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当众刺杀
武庚紧随其后抵达宫门口, 恰巧看到那对双生子从宫门的高墙坠落,当场毙命。看着那不断蔓延开来的血迹,他很平静, 在他看来作为一个合格的君王, 就应该做到凡事以绝后患, 当年父亲若是能以绝后患,兴许大商不会灭亡, 他也不会成为亡国之子。
宫门口的守卫,个个面无表情,仿似坠落在他们面前的只不过是两片极轻的雪花。作为大秦最忠心的将士, 他们自然不会在乎叛臣之子的死,凡是能危及国之根本的存在, 都不该存在。
如絮雪片轻轻落在那失了血色的面颊上,显得那两名孩子面色更加苍白。
武庚不忍再看, 身形晃动飘回王宫。
巍峨殿宇内,君王面色死寂,薄唇紧抿始终不发一言。
琉璃捏住他的手腕, 掌心不断有人族肉眼看不到的灵力溢出, 顺着长臂蔓延至君王全身。
缓缓飘近,武庚轻声道:“那两个孩子从高处坠落, 当场死亡。”
闻此话,琉璃输送灵力的动作一顿, 抬眸看向嬴政失神的双目。又输送一些灵力,她松开他的手腕, 起身走出大殿。
武庚身形晃动跟了出去。
听到远去脚步声, 嬴政恍惚抬头。不知为何,琉璃刚离开, 他心里平复的怒火,似乎又燃了起来。
行至无人处,琉璃轻声嗟叹:“他脉搏紊乱,虚虚实实,极其不稳定。虽然我不懂医术,可也明白那是急火攻心所致,太后地所作所为对他打击太大了。当年那般温婉慈祥的妇人为何会变成这幅样子,你们人族母亲对孩子的疼爱为何是会变的?武庚,你生前可有孩子?”
武庚诚实摇头:“没来得及,我父亲当年为我订过一门婚事,我不喜欢,一直拖着不愿意娶,后来叛军来袭… … 再然后,我就变成了这幅鬼样子。”
琉璃惊讶:“如此说来,你们王室已没有子孙后代了。”
“也不能算是没有后代,当年王室旁支有子孙存活,为了延续下去,他们都改了姓氏。时局更迭,也不知那些旁支而今过的如何。”
十七年来,武庚偶尔也会找些史册来看,他记得有篇记载过殷商王室有一族旁支存活,为了安稳活着,他们迫不得已改了姓氏。
琉璃瞧见魂魄眼尾的忧伤,似乎明白他为何不愿轮回转生了。
嗟叹声再次溢出唇齿,她仰头看着越来越大争先恐后飘落的雪花。
太后简兮得知孩子的死讯,悲恸到昏厥过去,被宫人们掐了几次人中才醒过来,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夺门而出,抽走其中一名将士的长剑,赤着脚披头散发奔跑在雍城王宫之中,后面跟着一群宫人与卫戍军。
虽然君王下令让太后禁足寝殿,可太后毕竟是君王之母,那些卫戍军并不敢真的对太后兵戈相向。
眼看着太后是要冲向君王寝殿,卫戍军将领几个跨步,挡在太后面前。
“太后,前方是大王寝殿,您不可以再靠近了。”
“让开,本宫是大王的母后。”
“只要太后愿意放下剑,属下便不做阻拦。”
卫戍军将领身子笔直挡在太后面前,没有要退让的意思。其他将士相互对视几眼,最后均都上前,站在将领身侧。
“本宫是大秦的太后,尔等胆敢阻拦,莫不是不想活了。”
“卫戍军服从的是大秦君王,不是太后。”
听到对方这话,简兮手中长剑猛然击出,直刺将领胸口。
所有人都不敢置信看向那没入血肉的剑刃,后面赶上来的寺人宫女顿时脸色煞白,慌乱后退,全都唯唯诺诺瑟缩着身体。
简兮用力抽出长剑,冷声呵斥:“都让开!”
“你们让开,放太后上来。”
六十六层石阶之上,传来一道深沉冷冽之声,所有人都抬头仰视。立于台基上的年轻君王,一身玄色刺绣长袍,双袖上火红的玄鸟图腾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瞬便会腾空而起。
众卫戍军纷纷退开,让出一条道路。
简兮双目盛满仇恨,脚步沉重踏上石阶,新的积雪留下一串脏污脚印。
母子俩终于相对而立。
简兮问:“为何?本宫说过可以放弃太后身份,大王为何不放过他们?”
缭绕白雾自唇齿溢出,嬴政叹息声沉重,“是母后早上的那些话害死了他们。”
其实,他起初没打算杀两个孩子,他本意是打算用他们威胁长信侯作证把吕不韦牵扯其中。是那些句句诛心的话让他改变了主意,母亲一心认为他能成为秦王,全是因着是她生的,那两个孩子如果能存活,日后必定是大麻烦,说不好母亲会唆使那对双生子如假寺人一样谋反。
所以,那对双生子必须死,早早殒命也好,枉顾伦理而生的孩子,纵使长大,也会日日活在人们口舌之下,与其被世人议论,还不如重新开始。
泪水不受控制涌出眼眶,简兮怒视着对面的年轻君王,咬牙质问:“本宫那些话有错吗?你而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本宫的功劳!”
嬴政双掌骤然蜷起,剑眉轻微皱了两下,胸膛起伏不定。
闭目平复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尽量语气平静道:“寡人感念母后的生育之恩,遂一直隐忍,可您不该仗着寡人的忍让一再挑衅。”
因为两个幼子的死,简兮早已失去理智,也成功被那些话再次激怒,她举起手中长剑,便朝着君王胸口刺去。
听到动静赶来的琉璃,恰巧看到这一幕,她顾不得其他,闪身过去,伸手去抓那锋利剑刃。
紧跟其后的樊尔又哪里会眼睁睁看着她用手夺剑,于是毫不犹豫抢在前面,用力握住那把剑。
剑尖在嬴政胸口一寸的地方停下,他怔愣须臾,转头看去,神情严峻的樊尔单手握剑,鲜血顺着指缝滑落,砸在积雪中,极致的红,纯净的白,交汇成刺目的颜色。
“樊尔!”
