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 不可不救
天边落日已隐去一半, 眼见着即将迎来黑夜。
琉璃回头望向远处庭院,那里有一位母亲还在焦急等待。樊尔顾虑颇多并未错,可相处这么久, 多少还是有些感情在, 若真因不想招惹事端而放弃寻找, 她心里着实难以安生。
“少主!”
见她若有所思,迟迟不表态, 樊尔禁不住复又提醒:“莫非你忘记鲛皇君主昔年历练中所遇狐妖了?那只狐妖曾颠覆一代王朝,可见狐妖是多狡诈难以对付。万一密林中的狐妖亦不是善茬,我们对付不得也就罢了, 可若因此为鲛族惹去祸端,就是我们的罪过。”
琉璃因他这话左右为难, 一边是种族安危,一边是教导许久的可怜男童。
初见时, 那孩子本就境遇凄惨,而今又遇性命之忧,她实在做不到放任不管。
细白手指蜷缩又松开, 松开又再次蜷缩, 反复几次后,她终于下了决定。
“兴许这就是历练中必须经历的, 一切才刚开始,我们若事事都畏首畏尾, 那历练的意义何在!”
不等樊尔有所辩驳,她再次道:“况且, 我已答应简兮, 就没有食言的道理。樊尔,你莫要忘了, 万年之前我们先祖也是曾生活在这陆地上的人族。”
樊尔面色凝重,声音因压抑而略显沙哑:“你已为那孩子逗留邯郸不少时日,你是一族少主,是鲛皇继承者,怎可为一个人族孩童,不顾自己安危。”
他并非铁石心肠,可他更在乎的是琉璃,作为少主亲侍,护卫少主安全是他的责任。
琉璃抬眸直视樊尔,良久才轻叹一声。
“樊尔,我知你一直不喜我帮助他们母子,可… … 我起初既然答应嬴政教导他剑术,就不可反悔半途而废。我还未将所会剑术全部传授于他,怎可眼睁睁看着他陨了性命。”
君父虽从未明说历练核心是什么,但琉璃隐隐也能猜得出。
千年之前,君父踏足陆地之时同样正逢世道艰难,他自万千人中选择做那人的师父,后来那人推翻前朝暴·政,建立新的王朝,让受尽苦难的人们有了安生之所。琉璃想,兴许那就是历练之根本,也是意义所在。
而今诸侯纷争,战乱不断,这天下同样需要一个人来结束乱世。
琉璃不知道嬴政是否是结束这乱世之人,她没有占卜他人命运的能力,可她愿意相信他是。
《孟子》中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存在即合理,人族著作中既然有人能写出那样的真理,琉璃觉得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初来邯郸之时,她就与嬴政颇为有缘。
樊尔见劝她不得,只得妥协:“既然少主坚持,那就由我独自前往城郊密林。”
语毕,他转身便走。
琉璃快步追上去,抓住他的手腕。无奈道:“我知你心有不悦,可也不必与我如此赌气。”
“我并未赌气。”樊尔面容郑重严峻:“此去凶险与否未可知,理应我这个亲侍代你前去。”
“我又怎可放心你独自前往,我说过的,我从未将你当做下属看待。”琉璃松开他手腕,“倘若那真是狐妖作祟,我们一起去胜算才会更大。”
樊尔想要拒绝:“少主… … ”
琉璃打断他:“我术法不比你低,你这般会让我觉得你在看低我。”
“樊尔不敢!”
樊尔站姿僵硬,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解释。
见他面露窘迫,琉璃哭笑不得拍拍他宽阔肩膀,“我信你不敢。落日即将消失,我们不能再拖了。”
就在两人争辩之际,天边红日又隐去不少,天色开始转暗。
主仆俩不敢再耽搁,趁着四下无人,施法掠上路边残破屋脊,朝着城郊而去。
夜幕降临之时,主仆俩顺利抵达城郊那条溪水附近。
冬日严寒,溪水已结了一层厚冰。
周围枭声阵阵,致使城郊更添荒凉。
琉璃与樊尔深一脚浅一脚趟雪前行。
“入夜之后,温度似是更低了。”
听到琉璃这话,樊尔解下身上狐裘,欲披在她身上。
琉璃后退一步,推开他的手:“不必,我身上有,这狐裘本就沉重,你再给我披上一层,怕是在这雪地里行走会更加艰难。”
樊尔犹豫片刻,才缩回手。
地面积雪甚厚,主仆俩行走不便,累出一身汗来。
琉璃用手背擦擦额头,突然想起一事。
“我们披着狐妖子孙的皮毛去见狐妖,会不会不太妥当?”
乍听到这个问题,樊尔脚步不由一滞,垂眸看向肩头松软的狐狸毛。
“那,是否要将这狐裘暂时弃之?”
琉璃搓搓手,揣进袖子里,这雪夜着实寒冷,若是弃了狐裘,怕是走到地方也被冻得还不了手,只剩挨打的份。
思忖再三,她裹紧身上狐裘,“不弃,怕什么,我们这是买的,又不是亲手猎来的,那狐妖难不成还把仇怨赖在我们头上。”
这傲娇语气让樊尔紧蹙眉头舒展不少,他大步跟上,与琉璃并排而行。
约莫三刻左右,主仆俩终于抵达密林入口。
深冬,枝头已无任何树叶,光秃秃的枝丫横亘交错,密密麻麻展现在他们眼前。
林中隐约回荡着枭声,凄凉感更甚。
琉璃自玲珑袋中翻出自己的忆影剑挂在腰间,因有樊尔在身边,她一直未曾拿出过自己的剑。
用力握握剑柄,她步履坚定,“走吧。”
樊尔快步走到她前面,戒备注意着四周。
“一切有我,少主紧跟我身后即可。”
琉璃瘪着嘴跟上,但还是忍不住吐槽:“我发觉自打来到陆地,在你眼里,我成了连自保能力都没有的废物。”
樊尔面上一热,尴尬解释:“我没有把少主当做废物… … ”
后面跟着的琉璃还欲开口,突听前方有凄厉风声传来,疾风裹挟着地面积雪凝聚出一道雪柱,犹如飞龙盘旋而上,呈飞天之势。片刻之间,周围又凝聚出数十道雪柱。
“看来真的是有妖作祟,而非鬼魂。”
琉璃呢喃出声,这明显是术法而为,鬼魂是不会术法的。
樊尔腰间赤星立时出鞘,呈戒备之态。
凄厉风声大作,趋势着雪柱向着主仆俩周围聚拢。
琉璃转身背对着樊尔,右手紧紧握着忆影剑,双目注视着周围雪柱。
就在她凝神之际,雪柱之后陡然显现出无数双红色眼睛,伴随着尖利鸣叫,似是婴孩啼哭。
眼看着风雪越来越近,琉璃捻诀,身体腾空,周身瞬间凝聚莹白色灵力。她身后的樊尔亦是捻诀施法,周身灵力大盛。
主仆俩同时将手中萦绕着灵力的剑向着面前滚动的雪柱劈去,在灵力撞击下,前后两道雪柱顷刻倒塌,化为碎雪落于地面。
琉璃与樊尔再次凝聚灵力于剑身,向着其余盘旋而来的雪柱劈去。
看着一道道雪柱在灵力之下逐一被击灭,琉璃信心增加不少。
来时,她是有过担忧的,万一狐妖有上千年修为,以她与樊尔的灵力,恐难以应付。
而今看来,那狐妖也不过如此。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数十道雪柱尽数被击散。
琉璃与樊尔降落地面,逡巡周围那些泛着红光的眼睛。
就在他们准备施法对付那些眼睛之时,半空中突然响起娇俏笑声,两人同时抬头去看,只见一位身着白衣、长相妩媚的女子翩然降落,双足裸着踩在雪中也不觉寒冷。
女子长发坠地,那双妖冶双眸里是戏谑之色。她似是没有骨头般依靠在一颗百年树干上,尖利的指甲轻轻划过自己嫣红嘴唇。
不等主仆俩出声,她勾动唇角,笑呵呵道:“真稀奇,竟是小鲛人。”
轻而易举被识破身份,琉璃下意识看向自己那双与人族无异的双脚。
女子看透她的心思,轻轻‘哎呀’一声,“不用怀疑,我能嗅出你们血液里的味道。”
琉璃惊觉自上而下打量她,目光快速略过她那双半露不露的雪白双腿,她还从未见过有女子衣着如此大胆。想起身旁还有樊尔,她忙伸手去遮他眼睛。
柔软手心乍一覆上眼皮,樊尔禁不住眼睫颤动,那浓密长睫轻轻滑过琉璃手心。
看到琉璃这动作,女子低笑出声,随手拉过衣摆遮住双腿。
“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与你争抢这小少年。”
被误会调侃,琉璃不免有些尴尬,讪讪松开手背于身后。
樊尔耳根泛着红晕,幸好是暗夜,无人发现他的异样。
“二位小鲛人,你们是为何而来?”那女子把玩着鬓边发丝,漫不经心问。
琉璃上前一步,尽量心平气和:“不知你可曾见到三位少年与一位孩子误入这密林?”
女子轻轻挥动衣袖,短暂模糊景象在琉璃与樊尔眼前浮现,画面中正是昏迷的嬴政与燕丹他们。
“你把他们怎么了?”琉璃急切追问。
女子调皮一笑,冲她眨眨眼睛,“自是吃了。”
突听这话,琉璃下意识举起手中忆影剑直指那妖媚女子。
女子施出一道灵力,轻轻压下忆影剑尖,“瞧把你吓得,你这小鲛人还真是年少无知很好骗。”
樊尔终于开口:“既然你无害人之心,还请放过他们。”
女子并未就他的提议回应什么,而是好奇问:“你们鲛人都是这样一幅好皮囊吗?”
听闻这话,琉璃与樊尔对望一眼,谁也没有回答。
女子突然长叹一声,仰头望着上方纵横交错的树枝。半晌幽幽开口:“你这小鲛人与琉年那厮长得可真像,特别是那双眼睛。”
琉璃下意识摸向自己眉眼,“你认识我君父?莫非… … 你是千年前颠覆那个王朝的狐妖?”
“胡说八道!”
女子娇俏冷哼一声:“你们这些后世的无知小娃娃,真会抹黑,我何时颠覆那个王朝了?天意如此,与我有何干系!”
似是想要倾诉,她施法幻化出三个木墩,邀请琉璃与樊尔坐。
主仆俩将将坐下,就听她道:“一个王朝没落衰败,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那些人族懂什么,自己无用,却把责任都推到女人身上。自古祸乱世人的都是掌握权利的男人,而非女人。”
琉璃与樊尔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回应,于是只能默声不答。
“对了,你说琉年是你君父,他何时娶妻的?”
