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门被推开。
房梁太高了, 楚筠不敢往下看,也没有出声,如同凝固成了冬日里捏成的一团雪球。
而身下触碰传来的体温,却如那过了火的铁炉, 将雪球一点一点地煨着。
一点点缩得更小, 时不时冒出一滋水汽。
楚筠确实快化了, 好似融成水滴险些要从梁上淌下去。
她攥得太紧, 没力气了。
幸好魏淮昭箍住她的那条手臂像铁一样的紧牢。
甚至要比那梁木还可靠。
听到此间客房异响的季常斐已指了个随从前来察看。随从推门入内,只看到一扇屏风迎面倒地, 而正对着的窗子是半开的。他往里走了走,又探出窗一瞧,确定此处无人。
应是这儿的屏风老旧不支,被风给刮倒了。
奴仆心想, 还好没人在, 若被揪出是哪个运气不好的下人,怕是要被三公子记恨磨搓死。指不定还要折腾他们。
他定是想不到,若仰起头来看一眼,还会发现别样的“惊喜”。
此人扶起屏风后,只在房内绕了一圈。
魏淮昭看着人走了。
可楚筠还埋首在他怀里,像只受了惊的小动物,一动不动的。
几缕发丝不经意落在他的喉间, 如此近的距离,她的羽睫细长、卷翘、微微颤动, 分明隔着绸料肌骨,却犹如在他心口上刮着。
感受着掌心下不堪一折的温软暖香, 魏淮昭不禁心旌摇曳,勉力克制。
他改变主意了。
他舍不得放开他的好姑娘, 眼见着她嫁与旁人。
他定要将她娶回去,藏起来。谁也不让看,谁也休想碰。
“楚筠。”
魏淮昭低语出声,可她似乎没有听见。
他想了想,松开扶梁的手落在她肩头轻拍,在她耳旁道:“筠妹妹?”
楚筠这才抬起头,眼中还有迷茫之色,都没留意到他更改了称呼。
原本想着问句什么,可蓦地竟见他松了撑梁的手,顿时吸了一口冷气。一个字还未出口,便感到身子猛地下落,而后轻轻踩上了实地。
楚筠游离的魂也落地了。
她眼中还盈着泪花,忿忿瞪他一眼,咬唇委屈道:“上那么高做什么?还不如被发现呢。”
可她凶人的模样不仅毫无威慑力,反倒叫人想更厉害地欺负她。
“季常斐何等小肚鸡肠,若知丑态被你看去,就不怕他记恨,此后借故日日纠缠?”魏淮昭道。
楚筠明白过来,也知他说的没错。她自然不想与季三打交道。
重要的是魏淮昭原本齐整服帖的衣襟,此时乱糟糟皱成一团,捏出来的褶皱立起好几个棱边,惹眼得如在控诉,不忍直视。
楚筠声音小了下去。再看他抬手整理时,手上那明晃晃还未淡去的牙印,顿时就更心虚了。
“我只是怕摔了,不得不抓着你……”
魏淮昭倒是淡然:“嗯,我明白。”
楚筠视线飘忽,默默瞥去了一旁,又因过意不去看了回来。
然后小心伸手,拿指腹点着她咬出来的牙印揉了揉。
“对不起嘛。”
“再说,也是你先吓到我的。”
魏淮昭一顿,喉间上下轻轻滚动,半晌才笑道:“嗯是我的错处,与筠妹妹无关。”
楚筠咦了声,才反应过来他如何唤她的。可怔了一会,却也是没说什么。
她的心思已被勾去另一处了。
魏淮昭去窗边查看,季三等人已走,附近无人,便带了楚筠离开。
楚筠缓了几步跟着魏淮昭。看着眼前高出她许多的如松身影,在惊惶之后却有一些心安。
想不到,他竟有一日会让自己感到安心。
而她落在身前的手,则在悄然地捏着自己的指尖。
抵在他胸膛时的触感,仿佛还在手心中残留着。
比她更沉稳强劲的心跳,和他说话时的震颤,都能通过她的手心传过来,像拨弦时嗡鸣的琴身。
是一种她没感受过的,奇怪的触感,好不一样。
跟女子的,不一样。
魏槐晴发现楚筠许久未回,魏淮昭也没了踪影,正要去寻,就看到二人一前一后地回来了。
楚筠回了宴上,才意识到一件事,些许急切地加快了几步,扯了把袖子让他停下。
她低喃道:“那个,方才的事……”
魏淮昭知她顾虑,安抚道:“放心,我自然不会多说。”
魏槐晴过来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瞥见了什么,盯着魏淮昭刚被甩开的袖子皱眉。
她又有什么不知道的了?
先前那因月事疼痛的婢女歇过后,已赶了回来。
楚筠更过换用衣裳,她原本的那身酒渍沾红了大片,虽然惋惜,但明显是去不掉了。
她交给了婢女拿走处理,和魏槐晴一同往外走去。
此时席已散,不少人已经离府,但也有人影仍留在园子里看花。
至于是不是只为了赏花,就不得而知了。
楚筠直到出府上了马车,就只听魏淮昭一语带过后,并未再多提。心里默默松口气。
虽事出有因,可她从来不曾与男子距离这么近过,甚至可用亲密来形容。
光是回想,圆润玲珑的耳朵就变得有一点红。
……
凝竹去小厨房看过热着的羹汤,端回糕点,又叫人将热水送来房中,探过了水温洒好花露。
只待帮姑娘更衣即可服侍沐浴了。
可却不见了姑娘身影。
凝竹从里间出来,又去了院子,才发现夜色如墨还起了风的大晚上,楚筠就坐在院中摇摇晃晃的秋千里,仰头看明月。
“姑娘,热水好了。”凝竹过来说道。
不过楚筠第一声没听见,凝竹又叫了声姑娘才回神。
楚筠从季府宴席回来后也有一阵时日了。
凝竹不确定自己是否多想,可总觉着姑娘这些日子,像是有哪儿不大一样。
似是有了点心事,又好像只是单纯的喜爱放空发呆罢了。
楚筠入内脱了衣裳,进浴桶后将半个脑袋埋进了热水里,泡了一会面颊绯红,像是刚蒸透出炉的水晶糕。
热水能活络筋骨气血,她感觉好舒服,思绪一转便垫着胳膊趴到了桶沿边。
转动着被水汽熏润的眼瞳,楚筠忽然伸手轻轻落在了凝竹的心口处,戳了戳。
没什么力道,似在轻挠。凝竹正替她擦拭颈背,意外地低头看着指尖晕出的水渍,感到纳闷。
“姑娘怎么了?”
“唔,没什么。”楚筠说道,又身子一矮滑落进热水里,细嫩的胳膊环在了自己胸前。
柔软的。
泡过热水易乏,等头发绞干后,楚筠忍不住掩嘴打了个哈欠,软绵绵的像只睁不开眼的猫崽。
凝竹将她的宵食羹汤递了过来,楚筠端起舀了一口。
她问:“今日让厨房少搁了些糖,姑娘觉得怎么样?”
楚筠没在细听,也不知想到什么,说了一句:“很烫。”
烫么?羹汤分明晾凉了好一会。
凝竹碰了下碗壁,也仅有一丝丝热气,并不烫啊。
楚筠指尖磨着匙沿,又舀了一口,嘟囔道:“硬梆梆的。”
凝竹当是羹匙硌手,想要细看。楚筠这才反应过来,忙说没事,闷头一口气喝完后,懊恼自己刚刚是说了些什么。
熄灯后她钻进衾被,干脆将被子拉过头顶,将自己整个埋了进去,夜色中瞧着像是拱起了一座小山包。
楚筠躲在被窝中反思,她为何会对魏淮昭一个男子生出好奇心来。
也太不知羞了。
京城这个时节的风最是香暖怡人,夜间皓月有多皎洁,白日里天色就有多明媚。
江二姑娘犹记得上元节时,她半道遇上表哥,留了楚筠独自去逛灯会,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挑了这么个万里无云,日光晴好的一天,约了她去珩翠山溪间钓鱼。
楚筠正想出府透气,省得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于是应了邀。
因是江二姑娘的邀约,一应器具她皆备好。而且她那表哥自小就教过她,颇擅垂钓,没有什么需要楚筠操心的地方。
珩翠山不过矮山一座,即便是平日里大门不出的闺秀,也能轻松攀爬至山腰。若往前再推几旬,来踏青的高门子女也并不少见。
楚筠一行绕去了后山,挑中了一处风清雅致的山溪间,差婢女们摆好了桌椅与茶点。没歇一会,她就被兴致勃勃的闺友塞了一把精巧的鱼竿。
楚筠不会钓鱼。
江二姑娘讲解的倒是耐心,可说的太细致了,她起初还仔细听着,渐渐记下新的就忘了旧的。
她只好打断道:“你先钓吧,我就随意试试。”
溪鱼虽小但多,而且分外灵活。楚筠学着抛了饵钩下去,就瞧见溪石间鱼儿四处游走,但没有一条赏脸的。
没一会儿江二姑娘的钩子咬了鱼,她的还是毫无动静。
楚筠本就是散心,坐着清闲悠哉地吃起糕点,唇间沾着香沫,半点不着急。
吃饱了,另一边也收获丰盛时,她的竿子像是看不过眼,终于动了一下。
楚筠拎上来一条小溪鱼。
提了线她才发现,上头挂着的饵早被咬没了。
她怕虫,所用的是植料做的饵。
楚筠瞧着好笑:“这鱼怎么傻乎乎的呢,没饵也能咬钩。”
因为实在太傻,楚筠又不打算带回去,就让凝竹帮着给放了。
本就是钓个乐子。
她正探着脑袋瞧那溪鱼入水,忽然不远处水面砸落一颗石子,溅过来不小的水花。
楚筠转过头,在看见汪弘时皱起了眉。
汪弘从别处来的,打完水才发现的楚筠。他顿时浑身僵硬,比见了府上老太爷还要怵怕,立即就要调头跑走。
可不知想起什么,又梗着脖子同她先道完歉,才脚底溜烟跑得飞快。
仿佛眼前是什么青面獠牙的洪水猛兽。
楚筠怔愣了半晌,眼看着他逃命似地没了影子,实在疑惑他这是什么毛病?
之前趾高气昂的劲头呢?
不过他什么心思,楚筠并不关心。只是想到姨母也在附近,她原本挺不错的心情都被打搅了。
她正琢磨着要不要商量换一处地方,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住了她。
一侍女装束的人不知何时过来的,走到面前唤她:“楚姑娘。”
楚筠转过身看去,觉得她有些眼熟。
再一回想,不是祈福那日长公主殿下身边的人么?
她忙客气见了礼:“这位姑姑好,可是长公主殿下在此?”
侍女是长公主身边服侍的人,往日所见之人形形色色,此刻见这位楚姑娘乖巧机灵,不由心生好感。
“是,姑娘这边请。”
长公主差人来请楚筠过去,在场的自是都看见了。殿下没提其他,楚筠也就没带凝竹她们。
跟着侍女往上走过几段石阶,上头建有一个亭子,恬静舒适,正好能将底下视野尽收眼中。
云宁远远看着那小子跑回他娘怀里,嘴角勾起不屑:“汪家啊,愈发不堪用了。”
汪家那些个早死的老东西,若知道如今皇位上坐的谁,也不知是何表情。如今大凌内里还未整饬干净,外患虎视眈眈,皇上不过是没空搭理一些鼠蚁。
有侍女这时俯身附耳道:“殿下,人来了。”
云宁瞧见楚筠的身影,唇边笑意倒变得真切了几分。
楚筠向殿下行了礼,就见她招手道:“来,本宫这儿坐。”
云宁长公主毕竟是能与皇上议事的皇室,先前回去后,娘亲也特意提醒过她了。
楚筠多少有些畏怯,但还是得体地应了声是。
她进了亭子内坐下,就听长公主说瞧见她钓鱼了。
楚筠那岂能算钓鱼,怪不好意思的。
“让殿下见笑了。”
云宁上回愿撑楚筠的面,不过是因为她与魏淮昭定过亲的缘故。
武将之中虽有能者。但论门风铮骨,还得是魏颂将军值得称赞。
不过接触以后,她觉得楚筠也确实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
云宁想起自个儿生的那个小祖宗,日日使不完的劲,若能有楚筠一半乖巧就好了。
楚筠在云宁殿下这坐了一会,说了些闲聊话语。没过一会儿,殿下身旁的侍女轻声提醒了时辰。
殿下要办的都是要事,楚筠知道自己不该多留打搅。
云宁却是想了想,笑道:“稍后是要去处地方,你若无事就陪本宫一起吧。”
……
军营校场。
魏将军绷着面庞,审视着场内操练的兵士,最后视线落到了身旁的儿子身上。
他今日例行来军营,顺道就将昭儿晴儿都带了过来。
说起来,如今想挑这小子的错处,都没那么容易了。
都有些忘了以前被气到血气上涌的感觉。
可若说他改了性子,那倒也不见得。表面上瞧着是不闹腾,可又像是心里偷憋了什么主意。
反骨按了回去,心眼开始见长。
魏颂不禁怀念,儿子还是刚学步时好啊,摇摇摆摆何等的可爱。
如今就一臭小子罢了。
魏颂想起上回动家法时,这小子自己不受劲力突然吐血,害他被夫人冤枉责难,就感到郁闷。
他忍不住往魏淮昭腿后踹了一脚。
“去,比划比划。”
魏淮昭没防自己的老爹,被踢的踉了一下,身子往前倾去。
无奈深吸了口气,一借力径直跃入了校场中央。
兵士见来人是魏小将,都打起了精神,兴奋地持枪冲了上来。
场中魏淮昭以一敌多,游刃有余。自回来后他日日针对着习练,拳拳相击间遒起的青筋与肌肉,迸发出截然不同的力道。
臭小子的武艺真是开了大窍,见长不少。魏颂看着又得意起来,手边抓起一把长枪朝他掷去。
他甚至决定,回去就把那根揍他开窍的长鞭供到祖宗牌位前,一代代给传下去。
魏淮昭一招接下,红缨如血舞得虎虎生风。
衫袍几轮比练下来已然湿透,军营之中不讲究什么,个个都早已褪衣赤膊,挥洒热汗。
楚筠跟着云宁殿下过来时,一眼见到的便是眼前这番景象。
校场之中分明有不少人,她却是一瞬间就能分辨出其中魏淮昭的身影。
许是少年郎的身姿更为英挺,一举一动间更富有生气,也许是他枪尖一振,轻巧借力就逼退了蛮悍的近身兵士,分外精彩。
光影下的骨骼流畅清劲,肌肉线条如刀割斧刻一般。有汗滴正顺着颈间落下,滑过臂膀引入腰间,又被随意绑了外衫勒在腹间的腰带尽数吸纳。
他就是最显眼的。
楚筠来前也不知道云宁殿下要去见的人是魏伯伯,更没想到会进军营。她一个剑都举不动的姑娘家,何曾见过这般场面。
她一时怔怔,愣看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赶紧红着脸将目光移开了。
云宁来时得知魏将军正在校场操练,便直接过来了,倒是忘了兵士们在营中惯常不拘小节。看来是吓到了楚筠。
魏颂已知云宁长公主今日会来军营,一瞧见殿下身影就立马喊了停。
魏淮昭收枪回身,视线却是一眼落在了楚筠身上,意外之下,立即皱着眉挑起脚边散落衣袍,往身旁兵士当头罩去。
几个打到酣畅赤膊了上身的兵士,见是长公主殿下到来,赶紧扎回外衣退下。
魏颂上前行礼,云宁摆手笑道:“本宫与魏将军有事相谈,你们继续吧。”
魏颂抬手:“殿下这边请。”
他不知道未来儿媳怎会和云宁殿下同来,但走前不忘给儿子使眼色,让他照顾好楚筠。
二人身影离开后,魏淮昭大步向楚筠走了过来。
他已练出了一身汗,怕楚筠嫌弃,一时不敢走太近,只解下浸了汗的外袍随手一披。
前一刻在校场中狠勇搏力的他,此时却放轻了声音在问:“你怎么来了?”