琉璃和不远处的星知同时惊呼一声。
樊尔手掌使力,夺下那柄剑扔给冲上来的将士,淡漠扫了一眼踉跄后退的简兮,回头看向琉璃的眼神已然转为温柔之色。
“无需担心,我无碍。”
“你傻不傻… … ”
琉璃从身上摸索出一块细布,小心捧起他的手,仔细帮他擦拭血迹。其实鲛人受伤可以施法愈合,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着实不好操作。
星知这时匆匆赶过来,一把推开琉璃,眼含泪水托着樊尔手背,心疼问:“疼不疼?”
“不疼。”樊尔想缩回手,不料却被握的更加紧。
星知指尖微动,打算捻诀施法,子霄见状忙用力咳了一声,她这才反应过来大庭广众之下使用灵力不妥,虽然那些人族肉眼看不到灵力,可肉眼能看到伤口愈合的速度。没有犹豫,她拽着樊尔转身便走,完全不顾其他人的眼光。
琉璃刚想跟上去,却听到了星知的灵力传音:“我来照顾樊尔,你莫要跟过来。”迟疑须臾,她默默收回迈出去的脚步。
嬴政面如死灰冷漠望着母亲,无力道:“送太后回寝宫,没有寡人命令,任何人不得放她出来,违者斩。”
“诺!”
一众卫戍军异口同声,声音洪亮。
被高大将士钳制住的简兮,拼尽全力挣扎,却撼动不了丝毫。
琉璃遥送狼狈至极的简兮被带走,走到嬴政身旁,踮起脚尖,轻拍几下他的肩头。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安慰,这种事情,似乎说什么都不对。
嬴政侧转头,一眼看透她的心思,他主动开口:“寡人无碍,你不必在这陪着,去看樊尔吧。”
明白他想一个人待着,琉璃再次拍拍他的肩头,才离开。
那对双生子身死宫门口之事,很快传到文武诸臣耳中,众臣赶到王宫,恰巧看到太后被卫戍军强行押走,而君王面前的雪地上一片血红。
众臣皆惊呼着‘大王’涌上去,老宗正头一回忘记顾及礼仪制度,抓住君王双臂,上下打量,慌张问:“大王可是受伤了”
嬴政勉强扯动嘴角,“不是寡人,是樊尔先生为救寡人被伤了手。”
老宗正明显松了一口气,但老人家极其重视王室脸面,还是主动关心道:“樊尔先生伤的重否?”
“并未伤重。”说着,嬴政话锋一转:“诸卿冒雪前来是?”
阳泉君突然道:“我等听说大王盛怒处死了那两个孩子,是以担忧大王安危,没成想太后真的想要伤及大王性命。大王,刺杀君王乃是死罪,还望大王莫要顾及母子之情,秉公处理。”
话未说完他便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众臣见此,也都纷纷提衣跪在雪地上。
“太后行为有悖伦常,刺杀君王乃是死罪,望大王秉公处理。”
所有人像是事先商量好了一般,言辞一字不差。
嬴政静静凝睇着乌泱泱跪伏于地的臣子,许久才开口:“寡人会认真考虑,众卿起来吧。”
阳泉君不依不饶:“刺杀乃是事实,又何须考虑。”
“寡人说了会认真考虑,阳泉君这般咄咄相逼是何意?”
“臣不敢!只是长信侯已被擒获,大王还需尽早赶回咸阳才行,太后之事需尽快做决断。”
四下寂静无声,只有雪花降落的簌簌声。
嬴政又何尝不知需得尽早赶回咸阳,因为叛乱之事,在雍城耽搁太久。可那毕竟是有着血缘关系的母亲,他又怎能当机立断下决定。无论如何,都隔着生养之恩,纵使再失望再愤怒,他还是做不到下令处置。
思忖良多,他一字一顿,艰难开口:“大秦律法虽严,可若没有生养之恩,便没有寡人之今日。故,寡人念在生养之恩,留太后性命。但,太后此生都不得踏出雍城蕲年宫一步。”
听到这样的处置结果,诸臣子同声高呼:“刺杀君王乃是死罪,望大王三思。”
高呼声回荡在广袤王宫,细枝上的积雪因此悄无声息震落,顷刻消散无踪。
嬴政疲倦至极,呼吸之间,袅袅雾气朦胧了双眼。
“生养之恩乃是功,功过相抵。太后玉玺收回,余生寡人不会再唤她一声母后,也不会再与之相见,母子之情就此断绝,诸卿可满意?”
听着那沧桑到仿佛如耄耋老人的疲惫嗓音,众臣子均都噤了声,其实太后何去何从,于他们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后玺。
既然太后玺会被收回,他们自然不会再去逼迫一个儿子置自己的生身母亲于死地。
第122章 启程回去
偏殿内, 星知固执拽着樊尔的手,坚持要亲自施法为他疗伤。
樊尔推脱几次都推脱不掉,索性自顾自闭上双目养神, 随她折腾。
子霄面无表情直愣愣杵在一旁, 那双炯而有神的双目一眨不眨盯着自家少主凝结灵力的双手。
琉璃进殿后直奔燎炉, 裹紧狐裘围坐在旁边,若不是怕烫伤, 她恨不得整个身子都贴上去。调整一个舒服坐姿,她双手熟练揣进袖子里,静默聆听着外面动静, 当听到君王那些沉重言辞时,她耷拉下眼皮, 轻叹一声。
王贲奉君王命令,午后率军前往太后寝宫, 依诏收回太后玺。
深知一切尘埃落定,再无转圜余地,太后简兮一头发丝瞬间白去大半, 她平时最是爱惜自己的一头秀发, 看到自己垂在肩头的灰白发丝,她慌乱扑到梳妆台前, 一把抓过摆在上面的青铜镜。
镜中妇人看起来仿佛老了二十岁,她颤巍巍摸向枯槁的面容, 顷刻模糊了眼眶。青铜镜无力从手中滑落,她双手捂住面颊, 终于痛哭失声。
看守在殿外的将士, 隐约听到那凄厉哭声,纷纷转头看向紧闭殿门。
盛怒与失望交集, 气急攻心的嬴政在吐了两次血之后,在凛冬的雪夜里不可避免感染了风寒。
那剧烈而压抑的咳嗽声吵醒了睡梦中的琉璃,她艰难从温暖的褥子中起身,穿上厚重冬衣,裹紧狐裘,轻声轻脚打开殿门,捻诀闪身去了君王正殿。
深宫之中寂静无声,地面积雪照亮漆黑深夜。
殿外伫立着四名将士,六名寺人。
琉璃行至他们面前,面色凝重质问:“你们听不到大王在咳嗽吗?为何不去请医师?”
