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喜吗
下午时候尤康胜把材料和人一并带过来。
病房外保镖人手又增加了几位, 病房里只有邢心和东昆,东昆寸步不离守在床边。
杜庭政跟他会谈以后出了事, 就算这事不是他做的,但是他在这块有名有姓,说出去也怕人笑话。
尤其杜庭政又是不肯吃亏的脾气。
“怕你不信,我把人提过来,让他当面跟你说。”尤康胜说,让保镖把人带进来。
被带进来的人戴着口罩和帽子, 还架着一副眼镜。
除了略微瘦一点,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年轻。
他进来以后站尤康胜后边,尤康胜发了话,才上前两步:“杜总,那天晚上的事, 是辰喜安排的。因为您抢了他的通道,强龙不压地头蛇, 所以想挫挫您的锐气,知道他不是好欺负的。”
“我这两天一直听见这句话, 强龙不压地头蛇。”杜庭政手里顺着手机流畅冷硬的边缘线, 看着尤康胜,“这地方到底有几条蛇?”
尤康胜被他看的火大:“当然只有一条。没人能在我眼皮底下撒野。”
杜庭政轻轻“哦”了一声,不做评价。
尤康胜拧紧眉头盯着他:“你哦是什么意思?”
杜庭政视线扫了一眼手里把玩着的手机, 嘴角动了动。
尤康胜感觉被嘲讽了, 当啷站起身:“你别跟我在这阴阳怪气的瞧不起人!”
旁边的助理见状拉住他,低声劝道:“受伤了, 人家受伤了, 人家是受害者……”
尤康胜深吸一口气,勉强冷静了点, 整理了一下头发,重新坐下:“不就是吃了点亏吗,辰喜就是想吓唬你,我都看出来了,这不是什么大事!”
东昆忍不住道:“尤总,落水的不是您。”
尤康胜瞪了他一眼,拿他没办法。
杜庭政根本不常来这边,不在的时候都是东昆说了算,他比杜鸿臣还要硬气。
尤康胜看着杜庭政,忍不住道:“你十年前游泳就能游第一,出去泡温泉把辰喜按在水里憋气,憋的他骂娘,这你都忘了吗?人家就是跟你闹着玩,谁知道你水性这么牛I逼还能呛水,这谁能想得到?”
“你回去吧,”尤康胜苦口婆心道,“你吓得他这几天饭都吃不下。”
杜庭政没抬眼皮:“半天没见换口风了。辰喜给你什么好处,派你来说和。”
“他派的动我?”尤康胜问。
大家都知道他为什么急着让杜庭政走。
就像他之前非让杜庭政来不可。一是为了面子,能请得动杜庭政本人来签合同;二是震慑合作对象,明白告诉别人:看吧,就连杜庭政都非来不可,这里我说了算。
可是杜庭政都能出事,别人就该思量跟他合作中更大的风险,而不是利益。
他们把事做的太恶心。
打鼠伤玉瓶,杜庭政不走,尤康胜跟别人谈合作谈的很艰难。
“你走吧,你那边也有事情要忙,一直待在医院里算怎么回事?”尤康胜说,“我问了医生了,没有感染,注意休息就行,养几天就好了。”
杜庭政抬起手,给他看挤压过受了伤又泡了水,感染了的伤口。
“……”尤康胜焦躁起来,往后捋头发,“你之前喝醉酒,下台阶的时候脚下不稳,拽掉我一把头发,我追究你了吗?”
“还有一次我给你倒水,你没接稳,碰撒了,开水啊,把我的脚烫了两个泡。我跟你一直念叨这事了吗?”
“还有……”
杜庭政抬了抬手,不让他继续说了。
尤康胜:“你走吧,哥,你放心,我保准给你个交代。”
杜庭政“不走”两个字已经到了嘴边,手机圆润的棱角硌着他。
这手感熟悉,他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摸到过。
心灵感应一般他看了一眼屏幕,手机震动的同时,蒋屹发来了一张照片。
是他躺在沙发上,拍窗外的阳光。
照片边缘露出一片衣角,远一些是他的脚。
穿着奶灰色线袜,脚趾微微上翘,脚踝修长无比,被照片的镜头截断了。
尤康胜的声音已经夹上了乞求:“给我个面子吧,老杜,行不行?”
杜庭政关上手机,终于松口了:“行。”
送尤康胜离开以后,东昆折返回病房。
杜庭政靠着床头看手机。
东昆看了一眼,果然是在跟蒋屹聊天。
“查出来了?”杜庭政没抬眼皮。
东昆连忙把手里的资料分成几份,依次摆到他面前:“尤总确实在辰喜那边安插了眼线,但也难保他们没有私下联系。做生意两面三刀是常有的事,辰喜见了尤总,都跟他叫大哥。”
“这是照片和录音转文字的内容。”东昆见他没拿起来看,把另一份材料压在上面,“这是鸿臣少爷的通话记录和往来消息。其他的倒是正常,只是……”
杜庭政对他的停顿视若无睹,手机里不知道有什么内容吸引着他,以至于他表情算得上和颜悦色。
东昆微微低下头:“蒋教授和鸿臣少爷之间的联系,内容都在这里了,您要看看吗?”
杜庭政动作一顿,撩起眼来。
东昆:“猜不出具体说的什么事情,他们私下应当还见过面。酒店外面的监控拍的不清晰,距离太远了。”
杜庭政看向他,东昆不敢动作,也不敢抬头:“蒋教授还说过,您在这边发生的事情,不要告诉金石。”
“但是我总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东昆补充道,“说不定里面有误会。”
“他是哪样的人。”杜庭政说,“能让你替他说话。”
东昆张了张嘴,明知道说了可能会惹怒杜庭政,但还是小声道:“他很单纯,亲切,而且人很好,心地善良,没什么心眼。”
“闭嘴。”杜庭政果然斥道,“滚去查清楚。”
“是!”东昆匆忙往外走,几步出了门。
杜庭政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收回视线,没去看那一沓资料。
“订票。”他吩咐邢心,“现在。”
邢心说:“您身体不便,我现在递交飞行申请,明天再回去吧?”
杜庭政转头看了她一眼,眼睛里全无刚才的轻松,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黑,重复道:“订票。”
·
吃完晚饭蒋屹先洗澡,然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慕荷要再做一套题才能睡觉。
蒋屹在手机上跟鹤丛废话,门外传来动静。
紧接着,门锁“咔”一声弹响,门从外面拉开,蒋屹转头望了一眼,杜庭政一身黑西裤黑高领毛衣,黑色大衣敞开着站在门外。
蒋屹站起身,几步迎出去。
“你怎么回来了?”他有点惊讶,难以置信,“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好了?”
杜庭政要进去,蒋屹想起书房里的慕荷已经换了睡衣,挡住了他要进来的路。
杜庭政对他的遮掩有些不满,望向客厅,金石站在一边,手还拉在门把手上。
蒋屹小声解释道:“我外甥女在,我每周给她补课,你知道的。”
他想出去说,杜庭政站在门前没动。
三个男人高大的身材把门边撑的拥挤起来。
蒋屹拉过他的手看了一眼:“指甲掉了没,应该要慢慢长起来,还疼吗?”
杜庭政从没有说过疼,当天也没有。
他望着他,眸子跟身上的衣服一样,很暗。
蒋屹往外走了两步,出了门,跟他离得很近,几乎贴上。
金石主动后退,站到了台阶下,腾出来一块空地。
蒋屹勉强站在门边,书房里的慕荷扬声问了一句:“舅舅,谁啊,是祝老师吗?”
“做你的题,”蒋屹也抬了声音回她,“我出去一下。”
他反手关上门,拉着杜庭政的手对着外面的灯照了一下,又问了一遍:“疼吗?”
杜庭政不语,蒋屹皱了皱眉,心道面瘫应该也会有痛觉吧?
“会疼吧?”他继续道问。
杜庭政说:“不疼。”
蒋屹才不信。
杜庭政偏头闷咳了两声,金石立刻上前,被他抬手制止了。
金石担心他的身体,看着蒋屹,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倒水。
蒋屹明白那意思,打开门,让他们进来,说:“别吓到小姑娘。”
进去以后他先走了几步,去关上了书房的门。
杜庭政听见书房里的人问:“是谁呀,你的朋友吗,是不是我鹤叔?”
蒋屹回答道:“房东。”
杜庭政坐在沙发上,金石去接水。
这房子他看着保洁收拾干净的,知道水杯放在什么地方。
蒋屹走回来,也坐在沙发上。
金石接了半杯水,递给杜庭政,两人一起看着他喝了一口。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杜庭政的心情好像变差了。
蒋屹猜测可能是水太难喝了,他喝不习惯。
“要煮点果茶吗?”蒋屹问他,“你喝吗,有橙子和雪梨的两种,要哪个?”
杜庭政不选,蒋屹就当他拒绝。
“我以为你要过几天才能回来,”蒋屹打量着他,怀疑道,“你身体没问题了吗,不用继续住院观察?”
杜庭政声线冷硬:“不用。”
蒋屹也发觉了他心情似乎不好,把情绪和语调都跟着收敛了,短促的“啊”了一声,算是回应。
客厅里木质的地板和木质的桌都静静消磨着灯光。
一同消磨的还有他们三个人。
夜风从窗外吹进来,不觉得冷,只觉得舒爽。
蒋屹不是放任冷场的人,他能够应付一切喧闹的或者安静的场景。
“工作的事情,”蒋屹说,“不知道你想要什么,请你吃饭可以吗?”
“不惊喜吗?”杜庭政问。
蒋屹愣了一下,说:“惊喜,谢谢你……”
“我回来了,”杜庭政打断他,“不惊喜吗,你说想见我。”
蒋屹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是惊喜的。
他承认。
哑光的地板,温柔的灯,拂面的风,都可以作证。
“惊喜。”蒋屹说。
杜庭政脸色转圜,比刚刚柔和了点:“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问你……”蒋屹看了金石一眼,金石摇摇头,那意思是他还没有问。
在杜庭政的眼皮底下暗度陈仓是死忌。
杜庭政常戴在右手上的扳指换到了左手,往前舒展,便能蹭在食指上。
他甚至不用叫金石的名,金石就自觉站直了身体。
“是这样的,”金石没敢再看蒋屹,主动交代,“那天蒋教授给我打电话,问您送给他房子是什么意思。我说我也不知道,蒋教授说要问您。”
杜庭政看向蒋屹,蒋屹没反驳,默认了。
杜庭政看着他:“不是之前给的吗?”
“可是我之前没要。”蒋屹说,“不要也能给吗?”
“能。”杜庭政说,“房子和工作一样,要就一起要。”
“……”蒋屹沉默了几秒钟。
他晚上洗完头发没吹,此刻还有些潮湿。发尾贴在耳后显得皮肤白皙细腻。
蒋屹现在已经不需要吃美利曲辛片来稳定情绪,也能很平和地跟杜庭政对话了。
他怀疑两个人根本没在同一个频道上,换了一种问法:“那你为什么要给我调动工作和送我房子?”
“不是你一直说想换工作吗?”杜庭政反问他。
“我,”蒋屹卡了,“……”
他的确说过不少次,可这跟杜庭政有什么关系?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蒋屹问,“我想的事情多了,难不成都要一一实现吗?”
杜庭政看着他:“说说看。”
“我,”蒋屹又卡了,心说我到底在干什么,难道被他传染了,脑子也不正常了。
“总之,”蒋屹重新说,“我不接受包养,你也不用想,给我车给我房,给我调动工作,我就会给你生……给你当地下情人。”
“我的时间也是时间,我的精力也是精力,我没办法随叫随到。”
“我之所以想换工作,也是为了在时间上更加自由。”
当金丝雀是不可能的,所有人都需要自由,他也不例外。
杜庭政看了他片刻,有点烦:“这些之前已经说过了。”
蒋屹缓缓点头。
杜庭政掩唇咳了两声。
蒋屹看着他,催他喝水,杜庭政没喝。
蒋屹担忧道:“你身体真没问题吗?我听金石说你从小就会游泳,那会就算要先把我托出天窗……难道是我太重了,托不动吗?”
杜庭政闭了闭眼,他就不该跟他废话:“没问题。”
“什么没问题?”蒋屹问。
杜庭政:“干你没问题。”
金石还站在旁边,蒋屹不介意让他听见。
如果杜庭政也不介意的话。
“榨干你我也没有问题。”蒋屹说,“但是今天不行,家里有人,我等下还要给小羊讲题。”
杜庭政盯着他,蒋屹无所谓,耸了耸肩。
“跟我走。”杜庭政说。
“不行,”蒋屹再次拒绝了,“我不能留她一个人在家。”
杜庭政搞不准他是欲迎还拒,还是真的要拒绝。
因为他在手机上完全不是这个态度。
杜庭政眼神也变得幽暗低压起来。跟他刚刚心情不虞的时候如出一辙。
“不然去车里吧?”蒋屹建议,“如果你今天想来的话。我把车开进来,停小花园里。那边有树影,这个时间没什么人,速战速决。”
杜庭政坐了三个小时的飞机,然后直奔这里,到了以后门都不能进。
好不容易进了门,喝了两口热水,又要被赶去车上,还要速战速决。
金尊玉贵的杜先生哪受过这种待遇。
蒋屹没懂他投过来的视线中包含的深意。
杜庭政审视着他,蒋屹问:“没在车上试过?”
