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抵达咸阳
樊尔循着琉璃目光看向那些骑马将士们, 相处三百多年,他霎时便明白了她的心思。
“停车。”
马夫听到身后清冷之声,本能勒紧缰绳, 迫使马儿停下。
前方赵屹听到后面声响, 示意马夫停车, 中间母子俩所乘服车的马夫不用提醒,也紧接着勒紧缰绳。
三辆服车前后停稳, 其余马上将士也纷纷停下,众人均都不明所以看向最后一辆车上的樊尔。
琉璃也同样瞅着他,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让马夫停车。
樊尔冲着琉璃神秘一眨眼, 不待她反应过来,便动作利索跳下服车, 径直走向最前面的赵屹。
先是礼貌辑了一礼,他才说明意图:“我与师妹素来习惯骑马, 对这颠簸服车属实不习惯,不知可否允我二人骑马而行?”
赵屹回头看向琉璃,见她面色确实不佳, 垂于肩头的发丝亦不如之前那般服帖。
一般长途跋涉, 都会带备用马匹,此去秦国也不例外。
他毫不吝啬答应, “自然可以,后方有备用马匹, 你二人可自行挑选。”
“多谢。”樊尔道谢之后,返回第三辆服车前。
方才前方两人对话, 琉璃听的明明白白, 故不等樊尔开口,她便越过武庚, 跳下服车。
武庚急急跟下去,那颠簸的服车都快把他魂魄颠散了,他也想骑马而行。
后方有十几匹备用的马,两鲛一魂魄各选了一匹。
翻身上马后,无论是双脚夹腹,还是挥鞭驱赶,身下马儿始终原地不动。
琉璃这才知道原来骑马也是要学的,她极小声问:“樊尔,这马为何不听使唤?”
武庚张嘴刚想跟主仆俩普及骑马要领,却见樊尔骨感颀长的手掌抬起,掌心凝聚一团莹白灵力,不由分说击向三匹马儿眉心。
被灵力控制的马儿硕大双眼里划过蓝色异光,同时抬起马蹄向前走去。
琉璃松了一口气:“你这个办法好。”
“… … … ”
武庚默然无语,任由身下马匹托着他缓步前行,第一回感受到了术法的魅力。犹记得幼时他跟着训马师傅学习驭马术,没少被甩出去,经常满身青紫。
若是早点知道术法可以控制马儿举止,他当时就该拜个术士为师,也不至于为了学习骑马受那么多苦。
前方第二辆服车上的嬴政频频回头看琉璃与樊尔,羡慕之意溢于言表。
琉璃无意中瞧见他那眼巴巴的模样,不由失笑,捻个诀使马儿越过众人,行至第二辆服车旁。
“可是也想骑马?”
嬴政不假思索用力点头,双目盯着那高头大马熠熠生辉。
琉璃回头传音给樊尔让他过来。
樊尔猜到她的用意,驱马过去,俯身单臂抱起嬴政,把他捞到马背上。
简兮面露担忧,但也没好阻挠,只是嘱咐一句:“小心一些。”
“夫人放心。”
樊尔双臂护在嬴政身体两侧,以免他倾斜掉下去,握紧缰绳的手背青筋微凸,彰显着无形的力量。
秋末凉风裹挟着风沙迎面而来,掀起男童额前碎发,他眯起眼睛,抬手挡在眼前。唇角却是扬起的,“母亲,坐在马背上,能看的更远。”
看着儿子明显高涨的情绪,简兮也跟着眉眼弯起。
最后面的武庚因为不被普通人肉眼可见,没好驱马上前引人怀疑。
琉璃举目四望,主路两旁遍地枯槁野草,狂风而过,扇动野草左右摇摆,发出悦耳沙沙声。
春与秋两个温度相似的季节,却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
春日微风和煦,勃然生机;秋日凉风习习,遍地荒凉;它们如此相似,却又如此不同。
前方,斜阳映照在一旁湖泊之上,风过激起波光无数。
湖泊四周的芦苇比人还高,大片大片的芦苇花无可奈何随风摇曳,就如这乱世中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大多数普通人。他们害怕战争,却又不得不被驱使着加入战争,而他们之所以抵死与敌人对抗,也只不过是想早些结束这纷争的乱世,为后世子孙创下永世太平。
若说谁错了,好像似乎谁也没有错,大家都想结束乱世,可大家又都不想主动认输,做那个人下人。
琉璃本意是想欣赏沿途景色,可当她把景色与时下局势联想在一起,顿觉了无生趣。
每次在东市听到商贩们低声讨论各国局势,她都无比庆幸自己生在深海之中的鲛族。
这时湖泊之中骤然跃起一条黑色鲤鱼,落入水中时激起大片水花。
嬴政兴奋指给琉璃看,“快看,那条鱼好大。”从未出国邯郸城的他看到什么都是新奇的。
听到他的惊呼声,琉璃眼底黯然逝去,拿话逗他:“我见过比那还要大数倍的鱼。”
“当真?”
“自然。”
嬴政来了兴趣,一直追问在哪里见过。
琉璃没想到他会不依不饶,只好随口扯谎:“在楚国边境的海边。”
“楚国… … ”
嬴政面露向往,“日后待我长大,也要去楚国边境看大鱼。”
昼夜交替之间,十五日过去,一行人终于抵达秦国咸阳城外。
咸阳的磅礴与繁华,远不是邯郸可以比的,琉璃突然理解了秦国为何有能力频频出兵其他诸侯国。
服车在城门外缓缓停下,这时不远处一位颇为儒雅的中年男子理了理衣衫,迈步走向一行人。
连日来的兼程,并未让赵屹显露倦怠,看到来人,他主动起身下车:“先生,好久不见。”
中年男子忙双手置于身前辑礼:“吕不韦见过春平侯。”
第二辆服车上的简兮看到吕不韦,顿时冷下脸,她永远忘不了当年城门口混乱中,良人被他强硬拉走的情形。
看到简兮面色,又听来人自称‘吕不韦’,琉璃顿时了然。这个曾经的前夫做事着实不地道,换做任何人,此刻对他都不会有好脸色,若是碰到个脾气不好的,这会儿兴许已经提了剑冲上去了。
前面吕不韦与赵屹寒暄完,讪笑着走了过来,未语先行了个大礼。
“这些年,让夫人小公子受苦了。”
简兮气恼之下,抓起身旁食盒朝他砸了过去。
吕不韦也不气,弯身捡起食盒,依旧陪着笑脸。
嬴政第一次见到母亲这态度,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本能去看马上的琉璃。
琉璃翻身下马,站在服车旁,给他一个安心地眼神。
樊尔也紧跟着翻身下马,一如往常站到琉璃身后。
看到仙姿玉貌的主仆俩,吕不韦不由睁圆眼睛问:“不知这二位是?”
知道他是怀疑琉璃与樊尔是自己母家的人,简兮没好气打断他的猜想:“这二位是政儿的师父,这几年也多亏了他们,我们母子俩才能活下来,若是没有他们… … ”
说到这,她顿住,冷哼一声。
吕不韦明白她心中有气,忙陪着笑:“夫人小公子,还有两位先生,你们一路辛劳,还是先进城吧。”
琉璃看他儒雅温和,并不像什么恶人,而简兮之所以针对他,想必是因为当年抛弃之怨。
对吕不韦点头示意后,她翻身上马,随着队伍,向城门内而去。
率先飘到城楼上把城内瞅了一遍的武庚,这时回到服车上,对主仆俩道:“这咸阳城不错,比邯郸气派,跟当年我们大商的殷都不相上下。”
想到殷墟黄沙漫天的凄凉景象,琉璃把即将脱口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而道:“从那些旧址中可以看出,殷都当年是何等繁盛。”
想到殷商的衰败,武庚勉强笑笑,盘腿端坐在服车内,没再言语。
咸阳城的繁荣不止表现在房屋衣食之上,更表现在宽阔的石板路上,一个能把全城街道都铺满石板的国家,可见其强盛之处。
一行人行至城内最大的传舍前,吕不韦率先下车,对赵屹恭敬道:“我已嘱咐传舍长,给春平侯安排最好的房间。”
“有劳了。”赵屹辑礼道谢,看向后方的琉璃。
简兮见此状况,走下服车,不悦喊来吕不韦,压低声音呵斥:“吕不韦,你是何居心,提前堵在城外,又把我们带来此处,可是想阻止我们进宫见良人?”
“欸,夫人误会了。”吕不韦恭敬解释:“待安排好春平侯与两位先生的住宿,我便会带夫人与小公子进宫见公子。”
两位先生?嬴政下意识看向琉璃与樊尔,不悦质问:“听你的意思,是不让阿兄与姐姐同我们一起进宫?”
“阿兄姐姐?”吕不韦脱口而出后,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阿兄姐姐指的是两位容貌惊人的少年少女。
无奈而笑,他耐心纠正:“小公子,他们二位既是你的师父,你就应该称他们为老师亦或师父,不可不顾礼数喊阿兄姐姐。”
嬴政态度固执:“我如何称谓他们,是我的事情。我只问你,可是不让他们同我与母亲一起进宫?”
吕不韦面色僵了僵,不过须臾,便恢复惯有儒雅,“外人不得召见,不可随意出入宫门。”
“他们不是外人!”
嬴政走到琉璃与樊尔中间,分别握住两人的手,蹙眉冷眼盯着吕不韦,威胁:“你若执意不让他们进宫,那我也不会进宫的。”
“政儿!”简兮对琉璃歉意笑笑,把嬴政拉进自己怀里,故作不悦呵斥:“都快比为母高了,怎的还是如此不懂事。”
“就是,来到咸阳,怎么还没有在邯郸时懂事了。”
琉璃无情揶揄,随后递给他一块糖,“你放心,我不会不打招呼走掉的,你安心进宫便是。”
不论是鲛族的宫中,还是人族的宫中,都有无数约束人的规矩,能暂时不进宫也好,偌大的咸阳城,她还想先好好逛一逛呢。
见琉璃误会,嬴政没有去接那块糖,“我不是怕你走掉,我只是… … ”
顿了一下,他倏然抬起眼睛看着琉璃与樊尔,“这只是回到秦国的第一步,我就无法带你们进宫,将来要如何兑现昔日承诺。”
“那你就尽早变得强大起来。”
琉璃把糖塞到他手里,“听话,过几日我和樊尔就去宫里看你。”
嬴政下颌骨绷着,他知道没有召见,琉璃与樊尔是不会无故进宫的。握紧掌心糖块沉吟许久,他才不情不愿点头。
吕不韦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看来嬴政这孩子很是依赖这两个来路不明的师父,他眼底闪过冷意,而后言笑晏晏宽慰嬴政:“小公子且放宽心,我定将两位先生对你的恩情如数禀报。”
嬴政淡漠扫视他一眼,回到服车上。
第042章 大殿讨赏
简兮欲言又止拉住琉璃的手, 好半晌郑重保证:“你们既然善心答应政儿陪他来秦国,我便不会把你二人丢在宫外不管不顾。你放心,待我与良人团聚, 定会在他面前给你们美言, 让良人同意你们进宫继续授于政儿剑术学业。”
“不急, 你们一家团聚要紧。”
琉璃随口应付着,不动声色缩回手。与她而言, 日后是在咸阳王宫里,亦或是在咸阳闹市中,都没有任何区别。
衣袖被悄无声息拉住, 她侧头看车上男童。
嬴政稚气面容严峻无比,语气坚定:“父亲若是不应允你们进宫, 我就搬出来,就如我们在邯郸时那般。”
琉璃拽回自己的袖子, 冷脸指正:“任性不是好事,你们是亲父子,切记任何时候都不可因外在因素, 而辜负你的父母。”
嬴政手掌蜷起, 没有接话,沉默着点头, 暗自记下这句话。
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赵屹,不由隐隐佩服琉璃与樊尔, 不到四年的时间,竟然就能让嬴政母子对他们信赖如此, 甚至可以为了他们, 抛却王室荣华。
吕不韦凝眉看着母子俩依依不舍的模样,隐在广袖里的双手交握, 唇角颤动几下,最后扯起一抹笑。
“公子一向良善,日后定会善待二位先生的,夫人小公子且放宽心。”
简兮不耐斜睨他一眼,提起裙摆上了服车。
吕不韦有些尴尬,讪笑着搓搓手,而后双手置于身前辑礼。
“二位先生放心,吕某定将二位大恩如实告知子楚公子。”
听到他再次称呼自己为先生,琉璃禁不住蹙眉,觉得这人实在太端着了,哪有人张口闭口喊一名女子为先生的。
她这反应让吕不韦误会,以为她是不信,于是再次保证:“吕某承诺之事,便绝不会食言。”
“无需重复保证,我信你。”
琉璃清冷眸子从他身上移开,看向右侧奢华的传舍。
传舍长一直在台基上候着,态度谦恭无比。
吕不韦循着她的视线看向传舍长,随即朗声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两位先生,快里面请。”说着,他大步走向赵屹,再次做了个请的手势:“春平侯,请。”
赵屹客气两句,随着他走进传舍。
琉璃与樊尔相视一眼,紧随其后拾阶而上,进入传舍内。
魂魄武庚跳下服车,安静跟在主仆俩身后。
嬴政拉住简兮的袖子,目送一行人身影消失,“母亲,父亲会答应让他们进宫吗?”