“碰巧遇见了殿下。”楚筠抬眸瞧他,瞥见他衣衫都不齐整,又烫着般垂了眼帘。
她知道他并非故意如此的。一想到此处是军营,误入的她才是显眼奇怪的那一个,楚筠便感到不自在。
长公主一离开,此处就只剩她一个女子。她能感受到附近暗暗投来视线,渐渐局促地捏紧裙角,紧张到都有点想哭了。
校场中操练的几个小兵见到如此玉琢般的娇美姑娘,自然会好奇。有人猜出是与魏家有婚约的楚家姑娘。那岂不是小将还未过门的夫人?
那就是自家人了!
魏淮昭将手中的枪朝几人丢去,没好气地提声道:“看什么呢,不练了?”
魏淮昭和他们混得熟,虽没有父亲的威望,但比过拳脚后也大多都服他。
刹那间,无人敢再往楚筠的方向打量。
感受到目光撤去后,楚筠才默默松了口气,抬起瞳眸看他。
魏淮昭已看到她眼中蓄起水润,生怕会掉下来,忙道:“没事的,他们都瞎了,什么都见不着。”
虽是胡说八道,但魏淮昭一脸正经的模样,倒是缓和了楚筠来此的紧张。
魏淮昭将楚筠带去了附近空置无人的干净营房。
楚筠不熟悉这里,也没瞧见晴姐姐,就只认识他了。
她紧跟在魏淮昭身后走,脚下加快,生怕他步子太大将自己落下了。
入了营房后,才稍稍打量了两眼,就见他转身作势要离开,身子不自觉跟出来两步:“等等!你去哪?”
魏淮昭刚练过招,实在是需要去沐浴换一身。他闻言微微诧异,后察觉到什么,又克制不住眼梢的笑意。
“换身衣袍,就在附近。等我一下。”
楚筠乖乖点了下头。
待营房内只剩她一人后,才后知后觉,自己如今怎还有些依赖上魏淮昭了?
他虽没说,可方才那眼中笑意属实明显。
楚筠有种被看穿的窘意,抬手捏了捏泛红的耳尖,嘟囔道:“谁赖着他了。”
她不过是独自有一些害怕。
魏淮昭离开去了隔壁营房,快速换洗了一身干练爽利的衣袍。又在营中寻来了一个新制的水囊,灌了干净的饮水。
军营中吃用都粗,闲嘴甜点是找不着了。他揣着水囊想了想,顺道溜去厨房那儿,往饮水中添了几丝糖霜。
虽还未将人娶过门,但魏淮昭算是已经体会到,照顾一个娇柔的姑娘家是何滋味了。
个中细处都得顾虑一二,若遗漏点什么要紧的,夜深人静醒来时,都够琢磨整晚的了。
楚筠没敢往外头跑,魏淮昭回来时,就见她在边角的长椅上乖巧坐着,低头把玩着不知谁搁在桌上的折草。
魏淮昭提着水囊底部撞了下开着的房门,她就抬起头,眨着一双圆润剔透的杏眸看了过来。营内闭窗昏暗,唯这双眼瞳清澈纯粹,猝不及防撞进眼中,令人片刻失神。
他不好在房中多留,又不放心楚筠独自一人。魏淮昭想着营中无趣,便说道:“可要去附近瞧瞧?”
楚筠恰好也不想待在此处,忙起身小跑过来:“好。”
魏淮昭不徐不疾地往外走去,楚筠跟在一旁,没走两步,怀里就被塞了个鼓鼓的水囊。
他道:“干净的。”
“嗯?”楚筠一怔,意外他原来还有如此细心的一面。
她随云宁殿下过来,一路说了好些话,钓鱼时又吃多了糕点,确实是渴了。
楚筠抱着水囊道了声谢,拧塞喝了两口。还以为是普通的水,可入口一抿,回味竟有一点甜丝丝的。
魏淮昭见她眼眸微微睁大,拿不定她是喜欢还是不喜欢,遂问:“如何?”
姑娘眉眼一弯冲他笑了,小小的梨涡讨喜得紧,点头说:“好喝,甜甜的!”
她大抵不清楚自己真心展露的笑靥,会有多惹人注目流连。魏淮昭就连在梦里都奢望不来,可如此简单,她却给他了。
楚筠没留意到他放慢了步子,喝过水后又向他问起:“晴姐姐不在这儿么?”
魏淮昭于悸动中回过神。
他那妹妹先前还在营中瞎转,当下不知去哪了。
“大概出营了。” 他猜测道。
她的水囊还在怀里抱着,魏淮昭见了,极为自然地将东西接了过来,往腰间一挂。
楚筠见他摊来掌心,还以为是要水喝,下意识就递了过去。
松开手才想起水囊她才刚刚喝过。
顿时小脸紧张兮兮地盯着魏淮昭的手,见它仅是在腰间安家,才偷偷吐出一口气。
二人已到了处空阔场地,四下没有别的人影,脚下绿草葱葱,随风一拂摆出一层浅浪。
往四下扫视两眼后,魏淮昭隐约在远处看到一个黑影。凝神细看,才认出是匹眼熟的马。
魏槐晴不见人影,她的马倒是在这吃草吃得欢。
魏淮昭合指抵在唇边,一声嘹亮啸响在草地间弥散开去,马儿嚼着草叶猝然抬头,扬蹄撒欢地冲着二人奔驰而来。
不消片刻,就喷着鼻息停在了魏淮昭面前。
楚筠远远也瞧见马了,奔至近前后瞧着更是好大一匹。
她见马儿踱步,正想往边上让开些,忽然间腰身一紧,整个人竟轻轻松松被举了起来,放在了马背上。
楚筠惊呼一声,慌忙去抓身前的手臂,但指尖才碰到就已经被抽走了。
魏淮昭寻思偌大草场,走着太累,于是往她腰间捞去,一碰即离,将人送上了马。见她过于紧张,出声安抚道:“它很温顺的,莫慌。”
马儿似乎也为了证明自己,乖乖地一动不动。
楚筠侧身坐在马背上,睁眼看去,甚至高了魏淮昭好些个头。
双脚踩不着实地,又不会找马镫,不小心踢到了马腹,吓得她绷直了双腿,不敢再动了。
“太高了……”楚筠眼巴巴朝他看去,但见他正一手撑在马鞍旁,将她护在身前,又莫名安心了几分。
魏淮昭挪动她腿腹,找到一边马镫踩稳。看她脸色缓和下来了,说道:“这是槐晴的马,可不算高了。”
楚筠还是想下来,同他好好商量道:“你又不是不知我胆子小。”
魏淮昭解开缰绳递进她手中,唇角扬起笑:“知道。但我在这,可以大些。”
楚筠拽着缰绳,呆呆地低头看着他。
她胆子小,被笑被嫌都是有的,爹娘也只说天生如此,不必过于在意。
可还没有人告诉她说,身边有人撑着,即使胆子小些,也是能不害怕的。
她脚尖已踩实了马镫,手里攥紧缰绳,臀腿靠着柔软牢靠的马鞍。
眼前还有个能轻松上下房梁的魏淮昭。
她喉间咽了咽,好像确实生出底气来了。
魏淮昭的胳膊搭在马背上没动。直到见她犹疑神色淡去,点点头嗯了一声,方抬手拉住马嚼往前走。
他没骗人,马背比想象中要平稳。确认自己不会被摔不下来,楚筠紧绷的肩膀放了松,觉出了在高处的风景和乐趣。
拂来的风渐起渐弱,她翻摆的裙裳也融进成片绿意里,点出了这片广阔中唯一的亮色。
中途她悄悄垂落视线,打量向一侧牵着马的魏淮昭。
楚筠以前曾觉得他生得好,那并不是看走眼。哪怕觉得他烦人的时候,心里也没有否定过这一点。
从样貌上来说,他确实难有什么可挑剔指摘的地方。
魏淮昭别开口说话呛人,或者拿眼神凶人时,会收敛身上的一部分凛气。
只要撤去了那几分攻击性,眼瞳带笑地柔和脸色,其实也符合所有玉树兰芝,清风霁月的形容。
而方才赤膊摔斗时的他又像是另一个人。
霸道刚猛,蓬勃生气,直白又强烈地轻易攫取到他人的注目。
楚筠忽然觉得现在的魏淮昭就挺好的。
而且比起先前,她觉得那个模糊梦境中的他更让人害怕,还好那不是真的。
楚筠还是不希望他变成那样。
魏淮昭察觉到她蹙眉了。
此处并非玩乐之地,他估摸着姑娘家应是不喜欢的,解释道:“军营附近没什么好的景致,但这儿一般没人会来,不吵。”
楚筠闻言摇摇头,许是在马背上瞧什么都新奇,她觉得这边景色宜人舒适。
而且除了远处有几个守卫的兵士,没有先前那令人局促的视线。她觉得很清净。
小姑娘冲他笑道:“这儿其实挺漂亮的。”
魏淮昭对视莞尔。
她最是简单。
正这时,楚筠察觉身下的平稳坐骑有了一丝不安分。
先前不知哪去的魏槐晴来了,但大老远甚至还看不见人影在何处,倒是先吹起了哨声唤马。
魏淮昭拉着马嚼的手猛地攥紧,及时将马儿下意识兴奋抬起的前啼,牢牢按回了草地里。
这马重重喷了喷鼻息,服从了魏淮昭,停下去寻哨声的心思。
马背骤然起伏,楚筠感觉被颠了一下,虽说稳当无虞,可还是想下来了。
她不敢松手里的缰绳,双脚又离地好高。
于是看着他道:“魏淮昭,你放我下来吧。”
她的神色认真且信赖,软乎乎的请求仿佛在心口挠了一下。魏淮昭突然心念一动,忍不住想再跟她讨要一点。
他双手搭上马背,虚虚将人环住,哄着她道:“叫声昭哥哥,就让你下来。”
楚筠眼瞳微微睁大了。
紧接着刷的一下红了脸庞,从脖颈到耳根,仿佛煨着火的茶水,能轻易顶开盖子。
她抿住了唇,盯着脚尖一言不发。
魏淮昭虽然想听,也觉得眼前红润通透的心仪姑娘娇态可人。
但更怕惹急了她要哭。
还是不逗她了。
正要伸手扶她下来,忽感到耳朵一痒,魏淮昭只听她低了头极小声,但极好听地唤了他一声。
“昭哥哥。”
22
楚筠从马背上下来后, 马儿终于能撒着蹄子跑去回应魏槐晴的哨声。
喊回马儿不过是顺手。魏槐晴先是听说楚筠跟着长公主来了,而后又听爹的意思来找二人回去。
结果一扭头,他们二人就出现在视线里,省了找寻的功夫。
“爹说时辰不早, 该回了。”魏槐晴说道。
云宁带上楚筠是见这姑娘讨喜, 想她陪着一路说会儿话, 且她与魏家有着关系, 想来魏将军不会介意。
既然是她带来的人,长公主本想顺路捎她一程回府的。只是一刻钟前忽听下人来禀, 说小郡主偷躲着下人食冰,闹了肚子,是以着了急。
魏将军一听,当下就说不劳云宁殿下费心, 郡主要紧。
然后发话让自家这臭小子带妹妹回府, 顺道将他的未来儿媳好好地送回去。
等小辈们离去,他搓着掌心压不住嘴角笑意,已然乐滋滋地开始想象自己喝儿媳茶的画面了。
开窍了的儿子就是省心。
楚筠是坐魏府马车回来的,魏槐晴与她同坐车内,魏淮昭一路驾马在前引路。
魏淮昭送女儿回府的一幕,许婉恰好瞧见了,视线落在前头的少年身影上有些意外。待马车远去, 她将芸芸喊来近前问道:“不是说今日钓鱼去了?”
“娘亲。”楚筠轻轻喊了一声,将遇见长公主及之后的事告诉了母亲。一时高兴, 还顺嘴说到了骑马的事。不过忽然反应过来,又停住了。
许婉哪能没发现什么, 细心打量女儿道:“芸芸竟还骑马了,是跟着谁学?”
楚筠怀疑今年莫不是春短热得早, 耳垂总会有些发烫。她解释道:“不算骑马,没跟谁学。只是在马背上坐一会而已。”
怕娘再问,她便推说自己有些累,忙回了自己院中。
晚上就寝的时候,楚筠拆了头发,把玩着发梢时白日里的种种又浮现了出来。
她突然间忆起来了,小的时候,她似乎真有对着魏淮昭,喊过他昭哥哥的。
她自己都忘了的事,他怎么还会记着呢?记着就罢了,还要说来打趣她。
一道窘意后知后觉泛上脖颈,楚筠伸手捧住自己的脸颊,捏软糕似的使劲搓了搓。
过了没两日,清晨光照洒下,寸寸攀移到了窗前。
楚筠从被窝中起身,额间乌发打着卷,人也还没彻底清醒。床幔随窗外来的风伏起落下,从撩开空隙中瞥见的窗台一角,忽然轻轻滚落进来一个纸团子。
纸团滚落有细微声响,她疑惑地眨眨眼,掀开床幔循声瞧去。
过了片刻,楚筠随手挽了一把垂落肩头的长发,披好衣裳后跑进了院子正中,仰起脑袋往四处墙头打量。
没见人影。
他人呢,丢完又跑了?
