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鬼魂护卫
“我日日过来, 次次失望,还以为你们不会再… … ”
嬴政没有说下去,腼腆笑笑。
樊尔没想到这孩子竟一直在等待, 更是每日早起都要过来查看。想到在殷墟他还想要劝琉璃不要回来, 此刻面对嬴政希冀双目, 他不由心生惭愧。
张嘴想要说声抱歉,可话到嘴边, 他又无力咽回。不动声色侧身让开,语气比之先前柔和不少:“快进来。”
嬴政看不懂樊尔面容之下的愧疚,见他让开, 忙直直朝着主屋跑去,最后脚步拘谨停驻在门前。半月不见, 多少有些生疏,他双手握成拳头, 迟迟没有扣响门板。
鲛人听觉灵敏,熟悉脚步声停在门外,却再无任何声响, 琉璃不用深想, 也明白是那孩子不好意思了。
她起身穿戴整齐,步履平缓走到门口, 拿下门栓。
房门应声而开,嬴政下意识抬头, 记忆中熟悉之人正端正立于面前,他心里连日来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消散。
看清他的小表情, 琉璃失笑, 宽慰他:“你放心,我既已承诺, 便绝不会食言。”
“你教于我的剑术,我已练熟,你留给我的文章,我也早就背熟。”
嬴政说着,拉住琉璃袖子,向院外走去。
琉璃知道他是想让自己去检查他的学业与剑术,便也没有推脱,任由他拉着自己向外走。
魂魄武庚自侧屋出来,目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出院子,好奇问樊尔:“那个孩子是?”
“少主的人族徒弟。”
樊尔言简意赅回答,转身拿过墙下笤帚,开始清扫庭院,半月不曾居住,院中遍地都是枯叶和尘土。
他本无需亲自动手,挥挥手施道术法便可解决,可由于平日比较清闲,他也就渐渐养成亲自动手的习惯。
“可需帮忙?”
武庚凑上前。
樊尔面无表情将笤帚放到他掌心,下一瞬‘啪嗒’一声,笤帚应声而落。
武庚尴尬蜷缩手掌,“抱歉,我忘记自己而今只是魂魄,拿不住实物。”
樊尔不是有意刁难,他从未了解过魂魄的相关记载,所以并不知,魂魄是无法碰触实物的。
怔愣稍许,他弯身捡起笤帚,继续清扫。半晌才开口:“昨晚,少主嘱咐我为你建造一间侧屋,待我清扫完毕,便动工。”
“劳烦恩人。”武庚双臂执起,颔首行礼。
“解封你的是少主,不是我,你不必称呼我为恩人。”
樊尔手上动作不停,把枯叶扫到一处。
武庚沉吟片刻,问:“不知,我以后该如何称谓你?”
“平时称我樊尔即可。”
鲛族身份平等年龄相近者,几乎都是直呼其名,没有那么多错综复杂的礼仪制度。
武庚双手置于腹前,身子笔直端正,语气平缓:“大商早已覆灭,我也不再是商王室子孙,日后,你也对我直呼其名便可。”
樊尔淡淡‘嗯’了一声,继续埋头扫地。
嬴政拉着琉璃走进院子,简兮正在准备朝食。
“你何时回来的?”她惊喜走出庖屋。
“昨日夜里,因怕打扰到你与政儿,便没有过来。”琉璃回答。
嬴政松开琉璃袖子,快步跑回侧屋去拿自己的木剑。
简兮用麻布擦净手,热情邀请:“不如一起用朝食可好?”
“好… … ”
琉璃这次没有推脱,欣然应下。
嬴政抱着木剑跑到琉璃面前,仰头看她,等待她的指示。
琉璃拿走那把木剑,“空腹不可过量运动,用过朝食后,再检查你的学术与剑术也不迟。”
嬴政乖巧点头,挪到庖屋门口,眼巴巴瞅着母亲忙碌的背影。
巳时,日头高升。
院中那棵树的枝头已然冒出新芽,在光照下昂然挺立。
嬴政手持木剑,在树下肆意挥舞着。晨露濡湿地面,他双脚横扫间,并未扬起太多尘土。
琉璃伫立在旁,静默望着他每一个招式动作,思绪不由飘回儿时。
在被册立为继承者之后,她便开始跟着长老修习剑术。兴许是年龄小,她对剑术提不起任何兴趣,起初常常佯装生病不去长老殿。
后来君父得知后,并未第一时间呵斥她,而是带着她到宫外游玩一天。直到在回去的路上,才开始同她讲道理,讲身为继承者该肩负的责任。
君父当时眉心凝重的沟壑令她记忆深刻,自那之后她再也不敢懒惰。
此时此刻,看着这个人族弃儿如此努力,琉璃不免为当初的自己而难堪。
被亲生父亲抛弃,未来不知何去何从,换做是她,想必早已自生自灭了。不是每个人生来都如此坚韧不屈,纵使身为鲛族继承者的她,兴许也做不到如嬴政这般。
“姐姐,我做的可对?”
男童的询问,致使琉璃拉回思绪。
她浅笑着递去一包糖,“这是我从卫国带回来的,你快尝尝味道如何?”
嬴政接过,拿出一块放入口中,唇齿间的香甜,让他有些想念父亲。不知以后相见,父亲还会不会拿糖哄他。
侧屋牖楣之下洒落一片暖阳,琉璃盘腿坐在一侧,单掌托腮,指尖点在简策文字上,静默聆听嬴政朗朗背诵声。
“武王问太公曰:合三军之众,欲令士卒练士,教战之道奈何?太公曰:凡领三军,有金鼓之节,所以整齐示众者也… … … ”
他所背诵的正是兵书《六韬》中最后一卷《犬韬》里的一章节。
日头悄无声息移动,不知过去多久,琉璃都犯困了,背诵声才停止。
嬴政问:“我背诵的对否?”
“对… … ”
琉璃捏捏内眼角,提起精神。
嬴政看出她眉眼间的疲乏,又想到她昨日晚间回来,定是还未休息好。
他抿唇眨巴了几下眼睛,撒谎称:“燕丹约我今日午后过去找他,我该去了。”
“也好,今日就先到这里,待我研读新的文章,再带来给你。”琉璃敲打着肩头起身,疲倦嘱咐:“路上小心点。”
“好… … ”
嬴政送她出去。
樊尔正在院子里忙碌。
帮不上忙的武庚看到琉璃回来,忙上前问:“恩人,可有事情需要我做?”
琉璃想说没事,转念想到嬴政与燕丹上次的遭遇,于是便叮嘱:“早上过来的那个孩子要出门,你去跟着他,他若出事,切记第一时间回来告知于我。”
“是!”
武庚郑重辑礼,转身欲出去,又听琉璃道:“以后你的任务便是跟随那个孩子,你若能看护他平安长大,就是你对我最好的报答。”
“我… … 明白了。”
他回身颔首应下,没有追问原因。
作为魂魄,武庚若不现身,没有任何术法的人是看不到他的,琉璃安排她跟着嬴政也是因为这一点。
嬴政视若珍宝般把木剑挂在腰间,步履轻快向城南而去。他撒谎之后,最后决定去找燕丹主要是因两个原因,其一是怕日后琉璃知道他撒谎,其二是燕丹曾多次问起琉璃与樊尔何时回来。
武庚看到男童出来,悄无声息紧跟了上去。
一阵风盘旋而过,嬴政下意识回头,身后空空如也。
他凝眉挠挠后脑勺,低声自言自语:“奇怪,为何我会有一种身后有人跟着的错觉?”
武庚听到这话脚步一顿,霎时屏住呼吸。
燕丹在城南的住所距离城北并不是很远,一个时辰左右,嬴政顺利抵达。
“燕丹,燕丹… … ”
人还未进院,嬴政便高喊起来,“燕丹,姐姐与阿兄回来了。”
“当真?”燕丹惊喜迎上去。
“自然,我骗你作甚。”
嬴政话音未落,低头解下腰间麻布袋,从里面拿出一块糖,放到燕丹手心。
“这是姐姐从卫国带回来的,你快尝尝,比邯郸的蔗糖要甜上许多。”
燕丹把糖块送入口中,清俊眉眼瞬时舒展开来,一把拉上嬴政便要去城北找琉璃。
嬴政挣脱他的手,“还是改日为好,他们昨日夜里回来的,看着甚是疲惫,想是没有精力招待你。”
眉眼笑意僵了僵,燕丹恢复如常,手指微动,松开嬴政。
“也好。”
武庚身姿飘忽,安静矗在明同身旁,听着男童与少年谈论学术与剑术,以及梦想抱负。
年少真好,他禁不住在心里感喟,怀念起自己的年少时光。那些遥远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可他仍然记得最重要的那句:“父王,日后我要成为大商最强的君王,定让大商国祚再绵延数千年。”
只是,他还未足够强大,大商便亡了。
“燕丹,你可想念你的父亲?”
听到嬴政这个问题,燕丹看向燕国方向,摇头:“不,我想念我的母亲。”
“可我想念我的父亲… … ”
嬴政眉眼低垂,唇角耷拉着。半年了,父亲依然杳无音讯,不曾遣人前来,更不曾传递消息,仿似他从未有过父亲一般。
他双掌托着瘦削的下巴,怔怔看着燕丹。
许久又问:“你可想过未来?”
“想过许多… … ”燕丹苦笑,可身处这乱世,除了无奈还是无奈。无论是赵国,亦或是秦国,在军事上都有实力很强的名将,燕国比之他们,还差的太远。
“秦国有未来,你便有未来。”
“燕国没有吗?”
年仅六岁的嬴政不理解,在他的认知里,燕丹是他最好的玩伴,将来纵使他有平定天下的可能,也绝不会让他失去家国。
燕丹没有回答,秦国早有吞并诸国之心,若真有那一天,他与嬴政之间,兴许会成为敌人,他只希望那一天来的晚一些。
嬴政看不懂燕丹复杂的表情,以为他是因想起母亲而忧愁。
眼看着天色渐晚,嬴政起身道别,临走前他又拿出一块糖。“终有一天,你会回归燕国与母亲重逢,我也会回到秦国与父亲重逢。”
将糖放入燕丹掌心,他郑重承诺:“无论未来如何,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永远?燕丹目送他离开,心思复杂,永远能维持多远,他不知道。
晚间,满面愁容的武庚穿门而入,看起来心事重重。
在牖楣前研读人族著作的琉璃,余光无意间瞥见他那个样子,心中一凛,紧张问:“可是出事了?”
武庚摇头,走近靠在户牖外,突然发出一声悠长叹息,垂目盯着琉璃手中简策,没有吭声。
既然不是嬴政出事,琉璃便不再追问,于她而言,这位鬼魂为何忧虑,并不重要。
一鲛一魂魄,谁也不曾再言语。
忙碌一天,樊尔从刚搭好的木架上飞身下来,一眼便看到没精打采的武庚。
“你气色如此差,是否是魂魄不宜白日走动?”
第032章 少年心思
乍听到这声问询, 武庚怔了一怔,才明白过来樊尔是何意。低眉失笑间,他站直身子, 恢复惯有端正仪态。
“人死后, 除却无法接触实物, 无论是白日亦或暗夜,皆不会受到影响。鬼魂不可见光之言, 纯属胡编乱造。”
“胡编乱造?”
琉璃不由坐直,放下手中简策,仰头看他。
“如你之言, 我看了那么多神话故事,里面对鬼魂的界定岂不都是错误的?”
武庚恍然, “原来恩人一路上都嘱咐我用黑色大氅裹住自己,竟是误以为魂魄不可见光。”
琉璃讪讪收回视线, 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暗自在心里埋怨一句‘神话故事误我’。
瞧见琉璃面露窘态, 樊尔眸色流转, 唇角显露微不可查笑意,在殷都旧址的那一幕浮现在脑海。
当时他趁着天色未亮, 准备阖眼休憩半个时辰。可眼睛刚闭上没有一刻,他就被琉璃神秘兮兮拉了出去。
不待他问, 便道:“我记得诸多神话故事里都曾写过鬼魂不可见日光,你将玲珑袋里那件带兜帽的黑色狐裘拿出给武庚, 切记要装作若无其事, 别伤了他自尊心,不要让他认为你在刻意提醒他已是鬼魂。”
得了叮嘱的樊尔, 满脑子都是要怎样才能自然而然把大氅给武庚,并且让他没有任何怀疑地披上。
想到当时那蹩脚的理由,樊尔无奈摇摇头。低头捻诀除却衣物上的木屑,解开卷起的袖子。
凝望琉璃片刻,他抬脚走过去,伸手拿下叉杆,放下牖扇。
视线骤然被挡住,琉璃听见外面传来樊尔熟悉之声:“夜已深,少主早些歇息。”
而后便是窸窣远去的脚步声。
虽然屋内人看不见,武庚还是双臂抬起行了一礼。声音温润低沉:“恩人好生歇息。”
屋内漆黑如墨,琉璃收起简策装进布袋。起身伸着懒腰,走到床榻前,踢掉皮履躺了上去。
岑寂深夜,困意袭来,她很快进入梦境。
梦里海水潋滟浟湙,是许久不见的无边城。
城内万众鲛人齐聚惊鸿台,琉璃身穿圣衣立于台中心,姿态端正,身下鲛尾僵硬着不敢摆动分毫,生怕在成人礼上失了仪态。
时间缓慢流逝,冗长繁琐的仪式终于接近尾声,琉璃垂眸悄悄看向已然麻木的鲛尾,脑袋微醺却不敢挪动分毫,心里一直谨记着阿婆的谆谆教诲。
临行前,君母雍容面颊上难得浮现温柔之色,拉着她的手,郑重叮嘱:“阿璃,陆地九州正逢乱世,此次前往人族历练,切记自身安危最为重要。”
君父在旁,宠溺揉揉她的脑袋,叮嘱她不可冒险,更不可参与乱世之争。
琉璃悠悠睁开眼睛,眸子有片刻茫然。成人礼当夜,她因怕道别伤感,故没有与君父君母道别。
梦里那温馨场面,让她不由唏嘘长叹,心里升起悔意,觉得当时不该不告而别。漫长生命里,五十年并不长,可也不是眨眼之瞬。
外面天光大亮,琉璃起身穿衣,撑开牖扇,早起的樊尔已然开始忙碌了。
帮不上任何忙的武庚,直愣愣矗立在旁,满脸感激又愧疚地看着樊尔忙碌。
春日午后,温煦清风掠过梢头,不知名的鸟儿栖息而上,叫声迤逦婉转,霎是动听。
琉璃耳边听着嬴政朗朗读书声,不时朝树枝上的鸟儿扔去一粒稻谷。
鸟儿起初有些慌张,在明白她在投喂自己后,收起欲飞的双翅,安心栖在枝头,等待下一次投喂。
燕丹隽秀身姿自院外走进来,一身月白袍子衬的他气色不错。
明同与常岳手握腰间长剑,紧跟其后。
刚刚吞咽了一粒稻谷的鸟儿看到三个陌生人进来,惊惧之下,扑闪着翅膀掠过屋脊飞走了。
琉璃不悦转眸,看向主仆三人。
燕丹咧开嘴巴,笑容尴尬:“我不知会吓跑它… … ”
顿了顿,他回头吩咐明同和常岳:“你们两个去把那只鸟捉回来。”
“何必惊扰无辜,它若念着这口吃的,自会回来。”
琉璃皱眉阻止,放下手中稻谷。
半月不见,第一面就惹得心仪之人不悦,少年挫败搓搓袖子里的手,踌躇着走过去。
“对不起… … ”
琉璃淡淡睃了他一眼,不明白这燕太子是在别扭什么,不过惊飞一只鸟儿而已,况且那鸟儿又不是她的玩物。
嬴政起身,跑出去,拉着燕丹进屋。
“我今日所学这篇文章,正是你上月读过的那篇… … ”
燕丹拘谨在琉璃身侧跪坐下来,没敢转头去看她,隐在广袖里的双手下意识握紧,下颌骨不自然绷着。
琉璃余光瞥见他的异常,好奇侧头瞅着他。未经历过男女之情,她并不知道燕丹这般异常是源于喜欢。
右侧那道直白视线让燕丹更加紧张,压在身下的脚趾都跟着蜷缩起来。
“燕丹… … ”
嬴政连唤了几声,好奇问:“你耳朵怎么红了?”