“会的,你父亲亏欠我们母子多年,定会答应你的请求。”
听到这话,嬴政紧攥的左手松开。
传舍内,左右两条游廊一眼望不到尽头。
据目测,两侧廊庑层层叠叠不下数百间,这远比邯郸城的传舍气派许多。
传舍长带着几人拐上右边游廊,走出约莫二十丈的距离,脚步一顿,拐出游廊,走向旁侧廊庑。
“春平侯,这是本舍特意为您准备的房间。”
“多谢!”赵屹点头之后,上前推开房门。
传舍长又分别指向左右两间给赵屹的亲卫。
待安排妥当,他才领着吕不韦与琉璃主仆,以及一位不为人所见的魂魄,继续向前走去,走出大约百步有余,他再次脚步一转走出游廊,来到两间房之间。
“先前不知二位要来,现今只好委屈二位暂住这两间,待上等房间空余出来,再给二位调换。”
房门打开,屋内陈设一应俱全,虽说不是上等房,但也远比邯郸城北的简陋院舍要强上不少。
“不用调换,能住便可。”
传舍长没想到琉璃如此好说话,忙陪着笑脸连连夸了几句‘人美心善’。
吕不韦与主仆俩客气几句后,匆匆离开了传舍。
琉璃看向武庚,低声吩咐:“此番入宫,不知会有何变故,你跟随母子二人一起进宫。”
武庚明白她的担忧,深宫错综复杂,嬴政母子初入咸阳,免不了会被他方势力盯上。
没有犹豫,武庚颔首之后,疾步跟上吕不韦,在服车驶离的刹那,堪堪跃起立于车顶之上。白袍墨发,身姿玉立,一派贵公子模样,只可惜不为众人所见。
服车沿着主道石板路,缓缓向着咸阳宫而去。
咸阳宫宏伟壮阔,高大巍峨的城门愈来愈近,也让人愈来愈感觉到压抑。
简兮母家虽然富饶,但比起这气势磅礴的王宫还是小巫见大巫了。宫门逐渐逼近,她的紧张也显现出来,在这凋敝骤冷的秋末,手心温热濡湿,后背亦是浸出一层虚汗。
因为暂时要与琉璃、樊尔分别而兴致缺缺的嬴政,无意间瞥见母亲线条优美的唇瓣抿成了一条线。
他仰头忧思问:“母亲可是殚虑父亲的态度?”
简兮勉强而笑,把他抱在怀里,无意识抚摸着他的头。
“许久不见你父亲,为母只是有些紧张。”
嬴政张开嘴,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母亲。邯郸城人人都传扬父亲已另娶她人,若是传言属实,那他与母亲此番入秦,该要用何种身份自处。
母子俩各怀心事,就这么进入了咸阳宫。
在王宫内只有秦王、王后以及太子、太子夫人才可乘车而行,母子俩还没有正式的身份,故进入宫门后只能下车与吕不韦一起步行至章台宫。
母子二人从邯郸带回的两箱子物品,则有四名将士帮忙抬着。
广袤无边的咸阳宫里,每一丈伫立着一位手持长矛的将士,每位将士都生的高大壮硕,身姿挺拔威武。
武庚跟在三人身后,左右环顾,将两侧将士都瞧了个仔细。
先前在邯郸,他时常听到黔首们议论,秦军威武,今日一见,果然个个英武不凡,难怪七国之中最强的会是秦国。
当初,若是大商也能有这等忠心守卫家国的将士,想必也不会落得那般惨淡的下场。
不知走了多久,天上日头都西斜了,嬴政脚底板也酸疼了,他们才行至一座雄伟绚丽的宫殿前。
抬首眺望,上方是无尽的阶梯,根本无法看清坐落在其上气势磅礴的殿宇。
走了这么久 ,简兮略显喘.息,她抬起手臂,用袖子擦去额角细密汗珠,缓缓吐出一口气。
低声呢喃一句:“这宫殿建这么高作甚?”
“如此,才能俯视九州大地,俯视诸侯六国。”
吕不韦仰望着数百层阶梯,眸中野心难以掩饰。
闻此话,嬴政仰头看着身旁这个儒雅男人,尚未成熟的内心纷繁复杂。这个男人似是与他一样,都对这天下有野心,想到那层可能,他狭长丹凤眼中闪过冷意。
魂魄武庚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内心竟然有些隐隐期待,希望这二位将来能针锋相对。
“夫人,小公子,请。”
吕不韦淡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简兮冷漠睨了他一眼,提衣抬脚踏上第一层阶梯。
半个时辰后,几人终于走上最后一层阶梯。
爬阶梯与走在平路上不同,简兮毕竟是柔弱妇人,此刻已是气.喘.吁吁,脊背都难以维持端正了。
嬴政搀扶住她的右臂,面露担忧:“母亲,您还好吧?”
“无碍。”简兮勉强笑笑,挺直身板。
吕不韦走向候在殿外的一名寺人,低声道:“劳烦通报一声,就说公子的妻儿已至殿外。”
寺人小心瞧了一眼不远处美艳的妇人与清秀的男童,颔首之后,匆匆进去殿内通报。
吕不韦走回母子俩身边,“夫人,小公子莫急。”
简兮不屑搭理他,嬴政不想搭理他。一时间,四下沉寂无声。
吕不韦讪讪笑笑,双手交叠垂在身前,不再言语。
不多时,那名寺人匆匆走出来,行至母子二人身前,恭敬行礼:“大王有请。”
简兮没想到还要见秦王,本就不平静的内心更起波澜,她忙慌乱整理了一下衣襟,双臂端在腹部上方,唇角微微扬起,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端庄一些。
嬴政倒没有过于紧张,在他看来,即将见到的是他的父亲与祖父,亲人见面何须紧张端着。
寺人行至殿门口便驻了足,侧身低头回到自己原本站立的位置。
母子俩同时迈进大殿,武庚不动声色跟了进去。
没有被召见的吕不韦转身离开。
宫殿内二十四根雕龙玄色中柱耸立而上,支撑着上方偌大的殿脊,柱身约要两个人合围才能完全抱住,每根中柱上都雕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极致的黑与绚丽的金,形成强烈的对比,却又那般和谐相融,毫不违和。
嬴政目光灼然,仰头去看,二十四条金龙,眼神均不一样,有威严,有怜悯,亦有怒目。
上首嬴柱看到男童晶亮目光,笑容慈祥问:“可是喜欢这二十四龙?”
嬴政闻声向前方看去,五十丈之外的王座上,端坐着一位面容慈祥的王者。
他没有过多犹豫,大步上前,恭敬执礼:“孙儿见过祖父。”
嬴柱见男童如此豁然,朗声大笑,对下首子楚道:“子楚,你这个儿子,寡人甚是喜欢,比你那个时候有胆识,将来能成大事。”
子楚忙起身,“君父过誉了。”
儿子能被喜欢,简兮心里紧张褪去不少,忙上前低身行礼。
“简兮见过秦王。”
嬴柱点头,示意她起身。
简兮松了一口气,默默站到子楚身边。
许久不见的妻子,此刻真实出现在面前,子楚心里五味杂陈,既欢喜,又担忧。喜的是妻子终于来到身边,忧的是接下来该如何告知她,自己另娶她人的事情。
嬴政明白这位祖父不是说说而已,他是真的发自内心喜爱自己。想到宫外的琉璃与樊尔,他双掌蜷缩收紧,最后鼓起勇气直视王座上的人。
“祖父,孙儿可否向您讨一个赏赐?”
初次见面,竟然就敢讨赏赐,嬴柱不由挑眉,饶有兴趣问:“说来听听。”
“在邯郸这几年,一直有两位楚国剑客在悉心教导孙儿,他们不但授于我剑术,更是耐心教我识字读书,从儒家到兵家,再到墨家、法家,孙儿所学,皆是他们所授。可此次初入咸阳,我们便被迫分开,我与母亲进宫,他们却被阻在宫外,孙儿想恳请祖父准许他们进宫,继续教导孙儿。”
嬴政一口气说完这些,双掌终于松开。
嬴柱本以为他是想表达自己在邯郸受苦,想要一些身外之物作为补偿,没承想竟是为了两个楚国人。
他的妻子华阳夫人,正是楚国人,想到这一层,他眼角沟壑加深。
“好,祖父答应你。”
第043章 关系生疏
嬴政霎时展颜, “孙儿谢过祖父。”
嬴柱笑容和蔼,对嬴政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又赏赐了一些物品给母子二人。
见父亲如此喜爱长子, 子楚悄无声息松了一口气, 先前的忧虑随之消散。
走出大殿, 一家三口,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武庚跟在三人身后, 一路向东朝着棫阳宫而去。
“政儿,以后你就住在这偏殿之中。”子楚语气隐隐有讨好之意。
后面将士听到这话,识趣把属于嬴政的那箱子物品搬进偏殿。
未见父亲之前, 嬴政心里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可终于见到心心念念的父亲, 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父亲仍旧如记忆中一样高大伟岸,俊朗之姿温和儒雅, 可曾经的熟稔已随着时间消逝,他只觉得而今的父亲很陌生,陌生到幼时记忆像是他的幻想。
简兮不动声色推了一下儿子, 提醒他应答。
嬴政抿了抿嘴角, 掀起眼皮,终于肯直视父亲。
“父亲, 您迟迟不去接我与母亲,是否是真的另娶了她人?”
这话一出口, 在场几个人同时倒吸一口气,四个抬箱子的将士更是把脑袋低到胸口, 想要以此减轻存在感。
子楚挥挥手示意几个将士放下东西离开。
四人像是得了赦令般, 匆匆退下。
待殿前只有他们三人,子楚才长叹一声:“为父迟迟未能去接你们母子, 也是别无他法,别无他法啊!”
“当年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到咸阳,可等待我的不是久违的欢迎,而是多方势力的排挤,这些年我忙于稳固地位,对你们母子确实太过疏忽了。”
停顿片刻,他才艰难吐出一句:“这些年,我虽添了个儿子,但正妻之位仍然空缺。”
最后这句犹如五雷轰顶,简兮愕然盯着思念多年的良人,她为了他苦守多年,他竟然早已与别人生育子嗣。
下唇被咬的雪白,简兮红着眼眶问:“是… … 什么时候的事?”
“刚回来不久。”
子楚悄悄看了简兮一眼,像个犯错的少年。
“曾担任丞相的范雎有一养女,她对我… … 一见倾心,曾多次恳求范丞相,想要嫁给我,她虽不是范丞相亲生,但因机灵懂事,颇受丞相夫人喜爱,最后在夫人威压下,范丞相找到我… … 我当时是不愿的,可吕不韦说,那是一个好机会,我若答应,范丞相将有可能站到我这边… … ”
简兮眼眶续满泪水,手脚冰凉麻木,觉得此刻的自己像是个笑话。父亲说的对,她不该抱太大期待的,这几年她故意忽略那些传言,就是因为相信良人的承诺,他说此生唯她一人,她便坚信传言是假,她的良人不会为了权势另娶她人。
然而此刻,传言坐实,显得当初的她像个自欺欺人的傻子。
嬴政下颌骨绷着,眼睛也有些泛红:“倘若赵国不主动将我与母亲送回秦国,父亲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去接我们?”
子楚脸色一僵,但很快陪着笑脸道:“当然不会,我前些日子,还时常跟吕不韦说起要找个机会将你们接来咸阳。”
他说着,伸手欲拉嬴政的手,却被躲开了。
见妻儿如此态度,子楚苦着脸,不知如何是好。
武庚在旁边看的着急,却又不能现身安慰一家三口。
不知僵持多久,简兮吸吸鼻子,拭去眼角湿润,强忍心中苦涩,把嬴政推进偏殿。
“母亲与父亲有话要说,你乖乖待在殿内。”
殿门合上的瞬间,嬴政看到母亲白皙面庞上滑落两颗晶莹的泪珠。他知道母亲不想让自己看到她失态,强忍着冲动,他安静伫立在厚重殿门前。殿外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他杵在原地始终不愿挪动分毫。
武庚穿门而入,目光怜悯看着面无表情的男童。这个时候若是琉璃与樊尔在就好了,至少能有个人安慰安慰这个孩子。
偌大的空旷偏殿,寂静无声,武庚站的累了,索性在软垫上坐下,单掌托腮继续盯着嬴政发呆。
时间一点点流逝,嬴政收起胡思乱想,转身走到那口硕大的箱子前。
木箱哐啷一声被掀开,他屈膝蹲下,把里面为数不多的几件衣物拿出来踮脚搭在青铜楎椸上,又将那把纯金打造的弓拿出来搁置到落兵台上,小心摆正。
剩下的几十卷简策占据了大半个箱子,这些都是这几年琉璃给他的,虽说在秦国也能寻到这些文章,但他还是舍不得丢,最后央求母亲很久,母亲才同意让他把这些简策都带上。
这里虽为偏殿,但什么都不缺,就连放置简策的木架都有。
嬴政一趟一趟,也不嫌麻烦,亲自把一袋袋简策恭敬摆放在外殿架子上。
武庚百无聊赖看着他做这些,长指有一下没一下敲打着膝头。
外面传来纷乱脚步声,夹杂着几个寺人慌乱的惊呼。
嬴政没有好奇,亦没有理会,继续摆放剩余简策。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极窄的缝隙,一双清澈水润的眸子看了进来。
嬴政下意识回头,对上幼童双眼,那干净眼眸让他怔愣片刻,一时没想好要不要出声。
殿门外的男童看到他,眼睛霎时间弯成月牙,嘴里含糊不清喊着:“兄长。”
只这一声兄长,便让嬴政明白了幼童的身份,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殿门缝隙被推得更大了一些,幼童侧身挤进来,欢快跑向他。
眼见着幼童要扑到自己怀里,嬴政下意识后退躲开。
幼童扑倒在地,也不哭闹,而是一骨碌爬起来,笑容灿烂道:“前几日,父亲跟我说阿兄就要回来了,于是我每日都要过来偏殿,想看看阿兄有没有回来。”
嬴政能感受到幼童是真心在示好,可面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还做不到笑脸相迎。
幼童不气馁,小心翼翼拉住他的袖子,“我叫成蟜,阿兄,你叫什么名字?”