她纳闷着,低头摊开手中纸团。还是相同的笔触,不过上头画的不是小人,而像是画了一碟甜点?
其中独特之处,就是碟子内的甜点被画出了俏皮模样,神情各异,生动逗趣。
瞧着很新奇。
可这是何意?
这时,去瞧膳食的凝竹回来了,正好杏柳也进了院子,手里还拎着一提食盒。
楚筠隐约闻到了香甜气,疑道:“杏柳,你手里的是什么?”
杏柳在她面前打开:“是魏府方才送来的,那小厮说是魏公子院里的下人。”
凝竹看去,认出里头的是城东佟记名声在外的百花酥。每日都要排好长的队才能买着。
楚筠拿着手里的画比对了一下,才恍然认出。原来这是百花酥呢。
她有些意外,不知道魏淮昭怎会知晓她的喜好。
而且送个百花酥,还要先给她递张画来。除了他,也没有谁能想得出来了。
心里虽这么想,但眸中的淡淡欢欣却是没能轻易藏住的。
凝竹和杏柳都能瞧出自家姑娘的愉悦。服侍过梳洗后,凝竹从房内出来,杏柳走在一旁就止不住话。
“原来魏公子哄起人来还挺能花心思的。”
“未来姑爷虽是武人,但是个知道疼人的。等成了婚就不怕谁欺负姑娘了,姑爷能揍回去呢。”
凝竹这回没多言,只嗯了一声。
过了几日,楚筠午后又在窗台上发现了魏淮昭的“新作”。
是玉茗轩的玉晶花蓉糕。
除此之外,还有宫里御厨才会做的糕点,也不知是从何处得来的。天闷些时能尝到邻城有名的冰镇梅汤,打开时连冰都还立着。以及花芷坊几盒多少贵女都抢不着的胭脂。
魏淮昭不时变着花样往她这儿送东西。一来二去,杏柳都跟那魏家的小厮聊熟了。
这日,楚承义晚间洗换后打算歇下,却见许婉披着外裳坐在窗边,手边摊着几本册子。
他走过来:“这么晚了还在看什么,小心眼睛。”
许婉抬起头说道:“在看之前拟了大半的单子,顺便想将手中的铺子清点了,合适的都添进芸芸的嫁妆里先备起来。”
毕竟是女儿终生大事,芸芸的嫁妆她也是很早就有在着手准备。
不过先前那时候,成亲的日子尚还远着,就只是不紧不慢拟了一部分。
如今芸芸已是出嫁的年纪。最要紧的,是眼看着两孩子逐渐互生好感,许婉原本的纠结不定也逐渐放下了。
想来日子也该近了,她就想着趁早添全备好,免得临了日子太仓促。
楚筠和魏淮昭之间的变化,楚承义一直看在眼里,正想找个时机与妻子提一提的。
既然这会儿说起了,他想了想道:“魏贤侄知道待芸芸珍视用心了,我这心可算安了大半。女儿那边,过阵子你去问问她心思?”
许婉笑道:“芸芸她脸皮子薄,问直接了是要羞的。不过这孩子本来就藏不住心事,姑娘家一颗芳心明显被叩开了,这个错不了。”
楚承义听夫人说得有理,笑道:“那就好。”
“对了。”许婉正好在清点铺子,转而说起来,“铺子里说刚到了几件稀贵好物,可要留些给你备用?”
夫君在朝中为官,同僚或朝中大人们总会有人情往来,许是有用得上的。
楚承义迟疑了一下,说道:“爹不久前还提过一句,说眼下朝局明面上虽平稳,但暗涌不少。叫我只仔细做好份内差事,少些牵扯往来。”
许婉不懂这些,闻言点点头:“那就听爹的意思。”
她又说道:“明日一早我要去趟城西,那儿有间铺子需转手。”
楚承义问:“这事差个管事去做就成,你何必跑一趟?”
她道:“还是亲自去,放心些。”
许婉当年从江南嫁过来时,娘家给她备了丰厚的嫁妆,甚至提早半年来京城物色下了好几家铺子,挑好擅经营的掌柜伙计,做产业一并算进她的嫁妆里。
她想转手的这间,也是那时起就开着的。这间铺子开在城西偏处的一条叫千斛巷的地方,做些干净的杂物生意。那条巷子以前往来的人多且复杂,有些下九流的路子。
刚嫁过来时,还听公爹提过,一些世家私养的暗桩消息也会在那儿流通。
正因那地方来往人多,铺子的掌柜机灵,所以年年进项不少。
不过自现如今的陛下登基后,千斛巷早被朝廷整饬过一遍。那儿已变得人影稀少,格外冷清。因而铺子这两年月月皆是亏损。
许婉考虑过后,决定还是将这铺子卖换银钱,省得给了女儿叫她操心。
不过这铺子的掌柜伙计多年来办事尽心,她想调去其他铺子,又怕差人去办不妥当,会寒人心。所以还是亲自去说吧。
楚承义听了只揽住人道:“那更要早些歇息。”
许婉笑着点头。
翌日,许婉一早就出了府。
日头徐徐升高,城中宽阔平坦的大道上,魏槐晴的马车沿着长街拐了个弯。
她撩起帘子回头瞧去,已不见了后方的马车和人。
恰好不远处便是楚家府邸,魏槐晴捂着头疼的脑袋,让马车停了下来。
老爷夫人都不在府上,下人直接将魏姑娘引进了小姐的院子中。
凝竹泡好茶,备上茶点摆在院子里,并让人去提醒厨房午膳需多加些菜。
楚筠则靠在桌上,支着下巴看着魏槐晴灌了一大口茶。
她眨了下眼眸,问道:“晴姐姐,你还在躲徐公子呢?”
魏槐晴搁下杯盏,脸上神色无奈,还显露出不解。
她今日出个门,碰巧又遇见了徐朔。眼见他那马车就要跟上来找她说话,魏槐晴当下就让车夫调头了。
“一个能考上状元的人,为何听不明白我的话?”魏槐晴疑惑着说。
总不至于是她说的还不够清楚吧?难道是她刀练得太多,书读得太少了?
当年书呆子一心说要负责,还回府同长辈自述过处。之后伯府甚至还请了媒人上门说亲。
魏槐晴觉得他小题大做,自然不应。魏颂夫妇也只道是小事,以未到成婚年纪,还有她兄长还没成婚为由,客气地先暂且推拒了。
好在徐朔高中以后,仅是遇见他时显得烦人了些。
他若又再请媒人上门,那魏槐晴就更头疼了。
她不知道,徐伯爷给自家次子发过话,让儿子想娶媳妇就自己想法子。只要人家姑娘愿意了,徐家大可上门提亲。
不然再请人说一回媒,再被拒一回?他还嫌弃丢人呢。
楚筠犹记得先前她发愁时,还询问过魏槐晴的意见。现在却是晴姐姐理不清了。
她不熟悉徐朔,只好努力帮着猜测了一下:“会不会徐公子是听明白了的?”
“他都听懂了还来……”魏槐晴一顿,摆手道,“算了,不提他。”
她心想着,若要论稀奇古怪的点子,还得是魏淮昭擅长。
要不找她那好兄长帮着出个面,让徐朔能够想通些,别再缠她负责了。
想起魏淮昭,魏槐晴也不免有些奇怪:“他离京都这么多天了,怎么还没回来?”
楚筠见她沉思半晌忽然说了这话,没反应过来疑道:“谁呀?”
魏槐晴道:“还能有谁,魏淮昭。”
魏淮昭上回让人送来的冰镇梅子汤,都已然是好些天前的事了。楚筠眨了眨眼,低声说:“原来他最近不在京城呀?”
魏槐晴点头:“年初小舅一家来京,被娘多留住了一段日子。他们离开时爹就让他一路护送他们回去了。”
虽一来一回是要花些时日,但算着也该回来了。
“也不至于迷路吧,脚程怎么这么慢?”
日光隐没,原本晴好的空中逐渐有乌云叠层,还骤然响了一声闷雷。
京城脚下,一戴着斗笠,身着整洁短衣的壮年村户从市集中走过,拣了几袋货挑在背后。
男子瞧着身形气息都很普通,与寻常百姓并无二致。
而后他一路不紧不慢地走着,近了京城,再随着众人一道过了城门,便直往着城西的方向前去。
其人身后。
魏淮昭的身影隐蔽在暗,一路上漆眸紧盯不错,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23
楚筠留魏槐晴一道用了午膳。
用饭前她问了下凝竹, 得知娘亲出门还没有回来。
因为让灶厨多烧了几道,午膳本就用得晚些。可吃过之后,都已是未时,却得知娘还是没回府。
楚筠记得娘亲一早说她去千斛巷看看铺子, 并非什么麻烦的事, 午膳前就能回来。她若定了时辰, 鲜少会错过。
而且前后不过转眼功夫, 天色就变了。空中往下砸了几滴豆大的雨后,就渐连成线, 眼瞅着越下越大。
这么大雨,行路行车都不方便。城西那边小巷居多,路本就泞,娘是不是被困了?
楚筠听着外头的雨声动静, 不免有点担心。
魏槐晴听她一说, 道:“千斛巷?那儿现在倒是格外冷清。”
虽说可能是因雨受阻,但午时前日头都还好着。毕竟曾是鱼龙混杂之处,她见楚筠既然这么不安心,就说陪她一起去铺子里接人。
楚筠点头,让凝竹去取了伞来。
魏槐晴来时的马车就停在外头,她一想,干脆拉楚筠坐上了她魏府的马车。
她家的马脚程快些。而且她陪着楚筠去趟千斛巷瞧瞧, 若是没什么事,她也正好打算就此回府。
省得楚府的马车还要再送她一程。
楚筠和魏槐晴坐的马车驶到了城西时, 她听着外头雨点砸着车壁的声音倒是小了许多。
她稍稍撩了一点帘子往外瞧,这场雨使得街道上都积了浅浅一层雨水, 原本的人车皆是早早躲雨去了。
空中氤氲了层薄薄雾霭,雨云遮罩下的天整个黑沉沉的, 四下暗得犹如到了晚上。
车夫放慢了些许,驶入一条小道内,再往前去后一拐就快能到千斛巷了。
这一段平素已是少有人走,更别提在这等天气下,此时除了驶过的魏府马车,前后连只野猫都瞧不着。
楚筠听魏槐晴说快要到了,就收回了手。帘子如常落回后,却又忽然猛地一下荡开了,车顶坠挂下的雨水都浇了进来。
与此同时,马车车身也骤然一晃,马儿嘶声,止了去势。
魏槐晴扶住差点歪倒的楚筠和凝竹,往外问道:“怎么了?”
车夫回道:“小姐,地软陷了。”
魏槐晴探头,只见前方泥泞淌水,马车左右两个车轮都陷了半身。
此地所在本来就是城西偏角,路面不过都是普通泥地,自往来的人变稀少后,一些坑洼之处无人修补就都任其如此了。
车轮陷入的地方,瞧着应该是原本就有凹坑,这场雨后泥水一混,这才将她们的马车轮子咬住了。
她们平常不往这儿来,又有雨水遮掩,哪能算准前头有坑。
魏槐晴问车夫:“拉得动吗?”
车夫在前拽扯马匹,马蹄在泥水中乱踏,车身却仅是摇晃了几下。
这样怕是出不来。魏槐晴见雨已小,直接从车上跳了下来。楚筠忙想给她递伞,她道了声无事,人已绕去车后了。
方才那样的雨,这儿路又不好。楚筠瞧着陷了的马车,不禁猜测娘亲的马车会不会也陷在某处了?可别淋了雨,容易沾染风寒。
想到这,楚筠就打算下车帮魏槐晴撑个伞。才站起身,马车倏地震了震,她一个不稳又摔了回去。
凝竹忙取过了伞,让姑娘坐好别动。
魏槐晴用劲推了两把后,抱臂打量着。虽有点起色,但还是出不来。手边没有可使的刀枪,但若有根撬棍,也能出来了。
她让车夫在此看着马,去跟楚筠说道:“你且坐着,我去前面的巷子寻根棍来。”
楚筠见她抬脚便走,忙拉了拉凝竹:“去帮晴姐姐打个伞。”
凝竹应声,下马车撑开伞追了过去。
楚筠看着那两道身影消失了,这才收回视线。
车夫安抚下马匹,绕回车辕处坐下:“外头有雨,楚小姐回里头坐着歇歇吧。”
楚筠点头,合门坐了回去。
外头的雨声淅淅沥沥,听着似乎是越来越小了。
楚筠在马车内安静等了有一会,魏槐晴和凝竹都还没回来。天色暗沉,趁手的用具大概一时也不好找吧。
她正想着,忽然感觉身下马车细微地动了一下。
还听见外头似乎也有一丝响动,只一瞬就被稀疏雨声盖过,显得像是听岔了。
楚筠疑惑地坐直身子,但车夫也没说话,想来没什么事,便又靠回了垫枕上。
魏淮昭在暗中一路尾随那男子到了此处,忽见他脚程加快,估计自己的跟踪可能是被发现了。
他快步追上,拐过弯后,眼前竟已不见那人踪影。
而不远处的一侧,竟有一辆车身微倾的马车停靠着。
他瞳眸微微缩紧,抬手覆在腰间处,余光戒备扫视着大步往前走去。
先前雨势太大,容易遮掩视线,魏淮昭还稍作遮挡。此时不过细弱雨丝,就未去在意,任其打湿额角肩头。
待走近之后,他瞥见了陷入泥水的车轮,更认出了这辆马车。
魏淮昭沉眸拧眉,感到意外。
自家的马车?为何会停在此处?
他一靠近,便察觉到了马车中有人,但又无甚动静传出。
车里的人是魏槐晴还是母亲?难道是因陷了车正在歇息?
魏淮昭心下琢磨,并未出声,走到了马车前驻足抬眸。
另一侧的车夫身披蓑衣斗笠,低头弯腰正在查看陷入的车轮,脚下踩着泥水,垮着肩腹显出发愁的模样。
雨水冲刷过车辕车壁,也砸在眼前人斗笠上顺着滴落,遮掩了面容。
若非魏淮昭熟悉府上车夫身形,他倒确实扮得很像。
眼见他垂头查看着,借机就要绕去车后逃离。魏淮昭不再迟疑,抵在腰间的手下按一抽,暗色中剑刃寒光乍现。
既然都跟随到了此处,那就不能再放他离开了。
对方提步欲逃,却慢了一步,生生被剑封住了去路,逼回了车辕前方。
魏淮昭瞥向他将会躲避的方位,抬指叩响车门。
他所行之事,本不打算让家人知晓,但既然如此凑巧,也不必刻意再遮掩。
有默契在,不管里头的是妹妹还是母亲,想必都能第一时间明白他的意思,策应他拿住这人。
对方见他敲响车身,陡然一惊。
这车里竟也是他的人!
