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长公主先带人离去, 魏颂和魏淮昭都还在外面等医女诊治。这么两个高大的身影立在外头,各有各的气场,叫人难以忽视。
侍女只好过来请二人一旁稍坐,魏淮昭仿若未闻。
见儿子这犟的毛病是又冒出来了, 魏颂大步迈去一撩袍子坐下道:“莫理他了。医女看的如何了?”
侍女回道:“说是小伤处, 都不要紧, 正命奴婢们去送水服侍沐浴。”
也是, 小姑娘吓坏了,又在土里摔了一回, 是该如此。
魏颂忙摆摆手:“那你们快去。”
不多时,医女带了门出来,说楚姑娘并无其他伤处,上过药歇两日就好了。
魏淮昭闻言点了点头。
魏颂见下人们忙碌, 楚筠还得好好歇息, 他们在此就不便多留了,于是喊儿子先回去。
但见儿子既没心思搭理自己,也没打算离去,皱眉想了想,摇着头先走了。
将楚筠背回来,一路上细细的抽泣声仿佛还在耳边打转没散去。
魏淮昭仅是想等着她都收拾好后,再同她说上两句话, 好安她心。
不过没过多久,竟是看到母亲来了。
“昭儿。”夏文棠一来, 还不等他喊人,就开口道, “你一直杵在这做什么,还不走?”
知道儿子惦记担心人。
可这人都还没成亲, 还不是你的妻呢,如此这般一直待在姑娘家的院子里不离去,成什么样子。
“回去吧,娘今日就留在这儿,可放心了?”夏文棠满眼无奈。
魏淮昭见有娘在,自然放心,道:“那劳娘多费费心。”
楚筠许是先前哭太久哭累了,沐浴的时候阖着眼就险些睡过去。还是侍女见水要冷了轻轻将她推醒的。
上过药的手怕沾水就一直抻着,有些酸。她揉了揉,由侍女帮着更换了衣裳,出来时下意识往外边打量了一眼,只看到两个正送膳食进来的侍女。
其他人应该都走了呢。
楚筠又默默收回了视线。
今日这么一折腾,早就过了用膳的时辰。侍女将膳食摆上时,她闻到香味才发现自己肚子好饿。
她忙在腹间捂了捂,怕它饿了自顾自叫起来惹人笑。
桌上的除了丰盛饭菜,还有一盅医女所配的药膳。楚筠要动筷时,发现右手上过药,动作大些扯到伤口就疼,很不方便。
侍女这会儿待楚筠是万般小心,说道:“奴婢帮姑娘用膳吧。”
楚筠忙摇摇头道:“不用了。”
长公主府的下人她不熟,不是凝竹杏柳她们的话,她不太习惯被喂。
她换了只手拿起汤匙,有些别扭,但也慢慢将饭菜药膳全都吃了。
楚筠吃东西的模样既认真又安静,在府上伺候惯了小郡主的几个侍女互看了一眼,心想这楚姑娘可真招人疼呐。
不怪魏公子那样宝贝。
夏文棠跟儿子说好,今晚留下陪陪楚筠,这便让侍女在边上收拾了一间出来。她让人将自己的东西送来布置妥当,得知楚筠刚沐浴收拾好了,于是过去找她。
站在门外时见楚筠吃得正香,怕她看到自己后会有些不自在,也就等用过都撤下后再进去。
楚筠吃饱了,正有些乏困地眯起眼睛,在瞧见夏文棠时又一下瞪大了杏眸,惊讶起身喊了人:“夏夫人。”
夏文棠笑容温和,过来拉她坐下:“好姑娘,歇着吧。”
楚筠和夏文棠接触的并不多,仅是以前同晴姐姐待在一起时,曾照面说过些话。
印象中她也不是个话多的人,见她们小辈在一块时都不会来打扰。
在楚筠的心里,一直觉得她是个很厉害的女子。
这厉害不是指别的,而是听说她是个年轻时还打过胡人的将军夫人。
她并非出身世家,成亲之前,也是和魏伯父在边关战场遇见的。
这都是听晴姐姐说的。
楚筠没见识过,但听魏槐晴说起时,也觉得确实很厉害。因而一直对她颇为崇敬。
魏颂平日里见到楚筠,总笑得快瞧不见眼睛,夏文棠相较之下就不苟言笑了些。
得知她要留下来陪自己,楚筠不免有些紧张。
今日有惊无险的,虽当时被吓得哭了一场,可回来后心已安下,那一刻的感觉也就渐渐被冲淡了。
她既没什么事,哪好意思还让人特意来陪着。
夏文棠看小姑娘见了她身子都坐板正了,故意说道:“怎么,原来是不喜欢我?”
楚筠听了连连摆手:“您说什么,怎会呢!”
夏文棠说那不就成了。
楚筠比自己一双儿女都要小些,又鲜少有离家这么久的,今日出事身边都没爹娘能说说话。
她独自一人,若有个什么麻烦,不方便与侍女提的,至少身边有个可依靠的长辈在,心里也能舒坦些。
夏文棠说道:“我若不在这儿,有人要怪他娘亲说话不守信用了。”
“谁呀?”楚筠懵懵一问,然后就见夏文棠笑意深深地看过来,瞬间就明白了。
她大概知道了,魏淮昭爱逗人的一面,许是随了他母亲的吧。
既然都已这么说,楚筠也就乖乖听了。
用膳时夏文棠就瞧见她眼里的困意,便也不再与她多言,喊侍女来整理床铺让她先安心睡一觉。
这一日人乏力竭的,楚筠一歇直歇到天色昏黄。
晚膳后,得知此事的皇上竟还送了赏赐来。云宁殿下也又来了一回,见楚筠恢复了精神,总算松口气。
云宁让楚筠回京前都只管歇着就好,也无需再去搭理她那吵闹的小祖宗。
不过明华郡主被禁了足,若长公主心硬些,回京前怕是也没法子跑来缠着楚筠了。
女儿自知险些酿出大祸,这回被禁足是一点都没闹。倒让云宁有些意外。
先前楚筠陪着她玩乐,相处那么多日,她是全然辜负了自己的良苦用心。经此一遭,竟终于知道收收自己那性子了。
入夜前,楚筠又喝了一碗补血气调养的膳羹才睡的。
主要还是安神之用。
前半夜也确实睡得很安稳,呼吸轻浅绵长,安宁无梦。
可睡到后半夜时,额间沁出细密的汗,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爹!娘!”
楚筠压根没意识到自己身在梦中,只因身处的境地太过凶险,牵动她的每一根神经,根本无暇再去细细琢磨。
她紧紧拉着娘亲的袖子,看着他们的马车被劫路的掩面匪徒生生逼停,拖离官道,那明晃晃的刀身在她眼中高抬又落下,斩断了车辕直木。
又一把扯住了挡在她们面前的爹爹的衣襟,拉拽下马踩在脚下,长刀刀尖一转,毫无停滞地落下,直刺入体。
“爹……”她眼睁睁看着爹口涌鲜血断了气,如同被凉水兜头淋下,只觉自己一身血液都被抽了个干净。
一瞬之后,她泪流满面想要起身扑去,大声哭喊道:“爹!”
但身子又被娘亲死命拉在了怀里。
那匪贼将人提起一抛,同先前断了气的车夫下人尸身堆在了一处。
楚筠泪眼朦胧,只见他们又伸了手来粗暴拉扯,娘亲紧拽着她的手不得已一点点被扯开了。
她慌得直喊,朝娘的方向伸出手去:“娘亲!你们放开我娘亲!”
可只见那高举的刀光无比刺目,落在娘的颈间抹出一片血雾。
楚筠眼前一白,刹那间几乎什么都瞧不见了。
天旋地转中她被匪徒提起,倒扛在肩上。迷蒙模糊之中却一眼看到了娘亲未阖的双眼。
“爹……娘……”
“爹!娘!”
楚筠眼眸紧紧闭着,惊叫出声。
守夜的侍女早察觉到她惊梦,眼见整个人在打颤,但怎么也唤不醒。
夏文棠披衣而来,见她如此模样,忙将人捞出抱在怀里,顺着她后背安抚轻拍。
“好姑娘,没事的,快醒醒。”
楚筠被抱住,双手仍在胡乱推搡:“不要,娘亲!爹爹!”
夏文棠道:“在呢在呢,都在呢。”
她见楚筠这孩子做起噩梦竟会如此厉害,瞧着都心疼。
幸好她陪在这儿。
楚筠双眸一睁,终于醒过来了,可尚发着懵,泪眼之中分辨不清眼前人的面容,只下意识紧紧回抱着,仿佛失而复得般喊着:“娘,娘亲。”
“娘在,娘在呢。”夏文棠拿过侍女手里递来的帕子,替她擦去脸上痕迹。
楚筠这才回过神来,看着眼前周围,方知那些可怖的景象都是梦而已。
梦里几乎要被碾碎的心又缓缓跳动起来。
太好了……是梦,只是梦。
夏文棠仍在安抚着她:“不怕,娘在呢。”
楚筠做的这一场梦快将自己力气耗尽了,此时凝眸看清抱着她的人,才想起自己迷糊之中乱喊了什么。
她涌出一阵羞意,一时顾不上梦境带来的心悸悲痛,只想将自己埋回被窝里去,小声喃喃:“我,我不是故意的……”
夏文棠见她终于清醒,问道:“可好些了?”
她见楚筠一脸窘迫的神色,宽解道:“这有什么,不过就是提早喊了两声罢了。”
“这是做了什么梦,一头的汗。”
“梦到了爹娘……”
楚筠庆幸之后,亦想与人倾诉梦中的惶恐,不知不觉便说给了夏文棠听。
夏文棠没想到她做了个如此惨烈的梦。难怪情绪会如此激动。
她抱着楚筠安慰了一阵,等下人送来安神汤喝过,又看着她重新躺下,才轻轻掖好被角离去。
做了这么个梦,楚筠其实不敢再睡,可又担心夏文棠会撑着陪她,只好面向着内侧乖乖闭眼躺着。
许是白日里歇过几个时辰,果真到天亮前她都再没生出困意。
不过知晓是梦,爹娘都还好好的,楚筠一颗心也渐渐安稳了。用早膳的时候,炽热阳光晒落眉间,那可怖的梦中景象似乎也都在逐渐模糊。
何况她还不敢回想。
夏文棠见她看上去已经无恙,这才稍作收拾回去了。
回去后看到儿子过来,便告知了楚筠那儿的情形,亦说到了后半夜的事。
魏淮昭闻言皱眉,问母亲:“她做了怎样的噩梦?”
32
夏文棠将楚筠那梦告知后, 见儿子神色有异,疑惑道:“怎么?”
魏淮昭回过神:“没事,娘。她本就不经吓,会做噩梦也是难免的。”
魏淮昭离去后, 魏颂慢慢悠悠不知从何处走了过来, 伸手揽人看向儿子离去方向:“你儿子是心疼人呢。”
夏文棠将肩一抖, 看着他道:“不是你儿子?”
“以前那脾气可和你年轻时一般无二啊。”
“是是是。”魏颂怕夫人翻旧事, 连声道。
不过他更在意另一件事。
“刚刚我没听错吧?我的未来乖儿媳竟都已经喊过你娘了?”
这重要么?夏文棠瞥了他一眼,就不再搭理回了房。
魏颂心想, 这重要啊。当年儿子与那粉雕玉琢的小小姑娘定下亲事时,他就想着何时能听楚丫头喊声爹呢。
因为长公主有过吩咐,楚筠夜里的情形也被侍女告知了云宁。
于是她又遣了医女过来,再为她好好诊一诊脉, 看是否需另开个方子。
楚筠连连说着不必。
她不过做了个吓人的梦而已, 谁都会做噩梦的,不用如此。
她本就怕苦,汤羹药膳虽掩过苦味她都不太想吃,药汁更是一点都不想碰。
楚筠这心思全都写在了皱起的眉头上,加之医女诊过后说无须再开方,长公主也就不再提起。
小郡主这一番玩闹所造成的动静不小,何况连皇上都得知了, 还送了赏赐来。此行随圣驾前来行宫之人,几乎都听说了一二。若说楚筠先前借狸奴得了长公主看重, 那是运气好,眼下救了小郡主一命, 可就全然不同了。
已有各家在提醒小辈,若得机会, 可与这位楚姑娘走得近些。楚少卿这女儿据说是个心性简单的,性子也软,想来交好关系并不难。若往后家中何时有需要在长公主面前讨个好的,也能借她这路子说上两句话。
话虽如此,但之后的日子里,旁人才发现楚筠并不爱出门,根本连面都见不着。
行宫不似京城,楚筠先前若不是要陪着小郡主,她自己是不乐意出门的。
走上一段路兴许就要遇上宫里的某位贵人,甚至可能会见到皇上皇后。
因先前在季府险些被喊出来抚琴,楚筠想到皇后还心有惶惶。也怕自己一紧张,将那季府抄家的梦给说漏了嘴。
自明华郡主被禁了足后,长公主这儿的宫院可是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安静。
楚筠又因那日之事,被云宁殿下叮嘱着好好休养。
长公主似乎是因女儿的顽皮,对楚筠生了几分亏欠之心,待她甚好。每日分送给宫里各贵人的东西,都会记得让人给她也送一份。
楚筠又连吃了好几日的药膳,是一点儿不想再闻见药膳的味道了。如此休养了些时日,楚筠气色瞧着也比之前好上许多,才终于停了那药膳。
这日侍女端了碗楚筠喜欢的甜水汤来时,说道:“楚姑娘,奴婢刚回来时,瞧见魏公子去见了长公主殿下,然后正往这儿来呢。”
话音未落,魏淮昭果真来了。
侍女本想去问过楚姑娘,可要将人请进,他道只是见人说些话,就不便入内了。
楚筠一听见魏淮昭的声音,嘴角就不自觉弯了弯,一下起了身要过去。待见着人时,又反应过来自己这样,仿佛有多喜欢他似的,要叫人笑话。
而且这会儿又想起来,那日自己哭得满脸泪定然很丑,还被他背着,说了些傻兮兮的话,哭湿了他半个领子,顿时又不太想见他了。
魏淮昭眼见着小姑娘的脸色好一番变化,笑容缓缓收敛显出窘色,最后竟默默抬了手搭上门沿,仿佛作势要关,瞬间抬起胳膊一手抵了上去。
他道:“筠妹妹这是,想请我吃闭门羹。”
楚筠讪讪收回了手,笑出甜甜梨涡说:“怎么会呢。”
魏淮昭漆眸微凝,落在她红润潋滟的脸色上,细细打量了一遍,方显出满意来。
他的眼眸深邃,泛着冷意盯着人看时就格外有威慑感,可他落向楚筠的视线却只藏着几分柔和,这么被瞧着,虽无压迫感,却有另一种紧张。
“怎么,有东西?”她刚喝了甜汤,难不成是嘴角没擦干净?