燕丹忙摸向双耳,讪笑解释:“日头晒的。”
不明白这人族少年在别扭什么,琉璃无趣收回视线,嫩白手指敲打几下案上简策,催促嬴政:“接着读。”
嬴政挪到燕丹身边,与他挤在一起,继续朗读。
因着琉璃在旁,燕丹思绪紊乱,一个字都未听进去。
天边红霞铺陈半边天空,琉璃纤细身影被笼罩在淡金色光晕中,让她有一种神圣而庄重的美。
一直在偷看的燕丹,不由怔愣出神。
“你偷看我作甚?可是我脸上有东西?”琉璃清冷甜美声线蕴含狐疑,言语间,手已经摸上面颊。
“没… … ”燕丹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猛咳了几声。
嬴政闻言起身,走到琉璃身边,摘掉她发间一片鸟羽,转头问燕丹:“你可是因为这个?”
“对… … ”燕丹忙不迭尴尬点头,心里庆幸有懵懂的嬴政帮忙解围。
立于外面的明同看出自家太子心思,心下顿时明白为何他来的如此勤快,哭笑不得摇头,心里有了打算。
屋内琉璃接过那片小小羽毛,语气幽幽:“你看到直接告诉我便是,藏着掖着作甚?”
“我… … ”
“作为堂堂男儿,如此别扭可不好。”琉璃不待他解释,低声嘟囔一句。
这句话刺激到燕丹,他握拳挺直脊背,鼓起勇气直视旁边少女,眼神坚定不移。
琉璃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同时不悦蹙眉。
燕丹反应过来失礼,忙收回视线,起身辑礼:“天色已晚,我先告辞了。”
“我送你。”
嬴政起身,套上布履把他送到院外。
空旷街道上,明同落后一步,突然低声问:“太子可是心悦她?”
“谁?”
燕丹本能反问,下一瞬便明白过来。他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声如蚊蚋道:“不可胡说。”
明同眺望远处夕阳,忍着笑:“属下明白了。”
燕丹想要问他明白什么了,可话到嘴边他又羞于问出口,面颊逐渐泛红,不知是晚霞映照所致,还是因羞赧所致。
一根筋的常岳,不明所以来回看看两人,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你们在偷偷商议什么?”
燕丹不悦瞪了他一眼,脚下步子生风,走的飞快。
燕国,王宫大殿,燕王喜看着奏案上展开的布帛,面色异常凝重。
王后见状,心生担忧,凑上前问:“可是丹儿又遭遇不测?”
燕王冷哼一声,把布帛推到妻子面前。
“小小年纪不以家国为重,竟贪恋女色,迷上一位楚国女剑客,我燕国未来君主的正妻,怎可是位异国剑客。”
“消息可属实?”王后问。
“他身边明同传回的消息,怎能有假!”
燕王气急之下,胸膛起伏不定,‘啪’的一声大掌拍在案上。
王后双手颤抖捧起那块布帛,仔细看去,不敢错过上面任何一个文字,仿似能透过那小小一块布头看到儿子燕丹一般。
反复研读三遍,她思忖良久,在心里事先组织好说辞,才缓缓开口:“哪个年少儿郎遇见漂亮女子不动心,丹儿也是普通人,你又何必对他如此苛刻。他因国为质在邯郸受苦本就不易,你又何必责怪于他,他若真心喜欢,以后放在身边做个侧夫人也好。”
燕王倏然转眸盯着王后,压低声音:“那女子可是剑客… … ”
“剑客又何妨!”王后第一次态度强硬,“倘若她亦心仪于丹儿,定不会做出伤害之事。”
燕王蹙眉思虑良久,态度终于缓和些许。
“也罢,暂且不约束他,日后若他二人真心相悦,成全也不是不可。”
邯郸城,完全不知父母打算的燕丹,仍旧时常借着去找嬴政的由头见琉璃。
而明同每隔一段时间便向燕国传递一次消息,每次内容都写的绘声绘色,让燕王和王后误以为琉璃也是心悦燕丹的。
爱子心切的燕王后因此精气神都好了许多,日日盼望燕丹能早日带着琉璃回归燕国。
燕丹的殷勤让樊尔很厌烦,眼看着对方目的愈发明显,他终于忍不住在一日夜里敲响主屋房门。
“少主… … ”开了口却又难以启齿。
琉璃闻声抬眸看他,不明白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又是为何。
酝酿半晌,樊尔清清嗓子,尴尬提醒:“日后,少主还是莫要再与那燕太子交谈过甚。”
“我并未与他交谈过甚,况且他每次都是来找嬴政的,与我有何干系?”
琉璃觉得而今的樊尔愈发拐弯抹角了。
“少主!”
樊尔情急之下,俯身凑近,严肃看着对面少女。
“你难道看不出来燕丹喜欢你?”
“???”
琉璃呼吸一滞,半晌才眨巴了几下眼睛,反驳:“不可能,他又没有星知那般死缠烂打的行径,怎会是心仪于我?他… … 他是政儿好友,时常过来也不奇怪,你怎会扯到我身上?”
“不是所有的喜欢都会死缠烂打!”樊尔鼻间发出极重一声叹息:“你向来聪慧,怎会看不明白他的真正目的!”
琉璃嘴巴紧抿,表情严肃不发一言。
秦赵两国交战期间,那燕太子一次都未出现,后来秦军退兵,她便以为他是因没了顾虑,才会时常过来找嬴政。
此刻听樊尔这话,她终于明白燕丹为何有时会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自己。
见她沉默不言,樊尔语气禁不住重了许多:“你是未来的鲛皇,不可与人族有任何牵扯。”
琉璃眉眼舒展,嫣然浅笑:“你无需担忧,我对那燕太子并无兴趣,他虽长的不错,但比起鲛人,容貌还是逊色了些。”
第033章 命星耀眼
琉璃那不甚在意的态度, 让樊尔一时不知是该安心,还是担心。
他蹙眉试探问:“你,对他没有兴趣是因他容貌不如鲛人?”
“当然不是, 纵使他容貌胜过鲛人, 我也不敢对他有兴趣, 阿婆说过痴恋上人族的女鲛是没有好下场的。”
琉璃施出一道灵力,打开房门。
“你放心, 我不会犯傻。夜色已深,早些回去歇息。”
樊尔沉吟凝望她须臾,那双漂亮的柳叶眼闪过不明情绪。
“少主早些歇息, 熬夜伤眼。”
语毕,他起身出去轻手关上房门。
冷白月色下, 武庚漂浮在枝头,眺望着一望无垠的星空, 欣赏静谧夜色。
耳边听到脚步声,他转回头,邀请:“要不要上来一起欣赏月色?”
樊尔本想拒绝, 可他实在没有睡意, 亦不想回屋闷着。犹豫一瞬,便足尖点地, 轻盈落在树梢上。
“鬼魂夜里不用睡?”
“我在封印中不知沉睡了几百年,早已睡够了。”
武庚脊背挺直, 怔怔凝望西南方向,那里正有一颗星闪烁不定。
大商最是信奉星象天命一说, 他自幼深受影响, 虽是没有认真研究过,但多少还是懂一些的。
苍白瘦削的手指幽幽抬起, 指向那颗星辰。
樊尔余光乍一瞥见那阴森的手指,心脏不由停滞一瞬,不悦转头看向身旁飘忽不定的魂魄。
“你作甚?”
“那个孩子… … ”
武庚收回视线,垂眸看着隔壁院落中的厕屋,屋内隐隐泛着光晕,风过吹动灯火晦暗不明。
“恩人命我看顾的那个孩子,命星很亮,想必将来定不是无为之辈。”
樊尔神情一凛,天巡阁的众占卜师,也是依照命星占卜命数,听到武庚提起嬴政的命星,他不由好奇。
“你看出了什么?”
“在大商,只有天命之子的命星才会如此耀眼。你们是鲛人主仆,又在这乱世中帮助一位命星如此奇特的异国之子,若说只是巧合,我可不信。”
武庚眼中闪过精明,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听说覆灭大商的那位,曾拜一位鲛族历练者为师父,你们同曾经那对鲛人主仆的目的一样吧?”
竟被轻易看破,樊尔眸中下意识闪过杀意,但很快便被他压了下去。
武庚已是鬼魂,且绝无光复殷商的可能,纵使他知道所谓的鲛族历练也无妨。
人族术士若知晓他的存在,不用等他们动手,那些术士便会抢先让武庚形神俱灭。
似是猜透他的心思,身旁武庚声音低笑婉转:“不必紧张,你们是解封我的恩人,我不会做出对你们不利之事。大商已被覆灭千年,我复国的执念早就随着时间而消亡。况且,当初那个推翻我大商的王朝也已不存在… … ”
樊尔安静听他絮叨过往,没有打断。
相识以来,武庚是头回废话那么多。
宽阔空旷的街道上传来盔甲碰撞声,一鲛一魂魄同时转头去看,一队巡城军举着火把,步伐井然有序走过。
春分时节,处处绿意盎然,就连微风都是暖融融的。
琉璃喜欢这样适宜的温度,不冷不热的天气与海底无边城相差无几。
这日,春风不止,院中枝头桃花迎风扬落,飞舞满院,让原本简陋院子平添几分诗意。
琉璃第一次在嬴政面前拿出忆影剑,将初级剑术的最后几式演示给他看。
嬴政双拳紧握,安静注视着琉璃轻盈身姿施展出的每一个动作。那把镶嵌着紫色水晶石的秀气长剑似是有意识般,在她手中十分服帖,随着她的动作施出不一样的剑花,与那满院纷飞的桃花融合的恰到好处。
琉璃纤细手腕翻转,忆影剑堪堪脱离她手心,下一瞬‘咔哒’一声又落了回去。
坐在日头下缝补衣物的简兮看到她这动作不由心生羡慕,少女时期的她跳起舞来,身子亦是这般轻盈,细嫩手指也同样灵巧鲜活。
只是… … 她垂眸看着自己粗糙许多的五指,心底无声叹息。自从良人离开,没了人侍候,她的手是愈发不能看了。
来了有半个时辰的燕丹怔怔注视着舞剑的琉璃,凝重面色下是沉重心事。
近日来,他发觉她一直有意在疏离自己,不仅态度冷淡,更是话都不肯跟他说。
有时他故意找话题攀谈,琉璃也只是敷衍笑笑,甚少搭腔。
燕丹想不明白自己哪里惹到她,也曾含蓄问过,琉璃每次都只是淡笑着说自己忙。
她也确实忙,前半日忙着教习嬴政剑术,后半日教习学术,夜里还要研读新的文章。
单薄胸膛缓慢起伏,燕丹无声叹息,唇角下垂,许久不愿移开的视线看向院外盘旋而起的残叶,神情是难掩的失落。
樊尔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原本严峻面容更显冷意,周身气场亦是低了几度。
立于他身侧百无聊赖的武庚瞧见他的反应,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地声音问:“你这是?”
樊尔在这声询问中回过神,面色缓和不少,唇角动了动,声音极低回应一句:“我没事。”
武庚不信,但也没有追问,他一直都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
桃花树下,琉璃收起剑式,问嬴政:“可都看清了?”
嬴政点头,目光灼灼看着她手中忆影剑,腼腆问:“我能否用你的剑?”
琉璃本想拒绝,可他眼里希冀太甚,她于心不忍,最终将剑递出去。
嬴政眼睛霎时弯起,快步上前,双手捧过,犹如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樊尔看到那一幕,脸色沉了沉,向琉璃投去告诫眼神。继承者之剑,外人是不可以碰触的,纵使对方只是不懂事的孩童也不行。
明白樊尔眼神里的意思,不待嬴政看仔细,琉璃便收了回去。
起初是出于怜悯,而今她也发觉自己太过惯着嬴政了,几乎做到了凡事必应。
“你还小,这把剑重量不轻,你不便使用,还是用木剑为好。”
嬴政没有坚持,能摸到真剑,他已是知足。
昼夜交替之间,时间恍若不觉流逝。
春日在不知不觉中悄无声息溜走,转眼到了炎炎夏日。
嬴政穿着短衫提着半桶水走进庭院,武庚架着双臂紧张在他身边转悠,生怕他一个不慎,把桶摔了。
院中,樊尔正在帮着简兮晾晒昨日收回来的麦子。
看到儿子提着木桶进来,简兮忙放下手中麦子,跑上去接过,照例说上一段:“为母说过不止一次,你正在长身体,不可干重活,万一长不高,该如何是好。”
嬴政举起自己裸.露的手臂给她看。
“母亲不必担忧,您看我袖子又短了许多,定是又长高了。”
简兮哭笑不得擦去他侧脸上的灰土,转身将水倒进水槽里。
闲坐在阼阶上躲日头的琉璃,看到紧张兮兮的武庚,不由失笑。
武庚窘迫整理好衣衫,端正仪态。
嬴政见状,不解:“你笑甚?”
琉璃没有回答,而是起身走过去,牵起他的手腕。
“既然衣裳又小了,就去买新的。”
“不可不可… … ”
简兮丢下木桶上前阻拦:“小孩子长身体很正常,哪能总是破费,天气热起来,衣裳短了也无碍。”
嬴政沉默缩回手,琉璃已帮助他与母亲许多,的确不该再让她破费。
几人说话间,院门口有个人探头探脑,煞是可疑。
“谁?”