“你试过。”杜庭政说。
蒋屹靠着沙发笑了。
他仰着头,偏头望着他,眼睛黑白清明,眨眼时眼睫像流淌的墨。
修长笔直的腿向前舒展着,在宽松的睡裤中伸出纤瘦单薄的脚。
他仍旧穿着照片里那种奶灰色的袜子,与摇摆随意的裤腿中间,露出一截禁区。
是袜口之上小腿之下那一段跟腱分明的修长脚踝。
把柄
蒋屹下了车, 扶着车门站了片刻,对着里面道:“我该回去了。”
杜庭政坐在后座, 衣衫微皱,领带被抽出来丢在一旁,领口的扣子开了几颗,露出修长有力的脖颈。
车内没开灯,他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蒋屹说:“你也回家吧。”
他要离开,腿软了一下, 便站在原地缓一缓。
杜庭政也跟着下了车,反手关上车门。
“敞着吧,”蒋屹看着被关上的门,又看他,“里面味道太怪了。”
杜庭政盯着他, 蒋屹拉开车门,望了里面一眼, 皱了皱眉:“我来收拾吧。”
他伸手揉了揉刚刚在车上被撞到几次的头。
这车的空间已经算是宽敞,但对于两个身量高的成年人来讲, 仍旧过于局促。
杜庭政今晚倒是开了一辆商务车过来, 只不过停在了外面。中途他想叫金石把那辆车开进来,但是蒋屹已经做好了准备,不想再换, 催着他快点。
蒋屹把跌落在后座地上的手机捡起来, 递给他:“给金石打电话,让他接你。”
杜庭政拿着手机, 站在他对面。
从房子里被赶到车里, 这待遇已经很糟糕了,现在刚完事不过五分钟, 又要赶他走。
杜庭政脸色不怎么好看。
晚上昏暗,蒋屹看不清他的神情,催促道:“快点啊。要来支烟吗,抽完再走?”
说着,他又摸了摸后脑,还对着光看了一下手。
杜庭政问:“磕疼了?”
“有一点,应该没事。”蒋屹放下手,按亮手机屏幕看了一眼时间,又回望屋内的情况:“我该回去了,再晚小羊该睡了。”
杜庭政盯着他不说话,蒋屹便戒备起来:“我们说好了的。”
杜庭政看向别处,片刻后又扫了他的头顶一眼:“明天去找我。”
“明天还来?”蒋屹问,打量着他,“你不用忙事业吗?总裁不是都要加班到很晚吗,凌晨飞去谈合同一类的。”
杜庭政哂笑了一下:“养着那么多人,工资不能白发。”
蒋屹‘噢’了一声,深以为然。
只是今天才搞完,明天又要见面,精神倒是很亢奋,身体恐怕吃不消。
他心里一动,想起来祝意拿过来的药。
“行,”他痛快答应了,“只是明天要等小羊走了以后,大概晚上七八点,我自己联系司机,不用再派人接我。”
这时间不算晚,杜庭政说:“可以。”
蒋屹松了口气,笑了笑。
汽车占据了树影最浓重的地方,他们站在一人高的花墙旁,月光悄悄泼洒,把皮肤浸染成冷玉模样。
但是刚刚经历过的激烈情I事尚未完全褪却,发梢的汗意犹在,把冷色逼退。
月光都显得暧昧起来。
杜庭政说:“进去吧。”
蒋屹点点头,转身要走,又迟疑了:“你不联系金石?”
杜庭政朝着外面抬了抬下颌,蒋屹从被花藤缠绕的围栏间隙望过去,看到金石已经把车开到了门口,此刻正等在车门外。
蒋屹点点头,慢吞吞地上了台阶,开门进去在敞开的门缝里跟他摆手,又笑了一下,然后关上了门。
杜庭政站在车外出神。
这季节花早已谢尽了,爬上栏杆上枝蔓在深秋中呈现出特有的灰绿色。
又等了一会儿,隐隐起了些夜风,他把后座底下的纸巾都收进垃圾篓里,又把蒋屹随车携带的水杯扶正,把毛毯勉强叠起来,放在一旁跟U形护颈枕作伴。
因为他们一直在后座,所以前面尚且算是干净整齐,不需要格外整理。
杜庭政扫了一眼,退了出来。
夜风把最后残余的味道吹散,他关上车门,离开了。
蒋屹端着杯冒热气的水,站在正对着小花园的卧室里看着他走出去。
金石拉开车门,他上了车,汽车很快地驶离出去。
放下水杯,蒋屹再次出了门,在月光下探进汽车内室。
总控那里有个手机支架,支架上有个磁铁卡通,轻轻一扣便能摘下来。
那是一枚隐藏式摄像机。
摄像机对准着后座,只能拍到蒋屹的后背。
只要他稍稍偏移,便能露出杜庭政的脸。
甚至不需要后期进行单独遮挡。
他检查摄像头是否正常工作时动作干脆利索,神情却十分耐人寻味。
把东西带回卧室里,蒋屹在电脑手机和邮箱里各自拷贝了一份,都加了锁,然后把摄像头换了新电池,放在了明天要穿的衣服内兜里。
第二天蒋屹把慕荷送回家,在表姐家里吃了顿饭,驱车到杜家已经接近九点。
门卫主动放行,金石在门口迎他,等他一下车就说:“不是说七八点来吗,怎么这么晚?”
蒋屹边往里走,边问:“现在几点?”
金石为他拉开门厅的门,看了一眼时间:“八点五十二。”
“八点五十九,也不能算做九点。”蒋屹走进去,从屏风一侧进去,抬眼一看,客厅里杜庭政正在跟人说话。
蒋屹脚下一顿,又退了回去。
金石纳闷道:“怎么又出来了?”
“有人在,”蒋屹往外走,“等他谈完我再进去。”
金石挡了他一下,小声解释:“那是二老爷,找大爷聊家里的事。”
“杜鸿臣他爹?”蒋屹问。
“是,”金石说,“直接进去,没关系的,吃饭了吗,我们去餐厅。”
“吃过了。”蒋屹说,“我想直接去洗澡睡觉,明天要早点起床,要先回去拿一趟报道材料。”
金石从屏风缝隙里估算了一下大概的结束时间,有点迟疑:“不等大爷吗?”
蒋屹:“洗了澡等。我晚上进厨房了,一身油烟味。”
金石转身带着蒋屹出去,从二楼直接走天梯上去,进旁边的多边走廊。
蒋屹道了谢,独自进了杜庭政的卧室。
趁着杜庭政没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不起眼的卡通扣摄像机,粘在床头的靠枕上,调整了一下角度。
做完这一切,蒋屹才去开灯,然后拿着祝意给的药进了浴室。
昨天的时候,活动空间小,幅度小,时间也不算久。
按理说两天连续来蒋屹也能行,只是今晚在杜家,是杜庭政的主场,如果他有意拖延时间,那最后受罪的还是蒋屹。
蒋屹不想在这方面受罪。
药瓶不大,瓶身上贴着推荐语,打开盖子,里面是花生豆大小的药球。
蒋屹没费什么功夫把药塞进去,然后开始洗澡。
几分钟后,水声停止,蒋屹穿上浴衣,走出浴室的门。
洗澡的时候不觉得,走路才感觉出来不同。
这药果然有用,起效速度快,虚,软,热,或许还有镇痛效果。
九点半,杜庭政推开卧室的门。
门内没开灯,但也没拉窗帘,庭院里的夜灯渡过光,室内朦朦胧胧,看到床上的人。
蒋屹闭着眼,似乎已经睡了。
杜庭政走过去,坐在床边打量着他。
蒋屹没睡,睁开眼,伸手拉住他的手。
他的手温度热的非比寻常。
杜庭政被他拉着,另一只手屈指贴了贴他的额头:“发烧?有点烫。”
当然不是发烧。
是花招。
蒋屹只是望着他:“没有,就是有点,热。”
这暗示意味太明显了。
杜庭政拍拍他的手,起身去把阳台的窗帘拉上。
室内陷入彻底的黑暗中,很快,不知从哪里传出来一声短促的“嘀”声。
声音不高,但很清晰。
杜庭政动作一顿,看向蒋屹。
蒋屹心中预感不好,余光瞟向床头的摄像头。
下一刻,杜庭政毫无征兆打开了卧室的灯。
蒋屹被突如其来的光线照的眯起眼,适应之后坐起身,靠在床头,望着他:“怎么了?”
杜庭政的目光里满是深意,盯了他几秒,然后按住阳台墙壁上的呼叫键:“进来。”
很快,外面走廊上传来动静,金石推开门匆匆走了进来。
蒋屹看着杜庭政,又看向金石。
杜庭政说:“查一下。”
金石没敢乱看,叫人拿机器进来,在四周扫描过一遍,停留在蒋屹的方向。
蒋屹心中有了猜测,作势要掀开被子下床:“需要我挪一下吗?”
他穿着宽松的短袖,小腿露出来一点,没穿着睡裤。
金石连忙拿着探测仪转过身去:“我等一下进来。”
金石出去,蒋屹把睡裤扯过来,在杜庭政波澜不惊的视线中穿上。
“你过来一下。”蒋屹说。
杜庭政看着他。
蒋屹往后退了退,站在床上,几乎贴到了身后的墙。
“过来一下。”他又催促了一遍。
杜庭政走过去,站在窗前。
蒋屹高高在上,眼尾却挑起弧度。
他朝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更近一点。
杜庭政锋利的眼梢压低,凑近了他,蒋屹俯身说贴在他耳边吹了口气,说:“可以亲你一下吗?”
杜庭政一愣。
下一刻,蒋屹伸手扣掉墙上的摄像头,半秒都不停顿的,越过他,冲进了卫生间。
冲水声接连响起,片刻后,蒋屹从卫生间出来,靠在门边望着他,咬着后齿笑了一声。
“金石?”他对着门喊了一声。
金石推开门,端着探测仪进来,看了床边的杜庭政一眼,又看了看远处的蒋屹。
蒋屹没动:“查吧。”
金石重新把房间扫了一遍,又对着床头的位置多拍了几次,表情疑惑地望向杜庭政。
“没有,”金石说,“奇怪。”
他手上拿的是小型探测仪,手持,方便,常见电流波动都可以检测到,但要在一定的距离内。
为了避免疏漏,金石问,“要换机器再找一遍吗?”
杜庭政扫了一眼蒋屹。
蒋屹光着脚,坦然靠在门边转折凸起的棱上,姿态随意地望着他们。
“下去吧。”杜庭政说。
金石带着仪器出去,关上了门。
杜庭政拿了支烟出来,蒋屹说:“能不能别在室内吸烟?”
然后不等杜庭政做些什么,他又主动知情识趣道:“好的,你的家里你说了算。”
两人一起站在宽敞的阳台上,杜庭政拿了打火机点了烟,朝他吐了一口白雾,眼睛里饶有兴致地看了卫生间一眼:“是什么?”
烟雾侵袭到鼻腔,蒋屹没动:“你猜一猜。”
杜庭政背着光眯起眼,本就危险的眼眸在朦胧中更加难以捉摸。
缎面窗帘垂在一侧,被灯打出来的亮面有规律的起伏着。
这情形让蒋屹不由自主地戒备着。
他又笑了一下,语调温和下来:“是摄像头。”
他解释道:“我没想监视你,就是想着把今晚录下来,下次可以一起看。”
杜庭政:“录下来?”
“对,”蒋屹说,“你录过,我也想录,不然你发给我一份。”
杜庭政:“要那个干什么?”
蒋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你威胁我,我也可以威胁你,大家手上都有,就公平了。”
杜庭政把吸了两口烟摁在阳台的烟灰缸里。
残存的火星升起最后一点烟雾。
“原来是要抓把柄,”杜庭政走向他,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站住脚,“那我要好好考虑,如果你表现的好,也不是不行。”
“怎么才算好呢?”蒋屹问。
“每次来都要搞点事。”杜庭政说,“总是这样可不行。”
“不给就不给。”蒋屹眼睛里的笑浮于表面,被灯光晃得很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其他的把柄呢?”
杜庭政伸出手,蒋屹赶在他动作之前,说:“怎么,要掐我脖子吗?”
他没有一点退缩。
杜庭政伸手卡住他的后颈,把他按过来。
“看来你学不乖。”他离他很近,视线却从他的眼睛滑到了唇上。
脆弱的大动脉就在他手下跳动,冰凉的扳指把他清晰流畅白净的下颌硌出红痕。
杜庭政拇指碾过他秾丽的下唇。
蒋屹没躲:“你不应该摸这里。”
他要笑,却被钳制着只能眯起眼:“你往下摸。”
杜庭政盯着他。
蒋屹主动凑近他,挨了一下他的唇,偏着头在他耳边低声说:“等了你半小时,水都要流干了。”
大火
“你如果问我是什么, ”蒋屹朝他挑了挑眉,“我就告诉你。”
杜庭政没问, 他环视四周,视线落在搭在阳台的外套上。
他要离开,蒋屹抓住他,不让他过去:“干什么?”
他的声带可能被牵连了,以至于比平时低柔,发黏。
于是杜庭政带着他一起走去阳台, 从外套口袋里翻出药瓶。
蒋屹受不了过于停顿的颠簸感,想伸手去抓那药瓶。
杜庭政轻而易举按下他的手,在灯光下把瓶身上的标签看了。
一瓶六粒装,杜庭政拧开盖子,倒出来, 有一粒掉到了地上,眨眼滚不见了。
还剩下四粒。
杜庭政不动, 俯身问他:“好用吗?”
“你说呢?”蒋屹一手抓着他的手臂,一手扶着阳台酒柜的一角, 眼圈发红, “你应该也能体会到。”
药物作用使他心情不错,比美利曲辛片见效明显。
杜庭政:“有点体会,不够强烈。”
说着, 他拿起桌上一粒药, 撕开单独的铝箔包装,取出里面白色的药球, 低眉看了一眼。
蒋屹看了他的手一眼。
杜庭政撕开药粒的时候手指用力, 拇指上刚刚结痂的伤口崩裂,溢出新鲜的血液。
杜庭政全然感觉不到痛一般:“再吃一粒。”
蒋屹转移注意力:“要多强烈?”