“五百年前。”琉璃也不瞒她,这狐妖想必就是君父当年认识的那位。
“我还以为他那不苟言笑的古板样子,一生都不会动心不会娶妻呢!”
女子挑眉轻笑,问主仆俩:“我叫思鸢,不知二位小鲛人叫什么?”
琉璃愕然:“你不是名叫妲… … ”
“那是我当时历情劫时的人族称谓。”思鸢打断她,解释:“当时我只是普通人,可不是你口中颠覆王朝的狐妖。”
琉璃悄悄看了一眼她身后悠闲晃悠的六条尾巴,君父好像是说过那狐妖有两个身份,当时她不懂那是何意。现在听思鸢这话,她才恍然明白她经历过两世。
思鸢顺着她的视线,侧眸扫了一眼自己的尾巴,而后倏然收起六尾,面上故作妩媚的嬉笑消失了。
“其实我并不是妖,我是神族之狐。”
见琉璃眼露好奇,她斜倚着树干靠坐着。
“不如,我跟你们两个小娃娃讲一讲我的故事吧。”
与樊尔对视片刻,琉璃点头,见不到嬴政他们,左右是走不掉的。
思鸢看着树梢上那轮圆月,思绪飘回到三千年前。
神族种族众多,九尾白狐是其中之一。
思鸢出生之时却只有六条尾巴,是个残疾狐狸,她的父母为她寻遍神族医官,却无医治之法。
不过好在思鸢天性乐观开朗,并未因自己只有六条尾巴而苦恼,更是时常宽慰父母不必为自己忧虑,甚至劝他们为了传承再生一个。在父母言辞拒绝她的提议后,她便不曾再提起过。
无论神族亦或人族,哪有父母不为儿女心忧的。
数百年来,父母始终坚持四处寻医官,思鸢觉得他们能有个念想也好,每次都乖乖配合治疗。
可残疾就是残疾,又不能凭空长出三条尾巴来。
长而久之,父母似乎是倦怠了。从最开始的每月寻医官回来,到每年寻医官回来,再到每十年,百年,千年。
直到,思鸢一千岁。
在她一千岁寿辰上,父母唯唯诺诺告诉她,她即将要做姐姐。
思鸢笑容僵在脸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干笑着说:“真好,我早劝你们再生一个,你们终是听进去了。”
她笑容很灿烂,心里却很酸楚。起初她是真心想劝父母孕育子嗣,可年深日久,当她习惯父母满心满眼全是自己之后,父母却突然告诉她要当姐姐。
在听到那个消息时,思鸢心里第一反应是惶恐,她是个残疾狐狸,日后父母有了健康的孩子,兴许便会渐渐开始嫌弃她。
想到日后有可能被冷落,她就有些想哭。
寿辰宴结束,她悄悄独自躲在山林,大哭一场。
六十年之后,妹妹顺利出生,是个特别健康的小狐狸,软软糯糯,十分可爱。
父母很疼爱妹妹,时常抱出去显摆自己女儿有多可爱。
忧虑之事尘埃落定,思鸢突然就释怀了。父母拥有健康子嗣,不必每日愁眉苦脸,她应该为他们高兴才是。
那样温馨场景,不正是她所希望的!
悠悠岁月,不知不觉思鸢已有一千八百岁,依照神族规矩,她需得到人族历劫。
而每个神族所历之劫都不一样,有的需要历劫亲情,有的是友情,有的是事业… … 而狐族需要历的是情劫。
由于思鸢是残疾,修行缓慢,她还未来得及学会何为魅惑之术,便被丢到了人界。
人族有个苏氏部落,思鸢历劫身份正是族长之女妲己,自小就生的灵动貌美。
随着她逐渐长大,身边时常围绕着不少少年儿郎献殷勤,并不懂男女之情的她只觉得那些少年令人厌烦。
在她及笄之后,苏氏族长便开始为她张罗婚事,部落里模样周正的儿郎让她选了个遍,却无一满意。父母一向疼爱她,也未逼迫她从中选一个。
同年初秋,部族被入侵,族人们死伤惨重。
一向疼爱妲己的苏氏族长,为保全族人性命,忍痛将女儿与牲畜一起献给敌军,只因他从那帝辛眼中看出他对自己女儿的喜爱。
而满心恐惧的妲己,很长一段时间对父亲都只有怨恨。作为族长之女本该为了一族牺牲,可年仅十五岁的她,还是小女儿心态,哪里承受得起被亲生父亲送人。
被带回殷都后,帝辛并未为难妲己,也从不强迫她做任何不愿之事,后来更是不顾反对,立她为后。
人心是最容易被感化的东西,兴许是帝辛无尽的好与宠溺,也兴许是妲己释怀,她最终还是放下一切,接受了那个面像有些凶的男子。
她觉得他虽然长得凶,但五官还是俊朗好看的,至少比苏氏部落中那些少年儿郎好看不少。
商王朝早已从内里腐败,世人无人可怨,于是把一切都归咎道貌美的妲己身上,口口相传,已经没人在乎真相。
他们编撰她祸国,干涉朝政,才导致商王朝的衰落。
帝辛为了制止流言,大肆残杀那些造谣之人。
也正因如此,世人更加认为是妲己用美貌蛊惑帝辛滥杀无辜,她有苦难言,整日郁郁寡欢。
在儿子武庚出生的第三年,苏妲己结识了一位长相绝美的男子。
那位男子愿意相信她不是祸国之人,并且宽慰她不要在意外界传言。
直到国破家亡,死去的那一刻,妲己仍然记得那些话。
“一个国家的衰败不是一日而成,而那些人之所以把责任归咎到女子身上,不过是为无能为力找的借口罢了。”
死后回归神族,思鸢记起前尘旧事,她觉得自己在人族的一生太过失败憋屈,着实有失神族体面。苦恼多日,她决心再去人族。
最后她不顾父母阻拦,执意离开神族,踏足那个新的王朝。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那个绝美男子叫琉年,是鲛族继承者,而那位新任掌权者竟是他的学生。我曾质问他,从始至终是否都是有意蓄谋,那些暖心之言是否也是虚情假意。可他却告诉我,王朝更迭,本是平常之事,让我不要执着,他也一直深知我不是祸国妖后。”
思鸢悠悠长叹,声音蕴含凄凉。
“后来呢?”琉璃好奇追问。
“后来… … ”
思鸢嗤笑:“我与你君父打了一架,他虽是处处让着我,不过因他身边有樊胤在,我也没占上风。”
当年两败俱伤后,思鸢以为琉年主仆俩重伤不治,躲到哪个犄角旮旯里悄无声息死了。没想到他们竟然顺利回到鲛族,转眼间子嗣都这么大了。
“所以… … ”琉璃低声问:“你恨我君父?”
思鸢瞅着那双与琉年如出一辙的眸子,许久终是摇头。
“我恨他作甚!他说得对,一个王朝的衰落不是一日而成,商王朝从繁盛逐渐走向衰落,覆灭是迟早的事。帝辛没错,妲己也没错,要说到底是谁错了,我也不知。可能是命运?亦或许生在末代就该背负千世万世的骂名。”
她眼神茫然空洞,没有丝毫痛苦。
“说起来憋屈,不过一场情劫,却没落个好名声。”
“既然你都明白,你为何不回神族?”琉璃问。
思鸢那嫣红唇角耷拉下去,苦涩一笑:“不想回去,妹妹完美无缺,父母很喜欢她,我似是多余的。”
琉璃没有兄弟姐妹,无法对她感同身受,憋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安慰。
作为活了几千年的狐狸,思鸢很快抛却那些萎靡情绪。问起另外一件事:“你是琉年之女,必定亦是来人族历练的,我将近千年未出过这林子,可是外面又乱起来了?”
琉璃点头:“战乱似是已持续数百年。”
思鸢不动声色扫了一眼密林深处,“你们主仆冒险来我这里要人,莫非那四人之中有能结束乱世之人?”
“不知。”
琉璃诚实回答,燕丹看起来不像,而嬴政连家国都回不去,她虽希望他是,可希望并不是希望了就能成真的。
见她不像假装,思鸢好奇:“既然不确定,你们主仆又何必冒险来救?”
琉璃不答反问:“同样是生命,不确定便不能救了?”
思鸢眉头动了动,面露不悦:“你这孩子,真是没礼数,定是像你母亲,你君父当年可不会如你这般。”
“… … … ”
琉璃无语片刻,为母亲辩解:“我君母最知礼数。”
思鸢斜了她一眼,无趣撇撇嘴。
“想让我放过他们也可以… … ”她尾音故意拉长。
琉璃明白她是想谈条件,于是也不兜圈子,直接问:“条件是什么?”
“帝辛魂魄被封印在王室宗庙,我要你去解开他的封印,放他去轮回转生。”
不等琉璃疑惑出声,她便解释:“当初封印帝辛魂魄的正是鲛人血,琉年不现世,只有你这个至亲能解除封印。”
“是我君父封印的帝辛?”琉璃惊愕起身。
思鸢摇头:“我起初也以为是他,可后来辗转才得知是人族术士,他们偷走了琉年的鲛人血,用来封印帝辛魂魄。”
琉璃没有经历过当年,她不知帝辛为人究竟如何,脾性又如何,这狐妖突然提议让她去宗庙解封魂魄,不知是打的什么主意。
第025章 救出四人
凝眉沉吟许久, 琉璃也未从思鸢脸上看出任何异常。
“历史上,帝辛名声并不好,你是真心想让他去轮回转生?还是另有图谋?”
听到如此质问, 思鸢不由失笑, 她细长眼尾挑起, “我曾听闻鲛人族生性单纯,怎的你这小鲛人警惕心这般重!”
琉璃并未反驳什么, 鲛人只是与世无争,并不是生性单纯。
这世间似乎只有寿命短暂的人族才会有欲.望、野心,寿命很长的神族、鲛族、蝾螈族反而心态平常, 不喜争抢,亦不在乎身外之物。
纵观历史长河, 战争多是发生在人族之间,每过几百年便要迎来乱世。
九州分分合合, 王朝更迭,心狠之人最终才更容易踏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想到嬴政的执念,琉璃突然有些害怕他最后会变得为了权利而不择手段。
耳畔陡然响起思鸢一声悠长叹息, 婉转而低沉:“他是因我才被封印了魂魄, 千年过去,他仍然迟迟无法转生, 我心里亦是愧疚至今。”
琉璃望向她那深不见底的妖冶眸子,想要分辨出她话里有几分真假, 然而那里面却只有茫然的伤感。
“真的… … 就只是如此简单?”