樊尔丢下麦子,严肃呵问,右手已经放在赤星剑柄上。
院外之人吓得‘噗通’一声跪下去,高喊着:“我并无恶意。”
“阿水?”简兮惊讶:“你为何过来?”
阿水颤巍巍起身,小心迈进院子,双手奉上一个沉甸甸的布袋。
“主公谴我前来,给夫人送些钱币。”
简兮没有客气,上前接过,关切问:“父亲母亲近来可好?宫里可还一直派人监视?”
阿水恭敬回答:“主公主母身体一直康健,宫里的人昨日撤走了。”
简兮松了一口气,嘱咐他:“你快些回去,莫要被宫里人发现。”
阿水恭敬辑了一礼,转身匆匆离开。
目送仆役身影消失在拐角处,简兮这才安心回到院里,把那袋钱币给了琉璃。
“你们师兄妹平日里为我们母子花费许多,这些你先拿着。”
怕琉璃拒绝,她又补充:“左右街市上的商贩不会把物品卖给我们母子,我留着这些也无用。”
琉璃思忖须臾没有拒绝,接过拎在手里,重新牵起嬴政手腕。
“走,去买新衣裳。”
听闻这话,简兮才明白过来,琉璃为何没有过多推拒。看着儿子身上简陋衣衫,她鼻子一酸,并未阻止。
一大一小走在空寂街道上,后面跟着魂魄武庚。
樊尔因麦子还未晾晒好,故没有跟着一起。
拐过街角时,嬴政惊觉回头瞄了一眼,下意识拽住琉璃袖子。
“我最近总觉背后阴森森,仿似有鬼。”
这话一出口,一鲛一魂魄均是一僵。
琉璃回头看武庚,却见他慌乱摆手,一脸不知所措。她明白这鬼魂定不会无聊到吓唬一个孩子,魂魄属阴,靠得近了确实会让人略感阴森不适。
她听说有些年幼孩童甚至能看到鬼魂,嬴政有所察觉也在所难免。
“兴是你衣衫短小,误将凉风当做鬼了。”
嬴政将信将疑,再次回身查看,来时的路空空如也,连只鸟儿都没有。
“走吧。”
琉璃伸手覆在他后背,推着他往前走。
夏日的冬日比之从前更加热闹,各色吃食散发这袅袅热气,食物香气不可阻挡钻入鼻尖。
琉璃带着嬴政走进一家成衣铺,商贩热情迎上来,见一大一小两人相差最多不过几岁,话到嘴边,忙改了口:“女子可是带幼弟采买衣物?”
环视店内,琉璃才点头,把嬴政推上前,“给他选一件略大一些的衣物,最好明年长高亦能穿。”
成衣铺是年后才开起来的,商贩是位齐国人,因此并不知道嬴政身份。
战乱之后,城中黔首生活比以往拮据不少,更是难添衣物。
琉璃与嬴政是近日难得走进来的客人,商贩态度无比热情,大手一挥,指着众楎椸上挂着的衣物。
“这都是本铺近来新品,这几件比较适合孩童穿。”
他说着走到左侧那排楎椸附近,指着一件灰青色的布衣。
“二位看,这件如何?”
布衣样式简单,衣襟袖口出绣有稀薄竹叶。
夏日穿青色比较清爽,琉璃瞧着不错,掏出三枚钱币递给商贩。
“就这件了。”
“好嘞!”
商贩忙乐呵呵拿下那件布衣包上。
第034章 生于忧患
接过布包, 琉璃想起简兮身上还穿着闷热的春衣,于是便也给她买了一件。
樊尔没有来,无人跟在后面帮忙提东西, 琉璃不好让嬴政一个孩子来提, 只得自己拿着。
武庚伸出手又缩回, 暗自懊恼自己帮不上忙。
买上吃食,琉璃正准备带着嬴政回去。
熙攘街市上, 有一辆四马所拉服车自不远处而来。
车上坐着一位看起来约莫二十多岁的华服男子,五官深刻俊朗,模样正派周正, 像是个好人。
此男子正是赵国春平侯赵屹,深受赵国黔首们爱戴的那位。
服车另一侧坐着许久不曾露面的赵堰, 自从伴读被杀,他萎靡沉闷许多, 眉眼低垂乖顺坐在兄长身边。
琉璃不动声色拉住嬴政退到路边,并不打算跟赵堰计较先前的城郊恩怨。
曾为人上人的武庚,瞬间明白服车上的两人是何身份。虽然他不为人们肉眼所见, 可也默默跟着琉璃退到路边。
车上赵堰无意间看到嬴政, 本能急声喊住马夫:“停车。”
几月来心里憋着的郁结,他一直找不到发泄对象, 此刻看到嬴政,已然顾不得是在当街, 本能想要上去找茬。
马缰勒紧,马儿嘶鸣着高昂头颅, 被迫停在街市中心。
不待服车停稳, 赵堰就跳了下去,直直朝着嬴政而去。
赵屹怕自家这个幼弟又惹出事端, 忙跳下服车,跟了上去。却见他直奔路边的少女、男童而去。少女模样稚气未脱,那张素净脸庞不施粉黛,依然令人惊艳,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未见过生的如此惊艳之人。
少女身旁的男童眉眼依稀有熟悉之感,小小年纪皮相已是颇佳,可以看出日后定是不凡之姿。赵屹多看了男童两眼,一时没有想起那眉眼像谁。
赵堰那劲头看起来着实不善,琉璃把嬴政拉到身后,冷眼看着走进的少年,以及他身后的青年男子。心里却在纠结接下来是要忍气吞声,还是动手教训。
“嬴政!”赵堰歪嘴嗤笑:“身为秦国弃子,你怎有脸面出来见人。”
“我不是弃子,我父亲会来接我的!”嬴政小脸皱作一团,大声反驳。
赵堰面上嘲笑之意更明显,“别做梦了,我可听闻那秦质子逃回秦国后,整日忙着攀附华阳夫人,你父亲早已满心权势,哪里有心思想起你。”
顿了顿,他眼中嘲讽蕴含冷意,语气似笑非笑:“有传言,秦国有一臣子想把自己的女儿嫁于你父亲,你说他要是另娶她人,可还会想起你们母子?”
他语调故意拉长,听的嬴政心中怒气更甚,不由分说扯下腰间木剑就要刺上去。
木剑虽无杀伤力,可这要是刺出去,纵使无事,赵王也要找借口刁难。
琉璃情急之下迅速握住嬴政手腕,用力制止他的动作,转眸蹙眉盯着赵堰。
轻蔑冷哼:“作为王室公子,难道整日只会以嘴伤人?”
少女态度睥睨,眼中充满不屑与嫌弃,这让赵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愣在原地,脑中一片混乱,组织不出言语回怼。
赵屹不动声色挡在弟弟面前,双臂置于身前,朝着琉璃辑了一礼。
谦恭道歉:“在下赵屹,幼弟不懂事,还望二位不要与他计较。”
琉璃唇角噙着冷笑,很想反问他若也被言语欺辱,是否能做到不计较。
可转念又觉得与这种王室公子当街拉扯不清,实属没有必要,说不定还会落人口舌。
这东市向来人多嘴杂,虽然时下众人因着这二位公子的身份,没有纷纷围观,可难保不会事后猜测议论。
心里不悦难消,琉璃对赵屹语气并不好,“管好你这幼弟,上次残害人性命不成,这次又言语不善,赵王又能护他几次!”
赵屹从未被女子如此言语犀利过,平日里那些女子为了攀附富贵,哪个不是对他笑颜谄媚,左一句右一句的称赞赵王室。
此刻乍一听到琉璃不善语气,他一贯温和面容不由僵住,好一会儿才恢复如常。
“说的是,回去之后,我定对幼弟严以管教,让他学会以礼待人。”
方才嘴快,琉璃以为对方会恼羞成怒,她没想到这人竟然是个懂得隐忍的。人族年龄稍微大些,果然明事理许多。
无意再过多纠缠,琉璃牵住嬴政,转身欲走。
“稍等… … ”赵屹急声喊住。
琉璃不明所以回转身,面露不解,没有出声。
赵屹再次辑礼,含笑问:“不知女子如何称谓?”
赵堰见兄长态度如此殷勤,心里有些堵得慌,他一把抓住赵屹广袖,“兄长… … ”
赵屹佯装若无其事拨开他的手,视线没有从琉璃身上移开。
琉璃来回看看兄弟俩,想到前些日子樊尔那些告诫之言,心下顿时明了,这赵屹怕不是存着与燕丹一样的心思。
想到那层可能,她不由脸色阴沉下去,语气又冷了几分,“怕是日后不会再有交集,我看就不必知晓名讳了。”
不待对方再说什么,她便拉着嬴政头也不回离开。
赵屹目送一大一小两个背影消失,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兄长方才为何阻拦我?”赵堰这赌气之言将他拉回现实。
“你呀!”
赵屹无奈戳戳他脑门,转身回到服车上。
赵堰跟上去,在他旁边坐下,追问:“难道我做的不对?秦国多次攻打我赵国,若让嬴政在我赵国好过,岂不是会让秦国认为我赵国好欺负?”
“住口!”
赵屹面色阴沉,低声呵斥:“瞧瞧你自己说的什么话,作为王室公子,怎可当街说出这般任性之言!两国之间恩怨,不杀质子,你这话若是被秦国细作听了去,日后必会引来祸端。”
赵堰嘴唇嗫嚅,却说不出反驳之言。
服车晃悠着行远,周围闷声忍耐的众商贩皆是松了一口气。
回去的路上,嬴政一直不发一言,直到行至无人处,他才开口:“姐姐为何阻止我?”
琉璃闻声驻足,转过身无奈垂眸看他。
“我若不拦你,此时你已身处牢狱之中。”
嬴政一直在气头上,此刻听她这话,突然顿悟。是啊,虽然秦军退兵了,可秦赵两国恩怨未消,就算那把木剑伤不了赵堰,赵王也会借此刁难。
这样的处境让嬴政心里很憋屈,明明他才是被欺负的那一个,却要为了生存处处忍让。这一刻,他无比痛恨提出以子为质,建立两国邦交的人,究竟心思多歹毒才会想出这种法子。
见男童眼睑低垂,极是不甘失落,琉璃于心不忍蹲下与他平视。
耐心安抚:“你忘记前些日子读的那篇《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了,而今你所受的磨难与屈辱,都将成为激励你成长的因素。若人生过于安乐,便会失去警惕之心,在这样的乱世没有警惕心是万万不可的,你若想走的长远,必须保持一颗警惕之心,对人不可不信,但也不可全信。”
嬴政有些茫然,“对你,也不可全信吗?”
想到自己对母子俩一直隐瞒着鲛人身份,琉璃严肃点头,“对。”
“可是你对我很好,我愿意相信你的全部。”
嬴政说着转身继续向城北走去。
琉璃站起身跟上去,望着男童小小背影,心里无比复杂。能被人完全信任是幸事,可而今她还无法对嬴政和简兮坦白自己的身份。
一直默然跟随的武庚听完琉璃那番话,久久无法释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当年大商之所以会亡,是否是因他这个子孙过于安乐了?
回想千年前种种,武庚发出一声悠长叹息,倘若当时他忧虑良多,思虑长远,是否能反叛成功,复兴大商王朝?
然而,这世间根本不存在倘若的可能,倘若只是失败之人无妄的幻想罢了。
前面琉璃察觉不到魂魄的存在,驻足回首,却见武庚愁容满面,心事重重。
她指尖捻出一道灵力,旋起地上一颗石子击向后方。
石子穿过魂魄飘忽不定的身体,落在地面尘土中,扬起细小灰尘。
武庚回过神,快步跟上去。
走进庭院,简兮与樊尔正在一人一头翻晒麦子。
琉璃走过去把布包递给简兮,“我帮你也买了一件夏衣,你快去试试是否合身。”
简兮忙拍掉掌心麦芒碎屑,双手接过,一脸感激:“你对我这般好,我都不知道日后该如何报答了。”
琉璃不太会说那些肉麻的客气话,敷衍两句,便催促她去试穿。
简兮不再推辞,抱着布包去了正屋。关好房门,展开布包,浅碧色夏衣里静静躺着一个黑色布袋,正是早上母家谴阿水送来的那袋钱币。
伸手拿过那个布袋,简兮心里五味杂陈,更多的还是感激。
中午琉璃没有丝毫拒绝接过这些钱币时,她面上虽没表现出什么,可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舒服的。相处有半年多,她以为琉璃会百般推脱,心里也做好了劝她收下的准备。设想场面没有发生,她说不上来是因失望还是别的原因。
此刻知道琉璃只不过是想帮她与政儿买夏衣,她心里不免自责自己先前的狭隘心思。
脱掉旧衣物,简兮穿上崭新夏衣,心情舒悦许多。从前良人在身边,每隔几日,她便有新衣穿。而今看来,从前日子倒显得那般奢侈。
夏衣轻薄透气,颜色亦是清新脱俗。
简兮忍不住在屋内展开双臂,身姿旋转翩飞,碧色衣摆轻盈扬起,霎时多姿。许久不曾跳舞,竟已生疏到忘记步子了。
听到敲门声,她忙收起动作,整理好衣襟,前去开门。
琉璃站在门外,问:“可还合身?若是不合适,我再去帮你换。”
“合身… … 合身… … ”
简兮笑容腼腆,在她面前转了一圈,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那般。
看着她这开心模样,琉璃禁不住在心里感慨,崭新漂亮的衣物果然能使人心情愉悦。
在浮碧宫时,每七日织绣殿便会有女鲛往玄凝殿送去新的衣物,试穿那些繁琐华贵的新衣,是琉璃最期待的。
犹记得在离开无边城之前,她亲自去织绣殿取人族所穿衣物,殿主明秀笑意吟吟对她道:“五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亦不短。依照规矩,织绣殿每七日需给少主织做一件新衣,待五十年后少主归来,每日换三件,想是也穿不过来的。”
琉璃低头看着身上样式简单的素色人族衣物,不免有些向往五十年之后,回归鲛族一日换三件鲛绡纱新衣的日子。
第035章 一夜无眠
旋转一圈后, 简兮站定看向琉璃,却见她眼睫轻颤瞅着身上衣物,未多思考便以为她亦是想穿新衣。
“琉璃?你可是有心事?不如我也陪着你去买一件新衣?”
“虽然赵服不如你们楚服那般多样好看, 可… … ”
“你误会了… … ”琉璃回过神, 随口解释: “我只是有些想念君… … 想念父母。”想念无边城, 更想念浮碧宫。
简兮神情一僵,随即唇角向下, 眼含歉意。因为琉璃无微不至的关照,她都快忘记她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了。
“怪我们,才让你没办法陪在父母身边。”
琉璃没想到简兮会因此自责, 可她又没办法坦白是因为五十年历练才无法回去见父母的。
“你不必自责,我不能回去见父母, 其实与你们无关。”
简兮没有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为何不能回去见父母?”