“我说你的反应。”杜庭政说, 又撕开了一粒,夹在食指和中指间,“不够强烈。”
蒋屹开始抗拒,强烈地想要推开他:“不能一次用太多。”
然而杜庭政不为所动,又撕开了第三粒。
蒋屹叫了他一声,有点含糊,他要跑,又被拦腰带回去。
他含糊说“别”,低声“不要”,像是哀求,又像在撒娇。
杜庭政总是冷冰冰的眼睛里浮现类似于愉悦审视的情绪,动作不容置疑,继续拆第四粒:“继续求我。”
蒋屹闭眼缓解,但是无济于事:“杜、杜庭政……”
杜庭政审视着他,欣赏着他,眼睛里只有他。
“都吞下去。”
医生在凌晨被叫来二楼。
平时他会诊都在一楼,来二楼的情况屈指可数。
昨天给杜庭政的手换药都是在一层茶水间里换的。
他对着灯光看完了药瓶外面的标签,松了口气:“偶尔用用可以,注意用法用量。”
杜庭政脸色不好看,因为蒋屹还在发烧。
“是会有一些不良反应的,”医生说,“除了发烧,还有其他症状吗?”
杜庭政坐在不远处,扳指被摘下放在桌面上,手也在上面搭着。
拇指上的伤口不知什么时候裂开,新血旧伤混合在一起,看上去很糟。
医生要上前给他看手,杜庭政朝着侧躺在床上睡觉的蒋屹抬了抬下颌。
这种动静都吵不醒他,显然已经严重透支了精神和体力。
与其说是熟睡,不如说是昏睡。
金石提醒道:“先给蒋教授看吧。”
医生在杜家工作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
他在业内有很多好友,有一些是同他一样的私人医生。每逢听他们说起给老板的金丝雀看病如何如何艰难,以及有钱人私下生活多么的糜烂,他都不屑一顾。
因为杜庭政不好女色,也不好男色。
他似乎厌恶一切要贴到他身上的人,能被允许踏入二楼的人很少,更别提这间卧室里的大床,恐怕从买来开始,就只有他一个人睡过。
现在,终于又多了一个。
医生硬着头皮掀开被子看了一眼情况,又拿额温枪给蒋屹测体温。
温度出来,三十八度二。
不算很高。
“睡过去了,先不要吃药。”医生说,“半夜看情况,如果温度继续涨,就要叫醒吃退烧药。”
杜庭政一直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医生不敢跟他对视,顶着压力继续道:“这次没事,可能是提前处理过,或者补水及时,下次可能没这么好运。”
杜庭政问:“有没有副作用?”
“看成分没有。”医生说,“也不能确定,小药厂生产的,可能没有经过大量试药。”
他停顿了一下,委婉地建议道:“恢复需要时间,短时间内不要使用了。”
杜庭政眉间恹恹,寒着一张脸。
“药物缓解一时,不能操之过急。”医生在看不见的地方反复地搓手指,一边说,一边审视自己上一句说出去的话是否既能表达清楚,又能保住饭碗。
“我给您看看手吧。”医生说。
杜庭政示意可以,转动手臂,使大拇指朝上。
医生换了一副手套,查看他的手指,又按了按指甲。
杜庭政不明显地皱了一下眉。
“您能不能暂时别用这只手做事,”医生说,“裂的很严重。”
他给杜庭政冲洗伤口,用棉球沾着碘伏擦伤口周围的血污。
杜庭政:“要截肢吗?”
“……不用,”医生说,给他换上药,为了方便透气,只裹了一层纱布,严肃道,“如果您使用这只手很频繁,建议您拔掉指甲,反复撕裂很容易感染。”
杜庭政默许了他的提议。
处理完以后,医生给他重新上药,交代道:“注意减少使用频率,每天早晚都要换药。”
杜庭政点了一下头。
做完这一切,医生给蒋屹留下口服退烧药,金石送他出门。
卧室里的灯关上,杜庭政眼睛适应了片刻,借着窗帘处染进来的月光,打量蒋屹的眉眼。
蒋屹无知无觉,深深睡着。
今天阴沉沉的,不知道晚上会不会下雨。
杜庭政躺上床,蒋屹便立刻贴过来,好像要用他降温。
杜庭政摸他的额头,跟他身体一样烫。
他拿过退烧药,叫了几次蒋屹都没醒,便卡着他下颌,又按他的咽喉,迫使他喝了。
杜庭政继续盯着他,等了一会,又给他用同样的方法喂了水。
这个人身体情况真是又好又差。
平时爱运动,爱玩,身体和心理看上去都很健康。
实际隔三差五胃疼,腿疼,头疼,发烧,经不起一点折腾。
十分钟左右,蒋屹的体温降下去一些,额角有了汗意。
杜庭政擦了他额上的汗,把翻压在身下的被子扯出来,给他盖上。
时间很晚了,杜庭政躺下去,在他的呼吸声中闭上眼。
几分钟后,也睡着了——
“今年寒假长,我过完年再走。”十几年前的杜庭政穿着一件定做的薄线衣,坐在车上,旁边放着礼品袋,里面是一条灰色的羊绒围巾。
“跟学校请好假了吗?”跟他一起长大的金石开着车问。
“嗯。”杜庭政说,“再开学你别跟我一起去了,留在家里,如果袁女士有需要,你帮她把事情办了。”
他称呼母亲为‘袁女士’,是亲昵爱称的一种。金石已经习惯了,闻言答应下来:“好的。”
商务汽车转进杜家老宅所在的那条街,尽头处灯火通明,把天空映成灰灰的蓝紫色,泛着白。
杜庭政盯着那里看了一眼,皱起眉:“那是什么?”
金石也望过去,只看到浓浓烟雾盘旋上升,底下亮如白昼。
十秒钟,五秒,或者更短,火光猛地冲天而起!
汽车轮胎刹在门前,发出长长一声刺耳鸣响。
院子里到处都是人,有些在呼喊“老爷”“夫人”,有些扛着成年树干粗的水管加压冲水,警察,医生,踉跄的管家乱成一团。
到处都是声嘶力竭地叫声。
杜庭政下了车,要往里冲,被紧跟着下来的金石死死抱住了。
“快他妈来人啊!”拉扯中金石侧脸被擦到了,立刻红了一片,“拦着,快拦着!”
管家带着人过来,将杜庭政团团拉住。
“我妈呢?”杜庭政挣不脱,手背上青筋暴起,朝着她卧室的方向又问了一遍,“我妈呢!”
他声音短促的已经撕破了。
管家脸上蹭脏了一片,眼里含泪,遥望了那别墅一眼。
杜庭政望着那冲天的火光,竭力嘶吼。
那团火好像蔓延到了他的身上,很烫。
他猛地睁开眼,室内昏暗无光,他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脑海里的大火不停搅着他,烫得他大汗淋漓。
倏的,身上一动,他垂目看去。
一只手,微凉,白皙,动作柔和,轻轻拍着他。
那手骨节与骨节之间连贯性十分顺畅有章法,皮肤紧致细腻,一看就从没有干过糙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
他顺着那手一路看过去,直到看到蒋屹的脸。
他侧躺着,一半侧脸陷进柔软的枕头里,笔挺的鼻梁挨在柔软的布料上,闭着眼,发出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他还在睡着。
十几年前,一个女人领着一个三岁的男孩走进杜家大门。
那男孩是父亲的私生子,已经起好了名字,叫杜宜安。
这对母子被安排进老宅,跟女主人共处一室。
杜庭政当时在国外上学,直到寒假回国,才听说了这件事。
他们来不及见最后一面。
在他回家的当天,母亲用一把火把老宅付之一炬,里面有父亲,有那个登堂入室的情妇,还有她自己。
杜宜安当时由管家带去游乐场玩,没在家。
冲天的业火和飘下来的雪,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出现在第二天的报纸上。
杜庭政看向屋顶,良久长长呼出一口气。
大概这起伏有着不同以往的明显,蒋屹动了动,又轻轻拍了他两下。
安抚意味浓重。
杜庭政视线重新锁定回他的脸上。
蒋屹根本没有醒。
他仍旧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只是略微调整了一下,把侧脸在枕头上埋得更深了一些。
这睡姿应当更舒适,他的呼吸声由细微不闻变得明显了些,手上轻轻拍着杜庭政。
他体温降了一些,但还是偏高,大约还在低烧。
杜庭政混沌半晌,闭了闭眼。
在那场大火中当场丧生的只有母亲和情妇,父亲因为在浴室,靠着悬窗,坚持到了最后一刻。
他被抢救出来时已经不成人形,病危通知单接连下来,杜庭政坐在蓝色的排椅上,麻木的签字。
直到抢救失败。
在最后时刻,那个浑身血肉模糊的男人靠着几针肾上腺素,将扳指交到他手里。
杜庭政行尸走肉般跟着走流程,当着叔伯的面,要他背家规,他便背家规。
要他将血滴在扳指上,他便咬破手指,将血滴在扳指上。
要他发誓善待杜家叔伯子侄,他便发誓善待杜家叔伯子侄。
要他看着杜宜安长大成人,他咬紧牙关不吭声。
大火烧没了他的母亲,也烧毁了他仅剩的怜悯之心。
直到父亲告诉他,母亲留了一封遗书,在杜宜安身上。
好看
蒋屹尚在睡梦中, 管家轻轻敲响了门。
室内没有回应,也没有声音, 管家让造型师搭了一套今天蒋屹要穿的衣服,拿进去杜庭政的卧室。
他推开门进去,室内窗帘紧闭,空气昏昏沉沉,杜庭政靠在床头盯着一处出神。
管家吓了一跳,万万没想到他这个时间会醒。
“大爷, 我……”
杜庭政抬手打断他,闭了闭眼:“放下吧。”
管家连忙把衣服拿去浴室外,轻手轻脚地朝外走。
“杜宜安醒了没有?”杜庭政叫住他,问。
管家垂着手,盯着地面:“昨晚十二点熄灯, 现在应当还在睡。”
“应当。”杜庭政道。
管家立刻说:“我马上去看一眼。”
他转身即刻要去办,杜庭政又道:“算了。”
管家停住身形, 听他说:“天亮以后,上课之前, 带他过来。”
管家应了, 迟疑道:“蒋教授今天要上班吗?”
杜庭政也不确定,看了蒋屹一眼。
管家解释道:“蒋教授昨日说他要先回一趟家拿东西,再去单位。如果要上早课的话, 算上洗漱时间、早饭、路程, 再等一会儿就该起床了。”
杜庭政点点头,望向外面的天色。
窗帘一层厚缎加一层薄纱, 此刻隐约露出外面深暗的天色。
杜庭政晚上不喜欢开灯, 但是房间内不能一点亮光都没有,于是设计师便在窗帘上动手脚, 如果外面天光大亮,或者夜间月光皎洁无云,室内能透过一部分光线来,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管家轻声说:“今天有些阴天,现在五点三十分钟。”
“不着急,”杜庭政眉眼淡淡的,不似白天板正,显得没那么凶,“他换工作了,以后九点上班。”
管家笑了一下,高兴道:“那真是太好了,我让厨房晚点做早饭!”
杜庭政不懂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嗯”了一声:“去吧。”
管家悄声出去了。
杜庭政在昏暗中长呼一口气,闭眼休息。
被蒋屹抓着的手贴合处出了汗,他想抽出来,刚一动蒋屹皱了皱眉,又伸手拍了拍他。
杜庭政这晚频繁观察他。
这是一只非常狡猾的猫咪,没事的时候喵喵叫,主动蹭主人手心。
一旦没声了就要注意,他可能在瞄准着什么,预备发起攻击。
昨晚的确过火,就连一向沉迷的猫咪都要逃。
熟睡中的蒋屹神色有些不耐烦,下唇一侧有一块不甚明显的伤口,相比起肩膀上明显的红痕来说不值一提。
他睡得这么熟,仍旧不踏实。大概是身体不舒服,眉间时不时锁起,好像很烦。
杜庭政看了片刻,任由他牵着手,薄汗黏腻的出了一层,也没再抽出来。
清晨闹钟响起,蒋屹关掉铃声,想起来不用八点上班,便又踏踏实实睡了个回笼觉。
他隐约记得睡着的时候杜庭政还在,等再次醒来,床上就剩下自己。
蒋屹起来去洗漱,下床的时候真是要生要死。
精神倒是挺好的。
他昨天睡得晚,但是得益于体力透支严重,以至于睡得很沉,优良的体质优势尽显,几个小时就缓过来了。
除了身体尚且有些酸疼。
昨夜的发烧和呓语,还有身体的不适,他一概不知。甚至中途被喂了几次水,他也一次都没醒。
阳台上窗帘已经拉开,但是阴天缘故,像还遮着似的。
蒋屹走过去的时候踢到了不知掉在地上的什么东西,低头看了一眼,是昨天掉下桌的一粒药。
一瓶六粒装,仅剩这一个。
蒋屹迟疑了一下,一手扶着桌,艰难地弯腰低头捡了起来。
这一连串的动作太挑战他此刻的极限:“我——”
他骂了半句,似乎觉得实在不礼貌,换成了程度更轻一点的:“要死……”
虽然如此,他还是没有把那粒药扔掉,而是放到了外套的口袋里。
他之前问过二十四小时店,这药是最后一批,以后不再卖了。
可惜。
洗漱完以后换好衣服出门,走廊里没人,蒋屹扶着楼梯走下楼,主动去餐厅。
上次三餐不规律了两顿,胃就罢工,他不敢不好好吃饭了。
刚踩到到一楼,碰见管家从茶水间里出来,迎面撞见他,笑着打了声照顾:“蒋教授,早上好。”
这个笑看起来正常点。
蒋屹松开栏杆,虽然一点都不好,也微笑着说:“叔叔,早上好。”
这称呼让管家当场宕机,卡了一下,连忙道:“我姓郭,郭亦,您直接叫我名字。”
蒋屹:“好的,郭叔。金石他们都这么称呼您,我也随大流了。”
管家无措道:“您不用随他们的大流,您随大爷一起,叫我名字,有什么要求,直接吩咐,我叫人去安排。”
蒋屹自顾往餐厅那边走,当做没听见。
管家在他身后:“早餐已经准备好了,大爷在茶水间,您要找他吗?”
