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假意推脱
秋风萧瑟, 凋敝枯叶被风裹挟着越过宫墙,盘旋着向天边而去。
晴朗数日的天气,午后骤然转阴, 似是有降雨征兆。
吕不韦脱掉布履, 迈进殿内, 恭敬执礼:“吕不韦,拜见大王。”
“快快请起。”
嬴子楚如往常那般, 意欲起身,手掌支撑在案几上,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已是秦王, 起身迎接有失礼数。
他不动声色调整姿势,翻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先生请坐。”
“谢大王。”
吕不韦在对面毯子上跪坐下来, 双手在案几下摩挲几下,明知故问:“不知大王, 今日召不韦前来,所为何事?”
“当初在邯郸为质,寡人便曾许诺先生丞相之位, 而今寡人如愿继任秦王, 是时候该兑现昔日之承诺了。”
语毕,嬴子楚亲自为他斟了一觞热茶。
氤氲热气虚化了吕不韦的眉眼, 他弯唇淡笑,极力压下心中狂喜, 委婉推脱:“大王刚刚继位秦王,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稳固地位为先。”
“先生无需多言, 此事寡人已让人拟了诏书,不日便在大殿上宣告。”
大家都是聪明人, 嬴子楚自然明白他这只是在客气,这乱世之中,没有目的,谁会无缘无故突然为另一个人百般筹谋。
“如此,便多谢大王赏识了。”
吕不韦不再客气,欣然接受,双手执杯,敬对面君王。
牗外恰巧飘过的武庚把两人对话都听了去,近来几日之内,秦国连换两王,咸阳宫上下都沉寂在压抑氛围中。做了千年的鬼,他最讨厌死气沉沉,于是便溜出来透气,没想到竟听到这些。
吕不韦眼中转瞬即逝的狡黠之色,虽能瞒过新秦王,但却逃不过他这个魂魄的眼睛。
“如此说来,吕不韦当初之所以那般殷勤,是为丞相之位?”琉璃惊讶,她还以为那商人是因同情嬴政父亲,看来她还是对人族不够了解。
武庚倚靠在廊柱上,眺望天边浮云,温润嗓音飘入琉璃与樊尔耳中:“人的嘴可以说谎,但眼睛骗不了人,吕不韦眼中有压制不住的野心。”
闻此话,主仆俩无声对望一眼,又同时看向远处单手背于身后,踱步背诵《商君书》的嬴政,两个同样有野心的人齐聚秦国,想必日后这个国家的朝堂定会掀起一番风雨。
“圣人知治国之要,故令民归心于农。归心于农,则民朴而可正也,纷纷则易使也,信可以守战也… … ”
又大一岁的嬴政稚气褪去不少,声线愈发浑厚威严。
背诵完《商君书》中的《农站》篇,嬴政回转身正对上琉璃那双清澈星眸,见少女直直望着自己,他本能问:“可是我背诵的不对?”
琉璃眉眼舒朗,“一字未错。”
“那,你与阿兄如此看着我做甚?”嬴政不解,以往他们从不会用那种眼神看自己。
琉璃没有回答,而是问:“你觉得吕不韦为人如何?”
这一年来,嬴政与吕不韦接触不多,偶尔会在父亲殿中与他碰面,但甚少会交谈什么。
“不清楚,看面相,有野心。”
两鲛一魂魄互相对望,看来,就连孩子都能看出来。
嬴政收起简策,大步走近,好奇问:“为何提起他?”
“无事,就是偶然看到他今日来了棫阳宫。”琉璃丢给他一卷新的简策:“继续。”
嬴政单手接过,没再追问。
巍峨肃穆大殿上,二十四根盘龙中柱耸立在两侧。朝臣们个个身姿挺立,如那中柱一般支撑着大秦。
只做了三日王后的华阳太后,面色难看跪坐在一侧,眼神空洞目视殿门方向。
新任秦王嬴子楚左手握剑,端坐王位,面容威严。
大殿之上一片死寂,无人开口言语。而之所以如此,皆是因为一则诏书。
王位还未坐稳的新秦王,竟颁布诏书,任命吕不韦为丞相,封文信侯,食雒阳十万户。
下面一众臣子哪有服气的,一个卫国小小商人,怎可做大秦的丞相,如此行径岂不是让其他六国看笑话。
华阳太后既不满夏姬同为太后,更不愿吕不韦为大秦丞相。可大殿之上,众臣还未开口,她不想起那个头。
寂静大殿呼吸可闻,嬴子楚见众臣迟迟不表态,深呼吸之后,终于开了口:“既然众卿无异议,那就参拜丞相吧。”
阶下众臣子面面相觑,仍旧无人开口,也无人参拜。
“大王… … ”
华阳太后收回视线,终于忍不住开口:“任命一位商人为丞相,不太好吧?”
“母后。”嬴子楚侧身面对华阳太后,面容肃然:“儿子不是为私,吕不韦之才可堪大用。”
华阳太后冷眼看向下方吕不韦,沉吟良久,终是什么也没说。
阳泉君芈宸,正欲站出来帮姐姐说话。
华阳太后不动声色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开口。
又是一阵沉寂之后,新秦王高声提醒:“众卿,参拜丞相吧。”
此事已没有回旋余地,众臣子执双手于身前,不情不愿道:“见过丞相。”
吕不韦端正仪态,对下面众臣陪笑脸。
议政结束,下方臣子陆续走出大殿,吕不韦讪讪跟在最后,没好主动与众人说话,这种时候大家都在气头上,他纵使讨好也无用。
“就那么在议政殿上宣了?”琉璃惊讶出声。
武庚点头,他盘旋在大殿许久,一直在等众臣反对,结果到最后也没吵起来,害他白等了一个多时辰。
“你在与谁说话?”嬴政自殿外走进来。
“你听错了,我并未说话… … ”话音未落,琉璃不悦凝眉:“你这孩子,平时不叫师父也就罢了,现在怎的连姐姐都不叫?”
嬴政盘腿在案前坐下,薄唇有些轻微撅起,“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就不能… … ”
“你不是小孩子是什么!”
琉璃打断他,俯身伸手过去揉揉他的脑袋。
嬴政偏头躲开她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别扭放在对面。
“燕丹给你的。”
“何物?”
琉璃好奇展开,竟是一枚银质簪子,簪头用银丝编制的桃花栩栩如生,极是精致。伸出食指摸摸桃花瓣,样式她虽喜欢,但东西是燕丹送的,不能收下。
见她将簪子推回,嬴政不解:“可是不喜欢?”
琉璃摇头:“这与喜不喜欢无关,女子不可随意收男子送的东西。”
嬴政顿时明白她在顾虑什么,可若将此物送回燕国,燕丹应是会伤心的。心里纠结一番,他默默将簪子包好放进怀里,私自决定由自己暂时保管。
瞅了一眼天边失了温度的日头,琉璃好奇问:“今日,你不是应跟着礼仪先生学习王室礼仪,怎有空过来?”
“宫人嚼舌根,我听他们说吕不韦被任命为大秦丞相了,我没有心思学,频频出错,先生便放我歇息半日。”
嬴政眉眼低垂,“当初,若不是他硬拖着父亲出城,我和母亲也不会与父亲分别那么久,吕不韦不但有野心,心肠也硬,他若坐稳大秦丞相之位,日后恐难以撼动其地位。”
琉璃哭笑不得瞅他,本欲去捏他气鼓鼓的脸,转念又觉不妥,于是作罢。
“你这小小年纪,心思便这样重,日后长大还了得。”
嬴政不觉心思重有什么不好,“做人理应想的长远,不能等事态近在眼前才去思虑,你说过的,一个合格的帝王,应该事事都想到前面。”
这番话让琉璃唏嘘不已,果然经历的多了,性子便会异于常人。她自小被父母和众长老呵护长大,从未经历过风雨,而嬴政出生便被困邯郸,小小年纪经历离别与欺辱。
有时候,她觉得他某些思想甚至比自己还成熟。
等不到回应,嬴政置于膝头的双手蜷缩,抿紧嘴巴,执拗瞅着对面少女。
就在两人大眼瞪小眼之际,樊尔提着一包甜饼与一包简策走进殿内。他奉命出宫搜罗商君的文章,回来的路上看到甜饼铺子还有饼卖,便顺手买了几个。
自从入宫,无需任何花销后,琉璃每次出宫便大方许多,看到喜欢的物件,都会顺手买了丢玲珑袋里。
樊尔将两个布包放到案几上,“甜饼还温热。”
鲛人嗅觉异于常人,琉璃早就嗅到甜糯香气,她打开布包,一手拿起一个,分别递给樊尔与嬴政。余光瞥见角落的武庚,她默默拿起一个甜饼,撕下一块塞进嘴里,她先前也劝过那魂魄尝尝这味道极好的吃食,然而魂魄没有实体,不能进食。
樊尔优雅咀嚼几下,咽下食物,将面前装有简策的麻布袋推到琉璃身边。
“我寻到《商君书》的另几册了。”
闻声,嬴政放下甜饼,打开布袋,惊喜道:“全部找齐了?”
“对。”
樊尔也是费了很大精力寻到的,本来秦王宫里是有《商君书》全册,可三年前王宫起了场火,把那改变秦国国运的著作烧成了残卷。
“谢谢你,阿兄。”嬴政道谢,心里因吕不韦而起的气闷消散大半。
第052章 弟子师父
自从吕不韦被任命为丞相, 每日殿上议事,众臣都十分默契忽略他,这让秦王嬴子楚左右为难, 一边是于自己有大恩之人, 一边是朝中众臣, 他偏向哪一方都不妥。
就这么左右为难了一个多月,终于迎来一个契机, 据探子传回的消息,东周国与诸国密谈,意欲合纵攻秦。
“我知丞相不是出身武将, 可此次出兵讨伐东周国是个机会,是丞相站稳大秦朝堂的机会。”
想到连日来朝堂上的诸般冷落, 吕不韦并未过多思虑,欣然答应:“谢大王信任, 此去,不韦定不负大王所托。”
见他答应,赢子楚暗自松了口气, 第二日, 便在大殿言明此事。
众臣交头接耳一阵,上将军蒙骜第一个站出来不同意。
“大王三思, 吕不韦出身商贾,被提为大秦丞相已是不妥, 怎可做领兵打仗之事?”说着他冷眼睃了一眼上首的吕不韦,喉间发出沉闷冷哼:“老夫左看右看, 丞相可都不像是能领兵打仗的将才。”
一直低眉顺眼的吕不韦听闻这话, 额角青筋抽搐几下,不待王位上的赢子楚开口, 他先干笑两声,对蒙骜辑了一礼。
“上将军说的是,吕某不才,心中有一计谋,此去只需五万兵力,便可灭了东周国。”
下面众臣又是一阵交头接耳,蒙骜脸色难看,甩袖回到自己位置。
赢子楚忙宽慰蒙骜几句,最后才道:“寡人相信丞相,还望众卿也相信丞相。”
一时间,威严大殿上一片寂然,无人肯开口支持。
面对如此场面,吕不韦笑容难看,他心里明白此事只能用成功,才能让众臣对他另眼看待。
有新秦王的支持,吕不韦很快带兵出征,他利用离间计,那一仗赢的很漂亮,凯旋而归时,赢子楚率百官亲自到城门口迎接。
至此,吕不韦才算是在朝堂上有话语权,也让看笑话的诸国上下对他改观。
昔年最看不上吕不韦和赢子楚的赵王也开始有了危机,在他眼中当年那个秦国质子性格软懦,最是好拿捏,他没想到多年后,那个温和质子坐上王位后,竟变得果敢不少。
琉璃听说那些事的时候,正盘腿围坐在燎炉边烤火。
嬴政声音闷闷:“父王似乎,对他十分倚仗,一个君王过于依赖臣子不是好事。”
他这小大人的模样,让琉璃不觉失笑,单掌托腮侧眸看他。
“你觉得作为君王该当如何?”
“作为君王,应懂得运用制衡之术,绝不可让一人独大,朝堂失去平衡,国家便会失去平衡。”
嬴政这话说的毫不犹豫,凝望他肃穆神情须臾,琉璃唇角浮笑。
“看来,你很适合做君王。”
幼时,君父也曾说过类似言语,他说作为鲛皇,理应平衡几大长老与占卜师之间的关系,切不可让一人觉得自己位置高于他人,那样只会助长那人气焰,早晚会埋下祸根。故而,几大长老虽有排名,但实权都是相等的。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叹息,她收回思绪却见嬴政满眼失落。
“为何叹气?”
“兴许被你猜对了,父王并不想册立我为太子。”
“你怎知?”
“前日,母后言语试探,意欲让父王册立我为太子,可父王并未表态,只说此事日后再议。”
嬴政扭头看向牖外漫天飘雪,眉宇间是凝聚的伤感。
“父亲当初把我和母亲抛弃在邯郸,迟迟未曾谴人去接,我无数次想过,兴许父子之情可能就那么断了。去年有幸得以被送回秦国,我以为父亲还会如幼时那般宠着我,可他再也不曾亲自教过我读书识字,甚至极少会给我买蔗糖。以前记忆虽然模糊了,但我记得每次只要我学会认一个字,他便会亲自买蔗糖给我吃的… … ”
一直以来,在琉璃印象中,嬴政都只是一个因经历磨难而野心勃勃的孩子,她没想到他也藏着这么多心事。也是,有心事的人便心思重,她忘了这一点。
说到最后,嬴政眸中浮现氤氲雾气,他暗暗握拳,极力压下难过情绪,苦涩淡笑:“无论如何,我是秦王嫡长子,太子之位只能是我的。”
这低沉压抑且沉重之言,听的琉璃心里也有些沉重,她低头解下腰间布袋,挪到案几旁边,掏出一块蔗糖,不由分说塞到嬴政嘴巴里。
嬴政回头,舌尖晕染的香甜让他怔愣稍许,待反应过来,他忙低垂眼睑。
“你对我好,是因为可怜我吗?”
“是,也不是。”
琉璃坐回燎炉旁,把手置于其上。
“起初,的确出于怜悯。不过,现在你既是我的弟子,作为师父,我对你好是应该的。”
听到‘弟子’‘师父’四个字,嬴政卡蹦一声咬碎口中糖块,几下嚼碎咽了下去。
那清脆之声在寂静殿内尤为响亮,琉璃随手把装糖的布包扔给他。
对太子之位同样觊觎的范杞,思虑多日,决定前去赢子楚殿中旁敲侧击一番。于是她亲自熬了甜汤,又亲自送去正殿。
外间冷风呼啸,殿内灯火摇曳。
奏案上,一摞摞简策被宫正摆放的整整齐齐,足有小半个人那么高。
范杞走进殿里之时,看到的只有堆积成山的简策。
听到脚步声,赢子楚抬起头,望着缓步走近的女子。
“你来所为何事?”
这问询让范杞脚步一顿,但她很快回过神来,唇角弯成温婉弧度。
“听宫人说,大王近来日日批阅奏章到深夜,妾亲自熬了甜汤给大王送来。”
放下食盒,她盛了一觞放到显露疲惫的君王面前。
今日雪势骤大,气温降了不少。赢子楚在案前跪坐两个时辰,手脚早已麻木冰凉,他没有推脱,捧起耳杯抿了一口。
语气柔和不少:“深夜前来,可是有事?”