“本就如此简单,是你想复杂了。”思鸢缓缓起身, “只要你答应, 我便放过那四个孩子。”
不待琉璃应答,一直沉默的樊尔上前一步, 急声阻止:“不可!狐狸大多奸诈狡猾,还望少主三思。”
思鸢挑眉睨了樊尔一眼,不悦:“你这小鲛人,应是第一次来陆地,为何对我们狐狸偏见如此之大?”
樊尔冷眼看她,嗤声道:“谁知道你是何目的!”
“你这小鲛人… … ”思鸢脸色不由沉了沉,原本妖冶的眸子显现犀利。
生怕樊尔再说什么惹怒狐狸,琉璃不动声色拽住他袖子。
樊尔侧眸看她,乖乖闭上嘴。
琉璃抬头看向夜空月色,时下已是深夜,怕是简兮早已等急。思忖须臾,她手指蜷缩,面容严峻直视思鸢,态度十分坚决。
“我可以答应你解开帝辛封印,不过,你要先放过那四人。”
“那可不行!”思鸢当即拒绝:“万一你这小鲛人骗我。”
“我,从不食言。”琉璃郑重承诺。
思鸢暗自记下他们身上的味道,纵使对方食言,她亦能寻着气味找到二人,绑了拖去宗庙。
心里打定主意,她佯装勉强同意:“行,我暂且信你一回。”
樊尔蹙眉握住琉璃手臂,张嘴还欲劝阻。
琉璃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安心。
嬴政他们固然没有鲛族重要,可也是鲜活的四条生命。思鸢既是来自神族的九尾狐一族,品行应是不坏。她相信,九尾狐族能位列神族至今,定不是人界狐狸可比的。
两相思量,她愿信思鸢没有其他目的。
幼时,琉璃曾听阿婆说过,人死后,由于阴阳两隔,是以那些鬼魂无法接触到人,魂魄就算无□□回转生,也只是四处游荡,不会害人。
想是,思鸢是真心想让帝辛去轮回转生,毕竟他们上一世曾是夫妻,并且孕育过一个孩子,应是多少都有感情在的。
思鸢眼眸流转,瞅着樊尔那只紧握琉璃手臂的手,‘啧啧’两声:“你们两个小鲛人,该不是在用什么密语算计我吧?”
闻此话,琉璃推开樊尔的手,表情坦然:“我们鲛族从不做阴险之事。”
“那便好。”
语毕,思鸢尖锐指尖微动,前方屏障散开,嬴政、燕丹他们此刻正躺在冰凉的积雪上。
琉璃朝樊尔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去把昏迷的四人装进玲珑袋带出去。
樊尔会意,解下腰间玲珑袋,走向昏迷的四人。
就在主仆俩转身欲走之际,思鸢喊住他们:“小鲛人,你何时兑现承诺?”
琉璃回身,把冰凉的手揣进袖子里,“近来天冷,可否等一等?”
思鸢知道鲛人体温低最是怕冷,也没过于强迫。转而道:“对了,你们还没告诉我名字呢!”
静默与樊尔对望一眼,琉璃才朗声回答:“我叫琉璃,他叫樊尔。”
“琉璃… … 樊尔… … ”
思鸢呢喃重复一遍,随即恍然,凝望着主仆俩走远,许久她才轻笑一声:“原来竟是琉年与樊胤的后代,千年过去,新的历练开启,新的王朝… … 想必也即将到来。”
主仆俩踩着来时脚印走出密林。
琉璃左右环顾,找了一个比较陡峭的位置,吩咐樊尔将四人放出来,伪造成是几人失足跌落昏迷。
樊尔解下玲珑袋将四人放到琉璃指定的位置。
四个人面颊上均有擦伤,昏迷不醒的嬴政仍然死死抱着那把木剑。
“少主,是否要拿走四人今日记忆?”樊尔问。
琉璃摇头,低声道:“不用,那思鸢很谨慎,前几次一直伪装为鬼魂作祟,想必这次亦没有在四人面前露出真身,我们只需佯装成在此处寻到失足跌落而至昏迷的他们。”
语毕,她剑尖拄地,走到四人横躺的位置,蹲下先是清清嗓子,才故作急切开口:“政儿,快醒醒… … ”
感受到侧脸上轻拍的温凉手掌,嬴政终于掀开沉重眼皮。入眼即是挂在梢头的圆月,以及琉璃伸过来的脸。
“你终于醒了。”琉璃假装松了一口气,拉他起来。
嬴政坐起身,以掌抵额,脑中混乱记忆闪过,他用力甩甩脑袋,抬眼环顾。
在看到不远处躺着的燕丹时,他一骨碌爬起来,惊呼一声“燕丹”的同时,踉跄着扑了过去。
“燕丹… … 常岳、明同… … ”
在他大力晃动下,燕丹终于有了意识,清醒过来。
明同与常岳毕竟侍卫出身,早一步清醒过来,两人顾不得自己,连滚带爬扑到燕丹身边。
“太子!”
“太子!”
“你没事吧?”
两人异口同声问出口。
看清周围,燕丹面上紧张褪去不少,但还是忍不住问:“那些红眼睛究竟是何物?莫非是鬼?”
“是狼群!”琉璃脱口而出:“你们遇到的应是狼群。”
“可… … ”明同面露狐疑:“既是狼,它们为何没有吃掉昏迷的我们?”
那些话说出口时,琉璃没有想那么多,面对质问,她一时哑然。
樊尔上前言简意赅解释:“是我与少主及时赶来救了你们,嬴政母亲见你们迟迟不回去,便找到我们。”
四人默然相互对望一眼。
燕丹扶着树干起身,懊恼道:“都怪我,我不该冲动应下邀约,更不该带上嬴政一起。”
琉璃想说,幸好你带上了嬴政,不然谁会知道你们一直没有回去。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说这种风凉话没有必要。
于是提醒:“夜已深,还是先回去吧。”
时下已至夤夜,确实不可再耽搁。
琉璃拄着剑,把嬴政拉上陡峭斜坡。
后面燕丹主仆三人也紧跟而至爬了上来。
一行人,披月前行,均都步履匆匆。
嬴政毕竟还是孩子,慢慢被落在最后。
琉璃放慢脚步,牵住他手腕,询问:“可是走不动?”
“能… … ”嬴政气喘吁吁,似是想要证明自己,故意迈了一大步,脚下打滑,差点摔倒。
琉璃及时扶稳他,喊住樊尔:“你来背着他。”
樊尔虽有不悦,但还是屈膝蹲下。
嬴政趴在樊尔背上,双臂箍在他胸前,“谢谢你。”
听到那声疲倦道谢,樊尔面色柔和不少,却什么也没说。
一个半时辰后,天边已有亮光,几人才终于赶回城南。
简兮早已心急火燎,看到樊尔背上熟睡的嬴政,她捂住嘴巴,差点哽咽出声,两行清泪沾湿掌心。
樊尔侧身,轻柔将嬴政放到简兮怀里。
这个时辰,巡城军已经换岗。
燕丹婉拒简兮邀请,带着明同与常岳快步向着城北而去。
目送母子俩回到隔壁庭院,琉璃才打着哈欠,裹紧身上狐裘,快步走进院子,钻进正屋。
外间风声大作,呼啸着似是想要挤进每一处缝隙。
赵堰在黑暗中裹着衾褥,缩在床榻角落,眼睛圆睁,那尖锐风声让他无比心慌。
骗燕丹他们进密林时,他是满心欢喜的,可听到林间那凄厉叫声后,他又顿生后悔。
嬴政也就罢了,他本就是被自己父亲丢弃在邯郸的。可燕丹不一样,他是燕国太子,为两国交好而来,若是因此陨了性命,燕国定会借此联合他国讨伐赵国,届时君父定不会再惯着,必会对他严惩。
想到那些,赵堰下意识摸着自己脖颈,不住咽着口水,心里慌得要命。
就在他东想西想之际,外面又是一阵疾风呼啸而过,吓得他一个激灵,身上衾褥裹得更加紧。
不知过去多久,天色终于亮起,赵堰掀开衾褥跳起来,来不及套上布履,便跑了出去,大声喊来伴读屠中,让他带上一支精锐将士前去寻燕丹。
屠中心里亦是后怕,连连点头,转身就跑。若真出事,赵王又不会动自己儿子,到时还不是把罪责都推到他这个伴读头上。
燕国安插在赵国的细作,时刻都在注意着燕丹动向,在他出事后立刻便传了消息回去。
时下乱世,各国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会上升到国家层面,更何况燕丹是一国太子。
燕王收到消息后震怒,当即派遣丞相栗腹出使赵国。
赵王宫,恢弘大殿上。
栗腹双手揣于袖中,胸膛挺得笔直,面色十分难看。
“我燕国为两国邦交,将太子送来邯郸,赵国竟纵容公子堰残害我燕国太子,敢问赵王,可是想要撕毁盟约,兵戎相见?”
赵王端坐上方王座,垂眸看着下方栗腹,在听到那最后高声质问时,他抬手摸了摸嘴边胡须。
为在使臣面前不失威严,他故意挑起眉梢,面容严肃。
“丞相说笑了,燕太子初来邯郸,寡人便亲自下召要对太子依礼待之,我赵国上至公子臣子,下至城内黔首,无一不对太子恭敬有礼。”
栗腹脸色更加难看,赵王这话确实不假,当时为表重视,他是亲自下了召。可而今… …
“公子?臣子?”栗腹冷哼:“敢问赵王,公子堰设计陷害我燕国太子,是何居心?”
赵王面露不悦,但也没好发作,朝一旁宫正挥了挥手。
宫正会意,立刻小跑着出了大殿。
不消片刻,两名将士便压着屠中走进大殿。
少年面如死灰,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了。
赵王指着屠中,对栗腹道:“小儿年幼无知,寡人已查明,一切均是这个伴读从中蛊惑,教唆小儿。”
第026章 大殿争辩
栗腹回身向后看去, 那瘦弱小少年正被两名高大将士左右钳制着,因为胆怯而肩膀瑟缩,一张脸毫无血色。
不用想, 他也明白赵王是何意, 可他还是明知故问:“一个小小怯懦伴读, 怎能左右一国公子的言行?赵王莫不是想要搪塞了事?”