“不找。”蒋屹说。
到了餐厅里,管家通知厨房开始早餐,精致的点心一样一样端上来。
管家在旁边道:“都是入口柔软的早点,暖身暖胃,好消化的。”
蒋屹说谢谢,端过粥来喝。
管家站在旁边没离开,看了他领口一眼,很快,又看了他脖子一眼。
以往他安排好就会离开了,蒋屹皱了皱眉,看着他:“怎么?”
管家脸色有点不自然,又很自然地说:“今天报到,着装不宜太随意,要不要换一件衣服?”
蒋屹觉得这件挺好的,纯色的深灰和拼接的圆领不张扬,但也不灰扑扑的。
管家却道:“我这就去给您安排。”
蒋屹摸不着头脑,后知后觉得拿出来手机来对着屏幕照了一眼,歪头的时候看到锁骨上面有两块很明显的痕迹。
蒋屹搓了两下搓不掉,有点烦。
他喝了粥,没胃口吃别的,跟着管家出去换衣服,在衣帽间里换了件同色系的灰色,领口要稍微高一点,刚好遮住痕迹。
“帮我转告杜庭政,”蒋屹说,“如果下次再这么没数,我就不来了。”
管家之前没跟他打过什么交道,一直截止到吃饭以前,他态度都很温和,让人觉得好说话。
不料一开口这么强势,管家只能先应了:“稍等我转告大爷。”
他答应的干脆,不像金石那么磨磨唧唧的发表看法,蒋屹不由用余光观察他。
管家脸上维持着笑容:“衣帽间这样您看可以吗,香薰选择淡一些的还是浓一些的,您更倾向于什么?”
“我吗?”蒋屹往里望了一眼,服饰的确更年轻多元化一点,不像杜庭政常穿的那么沉闷。
“清淡一点。”他又望了一眼,问:“……衣帽间里为什么放床?”
管家说:“是沙发。”
蒋屹有疑问,但是默许了:“我能不能看看杜庭政的衣帽间?”
管家迟疑了一下,随即说:“可以。”
他带领蒋屹去对面,跟茶水间截然相反的方向,穿过两个半圆月亮门,绕过一扇屏风,走过一段短廊,廊两侧展示柜里是手表衬衫夹和袖扣一类的装饰品。
“您的衣帽间会根据您的喜好慢慢添置和修正。”进入里面空间,管家站在入口处,“里面的布局都是一样的。”
里面果然也有一张一模一样的沙发,对面挂着一套衣服,配饰都摆在旁边,应当是杜庭政今天要穿的衣服。
沙发不远处正对着显示屏,管家解释道:“开机后可以看秀,大爷不经常看,暂时搁置了。”
蒋屹转着看,管家跟在他旁边说杜庭政的习惯和喜好。
一圈没看完,管家提醒道:“时间到了,蒋教授,该去上班了。”
蒋屹抬手看了一眼时间,果然很晚了。
“金石呢?”
“正在谈事情,”管家说,“司机已经准备好,先载您回家拿东西,再去单位。您放心,不会迟到。”
他安排地这么妥当,蒋屹有点不好意思,跟他走出杜庭政的衣帽间:“您不用这么客气,直接叫我名字。”
管家笑呵呵地说:“那怎么行呢。”
蒋屹低眸笑笑,不言语了。
送走蒋屹,管家回衣帽间把刚刚打开的展柜关上,出去的时候碰到杜庭政进来换衣服。
管家站在一旁,杜庭政说:“送走了?”
“刚走。”管家跟着他走进去,站在沙发旁,“喝了半碗粥,没吃别的,胃口不太好。”
杜庭政点点头:“没说别的?”
“说了几句。”
管家笑着答:“蒋教授是个体面的人,工作跟生活分得清楚。您要多注意呀,总在他身上留印,同事们看到会开他玩笑的。如果天气热起来,高领的衣服没法穿,该遮不住了。”
杜庭政眼神一动,看向他。
管家低声说:“脖子上太明显了,他有些不高兴。”
杜庭政在沙发上坐了片刻,手机震动声音响起,他心灵感应一般拿出来,果然出自蒋屹。
他发了两张照片过来。
一张扯着领口,给他看一侧的吻痕。
车内光线明亮,这个角度两缕阳光被车窗一分为二,一道打在他鼻梁上,一道打在脖子上。
领口干净,皮肤白皙,吻痕依附在上,好像在发光。
第二张是另一个角度,他这次整张脸都隐没在黑暗中,只拍到了脖子和锁骨,还有一只骨节纤长的手。
杜庭政一一点看过,没回复。
不知道蒋屹是否对于他不回复不满,紧随其后发了一条语音过来。
杜庭政点开听。
那声音不是很黏,却沙沙的,像是话讲的太多,伤到了喉咙:好看吗,哥哥?
端倪
杜庭政阅人无数, 看破一切阴谋诡计。有些不点破,有些不在乎。
他总是高高在上, 俯瞰着脚底所有人。
可是他摆弄不明白蒋屹。
他搞不明白,蒋屹到底是‘既要还要’,还是‘混不在意’。
他一面喊痛一面喊爽,退一步进两步,分不清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杜庭政抬手回复了他:晚上来。
蒋屹回复:晚上不了,需要休息。
杜庭政没说更多, 回复的更简短了:来。
这次蒋屹连回复都没有了。
杜庭政放下手机,换掉衣服出门,金石等在门边,跟上他向外走的脚步。
“褚总说心理医生下午来,他约了四点钟, 届时他也会跟着一起过来。”
杜庭政点头,示意知道了。
金石说:“要提前通知宜安少爷吗?”
杜庭政颔首。
金石便道:“那我安排今天停一天家教。”
“半天, ”杜庭政说,“上午继续上课。”
金石记下来, 想了想, 又问:“跟宜安少爷该怎么讲,褚总说他有经验,如果当事人不配合的话, 很难见成效。”
杜庭政:“直接讲。”
“直接讲吗?”金石犹疑, “直接告诉他,他不配合怎么办?”
杜庭政神色不耐:“他要配合早该配合了。告诉他, 如果他能拿的出来, 以后的事情都好说。”
杜宜安那会才三岁,杜庭政很难相信他会记得什么。但是管家作证, 杜夫人临终之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他,在他当时画着三分线的儿童房里。
“如果问不出来,”杜庭政冷冷道,“就把二叔请过来一起问。提前通知他,让他编好词。”
金石替他拉开等在台阶前的车门,护着他上了车,也跟着上去。
汽车缓缓绕过喷着水的飞天石狮雕像,开出大门。
大门在身后关闭,金石说:“鸿臣少爷那边……”
杜庭政坐在座椅上,闭眼假寐。
“他说当时联系不上您,所以才找的蒋教授给您打电话。蒋教授之所以会帮他,是因为,”金石朝着他,微微低着头,停顿了一下,“他许诺,如果能联系上您,就帮他一个忙。这跟东昆调查出来的材料基本一致,应当是真的。”
杜庭政没睁眼,脸色阴沉:“什么忙。”
“他没说,”金石说的更仔细了些,“他说蒋教授还没提。”
杜庭政坐在不动。
金石低声道:“一个人的话不作数,是不是应当也问一下蒋教授。”
“你该好好考虑,”杜庭政说,“蒋屹跟东昆待了两天,就能让东昆对你隐瞒事情。到底是安保漏洞,还是你也已经被他收买了。”
“这不可能,”金石皱起眉,侧身朝他保证,“我只是觉得蒋教授人不错,不像是精于算计的人,而且您和他……你们不是,所以我就……我以后不跟他讲话了。”
“我之前就让你少跟他说话。”杜庭政问,“你听了吗?”
“我,”金石拧着眉,“我这次肯定记得了。在问清楚这件事之前,我什么都不跟他说了。”
·
蒋屹在新单位报道,分了新的办公室,领了新的办公用品。
办公室里一共四个人,桌子分开摆放,两两对着,靠窗的靠窗,靠门的靠门。
虽然人多,但是出去讲座的讲座,泡实验室的泡实验室,半天见到一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中午时蒋屹约祝意吃饭,祝意带着他熟悉食堂。
菜品还可以,蒋屹很满意,他准备吃一段时间的食堂。
“下午六点前不走算加班,提供免费的晚餐,有加班费。”祝意吃饭快一些,吃完了坐在他对面喝咖啡,“新工作还适应吗,去过实验室没有?”
“去认了认门,”蒋屹说,“你中午不回家吃饭能行吗,北总不会生气吧?”
“不会。”祝意有点无奈,问他,“药用了吗?”
蒋屹喝汤差点喝呛了,掩唇咳了一声。
祝意看了四周一眼,无人在意这边,放低了些声音:“好用吗?”
蒋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便总结道:“好用的。”
看祝意的表情很惊奇,蒋屹说:“你不是用过吗?”
祝意:“用过一次,有点用处,但也远远到不了好用的地步吧?”
他说完自己都怀疑了。
蒋屹笑着说:“对你这种性冷淡可能用处不大,对我属于锦上添花。还有吗?”
“什么?”祝意难以置信,“那一瓶好多呢,用完了?”
蒋屹摇摇头。
祝意刚要松一口气,听他说:“还剩一粒。”
祝意震惊了。
“能用那么多吗?”他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个遍,“一次用?”
蒋屹扬起眉梢,点了一下头。
旁边有人路过,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停止交谈。
等人走远,祝意继续问:“什么感觉?”
蒋屹垂眼笑了片刻,评价道:“又痛又爽。”
在祝意的观点里,痛和爽是不能并存的。
他看着蒋屹下唇上一点破掉的皮,还有因为刚刚吃了饭太热而扯着领口透气时露出的痕迹。
在他看来被人在身体上留下痕迹,就像被人挑战权威。
同样是难以容忍的事情。
蒋屹勾了勾手指,祝意凑过听。
两人挨近了,蒋屹低声跟他说了两句话,祝意惊奇地问:“真的?”
蒋屹点点头,笑的满怀深意。
他慢吞吞把汤喝了,也想喝咖啡,但是咸的苦的甜的混在一起实在是太怪了,便接了杯温水来。
不知道是不是早晨抹过消肿止痛的药膏的缘故,现在除了隐约的酸胀感,已经不像半夜里刚完事那会合不拢的情形。
蒋屹看了祝意一眼,伸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别想了。只能切身体会,不能言语描述。”
祝意说:“不然我下次也多用几个。”
蒋屹不敢让他试试,担心他真的去试。
过程是刺激的,只是早晨醒来时那种不受控制感大概能把他逼疯。
“用不成了,”蒋屹有点可惜地说,“绝版了。”
祝意也觉得可惜,叹了声气。
中午吃饭的时间一过,员工陆续离开自助餐厅。
偌大个餐厅没剩下几个人,蒋屹二人又坐在角落里,更显得视野开阔。
蒋屹喝了口水缓缓咽下去,嗓子好受了点。
“晚上去唱歌?”他问。
“不去,”祝意说,“我做实验。”
“要按时下班呀,”蒋屹不理解他为什么沉迷工作,“做完实验,回家睡觉,睡醒继续做实验,两点一线,能不能有点追求?”
祝意:“今晚不回家。”
蒋屹看着他,祝意以为他没听见,又说了一遍:“待实验室。晚上反应结束,要进行下一步。”
蒋屹服了,感叹道:“夜不归宿,北总会发疯吧?”
“不会。”祝意说,“明天可以,有活动明天记得约我。”
下午的时候,行政下来人,说要给蒋屹搬办公室。
表面上是用体育器材室外面的那间办公,实际上根本没人运动,体育器材一直闲置,规划这块就是为了既不超个人占用面积,又能独立办公。
蒋屹心知肚明怎么回事,不愿意刚一来就搞这么特殊:“别劳烦搬动了,在哪里办公都是一样的。”
对方来了两个人,一起便笑了:“蒋教授别跟咱们客气了,那边已经收拾出来了,打扫了一上午,如果您不搬,那我们可白忙活了。”
蒋屹只好说:“那我……”
“搬吧。”其中一个说,“需要拿什么东西,我帮您拿着。”
蒋屹连忙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他跟办公室里的同事客客气气说了再见,然后提着上午领过来的东西,跟着他二人离开。
刚一出去,办公室里刚刚还跟他客客气气开玩笑的同事和对面桌的人道:“看见没,想搬就搬了,人跟人不一样啊。”
对面的人道:“快别说了。短时间内更换单位,高层领导一路绿灯,这说明什么?”
“后台硬呗。”
“知道还不闭嘴。”
蒋屹安置好,临下班接待了几位陆续前来探望的领导,客客气气迎进来,又客客气气把人送走。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一出门,看到了杜庭政给他配的司机正等在楼下。
没有晚课和工作上的借口,蒋屹只好上车。
“去三院。”他坐上车,说。
司机犹豫了一下,没有离开驱动汽车。
“约了朋友吃饭。”蒋屹说,“以后是不是去干什么,都需要跟你们报备?”