楚筠正想去擦,却见魏淮昭笑得眉眼舒展,便知他又是逗她的。
魏淮昭探向怀中,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盒子。
楚筠好奇地接过来问:“还是驱虫的?”
上回的驱虫药粉尚未用完呢。
魏淮昭笑意稍敛,同她轻声道:“上回听母亲说,你做了噩梦。”
季府寻了人扮作匪徒,杀了告假回乡的楚氏夫妻,掠走楚筠。这梦境与前世他所查得的如此相近,于她而言当真仅是个梦?
楚筠愣了下,点头道:“就是一个噩梦,其实我也快忘了。”
魏淮昭循循再问:“之前可还被魇过别的?”
楚筠当他只是随意一问,虽记不大清了,但还是下意识去想了想。
“还梦过……一大片的火。”
魏淮昭呼吸一紧。
至于季府那个,楚筠刚要开口,抬眸看了眼他又忙摇摇头:“没有了。”
魏淮昭并不在意,只安抚道:“不怕,一个梦而已。”
他指了指小木盒道:“这是我找了袁太医讨要的安神香,香性温和,日日可用。”
袁太医是医术高明的太医院使,平日里也只听皇上一人旨意。
魏淮昭一朝回来,眼下既无权势也无面子的,为讨这一盒安神香可是费了不少心思,连着磨了好些时日。
属实不易。
“袁太医?”楚筠惊讶。
御医向来只为宫中看诊,听闻袁太医的方子和药,私下里千金都求不来呢。
楚筠一时瞧这木盒子都珍贵了起来,心想她就是做噩梦罢了,多小一桩事,他何必费这心思。
“其实我也没有很怕的……”醒过来缓缓便好了。
魏淮昭却道:“若是还睡不安稳,就用着吧。”
无论是何缘故,于她而言,那些前世之事早就该消泯散去。
何必忆起。
将安神香拿回来时,侍女听说是袁太医那儿得来的,惊讶地多看两眼。
侍女是初来行宫就在楚筠院里服侍的,知她性子柔好说话,笑说:“魏公子待楚姑娘很是用心呢。”
楚筠不作言语,紧抿的唇却泄漏了几分女儿家的娇态。
明华郡主此回被禁足的日子,可谓从未有过的长。但因表现尚可,也有过反省,长公主逐渐心软下来,便不再拘着她了。
虽仍不许她去别处乱跑,但已允她出了房门。
于是小郡主往楚筠这儿徘徊了两日后,终于是小心翼翼踏了进去。
自明华被禁足后,楚筠没再见过她了,意外道:“小殿下。”
小郡主左右打量了一下,凑了过来叫苦道:“楚筠姐姐,我真的快被闷死了。”
骨子里定下的性子,哪是一次禁足能改的。况且长公主的本意并不是希望她变得寡言瑟缩。
不过明华经此一事,知有时太过执拗任性,是会惹出大祸事的,因而确实懂了收敛和改变。
“母亲大人不让我往别处去,那我还来找你玩可好?”
“小殿下若是闷了就来吧。”
从头到尾,小郡主虽然爱闹,但并不存坏心,意外的事楚筠自然是不怨她的。
明华在长公主的眼皮子底下,不得已乖顺了这么多日,眼下能够放松玩乐,兴致别提有多高涨。
她张开小手臂甩了甩,东瞧瞧又西看看,找找楚筠这儿有什么好玩的:“楚筠姐姐,你这儿正打算做什么呢?”
楚筠指了指院中小槐树下所摆的琴道:“抚琴。”
明华笑容僵住:“啊?”
……
宋誉一路过来,远远竟看到了魏淮昭的身影,于是上前说道:“魏兄怎在此处?”
他日日忙于公务脚不点地,魏兄又不知在做什么,已是许久没有遇见了。
眼见他正靠在一侧院墙,瞧着是无所事事的模样,可视线却是投往一处方向。
宋誉顺着瞧去,记得那儿是长公主殿下所在宫院。
走近之后,似乎隐约还能听见从那儿传过来的渺渺琴音?
宋誉立即便明白了。
“原来魏兄如今还有了听琴的喜好。”
魏淮昭将目光落在他身上,转了话题:“你何时去陈州赴任?”
“大抵秋后便要去了。”宋誉说道,“我是早已准备妥当,只是府上母亲惯来操心。”
“远离京城,舍不得也是自然。”
“陈州先前官役贪污纳贿被处置后,当地仍旧混乱。”魏淮昭道皇上将他调出京,既是那陈州缺人,亦是希望他多加历练,让他放心去了就是。
宋誉一笑:“我知道。”
说来也怪,自猎场魏兄得皇上留意之后,他对皇上的脾气可谓掐准摸透。圣上的心思也是一猜一个准。
他身在魏家想必将来能做大将军,但宋誉觉得他更像是天子近臣的苗子。
“就是这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再见你和重旻。”宋誉想起了人,说道,“他随他父亲留在京城,不知眼下在做什么。”
魏淮昭心道,莫老爷怕不是在忙着与同党密谋瑞王的帝位吧。
瑞王年纪尚小,他即便无心,但架不住被心怀叵测的大臣们哄骗恐吓,撺掇着去碰那大殿内的龙椅。此事其实皇上并非全无察觉,他今年大费周章来澄山避暑,多少是存了将京城视作鱼塘的心思,想等着多翻腾出几条有异心的。
莫重旻毫不知情,多年情谊,魏淮昭也不愿见他再次身首异处。可能否挽回,终究还是得看莫家自己的。
以瑞王的名义谋逆,不过是曾经下错了筹码之人的妄想一博,并自以为做到了滴水不漏。
真正该留意的,倒是那借机生事,在此间浑水摸鱼的人。
听着那一曲琴音收尾,魏淮昭亦显露出几分忧色。
他有些担心。
前世他早与楚筠退了婚约,此后两家并无相干。即便季三诬他下狱,后又有国舅借着谋逆一事,收拢权势铲除异己,并以他要挟想将魏家拖入谋逆的深潭之中,好谋夺禁军和兵权。
这事也分毫影响不到楚家。
可如今不同,魏楚两家牵连紧密。
这一回又生出诸多变数,他无法确保是否会有人暗中也盯上了楚筠他们。
33
魏淮昭与宋誉分开后, 就遇上了徐朔。
徐朔其实是专门在等着他的,他因为魏槐晴心怀苦恼,又因朝中公事忙碌,整个人看起来像霜打的蔫叶, 全无打马游街时的意气。
好不容易抽出空来, 又因为魏槐晴未至澄山, 于是想来魏淮昭这里探一探魏姑娘的口风。
他上前见礼道:“魏公子。”
魏淮昭道了声徐公子后, 就直接说道:“想问我妹妹的事?”
齐阳伯府多年前请过说媒人,他高中后亦来找过魏槐晴, 魏府上下定然知晓的。
徐朔见魏淮昭直言,干脆也不绕弯,客气询问解惑:“我是真心想要求娶魏姑娘,可她却总是避我拒我。魏公子可知, 她是不是真的厌恶于我?”
毕竟是他当年失礼在先, 难免会被厌恶,后又担心自己没有伯府的荫袭,会被魏姑娘嫌弃。
但到了如今,却依旧无法令她改观。徐朔心想若她当真厌恶,自己是不是不该继续惹人嫌。
正想着,却听魏淮昭忽然道:“她打你了吗?”
“啊?”徐朔愣了愣,“倒是不曾。”
虽然没少恐吓过。
“舍妹性子直率, 若厌恶你怕是早已动手。徐公子自缚心结,我们魏家人又不擅开窍。”魏淮昭提醒道, “你总拿负责或功名说事,为何不直接些, 当面说明心意?”
徐朔深吸了口气,细细琢磨起来。
魏淮昭不再多言, 抬步离去。
齐阳伯府上还算干净,徐朔也仅是呆了些,再做一回亲家,也没什么。
……
卢磬见到乔穆彤回来的身影,喊住了她问:“表妹,你今日又去何处了?”
乔穆彤回过头,微微笑着唤道:“表哥。”
卢磬无奈道:“可是又去了皇后宫中?”
乔穆彤多年来待在外庄,对京城并不了解。又因幼时之事生过龃龉,刚接回时不了解性子,而今众人已知她有争强好胜的一面。
父亲提过,让他多看着她些,最好少些与宫中的往来。但显然他说的话表妹并未放在心上。
“皇后娘娘说见了我亲近,也不过喊我去随意坐坐,有何不可?”乔穆彤不在意道。
卢磬正要说话,忽见廊下六妹妹正走来。她看见了二人后一顿,又转身离去。
乔穆彤也见着了人,脸色急转直下。
两人不久前还刚闹过事,眼下互相不对付。
卢磬有意调和,遂道:“六妹妹有错已经被罚了。你打她那几下也不算轻。不是说好这事就揭过了。”
乔穆彤却道:“六表妹虽受罚了,可也不见得认错。她毁我东西,当面说我煞父克母,难道还要我笑脸相迎?”
乔穆彤说完便转身离开,只留下卢磬无奈摇了摇头。
长公主宫院中,小郡主明摆着无处可去,醒来后又溜去找楚筠了。
无论做什么,反正都比禁足来得好受。哪怕只能挨着楚筠听琴,那也比窝在房中有意思。
何况这几日她难得认真去听,竟发现听楚筠抚琴时,和以前听其他贵女的感觉都不太一样。
让明华正经说,她是说不出所以然来的。总之那弦音听着像是活的,与那扑腾着的蝴蝶鸟儿差不多,能扇着翅膀自己飞。
云宁回来得知女儿竟能沉心静气,在楚筠那儿一个时辰都不嚷嚷,对于琴音还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听了实在忍不住笑。
这小祖宗,怕是天赋都生在玩乐上头。
澄山的林木葱翠,延绵的几座山顶晨时便有烟云缭绕。前朝选了这儿建行宫,本就是因为此地的怡人景致,爽风舒意。
圣驾临此时正值盛夏,转眼之间,再去看已然是翠色淡去。
这一夜楚筠没有闭窗,只披着外裳坐在榻边时,竟凉得打了几个喷嚏。
她倒是高兴更多些,过两日侍女会来帮着她收拾衣裳物件,终于是到了要回京的日子了。
虽然御厨做的糕点也挺好吃的,但她还是会想念京城街巷里糕点的味道。
更想爹和娘。
圣驾返回当日,楚筠同来时一样,是跟着云宁殿下一行抵达的京城。
回京时的脚程快了些许,正午时分,楚筠已经能看见城门了。
她正稍稍探出脑袋在瞧,边上有身影经过,她就瞧见了魏淮昭打着马的背影远远向前而去,同其他人影一同没入了巍峨城门之中。
回到京城,云宁殿下派人送楚筠回了府。
在小郡主看来,楚筠可是与她一同经历生死大事的玩伴,顿时有些舍不得。
她想过些日子再来找楚筠,云宁却说,给她新请了两位夫子,明日起就要把课业都补一补。
楚筠挽着娘亲往里走时,又好似听着什么回了下头。
她刚刚是不是又听见小郡主的哀嚎了?
许婉打量女儿,见气色好也没瘦,安了心问道:“你在行宫都如何了,可有发生什么事?”
楚筠笑着说道:“没事。娘,就是想你啦。爹爹呢?”
“还未放衙呢。”
“他身子可好?”
“不就是老样子。”
“祖父呢?”