“瞧丞相这话说的,寡人不是说了嘛… … ”
赵王走下王座, 态度亲和不少。
“堰儿年幼单纯,身边常年跟着这个伴读,没接触过其他人, 自是容易被他言语蛊惑。丞相看看他这贼眉鼠眼相,定是从小就心术不正, 才会做出蛊惑主子之事。”
言语顿了顿,他又道:“倘若丞相不放心, 寡人可将他交于丞相处置,不知丞相意下如何啊?”
听到这话,屠中‘噗通’跪倒在地, 脑门用力磕在地上, 心里纷乱如麻,想到昨日王后的威胁, 他身体颤抖,恐惧非常。
但他还是只能认命大喊:“大王, 我错了!我不该因燕太子让公子在学术上难堪,就言语蛊惑公子陷害燕太子, 此事与公子无关, 全都是小人挑唆,都是小人从中挑唆。”
栗腹眉心沟壑加深, 气愤上前朝着屠中身上狠狠踹了一脚,他自己差点扬倒在地。
一旁宫正忙上前扶稳他。
“你这小崽子!学术上难堪就可害人性命吗?自家公子学术不精,你就教唆他杀人?作为公子伴读,要你何用!”
这一通吼出来,栗腹气的心口生疼,他不得不皱褶一张脸捂住胸口,以防自己气闷之下昏厥过去。
屠中倒地,满脸恐惧看着他,皲裂嘴唇颤抖不止,一句话都不敢说。昨晚王后威胁他揽下所有罪责,否则就诛他全家,起初本就是他出主意让公子整治太子丹,哪里还敢有任何反抗。
事情闹大,屠中心生悔意,也隐约明白自己的下场。此刻置身大殿,年仅十三岁的他,满心只剩恐惧害怕。他不知道即将要面对的是笞刑,还是更重的刑罚,亦或是丢了小命。
栗腹忍不住又踹了屠中一脚,愤怒甩袖,对赵王匆匆辑了一礼,态度强硬:“这伴读固然要惩治,可谋害我燕太子的是公子堰,还请赵王不要拿年幼说事,他不是三岁小儿,更不是痴儿,理应为自己所做之事承担责任。”
赵王神情一凛,眼神犀利盯着栗腹。
胸膛起伏间,他转身大步走回王位,直到坐下,才冰冷开口:“那,丞相想要如何?难不成想要我儿性命不成?”
栗腹刚想张嘴,就听赵王朗声道:“寡人一生有三子,长子已在战乱中陨了性命,暂且不提次子,幼子长到十三岁,从未见识过人心险恶,他又哪里知道后果之严重!燕太子并无性命之忧,丞相在这大殿之上咄咄逼人,莫不是想要寡人弑子?”
栗腹面色涨的通红,上前一步,坚决不退让:“不论是否有性命之忧,亦不可抹去公子堰谋害我燕太子之心。”
赵王被气笑了,苍劲笑声回荡在大殿,一掌拍在面前奏案上。
“看来,丞相是想要逼着寡人弑子啊!若想让寡人弑子也可以,那就请丞相先让你们太子自刎,方可一命抵一命。”
“你… … ”
栗腹被气的嘴唇颤抖,却不知该反驳什么。
“丞相莫急,寡人这就为你们燕太子主持公道。”赵王眼神一转,看向地上屠中,声音威严冰冷:“你们两个,把他拖出去斩了。”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 ”
在声声呼喊中,屠中被硬拖出去,最终在一声惨叫后,彻底没了动静。
赵王眼神散漫看向栗腹。
“不知丞相可还满意这结果?”
栗腹从鼻腔里冷冷哼出一声,甩袖走出大殿。
赵王拇指与食指捋着嘴角两边的胡须,在后面朗声道:“丞相慢走,寡人就不相送了。”
听到这话,栗腹大力一甩袖子,双手背于身后,脚下步子走的飞快,生怕慢一步会被赵王气死。
城南主道街巷尽头,幽静庭院内。
燕丹端坐在茅亭下,垂眸看着案上简策,午后日头斜斜洒在他身上,照透那对耳朵。
栗腹下了服车,直直冲进庭院。
明同与常岳听到错乱脚步声,同时拔出腰间长剑回转身。在看清是许久不见的丞相时,两人纷纷收回剑,双手虚于身前,恭敬行礼。
“见过丞相。”
栗腹无暇理会他们,随意摆摆手,大步走向燕丹。
燕丹早已起身,身姿挺立站在茅亭下,对着丞相远远行礼。
“公子可有受伤?”栗腹拉起他的双臂左右查看,脸上皱纹皱成一团。
“丞相放心,我无碍。”
燕丹淡笑,颧骨上已结痂的擦伤因那笑容而微微向鬓角拉扯。
栗腹心疼摸向那疤痕,眼露心疼:“为了燕国,让太子受苦了。”
“丞相不必自责,作为一国太子,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我在赵国很好,还请您帮我带话给父母,让他们不必为我忧心,特别是我母亲。”
燕丹说着邀他坐下。
“公子放心,老夫定会把话带到。”
栗腹提起衣袍,在对面跪坐下来。
一声长叹之后,他脊背都佝偻不少,花白的胡子轻颤。
“老夫无能,没能为太子讨回公道。那赵王太蛮横,竟拿区区一个伴读性命应付我,想我燕国王室亦是周王族血脉,若搁以前,他赵国算什么… … ”
若搁以前?燕丹唇角不由向下,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苦涩。诸侯纷争持续多年,周天子形同摆设,更何况是日渐衰弱的燕国。
他很想要劝一劝激动的栗腹,可话到嘴边,又放弃了。丞相年岁已大,让他抱怨一番,总比憋在心里要好。
暖阳下,燕丹但笑不语,静默聆听对面老丞相愤慨激昂。
与此同时,荒凉城北。
“母亲,我学术上有一处不懂,要去隔壁找姐姐请教。”
嬴政抱着一卷简策与木剑,不待简兮应答,便急匆匆跑向外面。
“跑慢一些,别摔了。”
因上次城郊擦破脸颊与手臂,简兮便总怕嬴政再磕着碰着,时刻都要提醒。
嬴政应了一声,身影消失在院外,确定母亲看不见后,他才拿出藏在衣襟里的木剑。
自从上次被救回来,母亲抱着他大哭一场,就开始隐隐表现出不想让他继续学习剑术。他知道母亲是怪他逞强跟燕丹去城郊,怕他学的越多,日后更不懂收敛。
他现在很怕母亲的眼泪,父亲不在身边,他不想母亲再为他忧心。
未免母亲担心,他只好悄悄抱着木剑跑去隔壁院子找琉璃。
嬴政想,待时日久了,母亲总归会释怀,会明白他只是想要有自保以及保护她的能力。
他握住剑柄,手腕反转,蹦跳着向前,使出一招半式。
原本空旷荒凉的街道上突然出现三个高大男子。
三人清一色高马尾,青灰色布衣。
领头男子名为星言,生的浓眉大眼,山根挺拔,面庞棱角分明,虽然看起来俊朗不凡,但面相却有些凶。
他远远看到嬴政使出的剑式,脚步一顿,而后快步迎上去。
后面两人反应敏捷,大步跟上。
三人身材魁梧,步履生风,嬴政见他们面容冷冽,不似好惹,下意识后退几步。
星言怕吓到他,咧开嘴角微笑。
那笑容让嬴政心里生寒,他握紧木剑,佯装淡定问:“尔等是何人?”
星言为显亲和,屈膝弯腰蹲下,尽量柔声问:“你这剑术是何人所授?”
嬴政将木剑藏于身后,警惕反问:“你问这个做甚?”
“我可能认识授予你剑术之人。”男子说着伸出手,想要去拉他。
嬴政反应迅速后退数步远离他,眉头深锁。
星言手僵在半空中,还未来得及收起,身后便响起一道惊讶之声:“二少主?”
嬴政看到琉璃,快步跑过去。
星言手掌撑着膝盖起身,“我果然没看错,这孩子虽然剑术不甚熟练,可以隐约能看出是你教的。”
琉璃没有与他探究剑术,而是问:“你来找星知?”
“对!”
说起此事,星言不由叹气:“长兄放她离开,事后君父震怒,严惩长兄,命我前来将她寻回。”
琉璃怕说多,嬴政会听出端倪,没再多问,回手指向一处院子。
“你妹妹在那里。”
“多谢!”
星言感激颔首。
目送三人进入院子,一直不曾开口的樊尔,默默松了一口气。
琉璃睃了他一眼,牵着嬴政走进院子,声音悠悠飘进樊尔耳朵。
“有星言在,你可以放心,他不会如大少主那般心软,星知这次会被带走的。”
樊尔紧抿唇角,跟进院子,没有言语。
嬴政仰起脑袋,问琉璃:“我可不可以试一试你的剑?”
上次在城郊雪地里,他无意中看到过她手中拿着一把剑,虽是暗夜,但他也能分辨出不是樊尔的赤星。
“你现在还小,不能试用真剑。”
忆影剑在玲珑袋里,琉璃不好当着他的面掏出来。
被拒绝,嬴政面露失望,但也没有执拗坚持。
第027章 连夜绑走
瞧见嬴政嘴角耷拉下去, 琉璃拿出一块蔗糖给他。
嬴政摇头,张开嘴巴指给她看。
“我掉了一颗牙,母亲说在新牙齿长出来之前, 不可以吃糖。”
鲛族自第二代起, 幼齿只会随着年龄成长而逐渐坚固, 并不会脱落换新齿。
琉璃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孩童换牙齿,她惊奇拖住嬴政下巴, 俯身观察他那光秃秃的牙床。
“真神奇… … ”
嬴政嘴巴半张,怔怔与她对视,不明白她这话是何意。
樊尔故意大声咳嗽, 以此提醒琉璃露馅。
琉璃反应过来,松开嬴政下颌, 讪讪解释:“我记不清自己换牙齿的模样,不免有些好奇。”
这时远处一抹光闪过, 折射进她的眼睛,嬴政看到她眼中划过奇异的幽蓝,但又很快消失不见。
他下意识指着她的眼睛, “你的眼睛为何是深蓝色的?”
