了口袋里。
贺知年的刀鞘已经探了出去,冲在最前面的虫子被他拨开,有些发懵的在原地转圈,然后它们就像是被激怒了似的,振动翅膀,发出一种尖利的吱吱声。
整个虫群都躁动了起来。
在他们身后,魏舟厉声喝道:“退回来!”
贺知年不等他出声,就知道自己的试探算是失败了,连忙收回刀鞘,身体也下意识的往后退。但看到他动了,虫子也一下子提速了,窜得最快的几只虫子直接跳起来落在了刀鞘上。
贺知年随手一甩,没想到虫子并没有如他预想的那般被甩开,反而牢牢地吸附在刀鞘上。
贺知年露出意外的表情。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刀鞘上被虫子爬过的地方竟然开始泛黑溶解,像遇到了什么腐蚀性的液体。
秦时看到这一幕也吃了一惊,连忙用自己的刀将这几只仿佛要将刀鞘吃下去的鬼面虫拍掉,拉着贺知年退进了结界之内。
紧跟着他们的虫子噼里啪啦地撞击在一道无形的薄膜上。
秦时松了一口气,转头去看魏舟,却见他有些狼狈地坐在地上,肩膀上搭着李飞天,一人一器灵看上去像是刚跑完五千米。
察觉到秦时在看他,魏舟摆了摆手,“我,我没事,就是一天之内两次动用法力,消耗太大了,一时间有点儿缓不过来。”
秦时想起他对着封妖阵念念有词的样子,反应过来原来收回一个法器也是需要动用精神力的。
再扫一眼李飞天,他想这小东西虽然是器灵,但它不是有身体的妖怪,能有一个存储精神力,或者说妖力的妖核。它上天入地所动用的能量,肯定是法器自己运转的过程中,从天地之间吸收来的。
这样一想,所谓的法器不就是一个进化出了自动充电功能的蓄电池吗?!
李飞天赶路的时候一直在帮他们在前方探路,刚才又协助魏舟布阵,蓄电池里头的存货估计也快耗光了。
秦时感觉有些棘手。
他不懂结界,从不知搞一个结界出来要耗费这么多力气。李飞天在封妖阵里的时候,明明吃了好多妖怪的精神体。还是说,魏舟在收回封妖阵的法器时,又将这些能量都耗掉了?
从隔着一道结界的洞口望出去,可以清楚的看到沙尘暴正在外面肆虐,咆哮声震耳欲聋,仿佛地狱打开缺口,将十八层地狱里的恶鬼都释放了出来。
没人知道沙尘暴会持续多久,或许几个小时,或许几天……魏舟的精神力还能支持那么长的时间吗?
一旦魏舟力竭,结界消失,他们都会暴露在野外的环境里。人的力量是无法跟风暴相抗衡的,他们会被狂风推着走,会很快迷失方向。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条件下活着走出大漠。
贺知年也想到了这一点,眉头皱了起来,“要不试试用火?”
魏舟摇摇头,“先留着。等我撑不住的时候再说。”
他们随身携带的物资有限,火折子就那么几根,拿出来当柴火用是不可能的。魏舟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再用火来拖延时间,或许能让他们等来新的转机。
没错,就是拖延时间。哪怕是没有战斗经验的人也看得出几根火折子是对付不了外面潮水一样的虫群的。
顶多会因为怕火的天性有所迟疑,放慢攻击的速度。
贺知年看看堵在洞口的结界,再看看小结界外围密密麻麻的虫子,不由得露出了发狠的表情,“不如,就撤掉洞口的结界吧,只护着一个结界,你还能省点力气。”
有结界在,他们一时半会不会有危险,但虫子们却会被狂风卷走。
“你疯了?!”魏舟吃了一惊,“你以为只靠一个小结界我们能抗得过这一场风暴?你以为我是谁?神仙吗?!洞口的结界打开,不止虫子会被刮走,咱们也要完啦!”
第71章 黑白配色
魏舟吼了贺知年一句, 就闭着眼睛开始盘膝打坐。李飞天老老实实地攀着他的肩膀,长长的拂子像一条尾巴似的垂下来,一动也不动。
小黄豆扒着秦时的口袋看了半天, 也没见李飞天动一下, 抬起小脑袋冲着秦时啾啾叫。
秦时从它豆粒大小的眼睛里看出了真切的关心和担忧,它大约想不明白平时跟野马似的上下乱窜的小伙伴怎么突然就没动静了。
“累了, 要睡觉。”秦时也不知道要怎么把“电池耗空了,正在充电”这样复杂的内容给它解释清楚, 只好摸摸它的小脑袋哄它说:“你也睡。等你睡醒,李飞天也睡醒了。”
小黄豆蔫蔫的,明显还不想睡觉。
它跟秦时撒了一会儿娇,开始将注意力投向结界外涌动的虫子——黑白两色实在太过醒目,又不停地动来动去。
“啾。”小黄豆从秦时的口袋里爬了出来, 跃跃欲试想跳下去,被秦时一把捞住, 顺利降落在了他的军靴旁边。
离他最近的鬼面虫有些躁动起来, 然后缓慢的、不甘不愿地让出了一块空地——还真就只有鞋垫那么大。
秦时啼笑皆非。
小黄豆显然还没有察觉自己的威慑力在虫子看来……嗯, 就只有这么大一点儿。它好奇地朝着结界蹦跶两步, 看到虫子们同步后退,还十分骄傲地扬起脑袋冲着秦时啾啾叫。
意识海中,秦团子蠢蠢欲动。
秦时有些心累, 这种家有二宝的感觉哟, 哄了大的哄小的……
“你还不能出去。”秦时只好跟它讲道理, “你是我的杀手锏,要到他们的招数都不管用的时候, 才能让你上……”
“呸!”秦团子不上当,“你上次就这么说, 说我是大佬,最后出场什么的。结果到后面你就嚎了嗷呜一嗓子,就又把我撵回来了!”
秦时想不起来了,“我说的?”
秦团子哼了一声,转过身拿屁股对着他,尾巴还很生气地晃来晃去。
秦时就觉得这小货好像又胖了一圈,上次他注意到它的尾巴,还只有筷子头那般粗细,现在再看,少说也有锅铲子那般粗细了,黑环套着白环,毛茸茸的十分漂亮。
看看,同样是黑白配色,他家团子多好看,外面那一群虫子长成了什么鬼样子……
秦团子感应到了他的心理活动,傲娇的哼唧一声。
“再等会。”秦时跟它讲道理,“团子,你得养精蓄锐,一旦把你放出来,就是我们全都不行了,再没有办法的时候。”
秦时自己还没有那么强大,精神力也是有上限的。过早放出秦团子,耗费的还是他自己的精神力。
困境里,每一根能量丝都是宝贵的。
秦团子不吭声了。
秦时松了口气,抬眸望向贺知年,“你刚才说什么?”
刚才只顾着哄孩子,模糊听到贺知年似乎说了一句话,但他当时忙着安抚秦团子,没有听清楚。
贺知年的神色已经平静了许多,“我知道。”
秦时没跟上他的思路,愣了一下,“什么?”
他们刚才被风暴撵着跑了许久,贺知年的头发有些毛躁起来,几缕碎发从额头耷拉下来,让这张英气的面孔多了几分落拓焦躁的凶悍气。
“我知道风暴可怕,”贺知年轻轻吁了口气,像在勉强按捺心里的躁动,“我只是不想被困在这样的小地方……之前有几个兄弟就是被泥石流困在了一处山洞里,后来……”
秦时的心紧了一下。
缉妖师或许要比普通人皮糙肉厚,但却不代表他们长着铜皮铁骨。被野兽袭击,一样会受伤,会……死。
贺知年的呼吸声有些急促,“他们遇到了一群毒蜘蛛。”
秦时久久无语。
他有些理解贺知年焦躁的情绪从何而来了。泥石流和毒蜘蛛,与他们此刻的处境几乎是一样的:一边是大自然发威,一边是看似弱小但却致命的对手。
不用问,那些遇见了蜘蛛的人,都没能活下去。
“我们不同,”秦时又拍拍贺知年的肩膀,“我们有魏神仙,有李飞天和小黄豆。还有……”
还有秦团子。
秦时没有忽略虫子出现的时候,那种被精神力冲击的感觉。所以他猜测作为纯净精神体的秦团子,对于这些小东西也是有威慑力的。
他跟着魏神仙在封妖阵里好吃好喝地住了那么久,可以说精神力正处在战力的巅峰状态。把团子放出去,能震慑的绝对不止鞋垫子那么大一点儿地方。
秦时在第六组的时候,研究所的研究员曾经专门针对秦团子系统地做过一些试验,结论是普通的蚊虫、蟑螂壁虎一类的小动物,感应到秦团子的存在直接就跑了。稍微厉害一点儿的,比如一些毒虫、蛇、狐狸、鬣狗之类的,会跟团子厮打,胜负在五五之分。
而开启灵智的小动物,通常都会主动向团子示好。
至于再大一些的野兽……
试验程序倒是安排上了,可惜没等他排到试验的那一天,他就被命运大神送到了这个妖怪横行的大漠里。
秦时回过神,就见贺知年已经在靠近结界的地方蹲了下来。
秦时也凑过去,还没蹲下,就忍不住倒吸一口气,“你刚才不会就是注意到这个,才会撺掇魏神仙把洞口的结界打开吧?”
贺知年没有回答他,只是伸出手,试探地摸了摸结界下方,靠近地面的地方。
这个时候洞外的光线已经接近夜晚,靠近石洞里侧的地方就看不清楚什么了。但结界之外挨挨挤挤的虫子们反而更显得分明,仿佛一个个缩小了的骷髅头在哪里堆叠,挨挨挤挤的,让人看得心头发毛。
结界像一个全封闭的帐篷,于是鬼面虫就一个摞着一个,不知疲倦地沿着结界的外壁向上爬。而在靠近地面,鬼面虫最多的地方,结界已经呈现出了一种不祥的灰黑色。
贺知年让他看的也是这个:虫子们正在试图腐蚀掉阻挡它们前进的这一层薄膜。
秦时转身去看魏舟。魏舟仍闭目打坐,在昏暗的光线里看过去,秦时只觉得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惨白。
秦时心头砰砰直跳,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结界。这东西就好像一层透明的塑料薄膜,手指按上去,甚至可以触到结界另一边的虫子:坚硬光滑的硬甲、簌簌乱动的小脚爪……一个挤着一个,迫不及待的想要冲破屏障,一饱口福。
秦时缩回手指,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被虫子腐蚀过的地方,似乎要比高处的结界略微柔软一些。
它继续变软,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会被虫子们咬穿,露出一个洞口来吗?
秦时的手指刚从薄膜上移开,薄膜上就反射出一点儿微弱的亮光。
秦时转头去看,就见搭在魏舟肩膀上的拂尘像被扭亮了开关似的,浑身上下散发出淡淡的白色的荧光。
在这种光线之下,结界外面白色的骷髅图案都仿佛活过来了一般,从黑洞洞的眼眶里透出邪恶不祥的气息。
或许是被同伴焦虑的情绪所影响,魏舟终于睁开眼,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都老实坐着!我还没死呢!”
秦时,“……”
秦时捞起小黄豆,这小货正要去啄结界外面的鬼面虫,不知死活的劲头看的秦时太阳穴突突直跳。
小黄豆抗议地啾啾叫,一扭头却见李飞天长长的拂子轻轻地晃了晃,立刻注意力转移,发出一声欢快的鸣叫,“唧!”
秦时盘着腿在魏舟面前坐下,顺手摸了一块肉干,撕碎了放在小黄豆面前,“乖,吃饭,别打扰李飞天。它还没睡醒。”
它还在充电呢。
小黄豆确认了李飞天的拂子再没有乱动,有些失望地凑过来吃饭。
秦时这才腾出脑子问一问魏神仙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您还能挺多久?”
魏舟被他这过于直白的问题噎了一下,没好气的上下打量他,“咋的,就指望我一个人挺着?”
秦时心里一动。
魏舟摊手,似笑非笑的看着秦时,“要对付虫子,靠人去打是打不过来的。要么用火,要么用水,要么用药……这些条件,咱们一个都没有。”
说着,魏舟伸手在发髻旁边挠了挠——他的小手指甲留得比其他几个手指头都要长,又长又尖,一指甲能戳死人的感觉。秦时每次看到都会瞬间回忆起以前搭地铁的时候,被女孩子的高跟鞋踩中脚面的痛感。
“要说太好的办法,我也没有。”魏舟说:“无非就是我先挺着,结界撑不住了就打发李飞天去吓唬它们,它要是也挺不住……那就没办法了,秦兄弟,怎么也该轮到你的小宝贝上场了吧?”
秦时不确定魏舟是不是在诈他,“您见过?”
魏舟想了想,“阳关城那一夜,小道就在城墙头上,虽然距离远了些,但该看到的都看到了。”
秦时了然。
魏舟从来没有跟他提过这件事。秦时以为那一夜团子发威魏舟并没有看到,眼下看来,人家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至于我的结界,大约还能坚持一个时辰吧,不能再久了。”魏舟说:“这些虫子的唾液里有毒,我还得专门分出一部分灵力来化解这些毒\素。”
“您觉得……它可以对付这些虫子?”秦时这样问并不是拦着不让秦团子出来,他只是想从魏舟这里得到更多的有关精神体的信息。
魏舟想了想,给他举了个例子,“人遇见猛虎、毒蛇,哪怕以前只是听说过,也会害怕,会想要逃跑……物种不同,血脉不通,彼此之间是有压制的。”
秦时心想,他这意思就是说四大神兽的血脉,对大部分野兽来说,都属于天敌的级别?