“也康健着呢。”
楚瑶思是在圣驾进了京城两刻之后才入京的。
经过堂叔父府外时,虽然不想承认,但确实生出了一种被楚筠比下去的郁闷。
连母亲都提醒她说,她俩小时候就在一处,如今往来虽少了些,可别太生分了。
以前怎没听她说过这话。楚瑶思心想,她才不去呢。
万一楚筠搭上长公主后变得傲气凌人,她堂姐的面子往哪里放。
……
楚筠回来后,只挑了有趣的事告诉爹娘。
虽什么都没说,但皇上移驾避暑这么长一段日子,回来之后两方自然都会相互打听。除了朝事政议,也不乏其余不大不小的琐事。
除却机要政事,其他的不过一晚就全都传开了。
京城白日里人声鼎沸满富活力,夜里各府关上门皆有自己的计较。
明里暗中都在搅着平静湖面下的潮流,涌动的暗涡亦是只多不少。
得知了女儿与小郡主的事,楚承义夫妇虽没亲眼见着,但光想想就知其中凶险。
偏女儿什么都不说,因而二人更加心疼。
楚筠离京一趟好想爹娘,比先前黏人了许多。即便他们知道了,也只是随口一说不去多提。
楚承义想着,还好有魏颂夫妇在,贤侄也是个可靠的。
他因旧疾之故,做好分内差事后,亦无精力再应付太多。无论是皇上还是长公主,那都远没有女儿重要。
许婉也是如此想的。
她私下问过芸芸,得知魏淮昭还挺会照顾人,对这定下的女婿又满意了几分。
行宫的事按下不提,继续筹备成婚事宜才是府上最紧要的。
这日子流水般的过,离原本定下的婚期已短了半截。
芸芸这终身大事也一日近过一日。
精细繁复的大婚嫁衣也已绣好。
楚筠被娘带着去瞧时,那满目的红随着烛光的影投过来,将面庞也染上了绯色。
时日一转,齐阳伯府最近也有喜事。
就在徐朔回京后不久,他的长兄喜得麟儿。府中大大小小皆围着孩子转。
一晃眼小子也满了月。
毕竟是世孙,齐阳伯爷高兴得很,吩咐府上好好办上一场满月宴,且给各府都送去了帖子。
楚筠原本也是要跟着爹娘和祖父去赴宴的。
祖父如今少有在外走动。不过听闻老伯爷以前和祖父有些渊源与交情,又是伯爷差身边人去请的,祖父因而看了回老伯爷的面子。
不过前一日晚,楚承义忽又犯起旧疾,楚筠担忧爹爹,哪还有出府的心思。
楚梁易得知后,让儿子留在府中休养,伯府这宴他一人前去即可。
伯府正门,徐朔正亲自在外迎接前来的贵客们。
刚迎了楚学士入内后不久,他终于等来了魏将军府的人。
徐朔的视线忙往他们身后找去。
魏淮昭让下人送上礼,见他一脸期盼,不留情地说道:“父亲另有要事,舍妹说要跟着父亲。没来。”
徐朔眼中流露失望,但又很快藏好,伸手引二位入内:“魏夫人魏公子,里面请。”
魏淮昭一入宴,就立即在众人之中找寻熟悉的那抹身影,不过没有瞧见。
前世他没来齐阳伯府,也记不甚清,但今日应是给楚家送过帖子的。
他没找见楚筠,乔穆彤却是第一眼就看到了他。
视线对上,她刚想要喊他一声,就见魏淮昭径直扫视而过,仿佛只当此处是张空置的桌椅。
她嘴角一撇,露出一丝不甘的冷嘲。
在她身后,侯府的卢六姑娘正冷眼在看着她。
见母亲兄长他们无人在意自己,便掩嘴吩咐了身边婢女几句话。
婢女离开后,避开了众人,又找到齐阳伯二房的下人凑在一块说了些什么。
待婢女回来,卢六一笑,翕唇无声说道:“乔穆彤,你敢打我又害我被罚,那我就送你个壮力的屠夫吓唬吓唬你。”
魏淮昭没见着楚筠,但看到了楚梁易。
楚学士面色瞧着尚好,也不需要身旁人搀扶。被请落座后言笑不苟,给人淡漠疏离之感。
他迈步上前行礼。
楚梁易掀动微皱的眼皮。他知眼前人是将要成自己孙女婿的小辈,但面上亦是无所变化。
他目光打量,将魏淮昭从头到脚都细细挑看了一遍,才微微点头,回应了一声。
面对长辈挑剔目光,魏淮昭虽坦然迎视,但也能感觉到,老爷子似乎并没有看他多顺眼。
多少带着点嫌弃。
34
见楚学士无意多言, 魏淮昭见过礼后,便也回到了母亲这边。
前世他战后回京时,楚学士已然病逝。后来魏淮昭偶尔从他几位门生口中了解,约摸知晓他是个严格的性子。
想必他是因自己曾经的叛逆言行, 所以不太待见他。
魏淮昭也就识相不往他跟前凑了, 免得老爷子更添不喜。
期间魏淮昭一直没在楚梁易身边看到楚筠, 心道原来她今日没来伯府, 也就收回了视线。
快开宴时,众人见到季府大公子姗姗来迟。京中往来, 不太可能避过季家,不过季国舅大多时候也不喜亲自露面。
倒是皇后得知小世孙满月,竟也派了身边心腹女官,携礼随着季大公子同来道贺。
府上管事的有些意外, 但仍不露声色笑着将人请了进来。
开宴后齐阳伯招呼诸位, 一时高兴多饮了几杯,抱着哭闹的小世孙先离去了。留下大房徐朔两兄弟招呼张罗。
半巡一过,宴饮的诸人多少有了些醉意。有人来回走动攀谈,奴仆鱼贯而入上菜,因而有些人声纷乱。
卢六见无人在意自己这儿,同婢女使了个眼色。
片刻之后,有府上的下人不够机敏, 不慎冲撞了乔穆彤,将一大碗汤全洒了过去。
乔穆彤立即躲开, 但还是被淋到些许。下人连声告罪,引她前去更衣。
她一脸不满地瞧了眼污渍, 分外不悦,离席而去。
皇后的心腹女官自是面熟这乔姑娘, 她扫视了一眼觉得那下人神色有异,于是决定跟去看看情况。
因污了衣裳,乔穆彤心情正糟糕,但下人带的路愈发偏僻,她也起了怀疑。
何况一进到房间中,就闻到了一丝带着药味的香。
她本就对药味敏感。
她立即掐了那香,按住下人逼问,才知晓原来是出自六表妹的好主意。
乔穆彤心生恼恨,本来冷冷笑着,但忽然念头一转,竟又平静下来,有了别的打算。
六表妹送的礼,她为何不要?六表妹做的事,又与她何干呢?
乔穆彤调头回去,随手拉住一个婢女,让人去将卢六单独喊来僻静之处。待人来后将其劈晕又丟去了墙角的无人草堆。
六表妹寻来的男人,就让他来草堆里找人吧。
宴上,徐朔又拉着魏淮昭到一旁单独说了会话,但很快便被兄长叫去了。
魏淮昭正要回去时,见一府上下人低着头过来,说是有一位楚姑娘在后院遇上麻烦,请他独自前去。
这下人本就受银钱所诱做了此事,现又受了乔穆彤的威吓利诱,不敢不从。
魏淮昭闻言蹙眉:“楚姑娘?”
无论再问什么,下人都只说不知。
若是楚筠,难道她不知何时还是来了?若与她无关,那在齐阳伯府,又是谁在自称“楚姑娘”?
魏淮昭敛眸暗忖,就在那下人都险些要绷不住时,终于点了点头,示意带路。
那女官悄悄跟上了乔穆彤,远远看到她所做之事后有所猜测,最终装作不知又回了宴上。
听说这乔姑娘曾对魏将军之子有意,原来并非谣传。
皇后娘娘私下提过,若这乔姑娘真有本事让自己嫁进魏府,他们就能借由她的身份去插手魏家,这倒是桩好事。
在魏淮昭提步迈进房中时,那引路下人就一溜烟趁机跑没了影。
就在进来的一刹那,魏淮昭已察觉到了此处还有别人。
且那人就在自己的身后。
他转过身,看到乔穆彤正在将门紧闭,并牢牢栓上。
魏淮昭眼眸微微一缩,瞬间化为冷漠扫去:“竟是你?”
并同时抬手灭了房中正在燃着的那香。
乔穆彤转过身来,挡在门前,面庞红艳,笑容异常灿烂:“魏淮昭,我就知道你会来。”
魏淮昭见她如此面色神态,语调缠艳,猜测房中这媚香她恐怕已经闻了不少。
他瞥开视线,只道:“你不是已经算准了。”
算准了只要是与楚筠有关,哪怕仅仅是楚姑娘三个字,他也会前来探明。
“是,我算准了。既然都来了,那我们说说话?”乔穆彤笑着向他走来,因这香的缘故,步伐有些绵软,血脉热烫,涌上脑中横冲直撞。
“我曾要剖明心迹,却被你拒绝,可还记得。”她收起笑咬牙切齿道,“魏公子,你让我看不明白。你明明曾讨厌楚筠想要退婚,为何又偏偏在我回京后改变主意。”
“若我从小身在京城,所有的事都将会不一样。将我接到身边了,却又嫌我克煞将我送走养病,如今更说我抢夺了她们东西,也许那些本来就该是我的呢?我若是能早两年回京,兴许我早帮你退了婚。而你,也是我的。”
乔穆彤心想着,侯府再好,她也仅是个表姑娘。可魏家却是上升之势,他亦如是。
她都想要。
房中这香亦有迷人心智之效,乔穆彤自顾自地说着话,情绪更是逐渐失控。
“我争的都是我失去的。除了我自己,又有谁会来补偿我!”
魏淮昭见她靠近,往后退开了两步,闻言转回了视线。
前世他两番拒绝,之后去往了边关,乔穆彤自然而然就淡了心思。如今他婚事尚在,她反倒因此生出执念不甘来了?
真不知是如何想的。
“兴许你只是生了恨,而非真的心悦我。”魏淮昭不耐烦纠缠,最后难得好心给了句忠告,“劝你少些算计放平心绪,免得那心疾再犯。”
乔穆彤显然没听进去,反而笑道:“你是在担心我?”
魏淮昭没理会,他正打算离开,却又思及什么停下了动作。
房内一时半刻陷入沉寂。
宴上,卢六的婢女觉得差不多到时候了,可她竟一时找不见自己主子,只好按先前商量好的引人前去。
转眼之间,嘈杂纷乱的脚步声人声向着此处而来。
乔穆彤回到门边,听见许多人正在朝这边走来。动静越近,她的笑就愈加明显。
诸多人影转眼停在门前,有人询问了两声,还未得回应就迫不及待撞了门。
乔穆彤身后抵在门上的手一拨,又被撞门的力道一顶,整个人都向着魏淮昭扑了过来。
正要搂上之时,魏淮昭侧过身子,乔穆彤伸来的手也只堪堪擦到他的衣袍一角。
她跌坐在了一旁的软榻上。
房门大开后,今日原本是赴宴,但又被刻意引来的众人看着里头密锁一室的孤男寡女,神色各异,各怀心思。
开门时魏淮昭及时躲开了。但从外头看来,则是两人身影原本搂抱在一处,在门开时魏淮昭又将人急急推走。
乔穆彤面色红烫,衣裳单薄,肩头一角堪堪滑落。
地上是她被汤弄脏了,早就刻意丢落一地的外裳。
徐世子和徐朔在自家府上看见这情形,面容都瞬间僵住了。
亦有不少好事之人凑过来瞧个乐子。
夏文棠一见眼前景象,同样震惊。一腔怒气当先顶到了心口,但在见到昭儿冷静的神色时,又生生将其压了下来,琢磨出了异常。
但无论原因为何,二人衣衫不整居于一室,形似亲密。若私下发现还能遮掩,眼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怕是半日光景就能传遍京城。
她稍稍回想,那婢女起初已被卢磬制止,但忽然站出将这么多人引过来的……
夏文棠的目光如锋般看向了人群最后头的女官。
乔穆彤看眼众人,借着遮掩同魏淮昭无声笑道:“我争赢了。”
魏淮昭神色未改,只是漠然地从她面上扫过。
乔穆彤对上他视线,猝然间生出迷惑之感。
明明都这样了,魏淮昭这眼里却既平静又透尽嘲讽之意。
这令她不免动摇。
自己当真争赢了么?
房中情形,最受刺激的莫过于楚梁易。上年纪后他心绪惯来平和,已不知自己有多少年没如此动过怒了。
他因气极,呛红了面容,身子都有些站不稳。
楚瑶思方才随众人跟来恰好在旁边,忙搀住了伯祖父。房内这一地衣裳不忍直视,她瞧一眼都臊得慌,这二人过分了。
她那堂妹,属实是有些倒霉跟可怜。
楚梁易指着魏淮昭,指尖颤动,骂道:“污目败俗,毫无廉耻!”
“好,魏家竟敢如此欺我孙女!”
夏文棠忙道:“楚大人。”
楚梁易肃目抬手:“夫人不必再多言。两家亲事,就此作罢。”
……
爹爹好些后,楚筠一颗心放下,于是便回了院中去午歇。
因昨夜睡晚了一个时辰,她这一觉醒来时,竟见外头天色都已灰暗。
她抬手擦了擦眼角,还带着一丝刚睡醒的鼻音,说道:“凝竹,你怎么不喊醒我呢?”
凝竹低着头服侍她起来,过了半晌才回她:“见姑娘太困,还是多睡会儿吧。”
凝竹一直跟在自己身边,楚筠一下就察觉到她不对劲了,忙拉住人问道:“凝竹,你怎么了?”
她探头去瞧,却见凝竹面容紧绷,眼神闪躲,着急道:“你眼睛怎么红红的,我都没怎么见你哭过,发生什么事了?”
凝竹是替姑娘心疼,也是因姑娘而难过的。可她家姑娘却还一无所知。
她早在心里愤愤骂了魏淮昭百个来回,可面对楚筠的疑问,却只剩下心痛与不忍。
她都已经如此喜欢魏淮昭了,满心欢喜等着成婚,又如何能瞒得了?
凝竹紧拉住楚筠的手,揪着心将伯府与退婚的事都告诉了她。
楚筠去找爹娘时,感觉脚下有些轻飘飘的,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又跌进一场荒诞吓人的噩梦里了。
一路见到的下人都低头沉默着做事,原先院中随处可见的红绸也全然不见。
直到她进了爹娘院中,也看到了祖父,飘忽的感觉才彻底散去,意识到这竟真的不是梦。
在她歇息醒来之前,两家庚帖信物聘礼已经全都退回。
她和魏淮昭的婚事,退了。
她喊了声祖父,又喊了声爹娘,两行泪便滑落下来。
“孩子,来。”楚梁易眼里的心疼不言而喻,上前将孙女搂入怀里。
时隔多年,祖父再一次抱她了,可楚筠却半分高兴不起来,埋着脸哭得更加厉害。
气头消去后,楚梁易也知今日之事确有蹊跷。
可那又如何,事确已发生,多少双眼都在看着,已是无法挽回。
眼下这般,若这都还要将孙女嫁过去,芸芸将成为高门贵胄间的笑话,在魏家被旁人口舌奚落议论一辈子。
如何舍得啊。
35
楚梁易抱着楚筠安抚了一会儿后, 许婉便将女儿拉来了身前。
在见芸芸哭时,她的泪也一同下来了。她的芸芸多好多乖的性子,为何偏要遇上这样的事。
此时拿着帕子替她擦泪,心中比谁都疼。
楚梁易叹了口气, 先行离去。
今日之事, 魏将军府, 齐阳伯府和平怀侯府都要给他交代。
他老归老, 又不是死了。
楚筠见娘也这般难过,不愿再惹她为自己担心, 只能尽力去忍着泪。
她紧攥着娘亲的手,好似用上了所有力气,哽咽道:“娘,为何会这样?”