他误将这马车当成埋伏,后背一寒,当即提防马车内有冷剑刺出,回身抽出一柄短刀劈砍而去。
若是有攻势直冲他面门,他劈下的短刀恰好能够挡住自身要害。然而马车内却并无动静,短刀携着破风之势顺滑砍下,半截车门应声断裂。
破开之处,显露出了马车中那道一脸茫然的娇丽姝色。
魏淮昭在马车内没动静时,已察觉有异。
随之半截车门砸落,他瞬间认出楚筠身影,瞳眸骤然一缩,当下一颗心猛然提起!
在听见外头声响时,楚筠已感觉到有些奇怪。她正疑惑着想出声询问车夫,却被一道更大的响声吓得一激灵,眼睁睁见那车门被生生劈落半截。
她怔愣着睁圆了瞳眸,直直对上了一个陌生男人阴鸷凶狠的眼神,以及他手中的短刃冷光。
杀意迎面,楚筠的心跳似乎断了一瞬,凉意如雨般兜头罩了下来。
男人是使惯了刀的狠手,没习过武的姑娘如何来得及反应。眼见刀尖转眼而至,楚筠明明想躲,可身子却半分也动不了。
紧急之时,有一道力霍然攥住了她的手,瞬息拨开了马车内笼罩的无形杀气。
楚筠倾身一倒,往前跌去。
那尖刃就擦着她衣袖而过,生生嵌入了车壁内。
魏淮昭一脚将人踹翻在地,伸手揽住了跌出马车的楚筠,紧捞在她的腰间一旋,已抱着人下了马车。
楚筠眼睫颤颤,湿漉漉吓出一片水雾,只感到腿都是软的,踩上了同样软的泥泞,几乎都要站不稳。幸好有魏淮昭的手臂就牢牢撑在她腰上,用力将她按在身前。
她才没摔进泥水中去。
有雨点落在她后颈,冰冰凉凉。楚筠打了一个哆嗦,后知后觉仰起了头看。
虽然感觉到气息有点熟悉,但确认是谁后,一口屏着的气才缓了出来。
魏淮昭发现怀中人的身子在颤。颈边也沾了湿凉意,那必不是来自稀疏的雨丝。
男人动了手后,就已察觉车内不过一普通女子。
他倒在地上,见势不对已生怯意。难得寻到契机,发现追他之人心思被那女子引走了,扶住痛处趁机翻身爬起,就提气往前逃去。
魏淮昭一手护着楚筠,眼见那人就要逃窜出这条街道。
人若放走,必定打草惊蛇。可楚筠她还在这儿。
他稍作思忖,一手环在她脑后将人紧紧按在了胸膛上,捂住了她的耳朵。
同时杀意森然,敛眸一凛,单手将长剑倒提一举掷出。
长剑如矢,眨眼之间将对方当胸穿透。
男人倒地挣扎,不过片刻断了气。
楚筠被扣在怀中,没能听到利刃贯彻入体的声音,也没有听到那人的哼叫。
只隐隐约约有透过胸膛而来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格外稳当。
本能的战栗和惊惶仿佛也随着一下一下被安抚了些许。
她察觉到魏淮昭半天没有动静,落在她颈边的手也已抽离,遂从他怀中退了出来。
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的视线落在远处,下意识就要转过头去。
魏淮昭的掌心早一步覆在她眼前。
“脏,别看。”
24
魏淮昭严实遮挡住她的视线, 楚筠顿时猜到是何景象了。
她紧攥住了自己冰凉的手,听话地点点头。
魏槐晴找到了合手的撬棍,才刚回来就听见了微末动静,觉得有点不对劲。
过来时就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她虽是将军府出身, 怀有武艺, 但到底还是没上过战场的。平日里动个手也涉及不到性命。
一时震惊, 弄不明白这场面是何情况, 同样愣了半天。
魏淮昭看了妹妹一眼,蹙眉将她喊了过来。
知她惊讶, 可那人尸身得先处理。此处虽未发现其他人影,但再拖一阵就难说了。
不必要的麻烦没有招惹的必要。
魏槐晴到底是魏家人,立即反应了过来。这时候也无暇与他较劲,怀着满腹疑虑将他身边吓着的楚筠接了过来。
顺便捂住了跟过来后差点喊叫的凝竹。
魏淮昭在一堆墙角杂物后找到魏府被扒了蓑衣斗笠的车夫, 好在只是被敲晕了。他将人唤醒, 思忖一二决定让车夫先将人都送回魏府去。
他倒是不担心魏槐晴,暂不作解释她也知道缄默。
可楚筠这番神色,她若自己回去任谁都能瞧出不对劲来。
她胆子小,不知缘由地刚经历了惊险,甚至还知他杀了人,必然吓坏了。
独自一人不知会怎么胡思乱想。
魏淮昭根本不放心她。
他让魏槐晴先带人回魏府去,马车有损伤痕迹, 就稍作遮掩先停到府上后门。
说完后,他的视线转而落在楚筠身上, 道:“先回魏府,可好?”
魏淮昭身后的方向便是那差点杀了她的男人, 楚筠就没敢往他那儿看,垂下的视线中, 她的裙角和鞋履都沾泡了泥水。尽管雨这会已停了,可发髻衣裳都早被打湿。不用照铜镜也知道,她脸色肯定不好看。
这个样子,其实楚筠也不敢独自回去。她弄不明白方才发生的事,只能先听魏淮昭的意思。
知道他在等她回应,于是小声点头道:“嗯。”
魏淮昭接过撬棍拉出了马车,又去将尸身抗起,搅动这一片的沙泥。
剑身未拔,流出的血水不多。地面还漫着一层雨水未褪,血色被泥水搅混掩盖,又顺着水流淌向别处,很快就了无痕迹。
若被雨水冲刷干净前,特意舀来察看,是能瞧出些许异样。但此处不会有人来看。
魏淮昭径自一跃,身影便于此处消失了。
魏槐晴一边腹诽魏淮昭,一边卸了满是刀痕的半截车门。
马车很快往着魏府的方向去。
她拉着楚筠检查了一遍,好在没见伤处。本想问问究竟发生何事,但见她摇头不知,就不再提了。
天色仍是暗沉,瞧着竟是要再重新下阵小雨。楚筠入魏府时,就看见飞檐上已有雨水落下。
楚筠跟着魏槐晴先去了客院。很快有下人送来热水和备衣。
那尸身凝竹当时只瞥到了一眼,但也很怕,都不敢回想,不过她更担心姑娘。
帮着更衣沐浴时,她见姑娘脸色好了许多,才敢小心问:“姑娘,魏公子怎会突然出现?那个是贼人吗?”
热水一泡,很好地舒缓了紧张的身心,楚筠将身子沉下去,说道:“应该是的。”
她只知道那人凶狠,一照面就险些要杀死她了。回想那直砍而来的短刀,楚筠还会感觉额间发凉。
凝竹后怕道:“那幸亏有魏公子护着姑娘。”
她心道也是,若非贼人,魏公子也不至于无故杀人。
不过魏家本来就不是文臣,若起战事那还要去战场杀敌的。姑娘成了亲后,少不得也会接触到这些。
可魏公子能一直护好姑娘,不让她害怕么?凝竹觉得自己有颗担不完的心。
楚筠这会儿没事了,她比较忧心娘的情况。回来时,晴姐姐说她会再派人过去看看。
“凝竹,我想多泡一会。若是娘亲的事你就及时来告诉我。”
凝竹应声是,退了出去。
前后不消半个时辰,魏淮昭就已处理妥当回到了魏府。
正要踏入自己的院子时,一眼就看见了在院中檐下早已等着他的父亲。
魏颂这个时辰恰好在府中,魏槐晴带着楚筠从后门入府,马车又现异样,他一得知当下就去问了女儿。
以他猜想,万一儿子要是惹出什么麻烦事,自是得问个明白,以作打算。
除此之外,若敢再将他未来儿媳吓着,他可要将供祖宗牌位的长鞭重新请出来了。
魏颂见人回来,面容分外严肃,沉着张脸喝道:“臭小子给我站住!”
魏淮昭便停住了,喊了声爹。
魏颂打量他,见儿子神情坦荡,倒没有一点像是闯了祸的模样。
他生出些许不确定来,只是面上仍旧绷得紧:“你又给我惹什么事了?京中明暗多少双眼睛也敢动手杀人。对方是何人?”
魏淮昭见院中下人都早已遣走,不由一笑,指了指身上暗色血迹道:“我先进屋换身衣衫。”
魏颂见状,更生疑惑,遂问他:“你这模样回来,可有谁瞧见?”
“无人瞧见。”
对视半晌后,魏颂摆手让他快些收拾。
魏淮昭点头入内,一边说道:“外头有雨,爹先进屋喝杯热茶?”
魏颂往房中瞪去,禁不住嘀咕着:“我在自己家,喝不喝茶还用得着你个小子招呼?”
魏淮昭稍作擦洗,换了一身赤暗锦袍,上好的料子缀有暗纹,显得人既如山岳高挺,又显修竹清韵。
魏颂哪管他是何穿着,见人收拾干净出来,直言问他:“说吧,怎么回事?”
魏淮昭见爹未落座,便也站立一旁,直言解释道:“此人是胡人奸细。”
魏颂眉峰一挑,神色凛然:“细说。”
院中的雨起初坠落成线,后又逐渐变得稀稀落落。直到此时此刻,方将这一日的雨水倾倒了干净。云霭消散,昏暗天色乍亮,天际隐有红霞显露。
魏淮昭往他高悬着的狸奴花灯看了一眼,就听父亲掂掇后道:“如此,确是不可轻易声张,免得打草惊蛇。”
不过胡人奸细竟都混入京城来了,甚至还是副大凌人面孔,细想着实令人悚然。
魏淮昭说道:“儿子也是这么想的。”
前世奸细不止深入京中,因机密泄漏,使得边关有几场战役胜得极为艰难。既然战事难以避开,他自然要早作筹谋。
三年太久了,他和边关将士们都耗不起。
若借此搜捕,反倒引起警觉,断了线索。前世的他知晓不少胡人传信密令,亦知奸细之间不会轻易照面,大可借其身份行事。
此次他借出京一趟查得踪迹,虽说没能活擒,倒也无甚差别。
他知此人奸细身份是得益于前世之便。这第二场雨冲刷得干净,即便真有人发现,也只当是个贩夫走卒罢了。
魏颂斜过眸子瞥了儿子一眼。
他就说这小子,表面上是看着安分许多,可总让人感觉他暗中不知道憋着什么大事。
竟然还私下调查胡人奸细,若不是撞上了魏槐晴和楚筠,臭小子铁定不会与他招呼。
他忍不住抬手就往他脑后拍去。
魏淮昭身后仿佛长了眼睛,微微一侧头,轻飘飘就避了过去。
魏颂又想踹他一脚,骂道:“臭小子。”
“说说,你还有何‘大事’要办,连为父都不知道的。”
那就多了些,魏淮昭心想,不过口中则道了一句:“没了。”
他又说起:“槐晴和母亲那儿。”
魏颂则道:“我来解释,这就不用你管了。只是暗中行事,也不可长久。”
发现奸细这等大事,理应上呈陛下知晓。否则若被有心人挑唆,这欺瞒不报的罪责,就成了一桩麻烦事。
魏淮昭只道:“尚不到时候。爹放宽心便是,我有分寸。”
朝堂不够干净,一个奸细也不够分量。何况事关战事,谨慎为上。
魏颂眼里,儿子毕竟是儿子,放宽心是不成了。他思索着,一会再命人查查,省得还有没打理干净的尾巴。
眼见儿子又要往外去,他提声问道:“又去哪?”
魏淮昭头也不回:“去看我筠妹妹。”
魏颂才明白过来,难怪他穿成这副模样呢。
不过这话听来舒心,连带着他看儿子都顺眼了起来。
当年定下亲事时,两家已然换过庚帖信物。既然现已到了成亲的年纪,他魏府娶亲该有的自是一样都不能少。他的乖乖未来儿媳,多好一姑娘,断不可叫人委屈了。
魏颂瞧着这两孩子如今相处的越来越好,就想着去跟夫人商量看看,尽早与楚兄夫妇相约上门挑挑日子了。
魏淮昭来时,楚筠刚刚沐浴过,擦拭干的长发随意挽在脑后,侧颜万分恬静。眼见着天色放了晴,她就坐到了外头,望着天边微微拢眉,不知想着什么。
楚筠听见脚步声时,一下就站起了身,往来人看去。见是魏淮昭后,就只眨眨明眸望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并非是在密闭室内,无需过于避嫌,何况一些话也不方便被旁人听去。魏淮昭便说厨房姜汤已经煮好,支走了凝竹。
凝竹离开后,楚筠还是静静看着他,只是搭在身前的指尖下意识拧在一处。
他见她沉默不言,于是走到了她跟前,微微俯身轻声问她:“怕我了?”
25
魏淮昭问楚筠可是怕他了, 不过眼眸低垂,语调轻柔。
不似疑问,更像是在哄人。
楚筠闻言愣了一下,竟还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 然后摇了摇头。
尽管魏淮昭替她遮挡了视线, 没让她瞧见, 但心里肯定还是会害怕。只不过当时那情况, 他怎么做应当都是有理由的。
她虽然不懂内情,但是能够理解。
楚筠说道:“那人好凶狠的模样, 若不是有你,我还不知会怎样呢。”
魏淮昭拂去凳上的湿意,示意楚筠一道坐下,如实说:“是我没想到马车内竟会是你, 才引起了那人杀意。”
姑娘家听懂了他的意思, 低头不知琢磨了什么,然后眼瞳清亮地又看过来,乖巧地说:“那也不怕的。”
比起今日凶险,和知他杀人的冲击,似乎还是他护住她时的安心更占上峰。
而且楚筠更意外他捂耳掩目的举动。那番情形之下,他竟还会有这样的体贴细腻。
楚筠温软的声音落在魏淮昭耳中,如羽翼轻挠一般, 他不禁唇角勾动。
那就好。
好不容易相处亲近了些,他可不想再倒回去, 尝她躲他避他的滋味。
刚经历过那样一遭,她此时难免会紧张局促。
于是魏淮昭故意换了轻松些的语调, 去宽她的心。
“你且放心,不过是桩小事罢了。”
“真的……么?”楚筠不确定地看着他。
她心想着, 许是在他眼中是小事一件,可于她又不同。
楚筠隐约直觉到那不是普通贼人,大抵是魏家私事。自己无意中瞧见了些本不该知道的事,自是会忐忑不安。
她以前又不曾遇过,更不知要如何应对,就只能等着魏淮昭来告诉她。
他说的这话,难道是在暗示她要忘记,且当作无事发生?