“那缉妖师还是神兽的后裔,”秦时反问,“妖怪们还不是打的不亦乐乎?”
至少从秦时的角度来看,很少有哪一个成名的大妖因为“神兽的血脉”这种东西就躺下来认输的。
魏舟用那根诡异的长指甲挠挠头,露出一点苦恼的神色,“所谓妖怪,都是开启灵智的。有了思考的能力,就会衡量得失,行事不完全是依靠天性。”
秦时思索了一下,接受了这个解释。
他在沉默中感受到了命运沉甸甸的分量。
有的人生下来就属于老天爷赏饭吃,有的人……不想吃这一口,老天爷也要按住他的腿脚,掐着他的脖子硬往里塞。
秦时叹了口气,惆怅的说:“我是白虎一族的。我父母也是。”
他爹后来有一次喝多了,跟他悄咪咪的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说他们秦家为了子孙后代的血脉问题操碎了心。
秦爸相亲的时候特意选了白虎一族其他姓氏的姑娘,也是为了这个原因——秦妈姓李,也是白虎一支的。他们相亲的时候,秦妈在第六组从事信息工作。
可以说,秦时是一个根正苗红的缉N代。
“白虎。”魏舟没搭理两个人之间的小动作,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垂在他肩膀上的拂尘,用一种比秦时还惆怅的语气说:“白虎一族好久没出现过有出息的子弟了……”
秦时想说在他的那个世界里,各族都很久没有出现过他这样的特例了。但犹豫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毕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魏舟惆怅完,一抹脸换上了一副兴致勃勃的嘴脸,“你的小老虎多大了?”
“不算大,还小呢。”秦时警觉的看着他,顺便感应了一下秦团子的反应,发现它也对魏舟这副狼外婆的嘴脸有些打怵。
秦团子看上去比前段时间又肥壮了一些,看上去圆滚滚的。
“灵力足吗?”
秦时心想原来这些修道的人把精神力称为灵力。
他扫一眼结界之外,发现鬼面虫已经在结界外面摞起了一尺多高,而结界的下方已经变成了它们身上的那种泛着荧光的灰黑色。
秦时的心脏又开始砰砰跳,“你看见了吗?结界好像……”
“你想说被腐蚀了?”魏舟的脸色不知怎么也变成了灰黑色,他冲着秦时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嘴灰黑色的尖牙,“怎么,你还没看出来吗?它们就是我,我就是它们。”
第72章 秦傲天
秦时一个激灵, 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还是昏暗的石洞,洞口一张透明的薄膜隔绝了外面翻卷的黄沙,但周围的石壁却仿佛在山呼海啸的风暴里瑟瑟发抖。
夜晚尚未来临, 温度却已经降了下来, 结界也并没有发出亮光。秦时说不清刚才是他太过疲倦睡着了,还是这个石洞, 这些鬼面虫聚集在一起,散发出了什么致\幻的成分。
贺知年背对着他蹲着, 像是在评估结界的牢固程度。魏舟的脸色白的像鬼一样,正盘着腿闭目打坐。李飞天仍然一动不动地攀附在他肩上——这些画面都和他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小黄豆也还在他的口袋里熟睡。秦时摸了摸口袋,垂眸看向结界的边缘,鬼面虫在那里已经堆积了将近一尺高,被它们踩过的结界确实如梦里所见的那样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灰黑色。
秦时揉了揉太阳穴, 一时间有些分不清现实与幻境,甚至想不起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但他能看出魏舟的情况确实不太好了。
贺知年回头, 微微挑起的眉梢带着疲惫的神色, “醒了?”
秦时觉得这一觉比不睡还累, 他抹了一把脸, 眼神里稍稍恢复了清醒,“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不到半个时辰。”贺知年说着, 唇角微微向上一挑, “就那么坐着迷糊过去了。小黄豆还想跟你耍赖, 看你没动静,才蔫蔫地爬回口袋里睡觉去了。”
秦时摸摸口袋, 也不由得一笑。
他发现现实的情况比他在梦里遇到的还要糟。魏舟并没有梦中反派那种彪悍的实力,他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色了, 而且仔细看的话,他的脸颊上已经多多少少有了一丝与结界上相似的灰黑色。
李飞天也依然是一副没有充上电,至少没有充满电的状态,一动不动地搭在魏舟的肩膀上。
“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贺知年在秦时身边坐了下来,轻轻吁了口气,“好消息是风暴比起咱们刚躲进来的时候,已经变小了。”
秦时留神倾听外面的动静,似乎……并没有小多少。
“坏消息呢?”秦时挑眉,他还以为贺知年会问问自己想要先听哪一个。但事实上贺知年并没有那么无聊,人家直接就说了。
贺知年迟疑了一下,“结界大约支撑不了多久了。”
秦时回想起梦里魏舟呲着牙说他就是虫子的画面,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这可比结界的坏消息还要吓人。
“还能挺多久?”这个问题问出口,秦时再一次产生了分不清现实与幻境的眩晕感。因为同样的问题,他在梦境里也问过了魏舟。
贺知年很小心地在泛着灰黑色的结界上摸了摸,像是在试探它的柔软程度,“大约……两刻钟。”
秦时飞快地扫一眼洞口的方向,“那……风暴呢?”
贺知年摇摇头,“一个时辰,或者……一天,两天。大漠里的风暴,没人说得准。”
秦时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哪怕是放在最后的办法,也不能真的等到结界失效的最后一刻。否则鬼面虫蜂拥而上,他们未必来得及做出反应。
贺知年见秦时呆呆的看着他,以为他还在等解释,便耐着性子说道:“我们上一次从玉门关出关的时候遇到过黑风暴,一直持续了两天。后来被蛊雕包围了,还没开打,又遇见了沙尘暴。那一次时间比较短,蛊雕刚撤走,风暴就停了。结果蛊雕又给我们杀了个回马枪……”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依偎在洞口的马匹忽然躁动起来,一边喷着鼻息,一边踏着蹄子往后躲,好像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猛兽。
贺知年一下卡了壳。
他看见秦时的身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下一秒,一个比他的拳头大不了多少的毛茸茸的圆脑袋从秦时的身后探了出来,眨巴着一双冰蓝色的水汪汪的圆眼睛好奇的打量他。
贺知年,“……”
在他的注视下,毛茸茸的小东西神气活现地抬起一只毛爪子在秦时的腿上挠了两下,发出一声稚嫩的嚎叫,“嗷~”
贺知年也随着它的动作,看清楚了它的长相:它长着一身雪白的、泛着银光的绒毛,绒毛上遍布着黑色的条纹,脑门上还顶着一个威风凛凛的“王”字。
这是一头幼小的、体重略有些超标的白虎幼崽。
贺知年虽然曾在阳关城外见过它一面,但再一次近距离的看到它,他还是没出息的看呆了——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战宠,多少缉妖师心心念念一辈子也没见过的存在,比小黄豆可稀罕得多了。
更让他傻眼的是,这小老虎一冒头,随着它一声稚嫩却霸气的嚎叫,结界外面挨挨挤挤的鬼面虫竟然齐齐一僵,迅速地向后退开了,给结界的外围留出了一道半尺宽的空地。
不知是不是虫子的后退给马匹带来了某种安慰,面对幼虎的时候,马儿们虽然还表现的有些惊恐,但却慢慢的安静了下来。
空地上污渍斑驳,都是虫子留下的痕迹:灰黑色的粘液,被虫子的脚爪拖成细长的丝状物,有些黏在沙地上,有些黏在虫子的身体上,让人看了就有些反胃。
但最重要的是,虫子们忽然就安静了,不再发出那种令人牙酸的摩擦甲壳的声音。
贺知年眼尖,注意到最靠近外围的一圈虫子不约而同摆出了同样的姿势:头向上扬起,身体伏低,脑袋上两根细长的触须警惕地摇来晃去,如临大敌。
秦时随手在秦团子的脑门上撸了一把,“团子、老贺,你们都互相认识的,就不用再介绍了。团子还没见过魏神仙吧?”
后面一句话是说给小老虎听的。
秦时也注意到了虫子们异常的反应。
早在团子一出现,马儿就躁动不安的时候,秦时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团子诞生于他的意识海,从客观的角度来说,他的精神力水平就是团子的能力的上限。
但他不会让周围的小动物惊悸,团子却可以。
这里头的道理,大约就是小动物们害怕的并不是人或者动物的形态,而是能量本身带来的威慑力。
秦时无法把自己的精神力释放出来,但团子直接就是一团能量体。这就好比一个电池,它里头存储再多的能量也不会叫人害怕,但一个普普通通的电\棍,因为可以释放高压电流,可以伤人,就会让人产生畏惧心理。
白虎的大眼睛圆溜溜的,冰蓝色的眼睛带着婴儿般的清澈懵懂。它的耳朵和爪子甚至还是浅浅的粉色,但白虎一族身为神兽天生的霸气却已在它身上初具雏形。
贺知年被轰碎的三观艰难地重新粘合在了一起,“好家伙……好家伙……”
他围着还不到他靴筒高的白虎转悠了两圈,眼睛都亮了,“这是又长大了不少啊。我说你们俩都咋聊天的?就跟魏舟的李飞天似的?”
秦时还没来得及回答,贺知年又自己嘀咕上了,“不,应该不太一样,拂尘是法器修出了器灵,团子是你的意识海里分化出来的……我上次就想问你了,你咋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儿?”
秦时拼命使眼色。
但秦团子显然已经听见贺知年的吐槽了,忿忿地在地上刨了两下,“你看!我被人笑话了!你跟他重说,就说我叫秦傲天!秦大虎也行!”
在秦团子看来,叫大虎也比叫团子威风。
秦时伸手在它脑袋上弹了一个脑瓜崩,“团子只是小名,你要是再叨叨,大名也叫秦团子。”
秦团子晃晃尾巴,憋屈的闭嘴了。
贺知年索性在秦团子身边坐了下来,两眼放光的近距离打量小神兽。
身为缉妖师,他没有秦时那种因为见证了秦团子的出生和成长而潜移默化滋生的“家长”视角。在他看来,这就是一个缩小版的、尚未成长起来的大杀器——就像二郎神的哮天犬,谁不想拥有一个同款呢。
秦时听他一个人嘟嘟囔囔,完全没有了平时沉稳的模样,忍不住就想笑,“至于吗?还哮天犬……”
他忽然一愣,以前怀疑过的问题再一次冒出头,“二郎神,我是说杨戬……他不会也是个缉妖师吧?!”
贺知年摇摇头,“真实的历史上有没有这么一个人都不好说呢。”
“四大神兽、黄帝、女娲、《山海经》……”秦时掰着手指头数给他听,“这些听起来不也像故事?”
但在镇妖司的档案当中,这些都是货真价实存在的。
贺知年摊手,这个他就真的不知道了。
沮丧的秦团子终于被贺知年狂热的、追捧的目光给安抚到了。它抖一抖毛茸茸的耳朵,抬起一只爪子搭在了贺知年的膝盖上,“人类,你很有眼光。”
贺知年只听到了一声糖度超标的“嗷呜”,但他却注意到随着它的这一声嚎叫,圈子外面的鬼面虫又躁动起来,还有的竟然踩着同伴的身体手忙脚乱的往后方跑。
前面的往后面跑,但后面的虫子却依然卯着劲儿往前挤,于是……虫子们自己杠上了!
贺知年眼睛瞪得老大,转过身冲着秦团子拱了拱手,“秦小侠,了不起。”
秦团子淡定地坐在秦时的腿边,尾巴却摇得欢快。
秦时坐在它旁边,一边留意外面的风暴,一边却有些悬着心。他不确定这样的状况,自己到底能支撑多久。
就在这时,魏舟撑起的结界晃动了一下,像一个肥皂泡似的,啪的一声破开了。洞口的结界也跟着晃动起来,仿佛一层被狂风拂动的塑料布。
秦时和贺知年的心都揪了起来。
洞口的结界晃动片刻,又坚\挺地稳固下来。
魏舟的眼皮动了动,在昏暗的石洞里睁开了眼睛。他打坐了许久,但脸上的倦色却怎么都掩不住,好像熬夜加班的打工族。
李飞天仍然一动不动的在他的肩膀上靠着。
魏舟首先看到的是偎在秦时腿边的秦团子,然后注意到石洞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腥臊气,这令刚刚打坐醒来的他有种呼吸困难的感觉。
结界破开他当然是有感觉的,但还没等他再次撑开一个新的结界,就见秦时身边的小灵兽小跑两步,抬起爪子按住了一只正要振翅飞起的鬼面虫。
魏舟,“……”
小灵兽这么活泼的吗?!
第73章 坚如磐石
秦团子往前这么一窜, 虫子群里顿时就炸了窝,就好像它身上绑着炸\药包似的,轰的一下, 虫子们不要命的向后面乱扑腾, 一眨眼的功夫就在它周围让开了一片二尺见方的空地。
秦团子自己都懵了一下,被虫子们的反应速度吓到了。
秦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抓它做什么……”
团子低头看看爪下的鬼面虫,虫子瘫在那里一动不动。团子拿爪子小心翼翼地拨拉拨拉它, 虫子软绵绵的,好像已经被它一爪拍死了。
秦团子失望地收回爪子,刚一转头,就见虫子一个鲤鱼打挺,翅膀扑腾着, 一头扎进了虫子群里,不见了。
秦团子, “……”
秦时, “……”
贺知年没忍住, 笑了起来。不管它是什么神兽, 还是什么精神体,这个时候都还是个幼崽,爱玩是幼崽的天性。
秦团子却被虫子的反应气到了, 气鼓鼓地转过身扑了回去。
这下虫子彻底炸了窝, 一个个跟身后有狼在追似的, 连飞带扑腾,都朝着山石与沙地之间缝隙里使劲儿, 眨眼的功夫石洞里就让出了一大片空地。
秦时虽然被团子抓虫子的举动搞得有些哭笑不得,但不得不说, 看到虫子都快跑光了,他心里也确实松了口气。否则真如梦中的魏舟所说:没有火,没有水,没有药……打又没条件甩开膀子打,能怎么办呢?