司机汗都出来了:“当然不是,蒋教授,杜总说让我把您接回家。”
蒋屹看了他一眼,神情冷下来:“说了几点了没有?”
“……没有。”
“吃饭的时间都不给,这是什么道理?”蒋屹皱了皱眉,又强自缓和了语气,“别管几点,最后把我接回去,你就算完成任务。剩下的我来搞定,这样可以吗?”
逻辑倒是也说得通。
司机看起来更为难了:“蒋教授,您别为难我……”
“我,”蒋屹深吸一口气,果然不继续跟他讲道理,拿出手机来直接给杜庭政打电话。
“蒋教授,您好,”那边说,“我是邢心。杜总正在和人谈事,您有事需要转达吗?”
“不需要转达。”蒋屹接着说,“直接让杜庭政接电话。”
两手准备
邢心一停顿, 蒋屹压着火气道:“身为杜庭政的秘书,你有一定的权利处理他的联系人。不重要的人直接忽略, 稍微重要一点的事后转达,重要的可以即刻转接。你可以选择忽略我,或者,把手机给他。我要跟他通话,你有拒绝的权利,或者挂断电话, 这应该不算为难你吧?”
邢心犹豫了一秒钟,把他规划到‘即刻转接’的那部分里面,语速稍快了一些:“好的,您稍等。”
手机那边传来一阵低低的刺啦声,不知蹭到了哪里。
片刻后, 他听见邢心低声说:“杜总,蒋教授的电话。”
随后电话那头安静下来, 应该是杜庭政已经拿到了手机。
“什么意思,”蒋屹说, “我给你打电话打不通, 除了金石接电话,就是邢心接电话,不然还有你的管家和东昆。既然联系不上, 那我存着你的手机号还有什么用?”
杜庭政清了一下嗓子, 似乎要开口。
“我跟你说最后一遍。”蒋屹打断他,“如果我找你再这么费劲, 我以后不会再给你打电话了。”
汽车窗户紧闭, 发动机的声响被隔绝在外,在里面听不到一点噪响。
司机安静如鸡, 扶着方向盘,有点瑟缩地盯着他。
“为什么要派人抓我,”蒋屹质问道,“你答应过我,不会派人抓我。在广州的时候,我把车开进去水里之前,你忘记了吗?”
即便刻意压制,他声音还是隐隐拔高了:“当时你让我选,上床,当朋友,抓我,三选一。我选了别再抓我。”
当杜庭政不让他开窗,他就准备要把房掀了。
“昨天在床上我是不是满足了你的喜好,搬家是不是搬过去之后也没再重提过要搬走。最后一项不再抓我是你答应过的,难道言而无信吗,杜总?”
杜庭政的声音比起他来尤其冷漠:“我什么时候派人去抓你了。”
蒋屹:“你让司机接我去杜家,我不去还不行,这不是抓是什么?”
“我提前告诉过你,今天过来。”杜庭政说,“你没有回复。”
“我能拒绝吗?”蒋屹不高兴,“我没有说不过去,我不能忙完自己的事情再去吗?这也是你答应的,不影响我正常工作和生活。哥哥,你不能总是这样出尔反尔。”
“我不管,我把免提打开。”他说着,似乎真的开了免提,因为听筒里的电流声变得明显起来,“你跟司机讲。”
司机嘴唇都吓白了,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蒋屹提醒电话里的人:“你说吧,他能听见。”
杜庭政停顿了几秒,才用那一贯冷硬无情的声音,毫无起伏道:“让他先办自己的事。”
蒋屹清了清嗓子,把手机拿回来,态度转变,语调柔软了一点:“那我挂了,晚上见。”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答应过我的事,你可别再忘记了。”
挂断电话,杜庭政把手机放在一边。
茶水间里水声继续,管家依次给他和客人续茶,而后守在一边等着听吩咐。
对面坐着逗鹦鹉的褚官锦笑了一声,朝着他搁下的手机抬了抬下巴,调侃道:“呛口小辣椒啊这是。”
杜庭政笑了笑,也跟着扫了一眼静静躺在一边的手机,叹出一口气。
褚官锦摸鹦鹉头顶的羽毛,教它说话:“哥哥。”
杜庭政一顿,看着他。
褚官锦笑起来很年轻,银边眼镜架在鼻梁上,有一些浮于表象的斯文。
他故意的,不知道是在逗鹦鹉还是在调侃刚刚手机里那声‘哥哥’。
“跟我学,”褚官锦点了点鹦鹉的脑门,偏头笑了片刻,“哥哥。”
鹦鹉歪着头,观察了片刻张开嘴:“嗯!”
“去,”褚官锦收回手,不笑了,“你这鹦鹉什么智商,不是什么好鸟,随你。”
杜庭政嘴角总是淡淡的,见状加深了些:“聪明着呢。”
他伸手扣了扣桌面,拿起长柄小勺喂了他两粒谷米。鹦鹉低头吃了,用粗粝的嗓子,喊了一声:“金石!”
门边一响,金石推门进来,站到了纱帘外面:“大爷?”
褚官锦看的直笑,连说有趣。
杜庭政问金石:“怎么样了?”
“我正要进来问您。”金石说,“医生说评估结果很好。现在已经开始了,您要过去旁听吗?”
杜庭政沉吟不语。
褚官锦道:“你想去就去,不用管我,我玩会儿你的鸟。”
“好好讲话。”杜庭政说。
“忘了,”褚官锦指尖点了一下桌面,把鹦鹉吓了一跳,斯文道,“你现在是金屋藏娇的人,开玩笑要注意分寸了。”
为了防止他不认,褚官锦笑道:“两个衣帽间,那里面的衣服你可不穿。”
杜庭政站起身,对他说:“你还是玩鸟吧,我去看看。”
蒋屹跟鹤丛吃清汤火锅,时不时张望外面一眼。
鹤丛也跟着看,说:“要不叫他进来吃点吧,干等着你吗?”
“下车的时候我叫了,说有规定,不能来。”蒋屹有点烦,拉开领口给他看未消退的痕迹,“你看我这里,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留的。”
“这你们可要悠着点,”鹤丛说,“脖子上有大动脉,吸破了就完了。”
“我知道。”蒋屹松开手,点了点肩和腰,没再往下指,有点不高兴,“好多印,好他妈疼。”
鹤丛涮了肉片,催他下筷子:“当时不疼,现在了喊什么疼。”
蒋屹胃口不佳,吃得少,而且只想吃青菜。
“别不高兴啦。”鹤丛在锅里给他下了青菜,“送你房子,送你工作,送你车,还送司机,要我说你就忍了得了,少走三十年弯路。”
蒋屹夹了半个香菇,放在盘子里晾:“你为什么不忍?”
“我是直男。”鹤丛说。
蒋屹:“那如果是一个女强人,有家族企业。送你房车,给你安排工作,但是什么都得听她的,掌控欲到顶了。不听不行,要跟你什么时候上床,你就要什么时候脱裤子。你能忍吗?”
“还有这种好事?”
“丛,做人不能恋爱脑!”蒋屹说,“他给不了情绪价值,给不了陪伴,疯了吗,我跟他浪费这个时间。如果我谈个小奶狗,天天哄得我高高兴兴的,不得多活十年吗?”
鹤丛长叹一声。
俩人在热气腾腾的房间里吃了片刻,蒋屹太热了,想脱一件,但是包厢靠窗,不方便脱衣服。
他便只能提着领口扇风。
“你不是有本事吗,”鹤丛说,“你教他啊。”
蒋屹不说话。
鹤丛尝试道:“你别图他的情绪价值,你图他的钱行不行,有钱陪伴你还不行?”
蒋屹摇头,说:“他太强势了,而且……”
鹤丛等着他的而且,等了半天,蒋屹自己也想不出来后话。
“你不知道我今天有多尴尬。”蒋屹回想了一下下午搬办公室的情景,槽道,“我一个新人,刚调过去,分给我独立办公室。其他人在背后说我后台硬,我听到了。”
鹤丛:“那有什么,你本来就是靠关系进去的,一步到位了属于是。说就说呗,你在乎那个?”
“我知道。”蒋屹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叹气,“如果我真的攀上了杜庭政这根高枝,我有底气,不在乎。但是我虚啊,他莫名其妙给我换了工作,给我独立办公室,别人都觉得我上天上去了,到时候我俩哪天掰了,他一步给我打回原形,我还要不要做人了?”
这确实是个事。
鹤丛想了想:“大不就回原单位,反正你是借调,关系还在原单位。”
“出来的时候好出来,回去哪好回去?”蒋屹都不敢往深处设想,“虽然我终于换工作了,但是我不快乐,我笑不出来。”
鹤丛把烫好的肉捞给他。
蒋屹:“我真吃不下,哥哥。这话我跟别人讲,别人都以为我矫情。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心里多堵得慌。”
他拍了拍拥堵的胸口,甚至觉得呼吸困难:“如果我哪天被遣返原单位。光是想一想我就尴尬的像是在裸奔,我真的丢不起那人。”
鹤丛给他夹菜,又给他点了一杯热橙汁。
蒋屹喝着橙汁解腻,觉得胃里好受点了。
鹤丛跟着他一起看外面:“已经到了这步,走不了回头路了。不然他抓着你不放,你能怎样,要不你使使劲,从他手里多拿点好处出来,虽然我不赞成。之前我劝你,你还说要钓一钓他,钓到哪一步了?”
蒋屹挑着问题问:“你为什么不赞成?”
“一个人,强势惯了,不管做什么事都说一不二。”鹤丛说:“他有可能变得主动尊重别人吗?”
“没有。”他自问自答,总结道,“他是控制型人格,你落不着好。”
“我之前说他是控制型人格,”蒋屹说,“驯狗大师祝意说他不是。我也不确定,虽然我感觉他就是。”
鹤丛停下来喝酒。
蒋屹也端起来,跟他碰了一下,抿了一小口。
“控制型人格也能适当改善。”鹤丛放下酒杯说,“但这是心理疾病,已经不属于习惯范畴了。”
蒋屹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司机,叹了口气。
“他之前,想包养我。”他望着远处,组织了一下语言,“无非就是新鲜,没睡够。我也觉得他人虽然不怎么样,身体挺好的,所以就……半推半就。
“我当时设想的是,我们有需求就约一下,建立在双方自愿、彼此尊重的基础上。”
鹤丛说:“这很难,他的身份和资本有一定的特权。”
“对,”蒋屹说,“我不赞同,但是我允许这种特权的存在。”
他考虑了更合适的形容词:“先求生存,后求发展。”
“很危险。”鹤丛道,“你有没有考虑过后果?”
蒋屹沉默了一瞬,再次望向窗外。
“我在考虑了。”他说。
司机徘徊在不远处,时不时张望着这里。旁边停着汽车,路灯照耀下的树影在车顶摇荡。
半晌他收回视线:“我做了两手准备。”
催眠
天色彻底暗下来, 杜家灯火通明,但是三楼杜宜安卧室里的光只留了一盏幽幽夜灯。
杜庭政坐在门边准备好的椅子上, 室内除了他,只有心理医生和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的杜宜安。
心理医生过来打招呼:“已经开始了。”
杜庭政颔首,什么都没说,示意她继续。
心理医生回到原位,看着杜宜安,压着声音继续说:“篮球架, 木书桌,靠窗的床……”
“咚咚咚——”
深睡中的杜宜安好像听到了篮球拍在木地板上的声音。
他皱起眉,喘气很费力。
杜家的一切都像是被降了调了黑白电影。
他费力的爬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房间很大,有一个篮球框, 底下还画了三分线。
心理医生的声音跟老管家很像,没起伏, 也几乎没有情绪:“今天你也打球了,你人小, 因此觉得篮球架很高大。有人推门进来, 你看了她一眼。”
杜宜安张了张嘴,没发出任何声音。
“她挽着头发,头发是乌黑的, 她对你说话。”心理医生道, “她体态优美,像一只白天鹅, 声音平时有点强势, 你害怕。”
“现在,她的情绪有点不对劲。”
“你观察着她。”
杜宜安挣扎了一下, 想睁开眼,心理医生模仿篮球砸在地上的节奏音。
片刻后,他稳定了一些。
心理医生把声音压地很低:“她好像很伤心,也有一点疯狂……你害怕她。”
“别……”杜宜安艰难道。
心理医生缓缓道:“她对你说……”
“她对我说……”
“她说……”心理医生不疾不徐地引导着,语调平稳的像是画外音,“你出去玩,还说……”
“她说……”
杜宜安闭着眼,眼角越来越湿,逐渐流下眼泪。
心理医生观察着他,缓了缓,继续道:“她哭了。”
“不停地流眼泪。”
“她看着你,眼睛里有你的身影。她好像看着你,也好像看着另外一个人。”
杜宜安胸膛起伏着,眉间紧锁,似乎很不安。
心理医生:“你似乎闻到了火烧焦东西的味道。”
“你太小了,你不懂。但是你记得住她说的话。”
杜宜安喘息着,额角出了汗,嘴唇苍白。
“她说……”杜宜安声音很低,像是啜泣,“对不起……”
心理医生屏气听着。
紧闭的门窗连外面的微风都阻挡住了,室内静得只剩下杜宜安的急促的呼吸声。
心理医生接着他的话,模仿他的语气:“对不起……”
“对不起,”杜宜安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说:“对不起……让你没有,妈妈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阴谋。
杜庭政曾经尝试过复刻那场大火,在搜遍杜宜安全身和住所却一无所获之后。
在一个无人的午后,他点燃了那条送给母亲的围巾。
朱润衣那天过来给他送东西,冲进了烟雾弥漫的卧室。
两分钟后,不见她出来的金石进去找人,迎头便被烟熏火燎的场景吓到了,一头冲了进去。
第二场火烧伤了朱润衣的额头,金石的手臂,还有杜庭政的脖子。
夜深的不知几点了。
杜宜安已经醒来,单薄虚弱地站在旁边,眼角挂着干涸的泪痕。
被催眠后发生的一切他都不知道,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
“是不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望着管家,惶恐道,“为什么我不记得了。”
管家守在一旁,脸上没有笑意,但也不算严厉:“您好好休息,明天还要上课的。”
“我为什么会哭?”杜宜安看着他,又环视四周,想要一个答案。
管家不回答他的问题,他便用认错的语气继续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
管家微微笑了一下:“大爷解了禁,从明天开始,您下了课可以出去玩,如果您想去的话。”
杜宜安扶着椅子站起身,长时间的深度睡眠使他肌肉彻底放松,缓了缓才迈开步。
管家站着没动,提醒道:“大爷说,明天开始解禁。”
杜宜安脚下一停,继续朝门边走去。
“您最好不要现在去。”管家在他身后道。
杜宜安再次停住身形。
“他在忙吗?”他半晌问。
“在谈事情。”管家回答。
“什么事情,”杜宜安问,“工作,还是……关于我的事情。”
管家摇了摇头。
杜宜安深吸一口气。
窗外夜色朦胧,树影婆娑。他的卧室在三楼最西边,向阳,西侧也开了窗,往外能望到很好的风景。
他望了外面灰暗的夜色片刻。
管家依旧垂着视线。
“您要听话呀。”他劝道。
杜宜安头脑凉了凉。
“您刚来到杜家的时候三岁。”
管家缓缓道:“三岁,衣服都穿不明白,饭也不会自己吃。现在您成年了,长得高,身体好,十指不沾阳春水。”
杜宜安心里也跟着凉一下,以为他看穿了什么。
管家眼也不抬继续道:“您会弹琴,会下棋,会几个国家的语言……人不可能凭空长成这样的。”
杜宜安滚动干涸的喉咙:“……我知道,谢谢大哥。”
管家轻轻摆头。
“……您是看着我长大的,郭叔。”杜宜安说得艰难,“我做错了吗?”