是不是有哪处出了错呢?一时之间, 楚筠难以将听闻之事与魏淮昭联系在一起。
无论如何, 他该给她解释的。
心口处仿佛压着沉重的物什,连气都快喘不过,楚筠使劲揪着袖口,小声说道:“娘,我想见他。”
许婉看着女儿。突遭此事,他们都难接受,何况是原本满心欢喜待嫁的芸芸。
可事已至此, 齐阳伯府上那时发生了什么,因何而起, 魏淮昭是否有做什么。
都不再重要了。
依今日传出去的话说,孤男寡女, 衣衫不整亲密相处于一紧闭之室,是众人亲眼所见的事实。
这个时辰, 怕是已成了京中各家无人不知的谈资。
“你还见他做什么呢。”楚承义恼道。他这两日本就身子不适,被气加重后脸色更是不好。
魏家小儿伤芸芸至此,他已连多年交情的魏兄都不想再见。
他只气自己思虑不周,当年定下这门亲事。又恼自己身弱无势,无法将那二人狠狠教训一顿,给女儿出气。
楚筠见爹爹猛烈咳了起来,急得忙帮他顺气。
眼角悬着的泪滴砸落在嘴角,抿之又苦又涩,苦得她再说不出话来。
在爹爹轻抚她发髻时,才默默摇了摇头,不再说也不提了。
楚筠想要独自静一静,回了院子后,就趴在窗台前一言不发。
凝竹取了冰来,想替她敷一敷红肿的眼。她只道了声不必,便又不出声了。
连杏柳端来玉晶花蓉糕,也仅是看了一眼。
楚筠以前看话本时还想,饭菜香,糕点软糯,心情不好时只会多吃,又怎会吃不下呢?
可现在她明白了食不下咽是何滋味。
若非今日,她也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如此喜欢魏淮昭了。
凝竹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又愁又急,想了好些法子去劝她,可都没有用。杏柳说她一双眼熬得跟姑娘一样红,叫她先歇歇,凝竹哪里歇得住。
夜深了,姑娘没有食欲,凝竹杏柳二人好不容易才哄她喝了一碗甜羹,服侍她歇息。
撩了幔帐一回头,却见姑娘眼眶泛红地出着神。
凝竹扶着她躺下,心里已骂了魏淮昭千百遍。
楚筠却突然按住了凝竹的手,看着她说:“我还是想见见他。”
这婚事说退就退了,仿佛自今日后她和他就再无干系。
不过一日之隔,毫无预兆,这事便这么定下了。
可无论如何,她还是想当面听他说个清楚。
凝竹难过道:“姑娘……”
杏柳在旁应道:“好,奴婢明日一早就去找他。姑娘可千万别再哭了。”
二人终于哄着她睡下了。
楚筠始终蹙着眉,瞧着像这一日哭累睡去的。
可她如何能睡着。
楚筠侧卧在被褥中,侧放在脸颊旁的手紧攥着没松开过,指尖将掌心都硌得寸寸疼。
她那样怕疼一人,却仿佛没了多少感觉。只因心口那处被绵绵不断扎着针,刺着拧着,疼得像是呼吸都要断了。
姑娘家的眼眸虽紧闭,可泪水却不受控地在顺着眼角淌出,一颗颗连成细涓,沾湿了发丝,没入枕中,晕开了一片。
但乖静的没有一丝声音。
楚筠想,魏淮昭以往只要有意,轻易便能在她眼前出现。
可出了这样的事,他却没来见她,也没来与她解释。
先前种种,又算什么呢?
这一夜,楚府不少人都没能睡好。
天一亮,杏柳就拉住凝竹道:“凝竹姐姐你陪着姑娘吧,我去找人。”
凝竹叹气点头,叮嘱了她几句,却见杏柳在杂物处挑挑拣拣。
“你找什么?”
杏柳气呼呼道:“挑个好竿子,备在手边。他敢不来,我就打他!”
有凝竹盯着,楚筠今日多少吃了一些。
她并没有刻意不吃,只是真的不饿也吃不下。
过了些时候,楚筠终于看到杏柳回来了。
凝竹一眼就发现杏柳脸色有异,且回来的仅她一人,便忙想拉着她先离开。
但还是被姑娘喊住了。
杏柳踌躇半晌,还是心一横说了。
她替姑娘去定威将军府找那魏大公子,却还没去到魏府就回来了。因为她正好在途径平怀侯府时,亲眼看见魏淮昭进了平怀侯府的大门。
杏柳回来时就想了好久,觉得还是不该瞒着姑娘。那魏淮昭既不是良人,早些死心兴许也是好事呢。
这事说完,凝竹和杏柳都提着一颗心,紧张地看着姑娘。
楚筠闻言紧紧抿住唇,低垂着的脑袋遮掩了神色。在凝竹和杏柳都担心姑娘在哭时,她忽道:“算了。”
楚筠微微侧过头。
视线所在是桌案上一沓齐整压平,绘了生动画样的纸张。她伸手拿起,将这一沓递去火上燃了。
凝竹怕她烧着自己,赶忙上前接过道:“姑娘小心,奴婢来吧。”
匆忙之间,桌角一侧摆着的兔子面具被一推掉在了地上。
这是她上元节带回来的。
从澄山刚回来时,楚筠翻匣子时瞧见,于是便一直摆在了那儿。
杏柳上前拾起:“姑娘别伤心,奴婢全都拿去扔了。”
凝竹收拾了灰烬,同杏柳一道从房中出来。
她们眼见着这两日的姑娘如同变了个性子,既无笑靥,也失了生气。
原来真正心痛委屈的时候,是不会撒娇的。
杏柳将兔子面具忿忿丢在了院子偏角堆着的废旧杂物处,等着之后一道收拾。
“姑娘还想见他,我看他哪还记着姑娘,这是一早上赶着去平怀侯府议亲呢!姑娘因他难过,他倒是神清气朗。”
杏柳这会儿越说越生气,不由道:“老爷还说魏将军与他交情好,可出这事后甚至连面都没露过。老太爷差人前去退婚,他们庚帖还的倒很利索。”
“就连魏姑娘也没来……”杏柳说着也疑惑了。对啊,魏姑娘和自家姑娘感情并不差,这是假不了的。此事她难道不知?还是说到底是有自家与外人的区别。
杏柳想着想着,不免暗自泛起嘀咕。
好像哪里不太对,说起来,她今早出府时也感觉怪怪的。那个时辰,她瞧见的都不是往常准时经过的眼熟小贩,且隐约在府邸附近看到好些生面孔。
但长街又不是禁地,日日有人往来,这也不值得奇怪吧?杏柳随意一想,心思便又被一肚子气拉了回来。
“好了,总之今后魏家的事与我们无关。”凝竹冷着脸色道,“告知院内外所有人,不许再在姑娘面前提魏家半个字。”
……
是夜无月。
熄了灯的房中墨色深深。
楚筠睡着了,但仅是浅眠,并不安稳。
暗中一个人影悄然靠近,停步在了床榻之前。
这两日他一刻未阖过眼,在见到她后,神弦才得以松缓。白日里他难以前来,可深夜潜入又怕贸然惊吓了她。
他俯身低头,见睡着的姑娘眉头紧蹙,下意识想伸手将其抚平,可又在将要碰着时停住了指尖,暗叹口气。
明明睡不安稳,却连他给的安神香也不愿用了。
正这时,浅眠的姑娘不知梦见了什么,盈盈泪珠自眼角聚集,又缓缓滑落擦过梨涡。
魏淮昭终于没能忍住,轻柔小心地将泪擦去了。
虽然他动静极轻,可楚筠眼皮轻颤,在睡梦中亦有所感,仿佛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倏然间添了几分清醒,缓缓睁了眼。
可房中虽暗,也能看得出眼前并无他人。
楚筠愣神片刻,复又垂落了目光。就在视线不经意扫过枕边时,忽然一顿停住了。
翌日,凝竹端着空了的碗碟出来时,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姑娘脸色今日好上许多,也终于有了几分精神用膳。
这真是太好了。
杏柳原本喊了几个下人一起收拾院子偏角,可过去时一瞧,那兔子面具竟不见了。
分明是她亲手丢掉的,难不成是被什么野猫叼走了。
会不会是谁先一步收拾掉了?杏柳正想问问,忽见凝竹在廊下喊她。
“凝竹姐姐,姑娘今日如何?”杏柳快步过来,得知姑娘恢复了不少精神,心中自是高兴。
她们怕姑娘难过,可哭着伤身,不哭伤神。
还是得将那负心汉忘了才是正经事。
话虽这么说,可在得知那位宁探花竟请了媒人前来说亲时,她们还是很诧异。
姑娘这亲事才刚退呢。
楚承义和夫人想着女儿正难过呢,便寻了个说辞暂且按下了。
楚家退婚之后,京中有不少人家皆在留意楚少卿这独女。
听闻她姿色出挑,性子也温软乖巧,若非亲事早早被定下了,有意之人怕是只多不少。
更何况如今她与长公主关系匪浅。
只是没想到那宁煊动作竟如此之快。
这探花郎刚入了刑部任职,还能分出心思立即上门求亲,怕是早早就惦记上那楚姑娘了吧。
楚筠沐浴时有些心神不定,听杏柳提了一嘴,才回过了神,疑惑问道:“谁呀?”
杏柳道:“就是先前那中了探花的宁公子。”
楚筠这才想起来。
难怪白日里隐约听见院外有箫声传来,她还当是谁在街上一时兴起。
可此刻她心中脑中都乱糟糟的,哪有闲暇在意别的。
将半张脸埋进浴水中,委屈亦如水中那串小泡泡般浮了出来。
虽然她有好些不明白的,但心里却还是想要信他。若魏淮昭最后骗了她,她真的再也不要理他了!
沐浴过后,凝竹服侍姑娘歇下,便同杏柳使了眼色离开。
楚筠瞧见了,还只当她们是在担心自己,并未在意。
可第二日,她还是觉得杏柳的神色瞧着与平日里有点不一样。
去爹娘院中时,所见府上下人们亦是如此。
楚筠问向凝竹:“凝竹,府上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凝竹忙道:“府里好着呢,姑娘可别多想。”
院墙处扫洒的两个下人没察觉姑娘正从后头经过,还在与身旁人说话。
“那个魏家公子的事,你听说没有?”
“整个京城都知道了吧?昨日他害死赵老太傅的孙子赵蟠,被下了大狱,这事闹得有多大啊。”
“叫他欺负我们姑娘,也是活该。”
下人间的议论一字不落听进耳中,楚筠一怔,心倏然提起,不由自主发了身寒。
36
“哈哈哈。”季常斐大笑着推开了身边的美妾, 示意仆从倒酒。
女子慌忙披衣掩去身上青紫,只怯怯地缩在一旁不敢出声。
季常斐仰头一饮而尽,得意洋洋的神色仿若还没腿伤之前。
他早看那赵蟠不痛快了,死了清净。至于那个魏淮昭, 要怪只怪他来的太凑巧, 恰好替他担了此事。
赵蟠此人太不识抬举, 惹在他气头上, 丢了性命哪能怨得了他。
可虽说他始终是季家的人,但腿残失了看重, 事后难免有些慌,这才动了寻人替罪的心思。
只是没想到,父亲在得知他栽陷那魏淮昭之后,非但没训斥他, 反而面色和缓道了声机灵。
自他这双腿废后, 便被家中视为废物,许久未得过父亲的好脸色。
季常斐当然格外得意,满心畅快。
听手下人说,那半截身子埋土的赵老儿一早从病榻上爬起来,被人撑扶着一路斥骂魏家,到了御前求圣上做主。阵势之大怕是连御街上路过的猫狗都知道了。
这是铁了心要魏淮昭给他孙儿偿命啊。
若不是父亲不许他近日出门,定要前去看个乐子的。
季常斐想到刚听闻的魏楚两家退婚之事, 不禁又肖想起那丫头的娇柔身姿来。
妾室如今那楚家怕是不答应,大不了先给个正妻之位, 将人弄来再说。倘若父亲心情一好真点头应允了,且看谁敢跟他季常斐抢女人。
……
楚筠在得知魏淮昭下狱后, 就始终心神不宁的。手中筷子在面前碟子内拨了十几个来回,却连菜叶子都没少掉一片。
凝竹心道姑娘好不容易才恢复的胃口, 这下又该如何是好。就连先前夫人来与她说话,姑娘都心不在焉的。
可再如何也只是魏家的事,现下与他们早已没了关系。
凝竹端了一碟姑娘最爱的糕点进来,楚筠一抬眼,就忙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问道:“凝竹,可打听到什么了?”
她不经意听到了下人们说的那些,却不清楚具体情形。心慌慌的落不着实地,恍惚觉得将要发生什么大事一般。
凝竹劝着她吃下了一些东西,这才将外头打听来的说与她听。
说是那魏淮昭在酒楼与人起了争执,而后不知怎的竟将那赵老太傅的孙儿赵蟠从楼上一把推了下来。赵蟠高处坠地摔得头破血流当场咽了气。
据说当时酒楼中恰有不少公子小姐,都是亲眼所见,之后是在场的季家人出来稳住了场面,而后赵家闻讯赶来报了刑部,直接将人押下了狱,直到这会儿也没再有别的消息。
昨日这事,旁人并非当场所见,自然说不清更多细节。
但现下京中都是这么传的。
而且赵老太傅一早时又闹了一场,直到现在还没从宫里出来呢。听说他入宫要请皇上做主,让魏淮昭给他孙儿偿命,否则怕是要绝命在宫内了。
楚筠慢慢皱起了眉头。
哪怕她不懂武,也是见过几次魏淮昭展露的身手。倘若他是失手推的人,那赵蟠应当也不至于当场毙命吧。
那么魏淮昭就是故意杀的赵蟠?
突然冒出这个想法时,竟也不显得有多突兀。
毕竟他就曾在她身边杀过一个奸细,当时自己还受了惊吓。
那赵蟠难不成也是奸细么?
又或者此事压根就不对,他是被谁给陷害了?