面对这追问, 琉璃一时没有想到用何理由搪塞。
“因为历练。”
樊尔朗声回答,几步走到阼阶下,扬首看向简兮, 替琉璃解答:“我们师门历来便有个规矩, 弟子学有所成后需要到诸国历练。”
“你们逗留在此,可会耽搁历练?”简兮紧张问。
“不会, 师门虽有历练规矩,但没有规定弟子要到哪里, 要接触何人,一切仅凭自行选择。”
樊尔这谎撒的面不改色, 琉璃忍不住悄悄朝他伸出大拇指, 用灵力传音:“看不出来,来陆地不久, 你都学会编谎话了。”
陡然听到这声传音,樊尔面上显露尴尬,忙以拳抵唇,假装呛到,干咳几声。
简兮信以为真,愧疚减少些许,但还是嘱咐:“你们若需离开,定要明说,千万别因为怜悯而忍着。”
“你放心,我们若有其他事,会事先告知的。”语毕,琉璃借口督促嬴政学业,匆匆结束这个话题。
自东市回来,嬴政一直闷闷不乐,读书声都比平时弱了几分,时常分神读错词句。
琉璃明白他因何如此,不过并未追问,亦或过多安慰。
在这乱世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无奈,她若是过于百般细心哄着护着,反倒会致使他变得脆弱懦小。待到日后遇到更大的事情,他兴许会崩溃之下再也无法振作。
矗立在一旁的魂魄武庚同样闷闷不乐,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琉璃余光瞧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并未理会。一个亡国魂魄时常面露伤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不用过多猜测,也知道他这是又想到了生前之事。
深夜,万籁俱寂,月色侵染整片大地。
漆黑侧屋内,嬴政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白日里赵堰那些关于父亲的言语萦绕在心头,始终无法消散。
自从父亲离开邯郸,他便没有奢望过父亲还会回来。可当得知父亲可能真的不会回来,他心里的失落还是难以平复。
他不敢想象,父亲有了别的妻子与孩子。
辗转反侧半个时辰,嬴政猛然自暗夜中坐起来,撑开的牖扇外微风掠过,带动树叶沙沙,似是在嘲笑他。
静坐半晌,他掀开薄褥,起身走过去,趴在牖楣上,满脸愁容眺望远处月色,唇齿间发出一声极低的叹息。
简兮起夜,余光瞧见侧屋那抹小小黑影,脚下顿住,转身走过去。
“这个时辰,何故不睡?”
嬴政回过神,扬起脑袋,母亲墨发披散,衬得面颊更加白皙。
双手蜷缩松开几次,他才鼓起勇气开口:“母亲,若是父亲不要我们了… … ”
“胡说!”
简兮急声打断:“你父亲承诺过此生只我一人,他不要我们,难不成还另娶她人!”
这语气又气又急,嬴政被吓得脸色苍白,一整日的担惊受怕让他双眼顿时续满水汽。
他伸手拉住简兮的袖子,狭长双眼低垂下去,好一会儿才委屈巴巴低语出声:“白日在东市遇到赵堰,他说秦国有一臣子想把女儿嫁给父亲,还说父亲而今一心忙于攀附权势,早已忘记了我们。您说… … 父亲若是真娶了她人… … ”
“政儿!”简兮再次打断,原本蕴含风情的眸子此刻冰冷无比,姣好面容更是极为难看。
“那公子堰是在诓骗你,他就是看不得我们母子好过,上次加害你不成,这次又胡言乱语。政儿,你切不可相信他,你的父亲为人温和良善,待你更是疼惜有加,怎会转头娶了她人。”
“母亲… … ”嬴政声音暗哑,还欲开口。
简兮抚上他面颊,柔声宽慰:“小小年纪,忧虑那些作甚,夜已深,早些去睡,明日还要练剑学习。听话,快去睡,我还等着我的政儿长成男子汉保护我呢。”
月色下,简兮匆忙转身,快步回了正屋。
在关上门的刹那,她顺着门板滑坐在地,用力揪着心口衣襟,捂着嘴无声泪目。
转眼间,良人已离开数月,却从不曾传递消息,亦或谴人前来。她心里一直隐约有所担忧,昔日那些诺言让她无数次在心里为良人开解,她也始终相信他会回来接她与政儿。
然而这一刻,心心念念的诺言却岿然崩塌,碎成锋利锐器,将她的心扎的千疮百孔,疼得她无法呼吸。
简兮大口喘·息,心痛难当,喉头间不可抑制发出压抑哭声。
从前她怨怪吕不韦妻妾成群,认为他不专心,不是一个好良人。可温良如嬴异人,她以为自己终是被上苍眷顾,遇到的顶好良人,竟也在危难与权势面前弃她于不顾。
简兮嘴上劝慰儿子,口口声声说着是赵堰在诓骗,可她内心又何曾不慌乱。
在这乱世里,要想有一席之地不被欺辱,需得有权有势才行。商贾吕不韦手握数不尽的财富,不还是想要至高权势。
虽为妇人,简兮也明白那些道理。
泪水顺着指缝滴落衣襟,洇湿无数深色斑点,心里的委屈无限蔓延,却无处诉说。
不知哭了多久,双眼红肿难以睁开。简兮用袖子将将擦干眼角,下一瞬大股泪水又再次涌出。
自嫁给良人以来,这是她头一回哭的这般凶。诞下儿子嬴政那日,痛到死去活来,她也不曾如此刻这样哭过。
简陋门板并不隔音,嬴政矗在门外,听着母亲压抑的哭声,在炎热夏夜里手脚冰凉麻木,双脚似是被钉在原地般难以挪动分毫。
还年幼的他不知说出那些话,会让母亲如此伤心。心里的后悔让他不知所措,泪水不争气的涌出眼眶,却不敢哭出声。
寂静夏夜,母子俩,隔着一道门板,一夜无眠。
翌日,眼睛还未消肿的简兮,怕琉璃与樊尔瞧出异常,一早便抱着衣物去了城郊溪边清洗,直到中午才归。
躲在阴凉处啃桃子的琉璃看清她眼底浅淡阴影,好奇问:“你昨夜未睡好?”
简兮慌乱点头,随口扯谎:“昨日夜里被蚊虫叮咬,一夜未睡。”
鲛人血性温凉,蚊虫不喜,琉璃无法感同身受,更是没有根治办法,只好继续默默啃桃子,没有接话。
心中愧疚的嬴政,拿起一个最大的桃子清洗干净,递到母亲面前,极力扬起唇角。
“母亲,您吃。”
看到儿子眸中的坚韧,简兮心里郁结消散不少,无论如何,她还有孩子。就算良人真的负心,她也要养大这个孩子。
并不知母子俩昨夜无眠的琉璃拿起身旁树枝敲敲地面,催促嬴政:“别偷懒,继续。”
嬴政擦去额头汗水,小脸紧绷,捡起木剑,回到树下继续之前未练熟的招式。
既然余生注定得不到父亲的庇护,他就必须要快速强大起来。昨夜母亲压抑的哭声还犹在耳畔,他不想让母亲再伤心第二次。
兴是胡思乱想的缘故,嬴政脚下一个不慎,绊倒在地,激起大片尘土。
简兮慌张丢下木盆,却见琉璃已然几步跑过去,将他扶了起来。
“怎的如此不小心。”琉璃佯装嗔怪捏捏他的脸,但并未用力。
嬴政艰难笑笑,没有为自己辩解。
琉璃一边帮他拍打衣物上的尘土,一边被呛得咳嗽不止。
瞧着琉璃嫌弃皱鼻子的模样,嬴政扯动嘴角,低笑出声。
“你还敢嘲笑我。”琉璃猛然起身,“今日加练一遍。”
“好!”
嬴政朗声应下,能加练,他求之不得。
武庚陪护嬴政已有四个多月,大概是有了一些感情,此刻见他恢复些许孩童的活泼,也跟着心情舒畅不少,昨日因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而引发的郁闷因此消散。
炎炎夏日,让人懒惰犯困,琉璃觉得比寒冷冬日还难捱,嗓子干枯到似是要冒烟,她必须时常饮水,不然说话都可能困难。
她不知道历代继承者都是如何熬过五十年历练的,一想到还有四十九个冬夏要经历,她就心里犯怵。
然而,人族却不觉得夏日难捱,丰收季节刚过,诸国之间再次掀起战乱。
唯一庆幸的是,秦赵两国暂时还没有撕破脸,此时的秦国正忙于征战他国。
第036章 身陷牢狱
各国日渐紧张的局势下, 赵王似是早已忘记嬴政母子的存在。之前那些有意针对的将士偶尔碰见,也似是不认识母子二人一般。
这让简兮动了出城的念头,她想要去秦国问个究竟, 她想问问良人是否真要另娶她人。
未免连累琉璃与樊尔, 她提前一日借口嬴政身体不适, 想让他休息一天将养身体。
琉璃没有深想便应允了,几月来嬴政从未休息过, 毕竟还只是孩子,确实不该操之过急。人族有句话叫‘拔苗助长不可行’,一味地学习, 不给身心放松的机会,确实只会适得其反。
次日, 白日里。
简兮把提前缝制好的几个大布袋拿到庭院里,喊来嬴政, 母子俩把晒干的麦子都装了起来。
庭院收拾妥当,简兮匆匆回了正屋。
嬴政跟到门口,却见母亲把平日里常穿的几件衣物都收拾起来装进了布包里, 他心里隐约有些不安。
“母亲, 您这是作甚?”
简兮头也没回,把衣物塞进布袋里, 快步走到门外,推着他走向侧屋。
待到屋内, 她边收拾儿子衣物,边解释:“我准备带你去秦国, 找你父亲。”
“可是守城军不会放我们出去的。”嬴政情急之下按住她的手。
“赵国现如今对我们母子已是不闻不问的态度, 怕什么,只要我们塞些钱财给他们, 那些见钱眼开的,自会放我们离开。”
简兮推开他的手,又装了两件衣物进去。
嬴政明白母亲是因父亲另娶的传言,才会如此迫切想要去秦国。纠结片刻,他仔细将木剑系在腰上,而后又选了两卷最喜欢的兵书递给母亲,让她装进布袋里。
简兮接过,随手丢在一旁。
“拿这些作甚,等见到你父亲,你想要什么,他都能帮你找到。”
嬴政张嘴想说这是姐姐给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说太多,只会惹怒母亲。
等一切收拾妥当,简兮回到正屋翻找出母家多次谴人送来的钱币,沉甸甸五包。给守城军三包,剩下两包应该足矣支撑她与政儿抵达秦国。
在心里计划好一切,简兮抱着装有衣物与钱币的布袋,拉着嬴政匆匆走出庭院,一路向东城门方向而去。
在路过琉璃与樊尔所住院舍时,嬴政忍不住低声询问:“母亲,我们不跟姐姐阿兄道别吗?”
“这种事情说出来,只会连累他们。”
简兮步伐加快,嬴政被她拉的踉跄不止。
傍晚时分,要出城门的人少了许多,盘查的守城军松散下来。
母子俩亦步亦趋跟在队伍最后面,嬴政紧张拉住母亲的袖子,手心汗涔涔的。他们不是没有试图出过城,去年父亲刚离开不久,母亲带着他逃过两次,均都被拦了下来。
这一次,嬴政不知道能否成功,若是成功,他将可能再也见不到琉璃与樊尔,若是失败,他与母亲可能会面临牢狱之灾。
前面守城军的排查很随意,快速扫了一眼之后便放了行。
嬴政在布衣上仓促擦了几下手心,本能握住木剑剑柄。他知道面对危险,这把木剑没有任何用,可紧紧握住会让他心安不少。
排查很快轮到他们。
去年,嬴异人逃脱,赵王震怒,当即命画师画下母子二人画像,让巡城军与守城军认了个遍。
故,简兮带着嬴政刚走上前,两个守城军便认出了他们,手中长矛顿时横亘在母子面前,挡住他们的去路。
简兮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三袋钱币,悄悄塞给其中一人。
那人玩味瞅了一眼她手中钱袋,明知故问:“夫人这是作甚?”
见到他眼中戏谑,简兮递钱袋的手一僵,可为了能顺利出城,她只能极力忍着。
轻轻咬了咬下唇,她扬唇柔媚一笑,手上动作轻柔把钱袋塞到那个将士手里。
“你我均是赵国人,不如就通融一下,不要过多为难了。”
那个将士拎着钱袋颠了颠,面上笑意瞬间收起,冷漠把钱袋扔还给简兮,厉声驱赶:“大王早下诏令,我可不敢为了这点钱财搭上全家性命。”
“你就通融一下… … ”
简兮咬咬牙,又掏出一袋,连同那三袋悉数塞到那将士手里。“我把全部钱财都给你。”
将士后退一步没有接。
钱袋掉落地面,沾染了灰土。
简兮忙蹲下捡起,强颜欢笑还想继续,却被几个守城军推搡到一边。
“大王不杀你们已是仁慈,你再这么闹下去,万一惹怒大王,轻则受些皮.肉之苦,重则可是会丢掉性命的。”
简兮拉着嬴政退到城墙根下,不甘心就这么退缩。
天色逐渐转暗,眼见着城门即将闭合,她顾不上其他,抓住嬴政手腕,趁着城门未合严实之前快步冲了过去。
慌乱之中,几个守城军大步追了上去,其中一个大喊着:“速速关闭城门!”
这话致使简兮步伐更加快,被她拉着的嬴政已经跟不上她的步子,几次差点扑倒在地。
城门近在咫尺,再快一点就能冲出去了。
然而女子哪里会有男子步伐快,况且她还拖拽着一个孩子。
在被大力按倒在地后,简兮仍然不甘心的挣扎,地上碎石子硌的她脸颊生疼。
嬴政从地上爬起来,拼命去推那名将士。
“你放开我母亲,快放开我母亲… … ”
将士不耐烦甩开他,嘴上骂骂咧咧。
嬴政被甩出去一丈远,后背撞在阖严的城门上,疼得他一张脸都皱了起来,喉头一股腥甜涌出。
简兮见状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钳制。
守城军将领,脚步铿锵有力走近,冷脸吩咐:“押回牢狱。”
“诺。”
几个将士当即把母子俩绑了起来。
城北荒僻之所,今日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赵屹。
闲坐在屋脊之上看日出的武庚,远远望见骑马而来的青年男子,不由赫然起身,他记得那骏马之上的人。
没有过多考虑,他飘落地面,扣响主屋门板。
“恩人,上次东市遇见的那个赵屹来了。”
赵屹?琉璃凝眉不解,秦赵两国目前并无争端,他来做甚?
带着满心疑惑,她挥手打开房门,走出去掠上屋顶,远处骑马之人果然是春平侯赵屹。
正在准备朝食的樊尔听到动静,从庖屋出来,仰头问琉璃:“出了何事?”