范杞双手无意识纠缠在一起,到了嘴边的话,迟迟不敢问出口,她本想一口气问出来,可纵使话委婉,也有探听立储之嫌。
自从父亲辞去丞相之职,范家便大不如从前。母家没有任何倚仗,恐怕她想让儿子成为太子的心愿很难实现。
近来,赵国来的那位与大王关系缓和许多,她的处境更不如从前。
赢子楚没有错过她的表情变化,两口饮下甜汤,放下耳杯。
“寡人明白你们都在想什么,我刚即位不久,册立太子之事,等日后再议,政儿和成蟜都尚年幼,究竟谁更合适还未可知。”
闻此话,范杞眼神明亮起来,可转念想到成蟜才开蒙,嬴政剑术学术甚至王室礼仪均已学有所成,自己的儿子要如何才能比得上。
眼神转瞬暗淡下去,她淡笑开口:“大王多虑了,妾只是念着大王辛苦,送觞甜汤而已。”
赢子楚不由多看她几眼,但并未追问什么。
幽蓝深海,碧波荡漾,各色五彩斑斓的鱼群为那海蓝增添了一抹别样色彩。
被关了四年半禁闭的星知终于得以自由,她摆动尾鳍,尽情在海水中翻滚游荡。
子霄立于一侧,安静注视着撒欢的星知。
长兄星耀,二兄星言,双臂同时交叠身前,无奈瞅着那差点被关疯的妹妹。
不知过去多久,星知终于疯闹够了,降落到两位兄长面前。
“长兄,二兄,你们可不可以帮我跟君父求情,让他同意我去陆地找樊尔。”
看着妹妹忽闪的大眼睛,星耀、星言兄弟俩默契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问:“关了四年半,你还没死心啊?”
星知尾鳍轻轻摇晃,拉着星耀手臂撒娇:“长兄,我知你最疼爱我,你就帮帮我嘛。”
无情抽回手臂,星耀退后一丈,决心这次下狠心。
见长兄这个态度,星知瘪嘴装可怜。
星言狠戳她脑门,“这才刚自由,就又想溜出去,小心君父再关你四年。”
星知脸色一变,用力抓住他的手指,“你若敢将我今日之言告知君父,我跟你断绝兄妹之情。”
兄妹俩均都怒目相视,谁也不认输。
僵持许久,星耀拉开他们。
“行了,阿知,老实回你殿里。”
“我不… … ”
星知转身飘远,挑眉笑吟吟道:“人族有个少年对琉璃可殷勤了,你若不帮我,可能就没有机会喽。”
“胡说什么!”
星耀本能呵斥,待反应过来,俊朗英气面容上一热,尴尬辩驳:“我对她没有觊觎之心,况且,身为鲛族继承者,她怎会心仪普通人族。”
“那可不是普通人族,听说是什么燕国太子,人族太子也是继承者,身份不低。”
星知言语揶揄,倏尔闪现长兄面前,冲他眨眨眼睛。
身侧双掌霎时收紧,星耀抿唇,转身离开。
余下的兄妹俩啧啧摇头,同时感叹自家长兄痴情。
子霄面无表情如木头一般杵着,认真做着一个合格亲侍。
其实,星耀心仪琉璃不是秘密,蝾螈族大多都知道。
蝾螈首领也知他心意,可两族历来没有通婚先例,他不敢冒险让注定要成为下任首领的长子与琉璃在一起。
星耀自己心里也明白,故而多年来一直压抑内心,不敢表露太多。
目送长兄身影消失,星言再三警告几句,才慢悠悠离开。
星知无趣落到地面,坐在一块礁石上,摆动黑色尾鳍,闷闷不乐。她最讨厌自己的真身,自小她便羡慕鲛人那波光潋滟的漂亮鲛尾,而蝾螈的下半身却形似蛇尾,但又不完全像蛇尾,他们的下半身更加扁平,且有尾鳍。
烦躁戳戳那滑腻的尾鳍,她撅嘴问子霄:“我们的真身很丑对不对?难怪樊尔一直躲着我。”
“三少主无需自卑,我们有强壮的身体,有鲛人没有的再生能力。”
子霄这安慰之言等于没说,星知是想要他夸赞蝾螈真身不丑,他倒好,直接诚实说蝾螈身体强壮。
默然无语好一阵,星知仰躺在礁石上,眺望上方波动海水。太月古城上方有一层透明结界,那些海面看似触手可及,实则她撞破脑袋也难以到达。
上次之所以成功,是长兄帮她偷了结界之钥。这一次,长兄不帮她,她很难从君父身边偷来结界之钥。
一想到樊尔与琉璃在陆地朝夕相处,星知就忍不住唉声叹气,她现在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他们俩。
听着那声声叹息,子霄安静伫立,也不开口安慰。
躺了约莫一个时辰,星知猛然起身,向寝殿反方向而去。
子霄忙跟上,问:“三少主想去哪?”
“去求君母帮我开结界。”星知头也不回。
第053章 嬴政失踪
大寒过后, 雪虐风饕,天地之间纷纷扬扬,十丈之外都已看不真切。
六国合纵之心不死, 议政殿上近来气氛日渐严峻, 后宫之中亦是暗潮汹涌。
自从赢子楚表明暂时不册立太子, 简兮与范杞之间的明争暗斗便没停止过。
一向亲近嬴政的成蟜,更是被母亲以学业为由困在殿中。尚还五岁的他玩心正重, 哪里肯老实听话,为此没少被苛责训斥。
琉璃不理解两位母亲的所作所为,嬴政与成蟜是可以手足相依的, 但她们总要把事情复杂化,非要两个孩子敌对才罢休。
持续五日的大雪终于在朝阳升起的那一刻谢幕, 路面积雪已被宫人们清扫干净。
今日教习王室礼仪的老先生要过来授课,琉璃最怕听到老头唠唠叨叨, 早起便带着樊尔出宫去了。
熙来攘往,九衢三市。
街道上吆喝之声不绝于耳,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商贩们, 个个揣着手, 一边原地跺脚,一边吞云吐雾聊着天。
琉璃裹紧身上狐裘, 一路扫视而过,迟迟无动于衷。来陆地五年零四个月, 她已经不会再如起初那般,看到新奇物件都要瞧一瞧摸一摸了。
俊逸不凡, 挺拔如松的樊尔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眼神始终坚毅凝望琉璃后背。前方少女那如海藻般的墨发垂至腰际,显得那腰身更加纤不盈握, 凛冽之风掠过,掀起两缕发丝,堪堪擦着他面门而过,清雅淡香直钻入鼻间。
主仆俩仙姿之貌,引得路人时时侧目打量,斜对面一位女子以袖掩面,含情脉脉望着樊尔娇羞而笑。
琉璃无意中瞧见女子那模样,眉眼弯起,嫣然而笑。
“樊尔… … ”
空灵甜美之声掠过耳畔,樊尔回过神,恭敬道:“少主请说。”
琉璃回转身,带动衣袂摇曳。
“斜对面那位着青色衣衫的女子,似是对你… … ”她语气暧昧,没有说下去。
樊尔匆匆瞥了一眼那女子,面上升温,他赧然轻咳,急声脱口:“琉璃… … ”
见他急了,琉璃唇角弧度加大,转身继续朝前走。
不多时,樊尔听到她熟悉之音悠然传来。
“这一年来,我在想一个问题。人族怀胎十月便可生产,鲛族却需几十年,倘若鲛族与人族结合,是否会缩短孕期。人族女子也有颇为美貌的,你有没有想过… … ”
“少主!”
樊尔及时打断她,声音压抑隐忍,虽然知道这样的谈话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但他还是不由压低声音。
琉璃再次回转身,仰头瞅他,双眸水润明亮。
“我是认真的,依照鲛族为另一半殉情的传统,我很担忧鲛人族人口问题。”
“少主莫要说笑,我们不该与陆地人族有感情羁绊,以往我时常告诫提醒你,你怎还打起我的主意了。况且… … 我是男鲛,又无法生孩子。”
樊尔蹙眉肃穆,颇有几分天巡阁阁主的威严。
琉璃失笑,露出小巧洁白的牙齿,抬手拍拍他宽阔肩膀。
“抱歉,我差点忘记这一点了。”
樊尔缄口不言,且面无表情。
周围嘈杂,三人两人聚在一起讨论着时下各国局势。
主仆俩边闲逛边听,大多是些诸国之间的战事,赵国与燕国,齐国与楚国、卫国。
琉璃内心忍不住腹诽,这诸国君主也真是有意思,一边商量着合纵攻秦,一边又忍不住兵戈相向。
那些战事虽精彩,可听得多了着实没意思。
闲逛半日,琉璃吩咐樊尔买些甜食,便回宫去了。
两个月前,秦王赢子楚日常起居与政务均已搬去章台宫,嬴政母子,以及琉璃主仆仍旧居住棫阳宫,成蟜母子则搬去了兰池宫。
而今的棫阳宫比先前安静不少,主仆俩走进宫内之时,只觉比以往更加冷清,甚至连宫人也不见一个。
“奇怪,人都去哪了?”
琉璃左右环顾,余光瞥见一抹飘忽不定的魂魄越过墙头,急急冲过来。
“恩人,你们终于回来了!”武庚那语气似是松了口气。
见他如此,樊尔狐疑问:“发生了何事?”
“嬴政失踪了… … ”
“失踪?”
主仆俩异口同声。
武庚点头。
“他今日不是应跟礼仪先生在一起,怎么失踪?你在做甚?为何没有守在他身边?”
话音未落,琉璃不待武庚回答,便双掌结印,凝聚灵力。一道灵力直直朝着嬴政寝殿而去,但很快又裹挟着一根线头飘出寝殿,越过宫墙,向着棫阳宫外面而去。
两鲛一魂魄盯着那缕细线,匆匆跟上去。
道路两侧挺然伫立的众将士纷纷狐疑目送远去的琉璃与樊尔。
其中一位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将士,忍不住低声呢喃:“奇怪,这二人莫不是中邪了,那眼睛直直瞅着上方做甚?”
他身旁稍年长的将士低声提醒:“不可妄言公子之师。”
“是是… … ”少年将士忙讪笑两声。
以鲛人耳力,那两位将士之间的言语并未躲过琉璃与樊尔的耳朵,主仆俩无暇顾及,脚下步子加快。
跟着细线越走越偏僻,周围已无宫人和将士。
远处是先王命人挖的人工湖,前些年便已荒废,远远看去,那广袤湖面铺着极厚积雪,若不是周围有石雕围栏,都看不出那里是湖。
“那孩子跑这里做甚?”
琉璃环顾周围,却不见嬴政影子。
正对着人工湖的位置是一座荒废宫殿,殿门紧锁,那把大锁锈迹斑斑,从腐朽程度来看,应是多年未曾开启了。
“武庚,你进入宫内看看嬴政是否在里面。”
武庚颔首,穿门而入。
废弃宫殿内,荒凉阴森,残垣断木横亘在廊下,积雪覆盖了大片狼藉,不过仍有不少干枯杂草倔强露出半截枝干。
环视一圈,积雪均都平整如新,没有任何足迹。
他穿门而出,“宫殿内无人。”
听到这话,琉璃蹙眉,线头既然指引他们来此,嬴政应该就在这附近,不在殿内?莫非在人工湖里?想到这种可能,她猛然转头看向远处湖的方向。
人工湖面积很大,这个距离看不出任何异常。
自从进入大寒,气温异常冷冽,这湖水应会结很厚一层冰,以嬴政现在的体重,不足以踩裂掉进去。
想到这一点,琉璃眉头舒展不少,可凝望那片湖,她心里又莫名不安起来。
武庚循着她的视线看向那片湖,下一瞬陡然睁圆眼睛,“恩人该不是觉得嬴政在湖里吧?”
琉璃摇头又点头。
“鲛族追踪术从不会出错,那根细线既然带领我们来此处,他定然是曾来过这里。”
沉吟须臾,她双手细指灵活翻转,霎时间周身凝聚月白色灵力,身体缓缓腾空,漂浮于半空。双眸划过奇异蓝光,扫视整片人工湖。
湖面积雪很厚,一眼望去没有任何痕迹,就在琉璃准备收起灵力落回地面之时,却发现北侧不起眼的角落,似乎有一条很窄的走道,走道蜿蜿蜒蜒,直通湖中心。
这废弃之处不可能会有宫人特意前来清扫出一条小道,不敢再犹豫,琉璃飞身至湖中心,那里果然有一个洞,准确来说,是在两尺厚的积雪中间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洞,不用深想也知道是人为所致。
若是嬴政真的在这湖里,她不敢想后果,零下十几度的天气,在这湖里泡上一刻都是要命的事情,况且嬴政还未成年,哪里经受得住那样冰凉刺骨的湖水。
头脑一热,琉璃来不及考虑自己,便跳进那个冰洞里。
“少主!”
樊尔没想到她会跳下去,惊呼一声,周身骤然凝聚灵力,瞬间移至湖面,欲跟着跳进冰层下的湖水里。
“等一下!”
紧跟而至的武庚及时喊住他,“你若是跟着跳进去,谁来接应恩人,我没有实体,恐怕有心无力。”
理智让樊尔脚尖止住,他茫然看向那温润如玉的魂魄,一向镇定面容头一次有了慌张之色。
武庚怕他控制不住,一冲动真的跳进去,继续劝他:“恩人于我有解封之恩,我这不是故意阻拦你,我只是认为若是嬴政真的在这湖底,恩人拖他上来时,总要有人在上面接应。”
“不如这样,魂魄没有无感,我下去寻恩人,你在上面等着。”
说着,他毫不犹豫一头扎进冰窟窿里。
琉璃在接触到湖水的刹那才反应过来,可进都进来了,她总要找寻一番再出去,不然岂不白挨冻。
哆哆嗦嗦在浑浊湖水里搜寻,冰面积雪甚厚,把光线遮了个严实,不过好在鲛人久居深海,早已适应在黑暗中视物。
“恩人!”武庚追上来,“你怎招呼不打便跳进来了?”
“我怀疑嬴政在这湖底。”
话音未落,琉璃哆嗦着打了一个喷嚏。
两人分头寻找,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不知寻了多久,琉璃被冻的都出现耳鸣了,才在一处角落发现漂浮而上的麻绳,不敢耽搁,她俯身而下,向湖底而去。
接近湖底位置,一个颀长身影被缠满麻绳,而绳子另一头绑在一块沉石之上。
“政儿!”