听过凝竹所说后,楚筠觉得自己心慌的不适没多少缓解,反而更加惴惴不安。
沉默了许久,她按在怀中的手使劲攥了攥后,终还是下了决定:“我要去找他。”
心惶又猜测疑虑的感觉太熬人了,她一点也不喜欢。
她想见魏淮昭,哪怕是骂他两句。
而且万一、万一他真碰上要紧的大事了呢?
凝竹无奈劝道:“姑娘,他害你如此伤心,咱们还管他做什么?”
而且魏淮昭现在被关押在刑部,那刑部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姑娘怎么能去。
楚筠却摇了摇头,只道:“凝竹,马上备车吧。”
凝竹稍稍愣住,然后点头应下。她心道姑娘和魏公子接触的多了,那人到底还是对姑娘有些影响。
她方才吩咐时,竟也透出了几分那人的影子。
但凝竹还是提醒道:“奴婢听说刑部那儿不许任何人探视。”
昨日魏淮昭被关押后,刑部就没放进过任何人,听说连魏将军也被阻拦了。
楚筠想了想道:“去长公主府。”
宫里的事楚筠虽不清楚,但知道自己想要见到魏淮昭,怕是不太容易的。
可去了长公主府后,却得知云宁殿下她竟不在。
长公主府守卫的下人得过吩咐,自是认得楚筠的,因而客气解释道:“楚姑娘,殿下入宫了。”
楚筠忙问:“那殿下她何时回来?”
那人回道:“小的不知。”
楚筠犹豫了片刻,又问:“那我可否在此等等殿下?”
“这……”下人正为难间,服侍云宁殿下的侍女听见动静过来了。
“若是楚姑娘,并无不可。只是殿下昨日带着小郡主入宫,这几日应当都留在宫中,怕让姑娘空等了。”
楚筠叹气说:“原来如此。”
侍女问:“楚姑娘寻殿下何事?”
楚筠踌躇片刻,摇头道:“既然殿下不在府中,那便无事了。”
侍女见她要走,上前轻声提醒道:“听殿下的意思,这几日怕是天色不好。姑娘记得早些回府,切莫在外多留。”
楚筠些许惊讶,才回礼:“好,多谢姑姑。”
坐回马车后,她想了想同车夫道:“去祖父那儿。”
楚筠来时,楚梁易刚从外回来,正独自立于窗前凝思。
他些许意外,儿子虽常带孙女来看他,可芸芸几乎不曾独自前来找过他。
这么些年,因他心性转变醉心公事,对那孩子多有忽视。
孙女每回来见他时虽乖巧,却也有些生怯。
这两年卸下诸多差事,楚梁易分出心来,是希望芸芸能与他亲近些的。
但如何与小辈相处,早已生疏,也就罢了。
不过她这个时候来找他,是所谓何事?
楚梁易立即想到了自己方才正在琢磨之事。
不会是因那魏家小子吧?想到这个,楚梁易又难免有些不悦。
楚筠进书房后喊了声祖父,楚梁易嗯了一声。
她见祖父手边一摞书册,神色严肃,猜测是自己贸然过来打扰他了。
楚筠心中紧张局促,一时都有些忘了准备好的话。可都见到祖父了,又不能真一声不吭转身回府去。
楚梁易见孙女如此,忍不住先开口道:“站那儿做什么?”
楚筠眨眨眸子,忙去到祖父身边帮他倒茶,正好顺势说出了自己想进刑部见人的心思。
楚梁易目光移回,落到了孙女身上,心道果然是为了那个魏淮昭。
因为齐阳伯府的那桩荒唐事,楚梁易得知魏淮昭与赵家之事后,论私心只想让刑部的人多抽那小子两鞭子。
但也不得不说,此事是有些不对劲。
宴席当日他虽气极,但事后细想却有不通之处。两家婚事退后,他便让人盯着侯府和将军府,心中怪谲之感更甚。
那荒唐事暂且不论,不想转眼魏淮昭竟又杀了赵蟠?
姓赵的那老家伙今日在御前,颤颤巍巍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赵家曾经并不看重如今龙椅上坐的这位,背后使过些手脚,亦替先皇办过不少糊涂事。赵家能在皇上登基后安然至今,已是那位宽仁。赵家心中有数,也算安分。
但无论如何,赵老毕竟曾教授过先帝一二,为孙儿上御前讨公道无可厚非。证据证词明晃晃摆出,皇上明面上自是不好轻怠。
好不容易才将人安抚送下殿去,请了太医在偏殿歇息。他倒是铁了心就赖在宫中了。
刑部上下皆是外戚一党,就是不知季家掺和其中所图为何。
大理寺少卿曾是他门生,寻常探视受阻,可若由大理寺出面亦非不可。
楚梁易本想着婚事既退,孙女就不必为此焦心担忧了。但看芸芸这模样,对那小子属实在意,不禁叹了口气。
“祖父?”楚筠见祖父忽然叹气,不免又拘束起来。
但没想到祖父竟直接让人去大理寺请了吴大人来,然后摆摆手让她随吴大人同去。
离开官邸时,楚筠心想,祖父原来还是疼她的。
刑部大牢外,魏槐晴抱着胳膊踱步,不时抬眸看上一眼,却忽见两辆马车在面前停下了。
从那辆熟悉的楚府马车上下来的,还真是她楚家妹子。
可时隔几日再见,魏槐晴却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自己也憋着一股子气,偏生还找不着出力点。
这一天天的究竟怎么了?
她那日一回府,就听说了齐阳伯府的事。爹原本气的要动家法,但二人私下说过话后又忽然转变了态度。她去问时爹并未多言,只说稍安勿躁。
但转眼魏淮昭又惹了命案下狱,刑部的人更是处处阻挠。爹让她先在此附近盯着,待他面圣回来后再议。
魏槐晴才在此耐着性子。
虽然她从小不拿他当兄长,但魏家人岂能任他人随意算计污蔑。
只不过因为齐阳伯府那桩事,魏槐晴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楚筠。
楚筠也看见魏槐晴了,见她迟迟没上前没出声,便先喊了声晴姐姐。
吴大人已前去交涉。刑部与大理寺皆管刑狱,常年制衡下无论如何也不好明着阻挠大理寺办事,既然只是探视便松了口。
见吴大人示意,楚筠伸手拉住魏槐晴道:“晴姐姐,不如我们先进去吧。”
不管事实如何,本就与她没有关系的。
魏槐晴嗅到里面隐隐透出的血腥气,点头道:“好。”
……
在进了刑部大牢后,楚筠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地方关押凶恶,掌管刑杀,是极可怕的地方。
她还是第一回踏入这样的地方。
魏槐晴一心想快些见到人,疾走了几步后意识到楚筠还跟在身后,回头便瞧见了她泛白的脸色。
她忙道:“不舒服还是别进来了。”
楚筠握在身前的手已出了汗,胸脯起伏深吸了口气,又因这儿的潮锈腥臭而皱眉。她逼着自己忽视掉脚边那道道或鲜或暗的血渍,摇了摇头。
她好不容易来了,总得见到他。
楚筠看着二人道:“我没事的,也不、不怎么害怕的。”
魏槐晴一把抓住她手,点点头。
狱卒在前带路,很快便到了魏淮昭的关押之处。
吴大人向着两位姑娘示意后,便停在了原处。他往里看了一眼便皱眉道:“人既已关押在牢,为何还铁索捆缚?”
狱卒只低着头道:“我们也是听令行事。”
魏槐晴当先入内,脸色犹如她私库里的剑戟一样铁青,喊道:“魏淮昭!”
在她身后,楚筠的裙角擦过脚下杂乱草藤上沾染的血渍,停在了魏淮昭的面前。
牢中之人不见他往日神色,捆绑而立垂首闭目,里衣之上则是道道鞭痕血迹。看起来既吓人又可怜。
楚筠看清后不由得连呼吸都滞住了。
闭着眼的魏淮昭起初察觉到有人靠近,很快又听见了魏槐晴的声音。眼皮微掀,却意外见那一角熟悉裙袂先入了眼帘。
魏淮昭愣住:“楚筠?”
楚筠一路忍着不适惊慌,到这会儿终于见到了魏淮昭。
多日的万般委屈,难过不安,和踏入此处的害怕齐齐涌了上来,眼眶里顿时盈满了泪,断珠似的一颗颗往下坠。
她抬手一扔,一块绢布跌落在他面前,摊开了半个角,又被魏淮昭身上滴落的血渍沾染,晕开出一团红梅。
她哭道:“魏淮昭,我不要喜欢你了!”
37
魏淮昭抬眸时, 便直直撞进她红彤彤的眼眸中。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前世今生两重景象交叠在一起,叫人分不清真假。
但他瞬间又勾动唇角,知道眼前之人确是楚筠。
因为前世的楚筠, 不会说这句话。
前世的她并不喜欢他。
他只是没想到, 即便这一世已截然不同, 哪怕他有过提醒, 她竟还是来了此处。
“傻姑娘,你怎么来了?”魏淮昭的视线落在那夜留给她的字画上面, 摇了摇头。
自回京后,他便隐约察觉有什么人暗中盯上了楚家。
在齐阳伯府,他受乔穆彤设计时,顺势起了一念, 可让楚筠暂且免于当下的风波牵扯。
只是事起仓促, 他来不及同她说,楚学士已一怒之下退了两家婚事。
何况重生一事天方夜谭,他要做的事本就难以与人明言。若细说起来何尝不是匪夷所思,牵扯重重。
以身作饵,自是因为他胸有成算。只是重来一世,每踏一步都可能生出新的变数,他没有十成十的把握, 也就不愿让楚筠知晓那些阴暗的腥风血雨。
她胆子小。
只在偷偷去看她时,留下了那截绢布。上头所留之意, 就是希望她信自己这一回,这几日乖乖待在府中, 无论听闻何事都当作不知。
待京中的大事了结后,他会与她当面解释。
可楚筠还是来了此处。
魏淮昭心道, 大概她从不曾对谁如此恼恨过,竟是连害怕都顾不上了。
楚筠并不想哭,可又忍不住泪,透过朦胧水雾的视线不时落在他的身上,又皱眉闪躲。
魏淮昭看出楚筠是在担心他,嘴角又不禁上扬几分,实话说道:“没事的,小伤且算不上。”
此处毕竟是刑部所在,而他们定又得了季国舅的口风,这不过是入狱必经的见面礼罢了。
虽说瞧着吓人了点,但还没有爹的那手鞭子有劲。
楚筠已顾不上找帕子,抬起袖子使劲擦了擦不听话的泪,吸着鼻子瞥开了目光:“我又不在意。”
魏淮昭点头,柔声道:“嗯,你不在乎。是我在乎,担心你瞧了会害怕。”
魏槐晴此时脸色好不了一点,魏家人不怕血不怕伤,但哪能任人如此污蔑折辱。
若不是魏淮昭示意她近前,她已想去找人算账了。
她附耳过去,听魏淮昭说了几句,眉头越蹙越紧,眼中却渐露疑惑。
魏槐晴看了看他。
魏淮昭冲她点点头,然后道:“带楚筠离开吧,护好她。”
魏槐晴心道这不是应当的么,并适时提醒道:“你别忘了,你们那门亲事可都退了。”
楚筠虽见到了人,可还没说上几句话,狱卒就已在催促。
魏淮昭并未多言,只说这里太脏了,让她尽快回府去。
他同她说话时,笑意神色一如之前。楚筠沉默下来,对上他的视线静静看了好一会儿,才点头说:“好。”
虽没从魏淮昭口中听到什么解释,可楚筠原本惶惶焦躁的心却不知不觉安定了下来。
她此时已不想再问齐阳伯府的事。虽不懂他究竟要做什么,但还是如同看清绢布时那样,决定信他的。
狱卒再次催促,请了吴大人和两位姑娘从刑牢中离开。
脚步声远离后,此间牢狱再次陷入沉寂中。
待人都走后,狱卒吴旗一手端着饭菜,一手解开了牢门的锁扣。进来放下后,就凑到了魏淮昭身边好奇嘀咕道:“魏大公子,刚刚那楚小姐就是你未过门的媳妇啊?哦不对,现在已经不是了。不过原来这楚姑娘竟生得如此娇美。嘿,我以后也想娶个这么漂亮的媳妇!”
已阖眼的魏淮昭抬眸瞥向他道:“送了什么饭菜来?可有你的舌头下酒?”
虽是玩笑话,可吴旗听来不禁后背起了身凉意,赶忙道:“没有没有,是小的失言。保证再不乱说了。”
魏淮昭是真将那楚姑娘搁在心尖啊,他随便调侃一句都不成。
他怕魏淮昭记他一笔,于是转了话头问:“我说魏大公子,你还打算在这刑部大牢待几天啊?”
“你该不会是真遭大事没法子出去了,要没命了吧?可别啊,我还等着您之后提携提携,我好做我的副牢头呢!”
魏淮昭轻哼一声:“副牢头?你就这点出息。”
前世刑部人称鬼面判官的副牢头吗?
吴旗眼珠一转,呵呵笑道:“怎么,难不成还能当个牢头?”
“办你的差事去,少来聒噪。”
“好嘞!”
从刑部出来之后,魏槐晴解开一旁拴着的马儿,翻身上马后便说要先送楚筠回府去。
楚筠还在想着方才之事,听见晴姐姐执意说要送她,也就没有拒绝好意。
而且她今日出来跑这么一趟,都未与爹娘知会过。眼看天色不早,怕他们知道了担心。
待几人都离去后,不远处的宋誉收回视线,说道:“看来,我们暂时无需想办法进去见魏兄了。”
魏淮昭被刑部扣押后,情形不明。宋誉正在此和莫重旻商议法子时,便看见了魏槐晴等人。
从她们脸色上看,至少魏兄目前无恙。
莫重旻则疑道:“那楚姑娘不是与魏兄退婚了吗,怎么还会前来?没想到平日里瞧着娇滴滴的,今日竟连这种地方都敢进去。真了不得。”
宋誉正皱眉思索着,没搭话。
且不说魏兄究竟是不是失手推了赵蟠,害人摔死。就说此事一夜之间能闹如此之大,刑部更是明显得了授意要在暗中动手脚,这桩事明摆着就没有表面上瞧来的那样简单。
要知这刑部上下背里可都是季家的人。
如此针对,如若不是季常斐终于得知是魏兄折了他的腿,在蓄意报复。那恐怕就是他们想借此事生些更大的麻烦。
宋誉突然想起,之前闲聊时魏兄似是提过一句,让他赴任之前多留府中少些走动。
此时想来觉得这话古怪,于是问了莫重旻:“魏兄此前可有提醒过你什么?”