他刚才都被虫子熏得做噩梦了,要是再熏下去,搞不好贺知年和魏舟都会中招。
秦时也不拦着秦团子撒欢了。他发现团子蹦跶了这么半天,他自己并没有感觉疲倦。这说明自己比原来长进了那么一丢丢,而且此刻赶虫子的工作对团子来说也并不是很困难。
自从秦时来到这里,还是头一次这么由着团子的性子玩,团子高兴坏了,跑起来就什么都顾不上,四面八方地撵虫子,硬是将之前堆得老高的虫子都撵回了地缝里。兴致来了还直接来了一个大飞扑,一头撞进了魏舟的怀里。
秦时,“……”
秦时猜这小货是玩嗨了,石洞里光线又暗,它是把魏舟当成了他。
魏舟抬手在团子脑袋上摸了摸,叹了一句,“白虎一族好久没出现过有出息的子弟了。”
秦时一个激灵,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这句话简直一字不差的复制了他噩梦里那个被虫子附了身的魏舟的台词啊。
魏舟误会了他的反应,有些失落的笑了笑说:“上一次白虎族有人修炼出灵兽,还是两百年前的事。听我师父说,幼虎孱弱,还没来得及长大,就随着它的主人一起战死了。”
秦时自嘲的一笑,“缉妖师,不就是送命的行业?”
只是可惜了虎崽,还没来得及长大。
秦时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态,大约很像一个年轻的奶爸,艰难地想要在“教育它”和“宠爱它”之间找一个合适的平衡点。
他还听不得孩子受苦受罪这种话——听了之后就会情不自禁的代入自己和团子,于是心里就难受得不行。
魏舟听出了他话里那种隐晦的抗拒之意,倒也没说什么反驳他的话,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秦时没有出声。
魏舟又道:“如果你对我说:为什么是你,不是别人。那我就要问你了:为什么可以是别人,不可以是你?”
秦时不想回答他的话,便把脸扭到一边。他只有看着活泼的秦团子,心里的憋屈感才不会那么强烈。
魏舟又说道:“听说在石雀城外,就是你率先站起身,号召大家一起反抗……小秦,你为什么要站出来呢?”
秦时闷闷的答道:“总不能等死。”
“是啊,总不能等死。”魏舟笑了笑说:“石雀城是一个小战场,关外大漠是一个大一些的战场。再往远了说,整个大唐,又是另外一个战场。可是加上吐蕃、回鹘、南诏、渤海国……又是一个更加广大的战场。”
秦时有些诧异的看着他,不明白他说这些有什么用意。
魏舟脸上的笑容有些疲惫,也有些无奈。他们两个人明明年龄相仿,但他看着秦时的目光却仿佛在看一个小孩子。
“这个世界原本是属于人族的。现在呢,它有一小半儿是属于妖族的,没有人去制止的话,或许不久之后会有一大半儿,甚至全部都会属于妖族——站在大战场的角度来看,敌我双方无非就是人和妖。”
秦时,“……”
他想这个痞子神仙还挺会讲大道理的。
“你大概也听说过那个传闻吧:妖族占领这个世界之后,女娲为了避免妖族自相残杀,造人给它们当食物。”
秦时喉头滑动了一下,“听过。”
魏舟的神情很平淡,好像在说的不是什么人妖分界,而是“吃了没”这样轻描淡写的话题,“我做这些事,不是为了别人,只是为了我自己。”
魏舟说道:“我绝对不希望有朝一日,我会成为哪一个妖族的盘中餐——讲道理是没用的,忍让也没有用。要想活,只能站出来,咬着牙跟它们打。一个不够就两个,老子没做到就儿子跟着顶上!直到把它们彻底打服,打到它们不敢染指人类的地界,不敢再生出一丝一毫想要吃人的念头!”
秦时被魏舟身上散发出来的磐石一般毫不动摇的决心震住了。
他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他是缉妖师,使命是保护普通百姓。可是他忘记了,脱下身上那一层制服,他也只是个普通百姓。
所谓的职责、付出,甚至是牺牲,不光是为了别人,也是为了他自己。
他只是较为幸运的,成为了普通百姓当中有能力自救的那一小撮人。更多的人,没有能力去做什么,甚至不知道危险隐藏在哪里,什么时间会爆发。
秦时思绪翻涌,一时间心乱如麻。
团子一转头正好看见魏舟粗声大气的说话,没听清他在说什么,直觉的就认为这个带着器灵的家伙在凶它的秦时。
团子一阵风似的跑了回来,站在秦时身前,凶巴巴的冲着魏舟吼叫,“嗷~”
你谁呀,敢凶我们家秦时?咬死你!
秦时,“……”
秦时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推力在他的胸口撞了一下,纷乱的思绪被打断,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团子的精神力——力道不大,主要目的是为了震慑。
这是秦团子在为他撑腰呢。
秦时摸了摸炸毛的团子,心里有些感动,又因为魏舟的话滋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魏舟却像是被突然窜出来的团子吓了一跳,一只手捂住胸口,喘不上气似的,喉头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脸也很快憋红了。
秦时开始感觉不对劲,魏神仙别是有什么遗传病,被团子一刺激就犯病了吧?!
“你怎么……”
话没说完,就见魏舟捂住胸口往旁边一扑,嘴里喷出一团黑血。
即使是在临近夜晚的光线里,这一团血液的颜色也绝对不正常,漆黑黏稠,似乎还泛着微光。
贺知年也吃了一惊,连忙抢步上来扶住了他。
魏舟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这么一动,伏在他肩上的李飞天像是被惊醒了一样,慢悠悠地晃动着拂子漂浮到了半空中,散发出月光般莹润的微光来。
魏舟喘了几口粗气,从袖子里取出一块帕子抹了抹下巴,抬头对两个人说:“气血鼓荡,才好把这一口毒血逼出来。”
之前鬼面虫挤在结界上,毒性到底还是腐蚀到了他。也多亏了秦团子的一波精神力攻击,才逼着他吐出了这一口血。
秦时也有些无措,抱起秦团子跟魏舟道歉,“对不住,这孩子有些冲动……”
团子也被这一番变故惊到,有些无措地看看魏舟,又扭头去看秦时,灰溜溜地晃了晃尾巴。
一口血吐出来,魏舟的脸色明显的红润了起来,对两人解释说:“我以为结界还能撑一会儿,没想到这个毒性这么刁钻……”
贺知年虽然平时喜欢跟他杠,见他犯病也有些紧张,“现在没事了?”
“没事了。这也多亏了幼虎。”魏舟冲着秦时摆摆手,“不怪它。这要说起来,我还得谢谢它。”
说着抬手在秦团子的脑袋上摸了摸。
秦时仍有些惊魂未定,他将秦团子放到一边,嘱咐它说,“替我们守着石洞,不要让虫子跑出来。”
“一定一定!”团子连忙表态,又有些心虚地偷瞟魏舟,“那个人……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他,谁让他跟你吼……”
“我们正在说正经事呢,他也没凶我。”秦时摸摸它的脑袋,“以后不要随便吓唬人。”
团子乖乖点头,迈着小碎步一步三回头的去巡逻了。
魏舟的视线追着团子跑,“它很结实,等它长大,会是你最好的帮手。”
秦时没有出声。秦团子既不是他自愿生的,也不是奔着养一个帮手的目的去养的。在这里,它是秦时的亲人,也是他灵魂的一部分。
秦时不想在这种没用的话题上撕扯,他问魏舟,“你是怎么看出……灵兽来的?”
他不喜欢灵兽这个称呼。在他心目中,团子跟他是一样的,可不是什么兽。
魏舟很老实的答道:“没看出来。我只是觉得你跟普通人相比,元神充足。比老贺还要强一点,因此有些怀疑你的身份吧。”
他起初和贺知年一样,都怀疑秦时是哪一个隐世大族自己培养的缉妖战士。后来又发现秦时的命盘很古怪,但缉妖战士的身份,还是可以确定的。
虽然这小伙儿对自己的身份并不是那么认同。
这种事别人讲大道理是没有什么用的,或许他自己的经历会对他的想法有所触动。
李飞天在石洞里像个移动灯管似的转悠了两圈,小黄豆就醒了。它从秦时口袋里一爬出来,立刻发现石洞里多了一只毛茸茸!
比它更多毛,还比它威武!
“唧!”小黄豆傻眼了。
李飞天飞下来,用拂子在小黄豆脑袋上摸了一下。
团子也听到了小黄豆的叫声,它眼睛一亮,立刻就扑了回来,两只爪子搭在秦时的膝盖上,抬爪去摸小黄豆。
小黄豆紧张兮兮的往后退,咚的一下又栽回了口袋里。
秦时哭笑不得的把它捞出来,放在了秦团子面前,“你们上次也见过的。来,再介绍一下,这个是团子,这个是小黄豆。”
他捏着小黄豆的小爪子去摸了摸团子的毛爪,小黄豆战战兢兢,脖子后面的软毛都炸了起来。
李飞天一下子俯冲下来,卷起小黄豆就要飞走。
但招呼都不打,就直接带走团子正在研究的目标,对团子来说就跟挑衅也差不多,于是它想也不想,奋力一扑,将小黄豆连同李飞天一起扑了下来。
三个小萌物顿时打成一团。
第74章 不想去
秦时眼疾手快地捞出了小黄豆。
小黄豆惊魂未定, 一抬头,就见李飞天刚从地上窜起来,又被团子一巴掌拍回了地上, 顿时睁大了眼睛。
“啾啾啾!”它呼扇翅膀在秦时的手腕上拍来拍去, 着急的不行。
秦时刚喊了一声“团子”,就见李飞天非常迅速的从团子的爪子下面窜了出来, 闪电般卷起小黄豆飞了起来。
秦团子反应极迅速,纵身一跃就窜上半空。
李飞天被它吓了一跳, 连忙升高,拂子堪堪擦着团子的毛爪拂了过去。
团子扑了个空,因为失去猎物而感到沮丧,它嗷呜嗷呜叫唤两声,窜回了秦时的坏里寻找安慰去了。
秦时哭笑不得, “小黄豆太小了,有点儿怕你。”
团子不乐意, “我又不会欺负它!”
“它不知道啊, 它还跟你不熟。”秦时摸摸它, “你看你比它大这么多, 长得又比它威武……”
秦团子难得没有被秦时嘲讽,而是真心实意的夸成了一朵花,终于在一声一声的赞美中迷失了自我, 忘记了自己是为啥不高兴。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秦时这边还没把秦团子哄好, 趴在拂尘上的小黄豆又不干了。它发现它爹的怀抱被刚出现的小怪兽给占领了!
嫉妒的力量是十分强大的。
小黄豆甚至没有预估一下石洞的高度, 就拍着翅膀从秦时头顶上跳了下来,超常发挥地落在了秦时的肩膀上。
它甚至忘记了自己对秦团子的忌惮, 还没在秦时的肩膀上站稳,就扑腾着翅膀跳下来揍小老虎。
石洞和沙地之间的缝隙里, 长着骷髅图案的鬼面虫探头探脑的朝洞口张望,又小心翼翼的把脑袋缩了回去。
洞口外面的黄沙似乎变得稀薄了一些,明明天色将晚,石洞里的光线反而要比刚才更加明亮一些。
在他们头顶上咆哮的风暴似乎也平静了许多,不再有那种仿佛要翻天覆地一般的威力。
风暴似乎要过去了。
秦时心情大好,再看抢夺他怀抱的两个熊孩子也没觉得多么头疼了,一手拎一个,都放在了沙地上。
小黄豆是个爱干净的小朋友,看到沙地上横七竖八满是虫子留下的痕迹,唧唧叫着又窜回了秦时怀里,还躺下来抬起两只弄脏了的小脚丫,固执的让秦时给它擦。
秦团子在一边翻了个白眼,利用意识通感跟秦时吐槽,“你看这就是个娇气包。你以后别对它那么好了!”
秦时无奈,只能悄悄哄它,“所以你跟它相比,就更要像一个长兄那样才可以。它比你小,比你娇气,又什么都不会。你看它这个样子,要是跑丢了,肯定就找不回来了。”
秦团子低头看看小黄豆翘着爪子的蠢样,同意了秦时的说法,“确实挺傻的。”
知道小黄豆原来还只是一个笨小孩,还得靠它照顾,秦团子的好心情又悄咪咪的往上提了提。
它大度地抬起爪子在小黄豆的头上按了按,表示自己不再跟它计较了。
小黄豆正躺在秦时怀里等擦脚,冷不丁被这么一按,又有点儿懵。
秦时舍不得浪费水,直接撩起衣角给小黄豆擦了擦爪子。见小黄豆两眼发直的傻样子,就捏了捏它的小爪子说:“团子喜欢你。你也不要欺负它了。”
小黄豆悻悻,“唧!”