琉璃神情一凛, 随即恢复如常,面不改色狡辩:“蓝色?你定是看错了。”
嬴政转头看向天边斜阳, 今日天气大晴,光线很好, 想来是真的看错了。
就在他准备收回视线之际,西南方向一阵风裹着枯叶呼啸而来, 他快速低头眯起双眼, 这才堪堪躲过迎面而来的风沙。
“对了,这上面有一段文字, 我不甚理解… … ”
嬴政手中简策将将展开一半,隔壁院子却陡然传来打斗声。
两大一小三人,同时转头去看。
庭院上方术法交错缠绕,看得出来双方都没有手软。
琉璃与樊尔对望一眼,主仆俩十分默契,谁也没有提议要去劝架。这个节骨眼上,双方定是剑拔弩张,均不肯让步。
“方才那三人莫不是坏人?”嬴政仰头问琉璃,他没有修习过术法,看不见那些,只能听到剑刃碰触的尖锐声响。
“星知与子霄是偷跑出来的,方才那人是他们兄长,来带他们回家。”
琉璃简单解释之后,转移话题:“让我看看你剑术可有进步。”
说起剑术,嬴政双眼亮起,顿时来了劲头,把怀里简策往琉璃手中一塞,便比画起前几日新学的招式。
隔壁院舍,尘土飞扬,一片狼藉。
星知与子霄毕竟还年幼,修为不够,逐渐显弱不敌,几个回合之后,很快被擒住。
子霄单膝跪地,任由同族钳制住自己双臂。一直以来他都想劝星知回去,而今二少主寻来,他只是明着反抗,实则并未尽全力,不然也不会那么快被擒住。
“放开我!”星知挣扎着想要起身,然而下一瞬膝头一软,又跌跪回去,她不敢置信转头,“星言,你竟然敢打我?”
星言反手把长剑搭在肩头,单手叉腰,冷脸哼了一声:“就这点能耐,还敢偷跑出来。”
“长兄因你被君父关押受苦,你又怎能安心追着那个樊尔!”
“长兄受罚了?君父那般器重他,怎会… … ”
星知眼神黯淡下去,一直以来,长兄便最为宠她。
“君父交代,一日无法将你寻回,兄长便一日不能自狱中出来。”
星言无奈叹气,忍不住狠戳她的脑门,“别执迷了,蝾螈族与鲛族是不可能通婚的,那个樊尔不就长得俊美些,我蝾螈男儿众多,总能挑出一个比他长得好的。”
星知想要拒绝,可想到还在受苦的长兄,她又没了回嘴勇气。
戌时一刻,星言将星知与子霄绑了,趁着月色连夜离开。
隔壁终于安静下来,樊尔这才放心,只希望未来五十年间,都不要再被星知叨扰。
立春之后,天气逐渐转暖,光秃秃的枝头已然凸起无数幼小的鼓包,隐隐透露出春日气息。
这日夜里,夜风阵阵,穿过半开户牖,吹动灯火摇曳。
琉璃盘腿坐在奏案前,单掌托腮,垂眸看着案上简策。不多时外间陡然一阵狂风盘旋而来,灯火瞬间熄灭。
她警惕起身,转身向外看去。
月色下,牖楣上半坐着一位身姿窈窕的女子。
女子把玩着肩头发丝,双眼闪过蛊惑红光,语气幽幽问:“小琉璃,你究竟何时兑现承诺?”
琉璃面露尴尬,自答应思鸢的条件,已过去月余,近来天气转暖,她本欲计划前往王室宗庙的,只是还未动身,对方已等不及寻了过来。
“我与樊尔计划着三日后启程前往殷都旧址。”
思鸢抬起两条修长的双腿,从牖楣上翻进屋内,双脚悄无声息轻盈落于地面,毫不客气在毯子上坐下,姿势慵懒斜斜依靠在案上。
“千年不曾走出那片林子,这次我决定同你们一起去殷都。”
琉璃点亮烛火,警惕问:“你该不是真的心存其他目的吧?”
思鸢掀起眼皮斜她一眼,装模作样叹气。
“也不知我们狐族到底如何得罪了世人,怎么就被恶意传扬成奸诈狡猾不安好心了!你们鲛族早已不是普通人,怎会这般无法明辨是非!我们九尾狐族能位列神族至今,便绝不是宵小之辈。”
琉璃刚欲解释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就听她继续道:“你们鲛人族也延续上万年了,知道为什么无法位列神族吗?”
乍听到这个问题,琉璃不由睁圆眼睛。
思鸢看到她这反应,不由轻笑出声:“万年前,苍天之所以降下灾祸,便是因人族生出妄念,想要通过蝾螈族炼制长生不死的丹药。”
“经历数不尽的生老病死、轮回转生是人族的宿命,六界有六界秩序,人族不该有长生不死的贪念。而你们鲛人族先祖不过是因为一时善念救了蝾螈族,才阴错阳差延长了寿命,严格说来无法位列神族。”
“无论如何,追溯你们的祖先,终究还是人族。”
原来万年前的天降灾祸竟是人族有了长生的贪念,琉璃面色不由凝重起来,如此说来,鲛族还要感念自己的善心才能因而躲过天灾。
见她不悦,思鸢似笑非笑晃动着六条雪白尾巴,声音柔媚调侃:“看吧,我只是说你们鲛人捡漏,你这就不高兴了。我们狐族被世人编排至今,若是计较下来,岂不是先气死自己。”
得知她是故意而为,琉璃面色缓和不少,但还是不甘问:“为何人族没有追求长生的权利?”
“人族有人族的宿命… … ”
“无论任何种族,都多少会有欲.念,你不能一概而论,否决所有人族。”
琉璃蹙眉,原本略显稚气的面容因而平添几分戾气。
思鸢明白她反应如此大,是因自己先祖曾经也是陆地上的人族,于是匆匆结束这个话题。
“三日后,我来与你们会和,一起去殷都。”
不待琉璃应答,她便化作一阵风消失了。
夜里,躺在榻上,琉璃心思烦乱,久久无法入睡。
从前,她总嫌生命漫长无聊至极,私心里也觉得鲛族是因善念而捡漏,可真的被外人言语点破,她却又心里膈应。这就好比,自己可以关起门来说道自己的缺点,却无法接受外人也那样认为。
她始终无法理解,为何人族没有追求长生的权利,所谓宿命,但又何为宿命呢!
万年前,天降灾祸,人们拼死抵抗想要活下去之时,谁也不曾想到竟是因他们妄想长生而引起的。
寂静黑夜中,一声长长叹息之后,复又归于宁静。
第三日午后,因着次日要启程,琉璃特意多教了嬴政几个招式。
伫立在旁的嬴政,紧紧盯着她手里木剑,暗自记下那些动作。
琉璃身姿轻盈旋转,施出最后一个略显复杂的招式后收起木剑。
“可有记住?”
嬴政用力点头。
他的过目不忘与聪慧,琉璃很满意,将剑递还给他,随口夸了句:“真聪明。”
接过木剑后,嬴政没有着急练习,而是问:“你们何时回来?”
“少则十日,多则半月。”琉璃说着将装有几卷简策的布袋递给简兮,叮嘱道:“这期间,你不可懈怠,剑式要练熟,那些文章著作也要熟读,待我回来要检查。文中重要部分,我已全部帮你仔细标记,若是实在不懂,你就去请教燕太子,他年龄大些,懂得比你多。”
“好,我记住了。”嬴政神情郑重,乖巧应下。
“把方才我教给你的剑术比画一遍,我看对不对。”
琉璃语罢转身在阼阶上坐下。
简兮提起衣摆,坐到她身边,“为何突然要去卫国?”
“我母亲母家在卫国,此去是因家事。”
事关解封千年前帝辛魂魄之事,琉璃只能找借口撒谎说是去卫国。
见是家事,简兮没好追问什么,更不敢问她此去是否真的还会回来。相处已近四个月,这师兄妹二人对他们母子帮助颇多,已算是仁至义尽,她又哪里敢奢望其他。
地面尘土扬起,在光线照射下灰蒙蒙一片。
琉璃双掌托腮,认真注视着嬴政手脚上的动作,现在他在学习新招式时,动作已然娴熟不少,没有起初那般笨拙了。一套剑术施下来,除了力道不足,姿势与动作均都十分利索。
嬴政脚下一个横扫,收起木剑,远远问琉璃:“我做的可对?”
“还不错。”
琉璃起身走过去,握住他双腕,带领他把最后那个复杂剑式重新比画一遍。
“这里这个动作,你要做的更加快准狠,方能发挥此招式的作用。”
嬴政依照她的指示,复又演练一遍。
“这次可对?”
“一点就通,孺子可教。”
琉璃帮他把额角碎发捋顺,本想奖励他一块糖,转念想起他新生牙齿刚刚露头,想是还不能吃糖,只好作罢。
这时,紧闭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樊尔提着大袋食物走进来。
琉璃接过布袋递给简兮,淡笑道:“时下,秦赵两国虽是停止交战,但难免会有偏激之人,你们少与赵人接触,总归会安全一些。”
“劳烦你们这个时候还为我们母子的温饱着想。” 简兮感激之下,霎时红了眼眶,十分不好意思:“你看我这,眼泪真是越来越不争气了。”
琉璃递给她一块方帕,鲛绡纱织成的帕子薄如蝉翼,在日头下泛着奇异光彩。
简兮眼眶续满泪水,视线模糊,并未看清,待拭去泪水,才看清手中帕子泛着光彩。
“此布料是如何制成的?”她惊奇之后,随即失笑:“瞧我这记性,早听闻楚服在诸国之中最为华美,布料华丽亦不足为奇。”
琉璃顺势默认她这话,没有解释,以前也有与人族相恋的女鲛,亲自织鲛绡纱赠予恋人,因而人族古籍才会对鲛绡纱有所记载。
第028章 未曾辞行
晨曦未至, 天空还是暗灰色的,大雾弥漫在天地之间,潮湿枝头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 水珠颤巍巍, 呈将落未落之态。
寂静街道上, 思鸢曼妙身姿穿过浓雾,化作一阵风飘进一处庭院。
琉璃睡眠不沉, 鼻间隐约嗅到浓郁香气,她倏然睁开眼睛。
思鸢已至屋内,转身双腿交叠坐在案上, 似笑非笑调侃:“你这警惕性可不行,倘若我有取你性命之意, 此刻你已是一具尸体。”
“若是普通人,不会有接近我的机会, 可若是如你这般有修为的,纵使我早有警觉,又有何用!”
琉璃披衣起身, 套上皮履, 挥手关上灌风的户牗。
同样嗅到异香的樊尔衣衫都未来得及穿戴整齐,披散着头发提上赤星便冲出侧屋, 就在他正欲撞开正屋房门闯进去之时,却隐约听见屋内谈话声。
他满心戒备褪去, 将剑入鞘,回屋穿戴妥当, 束起墨发, 才复又回到正屋门前,叩响房门。
问:“是否要启程?”
琉璃指尖微动, 施出一道灵力将房门打开。
“趁着城门未开,早些出发也好。还有,切记将封传带上。”
“是。”
樊尔伫立在门外,恭敬应下。
思鸢好奇凑近:“封传是何物?”