琉璃足尖轻点,落入院子。
不确定道:“像是来了个麻烦。”
“武庚!”
琉璃严肃叮嘱:“你先去隔壁院子看顾好嬴政母子。”
“是。”武庚应下,身影飘过院墙,去了隔壁院子。
此次历练,琉璃本不想招惹权贵,可奈何权贵非要招惹她。深呼吸之后,她抬脚走向院门。
樊尔施法熄灭庖屋灶火,快步走到琉璃前面,帮她打开院门。
赵屹已至院外,院门打开之际,他正翻身从马上下来。
转身看到琉璃,他从容辑礼,淡笑开口:“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琉璃也是没想到他是来找自己的,莫非是初次见面,自己语气不善,这人小心眼记仇了?想到这层可能,她不由蹙眉,人族男子着实小气了些。
隐在袖中的双手蜷缩几次,琉璃冷漠问:“不知你今日来,所谓何事?”
赵屹双手交叉叠在身前,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嬴政母子在牢狱之中。”
“什么?”
琉璃情急之下上前一步,险些失了仪态,反应过来失态,她忙端正站姿。
“作为一个成年人行事如此小心眼,哪里担得起春平侯的头衔。你若是因上次我语气过重,而心生不满,大可以直接针对我,欺负孩童与妇人算什么本事!”
上次东市回来,她嘱咐樊尔去查过赵屹身份,才得知春平侯是赵国举足轻重的人物。
琉璃这厉声训斥,让赵屹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无奈失笑:“你误会了,他们入狱与我无关。昨日傍晚,公子异人的夫人带着嬴政想要闯出城去,守城军都是身体强壮的将士,哪里容得了母子二人逃脱,当即便绑了押入牢狱了。”
“他们可有受刑?”
琉璃急切追问,心里悔意都显露在脸上。
为了能让嬴政好生歇息,前日夜里,她踏着月色特意去侧屋,主动找到武庚,嘱咐他昨日不要去打扰嬴政。
若是早知道简兮存着出城的心思,她是万不可能让武庚离开嬴政寸步的。
樊尔明白她的自责,不动声色上前,拽住她的袖子,轻轻拉了拉。
琉璃回过神,松开紧握的手掌,作为一族少主,她不该这般容易失态的,否则将来该如何治理好鲛族上下。
赵屹上前一步,“你放心,嬴政母子并未受刑。”
另一边未曾找到母子俩的武庚匆匆飘回院子,却见琉璃与樊尔均都站在院门口,他们的对面正是赵屹。
没有过多深想,他大步走过去。
察觉到背后阴风逼近,樊尔不动声色侧眸,用眼神示意武庚不要轻举妄动。
武庚压下心头的疑虑,在他身边站定。
琉璃直视赵屹,一字一顿冷声质问:“你亲自前来告知此事,是何居心?”
赵屹双臂背于身后,踱了两步又停下,望着琉璃的那双眉眼依旧温和。
不过,嘴里说出的话却很直接:“距离公子异人的逃脱,差不多十个月有余,我父王本已经消气,只要那对母子老实待在邯郸城,我父王便不会为难他们。”
停顿须臾,他眼中笑意凝滞,“可嬴政母子着实不老实,竟妄想试图冲出去。纵使他们不是妇人和孩子,也不可能轻易逃出邯郸城,那样横冲直撞简直是愚蠢。”
嬴政平时表现的那般聪慧与隐忍,琉璃不相信他会在这种时候突然萌生逃出城的想法。
当日在东市,赵堰当街对嬴政说起他的父亲要另娶她人,第二日简兮眼底便显露异常,当时她以为真是因蚊虫叮咬所致,此刻联想起来,也就不难理解为何会发生这种事情。
平日里,简兮每每说起那位远在秦国的丈夫,总会忍不住潸然泪下,若是得知她心心念念的良人可能会另娶她人,她怎能不乱了阵脚。
真是糊涂!琉璃在心里暗自懊恼一句,可事情已经发生,责怪也是无用。
赵屹凝望琉璃眉心深蹙的沟壑,也不言语,静待她接下来的反应。
默念几遍从前大长老的谆谆教导,琉璃逼迫自己稳定心神,再抬眸时,眼中只有清冷淡漠。
那种似是睥睨一切的眼神,让赵屹有种她才是上位者的错觉,自从成为春平侯,这种威压,他已经多年不曾感受过了。
琉璃学着她的样子将手置于身后,声音冷厉非常:“赵王既然已消气,为何不干脆放他们母子离去?这样迟迟扣留着,不让他们一家三口团聚,又是为何?我记得有篇著作里有云,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况且那秦国公子也没犯什么滔天大罪。”
她不理解这种诸国纷争,扣留敌国家人的做法。国与国之间争疆土,只管动手便是,殃及妇孺算是什么规则。
赵屹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辩驳,先人曾言,祸不及妻儿,而赵国却因公子异人的逃脱,将他的妻儿困在邯郸城不愿放人。
起初,他也曾一度认为此举不妥,可奈何父亲执意如此。
赵屹斟酌半晌,才没有底气狡辩:“当初,公子异人为两国交好,代父为质来我邯郸。后来却无诏返秦,枉顾两国邦交,他的妻儿理应代他为过。”
琉璃不懂人族这些歪理,一边说着祸不及妻儿的理论,一边又要求子代父为质。好话歹话,都让他们人族玩明白了。
长出一口气,琉璃不耐质问:“所以,你今日前来找我,是何目的?”
赵屹开门见山:“我调查过你们,公子异人逃走后一个月,你们便以剑客的身份来到嬴政母子身边。是秦国派遣你们过来,护佑那对母子的吧!”
他最后那句不是询问,更像是陈述。
琉璃细眉微扬,原来不止燕丹,其他人都认为她与樊尔是秦国派遣来保护嬴政母子的。也罢,让所有人都误会也好,那样才能有顺理成章的理由。
赵屹见琉璃不答话,终于说出此行目的:“我可以下令让牢狱那边放了母子二人,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要做我春平侯府的剑客。”
“不可能!”
琉璃想也没想,便矢口拒绝。纵使嬴政是未来结束乱世之人,她也不可能为了他屈尊做这个人族的剑客。反之,他若真是命定之人,便不可能轻易陨了性命。
“作为受命而来保护嬴政的剑客,你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命丧牢狱。”赵屹这话隐约带了威胁。
琉璃并不惧他的威胁,“公子异人已认作华阳夫人为母亲,将来他很有可能就是秦国的太子,日后他若为秦国君王,嬴政势必会成为秦国的太子,你们赵国不会轻易杀之的。”
赵屹神情一凛,他没想到琉璃一介女子,竟然不好糊弄,赵国而今确实动不得嬴政性命。
而琉璃这自信强硬的态度,也让赵屹误以为公子异人对嬴政颇为看中。
两番思索,他倏然朗声大笑。
琉璃不明所以瞅着他,眼中渐露嫌弃。
赵屹止住笑声:“你这脾气深得我意,日后,你若不再效忠公子异人,我这里随时欢迎。届时,我定将女子奉为上宾,依礼待之。”
兜兜转转还是没有说到重点,琉璃忍不住问:“你到底是想放人?还是不想放人?”
第037章 折损灵力
面对这样的质问, 赵屹也不恼,而是脚步挪动,上前一步。
樊尔见此, 倏地挡在琉璃身前, 面容严峻, 蹙眉警惕盯着赵屹,右手已悄然握住赤星剑柄, 做出随时动手的准备。
武庚亦是同样上前,他飘忽不定的身体并不能挡住对方什么,只是本能反应罢了。琉璃是解封他的恩人, 对方纵使是能让他魂飞魄散之人,他也会毫不犹豫挡在前面。
赵屹看不见武庚, 只觉一阵阴风扑面而来,便以为是樊尔动作所致, 并未深想。
他识趣后退两步,掀起眼皮打量对面少年,这动作明显是下属护卫主子的架势。这个自始至终都没有吭声的少年, 脸部轮廓虽还不够成熟, 但身形已是宽阔高大,比他这个成年男子还要高上大半个头。
满心狐疑来回看看两人, 据查到的资料,这二人是师兄妹。师兄一副下属姿态护着师妹, 要么是出于爱慕,要么… … 这二人实则不是师兄妹。
想到这两层可能, 赵屹眼中不由闪过凌厉之意。
琉璃还不想闹到撕破脸的地步, 于是不动声色抬手搭在樊尔手臂上,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樊尔虽退到琉璃身旁, 但并未松开赤星剑柄,仍旧冷眼盯着赵屹,准备随时出手。
赵屹视线从樊尔脸上落到握剑的手上,表情暗自缓和下来,抬首看向琉璃。
唇角浮动,莞尔而笑:“自是不想放人的,不过我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这次就暂且放过嬴政母子。”
“看在我的面子上?”
在人族不过是普通剑客身份,琉璃自觉自己没有那么大的面子,看来这人确实存了和燕丹一样的心思。
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赵屹低低失笑:“我只是欣赏你,想把你招揽到身边而已,你放心,我不会做任何过分之事。”
琉璃面色一僵,不过很快恢复如常。
“此事,就当是我欠你个人情,日后你若有事,我会出手救你一次,但绝不会为你所用。”
听到她这固执语气,赵屹禁不住挑起眉梢。
知道说再多也是无用,他翻身上马,俯视下方琉璃,丢给她一块小小玉珏,朗声道:“记住你今日之言。日落之后,你们拿着此物可去城东牢狱接人,切记,要等到牢狱外守卫换了岗,才可上前。”
“多谢。”
琉璃双臂置于身前,郑重辑礼。
在她看来,这赵屹还算是个好人,至少比起他那幼弟赵堰,算是个良善之人。
目送棕色马儿行远,琉璃原本端着的双肩松懈下去,转身去了嬴政母子的院子。前几日晾晒的粮食已经悉数收进布袋里,庭院屋内均都整齐有序。
这个简兮,真是满脑子都是自己那良人!就算想要逃跑,至少也要等嬴政长大些,计划周全再跑啊!
“既然你们是有灵力的鲛人,为何不用术法将嬴政母子悄无声息送出城去?”武庚疑惑之声自背后响起。
不等琉璃开口,紧随其后进来的樊尔解释:“先祖遗训,每个历练者均不可动用术法改变人族人生轨迹,他们若想走出这座城池,需得依靠自身能力。”
武庚无奈摇头:“你们两个真纠结,不能用术法改变他们的人生,却又因怜悯之心百般帮助。”
琉璃没有理会武庚,抬头看向刚刚高升的日头,距离日落还有大半日,也不知母子俩在牢里可会被刁难。
与此同时,城东潮湿脏污牢狱。
昏暗逼仄的牢房内,简兮抱着嬴政,心里恐惧非常。试图逃跑过几次,这是头一回被抓起来,她不知接下来将要面对什么。永久的囚禁,亦或是不分昼夜的折磨,她不敢想象那些可能要面对的场面。
“政儿,对不起… … ”
简兮哽咽着用下颌蹭蹭嬴政滚烫的额头,昨日他被守城军摔在城门上,吐出一口血沫后,就一直精神萎靡,今日更是额头滚烫。
她哭求过几次,没有狱卒肯搭理她,最后更是呵斥她安静些。
她悲惧交加,除了无力提醒儿子不要睡过去,别无他法。
滚烫泪水顺着简兮光洁面颊滴落在嬴政滚烫的额头上,不知过去多久,他终于有了意识,艰难睁开那双狭长丹凤眼,原本清明的眸子有些模糊。
“母亲… … ”
嬴政声音干哑撕裂,吐出那两个字时,喉咙似火烧一般。
简兮忙应了一声,胡乱把他额前碎发抚到而后,红肿双眼似哭似笑。
“你别在睡过去了好不好?为母害怕… … ”
“好!”
嬴政艰难应下,拼尽全力才能抓住母亲的手指。
简兮害怕他撑不住再闭眼,一边轻拍他一边唱起从前用来哄他的那首歌谣。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那时,嬴政刚百天,夜里时常哭闹不止,简兮每次轻哼这首歌谣,他就会停止哭闹,睁圆一双大眼睛,听的十分认真。
再次听到熟悉歌谣,嬴政心口喉间的灼痛减轻不少。以后的很多年,他都会时常怀念这个难捱之日,回想起母亲的轻声吟唱,他心头痛苦与惆怅总能因此减轻不少。
时间缓慢流逝,仿佛十年之久。
狱卒拿了一份飧食丢到牢房内,看都没看母子一眼便走开了。
简兮捡起那块干裂的饼子,撕下一块递到嬴政唇边,他皱眉摇头不愿张嘴去吃。喉咙疼痛难耐,就连咽唾液都艰难,他此刻哪里还吃得下干硬的饼子。
简兮眼泪再次掉下来,心里的恐惧加大数倍。若是儿子也离她而去,她无法想象余生该如何度过,兴许母家会为她再择良人,但她将永远无法忘怀自己曾有一个孩子因她的莽撞而命丧牢狱。
“都怪我,我不该因一时念头不顾你的安危,生出逃跑的念头,都怪我都怪我… … ”
简兮一遍遍重复着,声音颤抖哽咽。
牢狱之外的城北。
一直依靠在牖楣上盯着太阳移动的琉璃,见日头终于落到天边,心里煎熬顷刻消散。
“樊尔,我们出发去城东接人。”
“是。”樊尔不假思索应下。
武庚虽然不能现身帮忙,但还是主动道:“我也想一起过去。”
忙于套布履的琉璃闻声瞥了他一眼,没有拒绝。
夕阳之下,两鲛一魂魄与天边落日背道而驰,一路向城东而去。
熟练躲过巡城军,三人顺利摸索到牢狱附近。
等待日头彻底隐匿踪迹,牢狱外的守卫换了岗,琉璃才从隐蔽处走出,直直朝着那两个新的守卫走去。
两名守卫发现径直走来的琉璃与樊尔,顿时警惕起来。
其中个高一些的守卫厉声喝问:“尔等何人?”