它哪有。
秦时给它擦干净小爪,直接把它放在了团子的背后。团子的身体看上去是毛茸茸的,但摸上去却是一种云雾般柔软的悬浮感。小黄豆惊讶了一下之后,就有了一种发现宝藏的惊喜。
李飞天带着它飞的时候它还得费力气抓着拂尘才行,但在团子的身上,它直接就陷进了蓬松柔软的触感里,比它爹的口袋还要舒服,体验感一下子就升级了好几个档次。
小黄豆兴奋的唧唧叫个不停。
团子傲娇地抬起下巴。
哼,这果然就是个傻孩子,哄一哄就开始唧唧叫。
李飞天大约能分辨小黄豆的情绪,见它兴致勃勃的样子,也不急着带它走了,而是慢条斯理的在它们上方晃悠。
于是刚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三小只,一眨眼又岁月静好了。
秦时叹道,“我可真是个养猪小能手。”
团子长得肥嘟嘟的,小黄豆也肥嘟嘟的,还都是一副要吃独食的猪脾气。
“还好都肯听劝,”秦时见小黄豆回头看他,两只圆豆眼都幸福地眯成了一条线,忍不住摇摇头笑了,“嗯,都是乖小孩。”
魏舟显然不太理解他这种把灵兽当孩子养的心态,提醒他说:“灵兽要在战斗中提高实力,不可太过安逸,也不可骄纵太过。”
秦时的脑海里又冒出了二郎神和他的哮天犬。
这才是修道之人对于灵兽的正常看法。秦时猜想,二郎神大约不会抱着哮天犬亲亲摸摸举高高,站在他的角度来看,大约会认为哮天犬是他的属下,是战士,也是他战斗时趁手的武器。
“我尽量吧。”秦时说:“但在我这里,它们首先是我的亲人。而且它们有自己的想法,不论是小黄豆还是团子……我并不想让它们完全按照我的意愿去活。我也不打算把它们训练成我的工具。”
它们首先是它们自己。
即便秦团子诞生于他的意识海,或许一辈子都无法完全脱离他这个主人,他也不希望它一辈子只为了他活。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就是一个普通家长的心态。他自己尝过了不被尊重的痛苦,不想让他的孩子也遭受同样的经历。
或者在这个时代的修行者眼里,灵兽就是用来协助战斗的,是他们拥有的另外一件兵器。
但秦时不行,他做不到这样毫无感情、完全从实用性出发,按照有没有用的标准来培养他的秦团子。
贺知年挑眉,似乎有些意外秦时会有这样柔软的想法。
魏舟也愣了一下。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望着半空中的李飞天,眼神略有些茫然。
风暴终于过去了。
漫天黄沙像被按下了静止键一般,静静悬浮在空气中。透过结界望出去,石洞的外面仿佛架起了一块昏黄的毛玻璃。只有靠近结界的地方,细微的尘粒反射着石洞里微光,才能让人依稀看出洞外弥漫的尘沙。
秦时侧耳听了听,风声已经完全停了,夜晚万籁俱寂。
贺知年问魏舟,“要不收了结界吧。”
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尘土,脸上蒙块布也能将就。
魏舟摇摇头。自从秦团子把鬼面虫吓走,他就轻松了许多,只有洞口一块结界,他还是撑得住的。
“咱们都还好,”魏舟知道贺知年在担心自己,就解释道:“小重明鸟怕是受不住。”
重明鸟的老家并不在西北这一带,它们更喜欢气候温和、四季分明的中原地带。而且通过琼花楼的消息就能知道,多少人在关注重明鸟和它们珍贵的鸟蛋啊,可惜几百年下来,鸟蛋倒是偶然可见,得到鸟蛋的人也不是没有,却从未有过顺利孵化的先例。
太珍贵了。
哪怕小黄豆看上去肥肥壮壮,活泼泼的一只,魏舟也不敢冒这个险。
再说秦时表现的那么护崽,敢让他崽崽被灰尘呛到,他能干?
秦时这个时候确实在发愁怎么养崽的问题。
关外情况不好,到处都乱糟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遇见妖怪。哪怕整个封妖阵都已经关闭了,但到底还有不少妖怪的精神体在外面流浪。一些足够强大的精神体哪怕离开了本体,也是可以横行无忌的。
比如昌马城里的姑获鸟。
它们或者依靠修炼,或者靠吞噬其他的精神体来壮大自身,还不知道能活多少年呢。反正肯定比人类寿命长就是了。
有它们在关外游荡,秦时没有把握能找到一个安稳的环境去找工作、养孩子,去把他梦想中简单又安稳的生活变成现实。
留在关外不行,那就……
秦时犹豫起来。摆在他面前的似乎就只有一条路了:跟着贺知年回长安。
但魏舟和贺知年都是镇妖司的人,他身上还有团子,跟他们走容易,但一脚迈出……他不是又走上了老路么?!
还是减配版的老路。
秦时叹了口气,一转头却见秦团子从沙土地里刨出来一只没来及跑远的鬼面虫,正讨好地推到小黄豆脚底下哄着它玩。
小黄豆这会儿也不嫌脏了,饶有兴趣的拿小爪将虫子拨来拨去。倒霉的虫子都快吓傻了,勉强喷了几口毒汁,也只腐蚀了它脚底下的一小块地方。
它的同伴儿们躲在石缝里,没有一个敢冒头的。
秦时,“……”
秦时和贺知年对视一眼,有些无奈的摊手,“孩子么……”
孩子哪有不爱玩泥巴玩虫子的。
贺知年叹了口气。他想到了当初在山洞里遇难的那几位兄弟。那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可他每次想起来,还是觉得意难平。
如果他们当中有人天资好,修炼出了灵兽,或者谁运气好,遇到了小黄豆这样的祥瑞……
魏舟见他们大眼瞪小眼的谁也不说话,便直接把主动权抢到了自己手上,“我说小秦啊,我听老贺说,你答应跟他一起回长安?”
秦时纠结了一下,点了点头。
拖家带口的男人就是这么被动。他有什么办法呢?为了给孩子挣一口奶粉钱,总要在现实面前做出妥协的呀。
“咋的?”魏舟挑眉,“不想去?”
“不是。”秦时摇摇头说:“我没见过长安,很想去看看。”
魏舟不解,“那你干嘛一脸别扭的样子?不情愿似的。”
“大概我心里就是这么别扭吧,我有什么法子呢?”秦时想叹气了,“要按照我的本意,我当然是想自己带孩子。但这一路走来,我也看得很清楚,我自己带着小黄豆,不一定有能力保护它安全长大。”
自从他知道长安有一个名叫“琼花楼”的连锁店,有不少有钱人排队等着买重明鸟蛋或幼鸟,他就知道,小黄豆留在他身边,并不是那么安全的。
他还有秦团子,难保不会有魏舟这样有能力的人看出什么来——缉妖师是半妖,精神力跟妖怪们的妖力是同一种性质的东西。
通常情况下,死在妖怪手下的缉妖师,精神力都会被妖怪们吃空。
而且缉妖师都是四大神兽的后裔,精神力本身就要比普通妖怪更纯净。
嗯,也更有营养。
第75章 循环
魏舟点点头,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如果秦时自己想不到这一点,他也会提醒提醒他的, 毕竟祥瑞这种东西, 谁不想要呢。那些有钱有势、又格外怕死的,更是对这一类的东西趋之若鹜, 好像得到一个他们就能升天一样。
魏舟常年接触的都是这个阶层的人,对他们的心理活动可以说知道的非常清楚。
有时候他也会觉得世人真苦——有那么多、那么沉重的欲\念, 想实现又实现不了。实现不了吧,他偏偏还要想方设法动各种歪脑筋,不达目的不罢休地去尝试实现。
这样活着,怎么可能会不苦?!
贺知年自觉早就跟秦时谈拢了这件事,但他也知道秦时心里一直是有些排斥镇妖司……这种感觉很微妙, 秦时也从没有亲口承认过,但他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所以他也一直有些担心秦时会走到半路突然间反悔。如今见他跟魏舟将这事儿说定, 心里也感觉轻松了许多。
“沐夜和摇光这个时候应该也到城关了。”贺知年提起自己的部下, 脸上的表情都柔和了许多, “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他和秦时都默契的没有再提昌马城里带出来的那些人, 都有点儿听天由命的意思。
他们两个人掉进地洞里之后,逃难的同伴们所能够依靠的就只有沐夜和摇光两个人了。他们俩就算是缉妖师,也没多长两只手, 没办法把所有的人都保护起来。
秦时也只能在心里默默的祈祷大家都能逢凶化吉。
现在再提这种话题也没什么意义。
秦时便问他, “关外, 还有镇妖司的人吗?”
他当初遇见贺知年和两名部下的地方是在石雀城,他一直好奇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也好奇他们其他的战友都去了哪里。
但秦时不是他的战友,涉及到镇妖司的事情, 不能问太多。问了贺知年也不会回答他的。这是镇妖司从先古时候一直传下来的纪律。
到了现在,他依然还不是贺知年的战友。但一路同舟共济,勉强也能算得上同伴,秦时自觉问一些不涉及内部机密的事,应该不算没有分寸。
贺知年想了想,说:“我们是在出玉门关之后分开的。另外两个组,各有三名缉妖师。不论任务是否成功,到了约定的时间,他们应该会赶回敦煌。”
他的话还是很有技巧,说了行程,却没提具体什么任务。
秦时心里就知道他们的任务一定不是去追杀那一群蛊雕,三人一组,不可能去对付成群的妖族,他们的目标应该是某个单打独斗的妖族。这个目标人物,很可能是某个在关内犯了事的大妖,被镇妖司一路追杀着,跑到关外来的。
秦时犹豫了一下,问了一个稍稍有些逾矩的问题,“你们的任务,成功了吗?”
贺知年被他谨慎的问法逗笑了,“成功了。但也中了对方的陷阱,精疲力尽地逃出来,就遇到了石雀城的巡逻兵,被抓回去了。”
后来的事,就是跟秦时一起对付蛊雕,带着人一路逃跑,结果运气不好,跑进了昌马城这个妖怪窝。
秦时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了句,“不管怎么说,任务成功,这些苦就没白吃。”
贺知年点点头。秦时的语气给他一种熟悉感,是他和自己的同袍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有的语气。
他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魏舟,但魏舟却甩给他一个“再观察观察”这样的眼神。
贺知年,“……”
身手好,人也聪明,还有灵兽……这条件把整个镇妖司从上到下拨拉拨拉也挑不出几个能跟他相比的。
也不知道魏舟在矜持个什么劲儿。
当着秦时的面儿,魏舟有苦难言。
是他没看上秦时的条件吗?!
与妖族对敌,镇妖司的位置何等重要,怎么可能吸纳一个连自己的来历都说不清楚的人?万一他就是妖族派来的细作呢?
这小子说起缉妖师这个职业的时候,可并没有表现出特别自豪的感觉。
魏舟是研究过秦时的面相的,这小子可不是一个听话的人。又是这般拼命的职业,总得人家心甘情愿的接受吧?
他能牛不喝水强按头吗?他又不是秦时的亲爹,手里一个能用的筹码都没有,拿什么去强迫人家呢?!
魏舟冲着贺知年摇摇头,无可奈何的使了个眼色:不要急,不要急,这事儿啊,得慢慢地磨着来。
什么时候把秦时脑子里那根筋给理顺了,这事儿才能办成了。
太阳升起之后,空气能见度有所好转。
魏舟撤掉了洞口的结界,带着自己的同伴们走出了石洞。马儿们撒着欢挤出洞口,在空地上小跑起来。
空气里还有浮尘,秦时和贺知年脸上都蒙了布,秦时还细心的给小黄豆蒙了一块。小黄豆大约觉得大家脸上都蒙着块布比较有趣,便也没拒绝,还饶有兴趣地不停地摇晃脑袋。
秦团子是精神体,不需要蒙起来,但秦时考虑到小孩子的待遇最好一碗水端平的问题,给它嘴巴上也蒙了一块布。
秦团子果然很开心,驮着小黄豆高高兴兴地跑到前面去了。
一行人跑出去十几里地,空气里的沙土才彻底消失不见了。
但实话实说,这一路还是要比他们来的时候更轻松一点儿。因为秦团子自告奋勇带孩子,又有李飞天给它们俩当保镖,三小只颠颠地跑在前面,玩得不亦乐乎,几个大人就只顾赶路就好了。
对秦时来说,这也是一次新奇的体验。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每一天都过得极其小心谨慎,从来没有长时间的把团子放出来过。秦团子在自由奔跑的时候所感受到的愉悦,也清晰地传递给了他。
秦时就觉得以前有点儿对不起团子,明明是那么骄傲的存在,偏偏搞得见不得人似的。
他对自己的精神力也有了新的认识,在没有操控战斗的情况下,秦团子竟然在外面浪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时分才蔫蔫地扑进秦时怀里不见了。
秦时自己则是有些轻微的头晕,很正常的疲倦感,结结实实睡一觉就能恢复过来的那种。反倒是小黄豆,一头扎进秦时怀里之后才发现秦团子不见了,顿时啾啾叫了起来,急得不得了。
秦时给它解释团子要明天白天才能出来,它也听不懂,就是傻乎乎的干着急,直到李飞天把它驮上天,这才算哄好了。
魏舟一手捧着饼子一手举着水囊,盘腿坐在火堆旁边的样子还是很优雅。他是个非常讲究形象的人,一停下来休息,会重新梳头擦脸的那种。不像秦时和贺知年,吃饱喝足,直接就往地上一躺。
尤其赶路的时候,几天不洗脸也是常事,粗糙得不行。
魏舟一边优雅地啃干饼子,一边温水煮青蛙式的给秦时洗脑,“我从小就跟着师父帮着镇妖司的人解决各种问题,见过的缉妖师千八百肯定是有了,还没见过比你天赋更好的……当然听说是听说过的。据说三国时候有个缉妖师,玄武一族的,他的灵兽就厉害得很,战斗的时候跺一跺脚,半座城都要塌了……厉害得很。”
秦时就跟听故事似的,两只眼睛都放光了,“玄武一族以力量见长,再搭配这么重量级的帮手,一个人就顶一支军队了。”
魏舟不懂啥是“重量级”,但接上前言后语,也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点了点头,露出惋惜的神色,“这人后来去江东抓捕一条恶蛟的时候,被对方使诈,折在了江里。尸身还是他的灵兽驮上岸的。据说灵兽一直护着尸首,直到镇妖司来人接应,这才化作光点消失了。”
秦时觉得这个灵异现象其实可以从科学的角度来解释。灵兽诞生于意识海,而现代医学已经证实,人死后的一段时间之内,还是可以检测到脑电波的。
但这件事还是很神奇就是了。
在他的意识海中,团子窝成小小一团,睡得正香。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偶尔还抖两下。
秦时再度生出一主一宠于乱世中相依为命的感觉。
又幸福,又有点心酸。
魏舟别有用意的做了一下总结,“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灵兽多想想……纯灵力,不光妖怪想要,对好些修邪道的人来说,也是至宝。”
秦时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纯精神体,也是纯粹的能量体,谁能不喜欢呢?