他眼睛太过纯澈明亮,嬴政不忍继续沉默,生硬回答:“我叫政。”
成蟜笑容粲然,拽着他朝外走,“阿兄陪我玩可好?”
嬴政扯回自己的袖子,神情仍旧冷漠。
候在门外的几个寺人见状,鼓起勇气走进殿内,其中一人抱起成蟜,对嬴政道:“成蟜公子年幼不懂事,还望政公子不要责怪。”
嬴政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寺人紧紧抱着挣扎的成蟜,快步退了出去,殿内重又恢复寂静。
夜幕降临,棫阳宫灯火通明的正殿之内。
简兮仍旧不发一言听着子楚的解释。
子楚已是口干舌燥,他颓然耷拉下双肩,“到底要如何,你才能消气?”
听到这样的质问,简兮幽怨眸子倏然掀起,顷刻间续满水汽。
“消气?你现在贵为大秦太子,我又怎敢与你置气?”
“瞧你这话说的,你是我的夫人,我们是关系平等的夫妻,哪有敢不敢的。”
子楚温柔帮她抹去眼角的泪,面露心疼之色。
那轻柔的指腹让简兮瞬间破防,终于嚎啕出声,哭声里夹杂着数不尽的委屈。
“你说过此生只我一人的,为何要背叛诺言?我为你生育政儿,在邯郸苦苦等待,你却在这秦王宫里妻儿在怀… … ”
她越说越委屈,禁不住对着子楚捶打起来。
子楚心疼不已,忙把她揽在怀里,低语柔声哄着。
候在殿外的两名寺人无声对望一眼,将殿内的哭闹听的一清二楚。
这件事情很快传到华阳夫人那里,翌日一早,简兮眼睛还没消肿,便被叫去了华阳宫。
华阳夫人姿态雍容端坐在主位上,冷眼瞧着下方的简兮。
良久,威严嗓音在殿内响起:“果然是小门小户教养出来的女子,你可知你昨晚的无礼哭闹已传遍整个王宫?”
简兮愕然抬头直视主位上的人,肿胀酸涩的双眼灼烫无比。
她闭了闭眼睛,忍下又欲涌出的眼泪,鼓起勇气高声道:“良人不顾诺言,有了别的女子,甚至生育了孩子,我伤心哭闹有何错?”
“放肆!”
华阳夫人一掌拍在案几上,难以置信一个初入秦国的赵人敢对她如此说话。
她眼神锐利盯着下方简兮,唇齿间溢出的言辞无情且直白:“自古王室子孙,有妾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那般哭闹像什么样子!”
上首华阳夫人的气势太过强大,简兮咬紧下唇,不敢再反驳,只是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昨夜良人那些歉意言辞,在这一刻显得虚假刻意。所谓不得已,只不过是搪塞她罢了,一个男子若真心爱一个女子,又怎会转头与别人如胶似漆,生育子嗣。
华阳夫人看着脸色愈发苍白的简兮,嫌弃冷哼:“真不知子楚怎的那般糊涂,非要坚持把正妻之位留给你,范杞服侍他多年,更是为他生育一个儿子,不比你这个区区赵人更适合做正妻。”
听到这话,简兮唇角浮现冷笑,对华阳夫人的那丝忌惮顷刻消散。
“生育一个儿子?您口中我这个赵人同样为他生育一个儿子,我因身为他的妻,在赵国被百般刁难,没承想到了你们秦国,就成了区区赵人!”
她猩红着双眼,森冷大笑骤然在殿内响起。
“你这个疯妇!”
华阳夫人被她这大笑吓得脸色煞白,不停抚慰着胸口。
“来人,将这赵人轰出去。”
“母亲息怒!母亲息怒!”
闻讯赶来的子楚顾不得平日礼仪,冲进殿中,第一时间把简兮拉进怀里,轻拍她的后背安抚。
乍一看到两人这亲密举动,华阳夫人忙尴尬侧身,用袖袍遮住视线。
简兮猛然推开子楚,疾步冲出华阳宫。
子楚左右为难,他放心不下简兮,可又不敢当着华阳夫人的面追出去。
华阳夫人看到他眉宇间的担忧,不耐摆摆手。
子楚松了一口气,转身匆匆追出去。可只这一会儿的功夫,简兮便不见了踪影。
不知跑了多久,简兮步子缓了下来,她泪眼朦胧环顾四周,周围的陌生让她恍惚,在这偌大的咸阳宫里,她不知该去哪。
一早起来找不到母亲的嬴政,从一名寺人那里得知母亲去了华阳夫人那里,他顾不得用朝食,便寻了出来,远远看到宫墙下发呆的母亲,他暗自松了一口气。
“母亲。”
听到呼喊,简兮回首,在看到儿子的瞬间,她鼻子一酸,满腹委屈全都显现在脸上。
“政儿… … ”
远远瞧见母亲失魂落魄的样子,嬴政满心担忧急急跑过去。
“母亲,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第044章 父子缓和
这声问询让简兮心头委屈更甚, 她一把抓住儿子双手,声音颤抖压抑:“政儿,我们回赵国找你外祖父外祖母可好?”
手背上冰凉濡湿的手心, 让嬴政心头一惊, 他反握住母亲的手, 一张小脸严峻无比。
“是谁欺负您了?华阳夫人?”
“不是… … ”
简兮清醒过来缩回手,整理好歪掉的衣襟, 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却比哭还难看。这种时候她不该把大人之间那些争执告诉一个孩子,说出来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嬴政欲言又止几次, 抿唇放弃追问,纵使母亲不说, 他也明白其中缘由。垂在身侧的双手收紧,他在心里暗自发誓, 以后定要强大起来,让母亲再也不受人欺负。
三十丈之外,子楚半走半跑向着这边而来, 看得出来很急切。
简兮看到他的身影, 眼中再次浮起氤氲雾气,冷脸提衣大步离开。
嬴政左右看看, 纠结须臾,最后选择去追母亲。
子楚张嘴想喊住母子二人, 但又恐在路边将士面前失了仪态,最后只得作罢, 心里打算着回到棫阳宫再哄妻儿。
武庚屈膝坐在一处殿脊上, 看着下方远去的一家三口,幽幽叹息一声。
当初父王也有其他妃子, 母后却从不曾怨怪哭闹,宫里人人都说母后是被父王从苏氏部落掳回来的,故而,母后从未对父王动过心。
那时武庚不信,在他的印象里,母后对父王态度一向很温和。然而此刻,看到吃醋哭闹的简兮,他有些信了那些传言。
又是一声长叹后,他索性躺倒在殿脊上,眯眼沐浴阳光,逼迫自己心思放空,不去想那些前尘旧事。
干裂秋风将简兮双目吹得酸涩难耐,她用力眨巴几下眼睛,脚下步子不停。
然而,母子俩毕竟不如子楚人高腿长,在棫阳宫殿外还是被追上了。
子楚拉住简兮手臂,声音低沉哀怨:“究竟如何,你才能原谅我?”
简兮甩开他的手,面无表情一字一顿道:“休了范杞!”
子楚霎时松开手,眼神复杂,“你以前从不会如此… … ”
“你以前也没有另娶她人!”
简兮厉声打断他,全然顾不得嬴政还在身旁。昨晚,她已做好日后与别的女子同侍一夫的打算,可今日变故让她觉得妥协只会任人欺负。
在秋风里不知僵持多久,子楚先示弱:“范杞并未犯错,况且她还生育了蟜儿,我若休她,岂不是不仁不义。我日后可以为了你不去她那里,但绝不可做出休妻之事。”
简兮胸口起伏不定,沉默着拾阶而上,径直走向自己寝殿。
父子俩目送她消失在殿门口,沉默着对望良久。
子楚无奈而笑,俯身蹲下,柔声道:“政儿,为父不想也不能失去你和你母亲,你帮为父劝劝你母亲可好?”
父亲眼底的真挚不像假的,嬴政思忖片刻,终是点了头。虽然他也不想和别人分享同一个父亲,但这一次,他认为父亲是对的,那个母亲并未错,不该无故被休。无论如何,这是他的父亲,他不想刚重逢就让父亲面对两难抉择。
见长子态度比昨日缓和许多,子楚松了口气,手掌生疏摸摸他的头。
头顶温暖久违的掌心,让嬴政心里满溢酸楚。
“父亲,我想吃蔗糖了。”
子楚一怔,旋即扬起唇角,眼中笑出了泪花,“好… … ”
休憩一整夜,琉璃连日来的疲惫消散不少,那双藏蓝眸子已然恢复往日光彩。
想到咸阳熙攘的街道,她放下双箸。
“樊尔,用完朝食,你带足钱币,我们去逛一逛这传闻中的咸阳城。”
樊尔喝下最后一口粥,优雅擦净嘴角,不疾不徐道:“你不是一向秉承勤俭节约,这次不怕提前用完人族钱币了?”
“… … … ”
琉璃讪讪摸摸挺翘的鼻尖,改口:“也不用带太多,够用就行。”
樊尔不由轻笑出声,随即很快反应过来逾距,忙收敛笑意。
“你这是在笑话我?”琉璃挑眉。
“樊尔不敢。”
樊尔立时面容严峻,眼神坚定,仿佛刚才那个笑容从未出现在他脸上一般。
主仆俩前后踏上游廊。
佯装若无其事等待良久的赵屹看到他们,挺直脊背,粲然一笑,主动迎上去。
琉璃面上笑意骤然消失,不笑的她给人清冷疏离之感。
赵屹并不在意她的态度,朗声邀约:“今日天气不错,一起逛一逛咸阳城如何?”
“不必,我有樊尔陪着。”
琉璃直视前方,脚步不停,从他面前而过。
樊尔紧跟其后,左手握紧赤星剑柄,不发一言。
赵屹并不生气,脚步一转跟上去,没话找话:“咸阳宫能人诸多,想是嬴政已不需要二位教导,不如你们与我一起回邯郸如何,我定将你们奉为上宾… … ”
琉璃在传舍前台基上驻足,放眼眺望热闹街市,并未把他的话听进去。
樊尔的不耐烦溢于言表,握着剑柄的手因为用力,骨节隐隐泛白。若不是碍于在陆地上,他早就动手强行让赵屹闭嘴了。
赵屹看得出两人无意与他一起离开,于是转移话题:“我听闻,咸阳城有一家铺子,做的甜饼甚是美味,不如我带二位一起去尝尝如何?”
听到甜饼二字,琉璃终于对他的话提起兴趣,先前在邯郸吃过的那些饼子多是无味亦或微咸,她想象不出甜饼是何种滋味。
想到糖块在口中晕开的甜腻,她有些想尝尝甜饼的味道。
赵屹见她点头给出回应,忙率先迈步在前面带路。
樊尔悄悄捏住琉璃的袖子,提醒:“我们才刚食用过朝食。”
“我就尝尝,不多吃。”
“… … … ”
甜饼铺子在街市中心,大概味道是真的不错,大清早便排起了队伍。
琉璃垫脚朝铺子里张望,更加好奇那饼子的味道。
大约半个时辰,终于轮到三人,樊尔掏出一枚钱币,还没来得及递出去,就听赵屹道:“麻烦,要三块甜饼。”
“好嘞!”
商贩接过他递上去的钱币,包了三块甜饼给他。
赵屹把麻布摊开,让琉璃选一块。
琉璃本想拒绝,但见周围人不少,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拿走最上面那块。
“樊尔,把饼钱给他。”
“不过一个饼子而已,这么客气做甚?”
赵屹话音未落,樊尔便把那枚钱币塞到他手里。
“我不喜欠别人,这个饼就当是我们在你这里买下的。”
她这话说的直接,赵屹哭笑不得,这还是头一回有女子与他分这么清楚。
琉璃掰了一小块饼放进嘴里,入口香甜软糯,难怪生意如此之好。她又掰下一块塞樊尔嘴里,问:“是不是很好吃?”
柔软指腹轻轻划过下唇,樊尔怔愣片刻,才咀嚼咽下,而后点头。
看到琉璃这举动,赵屹面上笑意僵住,下意识脱口而出:“你们不是同门师兄妹吧?”