卫戍军与寺人面面相觑,一脸莫名,他们一直守在殿外,完全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其中一名将士对着琉璃抱拳辑礼,“您是不是梦中出现了错觉,我等未听到任何咳嗽声。”
琉璃双耳微动,再次听到殿中响起剧烈咳嗽声。她快步走向紧闭的殿门,同时吩咐那名将士,“快去寻医师。”
将士见她神情严峻,不像是开玩笑,暂时放下心中疑虑,转身冲进雪夜中。
这些时日,宫人们已经习惯琉璃无召进殿,故而未敢阻拦。
殿门应声而开,冷冽夜风夹杂着雪花吹进大殿。
琉璃随手关上殿门,指尖轻捻,殿中霎时明亮一片,火苗晃动,将殿中陈设倾斜出无数道影子。
外殿无人,她快步走进内殿,入眼的是双目紧闭,面色痛苦的君王,那只受伤的右手紧紧攥着胸口衣襟。
内殿燃着两鼎燎炉,还算暖和,琉璃猜测嬴政应是白日气急所致。她再次捻诀点亮内殿灯盏,闪身至床榻前,屈膝蹲下,捏住那只手腕,脉搏果然紊乱。
犹豫稍许,她双掌结印,传音给樊尔,让他速来正殿。
早在琉璃起身出去时,隔壁殿里的樊尔便察觉到了,在收到传音后,他起身套上衣袍,边走边束玉带,出了寝殿后,趁着四下无人,直接捻诀瞬移至正殿附近。
这一次,守在殿外的将士没有放行,而是挥出长矛横亘在樊尔面前,“无召不得入内。”
听到动静,琉璃起身出去打开殿门,“他懂医术,我让他过来的。”
迟疑片刻,三名将士才收回手中长矛。
樊尔脊背挺直,从他们面前经过时带起一阵冷风。
殿门应声阖上,其中一名将士挠挠后脑勺,狐疑道:“奇怪,中间隔着两座殿宇,他们是如何得知大王染病的?”
其他人听到这一声呢喃,无声对望一眼,谁都没有吭声。奇怪的何止一点,没有出殿的女剑客是如何通知后来那位男剑客的,其实更令人好奇。
殿门两次开合,嬴政已然被吵醒。
回到内殿,琉璃见他醒来,主动开口问:“不舒服,为何不早些找医师?”
“寡人无碍。”嬴政说着又咳嗽几声,止住之后,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无事,他撑起手肘,欲要坐起身。
琉璃先一步上前按住他的肩头,迫使他躺回去,“你脉搏紊乱,可不像无碍。”
默默压下喉间腥甜,嬴政没有辩驳,手肘松力,躺了回去。
樊尔上前,斜坐在床榻边沿。拿过嬴政右手搁置在膝头,食指和中指搭在脉搏上,凝神探查他的脉搏。
成年后的嬴政,其实脉搏是强劲有力的,一场风寒并不会真的摧垮他的身体。只是,气急不止会攻心,太过气愤也是会影响肝脏的。自少年时期后,甚少会生病的他,之所以会轻易感染风寒,最大原因还是因为这两日的盛怒所致。
长指微动,樊尔倏然收回手,迟疑片晌,他起身退后两步。
“易怒伤肝,你应该是呕过两次血,不过心口淤血呕出也好。但,过度盛怒不好,时日久了,难免会伤及内脏,你若想坐稳大秦王位,就趁早放过自己。”
嬴政惊讶之后,随即苦涩一笑,他又何尝不想趁早放过自己。第一次呕血后,他想控制自己情绪的,可母亲的一再挑衅,让他怎能不震怒。
白日里,那柄剑刺出时,他甚至没有躲闪,他想赌一次,赌母亲对他还有感情。直到剑尖距离心脏一寸,樊尔握剑的手背青筋凸起,他才明白过来母亲竟是用尽全力刺出的那一剑。
一个母亲究竟有多厌恶自己的孩子,才能做到那般狠决。
可纵使如此,嬴政仍旧不忍心处决母亲,因为他答应过外祖父,回到咸阳后,要孝敬照顾母亲余生。外祖父已然不再,他更加不能食言。
支撑着坐起身,他拉过旁侧褥子垫在身后,慵懒斜倚着。
“你们不必担心,为了一统大业,寡人也会尽早调整好心态的。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留给寡人的时间不多了。”
是啊,如果人族六十算长寿,那时间的确不多了。琉璃虽然不懂人族君王的治国之策,但也知道统一后的治理是需要大量时间的,否则很容易遭到灭国者的反叛。
医师被将士连拖带拽,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君王寝殿。
半夜被从睡梦中拽起来,老医师联想到白日里太后的当众刺杀,便以为君王病重。来的路上内心忐忑不安,连自己的埋尸之地都想好了。
进入内殿后,医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双膝挪动,爬到君王床榻前,始终没敢抬头,一辈子谨小慎微的他身体颤抖不止。
看透医师心思,嬴政无奈道:“寡人死不了,你如此反应,不知道的还以为寡人命不久矣呢!”