魏舟是在提醒他,不光小黄豆这个祥瑞会给他找来很多麻烦,秦团子的存在对他来说更加危险。
秦时身怀异宝,孤身上路,谁知道会被什么东西给盯上呢。他没有帮手,被人洗劫一空之后弄死在哪一个旮旯里,只怕多少年都不会有人发现——发现了也没人在意。死在大漠里的孤魂野鬼多了去了。
就好比如今关外的情势,战乱一起,百姓四散流离,又有妖族趁火打劫,无声无息死去的人,谁知道有多少?
接下来的几天,魏舟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
当然,他并没有打消拉拢秦时入伙的念头,只是觉得秦时已经同意跟他们一起去长安,这一路上多得是给他洗脑的机会,不必急于一时。
万一说得太多,秦时嫌啰嗦,更不想加入镇妖司了可怎么办?
对秦时来说,魏舟这些话也只是给他解释了一下形势,人家也没强迫他答应什么,他心里其实还满感激的。
秦时一路过来,也知道现在是个什么世道,只靠一个人的力量是很难在这个秩序崩坏的世界里生活下去的。
但理智知道这些,感情上却很难做到痛痛快快地接受这种工作上的邀请——他第一次进入这个行业,相当于是被整个社会的压力推着做出选择的。
来自父母家族的期许、国家的培养计划、军方负责人的劝说……这些压力叠加在一起,是一个未曾步入社会的少年难以反抗的。
如今他终于摆脱了那种环境,摆脱了那种……令人窒息的、被掐着脖子不得不点头的压力。在他还没来得及痛痛快快地呼吸两口自由的空气的时候,又一次面临同样的选择,只是这一次逼迫他点头的,不是某一个具体的原因,而是一个完整的生存困境。
似乎,他的生活一直在翻来覆去地演绎着这个黑色笑话:要么自由,要么死。
第76章 隐痛
秦时思考了一路, 到底也不愿意在没人逼迫的时候,自己来逼迫自己。
拒绝加入一个组织,也不是说绝对就没活路。虽然肉眼可见的会困难, 但秦时这个时候心里憋着一股劲儿, 他想知道如果他顺从心里的那一点儿执念来做出选择,自己的生活到底会变得多困难?
或者, 每一个人在成长的路上,都会顺从自己的意愿疯狂一次吧。
反正他还年轻, 就算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也有大把的时间来改正不是吗?!总比一辈子都委屈自己的意愿,然后临死的时候握着后辈的手叹气:“我这一辈子都身不由己……”要来的强。
秦时只要想一想那种画面,都会觉得浑身上下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到达阳关的前一天夜里,秦时找了个机会把贺知年拉到一边说话。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 ”秦时开门见山的问他,“魏神仙是想让我加入镇妖司, 成为一名缉妖师, 对吗?”
贺知年点点头, “是。”
秦时问他, “你怎么看?”
贺知年眼中蕴起笑意,“我自然只有赞同的份儿。你身手好,有胆识, 能力也强, 我有什么可反对的呢?”
秦时有些不好意思, “倒也不至于……”
秦时很少有机会听到这般直白不加掩饰的赞美,哪怕之前在行动队, 他的领导和教官都知道他有团子,平时对他的态度也以打压为主, 生怕他心生骄傲,不肯踏实训练,回头白白浪费了一身的好天赋。
研究所的那几个老专家倒是会夸,但他们夸的是团子不是他。相反,他们因为不能拐走团子,对他这个团子的主人还抱有一种吃醋的态度,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贺知年一笑,正色道:“这一路,你我虽无同袍之名,却有同袍之实。在贺某心中,你已经是我的兄弟了。”
秦时心头热了一下。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终于有一点牵绊挂在了他身上,让他跟这个世界产生了那么一点儿联系。
“在我心目中,贺兄也是我的兄弟。”秦时激动了一下,理智回笼,想起了自己拉他说话的目的,“但是……”
贺知年也是个聪明人,闻弦音而知雅意,“对镇妖司存疑?”
秦时想了想,觉得这个说法还比较可以接受,便点了点头,“我初来乍到,接触的缉妖师除了贺兄和魏神仙,就只有沐夜和摇光。对于镇妖司,我其实一无所知。”
对这个时代的镇妖司一无所知。秦时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贺知年觉得对自己没接触过的东西存疑是很正常的事,但秦时偏偏一副有些心虚的模样,好像自己不应该拒绝他们的提议。
贺知年忍俊不禁,“所以?”
秦时咬了咬牙,“所以我可不可以暂时不同意?毕竟……一无所知,不好贸然就答应什么。”
“当然可以。”贺知年笑道:“你我有出生入死的情谊,我当你是自家兄弟,不会勉强你做什么事。”
秦时松了口气,觉得贺知年还挺好说话的。
他当然知道招聘是一个双向选择的事,但贺知年不知道他原本的身份就是缉妖师。他当着贺知年的面拒绝加入镇妖司,这里面的感觉是有一些微妙的,像是……背叛了什么。
背叛了自己原本的身份?
还是背叛了当初加入第六组的时候一字一句许下的誓言?!
秦时心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隐痛,这让他说不出话来。
贺知年却没想那么多,他拍了拍秦时的肩膀说:“你就当做是受我之邀,去长安游历。也许等你对镇妖司有了充分的了解,想法会有所改变。”
秦时有些混乱的点头,“好。”
这一刻,对于贺知年不知道他原本的身份,他竟然感到有些庆幸。
快到阳关的时候,秦时把团子收了起来。
这些天秦团子一直在外面疯跑,虽然玩的开心,但也累得够呛。它累,秦时感觉也会累,所以秦时跟它商量回去睡觉的时候,团子只是稍稍不乐意了一下,就点头同意了。它也知道只有在沉睡中,它才能充分的吸收秦时的力量,才能变得强大起来。
它也是需要快点儿长大的。
团子是这样想的,看看小黄豆那个笨样儿,长得又慢,什么忙都不能帮秦时,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如果它不快点儿长大,怎么保护这两只?
秦团子煞有介事的跟小黄豆告别,然后沉入意识海休眠去了。
小黄豆很失落。
天天驮着它跑来跑去的沙发床就这么不见了,下次出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没错,小黄豆已经知道秦团子不是想出来就能出来的。
团子跟它告别的时候,它拿着两只小爪爪按着团子的尾巴不让走,拼命的冲着秦时啾啾叫。
秦团子回头去舔舔小黄豆。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小老虎嘴巴张的老大,几乎要一口把小肥鸟吞掉了。
然后两小只不知道交流了些什么,小黄豆不情不愿地松开了爪爪,脑袋上那根变得更加鲜红的翎羽都耷拉了下来,看上去比秦团子还要可怜兮兮。
悲伤的告别仪式之后,秦时抱着小黄豆哄了好久,这一次,李飞天都不管用了。小黄豆把自己埋在秦时的口袋里,怎么哄都不肯出来。
秦时心力交瘁,内视意识海,发现团子已经蜷成一团,乖乖的睡着了。
因为注意力都集中在怎么哄孩子的问题上,等秦时回过神来,发现他们确实已经走到了关城附近,翻过这一片山丘,已经看得到远处地平线上耸起的城楼。
城关修建在高处,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到城关脚下是一片平缓向上的山谷,有树有草。这样的地势更凸显了城关的雄伟。秦时估计,这大约是要给袭城的敌人们先入为主地营造出一种关城坚不可摧的印象。
虽然不是真的上演“流亡者千里迢迢回到故国”的戏码,但看见熟悉的城楼,秦时还是萌生了一种热血激荡的感觉……
真他娘的尴尬。
回的又不是自己的故乡,他想,他这是代入了谁的视角啊?!
事实上,魏舟和贺知年都表现的非常平静,李飞天甚至因为小黄豆不跟它玩,也顾不上飞了,没精打采地搭在魏舟的肩膀上,尾巴毛都不肯动一动。
心情比较激动的,好像只有秦时一个人。
虽然秦时也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个什么劲儿。他对关城的印象其实并不是那么好,甚至因为守城的樊将军恶劣冷血的表现,他每想起这个地方都会有些抗拒。
城关上的人也注意到了他们。很快就有一队骑兵朝着他们迎了过来。
秦时一想到等下又会见到那位引起了一场斗殴的樊锵樊将军,心里就觉得有些腻味。他想不明白这人是天生性格就那么恶劣,还是守在边关太久了,见多了生离死别和战场上的惨状,于是对于普通人的同情心都被妖怪吃掉了。
反正他记忆里的人民子弟兵肯定不长这样。
贺知年像是看到了什么让他感到意外的东西,他等不及跟魏舟和秦时打个招呼,就迫不及待地拍马跑了出去。
很快,秦时就看到对面的队伍里也跑出来两名骑士。他们身上穿着和其他士兵一样的铠甲,粗粗看去,与其他的士兵并没有什么不同。
直到他们跃下马背,欢天喜地围在一起,你拍我一下,我拍你一下,恨不得来个大拥抱,秦时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两位到底是谁。
“是他们啊,”魏舟也认出了来人是谁,脸上浮起笑容,用一种老气横秋的语气嘀咕一句,“两个没大没小的臭小子。”
秦时,“……”
要是不看魏舟那张细皮嫩肉的脸,只听他的语气,秦时还以为这是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大爷呢。
或许是修行的人需要经常打坐,一个相对静止的环境里呆久了,会产生一种“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错觉。
所以魏舟大约以为自己真的是一位百八十岁的大爷了。
小黄豆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小孩子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它终于丢掉了沮丧的情绪,重新变得兴致勃勃,从它爹的口袋里爬出来的时候还神气活现的冲着它爹扬了扬脑门上的红色翎羽。
秦时,“……”
这可说什么好,果然就是孩子的脸,六月的天,说变它就能变。
失散许久的兄弟三人互相拍拍打打,像欢快的大狗似的互相摇尾巴,然后贺知年带着他们两个跑了回来。
沐夜摇光大约在城关里已经休息了一段时间,看上去虽然还是黑黑瘦瘦的,但精神还是不错的,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都在闪闪发亮。
魏舟在镇妖司大约级别不低,沐夜和摇光跟他问好的时候神情很尊重,好像在跟上级汇报工作一样。但他们见到秦时就放松得多了,沐夜还一拳捣在秦时的肩膀上,笑着说:“行啊你,小秦,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话没说完,一个奶黄色的毛球嗖的一下从秦时的口袋里窜了出来,跳上他的拳头,一低头死命地叨了一口。
沐夜“嗷”的一声嚎了出来,“什,什么东西?!”