突听这话,琉璃顿觉口中甜饼不香了,这个赵屹心眼子真多。
眼眸流转间,她故作亲昵挽住樊尔手臂,挑衅看着对面青年,“对啊,我们确实不是师兄妹。”
手臂陡然一沉,樊尔身体也紧跟着一僵,不知该做出何种回应,身旁隐隐传来的清雅淡香,让他莫名心悸。
赵屹视线向下,盯着少女纤细的臂弯。眼前少男少女相配的姣好容颜,想必任谁见了,都要说一声璧人吧。
之前,他一直以为是樊尔爱慕琉璃,如今看来,两人竟是彼此相悦。
作为位高权重的春平侯,赵屹素来不屑耍手段,他虽觉得琉璃很特别,但既然她心有所属,他便就不会执意强求。
释怀而笑,他把剩余两块甜饼都给琉璃,“我不喜甜食。”
琉璃本想推拒,可转念想到他买三块甜饼只用了一枚钱币,方才樊尔给他的也是一枚完整的钱币,按理说这饼是他们买的才对。
心里没有亏欠,她安心接过放入樊尔手中。
咸阳的繁荣远不是邯郸可比的,琉璃逛的眼花缭乱,买了不少新奇未见过的物件。
回到传舍,瞅着案几上各色物品,琉璃有些懊恼。
“我还是没有控制住。”
“少主无需担忧,我们所剩钱币只多不少,足够支撑到历练结束。”
樊尔将玲珑袋打开放到她面前。
琉璃扒开,埋头在里面数了好半晌,确实只多不少。
她好奇:“珍宝阁是不是数错了,多给了一倍?”
樊尔点头,又摇头。
“珍宝阁阁主没有数错,她是故意多给了一倍。当时老人家说,你一个女鲛在外,总归是要比男鲛活的精致些,而要想活的精致,用钱的地方就会比较多。还说你毕竟是鲛族难得的女鲛继承者,历练期间不能太寒酸。”
听闻此话,琉璃从玲珑袋中抬起脑袋。
“你为何不早点说明此事,我若知晓,哪至于每次都畏畏缩缩,生怕钱币不够用,最后沦落到乞讨的地步。”
“你没问。”
樊尔这三个字说的一本正经且理直气壮。
琉璃默然无语。
第045章 接入宫中
炽烈阳光越过殿脊, 铺陈在石板地面上,炙烤着这座恢宏宫殿。
一尺宽一尺长的厚重石板方方正正,挨个排列一路蔓延整个棫阳宫。
正殿巍峨殿门大敞, 四名将士手持长矛, 身形笔直伫立在殿外台基上, 并不惧强烈的日头。
殿内十二根粗壮漆黑中柱耸然而立,彰显着无尽的威严与奢华。
殿中朝南, 左侧牖扇大开,下方十尺宽二十尺长的毯子上摆放着一张红木奏案,半张案几暴露在日光中。
光线里散布着肉眼可见的细小粉尘, 粉尘缓慢浮动,犹如乱世中无法掌握自己生死的蝼蚁。
案几两侧, 子楚与吕不韦相对跪坐,两人均都身姿端正, 一派儒雅。
案上温着的热茶,散发着蒸腾而上的热气。
吕不韦直起身子为子楚斟了一觞热茶。
子楚垂目望着水波浮动,问:“先生可有见到陪政儿入秦的那两位楚国剑客?”
“见到了。”吕不韦将热茶放回炉上温着。
“如何?”
“看起来尚年幼, 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男女。”
子楚惊讶:“少年男女?”
吕不韦双手置于膝头, 看向牖扇外飘零的枯槁落叶,想起琉璃与樊尔的仙人之姿, 唇角浮动,悠然淡笑。
“该如何与公子形容呢… … ”
沉吟稍许, 他收回视线,复又看向对面的子楚。
“那二人虽还年少, 但眉宇间已然透着难掩贵气, 姿容更是无人可及。能有那般音容气质,想是出身定是不凡。”
能让吕不韦赞赏的人不多, 子楚不由对那两位楚国剑客起了兴趣?
“他们莫不是楚国王室之后?”
“不清楚,纵使不是王室子孙,应也是出生在富贵人家。”吕不韦顿了顿,问:“公子可需我谴人去楚国一探究竟?”
“此事日后再议。”
子楚食指无意识摩挲着耳杯边沿,唇齿间发出一声悠长叹息。
“政儿昨日入宫,竟在章台宫大殿上,对君父直言,想让那两位楚国剑客入宫继续授于他剑术与学术。我们父子关系还未恢复如初,这种时候还是不要惹他不快了。”
“也好,那两位小少年看起来很良善,应是不会对政公子不利。”
吕不韦饮下一觞茶,便起身离开了。
祖父诏令下来,嬴政亲自出宫去接琉璃与樊尔。
服车之上,武庚单掌托腮,百无聊赖静默望着难掩喜悦的嬴政。
车轮碾过平整路面,一路向着繁华街市中心的传舍而去。
琉璃闲逛回来,远远看到车上身着华服的嬴政,语气悠悠对身旁樊尔道:“两日不见,那孩子愈发精神焕发了。”
樊尔没有言语。
车子还未停稳,嬴政便急急跳了下去,快步跑向琉璃,待到跟前,他眉眼飞扬举起手中一卷简策。
“祖父颁布诏令,同意你们进宫继续授于我剑术学术。”
琉璃接过,当街展开,修整工整的竹制简策上用大篆书写着一则诏令,大致意思是说她与樊尔品行不错,适合做政公子之师。
那上面复杂拗口的人族句子看的她眼睛疼,她把简策卷起还给嬴政。
“咸阳城内有一家铺子做的甜饼极是好吃,我带你去尝尝。”
嬴政疾步跟上去,“你可是不愿入宫?”
“进宫不急,先吃甜饼要紧。”
琉璃双手揣在袖子里,直视前方步履不停,既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
嬴政摸不透她的心思,拽住樊尔的袖子,仰头眼巴巴瞅着他。
男童双眼太过清澈纯净,樊尔不忍忽视,低声宽慰:“放心,既已答应你来秦国,便没有食言的可能。”
闻此话,嬴政眉心舒展。
还端坐在服车上的武庚目送两大一小三个身影走远,并未跟上去。
午后,甜饼铺子冷清不少。
不用吩咐,樊尔主动上前掏出三枚钱币,多买了几个。
琉璃拿过麻布包着的甜饼,不由分说塞进嬴政怀里。
“走,进宫。”
嬴政抱着温热的饼子,霎时弯起眉眼。
樊尔带上两名随行而来的将士,去传舍内搬那箱子从邯郸带来的简策。待装点妥当,他才翻身上马。
琉璃本欲也骑马而行,可转念又觉在这闹市太过招摇,于是只得作罢,同嬴政一起乘车而行。
车内空间逼仄,武庚生前最是注重礼数,虽然他现在已是魂魄,不为人们肉眼所见,但礼数还是不能忘的。不等琉璃坐下,他便起身掠上车顶。
琉璃动作一僵,用只有武庚能听到地声音问:“你这是在嫌弃我?”
武庚没想到她会误会,忙解释:“你是解封我的恩人,我自是不敢嫌弃。这车内狭窄,我们男女有别,不好挨着坐。”
琉璃这才反应过来,邯郸来咸阳的路上,这魂魄虽然与她同车过几次,但每次中间都坐着樊尔。
先前她没发觉,此刻细想,才发现这魂魄真是迂腐的可以,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刻意避着,倒显得矫情了。
幼时,阿婆也曾教导过她与樊尔,男女有别的道理。可鲛族的男女有别,只是在教导他们男女之间的不同,以及该明白的礼仪规矩。
若都像武庚这般古板,樊尔也不可能会被选为她的亲侍了。
就在琉璃想东想西之际,鼻尖陡然传来食物的香气,她垂眸看向面前甜饼。
嬴政见她迟迟不接,索性把甜饼放到她手心里。
“我不饿,你留着自己吃。”琉璃还给他。
这两日,咸阳城稀奇食物被她尝了一遍,此刻毫无饥饿感。鲛人本就无需太过频繁进食,她这两日已是放纵了。
嬴政见她面色如常,没有多虑,低头咬了一小口手里的甜饼,入口甜糯,味道很好。
以前在邯郸,琉璃每次去东市,总会给他带好吃的回去,有时是蔗糖,有时是不知名的果子,有时是烤干的野兔干… …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了。
“等我长大之后,一定会加以数倍报答你与阿兄。”
猝然听到这话,琉璃侧头瞅着男童肃然面容,不由被他的认真逗笑。
“只是几块饼而已… … 你该不是… … 数倍报答指的是数倍的甜饼吧?”
“自然不是… … ”
本能否认之后,嬴政才明白过来琉璃这是玩笑话。他挺直腰板,正色道:“我是认真的。”
琉璃忍俊不禁捏捏他板着的脸。
面颊上柔软指腹温凉细腻,嬴政一时忘记拉开那只手。
樊尔余光瞥见她的动作,眸光稍暗,以拳抵唇咳嗽几声。
车顶上的武庚垂目,见他一身月白单薄衣衫,便以为他是因冷风所致。
“风姿固然重要,可近来气温骤降,厚衣还是要添的。”
樊尔止住咳嗽,直视前方没有吭声。
琉璃不动声色松开嬴政面颊,她知道那咳嗽是故意咳给她听的。
不明所以的嬴政默默啃着手里凉掉的甜饼,不时去看樊尔,心里打算着明日就跟父亲提,让他吩咐人赶制些厚衣。
落日余晖笼罩整个棫阳宫,厚重耸立的宫门前,一抹婀娜多姿的倩影不时伸头眺望,宫墙之间冗长宽阔的道路上仍旧只有笔直站立的将士,偶尔有秋风而过,裹挟着片片枯叶向着远处天边而去。
不知过去多久,天色转暗,弯月挂上正殿飞檐,为那栩栩如生的飞檐兽平添些许神秘。
冗长走道上隐约出现几个人影,纵使看不清面容,简兮也能一眼认出是儿子与琉璃、樊尔,她松了一口气,饱满唇瓣弯成好看的弧度。
远远看到影绰宫灯下,母亲熟悉的绰约身姿,嬴政迎风奔跑过去,还未及跟前,声先至。
“母亲,我将姐姐阿兄接回来了。”
“跑这么急做甚!”
简兮快步迎上去。
望着远处母子相视的画面,琉璃不由得有些想念君父君母。
“樊尔,你想念你的阿父阿母吗?”
“想… … ”
樊尔声音低沉,以前在浮碧王宫之时,他身为亲侍,本就与父母相处不多。
跟在后面的武庚,闻此话也有些想念生前的父母,再也见不到的父母。
几人前后进入宫门,简兮拉着琉璃说说笑笑,并未发觉阴影处的人影。
樊尔警觉望去,偏殿拐角处有个黑影瞬间隐匿踪迹,他只来得及看清一片衣角。
鲛人感官很灵敏,琉璃也发觉了暗中偷窥之人,她眉目一凛,不动声色用眼神示意武庚去拐角处瞧瞧。
武庚郑重颔首,瞬移至偏殿暗角,晦暗不明的长廊上,有名寺人正佝偻着背步履匆匆,与此同时还不忘左右环顾。
他认得那人,昨日夜里他在棫阳宫四处闲逛,无意中溜达到范杞寝殿附近,那匆匆逃离的人正是她殿中寺人。
看来那位迟迟不与嬴政母子见面,竟是在暗中观察。
武庚回到琉璃身边,把大致情况与她说明。
君父只有君母一位妻子,琉璃对深宫中这种争风吃醋有些好奇。既然想争,为何不在明面上争?
“琉璃?”等不到回应,简兮狐疑唤她。
收回思绪,琉璃借口道:“我有些累,走神了。”
简兮这才惊觉自己话有些多,她歉意笑笑:“天色不早,你早些歇息。”
棫阳宫偏殿有四处,嬴政母子各占据两处,成蟜母子同样占据两处,其余是宫正寺人们的居所。
琉璃与樊尔毕竟是作为嬴政之师入宫的,不好安排两人与侍候人的宫正寺人住一起。
最后经过多方考虑,以及嬴政的坚持,主仆俩被安排到嬴政所居的偏殿。
虽为偏殿,但并不只是用来睡觉的寝殿而已。其中有存放书籍简策的书房一间,存放金银玉器的库房一间,用来歇息睡觉的有四间。而之所以有四间,主要是因为王室子嗣幼时需要乳母,开蒙之初需要老师,以及剑术师父。故,除了规格比较大的正殿,每个偏殿建造时都是这种格局。
嬴政拉着琉璃去了偏殿最大的一间。
“母亲说,女子物品繁琐冗杂,这偏殿最大的房间便给你住。我现在还小,无需如此大的寝殿。”
琉璃逗他:“日后呢?待你长大… … ”
“日后?”
嬴政呢喃重复之后,眼神陡然亮起:“我祖父即将即位为秦王,我父亲也即将是太子,我作为他的长子,以后势必是要住到章台宫的。”
男童眼中难掩的野心,让琉璃禁不住唏嘘,还真是有远大志向的人族。倘若她生在这人族乱世,不是这复杂深宫里唯一的继承人,兴许很难做到如嬴政这般坚韧不屈,且野心勃勃。
“若是日后,你父亲没有册立你为太子,你当如何?”
第046章 捏造传言
这个问题让嬴政沉吟许久, 他还从未想过这些。在邯郸之时,他每日期盼的都是快些长大,有能力逃离那里, 成为秦国将军, 亲手结束这吃人的乱世。
而今父亲即将成为太子, 他作为太子嫡长子,若是能顺理成为继承人, 似乎平定天下会更容易一些。
他也读过一些有关历代秦王的史书,以往每任秦王都有灭六国之志,而他作为秦王室子孙, 似乎血脉里生来便有想要一统天下结束乱世之念。
此刻,琉璃却问他, 倘若他没有被册立为继承者当如何。
当如何?