“是象征人族身份的证明,出入城门时要被查验。”琉璃狐疑:“莫非千年之前不需要?”
思鸢摇头:“不清楚,千年前我为人族那一世,少女时期未曾出过部落,后来被帝辛带回殷都后,余生也没出过殷都城门。”
听闻她这话,琉璃一时哑口无言。
对于千年前的经历,思鸢再提起时,并无太过感触。转而道:“此去,我岂不是也要想办法做个假身份。”
“不必。”琉璃不想计划因此被改变,“届时,你施个隐身术即可,若需留宿传舍,你便与我宿在一屋,也好省些钱币。”
思鸢哭笑不得:“你这小鲛人怎的如此抠门!”
琉璃没有为此辩驳什么,此次历练,珍宝阁备下的人族钱币只够她与樊尔的日常开销。自从遇到嬴政母子,钱币本就超支不少,她觉得必要时还是要能省则省为好。万一五十年之期未到,便身无分文,她可不想沿街乞讨度日。
浓雾散去了一些,门外樊尔出声提醒:“即将辰时,该出发了。”
琉璃看了一眼天色,推着思鸢匆匆出去,回身锁上房门。
城门辰时三刻开启。
他们为赶在那之前出城,不得不捻个瞬移术,以最快速度抵达城门附近。
城门内两列守城军站了一夜,已是疲惫不堪,个个都耷拉着眼皮打盹。
皑皑白雾中,三阵凉风接连盘旋而过,几个人顿时清醒过来,左右环顾。
个头最高的将士冲着大雾高声喝问:“何人在此?”
回应他的只有萧条枭声。
他旁边人打着哈欠道:“近日天气干燥,不时便狂风大作,这点风算什么,瞧把你吓得,该不是以为闹鬼吧!”
他这话引得旁边几个将士低声呵笑。
那位个高将士轻咳几声,嘴硬狡辩:“我只是怕有人趁此偷袭城门。”
“放心,时下刚开春,各国均都粮草紧缺,不会那么轻易打起来的。”斜对面一位略微年长一些的将士说道。
一名将士搓着冰凉的手感叹:“嗐!也不知这乱世何时才能结束。”
“谁知道呢!再这样下去,怕是要等子孙祭奠时告诉我了。”
“子孙?呵~ ”
“这都持续数百年了,我们也没能在祭奠祖宗时告诉他们战乱结束,谁知道何时是个头啊… … ”
… … … …
借着大雾,一狐两鲛人顺利溜出城门,一路朝着殷都旧址方向而去。
用过朝食之后,嬴政提着木桶去帮母亲打水,在经过那方熟悉院舍时,他不由多看了两眼。
简陋院门上挂着一把大锁,他脚步转了方向,走到院门前,拿起那把锁查看。锁身因大雾而潮湿粘手,却也冰凉无比。
嬴政失望放下,低声呢喃:“竟然早就走了… … ”
他本以为琉璃与樊尔临走前会来道别,此刻看到落锁的院门,心里不免升起失落之感。
相处这么久,足够的信任,让他以为自己在他们心里已十分重要。父亲离去后一直杳无音讯,他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似乎在此时顷刻幻灭了。
嬴政无声叹息,提起木桶向着井边而去,平日挺直的背影略显颓态,桶底因不时接触地面而发出磕碰声,扰的他心思更加烦乱。
在井边打了大半桶清水,嬴政撸起袖子,用力提着往回走,寂静荒凉街道把他小小身影映衬的更加弱小孤寂。
以前有咋呼的星知在,这偏僻城北显得热闹许多,自从她一夜之间突然消失,这里便又如从前那般寂寥,少了她一人似是少了十人百人那般。
简兮端着木盆出来泼水,远远看到嬴政吃力提着木桶,她忙放下盆,快跑过去接下木桶。
“你这孩子,都说了你还在长身体,不宜做这些重活。”
嬴政捡起地上木盆,紧跟着走进院子。
“母亲… … ”
听到这声呼唤,正在往水槽里倒水的简兮回头看他,却听他问:“他们离去时并未辞行,是否是不会再回来了?”
看清儿子眼底的失落,简兮放下木桶,柔声宽慰他:“琉璃说过会回来检查你的功课,便绝不会食言。他们没有辞行,兴许是因有急事。”
这些话说出口,简兮自己都不信。她私心里其实也觉得琉璃与樊尔不会回来,想到以后可能又会被人刁难欺辱,她脸上不由浮上忧愁。
而嬴政毕竟还只是孩子,在母亲这里得到安慰后,原本耷拉的嘴角很快展平,回屋拿起木剑,在院子里操练起昨日琉璃教于他的剑式。
七日后,殷都旧址。
琉璃、樊尔与思鸢经历几次挫折,才终于找对具体位置。
当年殷商被灭后,新天子并未杀帝辛之子武庚,并且把殷都封于他。
然而武庚最终还是难逃一死,昔日风光一时的殷都自此沦为废墟,再不曾有人愿意踏足这片土地。
眼前的残垣断壁,让三人吃惊。
疾风掠过,风沙飞扬,让这座残城更添荒凉。
琉璃弯腰拍掉衣摆上沾染的尘土,问思鸢:“商王室宗庙在何处?你可还记得?”
“这偌大废墟,我们该从何处下手!”
思鸢只去过宗庙一次,早已记不清具体位置,这座城池经过千年风霜的洗礼,变得陌生无比。
殷都不再是大商的殷都,记忆里的辉煌一一自脑中闪过,遥远到她似乎从未来过这里一般。
不知是不是昔日风光不再,思鸢看着眼前裹挟在尘土里的城池,心里酸楚无比,没有半分当年风采的殷都,让她觉得自己当初来人世走一遭就是个笑话。
放眼望去,思鸢苦涩一笑:“我记得当初王室宗庙在城郊五十里的神山上,千年过去,不知宗庙还在不在。”
连日来都不曾好好歇息过,此刻面对这荒废近千年的殷墟,琉璃颓然蹲下,实在没有精力再维持一族少主该有的仪态。
“这哪里还有昔日神山的影子!该不是要白跑一趟吧!”
“抱歉!”思鸢在她身边蹲下,亦是无奈:“我不知殷都会沦为这般不堪的废墟,当年我离开时,这里还是繁华依旧。”
琉璃倏然转眸瞅她。
“无论如何,武庚毕竟是你在人世的儿子,当年他被杀之时,你为何不来救他?他若不死,兴许这城池也不会沦为这种境地。”
“我重回人界,得知庚儿得了殷都为封地,新任天子并未杀他,我以为他会平安到老的。”
“当时你君父离开后,我才知晓帝辛魂魄被封印在王室宗庙,因没办法解开封印,我便离开了殷都。可谁曾想庚儿会叛乱,最终落得被杀的下场。”
思鸢说起这事也很后悔,关于武庚之事,她也是连日来,偶然在史书上看到的。
“他终究还是更像他父亲,宁愿悲壮而死,也不愿苟延活着。”
琉璃无法窥见千年前发生的事,君父当时的描述还历历在目,在君父的记忆里,那个名为武庚的孩子,倔强而坚韧,但并不像他父亲那般脾气暴躁,听说他有一颗仁慈之心,只是奈何生不逢时。
后来武庚又是为何叛乱?琉璃想,兴许是因为不甘,他的父亲母亲都死在新任天子剑下,而那个天子却仁慈不杀他,更是把殷都还给他。那般倔强的一个人,只会觉得新天子在侮辱他。
伴随着呼啸风声,琉璃幽幽而语:“思鸢,你当年不该离开的。”
“是啊!”
思鸢骤然起身,“当年,我若现身,庚儿知道我还活着,兴许不会叛乱的。”
无论是神族,亦或是人族,都无法改变时代的悲哀。若经历数不尽的生老病死、轮回转生是人族无法改变的宿命,那每次轮回转世都会忘却前世记忆,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千年前那个为父母复仇的亡国之子,经过那样惨痛的一世,想必来生定会平凡顺遂一生。
这一刻,琉璃更加笃定鲛族继承者的人族历练与结束乱世有关。想到远在邯郸的嬴政,倘若他真是结束乱世之人,她不免心生忧虑,纵观人族历史,在高位者要么被后世歌颂,要么遭后世唾骂。由此可见,人族帝王之位不是那么容易坐稳的。
“你在想什么?”思鸢见她若有所思,好奇问。
琉璃收回思绪,言语揶揄:“在想… … 你着实不是一个好母亲,自己藏在林子里躲清净,却不管自己孩子死活。”
“幼时,我曾听阿母说,人族若是经历了悲惨的一世,来生定会喜乐无忧。”
思鸢站起身,跺跺发麻双脚,收起不该有的悲伤。
“别耽搁了,我们先进城看看情况吧。”
话毕,思鸢率先向着城门方向而去。
琉璃扶着树干起身,快步跟上去。
一直沉默的樊尔紧跟其后。
千年前那巍峨耸立的城门已然坍塌,掩埋在尘土中,经历无数风雨的残蚀,只余腐朽不堪。
上面密密麻麻布满虫洞,不时有蚂蚁自洞里出来觅食。
琉璃只是扫视一眼,便顿觉头皮发麻,心里恶心难受。她下意识往樊尔身边挪了挪,快速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樊尔很快反应过来,微微侧身,帮她挡住那被虫蚁腐蚀的门板。
思鸢直看的‘啧啧’摇头。
“当初,我第一次跟着帝辛来这里,这都城是何其辉煌壮丽。”
第029章 封印解开
春天是个神奇的季节, 纵使如殷墟这般,也残留了些许生机。
城内一处圆形祭台中心耸立着一棵千年古树,因为春日的到来, 枝头已然冒出新芽。
疾风而过, 吹得枝丫摇曳不止。
琉璃担心那脆弱的生命力会不会被风吹没了。
思鸢驻足在祭台前, 不由感喟:“当时,就是在这里, 帝辛当着所有人的面,坚持册封我为王后。”
琉璃侧头看她,那妩媚双眸里平静无波, 似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般。
“不提也罢!”思鸢匆忙一笑,转身向前走去。
殷都很大, 一眼望不到边际,搜寻两个时辰, 也未曾找到半点关于神山的踪迹。
鲛人用双足走路,本就没有摆动尾鳍来的轻松。赶了七日路,已是疲惫不堪, 此刻又在这残垣断壁里走的磕磕绊绊, 琉璃脊背都难以挺直,她一把抓住樊尔腰间赤星, 不愿再挪动分毫。
“不如,你独自去寻找, 待找到宗庙,再回来通知我们。”
“你这小鲛人真是娇气, 哪里有半分你君父当年的风采。”
思鸢这话说的不留情面, 琉璃不悦脱掉皮履,把红肿右脚给她看。
樊尔见状, 及时托住她手臂,以免她摔了,低垂的长睫遮盖住眼底那抹疼惜之色。
“我们鲛人在陆地上行走向来不易,连日来陪着你紧赶慢赶,一刻不敢懈怠。我脚肿了两日都未曾言语,硬是咬牙坚持陪你找到这殷都,哪里娇气了!”