他条件反射地要把手背上的东西甩出去,被秦时眼疾手快地捞了回来。
小黄豆扑腾着翅膀啾啾叫,又转头找秦时告状:啾啾啾~
“他没在打我,”秦时摸摸它的小脑袋,还捋了一把脑门上直哆嗦的翎羽,解释说:“他是贺叔叔的同伴,我刚捡到你的时候他们也在……”
当然这个事小黄豆肯定不记得了。但它到底是祥瑞,聪明程度要远远超过一般的小动物。秦时早就发现了,一些简单的叙述,小黄豆是能听懂的。
小黄豆知道自己误会这两个大个子,有些担心这会给秦时带来什么麻烦,可怜兮兮地低着头,脑袋上的翎羽也跟着垂下来,有气无力的啾啾两声。
秦时觉得它不像是在道歉,更像是……有点儿不服气,就是类似于“不怪我认错啊,谁让他们跟你动手”这一类的意思。
秦时就心软了,说到底小黄豆也是为了保护他。
但养孩子不能啥都顺着它,该表扬表扬,该批评也得批评。他托着小黄豆给沐夜道了个歉,送上一小罐疗伤药。药膏还是魏舟在封妖阵里调配的,据说大阵里环境特殊,长了很多外面的世界没有的珍稀植物。
秦时也很好奇封妖阵在关闭之后,里面的植物是不是还在继续生长。这种涉及到法器的运行机制的问题,秦时觉得,以他们的交情和彼此的身份,他最好还是别问。
以后或许有机会搞清楚。
沐夜大大方方地收下了疗伤药。
他和摇光对小黄豆这种只在传说故事里存在的祥瑞很好奇,听说它是在秦时手里孵化的,都有些嫉妒。他们和秦时是同一批次遇见小重明鸟蛋的,结果秦时的运气就这么好,当上了小黄豆的爹。
真是气死人。
第77章 可疑的云杉
小黄豆被两个怪叔叔过分热烈的目光看得直发毛, 两只短短的小翅膀张开抱住了秦时的下巴,生怕有人会从秦时的身边把它抢走——尤其是它刚刚得罪了其中的一个怪叔叔。
秦时一边哄孩子一边跟他们打听分开之后的情况。他很好奇他们是怎么逃过那头巨蜥的。这两人的注意力再不从小黄豆身上转移开来,孩子又要闹腾了。
“你跟老贺掉进洞里之后, ”沐夜说起这件事, 仍心有余悸,“昌马城也出现了很多地裂, 咱们的人也都吓坏了。很多人没头没脑地乱跑,结果不是掉下去, 就是被巨蜥给抓到了。”
秦时想起当时混乱的场景,心里就有些自责。明明是他们一起负责的事,半路上却被丢给了沐夜和摇光两个人,哪怕他不是自己愿意推卸责任,结果却并没有什么不同。
沐夜大大咧咧的, 并没有注意到秦时神情的变化,摇光却发现了, 他抬手在秦时的肩上拍了一下, 安慰道:“这是意外, 大家心里都明白的。”
秦时知道摇光是在安慰他, 但一想到当时那种混乱的局面,他很难真正感到释然。
沐夜也终于注意到了秦时的情绪,他也想学着摇光的样子在秦时肩膀上拍一拍, 但他一抬手, 小黄豆就警觉的看了过来, 明显对他没有那么信任。
“刚才说到哪儿了?”沐夜悻悻收回手,“哦, 地裂了,大家乱成一团, 巨蜥原本追着我们的,结果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群蟒蛇打起来了……一群蟒蛇啊,你们说怪不怪?那种东西按理说不应该是一群一群出来行动的吧?!看它们的样子也没有修炼出很高的等级啊……”
“黑色的?”秦时见他们点头,就知道这是水关山和她的手下了。他们会出现在那里跟巨蜥没什么关系,单纯是追着姑获鸟和重明鸟蛋去的,刚巧撞上了这一场天灾。
沐夜摊手,“我和摇光就趁着它们打架的功夫,把剩下的人都召集在一起,趁乱跑了出来。”
摇光也是一脸庆幸,“我们跑出昌马城的时候,城里都快闹翻天了,灰尘扬起半天高……嗳,你要是有机会从那里经过,恐怕什么都看不到了,全都打没了。”
秦时目瞪口呆,他还以为水关山和她的属下直接就追着他和贺知年跑到地下河道里去了,没想到还在地面上跟巨蜥打了一架。
这女妖看上去性格冷冷清清的,没想到骨子里这么火爆。
“后来呢?”秦时在脑子里把这些事情都串了起来,觉得他们这边好像还欠着水关山一个人情。
这个只能以后再说了。
“我们从昌马城跑出来,结果你猜我们遇见什么了?”沐夜拍拍胸脯,挤出一个夸张的惊讶的表情,“我们遇见的是石雀城的守备啊……当初我们被抓的时候,还被拖到这个老王八面前给他看,这个老王八很嫌弃的说:也不能全都是老弱病残,得有几个青壮年充门面,也免得仙师们不满意。”
沐夜说着,忿忿的呸了一声,“老王八被一群家丁护着正逃命呢。”
说着说着,他忽然又跟精神病犯了似的嘿嘿笑了起来,“不过他不知道,在他们前方,巨蜥和蟒蛇正打得不可开交呢,他们这些人也不知是给谁送了饭。”
秦时,“……”
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秦时沉默片刻,喃喃说道:“他逃命……那城里的百姓呢?”
沐夜满脸都是愤怒的神色,“这个老王八自己先逃了,哪里还管城里百姓?!”
秦时,“……”
难怪他们赶到石雀城的时候,看到的是那样一番破败的景象。
石雀城的事儿说起来简单,无非就是蛊雕们觉得石雀城背信弃义——明明说好了让它们定期来吃饭,结果它们来了,啃的却是硬骨头,还折损了它们不少的族众。
于是蛊雕王不干了,带着它的手下气势汹汹地来报仇,要给这些耍弄它的人类一点儿苦头吃吃。
有了前车之鉴,这一次石雀城的王子也好,守备也好,再提出什么“请仙师来小院里吃饭”这样的提议,蛊雕们不会相信了。
接下来,自然是……强行开饭。
守卫石雀城的守备和他手下的士兵拥有“保护城市保护百姓”的高尚情操吗?!
石雀城的结局几乎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我们可没那个好心眼去提醒守备前面有怪兽,”沐夜说:“我们只是躲了起来,看着他们一阵风似的跑过去……”
秦时没有吭声,心里想的是,换了是他,绝对不会躲在一边看,他会亲手绑了这些王八蛋送到巨蜥的嘴边,让他们也好好尝一尝给妖怪当午餐是个什么滋味儿。
“等守备带着他的部下跑远之后,”沐夜说:“我们又遇到了石雀城里逃出来的人,就跟他们一起跑。”
秦时一下就担心起来了。在身后有蛊雕追踪的情况下,扎堆逃难可不是什么好选择。人越多,危险越大。
摇光看出了秦时的担忧,但也只是笑了笑,没有解释什么。他和沐夜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这就比什么解释都强。
沐夜还没想那么多,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表情略显夸张,“你是不知道,那些人是真跑啊……我和摇光带着伤,身边的人也都是伤患,根本跑不过他们。我俩就商量,这不明摆着要给他们垫底吗?妖怪追上来肯定先吃我们啊……这绝对不行!”
在石雀城城外的小院里住了两天,他一点儿也不想为了石雀城的人牺牲自己和同伴——替他们打掩护,他们配吗?!
沐夜干脆的说:“我们会这么傻吗?当然不会了。我们就跟他们分开跑了。”
秦时,“……”
好,好像没什么问题?
换了是他,他也不会乐意跟石雀城的人多接触。哪怕是无权无势的平民阶层。这些人的确没有权利去改变什么,但他们也确实吸吮着游民的鲜血活了下来。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沐夜说:“跟石雀城的人分开的时候,咱们那些人有一些没再跟着我们,而是跟着石雀城的人走了。”
秦时对这种选择也表示理解。在危险的处境里,人有时会有一种盲目的从众心理,会感觉人多的那一方更有力量。
摇光补充了一句,“从昌马城的废墟里跑出来的时候,我们的人有十七个。路上折了三个,跟石雀城的人一起走的有四个。剩下的我们都带了回来。”
沐夜连忙点头,“关外时局不稳,难民到处都是,敦煌四郡一直在收留从西边过来的难民。今年春天的时候,玉门关外的河道,就是征召这些民夫清理的,还开了不少荒地。”
摇光指了指关城北面的方向对秦时说:“这边不缺水,又有驻军护着,不论是吐蕃人还是妖怪,轻易都不会往这里来。只要肯留下来开荒,总能有一条活路。”
秦时,“……”
原来青壮年也是有活路的,怎么他被带到樊将军面前的时候,樊将军的表现却是“好多余,宰了算了”这样的态度?
难道他长了一双慧眼,看出秦时不会干农活?!
秦时摸了摸小黄豆,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
不管是谁,遭人嫌弃都不会是什么愉快的感受。
沐夜像是刚想起什么似的,啊哟一声叫了起来,“对了,还有云杉……在昌马城跟我们一起被怪鸟抓上塔楼的那个……记得不?”
秦时记得,他后面还遇见了云家的商队呢。
“他怎么了?”
沐夜兴致勃勃的说:“他说他家也在关内,想跟着我们搭伴儿回长安。”
“等等,”秦时打断了他的话,“你们是哪天赶到这里的?云家商队之前刚刚入关你们知道吗?”
秦时在心里有些替云杉着急,生怕他错过了“他乡遇亲人”这样的戏码。云杉看上去就是个挺文弱的小青年,这一路可受了不少罪。要是能跟着云家商队的人一起走,不但安全有保证,感情上应该也会得到很大的安稳吧。
他说完这句话,就见沐夜和摇光脸上都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怎么?”秦时回忆了一下,没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
沐夜就凑了过来,神秘兮兮的说:“等下回去见到云杉,你可别提这一茬。”
“哪一茬?”秦时诧异,“云家商队?”
两个人一起点头。沐夜说:“其实我们进城的时候,云家商队还在福兴客栈休息,两天之后才走的。但云杉有意避开他们,硬是躲在客栈里两天没出门。”
秦时更诧异了,“你们怎么知道云家商队来了?守城门的人说的?”
“进城门的时候要登记,”沐夜说:“办事的人一看他姓云,就随口嘀咕一句,这个姓可少见,城里刚来了姓云的商队,不会是一家吧?”
秦时忍不住瞟了一眼贺知年。之前他和贺知年议论过这事,贺知年也提过云杉有意躲开云家商队的可能性。
贺知年、魏舟跟樊将军派来的副将一起走在前面。
大约是到了自己人的地盘上,贺知年眉宇间的悍厉都收了起来。没有了那种受伤之后虚弱的感觉,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从容劲儿。
沐夜显然也对云杉和云家的纠葛抱有极大的好奇心。但他们跟云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不能当着人家的人面就议论人家的私事,都憋了好久了,如今总算抓住了一个可以跟他分享八卦的人,眼睛都亮起来了。
“人家在城门口就这么随口一说,云杉就紧张起来了,连连解释说他跟云家可没什么关系,他就是一个走商的穷人。”沐夜反问秦时,“你想,他话这么多,好像生怕人家会把他和云家商队联系在一起似的……是不是很可疑?”
秦时点头。人在紧张的状态中,或者想要掩饰什么的时候,会不自觉的比平时多说一些话。
“后来我们要投店,”沐夜说:“好巧不巧的就在福兴客栈的门口看到了云家商队的马车,云杉就说什么都不肯住这一家店。”
沐夜的神情明晃晃的写着“你要不要去问问他”这样的意思。
秦时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我会跟他提我们在楼兰遇见云家商队的事,他和云家的事,他要是不想说,那也随他。”
“好吧。”沐夜有些失望,但他也觉得秦时说的有理。他们这些常年在外面跑的人,其实心里都有一根线的,不会轻易去打听别人的隐私。
第78章 樊家
“除了云杉, 没有人往关内走了?”
秦时一直觉得逃难这种事,一定要逃到一个安稳的地方才算是终点。城关这里大部分都是军属,真正的平民并不多。按理说应该再往东走, 到武威郡一带, 平民更多一些的地方,生活会更加安稳一些。
沐夜和摇光一起摇头, 解释说敦煌一带一直在收编难民,身强力壮的都会编入军中, 拖家带口的留下来,或者开荒,或者在军营里做杂役。生活条件虽然不会很好,但这些人一路逃难,早被吓怕了。
这里有驻军, 不会动不动就遇见妖怪,这就比什么条件都更加吸引人。
秦时这个时候勉强算是魏舟的随行人员, 进城的时候, 只要魏舟出面做一个登记, 就被守城的士兵大大方方地放了进去。
小黄豆扒着秦时的口袋好奇的东张西望。在它短暂的生命里, 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人。
秦时则感觉高高吊起的心脏一下落了地,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不能相信自己这么容易就过了这一道关卡。从排成队的卫士面前经过的时候, 他情不自禁地留意他们的动静, 好像在时刻防备着他们会动手来捉他。
后来他发现大家关注的其实是他胸口东张西望的小黄豆。但这心虚又不踏实的感觉还是莫名其妙的无法摆脱。
秦时不合时宜的想起了一个笑话。
笑话的主角是自己的大学同学, 这小子考完驾照,第一次开车上路的时候, 简直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要视野之内出现交警的影子, 他就会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诚惶诚恐地把车子在路边停下。直到交警的身影消失,他才又一头汗地发动车子上路。
其实人家交警压根没搭理他。
这小子快要被自己蠢哭了,无奈他控制不住,一上路就心虚……也不知自己在虚什么。
秦时接到这小子的吐槽电话,捂着肚子笑了很久。他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活成了这么小心的样子。
直到守城的卫兵们从他的视野里消失,秦时才顶着沐夜好奇的目光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没事,”沐夜注意到了秦时在紧张,却不知道他在紧张什么,大大咧咧的安慰他说:“城关外面有防御阵法,很安全。”
小黄豆也啾的一声,好像在应和他的说法。
秦时揉揉小黄豆的脑袋,苦笑了一下。
其实在不安全的时候,他也没有这么紧张过。似乎在他心里,比起遇见人,遇见妖怪反而是一件更加没有心理压力的事——打就是了。
但人类的世界,却要复杂得多。
秦时陷入了“自己是不是社恐”的思考之中。
或者他以前不是,但在大漠里过了一段流浪的、离群索居的日子之后就是了?