须臾,嬴政双拳蜷起, 眼神坚毅,一字一顿道:“依照历代嫡长子继承制,将来太子之位只能是我, 倘若父亲废长立幼, 我必会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这样毫不避讳之言,听的琉璃心头一滞。不过, 能说出这种话,也符合他的性格。
想到那阴影处偷窥之人, 她捂住嘴巴,佯装打哈欠。在这咸阳宫之中, 隔墙有耳, 不宜继续谈论这种敏感话题。嬴政方才强势之言若是被这棫阳宫另一位夫人听了去,免不了要使绊子, 闹上一番。
“我困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明日早起还要学习。”
嬴政不疑有他,乖乖回了自己寝殿。
目送他背影消失,琉璃收起佯装出的困倦,甩袖关上殿门。
刚才与嬴政说话之间,樊尔已经帮她把那口装有简策的箱子搬了进来。咸阳宫太过广袤,她从白日走到天黑,此刻没有多余精力将简策一一摆放到架子上。
以前总觉修习灵力术法很苦,自从来到陆地,她才深刻感受到术法的魅力,比如此刻,动动手指捻个法诀,便可以轻松将箱中简策摆放到架子上。
这间寝殿的确不小,虽然比不上她的玄凝殿,但已是她在陆地上住过的最大房间了。
偌大床榻上色泽鲜艳的崭新衾褥整齐叠放其上,隐隐飘散着熏香之气。
还是人族王室活的精致,竟连褥子都是熏了香的。琉璃褪掉外衣倒在柔软褥子上,浓烈香气萦绕在鼻尖,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鲛族女鲛们都是天生自带体香,鲛族无论是衣物亦或鲛绡纱都没有熏香的习惯。
此刻,乍一凑近这熏香衾褥,琉璃被熏得有些难以睁开眼睛。又打了一个喷嚏,她无奈起身,指尖翻转,捻诀祛除褥子上的香气。
看来要与这宫里负责给褥子熏香的宫人们说一声,她这里只要无气味的褥子。
夜深露重,月色将大地覆上一层惨白,宫墙之外偶有幽幽枭声,给这深夜更添凄凉。
满室微光中,一位身姿纤弱,秀发披散的妇人端坐在床榻前,沉默看着熟睡的男童。
妇人面容清秀白净,一双细眉衬的她有种楚楚可怜之感。
一旁丰腴乳母,眼睛困得难以睁开,她小声翼翼提醒:“夫人,夜已深,身体要紧,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闻此话,范杞收回思绪,拢衣起身,嘱咐两句让她照顾好成蟜,便迈着碎步离开了偏殿。
夜幕降临之时,寺人带回的消息让她心忧。
起初她便知道子楚在邯郸曾娶妻生子,秦赵两国素来不睦,她以为那对母子永远不会来咸阳。可而今,母子俩不但来了,今晚更是将一位容貌无人可比的少女接入宫中。
她与简兮均是已生育过子嗣的妇人,可那少女不是。探查情况的寺人描述少女容貌时,两眼放光的样子,让她久久难以释怀。
范杞不知简兮接来一位少女,寓意何为,最坏的结果便是献给良人。想到那种可能,她眉心更加凝重。
昏暗宫灯下,一声悠长叹息响起,她脚步沉重回了自己寝殿。
立冬这日,气温骤降,晨起,梢头随风摇曳的枯叶之上布满一层晶莹剔透的冰霜,以此彰显冬日寒冷。
武庚身姿笔直立于宫墙之上,随手摘下枝头颤巍巍的干枯叶片,无聊把玩着。
下方站列的一名将士无意间抬头,却看到有片落叶一直在宫墙上方盘旋,迟迟不肯落向地面,他不由好奇多瞅了几眼。
不远处另外两位将士循着他的视线向上,其中一位不由呢喃出声:“见鬼,那叶子为何一直在墙头漂浮?”
听到这疑问之声,武庚手指顿住,斜眼朝下看去。他差点忘记自己是魂魄,不为人们肉眼所见了。
惨白长指一松,那沾染冰霜的枯槁叶片打着旋向地面落去。
三双眼睛紧紧盯着枯叶一起降落,其中一人失笑:“说不准是风神无聊把玩残叶,这下可好,你一出声,惊扰到风神了。”
兴许是乱世艰难,不少人信奉神明之说,更有甚者,编撰不少神话故事。
怕冷的琉璃一早从玲珑袋中翻出狐裘裹上,脚步还未踏出殿门,便隐约听到了远处有人在谈论自己。
“听说没,前日赵国来的那位夫人,从宫外接回一位貌若仙人的少女。”
“听当日当值的提起过。”
“我听人说那少女是赵国夫人给咱们太子准备的,口误口误,是公子。”
“啊?那这棫阳宫岂不是要有第三位夫人了?”
… … … …
琉璃双耳微动,收起听力,这些嚼舌根的想象力真丰富。第三位夫人?那位名叫子楚的人族,可没有资格让她屈尊。
行至殿门前的樊尔自是也听到那些议论之言,他脸色冷厉,握住剑柄,便要去找嚼舌根的两人理论。
琉璃及时拉住他,无声摇头。
樊尔气急,语气有些控制不住:“少主,难道就任由那些人如此猜测诋毁!”
“那二人能如此明目张胆议论,定是有人授意,否则她们怎敢议论这棫阳宫之主。”琉璃抬脚迈出去,“这种事情,我们只需告诉简兮即可,她会处理。”
樊尔不同意:“可万一这传言就是她授意… … ”
“不可能。”
琉璃开口打断:“在邯郸她有多心心念念嬴政父亲,你又不是不知。听武庚说,前两日她没少因为那位侧夫人闹腾,甚至提出休妻之事。方才那二人之言,不用深想,也能猜出是那位侧夫人故意而为。”
樊尔了然,握剑右手松开。
不过,这件事情,还未等主仆俩主动去告知,简兮那边便听到了风声。
她心情昨日刚有好转,难得有个一夜无梦的好睡眠,谁承想一早起来便听到那样的污言秽语。
“你们在胡编乱造什么?”
两名宫人听到身后这声喝问,顿时吓得回转身,‘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紧闭嘴巴不敢再言语,这些也是昨日她们在别处听的。
简兮本不是泼辣性子,可也没控制住,大步上前一人一耳光。
两名宫人面颊霎时显出五指印,眼泪不住掉落,紧咬下唇不敢发出啜泣之声。
“那二位是政儿之师,他祖父亲自为他钦点的,你们两个竟敢这般妄言,可是不想活了!”简兮气急之下,复又扬起手。
两声清脆声响,其中一名宫人终于低泣出声:“夫人,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还想有以后?”简兮冷眼睨二人,扬起手,示意一旁候着的寺人将她们先绑起来。
听到远处喧闹,琉璃轻笑:“看来,不用我们亲自去告知她了。”
樊尔听到那些愤怒之言,严峻眉眼舒展些许。
偏殿闹出的动静,很快惊动子楚,他本欲前往章台宫议事,宫人匆匆来禀报,他才得知这棫阳宫竟传出那种荒诞传言。
前日那两位楚国剑客入宫,正是他最忙碌之时,故而一直迟迟未抽出时间去见二人。他没想到,只两日功夫,竟然便有大胆宫人敢如此胡言乱语。
子楚从来不是沉迷女.色之人,况且那还只是位年幼少女,据吕不韦描述,她并不比政儿大多少。依照年龄,那少女做他女儿还差不多,怎可捏造为棫阳宫第三位夫人!
气愤之下,他大力甩袖,向着简兮所居偏殿而去。
未进殿,压抑哭声便传入耳中。
子楚脸色沉了几分,迈脚走进殿内,冷声喝问:“是谁先捏造此传言的?”
陡然听到这威严喝问,二人吓得身形一缩,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为何不回答?”
子楚声音高了一倍,踱步到主位跪坐下来。
简兮脸色铁青,没有理会身旁之人。
其中稍微年长一些的那位宫人,双手捏紧膝头宫服,因为太过用力,骨节森然凸起。
咬了几次后槽牙,她才鼓起勇气开口:“是范夫人殿中传出的,有位名叫禾衫的宫人曾与我一起供职,我是听她说的。”
子楚没想到事关范杞,自从政儿母子回来,她从未有过任何不满言语,他以为她不会生事端。
简兮一掌拍在面前案上,面容阴沉气愤:“良人,还不肯休了范杞?”
这一次,子楚没有为范杞说话,但他也没有回答简兮,而是对下面跪着的宫人道:“你们既然知道政儿之师尚还年少,又怎可信了那种传言?我是何年龄!她又是何年龄!你们怎可编排至此?我若不是成婚晚,孩子兴许都比她大!”
此言一出,两位宫人弯身伏地,连声喊着:“公子饶命。”
子楚这次并未心软,“来人,将这二人拉下去杖毙。”
简兮面容缓和不少,很满意他这次的态度。
伴随着远去的呼喊声,简兮侧头看身旁人:“你打算如何处置范杞?”
子楚沉吟许久,才柔声道:“此事还需请示母亲,昔年范丞相有恩于母亲族人,若是贸然处置范杞,恐有不妥。”
简兮眼神霎时转为冰冷,隐在袖中的手蜷缩几次,最后愤然起身。
子楚忙起身想去劝她,却被硬推到殿外。
殿门应声关上,他无奈叹气,左右为难。伫立良久,他才迎着冷风向章台宫而去。
琉璃自拐角处现身,凝望那宽阔背影行远。她有些意外此事结果,本以为简兮与范杞之间会大闹一场,最后竟只是两名宫人丢了性命。
庄严雄伟的大殿上,子楚朝着上方恭敬执礼。
嬴柱见他眉宇间阴郁未消,关切问:“可是身体不适?”
在这声问询下,他勉强笑笑,纠结半晌,再次郑重执礼,提起要册立简兮为正妻的想法。
华阳夫人立时面露不悦,先前那赵人放肆之言还历历在目,她被气的迟迟难以消气。
“一个粗野赵人怎可做我大秦未来太子正妻。”
“母亲!”子楚语气不由重了几分:“她不是粗野之人,她是我的妻子。”
第047章 帝王之术
看到华阳夫人脸色愈发难看, 子楚语气恢复惯有柔和:“母亲,她也是出生在富贵人家,从小学习过礼仪制度的, 上次失言, 全是因为太过在乎我。这几年, 她不畏辛苦养大政儿,足矣可见其真心, 我作为大秦堂堂男儿,不可做出辜负之事。”
“自古凡事均都讲究个先后顺序,我娶她在先, 理应册立她为正妻。”
说着,他毫不犹豫弯膝, 噗通一声直直跪了下去。
“儿子恳请父亲母亲应允。”
“我没逼你休了她,正妻之位为何非她不可?”华阳夫人强势态度有所缓和。
子楚欲言又止几次, 面露羞赧,憋了半天,才开口道出棫阳宫今日发生之事, “范杞德行有失… … ”
“她明着说出不满也好, 怎可如此谣传我与一个孩子!”
上首主位上的嬴柱与华阳夫人面面相觑,范杞在咸阳宫存在感一直极低, 鲜少会惹是生非,这一次怎会如此沉不住气, 夫妻二人都十分好奇那楚国女剑客的模样。
见身旁妻子欲开口,嬴柱不动声色按住她的手背, 轻轻摇头, 示意她不要言语。
“此事依你。”
“谢父亲应允。”
子楚松了口气,黯淡眼眸明亮稍许。
华阳夫人立时不悦瞪身旁人。
嬴柱讨好一笑, 在案几下面轻柔握住她的手。
册立正妻之事尘埃落定后,简兮心头怨气消散不少。
子楚没有明着惩治范杞,却将她殿中嚼舌根的几个人逐一杖毙,算是警告。
母家没了依仗,范杞敢怒不敢言,当初本就是她先动心,主动嫁的。不过此事唯一令她还算舒心的一点,就是那少女只是政公子之师,不会成为棫阳宫第三位夫人。
待一切妥善解决,子楚才找个时间,正式与琉璃、樊尔主仆俩见面。
棫阳宫正殿。
带路的寺人停在殿门外,低声道:“二位里面请。”
殿内牖扇下煮茶的子楚,闻声抬头,却见两位相貌惊为天人的少年男女前后步入殿中。
走在前面的少女身姿纤瘦,却不失仪态,眉眼间是难掩的贵气与威严,面上虽还稚气未脱,但已是难掩倾城绝色。后面跟着的少年身材挺拔伟岸,一张脸生的严峻端正,精致到不像男子,若不是英气的眉眼与高大的身材,说不准会被人误以为是女子。
片刻失神之后,子楚忙起身,拢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二位先生请。”
琉璃这是第一次看清嬴政父亲的长相,容貌端正英俊,一双眼睛生的极是好看,与嬴政的如出一辙,难怪简兮多年来对他念念不忘,他这幅皮相在人族中绝对是极佳的。
嬴政也是幸运,因为有这样一对好样貌的父母,小小年纪不论是皮相亦或骨相俱是无可挑剔。
略微颔首后,琉璃才在奏案前盘腿坐下,樊尔紧跟其后同样盘腿坐下。
看到两人坐姿,子楚不由一怔,随即淡笑,亲自为主仆俩斟了一觞热茶。
“这几年,多谢二位对我妻儿的照拂。”
“你既知道他们是你妻儿,当初为何将他们丢弃在邯郸?”琉璃对他印象一直不好,此时话说得有些重。
子楚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面色僵了僵,耷拉下唇角,长叹一声:“当时秦赵两国正值恶战,赵王盛怒之下,欲不顾两国之间不杀质子的规定,我也是没办法才逃走的。当时混乱中与政儿母子走散,我本想放弃出城,是吕不韦的话点醒了我,他说我若不回秦国,将永远没有机会为自己为政儿母子争得一席之位。”
琉璃很想问问他,就不怕赵王杀了嬴政母子,然而话到嘴边她又觉得没有必要。事到如今,一切均已成定局,赵王几次盛怒都没有杀母子二人,想必也早在这子楚与吕不韦的意料之中。
感喟几句,子楚再次感谢:“这几年,多亏二位代我教导政儿… … ”
主仆俩静默听着他长篇大论,谁也没有主动搭腔。
到最后,子楚口干舌燥,才反应过来两人不想听他唠叨。
“二位先生安心在咸阳宫住下便是,我保证再也不会有人捏造污言秽语。”
绕了一大圈,竟是为了说明此事,琉璃终于开口:“那件事情,你处理的还不错,只是为何不处置挑起事端的侧夫人?”