琉璃没有回答,而是直接亮出赵屹给的那枚玉珏。
两名守卫想必是那春平侯的人,见此玉珏,忙恭敬行礼。
“二位请随我来。”
那位个高的将士说着,带领琉璃与樊尔走进牢狱之内。
阴暗牢狱内,灯火摇曳不定,让人看不清楚周遭具体状况。
樊尔警惕巡视周围,为了护卫琉璃安全,他不得不逾距挨着她走。
琉璃起初有些诧异,但很快明白过来他是怕牢狱之中有埋伏陷阱。
不知两人心中警惕的守卫,声音从前方幽幽飘来。
“上头昨儿夜里就下了命令,说是今日会有人来接秦国公子的妻儿,你们还真准时,刚换岗,就来了。”
原来,昨日夜里母子俩被抓起来时,那春平侯赵屹就安排好了一切。
琉璃与樊尔对望一眼,谁也没有接话。
不过好在,关押嬴政母子的牢房并不难找,不出一刻,前面守卫便停下了步子。
正满心警惕的简兮看到琉璃与樊尔,全身戒备顿时松懈下来,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次不争气涌出。
守卫挥手招来狱卒,示意他打开牢门。
狱卒很快明白来人身份,不敢耽搁,忙翻找出管钥打开牢房铁锁。
琉璃正欲进去,却被樊尔不动声色拦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少主在外等着即可,我进去带他们出来。”
这种状况下,琉璃没有意气坚持,在原地站定。
樊尔走进去才发现嬴政面颊苍白,已是昏昏沉沉。来不及细想,他屈膝蹲下,从简兮怀里抱过男童。
“走吧。”
他这声音极低且温柔,简兮内心的恐惧瞬间消失殆尽,差点忍不住哭出声来,可她知道这不是哭的时候。
强忍下泪水,踉跄起身,简兮紧紧跟在樊尔身后走了出去。
待彻底远离牢狱,确定无人尾随而来后,琉璃才问:“政儿这是怎么了?”
简兮边哭边把昨日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叙述一遍。
琉璃越听眉心皱的越深,最后忍不住低声训斥:“你怎么能为了一己之私,将自己与孩子置于危险之中,那秦国公子若真的心里有你,日后定会来接你们母子,他若心里没有你,纵使你眼巴巴找去,他一样不会见你。”
简兮啜泣声戛然而止,抬头怔愣看向秦国方向。是啊,良人若是真的变了心,她不辞辛苦寻去又有何用,到了那时,她与政儿在陌生的秦国只会更加艰难。在赵国,好歹还有母家时常接济,若是在秦国,怕不是只剩惨死街头的下场。
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般,她用手背干脆利索擦去脸颊上的泪水。
“你说的对,我不会再犯傻。日后,若是良人真的不来接我们母子,我也认了,左右不过是另嫁他人,亦或了此一生。”
琉璃没有接话茬,而是提醒:“政儿还昏迷不醒,我们不可再耽搁。”
“对,对,快回去。”简兮说着打起精神。
跟在几人之后的武庚看着简兮从悲恸中打起精神,不免心生怜悯。千年之前,父亲被敌军追打了一路,都不曾舍得抛下母亲与他独自逃命。他不理解而今的乱世,为何生死面前男子会那般没有担当,甚至连妻儿都不顾。
察觉前方琉璃扫视而来的视线,武庚收回思绪,快步跟了上去。
一路疾步,一个半时辰后,几人终于回到城北住所。
樊尔顾不得一直以来遵守的礼数,大力踹开简陋院门,抱着嬴政冲向侧屋。
琉璃紧跟其后。
简兮慌乱之间,不忘关上院门,才跟上去。
正欲进去的武庚被关在院外,他眨巴了几下眼睛,迈步穿过院门,进入院子。
琉璃快步越过樊尔,帮他推开侧屋的门。
简兮也要跟进去,却被她拦了下来,“我们师门历来有规则,给人医治之时,外人不便在旁观看。”
“我这个亲生母亲也不可以?”简兮急切问。
“不可以。”
琉璃话音未落,毫不犹豫关上房门,而后落上门栓。
屋内,樊尔已然把嬴政放平在床榻上,那只白净分明的修长右手随即搭在他手腕上。
琉璃走近,挥手点亮烛火,垂眸看着他手背上微凸的青筋,没有出声打扰。
从前,她与樊尔不止要跟着长老们修习术法与剑术,更要学习医术,因为到了陆地上,是无法让人族帮忙医治的,他们必须要学会自行医治。
夏夜清凉之风穿过房屋各处缝隙钻入屋内,吹动灯火晃动,在樊尔严峻面容上投下一片阴影。
孩童脉搏微弱,樊尔眉心蹙起,尽量静心诊脉。
被阻隔在门外的简兮不敢硬闯进去,只得在外面焦急踱步,一双细指无措绞在一起。
约莫一刻左右,樊尔终于松开嬴政手腕。
“情况不太好,孩童五脏六腑本就在成长阶段,昨日那般大力撞击,他能活下来已是不易。若想救他,只能你我合力用灵力修复他各处脏器。”
“需要多久?”琉璃没有犹豫,在塌边坐下,扶着嬴政起来,让他暂时倚靠在自己手臂上。掌心覆在他额头之际,霎时被烫的右手一僵。
樊尔郑重凝视琉璃,严肃道:“大约两个多时辰。”
“那开始吧… … ”
“少主!”樊尔急声打断琉璃:“如此,我们修为会有所折损,我修为折损没关系,可少主不可为了人族冒此风险。”
琉璃施法致使嬴政坐稳,而后脱掉布履在他对面盘腿坐下,催促樊尔:“别耽搁了。”
“少主… … ”
樊尔还欲劝说,琉璃不耐打断:“修为折损可以再修炼,可这孩子命若是没了,将没有挽回的余地。”
樊尔置于膝头的双手动了动,无声忍下即将脱口的劝诫。琉璃说的对,修为可以再精进,可生命只有一次,他对人族还是太过铁石心肠了。
懊恼之下,他挪动身体在榻上坐下。
琉璃冲他点头示意后,细长手指翻飞,瞬间凝聚数道莹白灵力,灵力婉转而上凝聚成一团光晕直直朝着嬴政胸口而去。
樊尔也不再犹豫,掌心汇聚灵力,光芒大盛,笼罩了嬴政全身。
主仆俩掌心的灵力如潺潺流水般,大股大股涌进男童单薄的前胸后背,以及四肢百骸。
不知过去多久,嬴政苍白面颊终于恢复些许红晕,干裂的嘴唇也浮现血色。
琉璃光洁漂亮的额头已然布满细密水汽,原本平滑眉心凝重无比。
樊尔见状,忍不住出声:“少主,你若是… … ”
“我无碍,只是坐的久了,腿麻木了而已。”
琉璃说着,掌心灵力更甚。
樊尔唇角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掌心又汇聚出两道灵力,想要以此减轻琉璃的负担。
两个半时辰之后,嬴政滚烫的额头终于恢复正常温度,唇色与面色也恢复如常。
第038章 奇异梦境
看到男童转危为安, 琉璃紧蹙的眉头霎时舒展。
主仆俩缓缓收起灵力,没了术法的支撑,嬴政身体顷刻向后倾斜, 樊尔及时伸出手臂拖住他的身体, 左手顺势搭在他右腕上。
“如何?”琉璃睁圆眼睛, 迫切问。
须臾之后,樊尔展颜:“已无大碍, 少主放心。”
琉璃这才松了一口气,挪到榻边套上布履。再次回转身,樊尔已经扶着嬴政躺平。
榻上男童双眼紧闭, 嘴巴紧抿,似是还未从痛苦中挣扎出来。
琉璃伸手抚平他的眉心, 轻声叹息:“经历此事,希望他以后能顺遂一些。”
樊尔拉过薄褥搭在嬴政身上, 而后起身准备去开门。
“等一下。”琉璃急声喊住他:“我看过人族书籍中有记载,给人医治之后是要开药方的,未免露馅, 你给这孩子开个补气血的方子, 有益无害的那种。”
樊尔有些为难:“我… … 没了解过人族药方,不知哪些药草可以一起食用… … ”
“… … … ”
琉璃眨巴了几下眼睛, 一时无言,数月以来她看过众多著作, 没有一本是医书。在尚不了解的情况下,确实不宜乱写药方, 万一不慎, 嬴政这刚救回来的小命岂不是又搭进去了。
沉吟片刻,她掐指算了一下时辰, 心里有了打算。
“这样,距离天亮差不多还有两个时辰,我们就暂且不跟简兮提用药之事。待天一亮,你就去找个人族医师开药方,切记把这孩子的状况跟医师说清楚,别用错药了。”
琉璃说着起身:“你去开门,让简兮进来。”
“是。”
就在樊尔去开门之时,琉璃挥手施了一道术法点在嬴政额头,以确保他能昏睡到天亮。
煎熬等待了两个多时辰,门外简兮已急的满头大汗,后背衣衫更是浸湿一片,清凉夜风吹过,激得她一个哆嗦,脑门上的汗又冒出些许。
‘吱呀’一声,房门应声而开,她心尖一颤,急急上前,“政儿如何了?”
“已无生命危险。”
樊尔侧身,把她让进屋里。
一直端立在院中的武庚紧随其后跟了进去。
阴风略过面门时,樊尔并未阻拦他。
听到简兮慌乱的脚步声,琉璃后退两步,把塌边位置让给她。
简兮来不及顾及琉璃,双腿一软直直扑了过去,手掌颤抖抚上儿子面颊,轻轻唤了两声:“政儿。”
榻上嬴政毫无反应,不过呼吸还算平稳,唇色显现健康粉色,看起来像是沉睡一般。
几声之后,始终唤不醒儿子,简兮仰头看向琉璃,担忧问:“政儿为何还不醒?”
想到那道术法,琉璃有些心虚,她眼眸一转,只好故作严肃道:“他心脉受损,可能还要昏迷几个时辰。”
“心脉受损?”简兮面色瞬间苍白,嘴唇颤抖着问:“那,他可会留下隐疾?”
琉璃没想到简兮会反应这么大,忙解释:“你放心,樊尔医术很好,他不会留下隐疾。”
简兮回头看樊尔,等他郑重点了头,她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把嬴政手臂放进薄褥里,简兮扶着塌边起身,走到琉璃与樊尔面前,提衣直直跪了下去。
琉璃瞬时拖住她的手臂,把她硬拉起来。
“你这是作甚?”
“今日救命之恩,我们母子无以为报,日后,你们若是有需要,我简兮纵使豁出这条命,也要报答二位今日对政儿的救命之恩。”
简兮说着,眼泪扑簌簌又砸了下来,滴在衣襟上,刹那间晕染出数朵暗色花朵。
琉璃扶她站稳,松开手,神情颇为无奈:“报答就不必了,只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做出如此莽撞之事。你都已经是个母亲了,怎的还是如此不稳重。”
“我也是因事关良人的传言而乱了阵脚… … ”
她边哭边絮叨,一双眼睛红肿的吓人。
琉璃与樊尔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因丈夫而伤心的妇人。
抹了几次泪,简兮似是也反应过来在两个小辈面前哭诉不妥,忙用袖子狠擦了下面颊,努力挤出笑容:“我… … 真是让你们见笑了… … ”
琉璃没有接话茬,转而道:“夜已深,我们就先回去了,你也好生歇息。”
简兮连应了几声,亲自把两人送出院子。
回到隔壁院子,武庚终于忍不住出了声:“你们口口声声说不可改变人族人生轨迹,可你们动用灵力救治那个孩子,不算是改变他的人生吗?”
闻此话,琉璃斜斜扫视他一眼,语气固执:“我们又不是动用灵力强行使死人复活,当然算不得改变那孩子的人生。”
语毕,不待武庚再辩驳,她径直进入正屋,甩袖关上房门。
武庚转头看樊尔。
樊尔面无表情,没有给出回应,脚步一转,也回了屋。
武庚一脸茫然,来回看看主仆俩紧闭的房门,无语又无奈。
疲惫躺在榻上,琉璃满脑子都是武庚的质问,她不知道倘若不施救,嬴政能不能挺过去,相处了十个月,她无法做到置之不理。
先祖遗训中只提到不可动用灵力掺和人族之间的纠葛,但并未提及不可动用灵力救治人族。
千年前君父的人族历练没有涉及需要动用灵力救治人族弟子的地步,故她也不知自己当下的做法是否正确。
一声悠长叹息后,琉璃闭上眼睛,不再胡思乱想。施救已然做下,纵使不可,也无法再改变。
次日,天刚亮,樊尔就依照琉璃的叮嘱,早早出门去寻找人族医师开药方。
简兮脖子酸疼在塌边醒来时,便瞧见儿子正默默凝视自己,她猛然坐起凑上前,急声问:“可有哪里不舒服?”
嬴政摇头,茫然问:“母亲,我们这是在哪?我还活着吗?”
“傻孩子,你当然活着了。”简兮说着起身撑开牖扇,“你看外面日头多好,阴间可没有这么大的太阳。”
看到初升的太阳,嬴政这才放心,撑起手肘准备起身,动作扯动脊背肌肉,难耐痛处让他一张脸都皱成一团。
听到他压抑的闷哼声,简兮松开牖扇疾步过去扶稳他。
“母亲… … ”嬴政用力揪住薄褥,“我脊背为何疼痛?”
想到城门口的猛烈撞击,简兮不由分说扒开儿子上身衣衫,后背青紫痕迹霎时刺痛她的双眼,眼中酸楚泪水又一次不争气溢出。
“都怪我,我不该不顾后果带你闯城门。”
见母亲如此自责,嬴政紧握拳头松开,唇角浮动,勉强笑笑,宽慰她:“您不必自责,我也没有那么疼。”
他这话,让简兮泪水更加汹涌,心里也更加自责。
就在这时,琉璃拎着樊尔寻回来的药推门而入,乍一看到男童满背的青紫,她本能捂住自己的眼睛,可下一瞬又觉得没有必要。虽说男女有别,需要避讳,可对方还只是个孩子,她这样反而显得很刻意。
放下手,她故作若无其事上前,递上几个麻布袋。
“这是樊尔一早寻来的草药,一副可煎三次,一日一副。”
“真是太麻烦你们了… … ”
简兮感激接过,匆匆去了庖屋翻找出上次母家谴人送来的崭新瓦罐,舀了清水开始煎药。
琉璃在塌边坐下,仔细查看嬴政后背青紫痕迹,温凉指尖在痕迹之上悉数按压一遍,在确认未伤及骨骼之后,她顺手帮他拉上上衣,整理好。
“放心,只是一些青紫痕迹,待过几日消了就不疼了。近来,你安心养伤,剑术与学术就先放一放。”
嬴政原本因疼痛而咧着的嘴巴倏然收起,乖巧点头,小心侧躺下去。
瞅了琉璃片刻,他突然开口:“可是你与阿兄救了我?”
琉璃不置可否点头。
他又问:“你们是如何救下我与母亲的?劫牢狱?”
琉璃哭笑不得捏捏他的鼻子,“我们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是赵屹,他… … 心肠不错,我们主动送钱,他便答应放人了。”她没有告诉嬴政,赵屹的真正目的。
“就是花一些钱财而已?”嬴政显然并不相信。
为了让他信服,琉璃故作心疼捂住心口:“何止一些钱财,我们可是花了重金,他才愿意放人的。”
“对不起… … 又让你们破费了。”
嬴政愧疚无比,倏而郑重承诺:“日后,待我有钱了,我一定加以数倍还给你们。”
“一言为定。”
琉璃也不与他客气,勾住他的小拇指晃了晃。
“一言为定。”嬴政眼神明亮。
“对了。”琉璃话锋一转:“当时你们计划出逃时为何不告诉我们?”