这个是很有可能的。秦时心想,这种流浪的经历对于他的精神世界来说是一次巨大的伤害,留下什么样的创伤后遗症都不奇怪。
沐夜和摇光带着云杉投宿的是一家名叫平安的客栈。
客栈不大,硬件条件跟之前云家商队投宿的福兴客栈相比也差了不少,至少从外面看,福兴客栈的牌匾要比这里气派许多,门脸也更大。
不过对于从来没住过客栈的秦时来说,这种新鲜的体验感比什么都让人兴奋——这里可是古代的客栈啊。
他的好奇心完全与小黄豆同频了。小黄豆没见过的,他也没见过。父子两个时不时就睁圆了眼睛,露出几乎一模一样的惊讶表情。
他像个刚进城的土包子似的,什么都好奇,店里的伙计来牵马,他也兴致勃勃的跟着人家跑去后院看马厩,然后顶着一头的碎草屑子,抱着兴奋的不停啾啾叫的小黄豆跑回来了。
进了客房也好奇的不行,什么都要摸一摸,勾着床帘的钩子他都能带着一脸傻笑玩半天。
沐夜和摇光盘着腿坐在窗边的胡床上喝茶,一边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秦时表演“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的折子戏。
心地善良的摇光首先看不下去了,他干咳一声,很委婉的提醒秦时,“小秦,那就是……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床钩。”
沐夜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就是个木头钩子,有什么看的啊,我跟你说,长安城里有钱人家的床钩金的玉的都有,比这些可好看多了。”
秦时讪讪地放下手里那个雕得仿佛一个问号似的木质床钩,揉了揉鼻子,“我头一次住店,所以……”
所以才会看见什么都好奇。
沐夜摇光面面相觑,心里不约而同的冒出这样的念头:这小子以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哟。
看他睡在草窝里、野地里都自如得很……
这年头,有钱人家的奴隶睡觉的时候也有个屋顶,秦时竟然连床钩都没见过。也就是说,要么秦时没睡过床,要么他们家从来没有过床帐这种东西。
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就是秦时确实没见过世面。客栈里的摆设、用具,他都好奇的不得了。
他的好奇不是装出来的,他们都看得出。
但要说秦时家里特别穷,似乎也不对。
有句话说的是:穷学文,富学武。
能让家中子弟学习武艺的人家,会没有床钩?还是说他们家教育孩子的方式就是让他们睡草窝,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什么的……
沐夜和摇光深深地困惑了,心里想的都是,真要这样那棵比训练死士还要严苛了。可是看秦时开朗的性格,这一个假设也不能成立。
谁家死士这么活泼,每天揣着小宠物到处乱跑的?!
秦时也知道自己的表现惹人生疑,但他控制不住……换了谁能控制得住啊。之前虽然也知道自己穿越了千年的光阴,他甚至还参观过了楼兰的王宫,但真真切切的意识到自己进入到了千年前的普通百姓的生活氛围里,这种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这是真正的人间烟火。
秦时端起茶杯看了看里面浅褐色的茶汤,心想还好客栈条件有限,泡的都是粗茶。茶叶虽然不会有多好,但至少没放一些乱七八糟的作料。
茶具也粗糙。秦时也清楚像阳关这种军队驻扎的兵城,大约所有的生活物资都是以实用为最高标准的,与艺术与享受什么的不沾边。但过了那么久的野人生活,秦时心里还是激荡着一种终于回到文明社会的兴奋感,看什么都觉得很顺眼。
他找了个空杯子,倒了一点儿茶水给小黄豆,但小黄豆并不是很感兴趣,叨了两口就蹦蹦跳跳地自己去探索这个新世界了。
“云杉大约出去逛了,还没回来。”摇光掩饰住了自己心里对于秦时的怀疑与怜悯,咳嗽一声,干巴巴的说:“贺哥和魏神仙去见樊将军,今晚大约不回来了。”
秦时想起上次入关的时候被拦在城门外的那个扑克脸,满腔的兴奋顿时打了个折扣,“哦,他呀。”
沐夜不知道他与樊将军之间那些不愉快的过往,兴致勃勃的给他科普樊将军的背景,樊将军他们家世代武将,他的曾曾……曾祖父是樊国公的养子,他们家祖传的枪法就是得自国公爷的亲传。”
秦时惊讶了一下。
段志玄,唐初名将,曾参与玄武门之变。他曾担任西海道行军总管,征讨吐谷浑,后来改封为褒国公。
以樊为姓,有可能樊家的这位曾曾……曾祖父是段志玄受封樊国公期间收养在身边的。
秦时听说很多军中将领都会在部下阵亡之后,将他们的遗孤带在身边抚养长大。但他提出这种疑问的时候,摇光却摇摇头说:“如果是部下的遗孤,国公爷不会赐姓。”
父子传承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哪怕是段将军,也不会无缘无故的给人家改姓。
“行军途中遇到的孤儿也会养育在军中。”摇光说:“孤儿的话,由段将军起名就顺理成章了。”
樊家这位曾曾……曾祖父估计是这种情况。
不过,就算只是樊国公的养子,樊家几代人在军中经营,势力也不可小觑。就是不知道跑到边境来挣军功到底是樊锵自己的意思,还是家中有什么隐情,被发配到这里来的。
接下来,秦时就深刻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类的本质都是八卦的。
沐夜提到了樊锵的身世,像要预告接下来他说的内容不太能端上台面,脸上十分配合的露出了猥琐的表情,“小秦,你没去过长安,肯定不知道十年前,樊家在长安闹出了多大的动静。”
秦时心想,这不是废话嘛,别说十年前,多少年前的他也没见过啊。
“十年前,”沐夜一副说书的嘴脸,就差手里拿一副响板了,“樊家内眷出门上香,结果把樊锵给丢在半路上了!而且还不是报国寺这种经常有贵人出入、距离长安城特别近的寺庙,而是很偏僻的荒山里的一个大家都没听说过名字的小庙。”
秦时,“……”
“那时候樊将军也才九岁、十岁的样子,一个人在荒山里摸索着走了一夜,第二天才被过路的大理寺卿家里的老太太给捡到了。这老太太返乡祭祖,要赶着过年之前回长安,就这么的……这事儿就闹大了。”
“等等,”秦时打断了他,“你这讲的没头没尾的……是樊将军家里有人害他?”
沐夜摊手,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樊锵是家里的长子,他走丢的那会儿,他后娘刚刚有了身孕。”
秦时,“……”
这啥?宅斗?!
这么简单粗暴的吗?
“大理寺卿亲自询问樊锵,樊锵说他跟家里人去寺庙上香,半夜醒来,就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荒山野地里了,所有的人都不见了。大理寺卿派人送孩子回樊家,结果他家的继夫人跟来人抱怨,说这孩子不好管,每天都到处跑,顽皮的不行,跟在他身边照顾的下人们根本看不住。”
秦时一个不懂宅斗的人也听出了这话说的不对劲了。大户人家的公子,手下一堆人伺候着,怎么可能看不住,让他半夜跑出去。
“大理寺卿后来把这事儿拿到早朝上说,”沐夜说着,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求圣上给樊锵他爹降下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
“降了吗?”秦时不大看好这位樊大人。他要是对自己的儿子特别上心,后妈也没那个胆子去苛待前妻的儿子。
“樊大人辩解自己毫不知情。后来圣上训斥他一顿,后宫又有女官到樊家训诫樊夫人,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沐夜说:“说到底,这是樊家的内宅事,圣上难道还能逼着老樊休妻吗?”
秦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大家族、冷漠的亲爹、刻毒的后娘、见风使舵的下人……樊锵成长的一定很艰难。
第79章 扑克脸
秦时心里对于樊锵的怨气, 好像就没有那么强烈了。
通常情况下,生活幸福的人对于不幸的人都会抱有一些同情心。他们秦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之家,但他从小也是被父母宠爱着长大的。虽然后来因为报考志愿的问题发生了很激烈的争执, 令秦时对他们充满怨气, 但不能否认的是,他确实有一个幸福的童年。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幸福的童年可以治愈人的一生, 不幸的童年却需要一生来治愈。
算啦,算啦, 秦时大度的想,他跟一个生活这么不幸的人计较什么呀。再说人家也只是职责所在,也不是故意跟他过不去。
沐夜大概很少有机会这么尽兴的说八卦,秦时觉得他要是有一条尾巴的话,这会儿一定摇得欢快。
“唉, 也是个小可怜啊,”沐夜装模作样的叹气, “你看他现在人模狗样的, 但小时候在后娘手下讨生活……”
话没说完, 有人推开了客房的大门, 声音里带着冰碴子一般冷笑了一声,“你既然这么同情樊将军,要不要送你过去安慰安慰他?”
沐夜一下跳了起来, 手忙脚乱的差点儿打翻茶杯。
他的动作太突然了, 差点儿就踩到他身后的小黄豆。小黄豆愤怒地扑上来用短翅膀拍打他的小腿。
沐夜顾不上反抗小黄豆的袭击, 见缝插针的给身边的同伴甩过去求救的眼神:要死了,要死了, 兄弟救我!
秦时连忙把小黄豆抱了起来,一回头就见房门口站着好几个人:魏舟、贺知年, 还有一个正冲着他笑的云杉。
一段时间没见,云杉看上去还是那么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但脸色要比昌马城的时候红润了许多,人也胖了一些。
秦时看见他也是高兴的,连忙从胡床上起身,一边回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贺知年站在门口,一脸寒霜的要训斥沐夜多嘴。但一抬眼,他就看见了秦时脸上的笑容。
贺知年愣了一下,不知怎么有一种被阳光晃了眼的错觉,一肚子正要喷发的怒火忽然就……莫名其妙的卡住了。
沐夜像个小伙计似的站在一边,一声都不敢吭。
贺知年就那么面冷如霜的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再说什么,带着魏舟和云杉走了进来。房间里气氛虽然有些怪,但秦时看见云杉还是很高兴的。两人虽然没有什么过硬的交情,但见了面却不免生出一种“一路走来实在不易”的感慨。
互相寒暄过,贺知年招呼大家落座,顺便说一说接下来的行程。
沐夜低着头乖巧的在一边替大家端茶倒水。摇光看出贺知年脸色不好看,也没敢出声替沐夜求情,只是悄悄的给了他一个同情的眼神。
沐夜,“……”
在镇妖司的体系当中,魏舟的级别高于贺知年,于是在他们与魏舟汇合之后,魏舟就自动成为了队伍中的头领。
秦时听到镇妖司三个字就开始犹豫要不要暂时退出去。在他亲口否认了自己缉妖师的身份之后,他已经没有资格参与他们的内部会议了。
沐夜和摇光没有向云杉透露过他们的身份,云杉也想不到那么多。他以为魏舟超然的身份只是因为他是修道之人,是半仙。
自武宗之后,佛教衰落,道教兴起,道门中人的地位水涨船高,达官贵人见了他们也要称一句“仙师”。虽然武宗之后继位的这位皇帝对待宗教团体的态度颇冷淡,听贺知年说,最近几年出家人出门在外都比较低调,但这也架不住大家都有一颗尊佛重道的心。
贺知年等人对魏舟态度尊敬,在云杉这种不知内情的人眼里也是十分正常的。
镇妖司要开会,需要回避的人只有秦时和云杉。
秦时识趣地抱着小黄豆凑到云杉身边,小声跟他说话,“你的房间是哪一个?正好我有话要跟你说。”
云杉刚才已经见过了贺知年,听他提了一句云家商队。这会儿秦时开口,他就知道秦时是要跟他说什么,连忙指了指外面,“就在隔壁,我们过去说话。”
他也看出魏神仙他们似乎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原本还不确定要不要主动避出去。秦时的提议简直就是提到了他的心口上。
贺知年不等他们自己开口,就一把拉住秦时的手腕,让他坐了下来。
他知道秦时心里在想什么。
“我们会同路而行,”他把沐夜续了满杯的茶水递给秦时,看着他眼里的迟疑,有些不赞同的摇摇头,“这一路或许还会遇到危险。”
秦时身手好,人也聪明,他是一个很好的帮手——要想成为一个合适的帮手,他得知道他们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危险,同伴们需要的是什么样的帮助。
秦时想了想,点点头,“好。”
他确实不喜欢贺知年他们有太多事情瞒着他,或者一同赶路的时候把他当成需要防备的人。他已经习惯了夜里换班休息的时候,能放心的躺在贺知年的身边。
信任来自一同出生入死的经历,自然也饱含了对他身份的认可。秦时心里清楚,当初在石雀城的时候,如果不是猜到他们三个人的身份,他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开始信任他们。
云杉左看看,右看看,也跟着坐了下来。大家都坐着,就他一个人跑出去,显得好奇怪。再说大家一起上路的话,他也希望自己能帮上忙,而不是只靠着别人来保护。他身手没那么好,但出门在外,遇到问题的时候,总有他能做的事。
魏舟见大家都坐了下来,便点点头说:“樊将军过几日也要回长安。他的意思是让我们等他几天,跟他一起走。”
贺知年的眉头就皱了皱。
“还要等?”沐夜没忍住,一下抱怨起来。
摇光脸上也露出一丝迟疑的神色。他们是在魏舟三人出发去封妖阵的时候就入了关,已经等了他们好几天了。
魏舟就问贺知年,“你的意思呢?”
贺知年公事公办的说:“樊将军身上有公差,跟他们一起走,怕是会不方便。”
“也不能说走就走,再容我想想。”魏舟知道他们的意思是不想跟樊锵同路而行,迟疑了一下,“这两天你们先好好休息,白天可以出去逛一逛,有什么要买的……”
话没说完,就听沐夜嗐了一声,“我们入关的时候除了满身的沙子,连一个铜板都没有,住店的钱都是老樊给垫的。买什么呀……”
买啥不得要钱?他们还能硬抢是咋的?
魏舟被他这直白的抱怨给噎了一下。他出门的时候倒是带了行李,盘缠也是有的,但回去一路上还有不少开销呢,也不能把钱都借给这些臭小子拿去消费呀。
魏舟被为难住了。
秦时扭头,努力地憋住笑。
他想古代的人就是会说话,会总结。什么叫“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就叫。
多形象啊,啧啧。
就在气氛诡异的沉凝下来的时候,就见魏舟抬手指了指秦时,脸上爆发出一种“终于找到正确答案”的兴奋,“没钱的可以找他借。”
秦时,“……”
秦时面对一五一十投射过来的询问的视线,干咳了一声,“你们看我哪块骨头还能卖两个铜板的?直接拆了拿去花。”
贺知年眼底浮起笑意,“你确实是我们当中最有钱的人。刚才樊锵让我给你带句话,他想买下你的药方……就是那天晚上在城墙下面用的那种。”
秦时“哦”了一声,心里最先浮起的念头不是有人看中了他的药水,而是身为大将军,他的提议竟然是“买”,而不是“充公”。
秦时竟然有点儿被感动了。
魏舟两眼放光的说:“我跟樊锵商量了一下,觉得以他们阳关守备的名义买不大合适,最好是我们镇妖司买。”
秦时心想,这听着确实合理了……问题是镇妖司就你们几位,谁有钱啊?!