子楚面露窘迫,正欲辩解,便听对面少女又道:“也是,她毕竟为你生育过子嗣,若我是你,也不好惩治亲生孩子的母亲。”
这语气隐隐有上位者不屑之态,子楚心里莫名有些不悦。眉头蹙起,脑中闪过方才质问,他这才陡然反应过来,对面少女应是不满自己将政儿母子留在邯郸,才会一直言辞冷淡。
果然是年少,喜怒均都浮于表面,摇头无奈而笑:“抱歉,是我处事不妥当,你若还未消气,我命人将范杞喊过来,给你道歉。”
“不必,我不喜与背后耍手段之人打交道,劳烦代我转告她,让她放八百个心,这宫里就算有第三位夫人,也不可能是我。”
话音未落,琉璃起身便走。
樊尔毫不犹豫跟上去。
目送两人消失在殿门口,子楚收回视线,才发现他们并未饮自己亲自斟的茶水。
看二人言行举止,想必并不只是剑客那么简单。
被正式册立为正妻之后,依照礼制,每隔五日,范杞需到简兮殿中见礼。
然而两人均都不想见到对方,于是心照不宣默认五日一次的见礼不存在。
没有针锋相对的场面,棫阳宫恢复了从前平静。
心惊胆战的宫人们,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不少。
昨日还是艳阳高照,今日却骤然降雨。
雨幕如丝,被风扬起,争先恐后撞向灰色宫墙,墙壁很快被洇湿,转为压抑暗深色。
琉璃双手揣在袖子中,盘腿坐在嬴政对面,欣赏牖外细密雨雾,耳边萦绕着朗朗读书声。
外间道路两旁的将士们身披蓑衣,仍旧站的笔直,纵使是这样的雨天,他们也不曾懈怠分毫。
一篇文章接近尾声,嬴政念出最后一个字,循着她的视线向外看去。那些雨中的大秦将士们,让他不由肃穆。
大殿中骤然寂静,琉璃收回视线,正撞上那双狭长双眸。
端正坐姿,她拿起面前简策展开,推到嬴政面前:“继续。”
嬴政垂眸去看,“道德经?”
“我近来发现这篇著作内容十分出色,是难得的帝王之术,你既有心那个位子,便不必继续痴迷兵书,这本才是一个帝王应该研读的。”
琉璃不懂各国君王追求的那些帝王之术,在她看来这位名为李耳的先生才是真正懂帝王之术的。
这《道德经》虽然有些弯弯绕绕,但却极为适合用来治理国家,她若为人族帝王,定会用这本著作里的理论去治理国家。
“帝王之术?”嬴政眼中浮现希冀,他一心想要结束乱世,却从未考虑过结束乱世后该如何去治理一个庞大冗杂的国家。
琉璃以为他不知何为帝王之术,于是起身挪到他身旁,翻到第十七章节,嫩白细指点在其上。
“你看这一段,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犹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一个有责任有能力的君王,应该事事都想到前面,把一切都尽可能做到最好,而不是,等百姓黔首们有了怨言,才发现问题所在,你可明白?”
嬴政点头:“一个好的统治者,应该时刻忧国爱民。”
“理解能力不错。”
琉璃坐回对面,手指扣响案几,“这些都是你近日要研读的。”
嬴政扫了一眼案头堆放的简策,颔首点头。
朗朗读书声再次响起,琉璃百无聊赖继续瞅着外面雨丝,这冬雨仿佛比之前大了不少。
这时殿外廊上出现一个小小身影,男童粉雕玉琢,还挺可爱。
琉璃不由多瞅了两眼,男童发现她的视线,乐呵呵跑了过来,后面跟着的寺人脸色顿时惨白,快步追上去,手臂一捞,男童便离了地。
“你快放开,我要去找阿兄… …”
成蟜挣扎着,圆润的身子在寺人怀里扭来扭去。
琉璃挑眉问对面人:“这就是你那同父弟弟?”
朗诵声停止,嬴政不情不愿点头,眼神淡漠看向不断挣扎的弟弟。
“何必如此冷淡,大人的错不该牵扯孩子,我看他似乎挺喜欢你的。”琉璃这话是认真的,她对待事情一向分明,孩子是无辜的,不该承受大人之间的恩怨。
嬴政置于案上的手倏然蜷缩,下颌骨绷着,没有答话。
琉璃见状,倾身过去掰开他的手,像个长者一样语重心长:“这是已定的事实,你要学会接纳他,百年之后你们父母不在了,他便是这世上你唯一的手足兄弟。”
指间触感细腻微凉,嬴政狭长眸子掀起,那眸中情绪复杂,既有不甘,又有不忍。
说实话,那个弟弟并不讨人厌,有时善意的憨态还有些招人喜欢。可短时间内,他还做不到完全接纳对方,母亲也不会允许他与成蟜走的太近。
琉璃拍拍他的手背,缩回手,不再劝说。
牗扇外的男童已经被寺人抱走了,这棫阳宫看似平静,没想到都在暗里较劲。
陆地人族的后宫真是复杂,她忍不住在心里腹诽,既然知道身边女人多了会争风吃醋,那为何不只娶一位妻子,就如鲛族那般。
万年来,鲛族一直都遵循着鲛灷先祖的规定,一生一世只娶一妻,只嫁一人。后来久而久之,鲛族逐渐演变成,若是丧偶,另一半便会毫不犹豫殉葬。
依照鲛族史书记载,起初先祖们是允许丧偶鲛人可以再娶再嫁的。后来有鲛人为了证明自己的爱情有多真挚多纯粹,在夫君死后,果断抹了脖子殉葬,听说当年那女鲛的壮举引得无数女鲛男鲛们泪目。
可能鲛人比较多愁善感,在有了那样的先例后,很快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 …以及第无数次。凡事丧偶的鲛人,都开始为了彰显与配偶之间的感情选择殉葬,那件事情让历代鲛皇们很是头疼。
这死一个赔一个的状况,琉璃有时都担忧未来鲛人族的人口问题。鲛人成长期缓慢,四百八十岁进入青年期后才可婚配,且孕期十分漫长,不像人族怀胎十月便可生产。
她脑中这时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是人族和鲛族之间生孩子,会不会缩短孕期?
第048章 想做鲛人
“你在想什么?”
“在想… … ”
本能应答后, 琉璃回过神,话锋一转,细指扣在奏案上:“别偷懒, 继续。”
“我没偷懒… … ”
嬴政低声嘟囔一句, 垂眸把面前简策摆正, 一字一句朗诵其上内容。
一阵狂风掀起,外间雨势骤大, 紧跟而至的是雨滴砸落地面的噼啪声响。
冷风灌入殿内,琉璃裹紧身上狐裘,指间轻捻, 支撑牖扇的两根竹竿滑落,扇板瞬时合上, 发出巨大声响。
嬴政噤声,举目去看, 没有过多怀疑,欲起身去撑开牖扇。
琉璃见状佯装不经意阻止:“雨天湿冷,合上也好。”
忆起每每冬日, 嬴政不由愧疚, 他差点忘记琉璃最怕冷了。
“明日我便让宫人将这偏殿房中都架上燎炉,你且再忍耐一日。”
眼下只是初冬, 琉璃还是可以忍耐的,不过既然可以早些用上炭火, 她自是不会有意见。
长子难得主动提要求,子楚当即吩咐下去, 翌日午后, 偏殿之中便逐一安排上燎炉。
刻着繁杂暗纹,青铜制的硕大燎炉将案几方寸之地炙烤的干燥温暖。
琉璃围坐在燎炉旁, 心中不由对子楚有所改观,看来那人还是很疼爱嬴政这个长子的,竟然有求必应。听说宫中开支巨大,炭火这种东西都是到了深冬才会给各宫里用上,他这次竟然破例应允,且办事效率十分迅速,多少有点慈父的样子。
嬴政余光瞥见她面颊被炭火炙烤成粉红色,唇角不由弯起极淡弧度。
冬日第五场大雪持续三日才停歇。
月稀星疏,寅时将过。
各殿宫人们陆续早起,两人一队将路面积雪清扫至道路两旁,不多时便都脑门冒汗,面泛红晕。
武庚身姿轻盈立在满是积雪的飞椽兽上,垂目注视着下方忙碌的宫人们。生前使唤宫人时他从未有过深想,而今成为没有形体的魂魄后,他才突然看清,人的出身真的很重要。
生在富贵亦或帝王家,从降生那一刻便被呵护备至,享一生荣华。可若是生在穷苦人家,要么入富贵人家为奴役,要么入宫兢兢战战侍奉位高权重的帝王,这两种稍有不甚,都会下场凄惨。听说当下这个时代,男子入宫还要忍受去势之苦,若是处理不当还会丢了性命。
关于宫里寺人要去势这一点,武庚不甚理解。大商时期去势是惩罚罪犯的,如今宫里的那些寺人显然不是罪犯,想必诸国王宫也不敢留大量罪犯在宫里侍奉。
时下这样的乱世,让武庚更加坚定不入轮回的决心。想起数百年前已然轮回的父亲,他不由眺望殷墟方向,也不知父亲出生在怎样的人家,但愿不是穷苦人家,也不要是帝王之家,他觉得生在富贵人家就挺好的,既不用成为奴役、寺人,也不必经历王室争权夺利的残酷。
睡不着的樊尔早早起来,活动着筋骨走出偏殿次房。上方隐隐阴冷气息,不用猜测也知道有一魂魄杵在那里。
趁着天色昏暗无人注意,他足尖轻点,轻轻松松掠上殿脊。
“你若待在人间实在无聊,不如去轮回转世吧。”
“在这乱世中,转世轮回是一场豪赌,我可不想下一世成为下方那些辛苦的宫人,更不想成为王室子孙被送去别国为质。”
武庚没有看他,仍旧望着殷墟方向。
樊尔扫视下面佝偻着脊背忙碌的宫人们,难得语气调侃:“你想的可真长远,说不定你下一世有可能是一棵树或者是一只野兔,你怎知还会成为人。”
武庚面色一僵,随即苦笑:“一棵树一只野兔也挺好,至少比这乱世中艰难生存的普通人要强上一些。对了… … ”
他眼神浮现希冀:“要如何才能投胎到鲛人族?”
樊尔不明所以看向他。
“我的意思是,你们鲛人生活在深海,不受陆地乱世侵扰。而且,你们鲛人寿命很长,且容貌颇佳。”说完这些,武庚自己先不好意思笑了。
樊尔挑眉,“寿命很长,容貌颇佳才是最重要的吧?”
武庚一派端正的脸上露出窘态,抿紧苍白嘴唇,不再言语。
樊尔并无逗他之意,真诚回答:“这种事情是要看运气的,我并不知道如何才能投胎到鲛族。不过,听说轮回境主有收集珍宝的癖好,你若是能奉上让他满意的珍宝,兴许他可以放水让你降生在鲛族。”
“珍宝… … ”武庚低声重复,他生前有过不少珍宝,后来大商覆灭,那些东西早已不知去向,兴许是被损毁,兴许是落入他人之手。看来想要降生在鲛族的念头,恐难以实现了。
天边弯月逐渐淡化,直至消失不见。
太阳东升,光斑洒进樊尔漂亮眼眸中,让那原本藏蓝的眸子显现出奇异的金光,犹如星辰大海。
这个时辰,清扫积雪的宫人早已散去,空旷殿宇前,琉璃呼出一口白雾,看向上方一鲛一魂魄。
樊尔看到她,脚尖轻点,飞掠而下。
武庚紧跟其后,悄无声息降落地面,一如既往恭敬辑礼。
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主仆俩与魂魄同时回头,却见嬴政拿着那把金弓迎面而来。
由于学术与王室礼仪的加重,他每隔七日跟着樊尔练习半日弓箭,每隔两日跟着琉璃练习半日剑术,剩余其他时间,学术与王室礼仪各占一半。
而今时间被占满的嬴政,让琉璃不免想起儿时的自己,除去睡觉,其余时辰不是在修习术法,就是在练习剑术,每半月还要跟着母亲殿中的莲雾学习礼仪仪态。
看来,无论是任何种族,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者,都要付出异于常人的时间与精力。
偏殿北侧院墙下设了六处靶子,是子楚得知嬴政在跟着樊尔练习射箭后,特意让人设立的。
他尽可能的处处俱到也是为了弥补这些年的亏欠,嬴政深知这一点,故而有事直接提,从不藏着掖着。
这个时辰朝食还未送来,琉璃想晒晒太阳,索性拢衣在光线好的花台上坐下,百无聊赖看嬴政练习射箭。
约莫半个时辰,三名宫人手里托着盘飱来到偏殿,在这严寒冬日,那些食物早已凉透。
几人前后进入殿内,将食物一一摆放在炭炉的铁架上加热。
樊尔松开嬴政手腕,“用过朝食再继续。”
“好。”
嬴政收起弓,交给一旁候着的寺人。
铁架上的粥很快咕嘟冒泡,散发着甜腻香气。
三人分别在三张案几前盘腿坐下,相处久了,嬴政也习惯盘腿而坐,不过平时要避着教习王室礼仪的老先生,老人家迂腐,不允许王室子孙坐姿不端。
朝食之后,嬴政一刻不敢懈怠。
午时一刻,就在他再次将弓拉满时,余光却瞥见母亲殿中一名宫人匆忙而来。他分神之下,手上一松,那只箭失了准头,擦着靶子而过,扎向结冰地面,随即弹了两下,尴尬横躺在地。
“政公子… … ”
宫人尾音颤抖,一张圆脸拉垮着。
嬴政心头不安,迎上前紧张问:“可是母亲有事?”