莫重旻纳闷摇摇头道:“似乎没有吧?”
“不过虽说不清楚什么感觉,但我就是心这里慌慌的。”莫重旻按了按胸口,忽然一顿,一拍脑门想起来了。
他将刚摸到的一个锦囊从怀中拿出,说道:“之前同魏兄喝酒时他顺手塞给我的,还说务必只能在这两日内拆看。哎哟我怎么给忘了!”
“你说魏兄他难不成早有预料,给我的就是能破局此事的锦囊妙计?”莫重旻顿时兴致大起,三两下拆开后从里头抽出一张绢布来。
莫重旻还纳闷魏兄何时如此谨慎了,竟连怕水的宣纸都没用,然而看了两眼后笑容褪去,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宋誉一把扶住他,看过来问:“怎么?”
莫重旻慌忙将绢布胡乱揉做一团塞回怀里。
“没事。不过我突然有了急事,要先回府。”莫重旻不再多说,转身疾跑而去。
定威将军府外对街,徐朔不时抬头张望,不时来回走动,直到看见纵马而来的身影才急忙跑上前去。
魏槐晴一扯缰绳,马儿差点人立而起。她看清马前人影骂道:“徐朔?你不要命了?”
他齐阳伯府办一场满月宴,却坏了他们两家好好的一桩喜事。魏槐晴现在看见徐朔就来气,抬手高高扬起马鞭抽去。
徐朔并未闪躲,马鞭在他脚边一寸落地,抽出深深的痕印。
他一口气说道:“府上查明,那日宴席乃二房下人与外人串通,已严罚惩治。当日之事,齐阳伯府愿出面作证,必定会给予交代。”
自宴上出事之后,他数次想来见魏家人,尤其是她,可魏家闭府,始终未能见到。
徐朔正色道:“魏姑娘,眼下赵蟠一案,可有什么我能做的?”
魏槐晴看了看他,问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齐阳伯府的意思?”
徐朔道:“皆是。”
魏槐晴送完楚筠回来,时辰已不早了。果然府内下人看见她后小跑过来,说老爷已回府。
她下马将绳递给下人,道声有事便入了府。
徐朔眼看着她身影消失,叹了口气。
莫重旻回府之后,就直往父亲书房奔去,动静之大脸色之差,将瞧见的人都吓着了。
书房门砰得被撞开,莫老爷吓了一哆嗦,心口都麻了。他见是儿子,顿时指着他气骂道:“怎么如此莽撞,你的礼数呢?没看到为父正有要事,给我滚出去!”
莫重旻咬着牙上前问:“什么大事?”
“篡位谋逆的大事?”
莫老爷怔住,甚至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你在胡说什么?”
莫重旻却反问:“当真是胡说吗?”
莫老爷见儿子不似玩笑,心口突得一阵猛跳,抬起的手都僵硬了。他急忙让身边的俩心腹出去,起身过来,不死心地问:“我的儿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父亲可知自己在做什么?你们想推举瑞王,说皇上伪造了先皇遗旨,甚至还备有私兵,可对?”
“打算什么时候行事?今夜对吗?”
“参与谋逆的又有多少位大人,岳高海岳大人?褚泽褚大人?还有……”
每说一人,父亲的脸色就苍白一分,莫重旻的心也更跌落一截。
是真的,魏兄所言竟都是真的!
“爹,那可是要抄家灭族的!”
莫重旻怎么也想不到爹竟敢参与谋逆,一旦事败,莫府上下多少条人命!
“不会的!只要事成,可是泼天的荣华富贵……”莫老爷喃喃后退,撞倒了桌上一叠册子,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拉住儿子问,“你是从何得知的?”
他们行事何等谨慎,可谓万无一失,如何泄露的?
莫重旻摇摇头道:“魏兄告诉我的。爹,你们的暗中行事,就连魏淮昭都一清二楚,那么皇上呢?”
父亲参与谋逆,他作为儿子都被瞒得毫不知情。莫重旻也不知魏淮昭是怎么得知的,提前告知究竟是魏兄顾念情义,还是皇上的授意?
莫老爷脸上血色尽褪,嘴里喃喃着该怎么办。
“爹,还来得及。”莫重旻想着魏兄给他所留的字迹,说:“我们立即入宫,去面圣。”
趁眼下还未动手,去见皇上自述罪责,将逆党的所有谋划托出,或还能将功补过。
莫老爷早已吓坏,听儿子所言连连点头,喊人备车。
得赶紧的,赶在宫门落钥之前。
莫家车夫将马车赶得飞快,可仍旧晚了片刻。正这时,一禁军装束的年轻侍卫前来,带着二人径直入了宫。
他说道:“等你一日了莫公子。若再不来,我可难办了。”
此人面生,莫重旻心中疑惑,压着声问:“阁下是?”
对方道:“这不重要。不过是依魏公子的意思,来送你们去走一条生路。”
“姑娘,早些歇吧。”凝竹收拾好床褥后,来了楚筠身边。
姑娘白日里为那魏淮昭的事左右奔波,肯定乏了,甚至还去过那种地方。刑牢里能有什么干净的,可别因此惊了神。
楚筠正想着魏淮昭的事,经凝竹提醒点了点头。
既然已经决定信他了,那自己在这儿多想也没有什么用。
这几日楚筠都没怎么睡好,此时心里虽仍有着不安,但难过烦乱的心绪淡去,乏累涌上来后,沾着枕头便入了梦。
滴答。
耳边是什么水珠砸地的声音。
楚筠在梦中打量周围,发现这儿竟是刑部大牢?此时在梦中不必强撑,她瞧了眼牢中的鲜暗血迹,忍不住害怕地闭了眼。
很快她又听见了脚步声,甫一抬眸,竟然看见了自己。
是梦见今日了?可梦中的自己似乎又有些不同。
至少她穿得定不是这一身衣裳。
眼前人影从面前走过,楚筠迟疑了许久,还是没有跟上去。
远处牢房中隐约有熟悉的声音传来,可察觉到是梦后,楚筠便不想被困在这种不适的地方了。
凝竹守着夜,发现姑娘似乎睡得不太安稳。便让杏柳去取了安神香来。
这香是魏淮昭所赠,楚筠前几日即便睡不着也不想用。杏柳原本也想给扔了,但好歹是出自袁太医之手,没舍得。
将安神香点上后,杏柳候了一会儿,见姑娘气息平稳,眉头也舒展许多,才放心离去。
尽管这一夜外头的风声很大。
楚筠一夜无梦。
38
这一夜, 京中有不少人都难以安睡。
长街上马蹄声来往繁杂,盖过了更夫的声音,于夜间听来尤其清晰。
不少府宅前一刻还宁静着,下一刻便被人带兵上门抄没。
像极了皇上刚登基时的那一阵子。
但更多的人却是晨起后才得知, 昨夜瑞王一党竟敢谋反, 起私兵逼宫夺取皇位。
听说那些逆党是子时动的手, 而待天光微亮时,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所有参与谋逆之人除去就地诛杀的,已尽数扣押。
楚筠沉沉睡了一夜醒来后, 便听到了这样的大事。爹更是天未亮就与祖父去往了宫中。
这时再去回想魏淮昭让她乖乖待在府上的话,仿佛他早有预料一般。
楚筠怎么也想不到,短短几日,竟还会牵扯到谋反这么严重的事。那魏淮昭呢?他此时可还在刑部牢狱中?
姑娘问起这个, 凝竹如何会知道。但见她忧心忡忡的, 杏柳只好说道:“奴婢这就去打听打听。”
约莫不到半个时辰,楚筠就见到杏柳回来了。
她面上带着几分喜色,一回来就迫不及待说道:“姑娘,今早京中就已传遍了,满月宴那日的事原来是魏卢两家的谋划,那日众人所见本就都是假的。”
这就说明,魏公子那日什么都没做, 也没对不起姑娘!
楚筠突然间听杏柳说了一大段,还有些困惑, 疑道:“当真?”
杏柳精神奕奕道:“当然是真的!皇上都下旨赐了赏,这都是那宣旨的公公在平怀侯府外高声所言, 不知有多少人都听到了呢。”
“没出一个时辰,这事就已从城南传到了巷北。那日就是逆党想要拖魏家下水的阴谋, 坏掉魏公子的名声,再坐实他之后杀人的污名,借机拿捏了军营兵马和宫中禁军,他们才好谋逆篡位呢。”
“魏公子察觉后将计就计,故意演给参宴的那几个逆党大臣看的。如今谁不知魏家忠君,为查逆党不惜自污蒙冤,大功一件。这都是皇上亲自命人传的话,谁敢有异议啊?”
杏柳正说着,又有些好奇道:“还有夸我们楚家高义的,毕竟牵连了好好一桩婚事呢。难不成那时老太爷也知情?”
当时不提,也许是怕泄露了风声?只是心疼姑娘难过了几日。
虽然楚筠与祖父没那么亲近,但也看得出祖父大概并不知情。
骤然之间发生了那么多,牵连甚广,连魏淮昭都万般谨慎,事前不敢同她多言。
楚筠心想朝廷的事还是别去深究了吧。
她道:“既然这是皇上亲口说的,哪里会有错。”
杏柳笑道:“姑娘说的对!”
朝廷的事,想深了杏柳也不懂,但不妨碍她高兴。
先不说那原本的婚事该怎么办,至少姑娘无需再受那些闲言碎语烦扰了。事实摆着呢,谁敢去质疑圣上。
凝竹泡了一壶香茶来,忍不住说她:“我看你以后若出了府,还能说书为生。”
杏柳摇头:“我要一直伺候姑娘,才不出府呢。”
“那魏,魏公子呢?”凝竹连骂了人几日,好险才改了口问道。
自顾自说了一长串,却连姑娘交代的事都忘了说。
杏柳忙道:“问了问了,说是昨夜就被皇上召入宫了。”
……
“让开,本宫要去见皇上。”皇后再一次下令,可奉命在此的侍卫们无动于衷,仿佛全然听不见。只当头的小太监笑呵呵请她回去歇着。
谁知逆党有没有清剿干净呢,皇上也是怕皇后遇了危险。
皇后被身边宫女劝回殿内,气恼之下扬手砸了一地的珠簪。
她被软禁了。
季国舅早与皇后提过,朝中有一些老臣不安分,不知从何得知,怀疑遗诏有异。因而兄长决定借他们的手搅搅浑水。
除了多番与他们作对的世家,占着紧要官职的大臣外,他们首要盯上的就是魏鳍手中的禁军。而魏鳍此人除去他长兄一家,也并无软肋。
只是皇上昨夜刚清算完瑞王逆党,这便禁了她的足。皇后猜测是兄长那边行事出了纰漏,格外心慌。
不过她这里的消息出不去,外面的各种动静倒是没有刻意瞒着她,包括圣上的传旨。
谋反失败那是必然。就那群老臣撺掇一个毛还没褪尽的瑞王,不过痴心妄想。可兄长本想趁机将魏颂等人都诬为逆党,眼下却都全然无恙,显然他们是被魏家摆了一道。
宫女们知皇后恼怒,低着头悄然收拾起一地珠翠。皇后一眼看去,落在一个砸坏了的漆黑描金木盒上。
里头是原本让人随意凑的几件首饰,好当个见面礼送给楚家那姑娘的。
她早先便与兄长说过,那楚梁易看似年老淡泊,偏又很会坏事,他们安在翰林的人屡屡被他寻到错处。既然魏家对那楚家独女也格外上心,何不借瑞王一党谋逆之机,既能将魏家拉下水,又能毁了楚梁易,一石多鸟。
皇后原本打算,找个由头将那姑娘召进宫来留上几日,兄长则派人从军营那边入手,将魏家谋逆的“证人证据”安排妥当。逼他们不得不认下。
谁想竟出了齐阳伯府那事,魏楚两家退婚。之后她那好侄儿又阴差阳错脏了魏淮昭一条命,直接将魏颂的命门捏在了手里。
被这一打乱,因而也没再顾得上楚家。
皇后不知兄长那是何情形,此时更愤于多番拉拢的平怀侯府竟早在暗中与他们作对。
枉费了她花在卢家子女及那乔穆彤身上的力气!
季国舅此时哪里顾得上皇后。
在他们眼中,只有魏颂和魏鳍才值得留意,魏淮昭不过是个狂傲无边的小子,又怎会想到竟反被他设了局。
他所有派去暗中匿藏“逆党证物”的人全都没有回来。他用的人是死士,但眼下尚不知是否有活口被擒。更不知人是不是到了皇帝的手里。
至于派去以魏淮昭性命要挟魏颂,暗中往魏府转移证据之人,支开魏鳍后安插进禁军的人手,更是全都被拿下,视同逆党一起关押进了大牢。
好在他一贯谨慎,所用人手借的也是瑞王一党的身份。只要自己不认,仅凭这些还动不到他季家筋骨。
倒是那原本死去的赵蟠,一夜之后竟活生生的出现在宫里,同赵老儿在御前指认当日是季常斐对他痛下杀手。
季国舅被魏家算计本就恼怒,险被那逆子再气个半死。
连人是死是活都分不清,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
平怀侯府。
乔穆彤自从那日算计了魏淮昭后,不仅一切没有如她设想,反而被罚跪禁足多日。
此时仗着有几分武力,强行推开阻拦的下人冲出院子,却被前来的卢磬喊住了。
她看向卢磬疑惑不解地再次问道:“圣旨,真是这样说的?”
卢磬道:“是。”
她摇了摇头:“可这不对。”
话音刚落,卢磬的身后便传来含着怒气的年老声音:“那如何才对!”