魏舟干咳两声,“我跟樊锵借,等回了长安,再还给他。”
秦时,“……”
他也搞不懂樊锵这样的边城守备能有多少钱,但秦时现在是真穷。别人说起自己穷,会说穷得叮当响,他呢,连个叮当响的铜板都没有。
一清二白。
“行啊,”秦时也不用犹豫了,痛快地点头,“卖!”
穷成这样,秦时也顾不上考虑药水的配方原本就不是他的原创这种高大上的问题了。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他想高尚也高尚不起来。
再说药水的配方本来就语焉不详,公主螺和灰矿的比例还是他自己摸索出来的,他在这个配方里多少也算是技术入股了……吧?!
秦时一点头,魏舟也显得很高兴,连忙让店里的小伙计跑去给樊锵传话。
樊锵对这件事显然也是很重视的,派来接人的副官几乎跟回来报信的伙计前后脚到了客栈,魏舟他们的晚饭也才吃了一半儿。
秦时搅了搅大碗里的面片,头也不抬的说:“等我吃完的。”
还有大半碗呢,浪费了多可惜。进城之前他吃过的唯一的面食就是干饼子。干饼子虽然也不能说有多难吃,但跟弹软的面片能比吗?
虽然不是什么大鱼大肉,但是有面,有汤,还有小咸菜。不夸张的说,这是秦时穿越以来吃的最舒服的一顿饭了
副将嘴唇动了动,扫一眼方桌另一边吃的头也不抬的魏神仙,识趣地退了出去,在客栈门口等人。
秦时吃了两碗面,撑得自己险些走不动。就这样了,起身的时候还给同伴们画大饼,“等卖了配方请大家吃好的。沐夜不是说哪个铺子里烤全羊好吃……咱们就吃那个!”
沐夜申辩,“我没吃过。就是路过的时候闻到了……是吧,摇光?”
摇光流着口水在旁边狂点头。
贺知年扶额。他这些兄弟还能不能更丢人?!
贺知年实在看不下去了,起身对秦时说;“我陪你一起去。”
秦时双眼一亮,“好!”
虽然听了沐夜的讲述,知道樊锵有一个病态的童年,身世可怜且自立自强,但对一个人的印象也并不是说改就能改的。相反,他现在想起刚到城关外的情形,心里还会生出一种新的怨气:你也不能因为自己童年不幸,就对别人都这么变态呀。
枉顾性命什么的……
什么?没想枉顾性命?只是单纯的吓唬吓唬,把人留下做个饵?
那听着不是更变态了吗?!
贺知年在他背后轻轻推了一下,“嘀咕什么呢?”
“没什么,”秦时不大高兴的说:“要不是看着有钱赚的份儿上,我才乐不乐意去见那个扑克脸。”
贺知年听不懂啥叫扑克脸,但却迅速领会了他语气里浓浓的怨气。也不知那一句话戳中了他的笑点,他扶着椅背,一下笑了出来。
第80章 立契
出门之后, 秦时见贺知年一路上都是一脸忍笑的表情,忍不住嘀咕,“有这么好笑吗?他那个人就是我说的那种样子啊。”
贺知年忍着笑提醒他, “见了樊锵可别再说这种怪话了。他是刺史手下爱将, 你别看他现在只是个小小的都尉,但武将晋升原本就比文官更快。就算是长安城里的那些达官贵人, 说起他也要夸一句前途无量呢。”
秦时悻悻,“我可没觉得他的官‘小小的’。”
能操纵别人的生死, 在秦时看来,已经是很了不得的大官了。再者,在安西都护府与北庭都护府均已名存实亡的情况下,敦煌四郡如今已成了对抗吐蕃最外围的边境线,边关屯兵数量最多的地方, 就算是都尉,樊锵手下的兵也比普通的都尉要多得多。
如今敦煌四郡掌握军权的实权人物就是刺史。樊锵身为刺史大人的臂膀, 绝非寻常都尉可以相比。
“你太高看我啦, ”秦时摇头晃脑地继续吐槽, “我一个穷光蛋, 身上连一个铜板都没有。你以为我有那个胆子小瞧谁啊……我都是夹着尾巴做人的好吗?”
“夹着尾巴吗?”身后男人的声音冷笑了一下,“那你这尾巴还挺长的,根本没夹住。”
秦时一怒, 但紧接着就惆怅了, 有一种被人戳中了痛处之后破罐子破摔的颓废, “兄弟很有眼光嘛,看得出哥藏在尾巴下面的骄傲灵魂……”
秦时说着说着觉得哪里不大对, 一回头,正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眸。
视线再往上下一扫, 凤翅兜鍪盔,兜鍪上一簇盔缨鲜红如血。一身铁甲,肩上兽头狰狞。明明是暑夏时节,他却好似披了一身的寒霜。
秦时,“……”
秦时傻眼了。
贺知年也有些无奈了,不明白怎么会这么巧,他们刚走到樊锵的家门口,就跟这人碰了个正着。
他的本意是提醒秦时别当着樊锵的面说怪话,结果可好,一字不落,都让人听见了。
秦时看看樊锵那张扑克脸,再扭头看看身旁这所寻常小院——不是刚说了樊锵是刺史手底下的红人?前途无量的那一种?手底下还有很多兵的?
他住的地方怎么能是这样寻常的小院子?墙头上甚至还长了草……
这不科学!
樊锵整个人看上去都冷冷淡淡的,他牵着马从秦时身边走过,抬起手拍了拍小院的大门。
小院里有脚步声走过来,哗啦一声打开了门栓。
两扇普普通通的木门拉开,老仆迎了出来,接过了樊锵手中的马缰绳,有些疑惑地看看樊锵身后的两人,“这是……郎君的客人?”
秦时听到他对樊锵的称呼,就猜这老仆是樊家的下人。边城的人,包括他自己的下属都不会这么称呼他的。
樊锵压根没有招待客人的意思,很简洁的对老仆说:“送壶茶水到我书房,我先跟他们谈点儿事。”
老仆答应着去了。
樊锵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走了进去。
樊锵住的小院子跟外面看上去的一样穷酸,院子里种了一棵老柿树,树下一架井台,另一侧的院墙下面开了一片菜园,种着些绿茵茵的小菜苗。
正面一排平房,粗粗看去,也就一个小小的厅堂,左右两边是书房和卧房。东西两厢一边是厨房,另一边是老仆的住处。
很简单的格局。
据说樊锵出身世家,眼前这充满乡土气的小院子跟他的出身可是一点儿也不搭。反而像那种普通的下级军官给家属置办的住处。
秦时脑子里刚刚冒出这样的想法,就听贺知年在他耳边小声说:“他平时住大营里。”
秦时,“……”
原来如此。
他就说!一个边城里呼风唤雨的人,哪里可能住到这么平易近人的地方……不过,就算平时偶尔过来住一住,这个小院子是不是也太接地气了一点儿?
走在前面的樊锵脚步一顿,若无其事的继续往前走,将这两人迎进了书房。
书房靠窗一张案桌,上面摆着文房四宝。另一侧立着书架,上面整整齐齐摆着书册。秦时眼馋的看了半天,到底也没好意思凑到近处去看。
“坐,”樊锵解下帽盔放在一边。如今还是秋老虎的天气,有些燥热。他身上穿着铁甲,里外几层早就被汗浸透了。但客人已经上门了,又是他自己邀请的,只能先招待客人。
老仆送上茶水就退了下去。
樊锵一身悍气未消,目光冷冽,开门见山的问秦时,“小兄弟既然跟着老贺来我这里,想来是同意这笔买卖了?”
秦时张了张嘴,行吧,要说是买卖也没错。
秦时点了点头,“药方对大家都有用,我呢,也缺钱。两方受益的事,我没有理由不答应。”
这个结果是樊锵一开始就想到的,他也不意外,淡定的点头,“小兄弟开个价吧。”
秦时,“……”
秦时又懵了一下。刚知道有人要买他手里的配方,只顾着高兴了,沉浸在要发财的美梦里晕晕陶陶,他怎么没想起来去打听一下外面的物价呢?!
秦时可怜巴巴的望向贺知年。
贺知年几乎秒懂他的意思。但是……
秦时是不是忘记了,真正的买方其实是镇妖司,他是镇妖司的人,樊锵只是一个替镇妖司出面谈价的人啊。
秦时来到这个时空,还没有真正的消费过。街边的烧饼多少钱他都不知道。让他开价,简直难为死他了。
“那就……”秦时自暴自弃了,“你开个价吧,开一个……我们从这里走到长安,一路上够花销就行的价。”
樊锵,“……”
樊锵隐晦的扫一眼贺知年,心想老贺从哪里捡了这么一个人,看着脾气不大好,脑子好像……也不大好。
樊锵的手指在桌面上笃笃笃的敲了几下,长眉挑起,黑沉沉的眼眸带着一点儿询问的神色落在秦时的脸上,“你也知道,买下你的药方虽然是我提议的,实际上买方是镇妖司。”
秦时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他。这个买方的事,他早就知道啊。
樊锵就决定再把话说的清楚一点,“镇妖司不缺钱,但我没有那么多钱。”
秦时一下就明白了。魏舟代表镇妖司买下药方,他跟樊锵借钱付账,但樊锵大约……也不富裕。
“行吧,随你。”秦时妥协了,这药方他原本也是通过镇妖司才知道的。要不是他现在穷的连一个铜板都没有,白给镇妖司也是应当的。
樊锵的手指头又开始笃笃笃的敲桌子,好像心里纠结着什么解不开的疑问。
要不是当着秦时的面,贺知年简直想拎着樊锵的领子到院子里打一架了。这么磨磨唧唧的思来想去,把人从头到尾琢磨个没完……是不是有点儿欺负人?!
要是这么信不过,干脆别提这一笔买卖啊。
贺知年就烦他这股子思前想后的劲儿。又不是分析敌情,有必要整这么严谨吗?!药方还是樊锵自己提出来想要的,也没人强卖给他。
樊锵也留意到了贺知年脸上不耐烦的表情,干咳了两声对秦时说:“我这里积蓄不多,都拿给你。要是觉得不满意,等回了长安,让魏神仙再给你补。”
秦时愣了愣,这还能补?!
“你的积蓄也不用都给我,够我们一路花费就行了。”他灵机一动,补充一句,“剩下的,你让魏神仙给我打个欠条。”
他想起了樊锵苦逼的身世,被后娘欺负,艰难地长大,离开繁华的长安来到边城求生,说不定好不容易攒下点儿家底都是留着以后娶老婆用的呢。
樊锵不太放心的看了秦时两眼。好说话不是什么坏事儿,但他怎么就觉得这人看他的眼神好像不大对劲?
这个穷的连身份文书都没有,身上估计连两个铜板都摸不出来的家伙,不会是在可怜他这个当朝武官,堂堂四品都尉吧?!
秦时还不知道自己被樊锵打上了“脑子不好使”的标签,还以为自己的形象特别的光明磊落,一派大侠风范,卖出如此重要的药方连价都不还。
樊锵也是个性格果断的人,当下挥笔立了契书,率先签上了自己的大名,还在名字上按下了一个鲜红的手印。
然后他把毛笔递给了秦时。
“这份契书是以我个人名义订立的,”樊锵解释说:“等回了长安,魏神仙会跟我补一份新的契书。不过,你不能再向任何人透露这份药方。”
这份药方的买家会是镇妖司,也只能是镇妖司。
秦时点点头,“好。”
他现在不是缉妖师,但他也不希望这个药方流落到妖族的手里去。若是让妖族知道这种药水一次两次之后会失去效用,那药方也就没用了。
这不是秦时愿意见到的。
关于立契的流程,秦时一无所知。还好他这边有一个熟人贺知年,要是哪里不对,贺知年一定会提醒他。
哪怕贺知年是买方的人,但他绝对不会坑他。
秦时有这个自信。
他拿着毛笔,在樊锵指定的地方歪歪扭扭的写下自己的名字。放下笔,一抬头就见樊锵和贺知年俱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秦时,“……”
就,就是说,他的字也没那么难看吧?好歹也横平竖直啊。
樊锵的浓眉皱起,“字难看也就算了,可你的字……没写错吗?”
秦时张了张嘴,忽然反应过来他写的是简体字。
秦时无辜的与这两个挑剔的古人对视,嘴硬道:“在我家乡,我的名字就是这么写的。不是写错了。”
樊锵,“……”
贺知年,“……”
樊锵还在想这小子果然脑子不好使,说瞎话都说不圆。他咋不知道大唐境内还有人使用这样缺胳膊少腿的文字?
没读过书就说没读过书,家境不好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说瞎话才是。
樊锵脑子里还在转这样的念头,就听贺知年用一种安抚炸毛孩子的语气很温和的接了一句,“原来如此,我的名字在你们那里怎么写?”
秦时左右看看,拽了一张白纸,歪歪扭扭的写下了贺知年的名字,想了想,又写下了樊锵两个字。就是樊将军的名字笔画太多,写出来略大。
樊锵看着那个似是而非的名字,心里重新疑惑起来。秦时的表现太自然了,不同的字信手拈来,看上去不像是临时瞎编的。
难道,真有这样的文字?
樊锵深深的疑惑了,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呢?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