宫人来不及喘气,“夫人看了一封邯郸来信,如失了心智般大哭不止。”
邯郸?想到外祖父外祖母,嬴政来不及细想,快步跑出偏殿,向着母亲寝殿而去。
主仆俩对望一眼,匆匆跟了上去。
武庚身形飘忽跟在最后。
未至殿中,嬴政便听到母亲带着哭腔的呼喊:“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家了… … ”
“你别这样,以后还有我,我们是夫妻,这里也是你的家。”
父亲的安慰在那声声哭诉中,显得苍白无力。
嬴政心里一沉,升起不详预感,他用力握紧手中的弓,迈步进入殿中。
琉璃与樊尔隐隐也猜到那种可能,但谁也没有吭声。
瘫坐在地的简兮看到儿子进来,嘴唇颤抖,眼泪更加汹涌。
嬴政步履沉重,缓缓走近,低声问:“母亲,发生了何事?”
这个问题让简兮啜泣声更甚。
半跪在一旁拥着妻子的子楚仰头看向长子,眼含歉意:“政儿,你的… … 外祖父外祖母,三月之前命丧赵王室之手。”
金质长弓‘哐啷’一声掉落地面,嬴政下意识眨巴几下眼睛,不敢置信问:“您说甚?”
“你外祖父外祖母去世了。”子楚虽不忍心,但还是又重复一遍。
滚烫泪水涌出眼眶,顺着面颊滑落,滴在脚下暗色地板上。感觉到脸上痒意,嬴政抬手去摸,满手濡湿。犹记得临别前,他搂住外祖父佝偻的腰身,承诺日后接他与外祖母来秦国享福,可自己… … 自己还没强大起来,他们却已… …
若知那次是此生最后一面,他定要带外祖父外祖母一起离开。在他目前为数不多的生命里,两位老人家是除父母、琉璃、樊尔与燕丹之外,对他最重要的人,也是对他很好的人。
赵人怎么敢?怎么敢… … 为何连年迈老人都不放过。
身侧双掌倏然蜷缩,用力握紧,嬴政眼前模糊不清,他压抑着喉头哽咽,问:“谁害死他们的?是赵屹?不对,三月前赵屹还未回到邯郸,是赵堰?还是赵王下令?”
子楚将怀里妻子抱的更加紧,“是赵堰,你们离开邯郸那日,他因气不过去你外祖父家里胡闹,你外祖父气急之下顶撞两句,正中他的计谋。你外祖父外祖母因而入了邯郸牢狱,大概是两位老人家年纪大了,受不得牢狱之苦,在入狱半月后便咽了气… … ”
说到这里,他亦是眼泛泪花。昔年在邯郸,二老对他这个女婿颇为照顾,从未嫌弃过他是异国质子。
面对而今噩耗,他也是心痛难当,可作为堂堂男儿,他在人前只能强忍着。
简兮挣扎着推开丈夫,一把抱住面前的儿子,将红肿双眼埋在那单薄肩头。
“政儿,以后,母亲便只有你了… … ”
有泪低落脖颈,滑入领口。嬴政将将忍下的泪水汹涌而出,他小心轻拍母亲颤抖脊背,郑重发誓:“日后,待我长大,定要扫平赵国,为外祖父外祖母报仇。”
一直旁观的两鲛一魂魄,听着那响彻在殿中的誓言,同时心头一滞。
简兮手臂箍的更加紧,哭声久久回荡。
子楚展开双臂,把母子俩揽入怀中。
看着抱作一团的一家三口,琉璃想起邯郸城中,那两位慈祥的老人,老人家得知她与樊尔教导嬴政剑术与学术,便时常谴人送来新奇的吃食,有时还有女儿家的首饰。
第049章 嘴硬心软
内心太过哀恸, 简兮哭着哭着一口气没上来,竟昏厥过去。
“母亲!”
嬴政惊呼一声,大力跌跪在地, 试图去拖住母亲的身体, 然而他还是太过单薄, 没有足够力气支撑住一个成年人的身体。臂弯倾斜,他也跟着向地上摔去。
子楚及时扶稳他, 另一条手臂揽住妻子腰身。
“快去请医师。”
“诺… … ”
“诺… … ”
… … … …
殿中瞬间乱作一团,众宫人有的冲出殿找医师,有的跪倒在地爬向昏迷的简兮, 每个人脸上都诚惶诚恐。
子楚横抱起妻子,快步向内殿而去。
躲开混乱宫人, 琉璃上前,单手拉起嬴政。
嬴政忍着隐隐作痛的膝盖, 踉跄站稳,眉眼低垂,没有去看身边人, 可手却紧紧攥住那只袖子。
犹豫片刻, 琉璃坚定牵起他的手,“无需忧心, 你母亲不会有事的。”
指尖微动,嬴政转眸看向那细腻白皙的手, 内心恐慌在这一刻似乎减轻不少。
医师很快跟随一名寺人匆匆而来。
经过仔细诊治,幸无大碍, 只是因悲恸过度。
等候在旁的父子俩均都松了口气。
“多谢周医师。”子楚说着亲自将医师送出去。
简兮面上还未恢复血色, 眉心深蹙,看起来痛苦非常。
琉璃隐在袖中的手凝聚一道灵力, 施在她眉心,想要以此帮她减轻些痛苦。
嬴政跪在床榻前,低声道:“母亲,以后您还有我,我永远都不会离开您… … ”
不知是那句安慰,还是灵力所致,简兮眉头终于舒展。
因男女有别而候在外面的樊尔,把琉璃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这一次他并未传音提醒。先前那声声哭诉似是还萦绕在耳边,活了将近四百年,他虽还没有经历过与亲人生死离别,但也能理解失去至亲的痛苦。
身旁武庚双手叠放在身前,“恩人总是嘴硬心软,看不得他人痛苦。”
是啊,樊尔在心里无声附和,琉璃有时说话很直白,但真遇到别人有难处,她又会心软相助。这样的脾性,将来要如何才能在鲛族上下建立威严。
经历丧亲之痛,简兮郁郁寡欢了两个多月。
一场春风吹走冬日严寒,殿外檐上鸟儿叽叽喳喳,听着那欢快叫声,她心情似乎好了不少。
子楚在去章台宫之前,亲手折了一枝开的最艳的桃花,命宫人送来。
简兮无精打采瞅了一眼下方被宫人小心捧着的桃枝,懒散道:“放到牗下案几上吧。”
“诺。”
宫人走到案几前,弯身将桃枝摆放其上。
挥手遣散殿内宫人,简兮长舒一口气,起身穿上布履走出偏殿。多日不曾出来见日光,顷刻间一阵目眩头晕,她闭眼甩甩脑袋,抬手揉了揉眉心,才觉好受些。
跟在后面的宫人红月忙上前搀扶,“夫人,您没事吧?”
“无碍。”简兮抚开她的手,挺直腰身,“走,去政儿殿中。”
“诺。”
红月低头恭敬跟随其后。
寒冬结束,琉璃精神不少,今日她换了一身窄袖布衣,手持忆影剑,身姿轻盈灵动,给嬴政演示新的招式。
又长高不少的嬴政,炯而有神的双目认真看着她每一个动作,手握安世剑跟着比划了一遍。
所谓安世剑,便是平乱世安天下,这把镶嵌着玉珏的剑正是去年琉璃送他的生辰礼,他想了许久,最终决定为剑取名安世,也想以此时刻告诫自己不可懈怠。
简兮脚步放缓,望着愈发英气的儿子,唇角禁不住浮上欣慰笑容。
一套剑法结束,琉璃收起剑退到一旁。
不等她催促,嬴政便手持长剑,施出她所教剑式。
琉璃惊讶发现,无论是动作还是力道,他现在竟极少再出错。
最后一个剑式施出,成蟜立刻蹦跳着拍双掌称赞。
“阿兄,好厉害!”
将近半年时间,嬴政对这个弟弟,已经没有起初那么冷淡了。听到这声呼喊,他唇角浮动,露出一抹浅淡微笑。
远处简兮看到这一切,脸色沉了几分,迈步走过去,佯装慈祥摸摸成蟜脑袋。
成蟜仰头,笑容纯澈:“母亲,待我今年开蒙后,可否与阿兄一起读书练剑?”
琉璃不由挑眉俯视那个四五岁的男童,当年的嬴政没比他大多少。虽然她觉得这小孩子很可爱,但并不想再心软增添负担。这孩子自小被呵护长大,选择很多,秦国能人不少,只要她不愿,想必那子楚也能为这幼子选出最合适的老师。
而骤然听到那一声‘母亲’的简兮,面色不由一僵,她艰难咧开嘴,皮笑肉不笑道:“待你开蒙,你们父亲自会为你选老师。”
成蟜没听懂她话里真正的意思,眨巴着眼睛问:“我想跟阿兄一起学习。”
简兮没再言语,脚步一转走向儿子,掏出先前琉璃给的那块鲛绡纱,帮他拭去额角细汗。
“为母前两日亲自为你缝制了一件春衣,下午我让红月给你送来。”
“谢母亲。”
能看到母亲愿意出来走动,嬴政总算心安。
被晾在一边的成蟜回过味来,他不傻,隐约能觉察出这位赵国来的夫人不喜欢自己。
倔犟伫立片刻,他委屈辑礼:“母亲,阿兄,成蟜该回去了。”
简兮侧头,嘱咐看顾成蟜的寺人,“路上小心点。”
“诺。”
寺人俯身执礼。
确定主仆俩走远后,简兮故作嗔怪戳戳儿子脑门。
“你就不能离那孩子远一点,他将来可是… … ”话至此,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这宫里人多眼杂,有些话还是不言明为好。
在场几人都能猜出那没出口的后半句。
“母亲放心。”
语毕,嬴政提剑继续,不想给母亲再开口的机会。
端坐在殿脊上沐浴阳光的武庚,隐约听到下面对话,悠悠掀开眼皮注视嬴政挥出的一招一式。
“真是可怜孩子,既想顾及母子情,又无法狠心斩断手足情。”
一声感喟之后,他面露同情之色。
武庚是独子,没有感受过手足之间的情谊。
君父虽有其他妃子,但却只与母亲生育他这么一个儿子。宗族为此谏言过几次,也曾逼迫君父与其他妃子生育子嗣。而恶名留史的君父,一生痴情母亲,更因怜惜她生产不易,未再让她生第二个孩子。
这一刻,他突然想知道,倘若他有兄弟,是否大商便不会被轻易灭之。
下方嬴政眉宇间的纠结让武庚有些羡慕,其实有兄弟挺好的。
当年,他要是有兄弟相依,兴许就不会莽撞反叛,让殷商彻底断了后。
一声悠长叹息飘荡在殿脊上方。
琉璃与樊尔耳朵微动,同时朝着武庚看去。
无奈凝眉,琉璃不动声色传音:“既然放不下前世,不如你去轮回,喝了忘忧水,前尘旧怨将不复存在。”
武庚摇头:“我曾承诺恩人,要时刻跟随那孩子左右,便就不会轻易食言。”
“那你叹气做甚?”琉璃用眼神质问。
“一个窝囊惨死在千年的魂魄,时常唉声叹气很正常,恩人不必理会我。”
“… … … ”
武庚那一本正经的模样,让琉璃无言以对,她就不该轻易答应思鸢的条件,身边每天有个唉声叹气的魂魄,真的很影响心情。
见琉璃与樊尔一直望着空无一物的殿脊,嬴政收起剑式,好奇问:“你们在看什么?”
“没什么。”琉璃收回视线,“你继续。”
樊尔也收回视线,没有言语。
简兮瞅了几次殿脊,心里狐疑更甚。有时,她也发觉这师兄妹二人举止奇怪,先前有几次,他们也是同时看着一个方向,似乎那里真的有个人一般。
还在邯郸之时,有段时间,儿子总是跟她说感觉自己周围有什么跟着,那时她只当小孩子敏感。此刻细想,她不由怀疑这师兄妹不是剑客那么简单,而是会术法的术士。
少女时期,有一年外祖父去世,母亲带着她回母家奔丧,丧礼之后回到家她便大病一场,外祖父一向不喜欢她,父母猜测是因外祖父不喜她,因而让她在丧礼上丢了一魄。
为了让她神志清明,父母花重金请了几个术士来家里做法,也不知是哪位术士的术法起了作用,折腾几天,她竟奇迹般痊愈了。
自那之后,她便有些信奉那些神神叨叨的术士。
主仆俩察觉到简兮若有所思的打量,先后侧头看她。
简兮呼吸一滞,但很快恢复如常,弯唇粲然一笑,柔媚的眼睫微颤,风情依旧。
范杞到华阳夫人宫里见礼,回来便见儿子蹲在一团花簇旁,噘着小嘴扯花瓣,晨曦将将绽放的粉色花朵已经被他摧残的不成样子。
她蹙眉疾步过去,一把拉起成蟜,厉声呵斥:“这是为母悉心培育三年才养成的将离花,你怎可随意毁之!”