楚筠误解了魏淮昭的宽慰,小脑袋正努力转动,胡乱猜想着,却倏然听他说道:“那人是胡人养的奸细。若叫他跑了,其余细作必会得到传信。”
楚筠一怔,瞪大了眼眸,半晌反应过来,如此紧要的事情,是她能知道的么?
她怎么也猜不到竟还牵扯细作,这也叫小事?
“那既然是细作,可是要上报?”楚筠虽知道不会被旁人听去,可还是不自觉说得很小声。
魏淮昭见她凑近掩唇,则摇头答道:“此事暂时不宜声张。”
楚筠忙不迭保证:“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魏淮昭一笑点头:“我当然信得过筠妹妹。”
魏淮昭来时已得了楚筠娘亲的消息,此时也一并告知了她。
许婉去铺子里后,事情办得快,也安抚好了人心,本该是午时前就要回府的。只是这雨起的又急又大,她踏出铺子时不慎滑了一跤,磕到了腰间处。
好在并不要紧,但也因此留在铺子后堂直歇到雨停,眼下已经回府了。
楚筠一听娘亲摔了,比自己伤着还急,唇角一抿眼眶已漫起湿润。都无暇回想先前的惊险之事了。
魏淮昭心间一跳,生怕她泪珠要掉下来,赶忙说道:“别急。说是大夫已看过了,无碍只需休养两日。我这就送你回去。”
出府前,魏淮昭还是执意让楚筠饮过姜汤。受惊且又淋过雨,姑娘家的身子又不像他,可别病倒了。
楚筠以为魏淮昭说送她回府,是让魏府马车送她一趟,却没想到竟见他亲自上了马。
事关奸细,想着他兴许有要事得忙,楚筠踌躇着说:“我自己回去就成的。”
魏淮昭一攥缰绳,显出性子中的几分强势,示意她上车。
“我送你。不是着急要回去?”
“回的回的!”楚筠拗不过他,便不多言钻入了马车。
回府的路上,楚筠想着与魏淮昭定好的说辞,也叮嘱了凝竹一遍。
只道是同晴姐姐前去魏府,半途坏了马车淋了雨,因而更换了衣裳,莫说漏了。
凝竹知道魏公子定是与姑娘说了些什么,姑娘既然不让提,她听从便是。
回了楚府,楚筠迫不及待从马车下来,向魏淮昭道过谢就直往里走去。
迈过门槛时忽地想起什么来,又转回身往他那儿看,视线刹那间相触。
意识到他还未离去,应该是想等着她先入府,楚筠脸颊蓦地有点发烫,垂眸提裙小跑几步,回到他马前。
魏淮昭正想问她怎么了,就听她靠近后小声说道:“还有,之前那些……你别送了。”
楚筠一脸的不好意思,说道:“显得我多馋嘴贪吃似的,才不是呢。”
姑娘家显然并非嫌烦,而是羞涩更多。魏淮昭见了只想逗她,不过今日不合时宜。
于是只一脸正经地点头:“好,听你的。时候不早,快些进去吧。”
楚筠一回府就赶去看了母亲,见情况与魏淮昭说的没有出入,担忧的心情才缓和了下来。
到了娘亲身边后,今日骤起乍落的紧绷心弦才总算彻底平复,并生出些疲惫来。
许婉已好多了,得知女儿是与魏槐晴去魏府了,还打趣她:“那又是谁送你回来的?”
楚筠耳垂一红,道:“娘!”
许婉见女儿娇涩神态,顺势提起打算将她婚期定下的心思,问她是如何想的。
娘亲说的突然,楚筠愣住不知如何回应,只感到面颊又烫了起来。她下意识瞥向一侧的铜镜,竟发现自己的脸如此泛红。
于是随意寻了个借口,起身忙不迭地跑了。
魏府这儿,魏颂派去收拾尾巴的人回来后,见此事暂且算是妥当,就放下心去琢磨自家与楚家的婚期一事了。
他将想法与妻子一说,夏文棠也觉得时机合适,二人这便请人先看起了这两年的好日子。
挑看下来仲秋后那一阵子倒是有适宜的。近些的吉日也有,但迎亲大事显得仓促必然是不成的。
儿子怎么想无所谓,万不能让未来儿媳委屈了。
聘礼魏府早就做了筹备,只需对着礼单核对再稍作添增即可。
夫妇二人商量妥当后,带着拟订的几个日子就去了楚府,一道商议余下的各种细节。
魏伯伯他们来的这日,楚筠倒不在府上。
她正去了钱府与程嫣在一处。
今日是廷儿的生辰宴,楚筠先前其实不曾去过。
钱氏是大族,人多讲究也多,寻常宴饮所邀亦是专人拟订,再由老夫人过目。
程嫣若另有想邀之人,提一声也是能添上。但她想着府上规矩多,特意提及多生事由。楚筠来了也担心她会不自在。
但此回她却发现,楚筠是直接被拟在了名单上。
想来是因为长公主的缘故。
楚筠逐渐被各家给留意上了,且不再是因为那些闲言。程嫣知她性子,反倒有点担心她会被人利用诓骗了。
宴至尾声,程嫣想起自己刚得的上好胭脂水粉,于是拉着楚筠回了自己院子。
入了房内,她取出妆奁塞到楚筠手中:“我看这些胭脂颜色浅亮,更适合你这般年纪的。”
程嫣又道:“这胭脂水粉与一般的不同。即便夏日最热的时候,出了汗也是不怕的。”
姑娘家说起这些,都是有些心得的,天热的时候一出汗确实麻烦。
既然程嫣连说着自己用不上,楚筠也就谢过收下了。
程嫣不由想到从夫君那听来的事,说道:“不过今年应该是要随驾去行宫避暑的。也就少了这层不便。”
楚筠回想了一下,疑道:“皇上要移驾避暑?前两年都没去呢。”
说的不是什么秘事,但提到了圣上,程嫣还是去将窗关上了,回来同楚筠说道:“前两年不够安生吧,今年八成是会去的。”
“避暑行宫的修缮,原先是三房叔伯的差事。只是修缮过了先皇还没去过一回呢,就驾崩了。当年是怕修得不够好先皇不满,现在则庆幸没耗费太多银两,皇上前去巡视也不会责骂铺张。”
“皇上虽然刚登基时手腕强势了些,但比之先皇却是好上不少。听说好几桩先皇时被搁置的民生奏请,也都已推行了。”程嫣小声说道。
这些话也都是夫君与她分析的。基于先前的担心,程嫣不介意和楚筠说两句。
毕竟她与长公主有了接触,多了解些也没坏处。
楚筠虽不接触朝堂,但身在京中,也不是毫无知晓的。
因近日奸细那事,她就想起早年间,魏伯伯他们带军分明艰难打了胜仗,先皇却还是割了三座城池给胡人。
程嫣泡了热茶给她,道:“我还听爹说起。先皇那时,你祖父楚大人是不得不劳心劳力周旋。自皇上登基后,他才安心卸了不少差事,并非是一些人说的被皇上调入的新官排挤。”
见祖父时,他从不提朝中公事。楚筠只觉着他身子不比从前,早就是致仕的年纪,该歇歇的。原来其中还有这么些事。
她又回想起祖父上回病时,问她道:“那廷儿的事,你后来可问过祖父了?”
程嫣点点头。不过楚大人说年事高了心力不济。虽不再收学生,但往后学问方面都可指点解惑。
楚筠道:“我看廷儿很聪慧,程姐姐你也不必过早担心的。”
廷儿还这么小就要被指望肩负世族责任和长辈希冀,可真不容易。
她心想着,若哪一日她有了孩子,只盼着纯良无忧,日日高兴就成了。
听过了程嫣与她说的这些,散宴离去时,楚筠忽然又想到了一事。
暑热之时若皇上移驾避暑,以祖父年纪应当不会辗转劳顿,爹的官职又可去可不去的。所以她肯定也还是待在京中。
但是魏伯伯他们,必然是会随驾的。
那一去一回岂不就是两三个月了?
26
从钱府回来, 楚筠诧异看着厅院里摆满的红绸箱箧,以及下人们的喜乐神色。
听爹娘说起,才知道白日里魏家前来商议,一起将她成婚的日子给挑下了。
是今年秋末的一个吉日。
魏府的聘礼水流似地往楚府抬来, 堵了府门前长街, 邻里路人都瞧了热闹, 当下便传开来了。直说魏家礼厚看重。
早个两年, 瞧乐子的大多都在猜两家婚约何时会退,谁能想到不仅没退, 还快要成亲了。
若说楚筠先前还没多大感觉,这婚期一定下,还在家中的日子就可以掰着手指倒数。
她生出一种不习惯的紧迫感,而其中又交织着一点欢喜与紧张。
女子出嫁一事, 楚筠又哪有经验, 只想着自己这就开始紧张了,担心真到了出嫁那日,心口那处岂不是会跳得按都按不住。
而且各种滋味在心间盘旋一晚后,最后反而是不舍占了上峰。
眼下时刻,楚筠一心只想待在府上,多与爹娘在一块,哪还有闲暇心情去在意魏淮昭了。
因胡人奸细这桩事, 近来很难在魏府中瞧见魏淮昭的身影。
当日那人分明是向着千斛巷去的,那儿应当是这细作入京后的藏身联络所在。魏淮昭暗中将千斛巷从头到尾查了一番, 抹去了细作所留痕迹,又借机以前世知晓的密文, 送了暗信传递,免得藏伏在京城周边的胡人生疑。
他又顺着这条线暗查其余细作下落, 以防万一再套取些这世的情报,接连数日昼出夜伏,还有几日未归家,竟是比有公务的魏颂还忙些。
既然已摊明说过,魏淮昭此举也与父亲打过声招呼。
儿子瞧着烦归烦,但认真办起事来还是很沉稳的。
即便是以前叛逆些时,只要他应承下的,不打算逆着来,那再难也都能够处理妥当。
这点魏颂一向颇为骄傲,只不过以前总是被气,所以骄傲的不明显。
魏颂对他尚且放心,又与夫人忙着挑日子,所以压根没空管他。
将细作的事基本处理稳妥,挂饵的钩子也顺利抛出后,魏淮昭这日回府方知,自己成婚的日子爹娘竟已同楚家定好了。
他分明是娶妻的那个,这么个大事竟然还是最后个得知的。
魏淮昭看向父亲问道:“何时?”
魏颂乐呵呵将拟好的日子递给他,伸指虚点了他两下:“不过半年。其实也就是几个眨眼的功夫,为父就有儿媳茶喝咯。”
看到定下的日子,魏淮昭却没显露出应有的欢喜神色来。他沉思一二,眉宇细细蹙起,下意识道:“怎是这个时候?就没有再早些的?”
魏颂瞪他一眼:“你小子想什么呢,当是市集口买菜呢?此前自己闹着不愿意,现在又急在这一时?叫人瞧去岂不显得我魏家轻怠了楚丫头?”
是这个道理。魏淮昭一问出口随之也想到了。
况且若还如前世一般,魏府一旦生变,恐还会牵连到她,确实不可。
于是他又思忖着道:“既然如此,大可筹备得更仔细些,不如再挪晚些如何?”
“我和你娘已特意瞧了,余下那些零散日子都不够好,若拖到来年,年初也没有好日子……”魏颂正说着,忽然眉心突突直跳,立生警觉,上下打量着他,“你个臭小子,定好的日子还在那挑来挑去,又在心里磨叽什么打算?”
对上父亲的审视目光,魏淮昭也知道自己的话多了些,遂坦然迎上说道:“没有的事。只是这日子定下时,儿子又不知道,所以想着多了解了解。”
“你最好是!”魏颂重重哼了一声。
“你成亲娶妻,那就是我和你娘该操心的事,本来就用不着你。”
小一辈嫁娶大事自当是父母之命,一应事项也都由长辈操心持办,哪需他来掺和其中。不然叫人瞧去说家里头没个顶梁管事的,多不像话。
魏淮昭眼见着老爹又要生气,如今也不跟他争,连道了几声是。
她要嫁他了,没有比这更紧要的。
只要楚筠愿意,对他来说其实哪天都成。他何日能娶她,何日便是好日子。
至于剩下的事,他自是会更为谨慎,万不可生出什么纰漏来。
……
自程嫣和楚筠提过后不久,宫里头确实传出了皇上要前往行宫的旨意。皇室移驾离开京城,随行的从内宫侍从到大臣亲眷,哪是说启程就启程的。旨意传达下去不消半日,一应臣子官员就都领下差事忙着准备了起来。
避暑之行的相关事宜,云宁长公主也奉命帮皇帝在盯着。后宫那儿有皇后在,不方便插手。云宁也就留意着宫外的筹备。
如此临近启程之际,她借此事入宫见了皇帝,姐弟俩也私下议说了其他的要事。
云宁殿下从便殿内退下时,时辰已不早。
她今日入宫,女儿明华郡主也跟着过来,见过了皇帝舅舅,就让宫人伺候着出去玩了。
此时往四下一扫,云宁没看见女儿人影,于是问向殿外守着的人:“姳儿这是哪去了?”
被问话的小太监一直守在外头。起先小郡主是在殿前附近打转,但没多久就带着人不知去了哪里,他也不清楚。
小太监低了头道:“回殿下,小郡主她……”
正不知如何回话,身后忽传来一个声音。
“奴婢方才瞧着小郡主去了御花园玩,此时应该还在那儿呢。”一个年长眉白的太监走了过来,向她行礼道,“长公主殿下。”
云宁见了来人,客气颔首:“原来是孙大监啊。”
孙公公一笑抬手:“奴婢来陪殿下过去吧,请。”
长公主才进御花园,就听到女儿咋呼的声音了。
走近之后,就见她手里甩着不知哪里折下的花枝,坐在一小太监的背上,骑马似的晃着小腿。宫人自是不敢开罪她,伏跪在地时爬时退,边上几个宫人则围绕在旁,一边怕她掉下来,一边哄着她高兴。
见到这吵闹的场面,云宁按按额头深叹了口气。
“姳儿从小爱玩闹,公公见笑。”
“小郡主天真烂漫,那几个奴崽子能哄郡主高兴,是他们福分了。”
云宁心道她年纪小时也就罢了,可渐渐大了也没见改变。这闹不停歇的性子,也不知哪来那么足的精力。
叫她声小祖宗是真没喊错。
偏她政事都能分析一二,却和驸马都不太擅长管束女儿。虽然她顽皮令人头疼,但行事不出格也就罢了。
云宁喊了一声,明华听见一蹦从小太监身上跳了下来,宫人们忙起身行礼。
小郡主跑了跟前,仰头道:“母亲,要回府去么?”