“大王恕罪… … ”医师用力磕了几个头,小心翼翼抬起头。
斜倚在床榻上的年轻君王面色泛红,显然是感染风寒,发烧所致。老人家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还能再多活几年。
简单诊脉之后,他打开随身携带的木箱,展开一卷新的简策,写下调理的方子,并且嘱咐:“一日一副,一副煎两次,早晚进食前饮用。”
老医师以为琉璃是宫里服侍的宫女,说罢便将简策递给了她。
被当做服侍的下人,琉璃神情一僵,没有伸手去接。樊尔见状,主动伸手拿走那卷简策。
老医师狐疑看看主仆俩,浑浊双目微眯,这才看清主仆俩身上未穿宫服。
嬴政疲倦挥挥手,示意医师退下。
老医师临走前,又看了主仆俩一眼。
作为一族少主,琉璃知道自己不该计较那些小事,可憋了半晌,她还是忍不住低声嘟囔一句:“我长得这么像伺候人的宫女吗?”
听到这略带傲娇地语气,嬴政心中阴霾消散不少,禁不住开口:“寡人尚未娶妻,寝殿内出现女子,外人自然会认为是宫女。”
“无论在咸阳,还是雍城,你殿中侍奉的只有寺人,那老医师忒孤陋寡闻了。”
“虽然君王起居每日都有专人记录在册,可若随意传出去也是死罪,雍城的医师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 … … ”
琉璃无话反驳,少年时期,咸阳王宫的宫人没少谣传他和蒙毅之间的事情,也没见他真的治那些人死罪。
掐指算了一下时辰,她嘱咐嬴政早些歇息,便拽住樊尔袖子出去了。行至殿外,将药方交给负责君王日常事宜的宫正,主仆俩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作为一国君主,嬴政没有多余时间去难过,也无暇收拾心情。翌日一早大雪停歇,他便不顾病体,率文武百官整顿启程,踏上了回咸阳的路。
直到出了雍城,他才掀开竹帘,悄悄看向蕲年宫方向,昨日的持剑相向兴许就是此生的最后一面了。
冷风灌入,他松开竹帘,以拳抵唇剧烈咳嗽几声,喉间腥甜气浓烈。
王贲驱马行至君王车驾旁,低声询问:“大王若是实在病的严重,不如返回雍城,待痊愈再启程。”
“不必,寡人清楚自己的身体。”
喉间再次升起痒意,嬴政用力捏了捏喉结,这才压下欲出口的咳嗽声。
日头高升,犹如长龙般的队伍行进在白茫茫一片的大地上,从高处俯瞰尤为刺眼。
最后一辆车驾内的琉璃与星知均都缩着脑袋裹紧狐裘,完全没有一点少主架子,心中更是同时感叹没有带一鼎燎炉放在车内。
竹帘晃动,樊尔余光瞧见缩成一团的琉璃,忙解下身上狐裘塞给车内的她。
“少主再忍一忍,等到下一个传舍歇脚时,我去向传舍长买一鼎燎炉给你。”
看到琉璃怀里的银灰色狐裘,星知不满撅起嘴巴,一把掀开竹帘,“你偏心!”
樊尔面色一僵,举目直视前方没有言语。
子霄见状,脸色瞬间铁青,抬手用力扯下身上狐裘丢给星知,森冷眼神始终没有离开樊尔,握缰绳的手用力到骨节泛白。
隔着竹帘缝隙,瞧见樊尔周身凝聚了灵力御寒,琉璃放心将狐裘裹在身上。不知为何,昨日帮嬴政输送灵力后,她便异常疲惫,完全提不起力气用灵力御寒。
星知眼巴巴瞅着琉璃身上的狐裘,讨好问:“我用子霄的给你换如何?”
清楚她那些小心思,为了樊尔,琉璃也乐得成全,扯下身上狐裘便丢给了她。
战乱之后的咸阳城,短时间内还没有恢复往日繁华。
城门上的尸体,经过一夜风雪的摧残,结了一层冰,全身上下到处挂满冰凌,正值青春的少年脸色乌青,看起来凄凉无比。
千瞒万防,相府长子吕崇言还是得知了阿六尸身被悬挂城墙之事。
第123章 甘愿上当
尸体悬挂的第三日深夜, 朔风凛冽,天寒地冻,守城将士们挪到背风处, 继续坚守。凄厉风声入耳, 让人觉得更加寒冷。
其中一名将士把长戟夹在腋下, 将双手放在嘴边,边哈热气边用力搓着, 同时还不忘调侃:“我看这尸体再悬挂三十日也不会有人来抢,一个死士而已,谁又会在乎。”
“别废话, 再熬七日,待时间一到就把尸体放下来, 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另一名满脸胡须的将士同样搓着手说道。
昌平君熊启起初命人将尸体悬挂于城门,是做给吕不韦看的, 虽没有实质性伤害,但也算是起到了警告作用。可就在昨日夜里,负责在相府周围监视的暗探传回消息, 说少年刺客是相府长子的少时玩伴, 两人关系平日里颇为要好。
经过一番考量,熊启最终决定将尸体再悬挂七日, 期间吕崇言不来也没有损失,来了自然最好, 只要能当场抓获吕府长子,便能做实吕不韦与长信侯有勾结。
不知尸体还会被悬挂几日的吕崇言明知那是陷阱, 可还是瞒着吕不韦偷偷集结相府死士, 打算抢回阿六的尸身。他性格像生母,极其心软且重情义, 在他看来阿六不单单是死士,更是他的兄弟。