老夫人拄着拐走了过来,被卢磬上前搀住。
自乔穆彤回京,老夫人对她可谓溺爱,这是第一次见她如此动怒,当即傻眼在原地。
老夫人因见她多年在外可怜,才希望尽力补偿一些。
此时回想只后悔宠她太过,使家中孩子心生不满,还险些给侯府惹来祸事。
六丫头虽说自己没想真的害她,只是想要吓唬她,但用此恶劣手段回来后便受了惩罚。她更是出格,若她母亲还在世不知多少寒心。
对外虽有圣上恩赏,保了侯府颜面。但他们心知肚明,此事是乔穆彤因私心蓄意设计,与所谓外戚一党,或是谋逆之案全无关系。
魏家既然能让皇上相信,那只是为了蒙蔽逆党而合谋的一场假戏。
那自然也能让皇上怀疑平怀侯府实为谋逆一党,或乔女所行之事实为牵扯皇家禁军兵权,犯上作乱。
各世家要在朝中立足,多少都有些不为人道的小手段。又怎么会愿受重重查审。
魏家此番立了大功,而他们惹怒定威将军府在先,这事如何了结,全看魏家如何决断。
或者说,全看那魏淮昭的一句话。
想到魏淮昭此人,老夫人干皱的眼皮遮掩下划过凝重畏忌。
平怀侯已与老夫人说的很清楚,她这般岁数也看得透。这少年年纪虽轻,但万万不可得罪。
在此之前,侯府只知魏颂这儿子得过皇帝几分看重,但还真未将其放在眼中。
原来他心思手段之厉,连逆党外戚都不惧谋算,得圣心之深,轻易便能请来皇上一道圣旨。
倘若他背后早有皇上授意,就更不可深想了。
乔穆彤是多不知死活,招惹了一个这样的人!
正是因为她,侯府今后再不能事不关己,不仅彻底得罪外戚一党,明面上还成了冲在最前的那柄刀子。
知道是被魏淮昭算了一道,又能如何?不得已欠下魏家一个大人情,还得谢他一句手下留情。
老夫人虽话语斥责,但也言明了利害。乔穆彤听后久久回不过神来,只觉得老夫人口中那人格外陌生。
她对魏淮昭有意,是因身份样貌,亦是不甘。可原来,她自以为了解的,从来不是那人真正的模样。
再回忆那日魏淮昭的神色,她只觉周身寒冷,感到可怕。
一想到自己险些将整个侯府拖下水,怕是连死了还不知道缘由,乔穆彤的身子便不受控地发抖。心口阵阵钝痛时,她忽然想起当日听到的忠告,要她小心心疾再犯。
……
“那个摔死的赵公子其实还活着呢,还说他是差点被季常斐害死的。就是曾对姑娘不敬的那个季家的登徒子。”
“赵老太傅之前一哭二闹三撞柱地闹,知道自己冤枉错了人,赵公子是险些死在季三公子手里的,总不能就当无事发生回家养病去了吧。他现在赖在宫里,死活要让季国舅给他交代呢。”
“原来咱们府上也不干净,抓了瑞王逆党才知,常来府上送菜那个陈叔,还有姑娘外院新入府那个翠翠都有问题,怪吓人的。”杏柳说着便凑近了楚筠道,“但魏公子说极可能不是逆党,而是季国舅的人,只是不得实证才如此对外说的。”
“还有刑部抓了魏公子后滥用私刑,说是逆党逼宫那夜被召进宫时,浑身都是伤。皇上见了大怒,下旨彻查,今日几乎撤了刑部上下所有人的职呢。”
凝竹听到这后想起来,那个前来说亲的宁公子岂不是才进的刑部就被撤职了?还挺倒霉的。
杏柳则掰着手指说完,邀功道:“姑娘,奴婢记性好吧。”
她说的这些,哪是外头能听来的。
都是魏公子派了身边人来,一桩桩一件件细说的。至于魏公子,则说他被皇上一直留在御前处理逆党之事,忙得不眠不休难以得空。
楚筠听后,耳边只留下了那句“浑身是伤”。
她去牢中时,虽然没敢多看,但似乎也只见到了鞭伤。难不成他身上还有其他的伤么?
“他真受了很多刑?”
“这,奴婢不知。”杏柳愣住了,那小厮也没提这个啊。
见姑娘有些担心,她忙道:“魏公子既然早就察觉,将计就计,这几日还被皇上留下忙着做事,应该没事吧。魏公子说他一抽出身,定立马来见姑娘。”
楚筠抿了抿唇心想,她才不要见他呢。
宫中。
瑞王逆党皆已处刑,而魏淮昭因刑部之事又熬了一夜后,终于得了皇上恩准,放他离去。
从殿内退下时,他望了眼明耀的日光,无奈摇了摇头。
他深知皇上是何脾气,他对于自己在此事中动的小心思并非不知,只是不介意。
其实在小事上,皇上一贯大方,但毕竟是帝王,即便看重,也少不了敲打。
估计是看出他心急,才故意一直拖他留在宫里如此差使。
守在殿外的公公见了,几步上前道:“魏公子,奴婢送您。”
魏淮昭的视线正好落了过来,微微颔首抬步。
虽然不过随意一眼,但那小太监却感到一股很强的威压之感罩了过来。
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贵人,他又是自小入宫,如今在皇上这儿伺候的,可还是不自觉心中一哆嗦。
他有些恍惚,一瞬间竟觉得眼前这人,仿佛是哪位沉浸官场多年杀伐决断的权臣。
哪还有以前所闻那点叛逆轻狂的影子?
小太监顿时更加谨言恭敬。心想朝中多少大臣,圣上此回却如此重任魏淮昭。即使暂未授实权,也不过是早晚之事。
皇上甚至将他所戴扳指都赐了,那可是一次如君亲临的恩赏,这不是帝王心腹还有谁是呢?
魏淮昭正在琢磨,他是先回府换上一身她喜欢的,还是直接先去楚府为好。
虽然此事已算了结,但他在京中却也留不了两日了。
前世魏家被谋算牵连,去往漠北驻守。而那时胡人已在暗中谋夺大凌边关疆土,半年后大举来犯。外敌凶猛,未占先机,这仗打得十分艰难,大凌也折损了众多将士。
这一次他已将所查奸细一事全呈与皇上,魏家接下了旨意出征边关,尽早部署攻其不备。
这一仗躲不了,只有尽快解决外敌忧患,他方能安心地早日回京。
至于季家经此断臂,一段时间内必然能够安分些。
季国舅着实是个狠人。皇上和他为削去外戚势力,才刻意将赵蟠与刑部都一同牵扯进谋逆案中,意指他党同伐异。季国舅为撇清季家诬陷谋逆之举,说这仅是季常斐因私仇一人所为,并先一步动手处置杀了季三。
他亲自去看过,季三确实死了。虎毒尚不食子,他这亲儿子说杀就杀了。
季家能有今日,本也不指望着一夕撬动。别的尚可辩驳,但他在刑部遭了“重重折磨”可是属实。魏家立此大功,又将为国征战,于公于私皇上都将替他讨还公道,以作安抚。皇上早想彻底清理刑部上下,这就是最好的时机。
既然皇上缺把刀,魏淮昭当然能以身作饵替他递上。
前世回京后累经多年才一步步踏出来的权势,再一次被他牢牢握在了手中。
魏淮昭出宫之后,走了两步又忽然停了下来。
他如今的一举一动都受到旁人留意,宫门守卫还以为有什么吩咐,看去时却见他冷漠的脸色忽然转变,瞬间柔和下来,还添了几分笑意。
他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一辆停着的马车上。
楚筠原本说是出府透气,却不知不觉让车夫停到了宫门外。马车停了小半时辰,在车夫的再声询问中都打算回府了,可没想到掀起车帘最后看了一眼,却恰好与刚出宫的魏淮昭对上了视线。
楚筠一愣,立即就松了手。
多日来,魏淮昭不是对着皇上和长公主,就是那些个逆党死士。好不容易能看一眼心念着的姑娘,就见她跟兔子似的躲了起来。
魏淮昭眼中无奈,亦心感自责。他走向马车后,抬手在窗边叩了叩,唤她:“楚筠。”
见马车内毫无动静,便又问道:“楚姑娘在此,可是在等我?”
楚筠下意识回道:“才没有呢。”
说完便气恼地咬住了下唇。
魏淮昭又在马车旁说道:“我来与楚姑娘赔不是。惹你害怕伤心,或打或罚都任你处置。”
楚筠听见了,沉吟了半晌还是说道:“那你就别来与我说话了。”
与魏淮昭相识以来,楚筠现在说话可最是硬气了。
即使她都已经明白,也理解此事凶险难料,可也还是生着他的气呢。
哭了好多回,浪费了好多好吃的糕点,不想轻易原谅他。
不过说完这话后,她等了一会,也没再听到魏淮昭的声音。
楚筠坐在车内,捏着指尖眨了眨眸子,歪着脑袋仔细去听外面的声音。
可外头悄无声息的。
魏淮昭?
她忽然有些忐忑,莫非他真走了?
楚筠气鼓鼓地伸手掀开了马车帘子,探出头去,却不想魏淮昭还立在原处,并未挪动一分。
她生生止住了险些磕上去的脑袋,怔怔撞进了他深邃含笑的眼眸之中。
39
魏淮昭静静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姑娘, 见她虽气呼呼的,可颇有精神,气色也好,想必这几日有在好好用膳歇息, 欣慰地暗松了口气。
楚筠此时与他贴得近, 怔愣片刻后反应过来, 便默默移开了视线。
其实她更想往他身上仔细瞧瞧的, 可察觉到脸颊似在不受控制地发烫,又慌忙退了回去。
魏淮昭抬手, 挡住了复又垂落的帘子。
落在她这儿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楚筠忍不住说他:“一直看着我做什么呢?”
魏淮昭却道:“可你都不许我与你说话。”
话落就见楚筠状似凶恼瞪了他一眼,后又自顾自地小声叹气,眨着并不含几分愠色的水润杏眸打量着他。
“你在牢里的伤……”
魏淮昭一笑, 挺直了身姿给她瞧:“安然无事。筠妹妹原来在担心我?”
楚筠小声道:“谁要担心你呢, 我回府去了。”
她正要喊车夫驾马,却忽听魏淮昭淡淡说了一句。
“楚筠,我将随爹带兵前去漠北了。”
这消息太过突然。楚筠听后愣神了好一会儿,顾不上许多,皱着眉头问他:“边关要有战事了么?什么时候走?”
“后日。”
竟然这么快?
难怪今日魏伯伯说要向爹爹赔酒致歉,可又因实在抽不出身,将爹请去了军营相见。
楚筠心想着, 魏家既为武将,守卫疆土理所应当。
她又不关心他去哪儿。
心中虽如此想, 可却难掩神色中的闷闷不乐。
“此一去恐要一年半载的,你可愿来送我?”
楚筠赌气道:“亲事可是退了呀。魏淮昭, 我与你可没有关系了。”
“嗯。”魏淮昭轻声应了,但还是问她, “那你可愿来送我?”
楚筠的面容隐在了马车暗处,声音细软几不可闻:“才不去……”
魏颂接到旨意后就忙着整饬兵马,两日后大军出发,长公主代皇上亲自来送行。
宋誉来送魏兄时颇感唏嘘。此次莫家牵扯进了谋逆案,好在最终得以保全,莫老爷被罢了官后一家人早已离京回了祖地,而他将赴陈州,也不知下次再见二人是何年何月了。
时辰一到,夏文棠随着魏颂先行。
人都走后,四下就显得尤为宁静。魏槐晴见时辰也不早了,魏淮昭还站在山坡上独自等着呢。
她正想上前劝他跟上,忽见楚筠的身影由远而近的映入了眼中。
魏槐晴这便笑着遥遥冲她挥了挥手,驾马向着爹娘赶去。
楚筠的马车出了城门后竟坏了车轮,因为小跑了一段路,此时面容瞧着红扑扑的。
而一见到魏淮昭后,一双眼眸也跟着红了。
魏淮昭原本的冷峻神色瞬间化去,几步上前扶住她道:“慢些,小心摔了。”
楚筠抬眸看着他,平复了一下起伏的气息,才开口说道:“我还当你走了呢。”
话语轻软,听来有些许委屈。
一路上着急赶来时,楚筠早已忘了气他。一想到魏淮昭此次一去,不知究竟何时才会回京,心中只余深深不舍。
魏淮昭笑了:“还没见到你,我不会走的。”
楚筠忍着泪心想,她都这般难过,他倒是还能笑。
她认真叮嘱道:“魏淮昭,战场凶险,你定要小心,不可逞强。早些安然回来。”
魏淮昭点点头,正色道:“嗯。不回来,又该如何亲自去求娶你呢?”
“楚筠,其实皇上说过想为我们赐婚,但我暂时谢拒了。圣上赐婚岂容反悔,可倘若我此战未回,那你该怎么办。”
即便他重活一世,又握有很大的成算,可战场毕竟不是儿戏,其中的危险残酷他再清楚不过。
万一他当真失手,再回不来,又如何愿见她为自己守寡。
楚筠怕涌出的泪会模糊视线,看不清他。可听到这话,却再也忍不住了。
她气道:“你别说了。哪有你这样的,出发前也不说些好的话。”
魏淮昭伸手擦去她眼角湿润,唇角微扬:“可我还有更不好听的话说。”
“楚筠,除非我战死了,否则不许搭理旁的男子,也不许你答应任何人的求娶。”
前世这仗耗了太久,他哪能让她等这么久呢。
为了早日回京娶她,他会竭尽所能。
楚筠抬手捂住了他的嘴:“确实很不好听,还不讲道理。”
魏淮昭笑着屈指,轻点了点她的脑门。
“不哭了,我的筠妹妹。”他从身后拿出了那副兔子面具,动作轻柔地戴在了她脸上。
那夜从她院中离开时,在墙角的废弃杂物中看到这面具,因而拾了回来。
楚筠藏在面具之后,泪水却更肆无忌惮了。
魏淮昭掩去了眸中的万般缱绻,只说了一句。
“走了。”
“嗯。”
楚筠抬手扶住了面具,轻声应道。
……
转眼之间,离瑞王谋逆之案已过去了近两个月。
京中紧张戒严的氛围早已逐渐散去,朝堂之中虽少了一些身影,但也多了不少新面孔。
这京中高门世家间的暗中角力,还是显露了新的局面。
魏家才立了大功,正是最得圣心之时,却举家去了边关驻守,这也实在是意想不到。
如今人既不在京城,各方当时对魏淮昭的忌惮揣度,诸多想法,也随着时日流逝逐渐按下些许。
杏柳刚替姑娘将送来的新裁衣裳都收拾好,就见凝竹拿着东西进来,问道:“凝竹姐姐,又有给姑娘递的帖子了?”