惊呼一声,琉璃顾不得寒冷,张开双臂迅速游过去。麻绳是死结,手忙脚乱下根本解不开,她慌乱在身上摸索,最后在腰间摸到一把匕首。
割开麻绳,她拖着嬴政身体,喊远处的武庚,“我找到嬴政了。”
水能隔开声音,但鲛人之声天生能穿透水波。
武庚听到喊声,飘向琉璃,衣物湿透后沉重无比,他试图想要帮她,可双手却穿过嬴政身体,落了空。
“我自己可以。”
语毕,琉璃费力拖着嬴政向上游去。
着急等待的樊尔看到冰洞下面有水泡浮动,他毫不犹豫跳进去,游到琉璃身边,接过嬴政。
出冰冻时,琉璃已经脱力,她趴在厚雪上喘了口气才爬起来,捻诀回到岸上。
樊尔横抱嬴政紧跟其后降落地面。
来不及歇息,琉璃忙去试探嬴政呼吸,鼻尖冰凉,已无呼吸,她不死心抓起手腕摸脉搏,摸了好久才总算摸到一点微弱脉搏。
眉心沉重霎时散去,琉璃苍白唇角扬起。
“还有救。”
樊尔屈膝蹲下,让嬴政趴在自己腿上,掌心凝聚灵力击向他后背。
嬴政脑袋本能后仰,吐出几大口污水。
怕他撑不到回棫阳宫,主仆俩索性盘腿坐在雪地里,凝聚灵力救治。
这处废弃之地,平时不会有人过来,他们也不用担心被人看到,察觉出异常。
琉璃与樊尔一前一后同时凝聚灵力笼罩住嬴政的前胸后背。
第054章 再次救治
朔风凛冽, 呼啸刺耳,主仆俩与嬴政身上湿透的衣物很快结了一层细碎冰霜。
冷硬衣物贴着肌肤,本就怕冷的琉璃禁不住打颤, 她用力抿住嘴巴, 强忍冷意。
樊尔瞧见她苍白的唇色, 霎时心疼不已。
“少主,不如我们先回棫阳宫。”
“棫阳宫人多眼杂, 我们不便使用灵力救他。还是等他缓过来再回去,我怕因此耽搁,他小命不保。”
琉璃周身灵力更甚, 月白灵力中隐隐泛着蓝色荧光,可纵使如此, 她也没觉暖和多少。
樊尔满目疼惜,欲言又止几次, 最终什么也没说。这种时候,他知道劝再多也是无用。
作为魂魄,武庚身上无实物的衣物并不会被水浸湿。他看着三人身上湿透结冰的衣衫, 急得来回踱步, 却又束手无策,这荒僻宫殿附近除了积雪, 无任何可以御寒之物。
时间缓慢流逝,不过好在随着灵力的输入, 嬴政面色终于有了点血色,鼻翼轻微翕张, 呼吸虽微弱, 但却让琉璃安心不少。
先前在无边城,她永远是被呵护备至的那一个, 从未如此刻这般因一个人的生死而忧虑不安。
精致布履慌乱踏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声响。
简兮气喘吁吁眺望皑皑白雪,不知该朝哪个方向才能寻到儿子。
红月紧紧跟在左右,言语错乱,但仍在安慰因为孩子而几近崩溃的母亲。
“王后无需担心,兴许… … 兴许长公子他… … 他贪玩跑远了,一时无法及时赶回来,您莫要因此急坏了身子。王后,您… … ”
“本宫怎能不担心!”
简兮厉声打断她的喋喋不休,“政儿自小便懂事体贴,从不会无故贪玩,教习礼仪的老先生一向严厉,他绝不可能那般放肆,在这种时候跑出去玩耍!”
月红被那严厉语气吓住,立时紧闭嘴巴,不敢再言语。
二十几个宫人与将士四处分散,不时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着:“政公子… … ”
严冬冰凉落日已至天边,将雪白大地覆盖一层金黄。
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察觉到嬴政的呼吸平稳下来,琉璃与樊尔这才缓缓收起灵力,同时松了口气。
没有灵力的支撑,嬴政身体顷刻向后仰倒。
樊尔及时伸手接住,而后横抱起他,率先站起来。
琉璃呼出一口白雾,紧跟着起身,身上结冰衣物因她的动作而咔嚓作响。
用力搓搓冻僵的双手,她牙齿打颤道:“回棫阳宫。”
走出没多远,主仆俩便听到远处传来纷杂脚步声,以及简兮声嘶力竭地呼喊。
两人无声对望一眼,加快脚步,循声而去。
魂魄武庚身姿飘忽,匆匆跟上。
苦寻无果的简兮泪眼婆娑,转头之际隐约看到前方发丝濡湿凌乱的琉璃与樊尔,她来不及细想,慌乱用袖子拭去眼泪,这才看清那怀里被横抱的黑影是嬴政。
她双膝一软,差点倒下去,幸好有红月眼疾手快搀扶住她。
“我无碍。”
她目不转睛盯着樊尔怀里的嬴政,抬手推开红月,跌跌撞撞向前走去。
几十步的距离,仿若有千步万步那么远,满心煎熬走上前,她唇色青紫,颤声问:“政儿这是… … ”
“不知是谁将他丢进了废弃的冰湖里。”
琉璃简单解释一句,话音未落,连续打了两个喷嚏。
见儿子尚有呼吸,简兮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她眼中溢满泪水,握住琉璃冰凉双手,含泪双眸满是感激。
“多谢你们又一次救了政儿,我们母子此生恐难以还清这些恩情。”
琉璃无暇顾及她的感谢,哆嗦着又打了一个喷嚏。
这喷嚏声听得樊尔蹙起眉头,他语气不耐提醒:“嬴政不知在湖里泡了多久,王后还是莫要耽搁。”
“是是是… … ”简兮反应过来,回头对红月道:“快去请医师。”
“诺。”
红月低身行礼,转身便小跑起来。
不敢再耽搁,一行人匆匆向着棫阳宫而去,背后是即将隐去的残日。
殿门大开,樊尔疾步走进寝殿,将嬴政轻放在床榻上,直起冰冷僵硬的身子时,他不由皱了皱眉头。虽然一直隐忍克制,但那刺骨寒意还是浸透四肢百骸,让他反应迟钝不少。
看到两人结冰的衣物与发丝,简兮愧疚不已,忙吩咐宫人烧热水供两人洗漱。
几个宫人手脚麻利,很快准备好热水。
屏退几个宫人,锁上殿门与牗扇,琉璃才走到硕大木桶前,伸出一根手指试了试水温,她的手早已麻木没有知觉,此刻只觉指间轻微酥痒。
身上硬邦邦的衣物实在难受,她没有在意水温,褪去结冰衣物毫不犹豫跳进木桶。全身冰凉麻木,初入水中,并无不适。
琉璃倚靠在木桶边沿,闭目养神,静待体温恢复。
不知过去多久,周身终于能感受到水波浮动,她掀起疲倦双眸,然而在看到身上皮肤时,她猛然睁圆眼睛。
她的皮肤原本清透雪白,此刻却呈现诡异粉红色,像是煮熟了一般。来不及细想,起身捻诀除去身上水汽,套上干净衣物,她披散着半干长发便去了隔壁樊尔寝殿。
叩响殿门的同时,她小声轻唤:“樊尔。”
正在系衣带的樊尔闻声手上一顿,但很快回过神,快速穿戴整齐,指尖凝聚一道灵力,殿门应声而开。
“少主找我有事?”
琉璃几步走进去,毫不犹豫撸起袖子,将一截小臂伸到他面前。
“你是否也是如此?”
樊尔老实摇头,抬手露出手腕给她看。
“天寒地冻,我猜到宫人会将水烧的很热,便提前用灵力降了温。”
这一瞬间,琉璃觉得自己很没警惕心,作为继承者,在这一点上她是失败的。当时她心里也隐约猜到水温不是温凉的,但她没想到宫人会把水烧那么热。
鲛人适应深海环境,不宜用太烫的水洗漱,她这全身粉红,与那些煮熟的虾蟹别无二致。
一双细眉耷拉下去,她担忧呢喃:“我这该不是烫熟了吧!”
樊尔失笑出声,低沉婉转自喉间溢出,不待琉璃发怒,他从玲珑袋里翻出一个精巧水晶瓶放在她掌心,声音温润如春风:“并未烫熟,少主无需担忧,每日涂抹这药膏两次,三日便可恢复如初。”
养颜膏?琉璃没想到珍宝阁阁主这回竟如此大方,以往这种东西只会供应给君母,她这个继承者是没有享用资格的。
听说这养颜膏是第二代鲛后研制而成,具有修复护肤之效,不论是烧伤、烫伤,亦或刀伤、剑伤都可以修复,纵使是陈年旧疤,常年涂抹也能使疤痕淡化直至消失。由于制作原材料稀有,这养颜膏一向稀缺,幼时因为好奇,她曾向珍宝阁阁主讨要过,老人家态度很坚决,更是直言她不继承鲛皇之位,便没有资格享用。
她若成为鲛皇,便意味着君父会消失在这世间,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很讨厌养颜膏,讨厌珍宝阁阁主。而今仔细想来,那些只不过是吓唬小孩子的话,阁主她老人家还是嘴硬心软的,怕她与樊尔受苦,便给了他们两倍的钱币,甚至还细心备了养颜膏。
用力握住掌心清凉水晶瓶,她眉间担忧褪去不少,转身匆匆离去。
绘制着山水的屏风后,琉璃褪去衣衫,单手凝聚灵力点在水晶瓶口,养颜膏在灵力驱使下,缓缓漂浮而上,如璨璨星光洒落在她泛红的肌肤上。
夜幕降临,巍峨耸立的章台宫已然亮起烛火,凛冽之风从缝隙处钻入大殿,青铜宫灯摇曳不定。
“大王!大王!不好了,政公子出事了… … ”
一名寺人跌跌撞撞,边跑边喊,在殿门口绊了一脚,直直扑进殿内,来不及起来,他就那么爬了进去。
秦王赢子楚从堆积成山的奏章中抬起头,纵使他脾气再温和,此刻看到全无规矩的寺人,面色也沉了几分。
“把舌头捋直了说话。”
“诺!”
寺人伏跪在地,“政公子今日下午无故失踪… … ”
他语句颠倒,把嬴政何时失踪,何时被寻到,以及被谁寻到,被哪位医师医治都原原本本叙述一遍。
在寺人话说一半之时,赢子楚猛然起身,走下王位,大步向殿外而去。当初在邯郸,他已经抛弃过长子一次,这次决不能再让他出事。
寺人爬起来,跟在后面继续讲述未说完的经过。
棫阳宫灯火通明,一众宫人都低垂脑袋杵在殿门外,听到步履匆匆,皆循声去看,在看清君王面上凝重之色时,纷纷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大步越过宫人,冷脸君王进入偏殿。
简兮闻声回头,霎时又红了眼眶,开口第一句便是:“这宫里有人要害政儿性命!”
听到这话,赢子楚脚步一滞,他明白这句话里的真正深意,这偌大咸阳宫中,他只有两位夫人,能有心暗害长子的只有侧夫人范杞。
沉吟片刻,他没有接话,而是问:“政儿如何了?”
他如此不答反问,简兮面色一沉,赌气坐回床榻边,不肯应答。
屏退红月几人,嬴子楚在妻子身旁坐下,轻柔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夫人,别气了,这件事情,我定会查个清楚明白,给你和政儿一个交代。”
简兮心里的委屈这才减轻一些,她不动声色缩回手,眼睫轻颤凝望儿子平静睡颜。半晌,饱满唇齿间溢出一声悠长叹息。
“怪我这个做母亲的不仔细,我若知有人想害他,定会让人时刻守在他身边。”
“夫人莫自责。”
嬴子楚握住嬴政冰凉左手,低声问:“医师如何说?”
“命是保住了,可却染了风寒,你来之前,他才堪堪止住咳嗽,看着他在睡梦中也不安稳,我这一颗心揪的生疼。”
简兮声音颤抖,用袖子拭泪。
温柔帮妻子擦干眼角,嬴子楚亦是一声叹息:“这些年,让你们母子受苦了。”
想到邯郸的艰难与咸阳的刁难,简兮终于啜泣出声。
“若不是嫁给你,我哪里需要吃那些苦头,邯郸也就罢了,为何在咸阳,你也护不住我们母子!”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子楚把妻子拉入怀里,轻拍她的后背,低声细语安慰着。
严冬深夜,风声呼啸,偶尔夹杂着阵阵枭声。
夫妻俩守到后半夜,嬴政才终于转醒。
泪眼朦胧的简兮看到儿子眼睫轻颤,忙一把推开丈夫,俯身凑近,努力睁大红肿的双目。
“政儿?你可是醒了?”
听到耳畔呼唤,嬴政猛然睁开眼睛,用力大口呼吸着。在对上母亲红肿双眸时,他也红了眼眶,方才梦里的窒息之感让他惶恐,他拼命挣扎,想要睁开眼睛。那种全身被麻绳束缚的无力让他以为自己再也醒不过来了,好在万幸的是,他还活着。
张了几次嘴,他喉头间发出低哑之音:“母亲,我没事,您不必难过。”
“你是不是傻?好端端的,你跑去废弃人工湖作甚?”简兮伸手捏住他的耳朵,可又不忍心用力。
嬴政连咳几声,才皱着一张脸解释:“不是我,是有人骗我去的。”
“是谁?”
这话让夫妻二人均都面色一凛,异口同声询问。
咽了几次口水,嬴政才眼神躲闪回答:“是… … 侧夫人的人… … ”
“我就知道是她想害你!”简兮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冲出去为儿子报仇。
嬴子楚及时按住妻子,心疼看着因咳嗽而面色潮红的儿子,柔声问:“政儿,你是不是看错了?王宫里人多眼杂,她怎会冒险绑走你?”
双手无力蜷起,嬴政扯动苍白唇色,语气坚定:“我没有看错,下午有寺人来告知我,说成蟜弟弟来找我的路上走丢了,而他不敢回去告诉侧夫人,便只好来求我帮忙。我一直都明白侧夫人不想让弟弟与我亲近,故而并未过多怀疑,便与寺人一起出了棫阳宫。他带着我越走越偏僻,我曾怀疑过两次,可他却说成蟜弟弟平时最喜去那湖边玩。”
“后来… … 那个寺人把我丢在湖边,转身便跑,我想去追他,却被从天而降的一名健壮男子拦住去路,看衣着,似是异国剑客。我虽学了几年剑术,但还是无法抵抗高大的成年男子,没过十招便败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五年剑术却只能抵挡几招。”
“他将我用麻绳捆了起来,绳子另一端绑了一块石头,在他做好那一切后,侧夫人才出现,她当时眼神很冰冷,对我说… … ”
嬴政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面色冷峻的父亲,才低声道:“她说,我若死了,便不会有人与成蟜弟弟争夺太子之位,而后她便挥挥手,示意那名剑客将我丢进早已凿开的冰湖里。”
最后这段话一出口,嬴子楚怒意到达了顶峰。
“放肆!她怎敢!怎敢杀害王嗣。”
“她敢伤害我的儿子,我要她偿命!”
简兮陡然起身,便要向外冲去。
“夫人!”找回理智的嬴子楚及时喊住她,“此事我会处理,你与政儿等着便是。”
简兮没有回头,双手握紧,“好,我等着良人的处理结果。”
这一声久违的‘良人’,让嬴子楚鼻子一酸,心里满是惆怅。他安慰嬴政几句,起身走到妻子面前,从后面握住她的双肩,最后终是什么也没说,绕过她向殿外走去。
只有母子二人的偏殿,寂静无声。
许久,嬴政从五层衾褥里挣扎着坐起身,“母亲,我口渴。”
第055章 腹黑心机
恨不得把燎炉挪到床榻上的琉璃, 裹紧衾褥安静躺在黑夜里,把隔壁一家三口那些话听得清清楚楚。
仔细回想其中细节,她总觉哪里不对劲, 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耳畔再次传来母子俩的对话, 她懒散闭上眼睛, 捻诀将燎炉又拉近一些。
清雅幽静的兰池宫,范杞将其他宫人都遣散, 身边只留了最贴心的何盈。昏暗正殿内漂浮着迷离香气,暂时缓解她心中焦虑,她怔愣望着紧闭殿门, 眼神茫然空洞。
在决定做那件事情时,她内心既惶恐又激动, 忐忑十几日,最终激动胜过惶恐。在这偌大咸阳宫, 那孩子是对他们母子最大的威胁,只有他消失,她的成蟜才能成为真龙。
下定决心后, 范杞点清宫内钱财, 倾尽所有让心腹去寻来一位异国剑客。
事情很顺利,安排的寺人轻易将那孩子引到废弃冰湖附近, 剑客紧接着出手制服,一切都与她原本计划的一样。确认万无一失后, 她在最后现身,为的只是让嬴政死的明白。
连日来的计划, 让她日夜忧虑, 处理完最大威胁,她便安心回兰池宫睡了一觉。
本以为自此可以高枕无忧,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日暮时分睁眼醒来,所做一切均成徒劳。那孩子竟那般命大,沉入冰湖底还能活着上岸。
嬴政被救上来的消息传到兰池宫之时,范杞正坐在梳妆镜前,慢悠悠梳着胸前一缕青丝。
听着寺人慌张的叙述,她手中牛角栉‘啪嗒’掉落脚边。是了,她起初应该先想办法除掉嬴政身边那对少年男女的,没有那两个剑客,一切便不会有反转,她的谋划也不会失败。
范杞心里很清楚,愚蠢的她要完了。人的一生总会有无数个后悔瞬间,她这一生也有许多后悔之事,但最后悔的只有两件,其一是嫁给赢子楚,其二便是选择在嬴政面前露面。
倘若她能预见那孩子被救上来,那她绝不会为一时畅快而在最后时刻现身。她若不现身,那件事情也只能被定性为异国剑客买通宫内寺人,蓄意谋害秦王嫡长子,和她这个深宫里的侧夫人没有任何关系。
与简兮明里暗斗几次,她很清楚对方这次不会放过自己。
昏暗寂静殿内响起一声悠长叹息:“何盈,这次我若出事,成蟜便拜托你了。”
乍一听到这话,何盈扑通跪下去。
“夫人,您不会出事的,成蟜公子离不开您。”
这时,殿外传来沉重脚步声,范杞下意识蜷缩手掌,屏住呼吸盯着殿门。
何盈也噤声,心惊胆战抿紧唇瓣,一双手死死攥着膝头衣物。
外面沉寂片刻,厚重殿门才被大力推开,君王阴沉脸色赫然出现,何盈被吓得瑟瑟发抖,伏跪在地,一颗脑袋紧紧贴在手上,不敢去看君王怒颜。
赢子楚迈步进殿,抬手示意她出去。
何盈悄悄抬头看范杞,直到她点头,她才踉跄起身退出去。
殿门合上,复又恢复昏暗,赢子楚亲自点燃一盏盏青铜宫灯,待将最后一盏燃起,他终于开口:“你就没话要与我说?”