云宁正色道:“让你在殿外等候,怎么跑来这里胡闹。”
明华不以为意:“这儿又没别人。而且我都赏他们了,好多银子呢。”
孙大监闻言使了眼色,那几个得了赏的宫人忙行礼道:“谢长公主殿下,郡主殿下。”
云宁也不好再说什么,带着她出了宫去。
一路上,她见姳儿擦完汗,又要凉饮,又要侍从给她备糕点,时不时探出身张望,又来与她说个不停。
云宁与皇帝商议了不少事累了,只感觉耳朵里都嗡嗡响。说要歇息才止住了女儿的话头。
她也不要姳儿如何,性子能够稍稍宁静些就行了。
一时间,云宁竟不由得想起了楚筠。
不求多的,女儿能有楚筠一半的乖和懂事,就足够她感到欣慰的了。
她这般一想,回府招来了身边侍女问道:“行宫避暑的名单上,楚筠可在?”
此次皇帝出行,随行名录上呈后都有经过她的手。
身边人去取来翻看,回话道:“殿下,没在。”
“添上,就记在长公主府的随行上吧。”
云宁想着,此行不如就让楚筠和姳儿作伴,若女儿能从人家身上学着点,就再好不过了。
楚筠忽然收到长公主府的人送来的消息,让她随行,十分意外。
眼下离启程也没有几日了。
院里的下人忙着给她收拾东西衣裳。
许婉则叮嘱她万事小心些。既是跟着长公主府一行,那就算是长公主带去的人。有殿下在,别的无需担心。
至于云宁殿下那儿,芸芸不是会惹事的性子,相处时谨慎一些就好了。
若遇到麻烦事,记得可以去寻她魏伯伯。
楚筠都一一记下了。
到了动身的时候,长公主府派人来接走了她。
一些臣子,及护卫宫人早两日已经先出发了。楚筠是跟着云宁殿下的,则是与圣驾一同启程。
楚筠并未同云宁殿下一起,而是坐上了后一辆马车,同明华郡主坐在了一块儿。
还不到八岁的小郡主,她此前并不熟悉。
出发前殿下喊了她近前,只说让她陪姳儿路上说说话就好。
明华和楚筠的身边有随行侍婢伺候,云宁已吩咐过,她有事直接使唤就好。若是明华闹事惹祸了,也让她只管来说即可。
楚筠应下,但又哪敢真挑明华郡主的错处呢。
见过小郡主,一道坐上马车后,因不相熟,楚筠起初稍有些不自在。
有听闻明华郡主早慧,但是何性子还得接触了才知晓。
倒是明华主动与她说起话来。
小郡主年纪虽小,但说起话时怪老成的,声线也亮。一开口时,马车内的僵冷氛围就散了。
她靠着枕背,晃着两条腿抬头打量楚筠,好奇道:“你就是母亲大人常夸在嘴边的楚筠?”
楚筠闻言诧异。
她只是意外,云宁殿下竟常将她夸在嘴边么?
明华也不用她回应,伸手拉开了马车暗屉,拿了件上好玉石雕成的铃铛抛给她:“母亲说了,让你与我一路。这件我最喜欢的,赏你了。”
楚筠接住,瞄到她小屉子里还有几件玉石玩件,用绸缎分隔收纳,还挺宝贝的模样。
她不禁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喜欢些亮晶晶又漂亮的小玩意,于是一笑收下:“多谢小郡主。”
明华发现楚筠笑起来竟然有小梨涡,好奇凑过来多看了两眼,然后小大人似的挥挥手:“好说。”
“小叔。”魏淮昭坐于马上,见魏鳍正巡视过来,遂喊了人。
魏颂在魏淮昭这么大的时候,早在战场上背尸体了,所以也见不得儿子闲着。
魏淮昭听爹安排领了圣驾外围的护卫差事,不便擅离。
魏鳍与魏颂的模样有五六分相似,只是人更瘦些,也较为寡言。他见侄子这视线总是往后头飘,顺着一看,是长公主的车队。
于是往他肩头拍了拍,道:“去,后头待着去,此处人手我来换调。”
魏淮昭勒扯缰绳,一夹马腹:“谢谢小叔。”
27
魏鳍担禁军职责, 向来多是在宫中,与那未过门的侄媳妇没见过几次。
但兄长一家的事情他也都有所了解。
眼看着他这侄子面上淡漠冷静,实则迫不及待的举止,不由笑了笑。
没想到这犟小子还能如此喜欢一姑娘呢。
启程之后, 楚筠就撩开车帘打量了一下。
圣驾出行, 沿途布置人马不知凡几。
虽说皇上已要求了低调出行, 但如此多的人马, 场面还是不小的。
她们前头就是长公主的车驾,听闻驸马被殿下差使出京做事了, 因而此行不在。
明华见了,说道:“你在瞧什么?护卫么?这边的一些是兵马司的人,外层是军营调出的,前头皇帝舅舅那儿多是禁军的人。”
楚筠咦了一声, 看向小小个头的明华:“郡主记得好清楚。”
明华说道:“跟在母亲身边听来的。”
楚筠收回了挑帘的指尖。
出发前她得知魏伯伯他们领了护卫之职, 也不知道魏淮昭这会儿在哪里呢?
不过出行人数众多,她方才瞧了,绵延出去都见不着头尾。既然在别处,想来也是见不着人的。
“好无趣,想找点乐子玩。”这才动身没多久,明华就有点坐不住了,问向楚筠, “你平常都会些什么?”
小郡主大概是闷了。
楚筠想了想自己烦闷时会做的事,便同她道:“无事可做的时候, 会抚琴奏曲。”
明华一听眉头都皱起来了:“弹琴?那也太没劲了。”
坐着一动不动拨那几根弦,跟被关在房里有什么区别。
明华又问:“别的呢?你特别会的那种?”
像她就特别会踢燕子, 府上下人全都赢不过她。
“这个么,”楚筠想了自己擅长的, 于是又道,“文墨习书也行。”
明华震惊,练字抄书?连弦都没有了?
她突然间对楚筠生出了同情。
这么一比,母亲大人待她还是挺好的。
明华郡主拿小手掌往楚筠胳膊上拍了拍,说道:“别练字弹琴了。到了行宫,我带你去玩!”
楚筠笑着说:“好。”
相处了一阵,楚筠大致清楚了一点小郡主的脾气。
明华年纪小,又养尊处优,得哄着些,但又不能真拿她当小孩看了。
明华已经在想玩什么了。她边想边道:“不过陪我玩的人都挺厉害的。你会蹴鞠么?”
楚筠不会,她惊讶道:“郡主还会蹴鞠呢?”
“我的蹴球小,而且规矩我说了算。”明华又问,“那你可会扑蝶抓鸟?”
见楚筠摇头,明华无奈嘟起嘴:“你怎么什么都不会啊?”
不过想想也是,楚筠是贵女,又不是陪她玩耍的护卫侍从。
“不会也没事,我可以喊人来,看着他们玩也一样有意思。”
自启程后,马车内的声音就没断过。
楚筠总算知道,长公主殿下说的让她陪小郡主说说话,是什么意思了。
明华不觉着累,倒是有点饿。
马车外坐着的侍女便入内,伺候着两位主子换上新的凉茶,又摆上了随行带着的茶点。见小郡主额头出了汗,于是取了帕子替她擦拭。
楚筠正端着茶水在喝,忽听她这边的窗子处有谁敲了敲。她当是马车外侍从敲的,以为有什么事。
撩起一看,高头大马上一个熟悉的人影入了眼帘。在她看过去时,亦同样投来了视线。
“魏淮昭?”楚筠眨了眨眼,有点惊讶,也有些惊喜。
意识到自己声音高了些,怕引来周围人的目光,又柔了声问:“你怎么在这呀?”
姑娘家今日一袭青绿衣裙,用的胭脂粉粉嫩嫩,衬的人比沿路林木草翠都要鲜亮水灵。
魏淮昭眼含笑意,稍稍倾了倾身子,凑近了道:“找我的筠妹妹。”
而今婚期已定下,他也是愈发不避人了。
楚筠余光一瞥,小郡主虽然往这儿瞧来,但显然没听到什么。
她发现魏淮昭私下似乎越来越爱这么喊她。
起初时听着还有些害臊,但许是他声音好听,楚筠其实也不觉着讨厌。
此时他如此身姿,控着马儿,并行走在马车旁侧,还挺引人注意的。
楚筠探出了一点脑袋:“那你就一直在这边了么?”
“是。若有事,喊我就好。”魏淮昭说罢,一夹马腹,提速往前方一些去了。
明华郡主坐在另一头,擦着汗时没看太清。见那人与楚筠交谈还觉得奇怪,问了一旁侍女,才知晓那是谁。
让人退下后,她往楚筠这边靠过来,远远地只看了一眼背影。
“他就是快要与你成亲的夫君?”
楚筠呛了一口,解释说:“还不是夫君呢郡主。还没成亲,不能如此称呼。”
“好像是。”明华也不知懂没懂,一本正经表达看法,“他看起来不错,个子很高,也不胖。上树掏鸟蛋应该很麻利。比我父亲强。”
楚筠一时也没懂小孩的话语逻辑。难不成驸马还会替她上树掏鸟蛋?
不过这等事,她自是不方便问的,于是仅是笑了笑。
明华坐了回去,不知在琢磨什么,难得沉默了一会。
静下来后,楚筠正渐渐被马车晃出了乏困,忽然她这边又被叩响了。
魏淮昭打马回来,朝她伸手,递来了几个瞧着很新鲜的野果子。果子上还沾着水珠,不知是放何处洗过,触手还透着冰凉气。
这果子饱满闻着清香,一看就很甜。楚筠拢掌接了过来,诧异问他:“这是哪来的?”
“前头林里瞧见,随手摘的。”魏淮昭见马车前后长公主府的侍从都留意过来,一脸淡然道,“特意摘来给小郡主,还有你解解渴。”
说罢,便又去了前方。
明华这回瞧清了,接过果子抛了抛:“明明就是为了你摘的,不用拿我当借口啦。”
小郡主年纪小小,竟还会打趣人。楚筠到底长了她那么多岁,熟悉些后就不想由着她了。
“那郡主不吃了?”
“那不行。”明华赶紧咬了一口,眼眸亮起,“好吃,比府上的都甜。”
出京后,日头越爬越高,此时已显出热意了。楚筠也觉得闷,拿起果子咬了一口,脆甜多汁的果香就在齿间化开来了,冰冰凉凉十分畅意。
虽然行路是坐着马车,但拘在车内久了,人乏马也会疲。打了一处视野广阔之地,便传来吩咐,众人停下来走动走动,舒展歇歇筋骨。
小郡主见附近漂亮,带着侍从去溪边玩了。
楚筠则在近处找了片树荫,小小活动了下有些僵的脖子,散散闷气。
然后垫了帕子,坐在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上打量四周。
护卫之人此时皆在外围,魏淮昭的身影则在长公主的马车附近。
倒是没见晴姐姐,可是在后头女眷的车列?
魏淮昭察觉到楚筠的视线屡屡在往他这边看,低头同身旁人说了两句,然后走了过来。
迈步到了同一片树荫下,俯身低头看着她:“怎么了?”
别人都去溪边活动筋骨,她倒好,拣了片没人的树影,连坐在石头上的姿势都这么乖。
“也没什么事。”楚筠回道。
他可真敏锐,她都没喊他呢。其实就是没能见着晴姐姐,好奇想问问。
魏淮昭道:“她在京中,此行未跟来。”
因为知道徐朔也在,为了躲着人干脆留在京城了。
小姑娘点点头:“是这样啊。”
魏淮昭眉梢轻挑:“就问她?”
那不然呢?楚筠低头踢了踢脚边的草叶。
不远处传来小郡主欢快高亮的声音。
楚筠想起了心里的一点疑问,不知是否要问问魏淮昭。
她又抬眸瞧他:“其实我有点不太明白。”
“嗯?”他耐心等着她往下说。
她就是奇怪,长公主为何突然会想要带上她呢。还是一路同小郡主作伴。
“你说,殿下是何用意?”
其实她一般不会多想。
可殿下身份在那,楚筠就感觉她理应要多揣测下的,免得无意中给爹娘惹到麻烦。
魏淮昭见她一脸正经地在思索,认真的可爱,忍住了去戳她眉心的冲动。
“不必多虑。依我之见,殿下没有别的想法,大概是想郡主跟你相处学习,收收性子吧。”
楚筠杏眸圆睁,意外道:“学我?”
她有什么可学的,不擅说话,胆子还小。
魏淮昭见近处无人,就跟楚筠提了提长公主的事。
先皇在位时,皇上和长公主的日子不算好过。小郡主出生后那几年,云宁分不出心思管教她,都由奶娘带着。
皇上登基后她又日日事务缠身,所以对女儿多有亏欠。这些年一直未再生孕,也是顾及女儿的心情,担心她不高兴。
可小郡主脾气确实又过于跳脱闹腾了,所以才想到楚筠这般恬静乖巧的,相处一下也许能敛敛性子。
楚筠听他一说,倒是明白了些,不过也纳闷:“你怎会知道那么清楚?”
魏淮昭瞥眼附近,神色严肃朝她招招手,神秘兮兮的。
楚筠还当他要说什么机密的话,却见他靠近自己耳畔又倏地离去,留下一句:“没些能耐,如何娶你?”
楚筠反应过来,他竟是在耍逗她的,又羞又恼地瞪着他道:“魏淮昭你……”
还没说什么呢,手里就被他塞了一瓶半个巴掌大的瓷瓶。
28
瓷瓶摸着质感温润, 楚筠被转移了心思,晃了晃问:“这是什么?”
“野蜂蜜。刚采的,最是新鲜。”
楚筠讶然:“新鲜蜂蜜?”
这又是哪来的?
魏淮昭见车队已在准备重新动身,负手直起身子, 解释道:“方才一路上过来时, 见到了一窝蜂。”
不用想, 那蜂的窝现下大概是被掏空了。
楚筠捏了捏手中瓷瓶, 不由好笑。
他到底在随行护卫,还是一路忙着采收来了?