凝竹将这几个帖子同之前的收在一起,摇摇头说道:“若这么多帖子都去应邀,姑娘岂不要累坏了。”
这段时日,往府上递帖的各家夫人小姐比以往更多了。甚至有些人与楚家从未有过走动,以前可不觉得他们有那么在意姑娘呢。
不过凝竹只需将其收好,等姑娘回来自己查看便是了。
自魏公子离京之后,姑娘就不怎么爱出府,前一阵子也只应了程嫣夫人的帖子。
今日则是因云宁殿下所邀,才难得出门去了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外,楚筠正从云宁派来接她的马车上下来。
殿下身边的姑姑昨日前来,说倘若她这些时日得空,便想邀她多去长公主府。
楚筠问起,得知竟是小郡主主动说想要学琴。她听后还觉得纳闷。明华郡主?她怎会突然想要学琴呢?
不过既然是云宁殿下的意思,她自然是应下了。
入府之后,楚筠听侍女说云宁殿下进宫未回,明华郡主则正在花园中喂鱼,遂由她带路直接去找了小郡主。
这一路过来时,她还意外瞧见了空华寺里的那只小狸奴。小猫儿如今养得大了许多,正在廊下慵懒地舔着毛,见她经过还好奇地盯着她瞧。
明华郡主蹲在池边正感无趣,得知楚筠来后顿时就有了精神,忙跑来喊道:“楚筠姐姐!”
楚筠被她拉着往亭子里去,心想许久未见,小郡主还是如此有活力。
侍女奉上茶点后远远退去。
楚筠见亭中连琴都摆好了,于是问她:“听说小殿下想学琴?”
明华郡主使劲摇头:“不想。”
“可我更不想再听那两个夫子念书了。一个胡子有这么长,一个拿起书就不会笑。楚筠姐姐,你不知道我有多可怜!”
“本来夫子们还要来的。我就跟母亲大人说,想和你学琴,没想到她答应了。”
楚筠恍然,原来如此呢。
明华边说边将几盘糕点推到她面前,乐滋滋道:“楚筠姐姐,这是特意让御厨做的,你肯定喜欢吃。等会儿我再带你去看我新养的几条锦鲤,可漂亮了。”
楚筠笑着问她:“那小殿下何时学琴?”
明华趴在桌上,摆摆手道:“别提了吧,多扫兴啊。”
在小殿下的执意之下,楚筠只好先用了茶点。
在明华打算去看锦鲤时,长公主和驸马都从宫中回来了。
楚筠向二人行过礼,就听殿下提起了今日收到边关消息一事。
她听到时心头瞬间一动,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云宁瞧着似在与驸马闲谈,手中却取出几封信来,假意摇了摇头道:“军报之中还夹有私信。有些人啊,竟还要劳本宫来替他送信。”
见楚筠视线落在她手中后,还呆愣着神,故意说道:“只是不知有没有人想看。若是不想看,本宫就帮你丢了?”
楚筠反应过来,连忙伸手接了:“多谢殿下。”
云宁笑了笑,叮嘱明华在此乖乖与楚筠学琴,便与驸马从花园中先行离开了。
楚筠抱着信回了亭中坐下,信封上的笔墨一眼便知是魏淮昭的字迹。
共有好几封,应该是不同日子所写,再一起随军报送回来的。
楚筠心跳渐快,小心地拆开了第一封。
——筠妹妹,见字如晤。
漠北的风土人情与京城江南都截然不同。这两日途径一处小镇,谓之千石。镇上入目所见多以石铸,镇上百姓热情淳朴。
我见街边有小贩售卖石雕,瞧来有趣新奇,于是仔细挑选了几件,届时带回京城。只是不知你是否会喜欢。
听闻千石镇上有一位游医,此人性情行事,与和你提过那医术精湛的大夫甚是相似。你莫心急,我会再打听打听。
此时的京城,想必夜间微凉,你谨记要早些就寝,切莫贪食凉饮……
……
……我一切都好,只是魏槐晴惯常使坏,常于我耳畔提你。
虽才离京不久,却仿若三载有余。
楚筠,我想你了。
40
明华见楚筠看得入神, 不知何时将脑袋凑了过来,隐约只看到最后几行。
“写的什么?我想你了……”
信中所写冷不防被念了出来,楚筠一下便将信紧紧按在了胸口,脸颊瞬间变得滚烫。
“小殿下!”
明华即使年纪尚小, 也知这几字代表何意。她见楚筠姐姐脸变得好红, 正想问她是不是害羞了, 就见她将信仔细收了起来, 然后说道:“小殿下,该学琴了。”
“啊?”明华傻了眼, 不死心地指了指池塘,“不是说好去看锦鲤的?”
楚筠想,既然云宁殿下同意小郡主跟她学两手琴,她自然不能真就只陪着她玩。
不然改日殿下想要考校, 也是说不过去的。
明华郡主最后还是苦着脸坐了回去, 毕竟若不是这个借口,她就只能继续听那俩夫子念书了。
不过她挺喜欢与楚筠姐姐相处的,勉为其难,也行吧。
因为明华郡主的关系,楚筠经常前去长公主府,不知不觉间也成了云宁殿下的常客。
隔上一段时日后,楚筠就又能收到魏淮昭的信。边关遥远, 待看到魏淮昭的字时,通常离他落笔已然过了许久。
在他信中提醒寒冬将至时, 京城确实已经冷得要揣备手炉了。
每年冬日一冷,爹爹的旧疾就会比较愁人。
可这日爹爹休沐之时, 袁太医竟十分意外地来了府上。
楚梁易今日回府,而袁太医也恰巧前来, 二人在府门外遇上后,他便忙将人请了进来。
楚筠听到时还有些不敢信。
当然她也不会误会是祖父请来的人,毕竟袁太医可从来只听皇上的吩咐。
袁太医醉心医术,是个不喜寒暄的性子,入府后倒也并未多言,只说来为楚承义大人把脉诊治。
楚筠屏息在旁,听到他说爹爹的旧疾虽难以根治,但若由他调理定会大有起色时,心中比谁都高兴。
袁太医还道往后每半月他都会来。至于他拟的方子,一些所需药材外头不好采买,则将会从太医院送来。
楚承义哪里想过有一日能得御医为他诊治,而且此人还是太医院使,他与夫人多番道谢,亲自将人送出府后,便想要与父亲商议该如何叩谢皇上恩典。
袁太医离去时还顺手给楚筠留了一盒熟悉的安神香。楚筠拿着这盒安神香,自然而然就忆起了魏淮昭当日塞给她时的情形。
楚梁易回过身时,目光停在孙女脸上,就知道她正在想着谁了。
魏楚两家之事,楚梁易之后几番回想,觉得自己在此事的处置上不太妥当,亦有些自责。
想来确实是自己太沉湎于过去,多年来对孙女疏于关心了,以至于此前并不知晓,原来芸芸竟已经对人付了真心。
孙女性子乖巧,总会令人担心她在外受人欺凌,而他又因过往流言,对魏淮昭生出过诸多偏见。
这才在当时见那一幕时,怒火急心当场解除了两家的婚约。
谋逆案后他曾单独见过魏淮昭,也重新认识了那个少年人。
楚梁易想,若他这些年能主动与孙女亲近些,便能早些知道她的想法,理应也会少些对魏淮昭的偏见。
兴许就不至于将事情变成后来那般复杂,也不会令芸芸心生难过了。
楚筠将香递给凝竹后,才发现祖父一直在看着她,疑惑问道:“祖父?”
楚梁易闻言浮起笑容,说自己来年开春前都暂时不回官邸住了。
得知今年祖父愿意这么早就回府里住,楚筠当然十分高兴,笑得梨涡甜甜:“真的么,这可太好了!”
仔细想想,渐渐的仿佛身边发生的尽是些好事呢。
虽然在好些事上,魏淮昭并不会和她提起,但楚筠知道,他定是为她做了许多。
……
年关将近,若说京城的寒风够冷,那么边关的冷风吹起来则如刮冰刀子似的,不仅冷还生疼。
大营兵士们远远见一人披着冷甲,驾着迅捷马匹而来,不禁高声喊道:“少将军!”
“是少将军回来了啊。”
“少将军好生威武。”
兵士们脸上显出的笑容真心实意。虽然大凌军主将是他的父亲魏颂,但在将士们眼里,魏淮昭也如将军那般令人信赖。
毕竟跟着谁能立军功,能打胜仗,还能保住性命,没有谁能比冲锋陷阵的他们更清楚了。
前几日狡猾的胡人奸细混入城池守军,还对大凌军发动了夜袭,若不是少将军早早有所察觉,带着一骑精锐回援清剿,这夜还不知要添多少百姓亡魂。
因魏大将军的缘故,军中将士以前都喜欢将魏淮昭唤作魏小将。而今在与胡人的几场冲突后,渐渐的调侃时便都更乐意喊他一声少将军了。
就看他如此兵谋武勇,还有接连拿下的战功,待此战回京也必定受封。
就连魏大将军与两位副将,平日里不也是天天将魏淮昭挂在嘴边夸。
魏颂这人以往总嫌儿子不大顺眼,正因如此,夸起来必然也更显得真心实意。
数落魏淮昭最多的毛病,就是说他的一些想法过于冒进,缺乏了点耐心。
本该徐徐图之的时候,他总是能提出兵行险招的想法。偏偏还真的总有奇效,立下不少功绩。
但战场不比其他,魏颂身为将领,又是他爹,大多时候还是要按着他些。
魏淮昭入营之后,将马匹交与旁人牵走。
他直接入了主将营帐,帐内除了父亲并无旁人。他抬手行礼之后视线便在角落所放的物件上扫看。
“听说有信来了?”
魏颂正低头看着沙盘沉思,闻言头也没抬,随手往置物架上一指:“信在那儿,自己找去。”
魏淮昭大步而去,翻出信看见上面的清秀字迹后,冷峻的唇角便缓缓勾起,转身大步往外走去。
魏颂听到脚步声远去,反应过来他这急匆匆的赶来就是为了封信,忍不住喊道:“魏淮昭!”
魏淮昭将信好好塞进怀中,再回身抱拳:“将军还有何事?”
魏颂啧了声,一脸嫌弃道:“没事,走吧走吧。”
见魏淮昭头也不回就走了,他忍不住骂道:“瞧这急的,臭小子。”
魏淮昭揣着信回了自己帐内。
拆信之时,他的眸中就已漫开笑意,再看着信中的字字句句,就仿佛楚筠正在他耳旁絮絮软软地说着话。
魏淮昭脸上笑意温和,与杀敌时狠勇浴血的模样判若两人。
可待他拿起另一封时,却皱起了眉,捏着信左右翻转着打量。
“魏淮昭。”魏槐晴忽然间从外头走了进来,将手中长枪往脚边一杵,问道,“父亲说你拿走了楚筠给我的信?”
说着她视线在魏淮昭的手中停住。
“我楚家妹妹的信又不是只给你一人的,拿来。”魏槐晴上前动手一抽,扭头便走。
魏槐晴离开后,魏淮昭轻轻摩挲了一下指尖。
回来的匆忙,他扫见楚筠的字迹时,还以为她此回给他写了两封。
原来并非如此。
而且经他观察,魏槐晴那封似乎要比他的厚上些许……
凭什么?
魏淮昭有点酸了。
杏柳端着宵食回来,拍了拍肩头的一点雪沫。她看见姑娘还在灯下看信,疑惑问道:“这才过几日啊,魏公子又有信来了?”
凝竹摇头:“哪里这么快呢,是在看之前的信。”
烛影下的楚筠才刚刚沐浴过,擦干的乌发乖顺地披在肩头,翻动信纸的模样既安静又认真。
虽然姑娘嘴上从不说,可她分明要比以前还要惦念魏公子。
杏柳一合掌道:“希望战事大捷,魏公子能够早些回来。”
这一场雪簌簌下了整夜。
翌日楚筠醒来,瞧见窗台上那厚厚的一层积雪,习惯地顺手捏了个雪球放着。
而后又对着那雪球看了看,便突发奇想照着魏淮昭曾经所画,捏了两个圆滚滚的小人出来。
雪不似笔墨,捏起来难以精细,楚筠左瞧右看总觉得不怎么像。
只可惜那一沓都被她烧掉了。
世人有偏见,总说习武之人多为粗人,可楚筠就觉得魏淮昭其实心思挺细,手也挺巧的。
至少她就学着他画过,可是并不如他的那样有趣。
若是魏淮昭在,他捏出的雪球小人应当会更生动些吧?
楚筠不自觉地轻轻叹气,忽然想起叹气不吉,忙又鼓着腮帮咽了回去。
她本想问,他先前攀着院墙都要递来趣画纸团,怎么却不在信纸角落也留上几笔了。但思前想后还是没有提。
战场严峻危险,他必定日日紧绷忙碌,哪好为这点小事分心呢。
楚筠不由得看向桌案一侧,那儿还塞着几团写废了的信纸。
她落笔时,总是有好多话想与他说,可写好后一看,又总担心信中内容会太琐碎。
若无意中写了什么令他分心,或是让他多想的,又该如何是好。
是以写一封信,她都能将自己关在房中大半日。
楚筠倚靠在窗台前,一手捧着脸颊,指尖落在那雪球小人的脑袋上戳了戳。
“魏淮昭,已经一百二十六日了。”
你何时才能回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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