早些年,阿六曾不止一次救过吕崇言性命。
在阿六看来,那是他的职责所在,但吕崇言却认为,救命之恩当铭记报之。
白日里经过东城门,吕崇言远远看到身体布满冰凌的阿六,差点控制不住冲上去,幸好被几名家奴及时拉住,拖回了相府。
吕崇言深知父亲不会允许他动手抢回阿六尸体,于是便只找了几名听命于他的死士,计划着夜里动手。夜里没有闲杂人等,守卫也相对薄弱,在那些将士最困乏之时动手,胜算才更大。
漆黑夜幕,繁星明月似是也惧怕寒冷一般,全都躲藏在乌云背后。只有各处城门有火光,寒风掠过,火把晃动,发出噼啪声响。
十几名身着窄袖短衣的黑衣人,身形利索穿过大街小巷,一路向城门口而去。
殊不知,在他们还未靠近东城门时,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军队便敏锐察觉到了他们地靠近。
伸手最好的一名死士第一个飞奔上前,同时掷出捆绑着倒钩的绳索,钩子准确无误卡在城墙上,死士手脚并用,顺着绳索攀爬而上。
下方守城将领冷喝一声“何人在此造次”,便率领十名将士围了上去,只可惜那名死士已然攀爬至几丈之外,任他们在下面如何晃动绳索,也无济于事。
森冷剑刃在黑夜中闪过寒光,束缚尸体的绳子被一剑斩断,与此同时下方有一黑衣人飞身上前及时接住阿六结冰的僵硬尸身。
就在十几名死士围攻守城将士时,城墙上的那名死士顺着绳索稳稳落回地面。
一时间双方混战在一起,兵刃相击之声响彻在深夜。
埋伏在周围的军队看清形势,不费吹灰之力将死士连同吕崇言一举拿下。
吕崇言被关押在长信侯隔壁牢房,看到昔日主家的儿子被自己牵连入狱,他笑得很开心,既然注定会死,他自然乐得有更多人陪他一起上路。
其实,就算嬴政不拿那对双生子威胁,长信侯也打算拉吕不韦下水,作为曾经的主仆,他看不得对方比自己过得好,更不甘心自己下黄泉,对方还存活于世。
森冷潮湿的牢房久久回荡着低沉笑声,待笑够了,嫪毐凑到牢房边,伸着脑袋问吕崇言:“你可还记得我?”
吕崇言面如死灰,盘腿而坐,一双眼睛紧闭,并未去看他,半晌冷漠回应一句:“何止记得,你当年做的那些事,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当真是令人恶心。”
其实,当年吕不韦挑中的人并不是嫪毐,是他主动自荐,顶替掉了原先那个人。当时他更是发誓要一辈子忠心相府,可在讨得太后欢心后,他的野心也跟着滋生,更是暗中壮大势力,在被册封为长信侯之时,彻底与相府决裂。
吕不韦明白无法再掌控嫪毐,曾几次谋划想要铲除他,可奈何简兮护他护的紧,导致那些陷害次次失败。
嬴政并不知道,那些跑到他面前状告长信侯之人,其实都是吕不韦暗中安排的人。
只是,吕不韦没想到嫪毐会有意拉他一起同归于尽,否则他也不会那般急切率相府一众人追击叛军。
自从长信侯被捕,吕不韦夜夜睡不安稳,日日与门客们筹谋该如何撇清关系。可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夜半时分,家宰慌慌张张扣响他的房门,颤声道:“主公,少主公抢夺阿六尸身不成,被当场逮捕。”
吕不韦猛然坐起身,赤脚冲出去,一把揪住家宰衣领,问:“你说甚?”
家宰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声如蚊蚋重复一遍:“少主公偷偷带着十几名死士去东城门抢夺阿六尸身,失败被捕了。”
无力松开手,吕不韦站立不稳,后退好几步。他千防万防,终究还是没有防住自己的儿子。
“主公… … ”家宰近前,伸手去搀扶他。
吕不韦摆摆手,转身走到主位坐下,一辈子精明算计的他,此刻心里纷乱到没有一丝头绪。
家宰垂下手臂,后退几步问:“可要想办法营救少主公?”
这一声询问让吕不韦脑子瞬间恢复清醒,他忙做了一个制止地手势。
“不,这种时候不易有所行动。崇言一人性命若能换得相府平安,也不枉相府养育他二十多年。”
家宰紧闭嘴巴,垂下脑袋,没敢再言语。
吕不韦有三个儿子,舍弃一个,也不至于让相府断了后。长子若怪,只能怪自己鲁莽冲动,人总要为自己所犯的错付出代价。
得知吕崇言成功被捕,熊启和熊汴当即从温暖的被褥里爬起来,前后脚抵达咸阳牢狱。
夤夜时分,气温尤其冷。
就在吕崇言被冻得瑟瑟发抖缩成一团之际,狱卒打开牢房,不由分说把他拖了出去。
熊启与熊汴并排坐在一张案几前,见吕崇言梗着脖子不愿意跪下,两人默契对视一眼。
昌平君熊启清清嗓子,一巴掌拍在案几上,冷声喝问:“你与那死士是何关系?你可知他是因刺杀长信侯被当场诛杀的?