避暑行宫建在澄山一带, 此行不紧不慢地,也得好些天的路程。
小郡主起初精力旺盛,说不完的话,想不完的玩乐点子。楚筠听都听累了, 觉得长公主殿下的心思怕是要白费。
不过明华最后几日终是没了力气, 整日都在倒头歇息。
圣驾一行到达了澄山。
行宫是依山修建的,立在此处也有几百年了。不过几经修缮后起初的原貌早已不见,先帝在时最后重修了一回,圣上到前又有宫人提前来整理清扫过,虽说瞧着不算多华贵,但是又新又干净。
楚筠是跟着云宁殿下一行来的,所以并未被安排在划给女眷的那片地方, 而是在行宫分给长公主一行的宫院里,独自得到了一间。
行宫不比在京城, 听说其余的臣子女眷,好些还是合住在一处院落里的。
这边离云宁殿下的殿院不远也不近, 外人不敢随意过来,楚筠住着也不拘束。下人们除一些扫洒送水的活计外, 若无吩咐不会擅自过来打搅。
长公主支了身边的两个侍女给她。她们前来帮她收整了随身带来的东西,铺整好了床榻。
楚筠客气谢过了。
打量过新的住处后,楚筠过去支起了窗子,看出去就是不远处的一片山间景致。
此处倒真是凉爽,想来夜里应该还会更冷些。
这样的路程,入夜的温度,确实不太适合爹和祖父随行来此呢。
楚筠正想着,忽听自己的院门被人叩了几响。
她当是送膳食热水的下人,结果出去一看,不是魏淮昭又是谁?
楚筠忙瞅瞅他身后,见是独自一人,眨着眸子问:“你怎么来这儿了?”
此处是殿下所在,若再往深处去一些,则是留给皇后嫔妃的宫院。
魏家应当不住在这边的。
一抵达行宫,魏淮昭身上的护卫差事也卸了。皇上安危自有小叔他们操心。
“你当我偷匿翻墙的不成?”魏淮昭一眼读懂她在想什么,无奈道,“我刚见过了云宁殿下,顺路过来的。”
况且只要他想,前来找他未婚夫人又有何难度。
魏淮昭让她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褐色小瓶,放在她手心里。
楚筠不知是何物,拿住后呆呆问:“还有蜂蜜呀?”
魏淮昭终是没能忍住,轻弹了她一记脑门。
“是驱虫的药粉。山间虫蚁多,你且小心着些。”
“虫子!”楚筠捏瓶子的手一下攥紧了,似是才意识到,紧张地看着他。
魏淮昭知她有多害怕虫子,是以带了上好的驱虫药粉给她。功效远胜于行宫内备着的。
“你别怕。宫内所备的驱虫药粉你让人洒在窗下门缝间,这个则加在随身香囊中,虫蚁闻之避让不会再近身。”
楚筠忙点头,当宝似地小心塞进了怀里。
行宫虫子会很多,她之前都没有想到这一层。不曾想,他这么细心,原来还记得这件事。
如他所说,宫里肯定会配药分发,他大可不必再额外费心的。
楚筠感激地说道:“谢谢。”
魏淮昭却看着她问:“仅是谢谢?”
“嗯?”楚筠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是何意思?难不成是在向她讨谢礼么,可她也才刚来,随身简行又没带什么东西。
她在身上找找,只找到一颗刚在桌上顺手拿来的糖,迟疑着慢慢递了过去。
自军营那回后,楚筠是没再喊过他一声昭哥哥了。想多听几声,也是不容易。
罢了。
魏淮昭将糖收拢掌心。提醒道:“累就早些歇。少往边角草林中去,虫蚁便罢了,见了蛇别靠近,喊人处置。”
楚筠一下挺直了背:“还有蛇?”
“蛇也怕?”
“怎么不怕?”
魏淮昭思索着说:“那不如,我日日在你身旁守着?”
“哎呀。你烦人。”他以前脸皮也这么厚么?
楚筠一想,似乎是的,只不过是不一样的厚法罢了。
她抿着下唇瞪过来,像只扑腾咬人却力道软绵绵的兔子。
然后将门给合上了。
虽然被闭了门,魏淮昭神色间笑意不减,剥了糖衣递入口中。
楚筠以前避着他时目光闪躲,也不怎么说话,可现在不仅爱瞪他,还会凶人了。
一双圆圆的杏眸比星辰还要漂亮水灵,不怪魏淮昭越来越爱逗她。
楚筠回去后就将驱虫粉塞进了香囊。然后喊来下人,将缝隙处都洒上了。如此才安心许多。
只是头一日有些认床,驱虫药粉气味又浓,半宿才睡熟。
之后的一个来月,她又不议政亦无公务,所以有些无所事事。
最多的时候就是陪着小郡主了。
皇上来此避暑,每日朝议奏折依旧很多事,因而云宁殿下也总不见人。
长公主没想到女儿倒是挺待见楚筠的,既然愿意同她玩,她也挺放心。只是楚筠乖宁的性子竟是没学到半点,着实是无奈。
明华郡主真的是富有精力,自楚筠来此后,就没见她哪日歇过,总有不同的玩乐可解闷子。
比如今日,明华一早就跑过来,拉着她去了行宫的花园中踢她的小蹴鞠。
小郡主有自己的规则,每回还有突发奇想的新变化,教了楚筠几遍,她实在没学会。
明华有点嫌弃,但还是让她坐去亭子里计数了。
楚筠瞧着小郡主风风火火满园子跑,心道就她这点力气,恐怕还真跟不上小郡主的。
伺候她的侍女护卫整日不得闲,也挺不容易。
楚筠安静坐在亭中,有侍女替她取了茶水来煮着。长公主府的下人得了吩咐,也都是将她当主子般服侍。
到底是长公主身边的人,楚筠接过来还是客气道了声谢。
此处园子最大,哪个宫院的出来走动,都有可能经过。
乔穆彤听见明华郡主玩乐的动静后,就往这边看了几眼。
一旁的宫人见她停下,提醒道:“乔姑娘,皇后娘娘还等着呢。”
乔穆彤听了这才点点头继续走。
楚筠正算着小郡主的蹴鞠分,突然间感觉被谁盯了一眼,后颈一下有些凉凉的。她纳闷回头张望了一下,也没瞧见什么人。
再回过头时,小郡主的蹴球已经滚远了。她没管,反而停下来瞅着一棵树顶在打量。
楚筠好奇过来,就听她指着身边下人道:“你,上去拿下来,本郡主要看。”
原来树上筑着一个鸟巢。
一护卫得令攀着上去,将那鸟巢摘了下来。明华兴致勃勃一把抱过来看,里头竟然有两个大鸟蛋。
她招呼楚筠低头:“快看,鸟蛋!”
侍女在旁忙道:“小殿下,这东西脏,由奴婢来拿着吧。”
明华没理她,抓起一个放在眼前看了看说:“煮了吧,你一个我一个。”
侍女紧张阻止道:“不可啊小主子,想吃什么奴婢让膳房去备。长公主殿下说了,外头捡来的东西不可乱吃。”
明华登时皱了眉,大发脾气道:“又是母亲母亲的,你们去找我母亲吧,别来伺候我了!”
她伸手去拉楚筠,见她没动,也仰头怒瞪过来。
明华精力旺,脾气转得也快,说生气就生气,小脸还与长公主威严时有几分相像。
“你也要去找我母亲大人?”
楚筠看了眼跪地的侍女,也是不想继续招她生气的,摇摇头说:“不是。可大鸟回来找不见自己下的几个孩子,岂不是会难过。”
这话明华竟真的听了进去,她皱起眉想着,等不到母亲的孩子跟找不到孩子的母亲都一样可怜。
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嘟着嘴沉默半晌,认可道:“你这么说,也对。”
她将鸟巢还给护卫,吩咐道:“那还是放回去吧。”
仰头看着鸟巢被放回原处,她问向楚筠:“楚筠,我蹴鞠的计分呢?”
楚筠:“记着的,小殿下赢了五个球。”
明华一听又高兴了,拉着楚筠一起回去用膳。
午膳过后,侍女好不容易哄着小殿下午歇下,过来谢过楚筠今日的帮言。
楚筠不过想着什么便说了,明华真的会听,她也挺意外的。
从云宁殿下这儿离开,楚筠正要回自己住处时,半路上忽见迎面走来一位公公。
楚筠不熟悉宫中内监,但她见面前人一身红衣玉带,而且很年长,眉发皆白,身旁还跟着小太监。回想自己所知道的,除了司礼监历经两朝的孙大监外,应该也没有别人了。
对方已然看到了她,并正向着她走来。
楚筠挺想躲开的。可虽不在京城,但也不比宫外。礼数在这,装作没瞧见避开就不合适了。
楚筠见礼道:“孙公公。”
孙公公的目光在楚筠身上停住,笑的亲切:“楚姑娘,奴婢是来请长公主殿下的。”
皇上身边的大太监,竟然认得她?
楚筠感到意外,不忘说道:“殿下她并未回来。”
“原来如此。”孙公公朝她点了点头,说着那晚些再来便又离去了。
楚筠等人瞧不见了,这才呼出一口气,加快脚步回去,免得一路又遇见什么宫里的人。
回到住处,正伸手去推门时,楚筠的脚边滚来了一块滚圆的小石头。
她回身抬头看去,魏淮昭正靠坐在她院门前的大树上,一手支膝垂眸看着她。
楚筠有好些天没见着他了,几步走到树下仰头问:“魏淮昭,你爬那么高干嘛呀?”
魏淮昭按掌一撑跃下,没答反问:“你刚遇见孙公公了?说了些什么?”
楚筠疑惑摇头:“没说什么。”
魏淮昭道:“太监心思重,以后少和他接触。”
他这么说应该有他的道理,楚筠乖乖应下:“好,知道了。”
一个转念又反应过来,他还没回答她呢。
而且这树长的位置,上头视线可谓一览无余。
楚筠鼓着腮帮子说:“以后要是我人在里头,你不许爬得那么高!”
29
“好。”
既然筠妹妹跟他提要求了, 魏淮昭自然得照做。
他伸手,将摘得的果子抛去了树底下,楚筠一看那些果子都熟过头了。
他道:“刚经过时险些被砸,干脆上去清理了一番。”
免得再落下来, 砸到他的傻姑娘。
楚筠见他又拿出一瓶新的驱虫药粉。
刚到此地时魏淮昭给她的那瓶, 都已经快见底了, 连药味也淡了许多, 她正担心效用不足呢。
这几天还听说,另一边住着的女眷就有被虫子咬了的, 好吓人。
楚筠把这宝贝药粉接了过来,说:“这真的比行宫里备的要好用。”
魏淮昭笑了:“那是自然,怎么,还当我骗你的?”
“不是呀。”捧着驱虫药粉, 楚筠这会儿可好说话了, 声调甜甜的,仿佛撒娇似地笑,“我怎会怀疑你骗我呢?”
“不过,你这是从哪弄来的?”
“来前就找了当地擅驱虫的药师配的。”
魏淮昭被姑娘家的笑容迷了一眼,不自觉说道。
他是抽空前来,尚还有事,于是将东西交给她后便先行离去。
楚筠回到院子时则在想, 来前?
那不就是同一次制成的驱虫药粉。
既然如此,为何那天魏淮昭不一并都给她呢?
楚筠很快就反应过来, 他是故意的,不由耳根泛红, 垂着脑袋闷声将药粉往腰间香囊里添。
她这日虽陪着明华蹴鞠,不过只是计数的, 并不怎么累。
晚上又起了阵雨,哗哗啦啦颇为扰人,因而夜间歇得迟了半刻。
翌日一早。
楚筠没想到自己一睁眼,竟是小郡主那张脸。
明华兴奋说道:“天天待在行宫,太闷啦。我们去外头山里玩!”
于是半个时辰后,楚筠被服侍着梳整妆扮好,就陪着小郡主出了行宫。
明华性子急,迈着大步走在最前头,楚筠跟上了她,掩着袖子小小打了个哈欠。
伺候的几个下人边喊着小主子边跟上。
魏淮昭恰时经过,喊住了一个侍女,得知小郡主要去相邻的山间玩耍。
他凝眸思索了须臾,提醒道:“可别让小殿下离水边太近了。”
侍女行礼道:“谢魏公子提醒。”
他停下了片刻,魏颂没见儿子跟上,扬声道:“昭儿。”
父子二人正要去参见皇上,不可怠慢。
魏淮昭收回视线,错步而去。
澄山一带有好几座山峰,远些的几座险陡,只有少许熟路的当地人会走。因为圣驾来此,又怕人误入,所以暂派人封禁了。
随行来的女眷或是宫妃们,平日里若是去山间散心走动,大多都是在附近这一片。
明华风风火火地出来后,小胳膊一抬,直说要去爬背侧的那座山玩。
在她所住的殿院,就常能看见那边山影,半山腰探出的那块巨石,模样跟小豹子一样,她在意很多天了。
背侧这山的景致单调些,走的人也少,但不在封禁之列。侍从们见小殿下拉起楚姑娘就往里冲了,只好紧跟着喊:“小殿下慢些。”
明华毕竟个子小,寻常人跨一步的距离,她得走两下,是以找到了那块豹子巨石后,难得喊了几声累。
楚筠被小郡主拉住了手,明华不松开,她也只能一路跟上来。
尽管昨夜下过雨,山间凉爽,额间后背还是出了层薄汗。
是有些累,不过女子都是宅院里头待的多,偶尔这样动动身子,感觉还挺舒畅的。
明华坐了会觉着热,瞧见有山间溪流就跑去撩了两把。伺候的几人也都跟了过去。
撩水能消暑,小主子又玩得起劲,小心些也不打紧。但那侍女想起了魏公子的提醒,又见脚边滑腻,谨慎起见还是劝了劝。
明华这年纪,觉得玩水可有意思了。兴头上被人阻止,一下就挂了脸,不耐烦道:“别吵!没玩够呢。”
侍女哄不回人,只得小心在旁看顾着,同时下意识看向了楚姑娘。
楚姑娘说的话乍一听来简简单单,但偏能正中小主子的脾气。
被祈求般的眼神看着,楚筠也歇不下去了,于是想了想,过去说道:“小殿下,不如再去别处看看吧。万一弄湿了衣裳鞋袜,一来一去更换又要大半日的。”
明华低头,看了眼沾到水的鞋面,觉得楚筠说的也对。湿了就得回行宫去,那也太麻烦了,她还没玩够呢。
“好吧。”她站起身,任侍女帮她擦干了手。心思也已转移到别处去了。
她又一把拉上楚筠:“走,去那边看看。”
楚筠挪动脚尖,悄悄叹了口气。
小殿下精力充沛,她若是长公主,也会觉得拿她没法子。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这一趟后回京,气力指不定有所长进。
她们又顺着爬了一段。
再高些就不好走了,而且小郡主对相同的景致也没了兴趣,说着要回去。
但正要往回时,她忽然间瞥见了一物,顿时激动地使劲晃了晃楚筠的手,小脸兴奋:“楚筠你看,这么大的蝴蝶,七彩的!”
楚筠顺着她所指看去,确实是一只异常大的蝴蝶,蝶翼一振,上头漂亮的色彩仿佛镀了金,看上去流光溢彩的。
许是这山水间养出来的独特种类。
明华一双眼睛全在蝴蝶上了。
她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一心要去扑捉这蝴蝶,抓回去给母亲看看。
“你可会捉蝴蝶?”