面对这个问题,嬴政眼皮耷拉下去,声音沉闷:“母亲说告诉你们,只会徒增连累。”
琉璃一时哑然,虽然早猜到这一层,可亲耳听到,她还是感喟万千。
见琉璃久久不再言语,嬴政小心翼翼问:“你生气了?”
“没有。”
琉璃匆忙一笑,抬手搭在他腕上。脉象平稳舒缓,与常人无异,看来已无大碍,只是后背的皮外伤看起来严重些。
收回手,琉璃嘱咐两句,起身便准备离开。
嬴政下意识拉住她的衣摆。
“还有何事?”
琉璃居高临下俯视他。
嘴唇嗫嚅几下,想到昨晚那个荒唐的梦,嬴政最终什么也没说,松开手放她离开。
翻身趴在榻上,目送琉璃身影消失,他不由又想起那个奇异的梦。
梦里,他奄奄一息,痛苦到似是随时会死去。就在他以为自己真的会丧命之时,有两个看不清面容的男女自皑皑白雾中走来,两人双掌凝聚出莹莹流光,那流光仿佛长了眼睛般钻入他的身体,不知为何他身体里的痛楚顷刻消失了。莹白流光蔓延他的四肢百骸,他霎时感觉有无数温凉水流流过体内经脉。
嬴政虽看不到那二人面容,但他隐隐嗅到一股不知名的清雅淡香,那香气跟琉璃身上的如出一辙。
他方才本想问问她,那究竟是梦还是真的,想问问他们是不是修习了什么医治人的仙法。
母亲时常讲述那些关于神仙鬼怪的故事给他听,在那些故事里,神仙都是仁爱万民,看不得人间疾苦的。而他与母亲经历诸多苦难,却从不曾见神仙下凡来救助。
经历那么多,他并不相信这世上有神仙。若是神仙真的存在,为何要眼睁睁看着人间经历百年乱世,看着他与母亲受尽百般欺辱,而始终不管不顾。
可那个关于仙法的奇异梦境,却又那样真实,特别是那熟悉的清雅香气。在尚还有限的认知里,嬴政有些想不明白。
第039章 三年之后
“在想什么?”
耳边陡然传来一声问询, 嬴政从胡思乱想中收回思绪,双掌交叠,下巴贴在手背上。
呢喃询问:“母亲, 你讲述的那些神仙鬼怪都是真的吗?”
简兮把药搁置在一旁案上, 扶他坐起来, 故作神秘哄他:“信则有,不信则无。”
嬴政在心里暗自咀嚼着这句话, 没有再追问什么,乖乖抬手接过母亲递来的药,一口气饮下。
难捱苦涩瞬间在口中蔓延开来, 他禁不住皱起一张脸,看起来痛苦无比。
简兮打开琉璃临走前丢给她的一包糖, 拿出一块塞进嬴政嘴巴。
甜腻在口腔里晕开,将苦涩冲淡不少, 嬴政眉眼逐渐舒展,浓密长睫扇动几下,遮掩住眼底情绪。
在主仆俩与简兮的悉心照料下, 夏日一场暴雨之后, 将养多日的嬴政终于痊愈。
为了不再经受那些苦难,痊愈后的嬴政更加刻苦学习, 时常到深夜还在重复研读各诸子著作。
而,经历过这场牢狱之灾, 简兮也彻底沉寂下去,没了逃跑的念头。她与良人未来如何, 一切全凭天意, 她不会再执意强求什么。
琉璃很欣慰她不再心心念念一个远在别国的男人,在她看来生命是自己的, 不该枉费大好时光在一个可能已经负心的男人身上。
春去秋来,炎夏寒冬,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不知不觉间,已然过去三个年头。
这期间,秦赵两国又发生了几次战乱。
每次两国交战,公子赵堰便要借口刁难,更是勒令商贩们不可贩卖任何食物与物品给他们。
不过好在有春平侯约束,简兮也自己种了些粮食,加上母家时常暗地里接济,他们过的也不算艰难。
三年来,简兮曾多次带着儿子偷偷去见过父母。
二老子孙稀薄,很是喜欢这个外孙,疼爱有加。
在嬴政有限的生命里,外祖父祖母很快成为除母亲、琉璃、樊尔之外,又一重要的存在。
而今他对远在秦国的父亲早已不执着,更是很少再梦见父亲温和慈祥的面容。
母子俩都很默契,不再提起秦国,也不再提起那个人,仿佛他们生命里从未有过那人一般。
九岁的嬴政,长高许多,差不多与琉璃眉尾齐平,看着快有自己高的男童,她莫名有种成就感,这种成就不止是在剑术与学术上。
萧瑟秋夜里,琉璃着墨在布卷上描绘了一把长剑,剑身通体锋利,柄手纵横暗纹,其上点缀着一枚玉珏,却也不显庸俗。
“樊尔,你来一下。”
侧屋睡下的樊尔听到琉璃传音,不敢耽搁,起身穿戴妥当便去了正屋。
琉璃将布卷推到奏案对面,“你拿着这布卷去找个手艺比较好的匠师,照着这上面的图打造一把剑。”
樊尔不解:“你有忆影,为何还要铸剑?”
“再有两个月便是政儿生辰了,这是给他的生辰之礼。”琉璃道。
又是为了嬴政,樊尔面色沉了沉,但也没说什么,抓起布卷,起身便走。
琉璃知道他这是在别扭赌气,三年来也不是头一回了。
“樊尔,你无需跟个孩子比较,我们才是同族。”
樊尔身形一顿,脸色又沉了几分,大步离开的同时仍旧不忘随手捻诀帮琉璃关房门。
回到房内,樊尔才反应过来把布卷攥出了褶皱。他很厌恶这样喜怒形于色的自己,可又每次都控制不住,明明嬴政只是一个孩子,琉璃也只是出于怜悯,但他内心就是会抑制不住生出烦躁。
不该这样的,父亲曾说过,作为亲侍,最该恪守尊卑。
懊恼捏捏眉心,他第一次不顾形象倒在榻上,一头微卷墨发散在灰白褥子上,衬的他脸色有些疲倦。
正屋内,琉璃同样很苦恼,但她的苦恼源自一篇复杂的文章。
斜躺在屋脊上,欣赏漫天星辰的武庚,唇角勾动,“一个有意一个无心,真是有意思的主仆俩。”
正苦于理解不了那段文字的琉璃,隐约听到上方呢喃,倏然仰头,烦躁道:“你就不能去你自己屋顶上待着?”
武庚蕴含笑意之声紧跟着回应:“侧屋太低,没有你这主屋上视线开阔。”
“… … … ”
琉璃一阵无语,她发现相处久了,这魂魄愈发显露本性了。
如今的燕丹成熟不少,早已不是昔日单薄少年,依照当初约定,十七岁的他在下月初便可应召回燕国。而今已经是月底,很快就是月初了。
还有不足五日便可启程回去见昼夜思念的母亲,但一想到此生兴许再也见不到琉璃,他就没有特别欣喜的感觉。
心里的矛盾,让燕丹近来很痛苦,他既想要快些见到母亲,又舍不得离开有琉璃的邯郸。
明同看出他的心思,这日在去城北的路上,主动建议:“太子既然不舍,何不表明心意,邀她与你一起回燕国。”
“可以吗?”燕丹不自信询问。
“当然可以,您是太子,有争取的资格。”明同鼓励。
“可… … ”燕丹唇角耷拉下去:“她还有诸多学术与剑术没有授于嬴政,想是不会与我一起离开的。”
明同继续鼓励:“太子不开口,又怎知她不愿意。”
“不了,她不会跟我走的。”
其实几年来,燕丹看的很明白,在琉璃心里,嬴政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而他,只不过是她不得不应付的烦恼罢了。
“要我说,您贵为太子,想要什么没有,您若是真心不舍,我就和明同帮您把她绑回燕国。”
常岳向来心直口快,想到什么说什么。
燕丹有一刹那的动心之后,很快便清醒过来,驻足呵斥常岳:“放肆,你那般行径哪里像是大燕王室侍卫。”
常岳面色僵了僵,迅速认错:“太子,我错了。”
“下次不可再胡言乱语。”
燕丹语气柔和下来。
“是。”常岳耷拉着脑袋跟了上去。
秋收粮食晒了满院,简兮倚在阼阶上缝制冬衣,母家谴人送来了几张狐狸皮毛,她准备做几件狐裘。
琉璃拿着一条光秃秃的桃枝,挑起嬴政手腕,严肃纠正:“剑要举得再高一些,还有这个腰,挺得不够直… … ”
她说着手上一转,桃枝在嬴政脊背上敲了敲。
嬴政微微扬起下颌,手腕虚抬,挺直腰身。
樊尔手持农具有一下没一下翻晒着稻谷,眉眼唇角均都耷拉着,想他堂堂一个鲛族亲侍,未来的海桑军将军,日常竟是在这一方小小庭院中翻晒人族粮食。
越想心里越憋屈,手上力道不由重了一些。
百无聊赖的武庚见此,飘到他身边,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道:“你是活了四百多年的鲛人,要学会控制情绪,成大事者要喜怒不形于色。”
樊尔倏然转眸睨了他一眼,没有答话,而是挥动农具,扬起稻谷中的碎屑与粉尘。
北风吹过,碎屑粉尘扬了武庚满脸,随即又落入地面。自讨没趣后,他双手交叠在身前,恢复一贯端正姿态。
燕丹推开半开的院门,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桃树下指挥嬴政的琉璃,三年过去,她仍旧是少女稚气的模样,一如初见那般。
只有简兮起身热情招呼他,“太子今日怎有空过来?”
“下月初,我便要回燕国了,想着走前过来看看。”
燕丹说着侧身看向明同,示意他把吃食递上去。
明同会意,大步走向简兮,把装有吃食的布袋送到她手里。
听到燕丹说要走,樊尔不动声色扫视他一眼,手上动作不停。
而嬴政反应却很大,他忙收起木剑,看向燕丹。
“日后,我们应是不会再相见了吧?”
燕丹明白他话中深意,几步走到树下,浅笑宽慰:“待你回归秦国,可谴人给我传递消息,到时我定去秦国看你。”
嬴政握剑右手下意识收紧,以前他还信誓旦旦说着要回到秦国,要平定天下,要结束乱世。自从秦国不顾他与母亲生死,时常同赵国起纷争后,他心中那些梦想抱负便在一点点土崩瓦解。
此刻听燕丹说起日后回归秦国,他并没有被安慰到,内心更多的是惆怅,以及对未来的迷茫。他不想一辈子被困在邯郸城,不想永远只是个被欺辱的异国质子。
肩头突然一沉,嬴政转头对上琉璃视线,对方眼中是鼓励与安慰的意味。
他勉强扯动嘴角,对燕丹道:“好,日后我们秦国相见。”说着举起手掌。
燕丹爽快与他击掌,而后别别扭扭对琉璃道:“以后,你若得空了,也可以来燕国游玩,届时我必会盛情款待。”
琉璃本不想承诺什么,可看到少年灼然目光,她一时不忍心拒绝,只好含糊应下。
看到自家太子主动提及,明同很欣慰,眼神像个看到孩子出息的老父亲般,虽然他也就只比燕丹大了六岁。
樊尔脸色无比冷峻,在燕丹走后,他用灵力传音给琉璃:“你如此给燕丹希望,无疑是在助长他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乍一听到这声传音,琉璃手上动作一滞,无奈传音回应:“他那眼神可怜又灼灼,如小麋鹿一般,我着实不好拒绝。”
这一次,樊尔黑了脸,把手中农具握的咯吱作响。
怕他又要拿继承者身份说事,琉璃忙传音解释:“只是应付而已,我不会去燕国找他。”
樊尔双手霎时松懈,继续若无其事翻晒稻谷。
月初燕丹如期启程回了燕国,春平君赵屹亲自送他到城门口,以示两国友好。
城门之内,两人客气相对执礼。
一旁赵堰无趣撇撇嘴,拿眼斜燕丹,鼻息间发出一声冷哼。
赵屹面色一僵,悄无声息瞪了他一眼,而后讪笑着替他在燕丹面前开解:“幼弟不懂事,还望太子见谅。”
赵堰只比自己小一岁,说不懂事过于牵强了,燕丹唇角那抹讥笑转瞬即逝,面不改色道:“在邯郸这些年,多亏堰公子的照拂,丹感激不尽,又怎会责怪。”
这话让赵堰脸一红,哼唧半晌,也没有说出一句辩驳之言。
赵屹听得出好赖话,皮笑肉不笑寒暄两句,便嘱咐身边人亲自把燕丹送到城门外。
待周围无人,他才冷脸呵斥:“你已十六,怎的还是如此幼稚,从前你如何刁难,我不管。可这种时候,你就不能收敛一点!你是不是还想让燕王谴使臣过来,在大殿之上为难父亲?”
赵堰梗着脖子,不发一言,他已经十六岁,当街被兄长呵斥,逆反心理致使他做不到放低姿态认错。
见他这态度,赵屹一甩袖子上了服车,懒得再搭理他。
赵堰亦不服输,转身上了自己的服车,大声命令马夫:“回宫。”
看着不争气的弟弟,赵屹一声无奈叹息自唇齿间溢出,低声吩咐马夫回府。
今年的生辰,是嬴政自有记忆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修习剑术将近四年,他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剑,上好青铜铸造而成的剑,轻轻一弹,发出的清脆声响是前所未有的悦耳。
外祖父外祖母虽然不能亲自前来为他庆生,但是却谴人给他送来一把上好的弓,黄金铸造而成,嬴政知道外祖父想让他用这把弓保护母亲。
他一手拿弓一手拿剑,问琉璃:“你以后也教我弓箭可好?”
琉璃拿过那把沉甸甸的弓,有些为难:“可是,我不会用弓。”
嬴政有些失望,转而问樊尔:“阿兄呢?你可会使用弓箭?”
樊尔点头,幼时还在海桑军中时,他练习过如何使用弓箭,只不过从未实践过。后来到琉璃身边后,他便很少再使用弓箭了。
“阿兄以后教我弓箭如何?”
嬴政目光灼灼,让樊尔无法拒绝。
秦国,秦昭襄王突然薨逝,太子安国君只待服丧期满便可正式即位,已改名为子楚的嬴异人,虽还未被立为太子,但已经是秦国名义上的太子了。
赵国得知此消息,开始有了自己的谋算。
大部分臣子觉得应该将嬴政母子送到秦国,以此卖太子子楚一个人情。
也有少部分臣子觉得不该将嬴政母子送回,那样只会让秦国觉得赵国是在示弱。
两方争辩不休,王座上的赵王很是头疼。
忍无可忍之下,他抓起一卷简策狠敲了几下奏案,下方臣子顿时鸦雀无声。
赵王掀起眼皮朝着下方扫视一圈,最后把目光定在春平侯赵屹身上。
“春平侯,你来说说,此事该如何决断?”