管家沉默不语。
“即便你那样说。这些年,我仍旧觉得我过得艰难。”杜宜安闭了闭眼,重复道,“很艰难。”
管家说:“不要做错事。”
杜宜安睁开眼,在卧室的灯光下发呆。
他的房间里有四排书架,窗下有榻榻米,阳台有秋千,门边做了一面玩偶墙。
——是他小时候有段时间迷恋抓娃娃,每天放学都要去特定的游乐场里一个一个抓出来的。
大部分时间都是管家陪他一起。后来上学后,同桌也和他一起去抓过,杜庭政可能也陪他去过一两次,记不清了。
一楼会客厅。
杜薪粤坐在沙发上,偶尔搓一下手,面前放着的茶一口没动,已经凉透了。
杜薪粤前两次来是因为杜鸿臣和朱家的婚事,这是短时间内来的第三次,被金石‘请’来的。
“我真的不知道更多了。”杜薪粤脸色苍白,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二叔心脏不好,咱们能不能有话好好说?”
杜庭政坐在主位上,背后是前几年在拍卖会上高价拍得的苏绣屏风。
他缓缓摩擦着扳指侧面,眉间都是阴霾。
在场的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只能明确的感受到他那低垂的眼角似乎已经到了暴怒的边缘。
杜薪粤松开手,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积极剖白:“我没有大嫂的遗书,事发以后我才赶到医院,我怎么可能有?”
杜庭政抬起眼皮,锋利的眼梢压着一半瞳孔,眼窝立体,阴影深陷,薄唇无情。
“二叔,”他说,“跟别人合起伙来耍我呢。”
“绝对不会,”杜薪粤极力辩解,“我们都姓杜,是一家人!家里人丁单薄,我一直以为大哥为了让你留下宜安,才讲出来的谎言。”
“我给二叔机会。”杜庭政盯着他,“可是你不要,非要来试探我的底线。”
杜薪粤呼吸起伏的明显起来。
杜庭政:“出事那天,你派人去接的杜宜安。”
杜薪粤猝然起身:“我……”
“广州那块的生意鸿臣已经全权接手。”杜庭政打断他,“二叔觉得他翅膀硬了,能飞了。”
那斜过来的视线冰冷无情,杜薪粤浑身汗毛直立,顷刻间冷汗便出来了。
“这不关小辈们的事,”杜薪粤扶着沙发,“我知道,宜安来咱们家,你心里不愿意。”
“你不是认血缘亲戚的人。”他继续说,姿态很低,“但是偶尔也会心软,对你两个弟弟,尤其是鸿臣,小时候他就是你的跟班,你们天天一起玩,你还记不记得?”
杜庭政盯着他。
杜薪粤在他视线里慢慢坐下,温声道:“如果你真的那么冷血无情,早就干脆把我们踢出杜家,也不必给你两个兄弟排个一二三了。”
杜庭政沉默不语,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反应。
宽敞的会客厅灯火通明,他在悬灯之下,像一座冷硬的冰山。
“你肯按岁数,把宜安排在鸿臣后头,二叔领你的人情。”
杜薪粤说:“但是你就没有其他一点想法吗?表面上你是公正无私,按照长幼排序,其实就是告诉大家,宜安不是你亲弟弟,你不想认,最多拿他当个堂兄弟看待,算是仁至义尽了。”
“这件事归根结底,错在杜宜安身上。”
“他不该出生。”
“他不在,大嫂也不会死,他才是罪魁祸首。”
杜庭政浑然不动,一点一点审视着他。
“根本没有遗书,都是幌子。”杜薪粤嘴唇干涸,眼睛泛红,紧紧抓住沙发一侧的扶手,“你把他养这么大,竹篮打水一场空。”
杜庭政闭了闭眼。
就是这时,门边一响,紧接着,蒋屹从屏风后转进来。
“……?”
蒋屹看到有外人在,停住脚步,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先离开。
杜庭政睁开眼,紧紧摁着扳指的手豁然一松。
他动了动手指,朝门边轻轻招了一下。
蒋屹戒备地扫了四周一圈,视线在杜薪粤身上短暂的停留,随后拒绝了他的邀请,转身出去了。
刚刚一触即发的氛围不复存在。
杜薪粤端起茶水来喝了一口。
“我找过。”杜薪粤端着茶盏,语速恢复了常态,“在从杜家到游乐场的这段路上,找过很多次,担心遗落了。”
杜庭政没找过这段路。
“一无所获。”杜薪粤说,“根本就没有。如果有,也早已被大火烧毁了。”
杜庭政也喝茶,尝了一口温度不对,又搁下了:“二叔为什么找?”
“当然是为了你。”杜薪粤说。
“不对。”杜庭政扬了扬嘴角,眼睛里却阴沉沉的。
“为了拿捏我。”他说。
真相
杜薪粤心里不由打了个突。
“二叔舌头转得快, 说话要小心。”杜庭政看了金石一眼,“我把外贸这块分出去给鸿臣, 是看在他跟朱家婚事黄了,安抚他。终归看的是二叔的面子。”
“是,是,”杜薪粤道,“你疼他,我知道。”
金石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 跟着蒋屹的方向去了。
杜薪粤探究的视线随着他走出去。
杜庭政一只手按着额角,半抬着眼皮看着他。
杜薪粤回神,吓出了冷汗。
杜庭政漫不经心笑了笑,眼睛里却毫无笑意,像暴风雨到来的前一刻。
“我是什么人, 二叔是知道的。”他盯着他,“鸿臣在那边听话, 二叔在这边就会很好。同样,二叔老实, 他在那里才会好。”
没错,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渣。
大家都知道的。
他把杜薪粤父子分隔,表面放了权,兄友弟恭。实际都在他手掌心里翻。
他让他们彼此钳制, 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亲情血缘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金石出了门, 看到蒋屹站在门外吹风。
他牢记着杜庭政早晨对他说过的话,蒋屹撺掇东昆瞒着他杜庭政在广州受伤的事情, 他心里也有点不舒服。
蒋屹看了他一眼, 笑了笑:“最近杜先生好像很忙。”
金石站的离他远了点。
蒋屹毫无察觉,问他:“事情查到了吗?”
金石没回答他的话, 隔着尚未完全关闭的门望了一眼里面的情形。
秋天的风有点硬,似乎带着霜。
金石吹了片刻风,问他:“怎么没上楼?”
蒋屹又笑了笑,没回答他,反而问:“怎么出来了?不用随身保护杜先生的安全吗?”
金石愣了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蒋屹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万一里面的人对杜先生不利,你时间上来得及吗,从这里冲进去保护他,需要多久?”
闻言金石笑了一下,呼出一声气:“应该没事,里面是二老爷,是大爷的亲叔叔。”
“但是你看他,坐姿,动作,眼神。”蒋屹微微偏了一下头,风将他头发吹乱,客厅的门彻底关上,里面的情景完全被挡住了。
“他们之间关系并不好,不亲近,而且彼此防备。”他收回视线,想了一下,似乎有些困惑。
金石追问:“什么?”
蒋屹想到了什么,说得很迟疑:“二叔好像一直在找他的弱点,比如我刚刚从里面出来的时候,还有你离开的时候。他在观察……”
他重新思考了几秒钟,在短时间内否决了什么:“他在观察,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谁是杜庭政的弱点……可能是你。”
金石皱起眉。
“茶杯的碎片,瓷盘锋利的边缘,切水果的刀,都在二叔的手边。能够在短时间内造成严重伤害。”蒋屹回想刚刚一眼扫到的内容,他晚上喝了一点酒,不然能够更加详细的表述想法,用更加简洁的语言。
夜风断断续续吹,远处传来树叶稀零的碰撞声。
笔直的大道中央喷泉哗哗,雄狮雕像朝天怒吼,翅膀足以遮挡外来人的大部分视线。
金石浑身汗毛直立,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如果割破大动脉,”蒋屹伸手点了点颈侧,那里被领口挡着,底下是尚未消退的吻痕,“出血速度足够快,可能会瞬间导致休克或者死亡。你真的有把握吗?”
金石踉跄倒退,下一刻转身推开了客厅的大门。
这动静远超杜家规定的动作分贝,厅里的人齐齐看向他。
金石快步到了杜庭政身边,看到杜薪粤面前的桌子上确实搁着一把水果刀。
——是刚刚用来厨房里端来水果,杜薪粤却说自己牙齿不好,需要切成更小的块。
他阻挡厨姨端下去重新切好的动作,要来了一把水果刀。
杜庭政看着他。
金石伸手挡住杜薪粤的视线,在杜庭政耳边惊疑不定道:“蒋教授担心您的安全,让我回来守着您。”
杜庭政眉梢一动,余光看向外面。
那里只有屏风和已经关闭的半扇门,不知道蒋屹还在不在外面。
不用上晚课的蒋屹心里很轻松。
但是一想到将来的变故,又变得沉重起来。
他坐在喷泉旁边砌了一圈的大理石上给祝意打电话吐槽,期间金石的手下来了一趟,请他上楼等。管家又来了一趟,说外面风大请他进去。
金石倒是再也没出现过,想必在里面守着杜庭政。
蒋屹把来人一律推了,说想在外面吹吹风。
大概管家担心他待烦了走了没法交代,吩咐上拿了毯子给他搭腿,又送了几次果汁和水果点心。
蒋屹没说什么,拿着热果汁喝了。
不知过了多久,杜薪粤从里面出来,坐了停在台阶前面的车离开。
路过喷泉池旁时蒋屹仍在打电话,杜薪粤从车窗里望着他,直到汽车开出大门。
蒋屹一直没转头,坐在圆台上讲电话。
片刻后,金石从屋内出来,说杜庭政忙完了。
蒋屹匆匆说了句“明天聊”,挂断了电话。
他点点头,继续撩喷泉池里的水,撑着大理石看里面红色的锦鲤。
“我们要出去一趟,”金石站在风口处,歪了歪头,好看清楚他的表情,“一起去吗?”
蒋屹把刚才跟管家要的鱼食捏了点喂给附近的鱼,没抬头:“不去。”
金石没料到,顿了一下,才问他:“为什么?”
蒋屹语调毫无波动:“等回来不知道要几点了,明天我还要上班。”
金石搓了搓手,表情有些许纠结:“可是你一个人在家,大爷又不在,不无聊吗?”
“那我就回家呗。”蒋屹说,声音不大,带着一丁半点调侃的意思,“跟杜先生一起出门,总感觉不是很安全呢。”
金石一听他是为了这个,急道:“有我呢,你放心啊。”
蒋屹偏头看了他一眼。
“……”金石张了张嘴,余光看到台阶旁的汽车停稳,司机下去拉开后座的门。
杜庭政快要出来了,金石催促蒋屹:“走呀,一起去。”
“我不想去,”蒋屹还是拒绝,“他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可能会迁怒。”
金石解释道:“今晚本来大爷让人做好了晚饭,厨房里的人都知道你要在家里吃饭,准备了很多。结果你没来,大爷就有点不高兴,然后又赶上这件事,心情就更差了。”
蒋屹随口问:“哪件事?”