成蟜小脸吓得煞白,眼中含着两汪将落不落的泪水,瘪着嘴委屈巴巴。
一旁寺人吓得伏跪在地,身体颤抖不止。
范杞扫视寺人一眼,心疼看着满地残破花瓣,气闷无比,却又不忍动手教训年幼儿子。
溜圆眼睛眨巴几下,泪水霎时滚落。成蟜拉住母亲手指,哑着嗓音道歉:“母亲,我错了… … ”
范杞心头一软,蹲下帮他拭泪,柔声问:“你可是不开心?”
成蟜忙不迭点头。
“我想与阿兄一起读书练剑,您帮我求父亲,让他应允可好?”
面对这种请求,范杞脸色阴沉,猛然起身:“你还年幼,不宜与你阿兄一起。”
“为何连您也不同意?”成蟜嘴巴噘的更高。
也?范杞第一反应是良人不同意,但转念便明白过来定时简兮。近来,成蟜时常去嬴政殿中,想是口无遮拦被拒绝了。
压下心头气愤,她再次蹲下,柔声哄道:“乖,听话。你还不识字,哥哥所学,不适合你,待你长大懂得多了,再与哥哥一起读书练剑。”
成蟜瘪嘴搂住范杞脖子,委屈应了一声好。
待哄睡儿子,范杞走到外殿,低声嘱咐几个宫人。
“日后,尽量哄着小公子,转移他的注意,不要总让他去打扰长公子。”
“诺。”
几名宫人恭敬应下。
炽烈光线下,范杞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捡起地上花瓣,眼眶灼热发烫。
母家失势,华阳夫人对她态度愈发冷淡,赵国那对母子自从来秦,良人亦是更加不愿见她。儿子一日比一日大,以后若是不受宠,恐难以立足。
手掌蜷起,掌心花瓣被挤压出汁水,良人靠不住,她的后半生要为了这个儿子而活。
第050章 酒肆谋划
初夏微风婉转, 吹来了燕丹的来信。
作为一国太子,燕丹回到燕国后,开始跟随父亲学习处理朝政。
去年立冬前一日, 燕丹便得知嬴政被春平侯赵屹亲自送回了咸阳。起初, 他本想入秦与他见面, 但因燕王一向惧秦,不允许他擅自前往咸阳。
忍了数月, 燕丹才遣人送信给嬴政,信中简单交代了自己回燕国后的大致情况,最后又问候了几人在秦国的状况
辗转一个半月, 那封信才到嬴政手里,看着昔日好友熟悉的字迹, 他心中感喟万千。
“真好,燕丹而今已涉朝政, 好想快些长大,如他一般。”
奏案对面端坐的琉璃淡淡扫视一眼他手上布帛,时间真快, 初见时的小少年竟已开始学着处理政务了。
“那就快些认真学习, 只要你足够强,便可无惧年龄。”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她并不曾想到不久的将来嬴政真的小小年纪便被推上那个位置。
嬴政浓密长睫垂着,仔细将布帛折叠整齐, 装入布袋中。
清澈眸子倏然直视琉璃,“昔年, 商君变法, 使我大秦迅速强大,诸子著作也好, 帝王之术也罢,在这乱世能强盛国家的唯有法,我想以后注重法家著作多一些。不过你放心,你所授其他,我也会认真去学。”
这一次,琉璃没有严令他必须听自己的。
来秦这些时日以来,她也看得出来,秦国之所以比其他诸侯国强大,确实与变法有关。她不懂人族是如何治理国家的,但能让国家因此强盛,定有其可取之处。
“好,我让樊尔多搜罗一些有关法家的文章。”
嬴政道谢后,招手喊来殿外寺人,“你去帮我寻一块布帛来。”
“诺。”
寺人匆匆退出去,不多时便捧了一块布帛进来。
嬴政接过,展平在案几上,点墨给燕丹回信。他指间有力,字迹很是工整,每写下一句,他都事先在心里斟酌一番,尽量以简洁方式将归秦后的点滴事无巨细描述清楚。
琉璃单掌托腮,瞅着那布帛上很快干涸的字迹。
“为何把关于我的事情也告知燕丹?”
笔尖顿了一瞬,嬴政一本正经回答:“因为,燕丹有问起你的情况。”
琉璃轻点案面,故作严肃命令:“少提及我,最好一笔带过。”
“好。”
嬴政没有问原因,他心里清楚琉璃不喜燕丹,在邯郸时,他便看出来了。
落下最后一笔,他仔细检查两遍,折叠工整封好,准备晚间去交给父亲,让他帮着送去燕国。
燕丹很快收到回信,布帛上洋洋洒洒五百余字,回答了他所有的关切问询,只是关于琉璃的少之又少。
“明同,你说,我与她还有见面的机会吗?”
“只要公子想,便有机会。”
宫墙下树叶随风摇摆,发出悦耳沙沙声。燕丹转头去看,眼神从黯然转为明亮,随即又寂灭。
他回归燕国那日,母亲亲自到宫门口迎接他,见他身边只有明同与常悦,欲言又止一路,最后还是忍不住在殿前询问他:“为何不见明同提及的那位少女?”
那时,燕丹才得知明同早已把自己心仪琉璃之事告知了父母。而,他没能带着心仪女子返燕,君父似乎很高兴。
膝头双手蜷起,燕丹苦涩一笑,没有再言语,但愿还有机会相见。
转眼,时间流逝一月有余,夏季炎日炙烤着九州大地。似乎是上苍对这乱世的惩罚,自从入夏,诸国便不曾降过雨。土地干涸开裂,整片大地都蒸腾着热气。
纵使是这般烈日当头,齐国与楚国之间也爆发了一场规模不小的战争,秦国与魏国同样兵戈相向。
股股热浪自布履底子钻入脚心,大有不把人烤熟就不罢休的架势。四国将士顶着炎热日头,在战场上挥汗如雨,热血染红脚下灼烫的土地。
庄稼干旱,收成极差,靠天吃饭的农户苦不堪言。
各国君王为此愁闷无比,却也别无他法,有甚者都开始请巫师做法降雨了,然而几个闷雷之后,天气转为晴朗,一滴雨都不愿施舍。
琉璃近来尽可能都待在阴凉处,身边时刻备着凉茶,可那阵阵滚烫热风还是让人难以忍受。
今年,是她来陆地以来,最炎热干燥的一个夏日。不过好在,宫里地窖有冬季储藏的冰块,每日她与樊尔都能分上一块冰。
冰块毕竟储藏数月,离开地窖,便融化的很快。为了维持冰块融化的速度,琉璃每次都及时捻道灵力笼罩住冒着寒气的冰块。
而樊尔殿中所供冰块,他都第一时间送到琉璃那里,每次搪塞理由都是自己不怕热。
琉璃明白他的用意,相处三百多年,亲侍什么脾性,她再了解不过,知道如何推拒都无用,她索性坦然接受。
鲛人血液温凉,如果加以灵力驱散,是可以做到抵御炎热的。不过由于她大部分时间都与嬴政在一处,不便时刻凝聚灵力控制周身温度。
樊尔每七日才与嬴政相处半日,倒是有大把时间可以用灵力抵御炎热。
夏风裹挟着热气吹入殿内,案几旁的两人发丝被扬起,下一瞬便又贴在额角。
嬴政光洁额头布满细密汗水,他不时用窄袖去擦。
琉璃把案上盛有冰块的小鼎推的离他近了些,今日似乎比昨日还热几分。
“午后是最热之时,不如今日先到这。”
“明日父亲要检查我的学业,我不可懈怠。”
嬴政面容严峻,眼睛不肯挪开简策片刻,琉璃没有再劝,双手不动声色在案下凝聚灵力,将暖风扭转为凉风。
下午,炽烈阳光被乌云覆盖,阴凉不少。本以为会有一场暴雨,可直到戌时也不曾落下一滴雨。
深夜,虫鸣阵阵,殿中四面牗扇大开,琉璃身着清凉鲛绡纱斜倚在通风位置,百无聊赖看着法家著作,不时打个哈欠,这些人族文章比鲛族术法典籍还索然无味。也不知嬴政小小年纪,怎么喜欢这种文章,性子比她这个三百多岁的鲛人还要成熟。
夏季热浪持续一月有余,才迎来立秋。
秋日一场热浪席卷数日,最终在狂风暴雨中结束。
久旱逢甘霖,这场雨足足降了七天七夜还未停歇,干裂农田土地被彻底灌溉松软,干涸江河湖泊也恢复从前生机。
各国农户们欢呼雀跃,有甚者不惧暴雨,光脚踩踏在泥水里,兴奋的像个孩子。
咸阳城最繁盛酒肆内,吕不韦与一名五官端正的白面青年男子相对而坐,牖外雨声噼啪砸落地面,激起水花无数。
“据邯郸探子传回的消息,春平侯赵屹很有可能会被册立为赵国太子。你最会洞悉人心,此去邯郸,务必取得他的信任,成为他的心腹,日后待他继任王位,便是实施计划之期。”
“先生放心,郭开定不负所托。”
青年小眼神眯起,笑容谄媚。
吕不韦单手端起耳杯,抿了一口酒水,侧目看向外间淅沥雨水。
“干旱数月,看来这场雨不把大地浇透彻,是不会罢休的。”
郭开唇角弯起,“这是好兆头,我与先生谋划之事,此去定能成功。”
“他日,计划若成功,我许你一世荣华。”吕不韦双手执杯。
郭开忙捧起面前耳杯,两人对饮杯中酒,默契相视而笑。
一个多时辰后,雨势渐若,吕不韦与郭开先后起身离开。
隔壁终于安静,琉璃好奇问樊尔:“你说,吕不韦与那个郭开在谋划什么?取得赵屹信任后他们要实施什么计划?”
今日嬴政要跟着教习王室礼仪的老先生学习礼仪,她难得清闲,便拉上樊尔出了宫。起初他们本欲去茶肆探听各国战事的,可却无意中看到吕不韦与一位看不清面容的清瘦男子进入这家酒肆。好奇心驱使,她悄悄跟进这家酒肆。
魂魄武庚憋在宫里甚是无聊,也跟着主仆俩出了宫。不待樊尔应答,他先道:“依我生前经历,他们定是要设计迷惑赵屹,然后加以陷害。”
迷惑?琉璃细眉微扬,“依照各种神话故事民间故事的走向,这种情况,吕不韦应该找个美艳女子才行。让一个男子去迷惑另一个男子,莫非是想让对方成为断袖,让天下人耻笑?”
武庚:“… … … ”
樊尔:“… … … ”
看到他们无语表情,琉璃不悦问:“你们这是什么反应?”
“其实… … ”武庚调整坐姿,“一个人如果昏庸,纵使没有美人迷惑,也能轻易扳倒。换之,一个人如果理智精明,不论是美女亦或美男,都不会被影响分毫。”
琉璃知道他话里真正意思,无非就是表达赵屹是后者,不管吕不韦送的是美男也好美女也罢,大概率都不会影响到他。
可吕不韦那样聪明,又怎会不知这项任务有多艰巨。她不免好奇那个郭开,好奇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能让精明的吕不韦如此信任。
滂泼大雨已转为细雨,琉璃收起胡思乱想,“管他呢,赵屹与我们无关,走,回宫。”
第九日,雨势停歇,久违太阳从云后探出半个身子。
放晴这日,秦军大胜魏军,嬴柱甚是高兴,在议政殿上朗声大笑,浑厚嗓音响彻殿内外。
再过五日守丧期满,他便可正式继位为秦王了。而此时秦军传来捷报,正是好兆头。
五日转瞬即逝,嬴柱容光焕发,正式继位为秦王。
继任王位当日,他心态似乎与之前不一样了,守丧期间,虽管理朝政,但毕竟还没有正式称王,心里总是隐隐觉得王位还不是他的。此刻,他心里才终于安心。
大殿之上,准太子子楚也被正式册立为秦国太子。
然而继位第二日,嬴柱便突发恶疾,难以下床,华阳夫人衣不解带照顾他一天一夜,终究还是没能留住他的性命。
第三日傍晚,晚霞铺满半边天空,新任秦王嬴柱在一片哀嚎中薨殂。
短短一年内,秦国连丧两王,这让众臣心里惶恐,纷纷恳请子楚立刻继任秦王主持朝政。
本欲为父亲守孝的子楚,一时不知该如何推脱,后来华阳夫人亲自劝说,他才不顾礼仪,继任王位。
一切来的太突然,吕不韦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悲恸。起初,他帮助子楚,本就有私心,只是他没想到机会来的这样快。
在位几十年,一向身体硬朗的老秦王赢稷去年突然薨殂,而今新任秦王更是三天便薨了,吕不韦觉得这是老天都在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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