赵屹上前一步,双手执于身前,恭敬道:“臣认为,理应将母子二人送回秦国,我赵国将嬴政母子扣留在邯郸,不杀亦不放,一直任其自生自灭多年,也该将他们还给秦国太子了。”
“太子?”他身后有一臣子冷哼:“他还没被正式册立为太子呢,我们如此,岂不是有上赶着之嫌?”
赵屹没有回头,字正腔圆道:“昔日,邯郸权贵均是对公子子楚不曾善待,此次送还他的妻儿,正是修复关系之际。况且,众人皆知公子子楚生性温和良善,赵国若谴人将他妻儿亲自送去秦国,想是他只会感激,觉得自己欠我赵国一个人情。”
上方赵王听闻他这番话,双目在眼眶里转了几转,最后拍案道:“就依春平侯之言。”
“大王三思!”
反对派纷纷异口同声急呼。
赵王摆摆手,声音慵懒威严:“众卿担忧,寡人明白,可寡人认为春平侯分析的在理,那秦太子生性温良,此番他只会感激我赵国送还他妻儿,日后我们也好拿捏他。”
第040章 琉璃护犊
下面众臣皆噤声, 无人再主动抗议。
赵王很满意臣子的反应,捋着嘴角胡须,把目光落在了平原君赵胜身上。
“这一趟, 不如就劳烦叔父。”
赵胜没想到赵王会把此事推给自己, 气的花白胡子一翘, “老夫年纪大了,恐怕不能胜任。”于他而言, 护送一对妇孺,是莫大的侮辱。
赵王面色一僵,眼中闪过犀利, 但很快恢复和善。
“叔父,您老不是一直说要去秦国看一看, 这次是绝好的机会。”
老头很倔强,大力冷哼, 固执不妥协:“老夫年岁已大,腿脚不便,恕难从命, 还望大王宽宥。”
眼看着要剑拔弩张起来, 众臣面面相觑,均都不想掺和此事。
春平侯赵屹这时主动上前谏言:“大王, 臣愿意护送嬴政母子去秦国。”
赵王对这个儿子一向疼爱有加,自是不愿意让他前去护送那对母子的, 可奈何他不顾场合,竟然在议事大殿上自荐。
下面众臣都眼睁睁看着, 赵王不好当众拒绝, 只能勉强点头:“也好,此去秦国, 代寡人好好问候秦国太子。”
“诺。”赵屹恭敬执礼。
平原君赵胜斜睨赵屹一眼,又是一声冷哼自鼻腔溢出。老头平时很喜爱这个晚辈,此刻不屑完全是出于失望。
赵屹对平原君微微一笑,颔首示意。
众臣自大殿出来,纷纷低着脑袋离开,平日里对赵屹很热情的几个,今日却如盲了般对他视而不见,脚下步子迈的飞快。
“屹儿!”最后走出大殿的赵胜喊住前面身姿挺拔的青年,“你糊涂,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你为何要往自己身上揽?”
赵屹从容浅笑:“因为… … 我想替叔父去看一看秦国。”
“你呀!”
赵胜无奈摇摇头,拾阶而下,向着宫门外走去。
赵屹立于台基上,遥望城北方向,许久冁然一笑,此去秦国,他心甘情愿。
燕丹前脚刚走,嬴政也要被送走,赵堰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想找茬的心,一刻都不能等。
简陋院门被大力踹开,两名将士侧身让到两边,恭敬垂首。
赵堰疾步走进去,挥手示意身后四名将士。
“给我砸!”
不待四人动手,樊尔先发制人,赤星已然架在了赵堰脖子上,他冷眼扫视几人,语气冷冽:“我看谁敢!”
侧屋牖扇下,跪坐在奏案前的嬴政豁然起身,几步走到门外,目光冰冷盯着赵堰:“你今日又发什么疯?”
“这里的一切,你们很快便用不上了,我只是好心帮你们而已。”
赵堰并不惧脖子上的剑,态度依旧嚣张。
四名将士却很紧张,均都紧紧盯着赤星剑刃,生怕樊尔手一颤,伤了自家主子。
简兮被赵堰那话吓得不轻,忙丢下手中野菜,走到儿子身边。
而嬴政却不惧,直接问:“很快用不上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们很快便可以去秦国了。”院外传来一道清润男声。
猛然听到这句话,简兮呼吸一滞,心脏不受控制‘砰砰砰’跳了起来。可以去秦国了?这个念头被她压抑太久,久到仿似忘记,此刻被骤然提起,她只觉不真实。
赵屹缓步走进院子,双手辑礼,对着樊尔歉意道:“幼弟不懂事,还望先生见谅,不要与他计较。”
“樊尔… … ”牖扇内站着的琉璃终于出声:“放开他吧。”
一向言听计从的樊尔,只是犹豫一瞬便收回了剑。可赤星剑刃太过锋利,流光闪过,赵堰脖子上一道极浅的口子显现,霎时洇出几滴细小血珠。
赵堰捂住脖子,怒目瞪樊尔,“你敢伤我?”
樊尔不惧他的瞪视,坦然解释:“无意之举。”
赵堰反手拔出腰间佩剑,指向樊尔。
赵屹及时抓住他的手腕,阻止他刺过去。
琉璃见状,蹙眉走出去,冷眼睥睨赵堰,周身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威压,让在场众人顿觉冷意。
“此事,本就是你挑事在先,伤你并不是樊尔故意而为,你今日若是敢动他,我不会让你活着走出这个院子。”
几人均都诧异看琉璃,不明白她怎敢说出如此重的话。
只有樊尔知道她有多护犊子。
幼时,玄凝殿新来了一名唯唯诺诺的女鲛,后来琉璃发现女鲛手臂上鲛尾上总是伤痕累累,询问之后才得知女鲛总是被之前一起做事的一名鲛侍欺负。
而那名鲛侍是天巡阁颇有资历的女鲛,要知道天巡阁阁主脾气很古怪,就连鲛后平时都甚少愿意与天巡阁交涉。
虽然那名女鲛新来的,但琉璃依然决定为她出气。在她的认知里,到了玄凝殿就是她的人,她的人被欺负,她定要主持公道,欺负回去。
当时琉璃没有过多考虑,提上剑就去了天巡阁。鲛侍是教训了,可她自己也被关了三个月禁闭,原因是她不得召见,擅闯天巡阁重地。
鲛后到禁室探望她时,恨铁不成钢问她可后悔。
而琉璃却一副强硬态度表示:“我若是连殿中女鲛都护不了,将来如何护下整个鲛族。”
想到琉璃当初奶声奶气的豪言壮语,樊尔不由眉眼柔和。
被唬住的赵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蛮横甩开兄长的手,拿剑指着琉璃,恶狠狠道:“我是赵国公子,你一个小小剑客有何资格杀我!”
他手中锋利剑刃在日光下泛着冷光,嬴政本能挡在琉璃身前,拔出那把崭新的长剑,做出戒备之态。
琉璃很欣慰嬴政的态度,不过她还不至于让一个孩子护着,不动声色把男童拉到身后,她似笑非笑看着赵堰手中那把剑,语气幽幽:“资格?你所谓的资格又是什么?在我看来资格这种东西是自己给的,我有那个能力即可,何须他人赋予我资格!今日你若敢动他一丝一毫,别想活着回去。”
眼看着事态越来越僵,赵屹一把夺下赵堰手里的剑扔给其中一个将士,“把公子带回宫。”
“诺!”
春平侯地位高于赵堰,几人自然听他的,得了命令后,一起上前把瘦弱少年抬了出去。
听着院外少年嘶哑的反抗声,赵屹十分尴尬,再次搪塞了一句‘幼弟不懂事’。
“春平侯无需拿不懂事遮掩,我记得他跟燕太子差不多大,同样是十几岁的少年,为何偏偏就他不懂事?”
琉璃这话说的不留情面,赵屹面上一热,在心里把自己那幼弟埋怨一遍。
沉吟稍许后,生硬转移话题:“为修两国邦交,赵国决定将嬴政母子送回秦国,由我亲自护送。”
“你们究竟是何目的?”
嬴政第一反应是有诈,几年来,赵国一直百般阻挠,时刻防着他与母亲逃跑,而今怎会这般好心,愿意主动护送他们回去。
赵屹也不瞒他,坦白实情:“你父亲现如今已是秦国太子,赵国定是要送份贺礼给他的。”
赵国这用意昭然若揭,纵使如九岁的嬴政,也能猜出赵国的用意,可他又不得不承这份情,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若是错过,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回秦国了。
先前,燕丹离开前,还说起日后在秦国相见,嬴政不想此生再也无法见到那个儿时好友。
简兮唇角浮动,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半晌才声音颤抖问:“我们何时启程?”
赵屹冲她颔首点头,回答:“后日启程,这期间,你们好好准备,把想带的都收拾妥当。”
待赵屹彻底走远后,简兮才无力跌坐在地上,拉着嬴政的双手,又哭又笑:“政儿,你听见了吗?你父亲现在是秦国太子了,我们很快便要与他相见了。”
嬴政却没有很欣喜的感觉,早先便有传闻父亲另娶了她人,而今他贵为秦国太子,却没有第一时间谴人过来,兴许是早已忘记了他与母亲。
看到儿子面容平静,简兮以为他太过高兴,并没有多想。擦干眼泪后,她自地上起来,匆匆回屋收拾去了。
嬴政仰头看琉璃,担忧问:“你会和我们一起去秦国吗?”
琉璃一时被问住,面对这突然的变故,她霎那间竟然无法抉择。秦国于她而言是陌生的,这几年听多了秦国频频攻打诸国的传言,她莫名有些抵触那个传闻中的国家。
见她犹豫,嬴政面露失落,声如蚊蚋:“我知道在你心里,我只不过是负担,这次正是你摆脱我这个负担的机会。”
鲛人耳力很好,他这低语呢喃没有逃过琉璃的耳朵。
“我说过的,你是责任,不是负担。等你长大,自会明白责任与负担的区别。”
“所以,你和阿兄会同我与母亲一起去秦国的,对吗?”
嬴政眸子明亮,盛满希冀。
琉璃艰难点头,无法拒绝。
嬴政眉眼唇角霎时弯起,原本紧绷的身体松懈下去。
樊尔虽然猜到琉璃会答应,可当她真的点了头,他还是脸色一沉。
一直矗在一旁的武庚,大掌虚浮在樊尔肩头拍了拍,“我觉得此行不错,待久了赵国,去秦国看看也挺好。”
樊尔侧头扫了一眼肩头飘忽不定的手掌,不动声色躲开。
傍晚回到所居院舍,琉璃伸手到樊尔面前:“把玲珑袋给我。”
樊尔沉默解下腰间袋子递给她,他知道她是要收拾自己那满屋子琐碎。
可在琉璃即将走进正屋之际,他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这次是个离开的好机会,你为何还答应他去秦国?”
琉璃驻足回首,“我以为你会一直憋着不问我。”
樊尔面上一热,移开视线,没有搭腔。
琉璃缓步走到樊尔面前,踮脚轻拍了几下他的肩头。
“相处这么久,我以为你至少会对那孩子有些感情。”
“三年多来,我思考了许多,所谓的人族历练究竟是历练什么。综合君父当初的经历,应该只有两点,其一是继承者的成长,其二是辅佐一位人族结束时下乱世,以此吸取经验,来日方能更好的治理鲛族。”
“嬴政母子迟迟被困邯郸,我都已经开始计划找借口离开,寻找下一个目标了,可今日却迎来转机。兴许这就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好的,在我们踏足陆地的那一刻,命运的齿轮便已开启,我们与嬴政之间兴许是相辅相成的。”
樊尔回眸,俯视琉璃,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只有真诚,没有掺杂丝毫个人感情,他稍稍安心了一些。
但还是嘱咐:“切记,人族历练最忌讳的是产生不该有的感情。”
“我明白… … ”琉璃语音悠长,颇为无奈,“几年来,这句话,你已经说了不下百遍,你没说腻,我都听腻了。你放心,鲛人生命漫长,我不会对只有短暂几十年寿命的人族有任何想法的,那无疑是自讨苦吃,我可不想余生时常守在轮回境等一个魂魄轮回了又轮回。”
“行了,你也快去收拾收拾自己的物品。”琉璃说着走向正屋,“在邯郸这么久,我们也该换换环境了。”
不用收拾衣物的武庚飘向屋脊,眺望秦国方向,心中隐隐有些期待。
作为一个千年前的魂魄,他还是很好奇而今诸国景象的。
即将前往陌生国度,简兮有些不舍父母,翌日一早便带着嬴政去与父母道别。母家附近盯梢的人全都消失,想是赵王已撤令。
二老也很不舍女儿与外孙,不停嘱咐简兮,让她到了秦国万事小心,若是过的不如意就回邯郸。
那些暖心之言让简兮心酸不止,这世上,最无私的大概就是父母对子女了吧。
在道别之前,父亲更是命人拿来一箱钱币给她,并再次叮嘱:“这些你仔细收好,日后总有能用到的地方。”
简兮刚想说良人已是太子,到了秦国什么都不会缺,父亲的冷水便泼了下来,“凡事都往坏了想总归没错,那秦人几年来对你们母子不管不顾,你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若是他变了心,不肯接纳你们,你就带着政儿回来,咱们不受那个气,我们家多两张嘴还是养得起的。”
简兮心中喜悦顿时被浇灭大半,但还是强颜欢笑道:“不会的,父亲您放心。”
知道劝再多也没用,老人家朝着嬴政伸出双臂,“来,再让外祖父抱抱。”
嬴政没有犹豫扑进老人家怀里,声音闷闷:“外祖父,日后我若能在秦国有一席之地,定会接您与外祖母一起过去享福。”
老人家顿时开怀大笑,连声说着‘好’。
辞别父母,简兮带着嬴政回到城北居所,耐心等待明日的太阳升起。
次日,赵屹带着人马准时出现在城北。
简兮提着的心,在看到赵屹的刹那,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三辆服车,赵屹与随从坐在第一辆,嬴政母子坐在第二辆,琉璃与樊尔以及魂魄武庚乘坐第三辆。
不用双脚走路,琉璃松了一口气,当初一路走来邯郸,又从邯郸到殷墟,再从殷墟回邯郸,她双脚磨破几次,这次能乘车而行自是最好的。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出了东城门,向着秦国方向而去。
自出生以来,头回呼吸到邯郸城以外的空气,嬴政左右环顾,很是好奇。
许久未下雨,道路已经干裂,满是尘土。
车轱辘碾压着裂缝而过,车上几人因颠簸,均都不受控制左摇右晃。
琉璃有些羡慕前后左右那些骑马的将士,人多眼杂,她又不好施法让服车行进的稳一些。地面不平,三辆都很颠簸,她既不能稳住自己乘坐的,也不能同时稳住三辆,那样做太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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