这一刻,范杞提着的一颗心突然平静下来,她单薄唇角噙着一丝笑意,起身走过去,倔强仰着脑袋直视君王疲倦眉眼。婚后至今,这是她第一次勇敢直视那双清俊眼睛。
“我头一次见你时便被这双丹凤眼吸引,那时我同父亲说,我想嫁给你。父亲听后很严肃告诫我,他说我们不合适,我偏不信,转而求到母亲那里。此刻,我很后悔。父亲说的对,我们不合适,我不该明知你有妻儿的情况下,仍要执意嫁给你。”
赢子楚眼神复杂看着范杞,像是从未认识过她一般。
“我未曾苛待过你与成蟜,你为何要害政儿性命?”
“我为何要害他性命?你应该很清楚啊。”
范杞突然笑出声来,那凄厉笑声回荡在殿内,显得诡异又癫狂。
“依照嫡长子继承制,他若活着,我的成蟜要如何成为太子?你说你未苛待过我们母子,是,吃穿用度上,你是未苛待过,可我要的不止是眼前的温饱。日后,嬴政若为大秦的王,王后怎么可能会放过我们母子,虽为深宫妇人,先发制人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此事,是我过于愚蠢了,我若知天要佑他,定不会出现在他面前,说出那番话。”
歇斯底里发泄之后,范杞心里仅存的恐惧荡然无存,最坏结果不过是赔嬴政一条性命。
赢子楚在听到那句‘天要佑他’时,怒火再也压制不住。
“你既知天要佑他,就不该与天去争。政儿常说很喜欢成蟜弟弟,你又怎知他若为王,不会善待你们?”
范杞嗤笑,事已至此,她也不再隐忍,把陈年旧事,一一翻了出来。
听着殿内激烈的争吵,候在外面的几人缩着肩膀,大气不敢出。
偏殿,起夜的成蟜隐约听到争吵声,揉着眼睛寻了过来。
何盈看到他,顿时心生一计,双膝一软跪下去,低着脑袋假装啜泣。
成蟜果然走到她面前询问发生了何事。
她佯装哽咽着不敢说话,微微转头去看紧闭的殿门。
成蟜循着何盈视线看去,殿内这时陡然传出重物落地之声,他无暇追问,冲到殿门前,毫不犹豫推门而入。
正在争吵的二人霎时噤声,同时转头。
看清儿子面上茫然,范杞气焰霎时消散殆尽,方才她只顾着发泄,全然忘记自己出事会牵连儿子。
她身子一软,跪倒在地,两行泪顺着面颊滑落:“此事都是妾的错,求大王不要牵连成蟜,妾愿承担一切后果。”
被吓傻的成蟜回过神,扑过去跪在母亲身边,尚不明白发生何事的他,眼泪先啪嗒啪嗒落下来。
赢子楚冷眼扫视殿外,“将公子带出去。”
“诺。”
随侍君王的老宫正,忙佝偻着身子走进殿内,拦腰抱起成蟜,不顾他的挣扎,将其拖了出去。
此事,闹到快天亮才止歇。
范杞毕竟是幼子生母,赢子楚没忍心真的赐死她,最后只是下令将她终身幽禁在兰池宫,不允许任何人探视。
贴身宫人何盈则被留在兰池宫继续服侍她,其余人一律赐死,而诓骗嬴政去冰湖的寺人将被施以五马分尸之刑。
至于那位异国剑客,赢子楚也不会轻易放过,当即下令全城搜捕。
一切尘埃落定,夏太后便遣人去兰池宫带走了成蟜。
成蟜哭闹一路,范杞蓄意谋害嫡长子之事再也瞒不住,很快传到华阳太后耳中。
赢子楚自觉没有处理好家事,故而没敢麻烦华阳太后,而是让生母夏太后暂时照顾幼子。
在后宫经历过诸多风雨,华阳太后也懒得插手晚辈之事。
可简兮并不满意结果,在章台宫大闹一场,对昔日良人彻底失望。转头寻来一瓶毒药送去兰池宫,诓骗范杞说是嬴子楚要赐死她。
范杞不傻,但也明白自己躲不掉,僵持半个时辰,她为了保全儿子选择饮下那瓶毒药。
事情传到章台宫,嬴子楚沉吟许久,最终只是摆摆手让通报消息的寺人退下,没有下令处罚简兮。
仅仅只是两日,王宫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翌日,琉璃从武庚那里得知简兮亲自毒死范杞的时候,不由唏嘘不已。当年初见,她还只是为了生计而小心翼翼的妇人,如今却能做到那般狠心。
嬴政还不知道宫里发生的事情,既然众人都不告诉他,琉璃索性也没提及。
午后暖阳穿过牗扇洒进殿内,嬴政身后垫着厚厚的衾褥,抬起手伸到光线下。
那双冻伤的手被光线萦绕,琉璃这才发现他的手竟已修长有力,比自己的还要大上一些。
“抱歉,我没有保护好你送我的那把剑,不过你放心,待天气转暖,我便去捞上来。”
琉璃不以为然,“不过一把剑而已,过几日,我让樊尔找铸剑师再给你铸造一把。”
“不,那是你送我的生辰礼,不能丢。”
他语气很固执,琉璃没再劝他。
日光中,无数细小粉尘漂浮不定。
嬴政缩回手,半晌突然问:“你可有听说,我父亲是如何处置侧夫人的?”
听到这毫无波澜的语气,琉璃终于察觉出哪里不对劲了,她凝眉掰过嬴政下巴,让他直视自己。
“我很好奇,你跟着我学了五年剑术,纵使再不济,至少也能在抵抗之余趁机逃跑,你当时为何不逃?”
嬴政狭长眸子定定望着琉璃,说出一句让人脊背发凉的话:“我若逃了,又怎会有让父亲处置侧夫人的机会。”
“… … … ”
琉璃心头一滞,眼神逐渐复杂起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话回应。
两人沉默对视良久,嬴政沧桑淡笑。
“我早就知道侧夫人有意害我,而我也一直在等着她动手。前日,那个寺人言语之间全是破绽,我很快便猜出他不是成蟜身边的人,也明白侧夫人按耐不住想要动手了。”
“说实话,在看到那位高大的异国剑客时,我有些害怕,可理智让我做不到转身逃跑,我必须以身涉险,才能逼父亲做出抉择。”
想到冰冷刺骨的湖底,他被捆绑着的僵硬身体,琉璃便一阵后怕。若不是她与樊尔能用灵力救治他,恐怕他早就是冰冷僵硬的尸体了。越想越生气,她禁不住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
“你可有想过后果!我和樊尔若是没有找到你,你可能就命丧湖底了。你若是死了,你父母该有多伤心!我和樊尔… … 这几年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时间精力教导你!”
“对不起… … ”
嬴政低垂的眼睫轻颤,语气依旧倔强:“我想过可能会因此丧命,不过我不后悔,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跟着那个寺人走。在邯郸那么艰难,都活下来了,我不相信命运会永远不公。侧夫人想害我,我便给她机会,我若不死,她便要付出代价,我若死了,我认命就是。只有侧夫人倒下,成蟜才会彻底失去与我争夺太子之位的机会。”
当时,他毫无反抗之力被沉到湖底,无数次挣扎无果之后,他只能极力憋着气,内心期盼能有人发现他失踪,前来寻他。随着时间缓慢流逝,他内心恐惧与绝望疯狂滋生,在失去意识之前,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有过后悔,唯一念着的只是他还未结束乱世,还天下人一个太平。
头脑如此理智精明,哪里像是个十岁孩子能想到的,这一刻,琉璃突然觉得嬴政很腹黑,小小年纪就懂得如何利用别人的恶意,让自己从中获利。
范杞到死也不知道,她所以为的缜密计划,在嬴政看来只是扳倒她的机会罢了。
“你这个年纪,就如此心机深沉,长大还了得!”
嬴政任由她戳自己脑门,淡笑着郑重保证:“我此生,永远不会对你和阿兄使用手段和心机,我发誓。”
琉璃看向宫墙上蹦跳的鸟儿,许久怅然出声:“范杞昨日死了,你母亲亲自送去的毒药。”
“死了… … ”
嬴政笑意消失,虽然他差点丢掉小命,但他从始至终没想过要让范杞死,他只是想让她没有翻身机会而已。
毕竟还只是孩子,面对人命他面上终于显露慌张:“我杀人了?”
“不!”琉璃纠正他:“是她杀你未遂,自己受到惩罚而已。”
这话让嬴政内心惶恐褪去,他握紧冻伤的双手,问:“成蟜呢?”
“被送去了夏太后宫里。”
嬴政眺望牖外灰蓝天空,没再言语。从有记忆起,他便经历诸多歧视与欺辱,纵使那般,他也不曾想过要别人死。侧夫人与母亲一向不睦,自从父亲即位秦王,他便隐约察觉到侧夫人为成蟜争夺太子之位的决心。
他猜测过无数种侧夫人要害他的手段,也设想过该如何应对。在被丢入湖底,面对无尽的绝望,他是有过杀心的。后来被救上岸,他清醒过来,那一瞬间的杀意早已荡然无存。他觉得外祖父说得对,人总是会好了伤疤忘了疼,而他身上冻伤还在,他内心恨意却因侧夫人的死而降落谷底。
想到年幼的成蟜,他隐隐有一丝愧疚,当初父亲离开他时,他五岁,而今侧夫人不在,成蟜也是五岁。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弟弟,却因他永远失去了母亲。
一片枯叶被风卷着飘忽不定闯入嬴政眼中,他内心摇摆不定,既觉得是自己害成蟜没了母亲,又觉得侧夫人是咎由自取,自己若不是命大,早已命丧她手。
他始终深知,在这乱世,最忌讳的便是对敌人仁慈。
“我没觉得自己做错,可为何心里却这般压抑?”
“既然觉得自己没做错,就不要想太多。你当时下那种决定时,就该想到最坏的结果,你死,或者范杞死。”
嬴政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是啊,他在跟着寺人迈出第一步之时,就已注定无法回头。
琉璃从腰间布袋里拿出那瓶养颜膏,仔细涂抹在嬴政冻伤的手上。幸好此刻樊尔不在,否则绝对冷脸阻止她。
温凉之感浸透指骨皮肤,嬴政手指微动,垂眸安静望着琉璃帮自己涂抹药膏。
“这是何物?”
“这是不会让冻伤处留疤的养颜膏。”
琉璃头也没抬,一缕碎发划过光洁额头,调皮垂在她眼睫。
嬴政却不以为意,“作为堂堂男儿,留疤又何妨!”
第056章 即位秦王
听到那不甚在意的语气, 琉璃掀起眼皮瞅了嬴政一眼,拉过他另一只手,继续涂抹。身上脚上, 她不便帮他, 于是将水晶瓶放入他掌心。
“作为堂堂男儿, 身上留疤也同样不好看,身体各处冻伤, 自己抹药,每日早晚各一次,直至疤痕消失。”
嬴政没再拒绝, 把玩着瓶身,点头应下。
须臾, 那修长手指一顿,他倏然抬眸, “我听母亲说,当时你与阿兄不顾危险跳入湖中救我,你们是如何知道我在湖底的?”
琉璃神情一僵, 思忖半晌, 故意用很假的语气说出真话: “我们会追踪术,寻着你的气味找到的。”
那抹狡黠之色没有逃过嬴政眼睛, 知道琉璃是在把自己当小孩子哄,他严肃蹙眉:“我不是三岁幼童!”
琉璃讪笑摸摸鼻子, 藏蓝眼眸流转,很快又想到新的说辞。
“其实侧夫人宫里的动静, 我与樊尔也早有察觉, 前日回宫发现你不见,我们便去兰池宫调查, 那位诓骗你的寺人兴是太过心虚,我们轻易看出破绽,把他堵到无人之处,一番逼问才得知你被丢入了废弃冰湖里。”
那位寺人已被处以极刑,她这番话根本无法证实。
嬴政将信将疑凝望她片刻,最后选择相信。
“谢谢你们又救了我。”
琉璃没有客气,欣然接受他的感谢。
一场风寒持续一月有余,在春风吹向九州大地之时,嬴政才彻底痊愈。医师曾断言他会因此留下病根,最后一次诊脉,老头惊讶到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医师八岁跟着师父学医,行医一辈子,也下过无数结论,从来没有出过差错,这一次却错的离谱。嬴政非但没留下病根,脉搏却比之以往更加强健,似乎从未经历过那场风寒一般。
“还请王后,政公子恕罪。”
“无碍。”
简兮眉眼间尽是萎靡之态,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连日来的颓然,让她没有任何心思去怪责医师的误诊。当时一股怒气憋在心口,她不管不顾冲去兰池宫,可当范杞真的死在她面前,她才后知后觉感到害怕。她只是商女出身,在人命面前,还是太怯懦。
“诺。”
老医师松了一口气,提上药箱,颔首低眉匆匆退出去。
一旁端坐的琉璃目送医师佝偻背影走远,心虚眨巴几下眼睛。
嬴政感染风寒后,每夜都咳的止不住,纵使睡梦中也在抑制不住的咳嗽。
鲛人听觉异于常人,住在隔壁的琉璃被吵得难以入睡,为了睡得安稳,也为了能让嬴政好受些,她每到深夜都会趁他睡着输送一些灵力给他。
医师之所以会认为自己诊断错误,完全是她输入灵力所致。
鲛人天性多愁善感,老人家的诚惶诚恐,让琉璃莫名有些自责,但她又不能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
嬴政循着她的视线看向那走远的医师,狐疑问:“你看他作甚?”