楚筠摇摇头,知晓了蝴蝶幼时是何模样后,她便不敢去碰了。
明华郡主将头一抬,撩撩袖子说:“那你看我的!”
侍从见小殿下离了山道往着偏处去了,喊着小心连忙跟上。
“殿下小心些!”
“小主子,奴婢去抓吧。”
明华一脸不信任:“你们几个?没抓住放跑了怎么办?”
眼看后头跟着的那护卫也要上前,她瞥了眼扇翅的大蝴蝶着急地喊停。
“走开,你们都走开的,别跟这么近!蝴蝶会被你们惊飞的。”如此罕见的一只蝶,要是跑了,她得难受的好几天吃不下东西。
侍从被喝止,一时不知该不该再靠近。
就在明华身边的楚筠也有点担心,蝴蝶待的地方在山壁角落,脚下不平怕她摔伤了。
楚筠以前也没这么陪过小孩,自己都还是个娇柔胆小的姑娘,眼下却只顾着操心小郡主了。
她正想说话,明华让她别吵。
昨夜落过雨,泥土都还裹着水,山崖边缘本就松散。
楚筠这角度看蝴蝶,恰好余光扫到了头顶上方。这一看心头瞬间咯噔一下,甚至来不及开口,那顶上土石就滑坡砸落了下来。
侍从护卫意识到时,已来不及。
楚筠则在她最近处,霎那间都来不及想什么,本能地抓了把明华的胳膊,使出好大的劲往前一推。
土石险险砸在了二人身后。
可还来不及松口气,楚筠感到落脚的地方踩下去竟凹陷软滑,似是受不住力也跟着滑坡。
刹那间她只觉得身子腾了空,整个人都跌了下去。
大蝴蝶受到惊吓扑腾飞走,但已无人在意了。
明华郡主被楚筠推了下,摔了一屁股,一抬头就眼睁睁看着楚筠在她面前整个掉了下去,几乎吓傻了。
过了片刻反应过来,忍不住崩溃大哭起来。
楚筠的身子跌了一下就停住了。她摔下来时还算稳,许是下意识伸手撑了一下,所以仍是站着的。
踩着的地终于实了,楚筠的耳旁好一阵都只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过了良久后,才渐渐能听到侍从们的惊呼喊声。
她茫然仰起头,看到围在坑边的侍女正在喊她。
幸好,楚筠落入的并不是个多深的空洞,而只是陷出了一个一人高的坑。
但已经将一干人等吓得魂都快没了。
明华更是哭得不行,听侍女说楚筠没掉下去后,就放声哭得更加厉害了。
侍从护卫紧张围在她身边,被她一阵推搡,边哭边喊:“过来干什么,你们快去拉她!”
小殿下出了事,一侍女则慌慌忙忙往山下跑,要回去禀报云宁殿下。
从皇帝那离开后,长公主与魏大人一块多说了会话,魏淮昭不好先走,于是默默远了几步跟在后方。
忽然间,几人看见那赶回来的侍女迎面跑了过来。
她太着急,跑得有些失了仪态,一见到长公主便伏跪在地,三言两语将山间发生的事说了。
云宁长公主面上虽镇定,心里已倒吸了口冷气。
而身旁有人影一闪,转眼间已只余下一个远远的背影。
“楚姑娘,小心啊。”侍女朝着坑内伸出手。
“楚筠,你……小心……快出来。”小郡主也过来了,蹲在边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清楚。
几个侍女紧攥住人,护卫在后使力一拉,终是将楚筠从下面拉了上来。
楚筠出来时正好低了低头,竟发现坑底原来还有一个裂口。只是这裂口不算大,她成年女子的身形,怎么都是掉不下去的。
拉她出来的侍女也看见了,瞬间后怕出一身冷汗。
若不是楚姑娘,落下去的恐怕会是她们小郡主。而以郡主的孩子身形,必将直接顺着这裂口滚落下去。
楚姑娘救了小郡主,也救了她们这些下人。
楚筠也算是死里逃生,被救出后又惊又怕,直想哭。
可明华郡主哭得那么大声,小脸通红,那么惨痛的模样。楚筠愣愣看着,一时间自己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竟都被逼了回去。
明华嚎道:“楚筠,对,不起。蝴蝶再,不抓了,呜呜……”
楚筠听了两三遍才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此时山道上传来动静。
楚筠这会儿还有些木愣,缓缓抬眸,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到了她的面前。
危急后的紧绷一下子便卸了,却又有一丝委屈冒出了头。
楚筠抬头巴巴望向了魏淮昭,耳旁明华的哭声仿佛都远去了。
她咬着下唇,盈满了泪水的双眼一眨,两滴晶莹就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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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吓坏的明华郡主快哭哑了。侍女报信, 长公主应当也很快会派人过来。
魏淮昭示意他们先护送小郡主回去。
楚筠这边有他。
侍从们称是,护送着小殿下往山下走。很快便只有楚筠和魏淮昭两人落在了后头。
其余人一走,楚筠的泪掉得更厉害了。不似小郡主能哭出那么大的嗓门,她泪掉得再凶, 都只有小小的抽泣声。
魏淮昭来时是带着气的, 气她也不先顾着自己的安危。可此时见她泪盈盈地看着自己, 泪珠一个劲地往下滚落, 早已心疼坏了,温声问她:“可有哪里觉得疼?”
楚筠摇摇头, 抬起左手手背往眼下擦了一把。可她手背也并不干净,将自己脸颊抹出一道灰印。
魏淮昭只好拉过袖角去帮她擦。
楚筠躲了一下。
一边哭着,还有心情去怀里摸索着掏出自己的帕子,转过了身胡乱擦了一把, 这才渐渐止了泪。
魏淮昭无奈。都哭成这模样, 还顾得上羞赧。
他见楚筠深吸了口气,已渐渐克制住了自己的哭声,才问道:“如何,能走么?”
楚筠吸着鼻子将帕子规整叠好,这会儿觉得自己方才哭得太凶,还都被他瞧去了,一时都不好意思去看他。
只垂着脑袋点点头:“能。能走的。”
她掉下去时没崴脚, 只是被拉上来时撞了几下腿,走路不碍事的。
楚筠见到魏淮昭后, 就实在没能忍住眼泪。可哭过后又觉得这样不太好,不愿让他觉得自己只会娇气掉泪, 于是这便往前走去。
她想证明自己好好的,可一动就发现腿还是有些疼, 于是只能将脚步放的慢一些。
见魏淮昭似乎是想扶她,楚筠摇摇头说:“没事的,我可以走。”
刚哭过的嗓音里带着丝沙哑,嗡嗡软软。
魏淮昭视线落在她腿上,虽不明显,可他当然能够看出些许的不自然。
他满眼无奈,抬步上前。
二人一起,慢慢地沿着山路往下走。
楚筠走了一段,见下一块石阶不太平,于是低了头想仔细些踩。结果竟见着一条蛇往她脚边而来,后背登时吓出一层凉意。
“蛇!”她吓得闭眼,忙往旁边伸手抓去。
那吐着杏子的长蛇正滑溜着从一边过来,刚要靠近,就被先一步察觉的魏淮昭踢了一石子挑飞了。
“没事,逃了。”
他看了眼自己被紧紧揪住的袖子,抬手轻轻拉开,上前两步在她面前蹲了下去。
楚筠手上一空,睁眼见他如此,问道:“你做什么呢?”
魏淮昭身影未动,只道:“上来。”
“不用……这样,我能走的。”
“别担心,无人瞧见。再等可又有蛇来了。”
楚筠今日已被吓过几回了,听他这么一说,再也顾不上许多,匆匆忙忙伸手抱上了他的脖子。
魏淮昭轻轻将人背起,步履稳当地往前走。
虽早已从那坑里出来,可此时楚筠趴在魏淮昭的背上,身心才好似彻底松懈下来。
也不知怎的,感觉眼眶里热乎乎的,竟又要往下掉泪了。
魏淮昭听到了。
想到自己刚得知时的焦急心情,他迫使自己硬着心肠说道:“我当你如此勇武,是不知道害怕二字。”
“想没想过,若那坑无底呢。下回再遇上可还敢这样?当你每次都有这样好的运气?”
魏淮昭说着不免生气,于他而言,只要楚筠安好,那摔落的是谁他也并不在乎。
“还有,腿疼为何不直说,又没有旁人,同我逞强什么?”
楚筠缩了缩脖子,听他这般语气讲话,抽噎着说道:“魏淮昭,你别凶我了。”
魏淮昭的气堪堪冒头,一下就被浇灭了。
她受了他一顿数落,搂着他委委屈屈地说:“那时我就在郡主身旁,哪来得及想这么多。再说,我不这么做,还能怎么办?”
楚筠的眼泪滑落下来,都滴进了魏淮昭的领子里,她还在说着:“长公主殿下让我一路陪同,小郡主要是真出了事,而我就在近旁,那岂不也是我的错处?”
“我哪承得起这样大的错处。”
长公主虽是女子,但权势比亲王还要厉害。殿下唯一的女儿若真出了事,爹娘和祖父都要被她给牵连的。
小郡主日日元气旺盛,她比之不及。虽然觉得她有可爱仗义的一面,但有时也会觉得累的。
但那又如何,她还是要哄着小殿下高兴。
那是与皇上有着血脉亲缘的皇亲,她如何能比,不能给爹娘惹麻烦的。
小姑娘说完话便安静了,仅余下细细的抽噎声。
魏淮昭颈间湿了一片,只觉得心口那处随着她落的泪,同样一抽一抽地在疼。
他听懂了她话语的意思,知她还想了这么多,语气早已柔软地一塌糊涂:“是我不好,凶你了。”
她本就同他不一样。
楚筠嘀咕道:“本来就是嘛。”
听魏淮昭乖乖认错,这让她心情好了几分,此时又足够安心,于是慢慢收了泪,说道:“我觉得我今日也挺好的,我从没这么勇敢过呢。”
魏淮昭只求着她不再哭了,轻声哄道:“是,我的筠妹妹勇敢了,胆子也大了。”
楚筠撇过脑袋,看了看他的侧脸,又转了回去,小小声道:“胆子大是因为知道你在。你不会不管我的。”
魏淮昭的耳力,哪会听不见。他微微转过头,却只看见小姑娘闭眼别开的侧脸,唇边勾起笑。
从山上下来,快到行宫时,魏淮昭突然叫她:“楚筠。”
“嗯?”楚筠应了声后,反应过来他很少这样直接叫她的。
魏淮昭却没再说什么,只低声道:“别怕。楚筠,别怕。”
我会托你到高处,不必再小心脸色,或担忧牵累。
旁人终会惧你敬你求着你,也无人会敢轻怠于你。
明华郡主已先一步被送回来了,宫里随行的医女早已候着,诊过之后说小殿下无碍。
就是有点哭哑了嗓子。
云宁一颗心落于实处后,看着女儿又浮起了一肚子的恼怒。
当时情形细节她都已听说,姳儿也太能胡闹了,那么些侍从护卫加一个楚筠都跟不住她。
幸好楚筠那姑娘没事。
明华也看出母亲在生气,少有的乖乖站在一旁不说话,大气都不敢出,经此一吓都将她吓老实了。
毕竟还是这般年纪,楚筠掉落那一下就已经被吓傻了,此时心里确实已在反省后悔。
长公主见她眼皮已哭得红肿,明儿睡醒恐怕会更厉害,气归气,还是让人取冰来敷一敷。
明华见母亲大人搭理她了,正想说什么,但对上她冰冷严肃的双眼,只好又闭上了嘴。
这时下人过来禀报:“魏公子和楚姑娘回来了。”
楚筠这样子,不好让外人瞧去。
魏淮昭早已将行宫摸熟,回来后挑的都是僻静无人的路,直接将她带回了她的住处。
几个侍女早已得了吩咐在等候,见楚姑娘回来,一拥而上将她扶了下来。
扶她入室内后,都围在她身旁伺候着。
侍女热水拧了帕子替她擦拭脸上,待擦到手时惊呼一声,竟见右手掌心都蹭破了皮。
一路上楚筠都攥着手,心思也不在上头,只觉得腿有些不适,其余都没注意到。此时瞧见,才后知后觉感到了疼。
长公主已带着医女过来了,让她给楚筠仔细诊看。
魏颂跟在长公主之后来的,一眼就看到儿子冷漠着张脸等在外头,问道:“我未来乖儿媳咋样了?可有伤着?”
魏淮昭道:“没事。”
魏颂盯着儿子一琢磨,这番脸色看着也不像没事的。
长公主吩咐医女上药时仔细着些,同时当面谢过楚筠今日救了姳儿一命。
楚筠忙要起身回礼,被云宁按了回去。
长公主的心中颇为感慨。
她起初记下了楚筠,是因为她与魏家有着婚约的缘故。后来她觉得这姑娘讨喜,性子也好,因而不知不觉就多留意了一些。
她觉得楚筠这姑娘还不错,但也仅是有些喜欢,如此而已。
乖巧温顺的貌美贵女,京中从来不是仅她一个。是有一些才情,可也不到名冠满京,能与朝中分忧的程度。
可那都是之前了,云宁这一刻再去看楚筠时,神色心境都有了不同。
楚筠也不再是众多讨喜贵女其中的某一个了。
她于姳儿有救命之恩。
明华自己跟在母亲身后偷偷摸了过来,见楚筠被母亲挡着了,她看不清状况,忍不住问:“楚筠她……楚筠姐姐她怎么样了?”
然后被云宁喊上前来跟楚筠道了歉。
小郡主大概从没这么乖过。她也知道是因为自己太任性,险些闯了祸。
她以前也闯过祸,但从没放在心上。有什么事,母亲父亲甚至皇帝舅舅都会帮她处理。而她是明华郡主,谁敢不听她的,敢不宠着她?
只有这一回,却是因为她,险些害一个人差点摔进山里去。
若不是楚筠姐姐,她可能再也见不着母亲大人了。
明华嘴一瘪。要不是母亲在这,她又忍不住要嚎哭。
医女已给楚筠的掌心清理上了药,她还需看看身上是否有别的伤处,其余人也就都退了出来。
云宁看女儿这模样,只得先带她回去。此事她必得好好管训她一番,随侍的几人护主不力也需处罚。
她吩咐了人在这边守着,悉心服侍,有事来禀。
明华拉着母亲的衣角靠近,特意走在远离魏淮昭的那一侧。
那是与楚筠姐姐快要成亲的夫君,可跟之前在她身边时见到的又不一样。
脸色冷冷冰冰,总之怪吓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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