“他是我的家奴,我们一起长大,关系十分要好。年少时长信侯还是相府门客时,曾得罪于我,我那时便想惩治他,奈何有父亲百般阻拦。这一次长信侯反叛被捕,我觉得是报复的好机会,故而命令阿六潜入牢狱刺杀。我自小熟读大秦律法,知道反叛会处以极刑,所以才想趁着这最后机会出口恶气。”
早在东城门失败被捕时,吕崇言便在心里做好了打算,时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相府,他只有揽下所有事情,才不会牵连父亲。
熊启和熊汴自然不会信他这番说辞,二人手指同时有节奏地轻叩着案几,均都直勾勾盯着吕崇言。
不过,吕崇言自小受父亲影响,也见惯了那些臣子对父亲毕恭毕敬的样子,面对两人气势上的压迫,他并不惧怕。
“别听这孩子瞎说。”不远处牢房内的嫪毐起身,走到牢房门口,把玩着上面的铁锁,语气漫不经心:“我可没有得罪过吕崇言,那个死士就是替吕不韦办事的,我曾是相府门客,而今落难,高高在上的吕相自然害怕被我牵连。不过,他也是越老越愚蠢了,这种时候搞刺杀,不仅会激怒我,还会落下把柄,真是糊涂。”
听到嫪毐说自己父亲愚蠢,吕崇言猛然转身,怒目瞪视着那似笑非笑的人。
“莫要胡说八道,阿六就是我指使的。你年纪大了,可能不记得曾得罪过我,但我却记得清清楚楚,你当年与另一名门客偷偷言语侮辱我母亲,别以为没人知道,我可是听的一清二楚。”
提及这事,嫪毐倒是想起来了,他当年确实与旁人谈论过吕不韦正妻的身材。
“你这孩子,当年我们明明是赞誉你母亲身段好,曲线优美,怎能算是侮辱呢。”
那略带调侃的言语,让吕崇言彻底怒了,他涨红着一张脸,欲要冲过去。抬脚拖动脚上铁链,周围狱卒很快反应过来,上前钳制住他的双臂,迫使他重新面对昌平君与昌文君。
熊启性子一向耿直,听不得嫪毐那些油腻语调,他不耐呵斥:“行了,长信侯还是先担心自己的处境吧。”
嫪毐识趣闭上了嘴,想到死期将至,他的心情顷刻跌落谷底,方才因为吕崇言被抓的那丝愉悦消失殆尽。
吕崇言挣扎无果,自己反倒气到大口喘气。
熊汴睨了他一眼,终于开了口:“相府死士都是吕相豢养的,你说他是你的家奴,可有凭证?”
吕崇言老实摇头,“没有… … 不过,相府以及邻里都知道我与阿六一起长大,当年阿六被我父亲捡回家,便与我住在一处院子,日常负责护卫我的安全。”
熊汴不依不饶:“你是相府长子,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相府,你说此事与相府没有关系,皆是你一人所为,又有什么实质性证据?仅凭你一人之言是无法作为证据的。阿六刺杀目的明确,更是亲手剜掉自己有刺青的皮肉,可见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不止是平常寻仇那么简单。”
听到阿六曾亲手剜掉身上的刺青,吕崇言呼吸一滞,他若知晓阿六会冒险行刺,那日绝不会与他说起长信侯曾言语侮辱母亲之事,更不会命令他务必杀掉长信侯。两个弟弟年幼,与他不亲近,只有阿六是真心待他的,他也从不曾把阿六当做死士看待。
他回头看了一眼牢房里剩余的七名死士,固执道:“他们和阿六都是我院子里的,平时也只听我差遣,抢夺阿六的尸身是出于义气,无关其他。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大可以去查找证据,我句句属实。”
熊启打了一个哈欠,站起身,挥手让狱卒将吕崇言关进牢房。
目送两人背影消失在牢狱拐角处,吕崇言一脸莫名,不明白他们二人为何突然终止审问。
走出牢狱,一股冷风迎面而来。
熊汴搓搓干燥大掌,好奇问:“为何不审了?”
“没用的,他铁了心扛下所有,我们审到天亮也无用,明日去相府一趟,先看看吕不韦的态度。”
熊启说着快步走向候在牢狱外的服车。
第124章 双方较量
天色渐亮, 天边隐隐泛着金黄,看得出来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但吕不韦的内心仍旧阴霾愁闷,昨夜得知长子被捕, 他忧心忡忡再无睡意, 一直睁着双目静坐到天亮, 眼珠充血,疲惫不堪。培养长子多年, 在决定放弃的那一刻,他除了痛心,更多的是失望, 失望长子的愚蠢鲁莽。
侍奉的家奴,早早捧着盛满水的青铜鉴, 来到正屋门口。
两名家奴无声对望一眼,其中一人腾出手, 屈指轻扣了两下房门。
叩门声致使吕不韦猛然回过神,他轻轻按了按酸涩的眼睛,撑着案几勉强站起身。双脚早已麻木冰凉, 他用力跺了几下脚, 待有所缓解后,开口道:“进来。”
房门应声而开, 两名家奴如往常一般,将清水与布巾捧到吕不韦面前。
吕不韦卷起袖子, 简单洗漱,手中布巾刚递还给家奴, 外面便传来一阵慌乱脚步声, 紧接着家宰那略显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主公,昌平君和昌文君来了, 此时正在前厅等着。”
“来便来了,这般慌张作甚!”
吕不韦说着,抬起双臂,示意家奴为自己更衣。
两名家奴慌忙放下布巾与青铜鉴,匆匆进入里间拿出一套常服。
吕不韦并没有第一时间去见熊启与熊汴,而是慢条斯理用完朝食,漱了口,才慢悠悠踱步去了前厅。
前厅等着的两人似乎也不着急,正捧着热茶在说笑,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两人纷纷转头看去。
视线交汇,吕不韦不动声色扯出一个惯有笑容,抬手辑礼,假装不知问:“今日二位前来,可是有要事相商?”
熊启、熊汴二人放下热茶,起身回礼。
待三人在主、次位上坐下,昌文君熊汴直接开口挑明来意:“昨日夜里,吕相的长子吕崇言大闹东城门,只为抢走那具刺客尸体。经审问,他已承认那死士出自相府,并且刺杀长信侯之事也属实。不知吕相对此作何解释?”