琉璃回过神,故作轻松一笑,借口道:“我只是觉得他很像我家的一位老翁。”那老医师虽然不如大长老皮相好,但儒雅神态却颇为神似。
简兮这时拢衣起身,扫视一眼案上简策。
“既然痊愈,便好好跟着琉璃继续读书,为母这两日身体疲乏,先回了。”
“母亲慢走。”
嬴政起身,双手置于身前,恭敬执礼。
经历生母的死,成蟜不再去棫阳宫找嬴政,已隐约明白何为善恶的他很矛盾。他清楚生母是因陷害长兄不成才会落得那般下场,可那终归是他的生母,他无法做到如从前那般心无芥蒂。
夏祖母待他很好,也时常宽慰他,试图让他释怀,接受王后母亲,可生母命丧王后之手,他做不到释然,至少暂时做不到。
身边不再有成蟜吵闹,嬴政莫名觉得少了些什么。他与那个弟弟之间,终究还是背道而驰。
事情闹到这种地步,两个儿子之间生出嫌隙,作为父亲的赢子楚内心很愧疚,既觉得亏欠长子,又认为失去生母的幼子可怜。
他不敢去面对两个儿子,左右为难之下忧思成疾,加上对国事的操劳,在立春那日大病一场,自此落下病根。
章台宫,秦王寝殿内。
嬴政跪坐在君王床榻前,主动拉住那只粗糙大掌。得知父亲生病,他痊愈之后,第一时间前来探望。
“父亲,我从未怪过您,您不必日日忧虑。”
长子的宽慰,让赢子楚霎时红了眼眶,他嘴唇颤抖,开口却先是几声咳嗽。
“你不怪为父当时只是下令幽禁侧夫人?”
“不怪,我相信父亲在做任何决定之前都有自己的考量。”
顿了顿,嬴政尽量笑的天真:“况且,我和父亲一样,未曾想过真的要侧夫人偿命。母亲她… … 在邯郸那些年,母亲她怕了,她那么做也只是因为心疼我,还望父亲不要责怪母亲。”
孩子哪有成年人心思深沉,这明显为母而来的目的,赢子楚怎会听不出来,他苦笑着揉揉长子脑袋。
“我欠你们母子良多,又怎有脸面责怪你母亲。”
得到这句话,嬴政暗自松了口气。自从母亲毒死侧夫人,他便发觉父母之间的关系似乎变了,可他说不上来哪里变了,只是隐约觉得与从前不一样。
魂魄武庚此刻看着父子二人,有些怀念自己的父亲。
自从上次疏忽没有跟着嬴政,导致他出事后,他自责很久。虽然琉璃没有责怪他,但他内心还是很愧疚,再也不敢有任何懈怠。
关于侧夫人谋害嫡长子之事,随着时间的消逝逐渐不再被提及。那位异国剑客在咸阳城躲藏三个月后,最终被逮捕,施以重刑。
那件事情,范杞有错在先,她母家虽不甘,可也无法为她在秦王面前讨说法。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很快迎来初夏,那件事情彻底归于平静。
近来嬴政开始计划去湖里捞剑,可每次都被紧跟他的寺人阻止,更是禀报到了王后那里。
面对母亲的呵斥,他倔强梗着脖子不说话。
秦王赢子楚得知后,觉得那是弥补长子的一个机会,当即下令让一队将士去湖里打捞那把剑。经过几次打捞,陈年旧物都捞上来了,可却始终找不到嬴政丢的那把剑。
琉璃得知后安慰他,“找不到便算了,我让樊尔寻个铸剑师父再为你打造一把新剑。”
“可终究不是那一把。”
嬴政很失落,仅仅一年半的时间,送他弓的外祖父不在了,而他也弄丢了琉璃送他的生辰礼。
在琉璃看来浪费人力去污水里找一把旧剑,还不如重新铸造一把新的。本以为久寻不到,嬴政会作罢,然而她还是低估了他的执着。
一日晚间,武庚身形飘忽,顾不得礼数,穿门而入,闯进琉璃寝殿。
“恩人,不好了,那孩子竟亲自下湖捞剑。”
正在奏案前对着人族文章昏昏欲睡的琉璃听到这话,困意顿时消失无踪,嘟囔了一句‘真是不让人省心’,起身从牖扇处翻身出去,同时还不忘提醒:“通知樊尔。”
深夜,宫里只有巡夜将士还在走动,琉璃小心避开他们,掠上宫墙,几个瞬移间,很快到达偏僻的人工湖附近。
月色缭绕,湖畔空无一人,她悄无声息落到地面,快步走过去,左右环顾,始终不见嬴政身影。
初夏深夜寂然无声,微风掠过,留下些许凉意。
就在琉璃转身之际,平静湖面突起波澜,嬴政自湖水里钻出来,漂浮在湖面,大口呼吸。
“嬴政,你不要命了!”
听到熟悉之声,嬴政回身惊讶问:“你为何会知我在此?”
琉璃没有回答他,严厉呵斥:“上来。”
水声传来,湖中人影向后退一丈,“无需担忧,我水性很好。”
“不过区区一把剑,就那么重要?”
“是!”嬴政固执:“那不止是一把剑,那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生辰礼,我不能丢。”
那双清澈含笑眸子,让琉璃一时哑然,她没想到他会如此珍重自己所赠之物。
僵持半晌,她服软妥协:“你上岸,我下去帮你寻找。”
“我弄丢的,理应亲自寻回来。”
话音未落,嬴政复又钻入湖底。
“嬴政… … ”
琉璃头一次气急败坏,一掌拍在石雕围栏上,围栏发生一声轻微声响,裂开一条缝隙。
樊尔远远看到她微倾身子,以为她要跳下去,立时面容严峻,大步上前,不由分说拉住她的手臂。
紧跟而至的武庚,急声询问:“恩人,那孩子呢?”
“在湖底捞剑呢!”
琉璃直起身子,推开樊尔的手,望向恢复平静的湖面,那原本被打散的弯月,荡漾着再次凝聚成型。
樊尔凝视湖面月色,片刻才问:“少主,可需我下去帮他?”
“不用。”
他说他要亲自寻回来,不知为何,琉璃莫名相信他。
不知过去多久,嬴政终于再次浮出水面,在月色下举起手中长剑,笑容粲然。
“我就说那些将士没有认真找,你们还不信。”
看到他安然无恙,琉璃松了口气,催促:“信你,快上来。”
安世剑失而复得,嬴政将剑放置在兵器架上,再也不敢随身佩戴。
没了母亲庇护,公子成蟜再无可能争夺太子之位,后宫也因此没了纷争。
时间流逝飞快,转眼间,嬴政已褪去稚气,成长为挺拔如松的小少年。
而秦王赢子楚却已病入膏肓,自从两年多前落下病根,他的身体便日渐颓势。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他也下定决心册立嫡长子嬴政为大秦太子。
三年时间,吕不韦已坐稳大秦丞相之位,赢子楚为了秦国,也为了儿子能坐稳秦王之位,在临终前立下遗诏,命嬴政尊吕不韦为相邦,称其仲父,王后监国,与吕不韦共同辅佐年幼儿子治理大秦。
对此,嬴政很不满,他平时甚少与吕不韦接触,又哪里愿称他为仲父,然而王命不可违,他不得不遵照父亲遗诏,屈尊那所谓的相邦之下。
即位秦王当日,嬴政头戴王冠,端坐在议政殿王位上,却始终插不上一句话,从始至终都是吕不韦说了算,根本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这跟他想象的不一样。
他曾幻想过未来自己成为秦王的场面有多威严,但他万没想到会是而今这般,十三岁即位,人人都以他年幼为由,不让他接触权利,身下王位就仅仅只是王位而已,而他这个新任秦王只是被当做摆设,没有任何实权的摆设。
第057章 王的权利
没有大权在握的心安, 嬴政并不开心。当初他曾那般坚定日后势必要住进章台宫,可当他终于如愿,却只有怅然若失。
吕不韦独揽大权, 不让他触碰丝毫有关国政之事, 这样的秦王之位得来何用!
每日议政殿上, 他只能如一个物件般被摆放在王位上,静默聆听众臣们分析时下局势, 而他连发表意见的权利都没有。不该是这样的,他想要的王位不该只是虚设。
若是长此以往被困在这咸阳王宫做一个无任何实权的君王,那儿时梦想何时才能实现!他要何时才有机会结束这吃人的乱世!
嬴政不明白为何未及弱冠便不能亲政, 父亲把王位给他,却将权利给了吕不韦与母亲。他自五岁跟着琉璃研读诸子著作, 学了整整八年,他认为自己是懂帝王之术的, 也有能力处理国政,可在那些所谓的大人心中,他就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他们称他为王, 却不给他任何王的权利。
奏案前端坐的少年君王脸色阴郁,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把吕不韦谴人送来的奏章悉数扔在大殿中央,脸上怒意与屈辱交织, 如画容颜显露扭曲。
琉璃迈入大殿之时,看到的便是满地狼藉, 以及王位上抱头苦恼的少年。她弯身一一捡起地上奏章, 卷起重新摆放在案几上。
嗅到熟悉的清雅淡香,嬴政抬头凝视对面将将坐下来的少女, 脸上阴郁还未消散,那双愈发深邃的眉眼中满溢痛苦。
琉璃如往常那般拿出一块蔗糖放在少年君王面前,浅笑宽慰:“吃块糖,兴许心情会好些。”
少年君王垂眸看着那块糖许久,终是苦涩嗤笑:“琉璃… … 如今的我,似乎很难再被一块糖轻易治愈。”
人性就是如此,当你站上高位,却没有得到同等的权利,心里的落差就会无限放大。少年嬴政亦不例外,身下形同虚设的王位让他觉得一切如同一场春秋大梦,他仿佛还是邯郸那个被处处欺辱的五岁男童。
瞧着少年脸上忧郁,琉璃没计较他对自己直呼其名。
谁也不曾料想到才三十五岁的嬴子楚仅仅在位三年,竟就匆然薨逝。依照人族成长速度,他这个年龄正值壮年,应是很好的年纪,可却因妻儿忧思成疾,最终早早离世。
正是少年心性的嬴政被众人扶上王位,却又以年幼为由不允许他接触朝政,以他倔强的脾性,又哪里肯甘心。
盛夏深夜,虫鸣阵阵。
夜风穿过大开的牗扇,轻抚两人面颊。
琉璃拿起那块糖,倾身过去递到嬴政面前,命令:“张嘴。”
嬴政置于膝头的双手倏然蜷缩,静默望着那莹白的指尖,半晌才不情不愿张开嘴。下一刻舌尖晕开香甜,甜腻滑过喉间,温暖他被气到痉挛的胃部。
痉挛缓解,他的心情似乎也好了那么一点点。
见他眉头舒展稍许,琉璃坐直身子。
“你性格一向沉稳早熟,说说为何控制不住自己大发脾气?”
“因为吕不韦!”
想到那个儒雅虚伪的中年男人,嬴政眉头再次拧在一起,咔嚓一声咬碎嘴里糖块。
沉吟片晌,他抓起一卷简策展开推到对面少女面前,骨节分明的长指用力点在左下角的一排小字之上。
“那吕不韦欺人太甚,大殿上屡屡阻止我表达政见也就罢了,他今日竟遣人将自己批阅过的奏章送了过来,如此挑衅,哪里有把我这个秦王放在眼里!”
一口气说完,他一拳砸在案几上,略显单薄的胸膛起伏不定。初为君王的少年还未习惯自称‘寡人’。
关于人族君王继承制,琉璃不甚了解,鲛族生命漫长,每代继承者几乎都是到了青年期才会即位鲛皇之位,故而不存在被架空权利,当做摆设的可能。十三岁的嬴政,在那群满脸沧桑的老臣面前还是过于稚嫩了。
三年来,吕不韦凭借先王的信任大展才华,在秦国已颇有威望,听闻他更是广纳贤才,门客众多。先王临终前将嬴政托付给他,而今他独揽大权更加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转眼间,来到陆地八年,琉璃是头一回知道人族君王要在弱冠之后才能亲政。秦国二十二岁行冠礼,嬴政心心念念想要平定的天下,看来还要等上几年才能着手实施了。
对面少年君王脸色依旧凝重,琉璃轻声叹息,把一包蔗糖都给了他。
“你已是秦王,掌握实权只是早晚而已。你现在要做的是学着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静待亲政那日。吕不韦不可能永远握着权利不还给你,等及冠,不用你开口,那些忠于大秦的朝臣也会逼他放权的。”
少年君王紧握的拳头逐渐松开,他抬起漆黑眼眸看着对面少女,但语气还是不甘:“我曾承诺要报答你们,可我现在连本该属于我的权利都拿不回来,要何时才能平定天下,做到昔日之承诺。”
“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可以等。”琉璃身姿笔直端坐,目光肃然直视那蹙眉少年,“眼下最重要的,是静下心来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君王。”
“越王鸠浅的故事你也读过,人身处逆境时才更应该隐忍坚强,你比之他,不知要幸运多少倍,至少你这个秦国君主拥有诸多能臣,也不用低声下气去侍奉别国君主,而当下的秦国也远比当初的越国强大很多。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学着逐一强大自己,冠礼之后拿回属于君王的权利。”
“强大的君王,才有能力让国家强盛,你可明白?”
少年君王眼中的颓然已然被斗志而取代,他用力点头,唇角浮动,露出自即位以来第一个笑容,他从布袋中拿出一块糖递过去。
琉璃没有客气,拿过他掌心糖块塞进嘴巴里,而后翻转面前简策推回去。
“兴许吕不韦没有恶意,他之所以命人送批阅过的奏章过来,应是想让你跟着他学习如何批阅奏章。”
这番说辞令嬴政彻底静下心来,他把青铜灯盏拉进,仔细去研究那份奏章。不得不说,吕不韦虽然很讨厌,但能力还是有的。其实,认真回想每日议政殿上细节,他在政治上的诸多见解都是超越众人的,的确是个人才。
倚靠在大殿中柱上的魂魄武庚,这时轻挑眉梢:“还是你有办法,先前劝说的老宫正均都被他轰了出去,你几段说辞便把他安抚了。”
闻此话,琉璃侧目睇了他一眼,不动声色用灵力回答他:“幼时,我君父时常拿各种大道理哄我,长而久之,我亦学会不少。”
武庚瞅着认真默读奏章的少年君王,淡笑不语。在他看来,嬴政并不是谁都能哄好的。
琉璃对那些人族奏章没有兴趣,既然嬴政已静下心来,她也不想久待。嘱咐几句后,她起身:“为师乏了,你也别熬太晚,早些去歇息。”
听到‘为师’二字,嬴政手指一顿,而后淡笑点头,欲起身送她出去。
“不用!”
琉璃将他按坐回去,转身离开。
走出章台宫正殿,她立于台基上,仰头眺望夜空繁星,遥远的北方正有一颗被孤立的星辰闪烁不定。
“那是那孩子的命星。”武庚不知何时端立在她身侧。
“你还懂星象天命?”琉璃好奇。
“略懂一些,大商王室最信奉星象天命,他们认为国运与天象星象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天若有异象,便会影响国运。”
魂魄苍白唇角勾起,露出嘲讽之意:“后来王朝覆灭,我才明白,影响国运的是君王对国家的治理,而他们却将自己的错归咎于天。每个人都有命星没错,可人若愚蠢,命星也救不了。”
“你这话真矛盾,既觉星象无法影响命运,又信命星。”
琉璃说着走下石阶,朝着南方寝殿而去。
武庚目送少女窈窕身影消失,复又抬头看向那颗闪烁不定的星辰。
琉璃不喜让唯唯诺诺的人族宫人侍候,是以她所居寝殿并无任何宫人。
几年来,嬴政早已习惯主仆俩伴在左右,故而坚持让琉璃与樊尔一起搬进章台宫。
起初,众臣并不同意,依照礼制,能与君王住在章台宫的只能是未来王后。两个教习剑术的异国剑客住进去着实不像话,可奈何他们的少年君王过于执拗,再加上太后简兮的支持,众臣最后只能无奈作罢。
从邯郸到咸阳,琉璃与樊尔对他们母子俩有多大的恩情,简兮心里最清楚,仅是两次救命之恩,就难以还清了。此番儿子坚持让他们一同搬进章台宫,她心中虽有顾虑,但仍然坚定站到儿子那一边。
但主仆俩对此并无任何想法,于他们而言,住在哪座宫殿都一样。
偌大寝殿漆黑寂静,鲛人少女挥袖,两道术法闪过,南北两侧牖扇悉数撑开。
殿外闪过一抹月白身影,琉璃厉声喝问:“谁?”