金石望了一眼重新回到驾驶位的司机,犹豫不决。
蒋屹又笑了:“不用这么沉重,不告诉我也没关系,我随便问问的。”
金石咬了咬牙:“你上车,我跟你讲。”
“上车怎么讲,”蒋屹用怀疑的眼神看他,“杜庭政也在车上,当着他的面,我们能讲什么。”
上次金石当着杜庭政的面跟蒋屹对眼神,就已经惹的他非常不快了。
蒋屹不相信他还敢。
“偷着讲,”金石压低声音,“你也坐后排,我们小声聊天,表现的正常点,大大方方的,没事的。”
蒋屹仍旧不信。
汽车开到一旁停下,车窗漆黑,看不清里面的情景。
金石拉开车门,给蒋屹连连使眼色,想让他上车。
蒋屹已经心动了,矜持道:“杜先生要去做什么,方便带我一起吗?”
金石探进车内望向杜庭政,杜庭政跟蒋屹一窗之隔,扫了他身后的喷泉一眼。
蒋屹周围放了很多茶水点心,摆摊子一样,绕着喷泉,在高台上摆了半圈。
他将周围的景象尽收眼底,开口道:“上车。”
金石回望蒋屹,重复了一遍杜庭政的话:“上车呀?”
蒋屹停了三五秒钟,慢吞吞上了车。
“我晕车,”他一上车说,越过杜庭政,到了最后面,主动跟他解释,“坐后排会好一些。”
金石跟着进来,关上车门,也坐到了最后一排。
杜庭政没说什么,司机平稳上路,把车开出了杜家的大门。
没几分钟,蒋屹伸手碰了碰金石,小声说:“他听不到吗?”
金石点点头,望了坐在中排靠窗位置的杜庭政一眼:“……能听到,小点声听不清楚。”
前面的杜庭政维持着望着窗外的姿势没动。不知道是真的听不见,还是默许。
蒋屹用口型示意他快说。
金石往他那边挪了一点,压着声音说:“前几年大爷受过伤。”
他指了指脖子的部位,蒋屹露出了然般的眼神。
“烧伤。”金石用尽可能小的声音说,“那会……”
“报纸上登的内容我都知道,”蒋屹截断他的话,“说点我不知道的内部消息。”
金石真真切切诧异起来,打量他的眼神十分复杂。
蒋屹观察了一下前面的杜庭政没什么反应,似乎真的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心里大胆了些。
“后妈领着同父异母的弟弟进家门,众所周知。”蒋屹说,“豪门里这种事情不是很常见吗,我是指,私生子一类的。”
金石坐着默思了几分钟。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专门找出来看的?”
蒋屹催促他:“说重点。”
金石晃了晃脑袋,谨慎地挪动视线,观察了杜庭政几秒钟。
蒋屹预感到他要说的话应该很劲爆。
果然,金石说:“老爷去世之前,躺在病床上告诉大爷,夫人留了一封遗书,在宜安少爷身上。”
蒋屹心跳加速,心说这是什么小说照进现实的桥段。
“真的有吗?”
金石摇摇头:“大爷找了催眠师,宜安少爷肯配合,问出来了一些话。没有遗书,只有夫人的遗言。”
蒋屹浑身汗毛直立:“什么呀?”
金石往他那边凑了凑,用更小的声音说:“大概就是上一辈的恩怨,跟这一辈没……”
“金石。”
杜庭政猝然出声,叫了他一声。
金石吓了一跳,立刻坐的直愣愣的,望着他:“是。”
杜庭政没回头。
金石跟蒋屹对视一眼,表情瑟缩了一下。
蒋屹也摊摊手,不知道杜庭政要做什么。
过了足有半分钟的时候,杜庭政才道:“闭嘴。”
“是!”金石回想起上次的谈话,立刻闭紧嘴,对蒋屹摇摇头,不肯再说一个字了。
汽车开出去一段路,蒋屹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坐到了杜庭政的旁边。
商务车内室宽敞,座位之间隔着多功能扶手。
拉开的距离有些远,蒋屹系上安全带没办法往他那边凑,于是解开了,靠着扶手问他:“我们去哪里?”
杜庭政视线偏移到他脸上,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不说话,”蒋屹说,起身要回到刚刚的位置,“那我去后面坐。”
杜庭政伸手拉住他的手腕。
他手劲大,蒋屹早就知道。
“你得允许别人跟你沟通呀。”蒋屹委婉地说。
杜庭政攥着他,他根本动弹不得,只能再次坐下来:“不需要你主动,当别人跟你交流的时候,你偶尔也要回应。”
杜庭政看着他,没松开手,也没移开视线。
蒋屹被他这样看着,心说他身家没有千亿也有百亿,我做什么非得让他讲礼貌懂尊重。
同时他也开始默念同情男人就是受伤的开始,用另一只手在杜庭政的手背上搭了一下:“别人我就不管了,至少我跟你讲话,你有所回应才行。不然我慢慢的,也不想跟你讲话了。”
这话单独听有些小孩子脾气,但不知对杜庭政起了什么奇效,竟然能让他开口。
“你能忍得住不跟人说话?”杜庭政说,竟然还嗤笑了一下。
“什么?”蒋屹跟他拉开了一段距离,被调侃的很不服气,“看不起我?”
杜庭政视线看向窗外,唇边扬起的那一丁点弧度已经放了下去。
蒋屹抽回手,嘴硬道:“不跟人说话可能不容易做到,不跟你说话还是没问题的。”
要不……
汽车转过一个弯, 超过前面两辆低矮的轿车,平稳匀速地往前跑。
马路两边每隔几米立着一个路灯, 伞一样在夜色中捕捉到一片一片有规律的光。
汽车在下面跑,因为框架切割出来的光一段连着一段,不停地扫在杜庭政的侧脸上。
他在那明暗交错的光影中回答蒋屹前面的问题:“去老宅。”
“杜家老宅?”蒋屹说,“远吗?”
杜庭政道:“两分钟。”
他说完这句话,司机明显轰踩油门,行车速度一下子快起来。
两分钟结束后, 汽车踩着尾巴驶进一处荒废的别墅区。
庭院里没亮着灯,只能借助月光看到四周朦胧的暗影。
汽车停稳,司机下车给杜庭政开门。
杜庭政起身出去,蒋屹犹豫了一下,第一时间没跟着下车。
紧接着金石下去, 听杜庭政交代了句什么,停住身形, 站在了车旁。
杜庭政一个人朝着黑暗中的别墅走去。
蒋屹滑下车窗,望着他离开的背影, 皱了皱眉, 问金石:“不跟着一起吗?”
金石也跟着一起望,似乎在犹豫是该跟上去还是留下来:“大爷说他想一个人进去。”
“老宅。”蒋屹重复了一遍杜庭政在车上说的话,打量四周一眼, 重新看向杜庭政离开的方向。
“杜家发生火灾之前住在这里吗?”他有点不明白, “我看外观很完整,为什么不继续住了?”
金石略一犹豫, 蒋屹无奈道:“不想说算了, 当我没问。”
金石:“没有不想说……”
蒋屹看向他,等着他继续。
金石搓了一会手指, 望了一眼杜庭政消失的方向,下定决心道:“两次火灾。”
蒋屹一愣。
“第一次你知道,第二次是大爷自己点的火,他想知道,夫人点火前一刻有怎样的心里路程,需要下多大的决心。”
金石抬起手臂,给他看外套底下的烧伤痕迹:“这是第二次烧伤的,我去卧室里救他,被燃烧的窗帘掉下来,粘在了上面。”
蒋屹用力抿紧嘴角。
金石长而缓和地呼出一口气。
不知不觉已深秋了,夜晚开始落霜。
金石只在外面站了这一会,便觉得整个人都很潮湿。
他用手指点了点颈侧,蒋屹看懂了。
“还有一位千金,你没见过,朱氏集团的独生女。”金石说,“她的脸烧伤了。”
蒋屹皱眉:“那怎么办了?”
“她从小,”金石用了一个更委婉的词,“精神状态不太稳定。这就导致,普通的女婿朱老爷看不上,不普通的人,也看不上朱小姐。做过几次整形手术,不仔细看,看不到明显疤痕。大爷给她安排了婚事,一开始是鸿臣少爷,现在是宜安少爷。”
蒋屹皱起眉。
金石说:“他已经同意了。”
远处风声呼啸,树梢不停的摆。
过了一阵,风又缓和下来,连带着庭院里都寂静起来。
蒋屹没关窗,望着森然空无一人的大楼。
金石道:“过程很复杂,现在各方面大家都比较满意,结果算是比较好的。”
“杜宜安也满意?”蒋屹打断他。
金石沉默了片刻:“应该也是满意的。”
蒋屹看着他,昏暗的树影在一旁摆动,似乎又要起风了。
金石淡声道:“他在学校找了个女孩谈恋爱,想试探大爷的态度。没想到大爷根本没有动过要换掉鸿臣少爷与朱小姐联姻的想法。”
他强调道:“他做什么,大爷根本不在意。如果不是因为鸿臣少爷悔婚,这桩婚事,真的落不到他的头上。”
蒋屹看着他,人很近,视线却好像很远:“因为他能被留下来,只是因为‘遗书’。”
金石默认了。
蒋屹嗤了一声,评价道:“看来朱家是个好去处。”
“朱家没儿子嘛,女婿就是亲儿。”金石说,“从最一开始,宜安少爷想把您介绍给鸿臣少爷认识,因为传闻他是同性恋,而且喜欢聪明的、好看的、情商高的、性格独立有点矜持的。这是第一步。”
蒋屹顿了一下,诧异他怎么知道的这种内幕。
金石含糊不清地笑,好像在觉得他天真。
“如果鸿臣少爷能因为真爱而悔婚,甚至与大爷翻脸,那简直一箭双雕。”他停了停,不情不愿地说,“后面这个是我的猜测。”
蒋屹叹了口气:“可想而知,你都这样想,别人只会想的更多,他日子应该不好过。”
“他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要自谋出路,想着攀朱家的高枝。”金石说,“他没能把你和鸿臣少爷牵线,于是把视线转移到另一位补课老师的身上,你的朋友,之前也是大学老师,现在在研究院工作,叫祝意。同样,那也是鸿臣少爷喜欢的类型。”
“但是很不巧,这位祝老师已经有了恋人,并且在国外领了证。”
蒋屹问:“然后呢?”
“然后他再次转变目标,把希望放在了鸿臣少爷经常光顾的一家饭店里,那里面有个男孩儿,叫小米,鸿臣少爷每次去,都会叫他陪酒。”
金石继续道:“他拿了不少的报酬,帮忙制造了一场偶遇。让雯家姑娘和鸿臣少爷邂逅一场,成功让鸿臣少爷为了她,自愿和朱家悔婚。”
杜庭政大发雷霆,几乎立刻放弃了杜鸿臣,终于把视线转移到了杜宜安的身上。
但是杜宜安不能表现的太明显了,他略微反抗之后,默许了这场安排。
蒋屹在夜风中打量着他,他晚上喝了一点酒,此刻被风吹的有些上头:“这些,你们怎么知道的?”
金石挑眉一笑。
蒋屹倚着窗,感叹道:“特权啊。”
“我们知道很多东西。”金石说,“只要大爷想的话。”
蒋屹点点头。
他再次望向漆黑一片的大楼,杜庭政不知正站在哪一扇窗前。
金石也跟着转过身去望:“只是很多事,大爷不在意,所以不追究。”
被酒精浸泡过的神经变得迟钝起来,短暂的注视中蒋屹频频出神。
片刻后,他呼出一口气,定定地说:“应激性创伤心理障碍。”
金石转过头:“什么?”
蒋屹视线凝在杜庭政消失的转角处,没动。
“闯入性再体验,过度警觉,易激怒,”他回想起来初次见到杜庭政的时候,只是望了一眼颈侧纹身就将他激怒,笃定补充道,“回避。与外界疏远、隔离,情感障碍,日常生活缺乏快感。”
金石倒吸一口凉气。
“……可是医生从来没有说过他有这方面的问题。”
蒋屹看了他一眼,金石立刻便说服了自己。
“可能是医生对这方面不专业。”他询问道,“这个该怎么治疗?”
“利培酮,氯氮平。”蒋屹说,“心理介入治疗。催眠,认知行为疗法,暴露疗法,眼动脱敏……他自我意识强烈,狂妄自大,大概很难接受。”
金石同样觉得很难实施:“还有其他办法吗?”
“自我调节。”蒋屹说,“多接触新鲜事物,家人支持,给予正面积极的回应。”
金石点点头,考虑着可行性。
蒋屹不由看着他,皱了皱眉:“你在想什么,他跟家人的关系相处的这么糟糕,指望这个,肯定不行。”
金石打量着他。
蒋屹坐直了些,与敞开的窗户拉开一段戒备的距离。
“别这种眼神,”蒋屹道,“有话直说。”
金石走近了两步,从窗外看着他,眼神亮了:“你也可以呀。”
“我不可以。”蒋屹伸手要关窗,“家人,至少也要朋友,你比较可以。”
金石让司机把汽车熄了,车窗关了一半,停在半空中,露出蒋屹半张清晰干净的侧脸。
金石伸手扶着窗:“按照你们之间的情义,你说话,大爷会听的。只是你,以后有事不要瞒着他好不好,你想做什么,他会帮你完成的,就像调动工作,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他如果真的会听,我此刻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蒋屹反驳道,又一顿:“……什么情意,我们之间?”
金石请他不要谦虚,借口道:“共患难的情义。”
蒋屹汗都要出来了,闻言松了口气:“东昆跟你讲了?”