吕不韦瞳孔一缩,随即佯装惊讶,而后转为震怒,一掌拍在面前案几上。
“这孩子平日里便时常胡闹,没成想会做出这种事情,是我管教不严。”
说着他嗟叹一声,语重心长道:“崇言自小极重情义,阿六又多次相救,是以他待阿六一直亲如兄弟,两人关系极其好。前些年,崇言与长信侯有些过节,曾跟我闹过,让我将长信侯驱逐出府。他当时年龄小,我以为他孩子心性,过十天半月便会放下,谁知他会记恨至今,阿六也是护主,为了帮崇言出口气,竟冒险去刺杀长信侯。两个孩子还是太年轻,明知长信侯反叛会是死罪,他们还为了出气,做下那般荒唐之事。”
“不知二位可否看在我的面子上,留崇言一条性命?”
昌平君熊启一直观察着吕不韦的面部变化,从惊讶到震怒再到痛心,竟没有丝毫破绽,果然是精明了一辈子的人。他挤出一个假笑,没有回应那个请求,而是也故作惊讶:“吕相竟不知他昨晚的行动?那阿六可不单单只是为了出口气啊。”
吕不韦确实是冤枉的,若是提前知晓长子的打算,又怎会任由他犯蠢被抓,连累整个相府。阿六作为死士,行事鲁莽也就罢了,可他聪明一世,养出那样一个蠢儿子,真真是失败至极。
深呼吸之后,他假装不敢置信瞪圆眼睛,无辜道:“昌平君这是何意?难不成是怀疑我指使自己的儿子去抢一具尸体?那对我有何好处?崇言是相府嫡长子,我若知他犯糊涂,又怎会任由他那般胡闹。”
熊启自然明白吕崇言犯蠢与吕不韦没关系,而他东城门设伏就是为的这一刻。
“吕崇言作为相府长子,他的一举一动,吕相又怎会不知?况且,吕相才是相府主人,相府豢养的死士自然是听命于你这个主人。”
面对熊启的步步紧逼,吕不韦并未恼怒,而是语气平静质问:“敢问昌平君,本相为何要指使阿六刺杀长信侯?长信侯谋反,注定是死罪,本相为何还要谴人刺杀他?本相是年纪大了,不是蠢了。”
不待熊启回答,吕不韦故作恍然大悟,一脸真诚保证:“二位放心,抓获长信侯的功劳都是你们的,本相不抢夺也不觊觎,二位无需在此诬陷本相。”
这番故意转移重点地说辞惹到了熊启,先前他就看不惯吕不韦独揽大权,再加上他效忠于君王,这些年来没少发生摩擦,若不是因他是楚王之子,恐怕吕系势力早就暗中加害于他了。
作为同是王室子孙的熊启深知野心太大的臣子留不得,纵使那个臣子对国家曾做出过贡献,关键时刻也不可心软。两年前,吕不韦能因为野心而威胁太后以托梦为由延后加冠礼,日后势必还会整出更大的事端。
熊启知道君王这次想借着长信侯谋反之事,削弱吕不韦在朝中的权利,作为大秦臣子,他理应为君王分忧。
单手拿起耳杯,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慢条斯理道:“我不懂吕相是何意,相府死士刺杀长信侯是事实,吕崇言深夜抢夺死士尸体亦是事实,何来我们诬陷之说。”
放下耳杯,他起身辑礼,“今日便到这,此事我会悉数禀报给大王。”
熊汴跟着起身,同样敷衍辑礼,转身跟着走出前厅。
吕不韦脸色瞬间转为铁青,他朗声吩咐家宰:“替本相送送昌平君与昌文君。”
“是。”候在门外的家宰快步追上去,恭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直到那两道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吕不韦才抓起面前的耳杯扔了出去,青铜质地落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却没有丝毫损坏。他气的胡子颤动,双手死死攥着。
听到厅内发出地声响,候在外面的家奴吓得全都跪伏于地。
这时相府夫人赵虞抹着泪冲了进来,一双眼睛红肿不堪。
“良人,你不能不管崇言,他可是你的嫡长子。”
吕不韦骤然起身,走下主位,黑着脸呵斥:“都是你教出来的蠢儿子,若不是你日日教导他心存善念,他又怎会心软到去抢夺阿六的尸身。不过是一个死士的尸体而已,犯得着需他一个相府长子亲自去抢嘛!我吕不韦为何会生出他那般愚蠢的儿子!”
一通发泄之后,他甩袖大步离去。
赵虞脚步慌乱跟上去,边哭边哀求:“你怪我也好,骂我也罢,可你不能不管崇言呐!他可是你的嫡长子,你悉心培养他这些年,怎能说放弃就放弃… … ”
“够了!”吕不韦陡然止住步子,声音压抑:“你若想让整个相府给他陪葬,若不在乎崇良的死活,你就继续哭。”
赵虞地哭声瞬间停止了,吕崇良是她和吕不韦生的幼子,平时她极是喜爱乖巧懂事的小儿子,听到会连累相府和幼子,她再也不敢发出丝毫哭声,只是忍不住默默抹泪。
看着妻子肿烂的眼眶,吕不韦的心软了几分,自他加冠成年,妻子跟着他走出卫国,从齐国到楚国再到赵国,最后来到秦国,一直不曾有任何怨言,对于那些他收入府中的姬妾,也是照顾有加。此生,作为丈夫,他是亏欠妻子的。
温柔帮妻子擦去眼泪,他柔声宽慰:“你的眼睛一直不太好,别哭了。崇言之事,我会尽量争取保全他的性命,你安心便是。”
赵虞一把抓住吕不韦的手,眼睛里有了亮光。
“良人当真能救崇言?”