“是我。”
樊尔低沉嗓音响起,而后出现在牖楣前。
看到自己的亲侍面色难看,琉璃几步过去,俯身仔细直视那双漂亮的柳叶眼。
“樊尔,你不开心?”
面对这样的询问,樊尔脑中闪过那些不堪画面,手掌握紧的同时,他浅笑摇头。
“嬴政而今已为秦王,我们是否要离开秦国?”
“为何离开秦国?”
琉璃直起身子,俯视外面的樊尔。
“他既是我们此番历练的最终考题,在他还未真正掌权前,我们理应继续待在他身边。”
“可我不想继续待在秦国!”
下意识脱口而出,樊尔立时抿紧双唇,不再言语,转身匆匆离开。
琉璃伸头望着那俊逸背影走远,她的亲侍脊背似乎更加宽阔了。
对樊尔来说,每日待在深宫里的确很烦闷,嬴政要学的东西越来越多,箭术已被调整为每十日一次。作为君王的箭术师父,宫里又不好安排别的事情给他做。
这一刻,琉璃空前绝后想念星知,有她缠着樊尔,至少不会那么无聊。
夏末清爽之风席卷大地,几场大雨彻底熄灭炎热。
巍峨耸立、戒备森严的上将军府。
一名身着窄袖布衣,丰神俊逸,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在府门外翻身下马,将马缰递给一名将士,手里拖着一匹狼,大步走近府内。
“蒙毅,蒙毅,快看我把那头恶狼猎回来了。”
少年还未成熟的沙哑嗓音响彻在上将军府上空。
后院一位模样周正的小少年,闻声收住剑式,快步穿过长廊一双炯而有神的眼睛锁定在那只还在滴血的狼头上。
“哥,你真把那匹狼杀了!”
少年蒙恬将那匹狼扔在地上,拍拍手上灰尘,眉梢飞扬。
“我说过的,要把这匹狼王猎回来给你做冬衣,自然要算数。”
“好小子,颇有几分你祖父的胆识。”说话的是一名中年男子。
“父亲。”
蒙恬忙双手置于身前,颔首恭敬辑礼。
蒙武踢了踢狼王坚硬的脑袋,上前大力拍拍长子肩膀。
“你祖父让你去议事厅。”
“是。”
少年再次辑礼,解下腰间匕首扔给弟弟,快步朝着议事厅而去。
庄严肃穆的议事厅内,已银丝显现的蒙骜端坐在主位,正气面容颇具威严。
少年恭敬执礼,“祖父,您找我?”
上将军蒙骜淡淡‘嗯’了一声,抬手示意长孙在左侧下首坐下。
少年提衣跪坐下去,扬首直视主位上的威严将军,静待老人家指示。
“孙儿,你想不想见见新秦王?”
面对这询问,少年有些茫然,不明白祖父这是何意。
蒙骜也不兜圈子,直接说出真实用意:“君王尚还年幼,依礼制不能亲政。可咱们那位新君王没有实权,甚是不开心,你与他年龄相仿,祖父想让你入宫陪着他。你武艺比你弟弟强上不少,伴在君王左右,也能护佑他安全。”
蒙恬倒是没有异议,可… …
“孙儿听闻,新秦王身边一直有两位剑客老师,是他从邯郸带回来的,他应是不需要孙儿陪伴左右… … ”
蒙骜扬手制止长孙。
“那两位先生终归和君王不是同龄,祖父与相邦已商议过,他也觉得内敛沉闷的新君王身边需要有一位同龄人做伴,明日你便进宫。”
“是。”
虽然不明白祖父与相邦的真正用意,但蒙恬还是郑重颔首应下,起身退出议政厅。
前院,蒙毅蹲在狼王尸体旁边啃果子,心里盘算什么样式的冬衣更好看。余光瞥见兄长身影自长廊拐角处走来,他忙举起手里的果子。
“快来,我给你留了两个。”
看到最爱的果子,蒙恬暂时放下心中疑虑,快步跑过去,接过那两颗红彤彤的果子,大口咬下一块。
兄弟俩,十分有默契同时蹲下,瞅着那眼睛始终未闭上的狼王。
“哥,祖父找你何事?”
“祖父让我入宫陪新君王。”
说着,蒙恬咽下嘴里果肉。
“甚?”
蒙毅惊的站起身,反应过来自己过于一惊一乍了,他复又蹲下。
“不是,为何呀?君王政务繁忙,应是不无聊,祖父为何还让你去陪他?”
“未及弱冠,新秦王还无法亲政,祖父说他很不开心,让我入宫陪他。”
蒙恬又咬了一口果肉,慢悠悠咀嚼着。换作是他,每天坐在王位上,看着众臣讨论国政,却无法表述自己的观点,应该也会很不开心吧。
蒙毅把果核扔到墙根下,眼含羡慕瞅着身旁兄长。
“哥,我也想和你一起入宫。”
第058章 初见比试
闻此话, 少年啃果子的动作顿住,无情打击:“你武艺差,性子跳脱, 不适合入宫。”
“蒙恬!”
蒙毅豁然起身, 情急之下对兄长直呼其名。
蒙恬‘噗嗤’笑出声来, 一口洁白牙齿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把另一颗果子塞给弟弟。
“行了, 我跟祖父说,让他准许你与我一起入宫。”
“谢谢哥。”
性子直率,没有任何心机的小少年顿时弯起眉眼, 开心啃了一口果子。
二十四根盘龙中柱一如既往支撑着巍峨肃穆的议政殿。
少年君王身着玄色冕服端坐在王位之上,右后侧是太后简兮。
听着儒雅中年男人在大殿上侃侃而谈, 少年君王依旧做不到坦然,那双狭长眼眸毫无波动望着远处厚重的殿门, 一双手用力蜷缩,直至骨节泛白。
吕不韦终于结束自己的政见,话锋一转:“早在前年, 赵国春平侯赵屹就已被册立为太子。大王, 臣以为可以借此次赵王求和的机会,提出让春平侯入秦为质。”
那面上淡笑刺痛嬴政双眼, 他凝视下方的吕不韦,久久不愿开口。在邯郸为质的那些年, 是他此生都无法抹去的痛苦,对于让赵屹入秦为质之事, 他并不想表态, 那与他儿时所愿背道而驰。
幼时,他心心念念有朝一日平定乱世, 让这天下不再有质子。然而此刻,他的臣子却在教他如何使用手段让别人成为质子。
吕不韦何其聪慧,透过那双眉眼轻易看透少年君王的心思。他莞尔一笑,双手交叠在身前。
“臣之意,一切皆为大秦。赵屹在赵国威望颇高,他若入秦为质,定能挫一挫赵国锐气。”
“相邦心中既有决断,寡人若有异议,相邦会听?”
嬴政眼神冰冷,面上是隐忍的倔强。
没料想到小君王在大殿上公然让自己没面子,吕不韦讪笑两声,转身面对下面众臣,直接下达命令,让使臣择日出发赵国。
少年君王攥紧身上冕服,没有吭声。
同样为摆设的简兮心疼看着儿子侧脸,亦是别无他法,她虽能名正言顺坐在后面,但实则同样毫无权利。一个赵国来的商户之女,没有母家庇护,更没有政治头脑,朝中各方势力又怎会真的让她接触那些核心权利。先王虽留有遗诏让她监国,但以华阳王太后为首的楚系势力又哪里会容忍她这个赵女有所作为。
简兮深知那些,为了保命,也为了保全儿子,她只能装傻,对那些暗中争斗与掣肘视而不见。
两个时辰后,众臣均都离去,大殿上只剩了母子二人与蒙骜。
嬴政狐疑:“上将军可是还有事?”
蒙骜上前两步,先是执礼,而后才开口:“臣有两个孙儿,长孙比大王大两岁,次孙与大王同龄,你们年龄相仿,臣与相邦曾商议过,想让他们兄弟入宫做大王身边的亲侍。”
对于这个提议,嬴政第一反应是吕不韦想借此在自己身边安排人。
他刚想婉拒,却听身后母亲道:“如此甚好,政儿平日性子沉闷,能有两个同龄孩子陪着他甚好。”
“母后?”
嬴政侧身,面色阴沉,十分不悦。
简兮没有理会他,淡笑提醒身旁宫正。
宫正会意,朗声道:“宣,蒙氏兄弟。”
空旷大殿声声回荡,蒙恬、蒙毅两兄弟很快出现在殿门口,兄弟二人尚还单薄的身体笔直挺拔,均是一身黑衣。
两人眺望着远处王位上端坐的少年君王,同时屏住呼吸。
蒙毅压低声音对身旁兄长道:“新君王面色阴郁冷厉,看起来不好相处,哥,我后悔了。”
“闭嘴!”
不动声色呵斥弟弟一声,蒙恬率先迈入大殿,直直走到祖父身边,对着上方君王,恭敬执礼。
“蒙恬,拜见大王。”
后面的蒙毅硬着头皮快步走到兄长身边,忙抬起双臂执礼。
“蒙毅,也拜见大王。”
见兄弟二人看起来并不像是有心机之人,嬴政面色这才缓和不少。
“平身。”
“谢大王。”
兄弟二人异口同声,十分有默契。
午后半遮半掩的微弱光线,洒在三位身姿颀长的少年身上,后面几个将士驾着銮舆,远远跟着。
少年君王右手端在身前,面无表情走在前面,三人各怀心事,谁也没有说话。
魂魄武庚略过宫墙殿脊,很快消失无踪,既然嬴政身边暂时有两个亲侍保护,他也不担心青天白日,那孩子在王宫里能有什么危险。
窝在牖楣下,正抱着一卷神话故事看的起劲的琉璃,余光瞥见幽幽飘过的魂魄,不由转头。
“为何没跟着嬴政?”
武庚把议政殿上的经过,简略叙述一遍,末了提醒:“人家好歹已是一国君王,你直呼其名不好吧!”
“我是他师父,我都没苛责他对我直呼其名,他敢跟我计较?”
琉璃懒散垂下眼皮,继续看膝头神话故事书。她是鲛族唯一继承者,对人族区区一个国家的君王直呼其名又如何,况且那还是她从小教到大的弟子,只要嬴政不计较,他人更没有妄言的资格。
魂魄讪讪摸摸鼻子,依靠在牖扇外,斜眼瞧着那卷鲛绡纱上的文字。
好奇问:“你为何如此喜欢凄美的神话故事?想要入列神族?”
脑中闪过思鸢对鲛族的评价,琉璃面上浮现不悦,挥袖收起膝头卷轴。
“你若实在无聊,不如就去轮回吧,时下诸侯纷争,说不准投胎到某个王室,还能有一番作为。”
武庚仰头眺望天边灰色云朵,想到当初跟随君父慌乱逃命的日子,他坚定摇头。
琉璃瞥了一眼他瘦削的下颌,想起另外一件事。
“樊尔近来似乎有心事,总是借口躲到宫外去,你能否帮我跟着他,观察他几日。嬴政身边暂时有人保护,你也无需时刻跟着他。”
“是。”
武庚也隐约有所察觉,樊尔平时虽然时常面无表情,不喜与人说笑,但眼睛还是明亮的,可这几日他却总是眼神黯然,莫名其妙沉思。
殿外候着的一众宫人,瞧见少年君王自远处走来,忙推开殿门。
嬴政略过众人,迈入殿内,径直向着内殿走去。
两名寺人快步跟进去,帮着君王脱换常服。
兄弟二人止步在外殿,一向性子沉稳的蒙恬恭敬伫立在一旁,目不斜视,强迫自己不要对秦王寝殿生出好奇心思。
然而,他的弟弟蒙毅却没有他那样的定力,早已控制不住自己悄悄打量这座殿宇了。
君王所居的是章台宫最大的殿宇,十六根中柱撑起上方殿脊。殿中分为内殿、外殿。
外殿正对着殿门的阶梯之上是威严的王位,下首分别设立十张案几。靠近内殿的东侧牖扇下有两个兵器架,一处摆放着一把纯金的弓,一处摆放着一把镶嵌玉珏的剑,两件兵器在光线下泛着寒光,一看就是上等好兵器。
蒙毅性子平时十分欢脱好动,又极是爱研究兵器,此刻看到那把锋利的青铜长剑,顿时被吸引了全部视线。
换好常服出来,嬴政一眼便看到那位与自己同龄的弟弟正目不转睛盯着安世剑。今日大殿积蓄的气闷,致使他大步走向兵器架,毫不犹豫抓起那把剑。
他眼神犀利看着蒙毅,眉梢挑起:“切磋一番如何?”
“好啊!”
蒙毅下意识脱口而出,待反应过来,他默默咽了咽口水,悄悄拉住身旁兄长的袖子,小声问:“我刚入宫,就与新君王切磋,是不是不妥当?”
“既明白不妥,你还直勾勾盯着他的剑!”
呵斥弟弟之后,蒙恬颔首恭敬执礼。
“幼弟武艺不精,恐会冒犯大王,还望大王三思。”
这毕恭毕敬的态度,让嬴政突然觉得很没意思,本以为可以借着切磋纾解心中郁闷,可谁知这名唤蒙恬的少年,小小年纪就与议政殿上那些老臣一样恪守尊卑有序,煞是古板无趣。
握剑的手逐渐收紧,他不甘心大步上前,冷眼直视面前少年。
“既然他武艺不精,那便由你与寡人比试。”
“我只是小小亲侍,不敢与大王动手。”
蒙恬脑袋垂的更低,祖父与父亲若是知道他初入宫就与君王比试剑术,定会一顿责罚。
少年君王不耐闭上眼睛,深呼吸之后,倏而睁开眼眸,与此同时,剑刃出鞘,已然架在对面人肩头。
“扭捏至此,哪里像是将门之后,寡人命令你遵从命令。”
“一切都是我的错,望大王不要为难我兄长,我与大王比试。”
蒙毅俯身执礼,声音高亢。
“不,你武艺不精,寡人不想与你比试。”嬴政毫无波澜的眼睛直视着剑下少年。
冰凉剑刃紧挨脖颈,泛着森然寒光,蒙恬咽下口水,硬着头皮应下。
“诺,蒙恬遵命。”
嬴政这才挪开剑,大步向殿外而去。
殿前空旷台基前,嬴政紧握长剑,面无表情淡漠看着对面少年,一字一顿命令:“拔剑。”
刚飘回君王寝殿的武庚看到这一幕,掉头又飘走了。
瞧见折返的魂魄神色匆匆,琉璃不由端正坐姿。
“发生了何事?可是樊尔… … ”
“那孩子和兄弟二人拔剑相向,打起来了。”
端坐的鲛人少女猛然起身,凝眉从牖楣上翻出去。想到两个月来,议政殿上种种,她不用问,也知道嬴政是因何控制不住自己,人压抑太久,迟早会爆发的。
一鲛一魂魄,大步向着章台宫正殿而去。
蒙恬不太了解这个新任君王的剑术,故而没敢使全力,只是一直做隔挡动作躲避,毕竟万一伤了君王,那可是弑君的大罪。
嬴政自然能感觉到他在一再退让,然而那样的躲闪更加让他心头不悦。议政殿上,众臣把他当做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也就罢了,可这个仅仅只比他大两岁的少年,有何资格假意应付。
“还手!寡人难道不配成为你的对手?”