“嗯,”金石回想起来,有一点生闷气,强调道,“我们之间没有秘密,都对大爷忠诚不二,任何人都挑拨不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任何人。”
蒋屹朝他竖了竖大拇指。
他开车门下了车,站在车前吹风。
“那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解决。”蒋屹冷静了点,仍旧有点热,“我上去看看他。”
金石看着他的背影,有些不解。
为什么他分明被戳穿了,还一副磊落无谓的态度。
金石道:“别去了吧,今天情况特殊,大爷不喜欢有人打扰。”
“要去的。”蒋屹并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特殊,只是杜庭政的神情未免过于落寞了。
他摆摆手,慢吞吞到了台阶前。
木质的台阶踩上去发出一点细微的吱声,两侧的扶手上有些浅灰色,似乎是久不打扫落下的尘土。
顺着楼梯上二楼,入目是在一间客厅,落地窗外露出明亮的月光,能看清这里的每一处布置都精致而体面。
蒋屹环顾一周,按照杜庭政卧室的方位,寻找过去,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
当初杜庭政的卧室跟现在没什么两样,摆设几乎毫无变动。
他又按照杜宜安的卧室方向寻过去,果然,在敞开的门里看到了站在窗前的杜庭政。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人。
在黑暗中尤其明显。
蒋屹在门边站了一会儿,慢吞吞走进去,站在他旁边,跟他一起望着窗外。
这地方正对着西方,只能感受到月光,却看不到月亮。
“我……”蒋屹说了一个字,停住了,好像还没有想好后面的话。
如果光线再清晰一些,杜庭政就能发现他眼睛被月光映得很亮。
“想说什么。”杜庭政道,声音一贯冷。
不过他一直这样讲话,蒋屹便忽略了杂糅其中的情绪。
“人总要向前看的。”蒋屹说,“已经过去的事情,不要总返回去想,给别人机会,也给自己机会。”
杜庭政微微侧头,窗外的光照在他侧脸上,映的眼中寒意迸发,今晚杜宜安被催眠后说出的话像匕首。
刺激着他麻木陈旧的神经。
想要即刻摧毁那些欺骗、隐瞒、诱导的一切。
脚下物是人非的地点,尘封多年的往事,不堪回首的记忆,一声“对不起”将他的破坏欲望带达顶峰。
蒋屹并不知道杜薪粤已经被监l禁,远在千里的杜鸿臣也停职下权,只有杜宜安同多年前一样,再次成为唯一的‘幸存者’。
蒋屹小声解释道:“我是指,杜宜安,还有二叔。”
杜庭政额角跳痛,眼神像寒冬的匕首一样冒着寒气:“还有谁?”
“杜鸿臣?”蒋屹只知道他家有这些人,尝试着说,“即便有血缘关系,如果一味打压,难免会产生逆反心理。不过你们这种大家族可能不太一样,总之把握度,能和平解决的,尽量不要闹太难看。”
杜庭政不置可否,视线在他身上停留过后,重新扫视这间废弃的卧室。
蒋屹也转过身,跟着打量了一个遍,但是却什么都没看进去。
刚刚那段冠冕堂皇的话,给了他充足的时间措辞。
“我想过了,”他眼睛看着别处,全部的注意力却都放在了一旁的人身上,尚未消退的酒气令他微醺,头脑也不甚清明,“……我提前说明,不是因为你送我房子,也不是因为调动工作的事情。”
杜庭政视线偏移,寸寸审视着他。
那视线不同以往,但是蒋屹放松了警惕,只顾着擦手心里的汗,没有立刻察觉到。
“是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的关系不太健康。”蒋屹鼓起勇气说,抬头看到这眼神愣住了。
“我……”他又张了张嘴,想说不然我们试试谈恋爱。
“你没有权利拒绝。”杜庭政打断他,视线高高在上,“只要我想,就把你关到死。”
蒋屹一顿,顷刻间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个巴掌。
即便如此,他还是过了足有半分钟的时间才清醒过来。
“帮杜鸿臣说话,”杜庭政冷冷盯着他,“他又许给你什么好处。”
“什么,”蒋屹手心的汗干透,醉意也彻底消失,只是头脑仍旧混沌,怔着勉强道,“我以为……”
“你又有什么可以威胁我的把柄,”杜庭政移开视线,重新望向窗外,“教唆东昆起二心,跟杜鸿臣私下密谋,还是在车内偷录的骑在我身上的录像。”
机会
蒋屹浑身发凉, 情不自禁退了半步,望着他。
“除了发给了杜鸿臣, ”杜庭政没转头,“还发给谁保存了?”
蒋屹戒备地退了两步。
“你的两个朋友,祝意,鹤丛,”杜庭政继续道,“有没有发给他们一份。”
他此刻才想明白金石的欲言又止还有反常从何而来。
此时远远不到翻脸的时候, 但是晚了。
因为杜鸿臣的背叛,导致他好不容易挣扎出来的自由空间,争取出来的融洽场面,即将前功尽弃。
甚至就连他刚刚的荒谬想法都如此可笑。
“跟他们无关。”蒋屹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中,浑身发凉, “祝意身后是融圣集团的北开源,北开源旁边是瑞意集团的路评章, 你敢动他?”
“没有提鹤丛,”杜庭政不置可否他的惊疑, 毫无波澜道, “看来他没有后台。”
蒋屹咬了咬牙。
杜庭政没跟他争论这些,淡声道:“回答问题。”
“没有!”蒋屹说,“我只发给了杜鸿臣, 你有本事, 就去弄死他,欺软怕硬干什么?”
杜庭政点点头。
他伸手推开窗, 夜风顺着缝隙吹进来, 把衣角掀地反复摆动。
在风声中,杜庭政说:“为什么你也骗我。”
蒋屹以为他说的录像的事情。
这氛围令人胆怯, 即便他身边空无一人,但远比金石在场的时候还要可怕。
“你可以去查,金石说你什么都能查到。”
蒋屹喉咙滚动,吞下分泌出来的唾液:“我当时听说你有我的录像,很害怕。所以就……也录了一份。担心有朝一日被你发觉,你会报复我的朋友,于是只发给了杜鸿臣。想着你们是兄弟,你总不能对他怎么样。”
“很聪明。”杜庭政评价道。
蒋屹又退了一步,下定决心道:“这不是什么大事,我们都没有发出去,杜鸿臣的那份我加了密码,强行解开只能粉碎摧毁。如果你不高兴,我们可以回到以前吗?”
杜庭政不语。
蒋屹缓了缓,尽量平静道:“回到最开始的时候。我搬出去,工作也可以回到原单位,你们兄弟的事情,我无意插手,也不想被卷入,彼此放过,可以吗?”
杜庭政依旧沉默着,蒋屹只能观察他的背影。
他转身要走,杜庭政道:“你敢走试一下。”
蒋屹站住脚,下一刻,毅然决然走了出去。
顺着来时的路向外,走廊,楼梯,木质的地板,虚虚关着的厅门。
推开门,金石站在门边。
蒋屹退了一步,绷着脸望着他。
“得罪了。”金石低声说,挥手让司机把蒋屹控制住。
“金石,”蒋屹挣扎了一下,无济于事,“什么意思?”
金石的目光里有些不忍,别开眼睛不看他:“大爷让我在这里等您,对不起,蒋教授。”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天上的月光依旧静谧,远处晃动的树和近处的人交相呼应,在地上留下浓重的投影。
不知过了多久,房子里传出来细微的脚步声。
是皮鞋踩着木板上的声音。
脚步声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直到停在眼前。
蒋屹又挣扎了一下,对杜庭政道:“让你的人放开我。”
“时间长了不提醒,”杜庭站在他身前,用手指卡住他下颌抬起来,流畅、白皙、脆弱的咽喉暴露在他手底,“你忘了我是怎样的人了。”
“是,”蒋屹仰着头,眼睛因为动作的缘故,微微眯起一只,“差点忘记了,你是个人渣。”
杜庭政推开他的下颌,力道有些大,致使他整张脸偏去一边。
金石把手上的东西交给他。
杜庭政拿到手里,堂而皇之掂了一下。
蒋屹从眼角瞥着他的动作。
“硬盘,”杜庭政说,“你电脑上面的。”
蒋屹闭了闭眼。
杜庭政把硬盘扔给金石:“烧掉。”
金石拿着硬盘离开,在不远处的空地上依言照做。
蒋屹没看那边,盯着杜庭政。
片刻后金石回来复命:“烧完了。”
杜庭政一抬下颌,金石略一犹豫,上前去翻蒋屹上衣的口袋,从兜里拿出来手机。
“杜庭政!”蒋屹呵斥道。
杜庭政接过来手机,拿在手里摩挲了两下屏幕:“密码。”
蒋屹看着他。
杜庭政跟他对视。
蒋屹很熟悉这种眼神,在一开始,他们刚见面的时候。
杜庭政垂眼看着他。
“你没有权利随意查我的手机。”蒋屹吸了吸鼻子,语调放软了,“我们之前说过的,你不能找人再抓我。”
杜庭政不为所动,重复道:“密码。”
蒋屹用力挣了一下,疼痛令他皱了皱眉。
杜庭政道:“金石。”
“指纹,”蒋屹打断他要吩咐金石的话,在那之前说,“我用指纹解锁。”
杜庭政抬了抬手,司机松开他。
蒋屹活动了一下胳膊,杜庭政把手机伸到他眼前。
“耍花招,”他说,“你试试。”
蒋屹用指纹解了锁,不等杜庭政吩咐,司机又重新控制住他,将他两条胳膊压在身后。
“不用压着我,”蒋屹说,“我不跑。”
杜庭政查看他的手机,在通话页面找到杜鸿臣的手机号,没有通话记录。
他退出来,继续点开社交软件,搜索杜鸿臣,同样,有联系人,却没有任何记录。
“删得很干净。”杜庭政退出来,直接进入隐私系统,需要再次输入密码。
“你跟杜鸿臣做了什么交易?”他问。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蒋屹重复了一遍,“金石说你什么都能查到。我给你解锁,你别让人钳着我。”
杜庭政切换了解锁方式,换成面部识别,对着蒋屹的脸扫了一下。
“……”蒋屹深吸一口气,清了嗓子,却没说话。
“你也说一遍。”杜庭政道,“看你们有没有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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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屹别开眼不看,难得有点尴尬:“在最下面,你直接删除吧。”
杜庭政随意点开两个,扫了几眼,神色厌烦,把手机递给金石。
蒋屹急了,不管不顾道:“你别给别人看!”
他动作有点大,扯到了胳膊,顿时疼地狠狠皱了一下眉。
杜庭政动作一顿,抬眼看着他。
蒋屹缓了缓,不敢再用力:“把手机给我,我当着你面,删干净。”
杜庭政目不转睛看着他。
蒋屹:“你能录,我也能录,大家扯平了而已。”
杜庭政审视他片刻,又问了一遍:“你和杜鸿臣,做了什么交易。”
“反正不是皮I肉交易。”蒋屹道,“只有你,才满脑子下流手段。”
“我下流。”杜庭政道。
“你说呢?”蒋屹反问。
杜庭政不由一顿,常年因为表情稀少的缘故,导致他皮肤光滑细腻,眼角唇畔没有一丝细纹。
这明明是一副保养良好的年轻状态,但是因为他狠恶霸道的行事作风,还有冷峻的表情,使他看起来整个人手段狠辣、脾气阴晴不定。
只要共处一室,便会觉得压抑沉重。
杜庭政将视线压得很低。
蒋屹却好似已经失去耐心。
“我帮他联系你,如果能联系上,”他直视着杜庭政,仿佛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他帮我一件事。”
杜庭政背对着月光,面容隐没在阴暗中,脚下的阴影比树叶浓重。
这让蒋屹想起来他刚刚站在二楼时的情景,庭院深深,只有他自己。
蒋屹喉咙一动:“具体什么事,还没有说。我没有事需要他的帮忙。”
“你为什么帮他说话。”杜庭政问。
“我没有帮他说话。”
杜庭政不满意他的回答,拿着他的手机,当着他的面,点了全部删除。
蒋屹气道:“你!”
“删掉了,”杜庭政给他看空空如也的界面,眼梢沉稳,“想找回来吗?”
“想找就能找回来吗?”蒋屹反问,怒视着他。
“可以录新的。”杜庭政说,吩咐金石,“叫十个保镖。”
金石应了声,去打电话。
“地点你挑,”杜庭政把手机放回蒋屹的侧兜里,顺手抚了一下他不平整的衣角,一寸寸打量着他的表情,“你选一个,看谁跟你一起录。”
蒋屹呼吸起伏明显起来。
他胳膊不知刚刚被扯到了哪里,此刻痛得出奇。
金石站在一旁,朝司机摇了一下头。
司机看到了,把力量放轻了一些。
蒋屹仰着头,眼神似乎也高高在上起来。
他对着月光,整张脸被照到,在夜色中有些像山荷叶,淋雨后变的透明。
杜庭政伸手扣住他后颈,把他压过来。
他们离得很近,在如此昏暗的场景下都能看清对方细微的表情。
蒋屹死死盯着他,用力抿紧嘴角,眼圈似乎是红了。
杜庭政顿了顿,侧脸和语调却依旧冷硬:“多选几个也行。”
蒋屹在他手底下喘息片刻,咬着后齿笑了一下,很短促:“随便你,反正只要不是你就行。”
这话彻底激怒了杜庭政,由扣着他的后颈变成钳着。
蒋屹嘴唇发白,流露出一丝痛苦神色。
杜庭政手松了松,离他更近了,眼睫低垂,观察着他:“学不乖?”
蒋屹领口敞开着,颈侧还残留着早晨的印记,像开在深夜里的芍药,漂亮而暧昧。
杜庭政只要垂眼便能看到。
他扫了一眼,重新看向蒋屹的眼睛:“我在给你机会。”
蒋屹看着他,不知为何笑了一下,神情有些淡,还有些摸不透的含义:“是我在给你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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