不等思鸢开口,琉璃继而又道:“其实,当初就算我与樊尔不去救那四人,不肯答应你的条件,你也不会杀他们。”
这话确实不假,作为神族之狐,是不可以滥杀无辜的。那四个孩子当时被人蓄意陷害引入密林深处,思鸢都看在眼里。
起初她故意闹出阴森恐怖的动静,想要吓跑他们,可没想到四人小小年纪却不畏惧,竟举剑反抗。
未免被瞧出端倪,思鸢不得不施法致使四人昏迷,想着待他们醒来自行离去。
琉璃与樊尔的到来是她不曾料到的,她想兴许那就是她等待千年的契机,一个解封帝辛魂魄的契机。
樊尔扶琉璃站稳,弯身捡起倒在地上的皮履,而后屈膝蹲到她脚边,小心翼翼用袖子擦去她脚面上的尘土,帮她重新穿上。
就在琉璃右脚刚沾到地面,思鸢终于开了口:“行,你们在这里等着,我独自去寻。”
目送思鸢身影消失,琉璃才一瘸一拐向着路边石墩走去。
樊尔弯身正欲施法除去石头上的灰尘,她就直接坐了上去。
“少主,石头很脏… … ”
琉璃扯起衣摆给他看,“这里风沙大,我身上衣物都脏到这般程度了,哪里还用在乎石头脏不脏。”
长舒一口气,她拍拍旁边石头示意樊尔也坐。
“我知道你一向不喜脏乱,但身处这种地方,只能勉强忍着。待离开殷墟,我们先就近找个地方洗漱干净再回邯郸。”
樊尔默默除去旁边石头上的尘土,悄无声息坐下。
主仆俩端坐在废墟之中,接受着风沙的洗礼。连日来,因水源不足,他们的嘴唇均都皲裂起皮。
忍了许久,樊尔终是忍不住问出口:“为何还要回邯郸?你已帮助嬴政母子许多… … ”
“樊尔!”琉璃打断他,“我答应了那孩子要回去检查他的学术与剑术,不可食言。况且,我屋里还堆着许多简策未曾研读,未曾教于嬴政。幼时,大长老便教导我们凡事都要有始有终,不可半途而废,我又怎能那般没有责任心。”
樊尔隐在广袖里的手倏然蜷缩,侧头看向残破城墙,嘴巴紧抿不发一言。
琉璃捏住他的袖子拽了拽。
樊尔别扭扯回袖子,淡漠说了一句:“一切都由少主决定便是。”
琉璃讪讪缩回手,定定望着樊尔被风扬起的微卷发丝。
不知过去多久,她才呢喃出声:“你相信宿命吗?”
樊尔不解回眸看她,却听她道:“虽然君父不曾明说,但经过思鸢一事,我敢肯定人族历练与结束乱世有关。嬴政小小年纪便有着平定乱世的野心,兴许他就是我们此番历练的最终考题。”
在离开无边城之前,不论是众长老,亦或是鲛皇鲛后,甚至于父亲樊胤,他们都不曾告诉樊尔,陪着琉璃前往人族到底要历练什么。他曾追问过,而大长老当时只是寥寥一句‘其中深奥,还需你们自行参透’。
依照思鸢先前的讲述,樊尔也隐约觉得历练大概与乱世相关,此时听到琉璃这番话,他内心是认同的。
“可,嬴政已被国家与父亲抛弃,万一到最后,他并不是能结束乱世之人,我们岂不是… … ”
“没有万一,我相信他。”
至此,主仆俩算是达成了共识。
深夜,寅时。
一阵狂风席卷而来,思鸢稳稳降落到主仆俩身边,在火堆前坐下。
琉璃问:“找到了?”
思鸢点头。
“走吧。”
琉璃起身。
樊尔紧跟着起身,腰间赤星发出清脆声响。
向东七十里的半山腰上,修建着一座殿宇,殿宇之前放置着一樽硕大的青铜鼎,鼎内还残留着祭祀所用的牛骨与疑似人的头骨。
琉璃看到鼎内祭品,禁不住蹙眉。
“太残忍了,难怪殷商会被取而代之。”
思鸢并未对此辩驳什么,因为那都是事实,殷商王室,最喜欢的祭品便是俘虏的头颅。
三人绕过青铜鼎,进入高墙之后的内殿。
曾经恢弘壮阔的宗庙,早已不复往日荣光,祭台与先祖牌位上积了无数层灰尘。地面台基裂开道道缝隙,山墙亦是开裂塌陷,只余殿内三十二柱堪堪支撑着。
琉璃拾阶而上,踏上开裂台基,问身后的思鸢:“帝辛魂魄被封于何处?”
思鸢行至她身旁,目光落在殿内正中的祭台上,那里亦陈设着一樽青铜鼎。
“当年帝辛被杀后,人族术士把他的头颅砍下来,用鲛人血把他的魂魄封印在头颅之中,拿来祭奠殷商王室先祖。”
没有亲眼目睹,只是听思鸢简单描述,琉璃也可以想象出那是怎样血腥的场面。
两相对比,而今的诸国比起当时,对待战败者已是文明许多,至少她还没听说当今哪个国家会把敌国君主的头颅砍下来祭奠对方自己的先祖。
见琉璃欲向着那樽鼎而去,樊尔忙挡在她前面,低声提醒:“少主还是小心为好。”
琉璃明白他习惯挡在自己前面,也未推开他。
主仆俩一前一后走向青铜鼎。
古朴陈旧的鼎内脏污不堪,正中位置摆放着一个白森森的头盖骨,从那深邃眼鼻上可以看出,帝辛生前应是面容凛冽的长相。
那双空洞眼睛里隐约有东西在浮动,琉璃仔细去瞧,里面果然有游动的魂魄。
纠结须臾,她郑重抬起右手。
一道莹白灵力闪过,琉璃指尖冒出一颗晶莹剔透的血珠,她轻弹指尖,那颗血珠落在头骨封印上。
顷刻间,光芒大盛,数道血光交错,那道古老封印应声而散。
一位年轻男子地声音在大殿里响起:“何人在此造次?”
言语间,一团灰白色浓雾凝聚出一名年轻俊秀的成年男子。
“尔等何人?何故惊扰殷商先祖?”
琉璃仰首惊讶望着那漂浮在上的男子,这长相… … 无论如何看,都不像历史上那位残·暴君王。
立于后面的思鸢十分错愕,她心心念念想要解封的帝辛,为何到头来却成了武庚!
“帝辛魂魄在何处?”
听到思鸢这声询问,武庚魂魄面露怒意,厉声怒道:“放肆,我父王之名岂是尔等可以直讳的!”
父王?琉璃脱口而出:“你是武庚?”
接连被直呼其名,武庚魂魄震怒,“尔等在我王室宗庙,竟敢如此放肆!”
言语间,他瞬时化作一团灰色烟雾袭向琉璃。
琉璃迅速飞身后退躲开他的袭击。
樊尔抽出赤星,凝聚灵力于剑身的同时,瞬移至琉璃面前,提剑刺向那团灰色烟雾。
剑尖灵力刺中武庚魂魄,他暗自忍下差点溢出口的低吟,飞速后退,凝聚出人形。
双方动手是一瞬间的事,思鸢反应过来,忙飞掠上前。
琉璃面容浮上愠怒,手中忆影指着武庚。
“你这人,我不辞辛苦,步行千里前来为你解开封印,你竟不问原由便要动手。”
武庚正欲攻击的动作顿住,茫然凝望琉璃。须臾,呢喃质问:“尔等究竟是何人?”
又是这执拗的语气,琉璃无奈指着身旁思鸢,对他道:“是她,让我们前来殷都旧址解帝辛封印,只是不承想,封印解开,出来的却是你。”
武庚转眸望向思鸢,那张陌生的脸上却有一双十分熟悉的眼睛,脑中久远记忆纷至沓来,他却搜不出来有关她的记忆。
“你是何人?”
“我… … ”思鸢话锋一转,“千年前,我曾承你父王之恩,此番只为报恩而来。”
琉璃不明白思鸢为何不肯亮明身份,纵使而今身份不同,可那魂魄也是她前世之子。
“千年?竟然已过去千年了。”武庚飘忽不定的面容上伤感之色转瞬即逝,“如此说来,你活了千年?你是妖?还是神仙?”
思鸢面不改色撒谎:“我是狐妖。”
武庚双手附于身后,垂眸俯视三人,语气平静:“我叛乱被杀后,魂魄一直徘徊在这宗庙,多年来曾无数次试图破开封印,记不清是哪一年哪一日,我的残魂毫无预兆闯入只剩森然白骨的头颅里。”
“说来也怪,我的魂魄进入封印后,父王的魂魄便不再被封印束缚。他冲出封印后,只能由我代他被困于此。”
“父王守了我很多年,我知道他想去轮回转生,重新开始。我不愿让他因我而滞留在此,便每日每夜劝他离去,应是烦了,后来他终于在一个雪夜离开。”
话至此,武庚住了口,那张年轻面容上满是沧桑。
思鸢心疼上前,想要像从前那般摸摸他的头,可不知为何,双臂犹如千斤重,无论她如何努力,始终抬不起来。
武庚双脚落于地面,直视她双眸,唇角微不可察扬起。
“我觉得你这双眼睛很像我母后,当年她因父亲惨死,我眼睁睁看着她倒在我面前,却又无能为力。我是一个失败者,本欲为父母复仇,结果被轻易反杀。”
“我心里一直很清楚,死后盘桓于此,不是有所留恋,我只是不敢到下面面对历代先祖,我有愧于列祖列宗。”
第030章 带上武庚
“那不是你的错… … ”
思鸢想要安慰武庚, 开了口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索性作罢。转而嘱咐他:“此番,你既已不受束缚, 便就早些去轮回转生。”
她这语气带了些为人母的意味, 自己却未察觉。
武庚先是一怔, 而后儒雅淡笑,轻轻摇头:“大商早已覆灭, 我要来生又有何用。”
琉璃想到君父曾对武庚的称赞,而今看来也不过尔尔,只是愚昧固执的古人罢了。
“你的父亲都已放下一切, 前去轮回,你又何必执着!”