言语间,他手腕翻转,剑刃冷光闪过,招式更加快准狠。
见少年君王是认真的,蒙恬这才明白过来他只是想发泄心中郁结,祖父那些话还犹在耳畔,他终于开始严肃应对这场比试。
偌大台基上,两位身姿修长的少年各自手持青铜剑,每一招每一式都精准避开对方要害,剑刃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琉璃看到那一幕,不由放缓脚步。看来那位少年亲侍也是懂分寸的,明白嬴政为何如此,每个招式,他都迎面接下,却又控制着自己的力道,分寸拿捏的十分准确。
“上将军这位长孙不错,看面相,日后定是位不错的将才。”
“恩人会看面相?”
“直觉。”
见嬴政看过来,琉璃大步走过去。
蒙毅余光瞥见一抹蓝衣,不由瞪圆眼睛,转头看看与兄长比试的君王,复又看看那容貌绝色的少女。心中困惑顿生,他没听说这位新君王有王后啊!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耳边传来噗通一声,少年君王略显沙哑的嗓音传来:“蒙恬,你输了。”
蒙毅忙上前搀扶起兄长,顺便在他耳边小声嘀咕:“那位该不是王后吧?”
这句话没有逃过琉璃的耳朵,不待蒙恬开口,她便朗声回答:“我不是王后,我是你们秦王的师父。”
“甚?”
兄弟二人同时惊呼出声。
蒙毅可是片晌,才憋出一句:“祖父说您已教导君王八年,我以为是位年长先生,可是您看起来还没我兄长大… … ”
那个‘您’字把琉璃逗笑,她下意识摸摸光滑面颊,面容粲然: “因为我驻颜有术呀。”
“可驻颜有术应是皮肤紧致,不是相貌稚气… … ”蒙毅话还没说完,手臂被身旁兄长狠拉了一下,他立时乖乖抿住嘴巴,不再言语。
蒙恬歉意笑笑,对少女恭敬辑礼:“抱歉,我弟弟心直口快,不会说话。”
“无碍。”琉璃摆摆手。
听到蒙毅的不解,嬴政心里也疑惑丛生。初见时,琉璃与樊尔便是年少模样,八年过去了,自己一直在长大,可他们却仍旧如初见那般,没有丝毫变化。想到母亲眼角横生的细纹,他才惊觉岁月没有在他们二人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察觉到少年君王沉默的注视,琉璃转身几步走过去,勾住他的肩头走到一边,避开众人。
“人家兄弟刚入宫,你就拔剑相向不好。你心里不畅快,大可以告诉为师,为师跟你比试,还可以顺便检查你剑术有没有进步。”
嬴政侧目睃了一眼肩头白皙纤细的手指,别扭道:“你以前从不会为师为师的自称,现在为何总是强调那两个字?”
那别扭语气,终于有了点少年模样。琉璃失笑戳戳他饱满额头,松开那单薄肩头。
“你以前也不会总叫我琉璃,至少那时还会礼貌喊我姐姐,怎么?现在成为秦王,觉得自己身份高贵,我们皆是下等人了?”
“不是… … ”
少年君王浓密长睫低垂,语气生硬:“不是的,母亲说我已贵为君王,不可再不顾礼数喊你们姐姐阿兄,应称你们为师父,亦或老师。然而每次那两个字明明到了嘴边,我却始终喊不出口… … ”
想到自己没有丝毫变化的容貌,琉璃理解他为何喊不出口。
“罢了,随你。”
“不过,下次想跟人比试,你就找樊尔,或者我。蒙氏兄弟刚入宫,你便逼着人家比试剑术,这事若是传到上将军耳中不好。”
“我明白了。”
少年君王艰难点头,唇角抿成一条线,握剑右手骨节收紧。
第059章 未来王后
余光无意间瞥见少年君王微凸泛白的指骨, 琉璃抓住他手腕,另一只手握住剑柄顶端。
“松手。”
嬴政愕然抬眸,不明白她这是何意。
一根根掰开少年手指, 琉璃拿走那把剑。
“一个合格的君王, 在外人面前应该喜怒不形于色, 你这般只会更让人觉得你幼稚孩子气。”
听到这话,少年君王还欲蜷缩的手指停滞, 而后慢慢展开,恢复松弛状态。
琉璃很满意,拍拍他的肩头, 转身示意随侍的宫正将剑放回殿内兵器架上。
一片落叶盘旋落到两人脚边,嬴政看向赵国方向, 逐渐褪去稚气的嗓音沉重响起:“你可还记得春平侯赵屹?”
不待身旁少女回应,他继而道:“今日议政殿上, 吕不韦提议让他来秦国为质。你知道的,我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愿望,让这世间不再有质子。可… … 我没有阻止吕不韦, 因为我知道他说的对, 赵屹入秦为质对秦国有利。”
悠长一声叹息之后,琉璃听见少年君王婉转低沉的懊恼, “幼时我最厌恶那些提出以王室子孙为质的君王,而今的我似乎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
“其实, 就算你阻止,吕不韦仍然会继续自己的计划。”琉璃没有安慰他, 而是提醒:“你现在要做的是加倍努力, 实现心中真正所愿,而不是发泄之后感慨伤感。”
少年君王侧目凝望身旁少女无可挑剔的面容, 眼神翻涌的情绪褪去,郑重点头。
杵在后方的兄弟俩,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师徒二人挺直的背影。
少女散于脊背的微卷发丝被风卷起,轻轻略过少年君王的脊背。
蒙毅附到兄长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哥,有没有一种可能,她不是君王之师,而是新秦王一直养在身边的未来王后。他们两个看起来明明年龄相近,怎么可能是师徒,我认为是那些不知情的误会了,才会认为他们是师徒。”
蒙恬斜睨他一眼,低声警告:“闭嘴,不可妄言君王。”
对上兄长严厉眼神,小少年顿时低眉顺眼:“我错了… … ”
兄弟二人的低语悉数落入琉璃耳中,她微微侧头睨了一眼蒙毅,心头闪过不悦。那个人族小子,小心思真是过于丰富,养在身边的未来王后?真是荒谬可笑的猜想。
远远瞧见少女犀利眼神,蒙毅呼吸一滞,下意识紧闭嘴巴,把新的猜想咽回肚子里。
转眼间,已至冬至。
少年君王渐渐习惯日常憋屈,面对每日吕不韦谴人送来的奏章,他不再心生怨怼、郁郁寡欢,而是愈发懂得隐忍克制。
琉璃很欣慰他的改变。
负责跟踪樊尔的魂魄武庚,被发现了几次,一直毫无进展。就在他认为自己多虑,打算放弃之时,终于发现蛛丝马迹。
一场风雪之后,寒冷天气迎来晴朗。
太后銮舆在一个午后来到章台宫。
与儿子闲聊半个时辰,简兮借口怀念先王,想在章台宫走走。
在殿脊上沐浴阳光的武庚余光瞧见身着华服的太后,本没过多在意,可第二眼却发现她是朝着樊尔所居偏殿而去的。
作为一只存在千年的魂魄,他立时警觉起来,足尖轻点,飘下殿脊,悄无声息尾随其后。
路过三座殿宇,穿过曲折游廊,前方美艳妇人,扬手示意身后宫人不必再跟随。
“本宫想一个人散散心。”
“诺。”四名宫人止住步子。
武庚略过几人,狐疑跟上去。
空旷殿内,眉目如画的鲛人少年在毯子上盘膝而坐,精致柳叶眼微阖,置于膝头的双手萦绕着两团灵力,一旁燎炉里的炭火偶尔发出噼啪声响。
平日闲暇时,樊尔也未懈怠对术法的修炼。他将来注定是鲛族下一任将军,纵使鲛族万年太平,他也不可懒惰,任由自己成为一个难以服众的废物。
紧闭殿门被叩响,武庚发现太后真的是来找樊尔的,他脸色一变,快速掠上殿脊。
殿内樊尔缓缓睁开眼睛,收起周身灵力。门缝处有浓烈熏香飘来,将将扬起的唇角很快耷拉下去。他第一反应是琉璃,但在嗅到那人工香气时,失望霎时满意心头。
叩门声再次响起,他不悦起身,脚步沉重走过去,打开殿门,冷眼看着外面妆容精致的妇人。
简兮柔和轻笑:“不请我入内?”
“太后有话,在这里说便是。”
殿门宽阔,樊尔故意只打开一侧,用身体挡住入口,拒绝的意味很明显。他虽不曾经历过那些,但对方真正意图,他不是不知。
面上笑容僵了僵,简兮幽幽叹息:“樊尔,你变了。”
“我还是当初的我,变的是你,太后。”
‘太后’那两个字,樊尔咬的极其重。
殿脊上偷听的武庚满头雾水,完全没听懂两人话里的意思。
简兮妩媚浅笑,指腹轻轻划过那青筋微凸的手背,语气婉转缠绵:“你与琉璃既然不是一对有情人,为何我不可?”
樊尔身子一僵,迅速缩回手,冷漠告诫:“太后,请你注意自己的身份,也请你尊重先王,尊重现任秦王。”
这大义凛然之言逗笑了浓妆艳抹的太后,只见她用袖子遮住红艳嘴唇,呵呵嗤笑出声,直笑到那双眼睛里满溢水汽。
指尖用力抹去眼角湿润,简兮仰头直视殿内身材挺拔的樊尔。
“先王都不曾尊重过我,为何你们人人都要求我尊重他?当初我日夜期待与他重逢,可他呢!回到秦国便另娶了她人,在邯郸忍受苦难为他养育孩子的我又算什么?我想过的,只要他肯休了那个范杞,我便原谅他,可他却始终不忍心伤害那个女人。你看,他不忍心伤害别人,却忍心伤害我。”
“我试图原谅过他许多次,后来我都已经不在乎他有一位侧夫人了。可他呢?政儿亲口告诉他范杞的阴谋,他却只是下令幽禁那个女人,我们母子在他心里究竟算什么!”
望着简兮似疯似癫的模样,樊尔哑然良久,才艰难吐出一句:“无论如何,先王终归是把王位给了你的儿子。”
“那又如何!”
简兮无力依靠在殿门上,眼神转为狠戾:“那是因为政儿是他的嫡长子,依照嫡长子继承制,他不得不册立政儿为太子。况且范杞有谋害嫡长子的罪名,他哪里敢把王位给次子。”
“太后,你病了。”
“我没病。”
简兮站直身子,一把抓住樊尔垂在身侧的手,笑容凄凉却妩媚。
“他活着的时候,我为他守身如玉,已是对他最大的尊重。男人可以娶了又娶,为何女人不可再觅良人?”
“你疯了!”
樊尔嫌弃甩开她的手,退后一步,将殿门用力关上。严肃冷冽之声穿透殿门,传到外面妇人耳中。
“你是一国太后,怎可说出这种话!还望太后不要做出有失体统之事,让大秦王室蒙羞。我今日也明确态度,就算你想再觅良人,也不要试图找我,因为我觉得… … 很恶心。”
他故意把话说重,就是想让殿外人清醒一点。他真的觉得简兮病了,以前在邯郸那般艰苦,她都恪守妇人本分,性格也比现在开朗。似乎是从嬴政掉入冰湖那次,她性子便越发阴沉,甚少会在笑,直至今日的疯癫逾距。
这大半年来,简兮时常有意无意暗示,他每次都尽量躲避,甚至试图劝琉璃离开秦国。
本以为躲着,对方便会明白过来,不再纠缠,谁成想今日竟… …
想到方才的一切,洁癖的他眉心深蹙,用袖子使劲擦着手背,心里烦躁瞬间滋生。
殿外沉寂许久,才响起远去的脚步声。
樊尔闭上眼睛,用力吐出一口气,冷声对殿脊上的魂魄道:“出来吧。”
偷听被发现,而且还是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武庚尴尬落入殿内,讪笑两声,一时难以开口。
转身走到青铜鉴前,樊尔反复洗了几遍手,才低声嘱咐:“此事,不要告诉少主,我知道是她让你跟踪我的。”
“为何?”武庚不解,若是恩人知道,定会帮他的。
樊尔擦净手,换掉沾了熏香气的外衫扔进燎炉里。
“少主尚年幼,不懂那些,不要扰她心烦。”
这平静语气,让武庚怀疑方才那个气急败坏擦手背的人不是他。
等不到应答,鲛人少年倏然转眸看向那飘忽不定的魂魄,面无表情问:“不答应?”
这阴冷语气,让武庚怀疑他是不是被太后的疯癫传染了。
“答应,我答应你。只是,她若再纠缠,你以后要如何应对?”
“应该不会了,我话说的那么难听。”
之前,樊尔顾及她太后的脸面,始终隐忍着没有发作,这次挑明之后,他觉得对方应是不会再纠缠。
他猜的没错,简兮确实不会再纠缠。
大步离开樊尔所居殿宇,那身着华服的太后,眼神逐渐平静下来,那句‘太后你病了’始终萦绕在她心头散不去。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病,她只知道自己不会再去自取其辱,天下男儿多得是,她若想要,大有人愿意。
魂魄武庚回到原先殿脊上,继续聆听殿中读书声,琉璃偶尔指正之言传来。
想到樊尔的叮嘱,他不免唉声长叹。
听到上方传来的叹息,琉璃没有理会,那魂魄时常莫名其妙叹息,她都习惯了。
少年热血,一旦认定,便会很快接纳对方,嬴政与蒙恬、蒙毅两兄弟也不例外。
在反复确认兄弟二人不是吕不韦安插的眼线后,嬴政心里的防备彻底放下,他喜欢性格直率的他们,喜欢与他们偶尔切磋剑术,和没有心机的少年人相处,可以让他暂时身心放松。
这日,自议政殿出来,少年君王一如既往步行回去。想到殿上那些激烈的辩论,他猛然转身,问身后人:“蒙恬,你可有去过军营?”
蒙恬止步,回答:“自是去过。”
“那,你能否带我去军营看看?”
“大王为何突然想去军营?”
“因为,我儿时曾想过做一名征战沙场的将军。”
少年君王深邃淡漠眼眸中浮现一抹柔和。
蒙恬有些为难,他作为上将军嫡孙,自然可以去城郊军营,可君王贵为一国之主,他一时无法抉择。
沉吟片刻,他才踌躇着开口:“此事,不如今晚我回去请示祖父再做决断,我怕贸然带大王出宫,恐有不妥。”
闻此话,少年君王缓和面色陡然转为阴沉,转身就走,线条坚毅的下颌骨紧绷着。
蒙恬快步跟上去,试图解释:“大王,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 … ”
“我明白你的为难。”嬴政打断他,脚步不停:“寡人身份特殊,你过于谨慎很正常。”
他不是气蒙恬,他只是气作为一国君王,无实权也就罢了,为何连出宫的自由也需要先请示一个臣子。越想心里越气闷,脚下步子不由加快几分。
“好,我答应你,带你去军营。”
听到这话,少年君王停下步子,眼神明亮看向身后人。
蒙恬握紧腰间长剑,表情讪讪:“只是要委屈大王与我们一样穿军服了。”
“没问题。”
嬴政眉眼弯起,在偌大的章台宫奔跑起来,直直朝着琉璃所居殿宇而去。
正裹着狐裘烤火的琉璃隐约听到有脚步声逼近,警觉起身,将牖扇掀开一条缝,见是熟悉之人,她眉头一皱,走到殿门口。
“你这孩子,作为君王,要有君王的仪态。”
“我不是孩子了。”
嬴政不悦嘟囔一句,几步跳上阼阶,拉住她的袖子,“你想不想去军营?蒙恬答应带我去军营看看,你与我们一起吧,还有樊尔… … 阿兄。”
琉璃本想拒绝,但见少年眼眸星光璨璨,只好话锋一转道:“你去问问樊尔可愿?”
“好。”
嬴政脚下步子一转,穿过长廊,去寻樊尔。
五人身着秦军军服,一路策马向城郊军营而去。
来到秦国第六年,主仆俩早已学会骑马。
五匹马儿的鬃毛如同漫野芦苇随风摇摆,原本怕冷的琉璃,在这一路颠簸中,倒未觉得寒冷。
孤鹰自空中掠过,发出一声长鸣。
驻扎在雪山下的军营越来越近,蒙恬挥手大喊一声,少年变声期独有的沙哑嗓音久久在旷野回荡。
守在入口的两个小将士认出他,兴奋挥手回应。
看到这一幕,嬴政艳羡看了蒙恬一眼。作为没有实权的君王,他更希望能如蒙氏兄弟这般恣意洒脱,不受束缚。
待抵达军营入口,五人前后勒紧缰绳,致使身下马儿停下。
蒙恬率先翻身下马,其次是嬴政、琉璃,樊尔在蒙毅之后下马。
“你们兄弟二人今日过来送新兵?”守在入口的其中一名将士说着看向嬴政他们。
蒙恬勾住那人脖颈,把他拖到一边,低声解释:“我的朋友,想来军营看看,你帮我保密,回头我寻把好剑送给你。”
“这可不行,军营重地,怎可让外人随意进入。”将士对于好剑不为所动。
“他们不是普通人… … ”
蒙恬话说一半,欲言又止很为难,希望那将士能听出其中深意。
好在那将士不傻,很快从他眼神中看出端倪,他压低声音问:“城中贵族?”
蒙恬含糊点头,并且保证:“我祖父若是知晓,后果我自己承担,不会连累你们。”
“可… … ”那将士看向军营内,“你父亲今日在军中。”
他话音未落,蒙武的大嗓门从不远处传来:“你们两个来军营做甚?”
第060章 军营比试
兄弟俩倒吸一口呼啸的北风, 默契转头。异口同声:“父亲… … ”
蒙武走近才发现那匹白马旁边故意侧着身子的是小君王,他本能抬手想要行礼,但下一瞬反应过来此时不合适, 只好硬生生忍了回去。
暗暗瞪了两个儿子一眼, 他脚下步子一转, 走到少年君王身边。
听到脚步声,嬴政转身面对他, 率先开口:“此事是寡人执意而为,还望蒙卿不要怪责他们。”未免那两位小将士听到,他声线压得很低。
“是。”
蒙武颔首, “此事,臣只当没看到, 大王随意。”
少年君王不动声色松了一口气,面无表情颔首。
见父亲没有怪责, 蒙恬与蒙毅对望一眼,狂跳的心逐渐回归正常频率。
琉璃心疼看了嬴政一眼,果然还是少年心性, 整个国家都是他的, 君王想要巡视自己的军营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可没有实权的他却在担心自己的举动是否不妥。
察觉到身侧视线, 少年君王转头,不明白身旁人为何眼露心疼。他唇角扬起, 莞尔而笑,那双原本清冷的丹凤眼微微弯起, 似是也会笑一般。
蒙武怕几人会有所拘束, 嘱咐几句便回了帐子。
没了父亲的威慑,兄弟二人自在许多。
进入军营后, 一群性子还不沉稳的年轻小将士,无暇关注琉璃的容貌以及嬴政的气质,全被身高过于凸出的樊尔吸引了目光。
十几个人纷纷仰着脑袋,开始七嘴八舌。
“你多大?可有及冠?”
“你脸这般秀气,怎会长得如此之高?”
“你平时都吃什么?”
“是不是吃肉食较多,才会长得如此之高?”
“对对对,我母亲说过,吃肉长得高。”
“你平时吃哪些肉食?”
“… … … ”
“… … … ”
樊尔无奈扫视一圈周围好奇将士们,艰难扯动嘴角,一本正经回答:“天生的。”男鲛天生身材高大,这话确实不假。纵使他现在是普通人族外貌,身高也足有八尺七寸。
人群中顿时发出感慨与羡慕。
“你父母是不是也很高大?”
“你有兴趣参军吗?”
“对了,你年岁几何?可有到参军年龄?”
“你这体格,上了战场绝对能以一敌百。”
“对呀,对呀,你这身高腿长,上了战场绝对能行。”
听到‘以一敌百’,琉璃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樊尔若上了战场的确能以一敌百,兴许还不止。不过,鲛族历练者不可参与人族战事,纵使他每日在王宫无所事事,也无法协助秦军对战他国。
“… … … ”
“… … … ”
又是一阵七嘴八舌后,蒙毅实在听不下去了,挤进去,推开众人,小大人般挥挥手示意大家散了。
众人打趣他一番,这才不情不愿散了。
被挤到外围的少年君王直愣愣凝视樊尔,嘴巴用力抿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眉头皱起又舒展,他呢喃出声,问身旁一身男装的琉璃,“吃肉食真的可以长那么高?”
乍一听到这声询问,琉璃不由失笑,歪头瞅着少年清秀眉眼。其实他并不矮,只是身为鲛人的樊尔实在太高。
嬴政后退一步,凝眉不悦:“你这是在笑话我?”
“没有。”
琉璃收起笑容:“樊尔说了,他长得高是天生的。至于吃肉能否长高,我也不清楚,不过你可以多吃鱼,樊尔小时候最爱吃鱼。”
少年君王默默在心里记下这番话,为了能有樊尔那般高,他暗自决定不仅鱼要多吃,肉也要多吃。
没了众人围观,樊尔习惯性走到琉璃身后一步之遥的位置,单手握住赤星剑柄。
兄弟二人领着少年君王参观军营,一路上,蒙毅嘴就没停过,每经过一处,他都要介绍一番。
嬴政安静听着,什么也没说,他喜欢听蒙毅的聒噪。对于曾经没有童年的他来说,那个与他同龄的少年,所拥有的开朗和直率,都是他曾渴望,却无法得到的。
经过演武场,将士们手持长戟,整齐划一,志气高昂。
听着那响彻天际的呐喊声,少年君王止住步子,目光灼然注视着数百名将士井然有序的击出手中长戟,又迅速收回。
嬴政握着剑柄左手收紧,这一幕似乎曾在儿时梦中出现过。
蒙毅走出十几步,发现另外四人没有跟上来,转身折返,继而声情并茂解说起来。
“他们可是曾上过八次战场的秦卒… … ”
长戟刺入沙土中,下一瞬风沙扬起,呼啸北风掠过,朝着五人迎面而来。
另外四人反应很快,同时转过身去。
还在废话连篇的蒙毅吃了一口沙土,呛得咳嗽不止。干呕几下,用袖子擦了擦脸,他气恼大吼:“你们是故意而为吧!”
然而那些人无一人搭理他。
“行了,少说点。”
蒙恬用自己的袖子帮他擦干净脸。
琉璃发现这蒙家弟弟有时挺可爱的,嬴政枯燥乏味的君王日常里能有他做伴,也挺好。
不知不觉间,太阳落在山头,失了原本温度。
樊尔算了一下时辰,出声提醒:“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听到这话,蒙恬握着腰间青铜剑,终于鼓起勇气走到琉璃面前。
“大王剑术均是你所授,我次次输给他,不知你可否亲自与我比试一次?”平时在宫里,他要时刻伴随君王左右,没有机会,这次他不想错过。
嬴政惊讶侧目,他以为蒙恬每次都是故意谦让,没想到竟是真的输给他。
少年人目光如炬,极是明亮,琉璃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有些于心不忍,可这风沙漫天的寒冷天气,她实在不想伸出手。
思忖须臾,她把樊尔推上前,“我与他师出同门,学的剑术一样,不如你与他比试。”
蒙恬眼神瞬时黯然:“你这是看不起我,才不愿亲自与我比试吗?”
琉璃被这话噎了一下,这人与蒙毅不愧是兄弟俩,小心思颇多,都爱脑补胡思乱想。
少年人脸面薄,她只好勉强点头。
见她答应,蒙恬笑容粲然,露出一口洁白牙齿。
空旷偌大的校场,风沙吹动众人衣袂翻飞。
琉璃活动几下手腕,将剑鞘扔给一旁樊尔,忆影剑在斜阳下闪着寒光。
蒙恬表情肃然,抽出腰间长剑。
迎着呼啸风声,两人同时出剑。
为了少吃点沙土,琉璃速战速决,十招之内结束比试。
蒙恬斜眼瞅肩头剑刃,“虽然知道会输,但没想到会输的如此之快。”
见此场景,几个看热闹的小将士,笑闹着凑上前。
樊尔见此跨出一步挡在琉璃与嬴政身前。
几人看到他严峻面容,没好再往前挤,不过仍旧不死心,个个都伸长脑袋。
“能打败我们小蒙恬的,你可是第一个。”
“你这看起来白白嫩嫩,柔弱的跟个女子似的,剑术竟如此厉害… … ”
“你多大?可有到参军年龄?”
“他这稚气模样,不用多问,也知道没到年龄。”
“小兄弟,等你年龄到了,可一定要加入我们… … ”
“… … … ”
“… … … ”
琉璃被他们聒噪地询问吵得脑子疼,她歪头瞅着蒙恬,示意他解决。
蒙恬歉意讪笑,忙上前推搡着众人。大声制止:“作为大秦男儿,要时刻谨记军中纪律,怎可这般吵闹!行了,都散了!”
几人嬉笑着打趣他几句,才散去。
远处帐子里,蒙武目光自琉璃与樊尔身上扫过,当年小君王初回咸阳之时,他便听闻他身边一直有两位剑客师父。先前他一直以为那两位楚国剑客是年近三十的成年人,今日一见,他没想到那二人竟如此年轻,模样看起来并未比君王大多少。
鲛人感官十分灵敏,琉璃与樊尔隐约察觉到远处打量的视线,默契转头,眼神犀利回望。
蒙武心头一凛,但并未心虚躲闪,而是浅笑颔首。
主仆俩眼中冷冽淡去,收回视线。
夕阳浸染半边天空,五人纵马狂奔,向着咸阳王宫而去。
当日夜里,蒙武便将白日军营里所发生之事全数告诉父亲。
“那俩小子贸然带大王出宫,实属不妥。”
“妥,怎会不妥。”
蒙骜笑声爽朗:“大王平时本就沉闷,他若对军营有兴趣,就随他去。”
蒙武有些担忧:“可… … ”
“你我就当不知此事。”蒙骜打断他:“他因无法掌权,日日寡欢,能有事情转移注意力也好。”
“父亲,我明白了。”
蒙武恭敬执礼,转身退出去。
又是一个晴朗日,干裂风声呼啸掠过宫墙,一路向着东北方向而去。
棫阳宫正殿,四鼎燎炉同时燃烧。
纵使贵为太后,简兮仍旧居住在昔日宫殿里,没有搬离。然而,她并不是嬴政以为的那般,是因怀念先王,她只是习惯此处,懒得挪动而已。
牖楣前案几上茶水翻滚,散发着袅袅热气,蒸腾而上,但又很快被风吹散。
这时,一名寺人低垂着,快步走进殿内,低声禀报:“太后,相邦来了。”
简兮眼皮都未抬一下,直起身子,将对面空置的耳杯斟满。
“宣他入殿。”
“诺。”
寺人迈着碎步转身出去。
不多时,双手交叠在身前的吕不韦步入殿内,那张儒雅的脸上已然显露细纹。
“臣,见过太后。”
“起来吧!”
简兮嫣然浅笑,示意宫人都退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相邦请坐。”
吕不韦看着她对面的位置,迟疑不定,此刻殿中虽无第三人,可礼数还是不可不顾的。
“你怕什么?”简兮语气幽幽,眼神蕴含一丝极淡的风情。
隐在广袖里的手握了握,吕不韦坦然一笑,恭敬在案几对面坐下,低垂眼睑瞅着面前茶水。
凝视片刻对面的儒雅男人,简兮呵呵轻笑。
“喝吧,没毒,我与政儿还要指望你这个相邦呢!”
“太后说笑了。”
吕不韦面上闪过尴尬,双手拿起耳杯,呷了一口。
“不知太后宣臣入宫有何事?”
柔软指腹轻轻摩挲着耳杯边沿,身着华服的太后,单掌托腮,眼神直白盯着对面男人的脸,并未回答他的询问。
空气里漂浮着尴尬气氛,吕不韦转头看向牖外,没有主动开口打破沉默。
见他这副模样,简兮手指顿住,轻笑出声。
“你可还记得你我初次见面?”
吕不韦愕然看她,摸不清她此时提旧事作甚,心里莫名有些忐忑。
“那时我十七岁,父亲听说你很有经商头脑,执意要将我嫁于你为妾。我听说你是个三十出头的老男人,正值芳龄的我哪里肯愿意,跟父亲闹了几回,可终究还是没有逃过嫁给你的命运。”
“入吕府后,你对我很好,吃穿用度,金银首饰毫不吝啬。纵使那般,起初我还是很讨厌你。后来,时日久了,我发现你人还不错,至少从不会强人所难,于是我决定接受你,以一个妾的身份,就那么安稳度过余生也不是不可。”
“可你呢,为了攀附权势,竟将我送给嬴异人。送人也罢,至少他比你年轻,对我也很专一,不会像你那般妻妾成群。我从未奢望他能有朝一日真的成为一国之主,我喜欢他的痴情与温柔,可你为何要将他带回秦国?为何要劝他娶了范杞?政儿差点命丧那女人之手,他都舍不得重罚,你说他是不是喜欢那个女人多一点?”
吕不韦眼神复杂看着几近癫狂的女子,一时哑口无言。在他的筹谋中,女人并不重要,权势才是他心心念念的,他最终只要得到自己想要的,那就够了。
当初费尽心思回到秦国,他怎么可能会因为一个范杞,而不顾自己的计划,作为要成为王的人,多娶一个女子又何妨。只是他没想到简兮会对此有执念,当初迎她进门时,自己已是妻妾成群,他以为她不会在意与别人同侍一夫的。
再次呷了一口茶,吕不韦浅笑宽慰:“先王已逝,太后又何必耿耿于怀。您现在贵为一国太后,只管在后宫享福便是。侧夫人早已不在,太后是时候该放下了。”
简兮唇角浮现病态之笑,衣物窸窣间,她倾身过去握住那只满是老茧的手。
“先王已逝,不如我们重修旧好可好?”
手指一僵,吕不韦迅速收回手,他筹谋多年,绝不可在此刻因贪图女.色而栽跟头,他不允许自己行差踏错半步。
“太后说笑了,为人臣子,吕某要做的,是好好辅佐大王。”
“辅佐大王?”简兮嗤笑:“吕不韦,你大权在握,那是辅佐吗?”
吕不韦脸色沉了几分,但也没好直接发作,左手大拇指用力掐着右手掌心,直到手心传来痛处,他才极力忍住自己。皮笑肉不笑道:“自然是辅佐,吕某此举只是遵循先王遗诏。大王还年幼,待他及冠,我自会还政于他,太后尽管放心便是。”
“你不肯与我再续旧情,我怎能放心!”
简兮浅笑嫣然,眼神却冰冷无比,没有丝毫感情。
一口饮尽耳杯中的茶水,吕不韦长舒一口气,表情缓和下来。
“太后若觉这棫阳宫过于冷清,改日我送些人来给太后解闷。”
“好啊,我等着相邦好消息。”
吕不韦没想到简兮会答应,那提议只不过是他随口应付的。
“怎么?相邦后悔了?”简兮挑眉。
“怎会,能为太后效劳,是吕某的荣幸。”
吕不韦从容浅笑,表情无懈可击。
昔日旧人早已没有任何旧情,两人心里都很清楚。
简兮想找个人发疯,可吕不韦不愿意陪她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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