乍一听到这稚气清冷女声, 武庚不由看向琉璃,对方姣好面容在月光下不似真实。
“多谢恩人方才解救之恩。”
武庚双手执于身前, 俯身鞠躬,行了一个大礼。
琉璃没有客气,坦然受下他这一礼。她答应思鸢前来解封帝辛, 却阴错阳差救下她前世之子武庚, 也不算食言。
“思鸢… … ”言语间,她倏尔转眸, “答应你的,我已经做到, 如此便就此别过。”
就在琉璃转身欲走之时,却听身后武庚道:“恩人稍等。”
樊尔手持长剑, 戒备挡在他面前, 以防他再次动手。
武庚朝着樊尔辑了一礼,略含歉意:“之前是我不对, 不该不问缘由就动手。”
樊尔没有挪动分毫,依旧挡在他面前,面容冷峻。
“有何话,在此处言明便是,她听得见。”
武庚身边也有过亲侍,自然明白樊尔之意,于是没有执意靠近。
他退后一步,朗声对琉璃道:“作为大商子孙,理应有恩必报,今日恩人将我解封出来,便就是我武庚之主人,还望恩人准许我跟随左右。”
“不可!”
思鸢与樊尔异口同声拒绝。
琉璃听闻此话,回转身,看向身姿飘忽不定的武庚,他那双温和眸子中满含真诚,似是真心跟随。
一个将近千年前的魂魄,被困于此数百年,出来之后没有任何戾气,却只想报答解封他的人,着实不像帝辛之子。父亲脾气暴.戾,儿子却如此良善。
思鸢伸手想要拉住武庚手臂,却握了空,她眉心不由凝起。前世之子,本该与她再无瓜葛,可作为母亲,她又怎能放任他迟迟逗留人间。
“你现在是魂魄,依照秩序,理应该去轮回转生。”
“我已言明,大商不在,我无需来生。”
武庚态度固执,难得有了孩子气。
琉璃走到樊尔身侧,淡漠拒绝:“这本是我对思鸢的承诺,你不必把我当恩人。殷商不在,你更应轮回重新开始。你的母亲,若是在此,定也希望你抛却昔日心结,商王朝的覆灭不是你的错。”
她说着看向思鸢。
思鸢对她感激一笑。
武庚情绪低落,儿时他便知道外界对父亲不满,母亲没日没夜的愁苦,他亦是看在眼里。大商王朝被推翻似是早已注定,作为王室子孙,他无法原谅自己的无能。
“三位不必劝我,我不想要来生。”
他执拗看着琉璃,“你将我的魂魄解救出来,自此便是我的主人,不论你是否同意,我武庚势必要报答你今日之恩情。”
“… … … ”
琉璃无言以对,她看过那么多神话故事,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武庚这般的。
思鸢明白自己儿子的脾性,知道劝再多,他也不会改变决定。思忖片刻,她拉上琉璃走到墙外。
“庚儿一向执拗,不如你就答应他,让他此后跟随你左右。”
“思鸢!”琉璃不悦凝眉,推开她的手。
“我已做到先前承诺之事,关于武庚,与我无关。”
思鸢斜倚在破败不堪的高墙下,眉眼低垂。
“我知道这个请求很过分,此次前来,我本意是解封帝辛,可我没想到困在宗庙的是庚儿,帝辛早已轮回转生。庚儿自小就一根筋,不听劝,他既已决定不入轮回,便绝不会更改。”
“还真是亲母子,你不愿回神族,他不愿去转生。”
琉璃无情揶揄:“不如,让他跟在你身边。”
思鸢起初计划的是,解封帝辛,亲自送他去轮回境转生。而今,帝辛不知去向,兴许已轮回几世。
这一刻,她突然看开,她觉得阿母说的对,早已结束的缘分不该强求,她早该放下的。
一声叹息之后,思鸢看向那轮弯月。
“我决定回神族,千年不见,阿爹阿母应该想我了,妹妹也快到了历劫的日子。她不在的时间里,我想陪在父母身边。”
琉璃无语瞅她,心里认定是这狐狸想要推卸责任,才临时决定跑回神族。觉得入城之前,她提起武庚时的悔意也是假的。
“你果然不是一个好母亲。”
思鸢没有就此辩驳,无论是前生还是今世,她确实没有尽心为武庚着想过。方才她本决定先送他去轮回境,待他平安降生再世为人,她就安心回归神族,无聊混日子。
只是,武庚那倔脾气,根本不由得她这个母亲帮他做决定。
作为商王室最后一个子孙,思鸢明白武庚眼睁睁看着王朝覆灭,却又无能为力的心境。在叛乱被杀的那一刻,她想他应是解脱的,能为复仇战死,他也算是完成了使命。死后的他内心兴许很矛盾,既觉得没有辱没王室尊严,又为复仇失败而自责。
思鸢眼巴巴瞅着琉璃,原本妖冶的双眸蕴含祈求。
“庚儿自己也言明了,他不愿轮回转生是因心中对先祖有亏。小琉璃,不如你就答应让他跟在你身边,待他看清而今的乱世,心结自然能解开,届时再入轮回也不迟。”
让一个魂魄跟随左右,想想就觉得荒谬,琉璃想要拒绝。
可她话还没出口,就被思鸢抢了先:“此事,就当是我欠你一个恩情,来日,你若有需要,便吹响此箫,我闻声定会前来相助。”
说着,思鸢郑重把一支精致玉箫放入琉璃掌心。
玉箫入手温凉润泽,琉璃望着掌心玉箫良久,才终是妥协点头。
“我话说在前面,我只是允许他跟着我,倘若他遇见人族术士刁难,我是不会插手的。”
“你会的,我相信你是个好孩子。”
思鸢莞尔一笑,灵活手指轻点了两下她那单薄的肩头,而后绕过她,脚步轻盈进入内殿。
“… … … ”
琉璃无语目送她身影消失,收起玉箫跟进去。
看到琉璃进来,樊尔面色凝重走到她身边。
琉璃不动声色把玉箫给他,嘱咐他收进玲珑袋中。
樊尔将将接过玉箫,便听她道:“武庚,我可以允许你跟着我们。”
听闻这话,武庚那双无神的眼睛顿时明亮些许,唇角噙着笑意,淡淡应了一声:“多谢恩人。”
樊尔对此却颇为不解,他蹙眉拉琉璃到角落,严肃问:“可是那狐狸威胁你?”
琉璃摇头,“你知道,我若不愿,没有人可以左右我的决定。”
见她表情从容,樊尔这才安心。
天边日头很快冒了出来,照亮尘土漫天的荒芜殷墟。
思鸢已经趁夜离开,琉璃因双脚还未消肿,实在不想动,便决定待天亮再启程。
殷墟许久不曾降雨,干枯杂草迎风摆动,没有丝毫生命里。
两鲛一魂魄,行走在瘠薄之地,谁也不曾先开口说话。
直到走出殷墟二十里,武庚才好奇问:“恩人能解开封印,莫非也是妖?”
“不是,我们是鲛人… … ”
“少主!”
琉璃刚坦白身份,便被樊尔打断:“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忘了,阿婆曾说过人心险恶,你怎可轻易暴露身份。”
“可他已是鬼魂,奈何不得我们。”
琉璃不以为然,在这片陆地上,有修为的术士,或者妖类才能威胁到他们。
武庚明白樊尔的敌意,他放低姿态,谦恭承诺:“二位恩人放心,我以商王室的尊严保证,日后绝不会做出对不起二位之事。”
琉璃突然觉得这位亡国魂魄很可怜,商王朝覆灭千年了,他竟还念念不忘他的王族尊严。
七日之后,主仆俩带着武庚,终于回到邯郸城。
是夜,他们趁着守城军轮班之际,悄无声息进入城内。
在邯郸生活几个月,主仆俩早已摸透巡城军的巡逻轨迹,一路上都尽量绕开。
戌时二刻,他们顺利回到城北住所。
樊尔不待琉璃吩咐,便提上两个木桶前去打水。
连日来风尘仆仆,身上早已脏污不堪,不洗漱干净,着实没法躺下睡觉。
作为魂魄的武庚,并不用洗漱,那些风沙尘土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他身上衣袍一如初见那般,仍旧整洁如新。
琉璃疲惫坐在阼阶上,弯身揉着红肿的双脚。
余光瞥见一直伫立在旁的魂魄,她手上动作停住,“这院里只有正屋侧屋两间,近日,你就先与樊尔宿在一间屋里,我让他明日便动工为你修葺新的房屋。”
武庚生前从未住过如此简陋的屋舍,他环视庭院,倒也没有嫌弃,感激道谢:“多谢恩人。”
料峭春寒,春日夜里同样冰凉。
鲛人不能用太烫的水洗漱,但深井之水太冰,也不可直接使用。
樊尔并未将水烧太热,水面刚浮出稀薄雾气,他便熄了灶中火。
正屋里间,方形木桶中,水温刚好,不热亦不冰。
“水已备好,少主早些洗漱,早些歇息。”
樊尔语毕,提着木桶退了出去。
将门栓落上,琉璃褪去满是灰土的衣物,抬脚踏进水中。
清澈水底,她白皙双腿上若隐若现闪过银蓝色流光。鲛人不沾海水,双腿是不会完全幻化为鲛尾的。
井水不比海水,可毕竟也是水,虽然无法让琉璃显现鲛尾,但多少都会有些影响。
琉璃摸向水底,那双浮现鳞片的脚腕光滑依旧。
将近半个时辰,她依依不舍从水底钻出,如海藻般的墨发散于光洁脊背。
捻个法诀,除去身上发间的潮湿,琉璃快速套上干净衣物,钻进冰凉的衾褥里。
夜越深,温度越低。
琉璃昏昏沉沉睡过去之时,仍旧没有捂热褥子。
东方日头升起,嬴政早起照例跑到门外,准备看看琉璃有没有回来。
还未走进,他便瞧见简陋院门上那把大锁不见了,以为自己看错,他忙揉揉眼睛,快步跑过去。
用力推,没有推开。
嬴政狭长丹凤眼弯起,他拍响门板,冲着院里喊:“姐姐,阿兄,可是你们回来了?”
路途积累的疲倦还未消散,琉璃不情不愿掀开眼皮,凝神去听,是嬴政。
樊尔怕敲门声惊扰琉璃,忙起身出去开门。
看到院内熟悉的樊尔,嬴政笑容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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