望着妻子眼角的细纹,吕不韦勉强笑笑,郑重点头。
将妻子送回院中,他立时回去写下一份奏章,将事情原委交代仔细,并且诚恳替长子认错。奏章上的内容,他不敢再看第二遍,他在君王面前强势了这么多年,最后那段为长子的求情,第一次在君王面前显露卑微,他怕多看一眼,都会忍不住毁掉奏章。
将奏章交给心腹,吕不韦再三嘱咐,让其务必赶在昌平君之前送到君王手中。
心腹拿上奏章,一刻不敢耽搁,当即出了城。
嬴政率百官正在回来的路上,约莫一日半,吕不韦和昌平君的奏章便前后送到他手中。
看完两份奏章内容,他只觉一切都是天意。当时盛怒命人摔死那对双生子后,他其实有那么一些后悔,如果不能威胁长信侯,他没有把握能将吕不韦牵扯其中,吕系势力远比他想的更加难以撼动。
兴许是看到了希望,嬴政竟觉得额头灼烫消失,喉间痒意也没了,晚间飧食多吃了一块饼子。
自长信侯率军谋反以来,李斯一直有意接近君王,想要表达效忠的诚意,他必须赶在吕不韦倒下之前取得君王信任,只有那样他才不会被殃及,才能继续留在秦国。他虽生在普通人家,但也看得清时下局势,唯有秦国才能让他施展才华的同时,获得想要的荣华,他没有师兄韩非那样的出身,必须拼尽全力才可以。
晚间,飧食之后,他又借口有事禀奏。
而这一次,嬴政没有再以生病为由拒绝。
跟着寺人入内,李斯双手置于身前恭敬执礼。
“臣,拜见大王。”
“何事禀奏?”
端坐在上首主位的君王面色有些倦怠,每次服下药后,他总会犯困。
“年后水渠竣工,臣想问问,当年调去水渠的劳工可会调回陵墓。”这是李斯事先在心里打算好地说辞。
嬴政以拳抵唇轻咳两声,困意因此消散不少。平时事务繁忙,他差点忘记后来换李斯负责修建陵墓了。
最初的那位监工不严,更是从中克扣劳工工钱收入自己囊中,后来那些劳工反抗不成,就在陵墓上动手脚,从而导致陵墓有一部分坍塌。事情闹大后,嬴政便顺势把整天在眼皮子底下晃悠的李斯调去陵墓监工。
说是监工,实则是总负责人,李斯不用日日待在骊山,只需每隔一月或者两月过去瞅一眼就行,嬴政不强迫他必须待在骊山,但出任何事情,责任都是他的。
当年因为修水渠,陵墓人力调走大半,这些年确实进度很慢。
“修水渠远比修陵墓累得多,待水渠竣工,让他们歇息一个月再回陵墓。寡人还年轻,不急着用。”
“是,谨遵大王安排。”李斯说着抬手辑礼,但却没有着急离开。
嬴政不解瞅着他,冷漠问:“李卿还有何事?”
李斯双掌蜷了蜷,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决定冒险一次。
“臣知大王想要借着长信侯谋反之事牵连吕相,拿回原本属于王的权利,臣愿意替大王出面说服长信侯。”
嬴政哂笑一声:“寡人并没有孤寡到无一人可用,为何要用你这个相府门客?”
“臣虽为相府门客不假,但臣这颗心是忠于大王的。”
听到这番表忠心,嬴政突然笑出声来,那具有威慑力的低沉笑声,听得李斯头皮发麻,心里发慌。
房内笑声很快止住,嬴政抿了一口茶水润润嗓子,开口承诺:“你放心,寡人不是残.暴之人,不会因为吕不韦而要你性命。”
李斯要的从来不是一句不杀的承诺,他想要与君王携手结束乱世,成为大秦朝堂上无可取代的存在,他更想要名留青史,想要成为后世人人称颂的能臣。
“臣… … ”
“寡人乏了,你先下去吧。”嬴政出声打断,没有给他再表忠心的机会。
李斯不甘心就这么离去,但见君王已然起身去了里间,他只好不情不愿出去。
隔壁房内的琉璃将君臣之间的对话一字不落全听了去,耳力太好也不是好事,她本无意偷听,奈何那些话非要入她耳中。李斯学识不错,但值不值得用就有待考证了,毕竟是吕不韦手下出来的人,嬴政提防着也合情合理,换做是她,也不会轻易信任。
这些年,据魂魄武庚的暗中观察,李斯似乎甚少与相府有牵连。若他入秦的目的只是为了进入大秦朝堂效忠于君王,不知会不会后悔做了相府门客。
方才那些忠心之言,琉璃大概听出了是何意,她相信嬴政也能听出来。就那么不清不楚吊着,着实难捱,倘若是她可能会直接追问,亦或放弃换个君王表忠心,那个李斯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在床榻上翻个身,布袋中的漩音鉴突然传出流动海水声,不用猜也知道是南荣舟。
“何事?”琉璃语气幽幽问。
南荣舟嗓音蛊惑悦耳:“无事,日常增进感情。”
“… … … ”
琉璃日常无语,她曾几次想丢了漩音鉴,可每次手举起来,又放弃了,还有三十多年才能回无边城,她舍不得那令人心情舒畅的海水声。不知是不是心心念念着完成历练任务,自从来到陆地,她总觉得时间流逝的十分缓慢。
“少主为何不吭声?我知道你能听到。”
“南荣舟,你能否正常说话。”
南荣舟轻笑出声,尾音上扬,装模作样叹息一声。
“每日被那些长老们逼着在海渊阁研习术法典籍,就已经够无趣了,少主还这般严肃,是不是作为继承者必须要严肃?”
琉璃惊讶:“你而今每日都要去海渊阁?”
南荣舟解释:“因着在少主四百八十岁之前,我们不可以见面,所以只有在你历练期间,我才能入王宫,在海渊阁修习术法,待少主回归无边城,我便不能再去海渊阁。少主不必心疼我,历代都是如此。”
第125章 回到咸阳
听到最后那句‘不必心疼’, 琉璃无语好一会儿,最后艰难憋出一句:“你放心,我不心疼你。”
南荣舟失笑, 声音悦耳动听, 如同人族那些悠扬琴音。
可琉璃依旧没有习惯他的开朗, 一起长大的樊尔甚少会笑,嬴政因成长使然, 也愈发不爱笑,那个子霄更是时常黑着一张脸,仿佛下一瞬就能拔剑动手。
讪讪摸摸鼻子, 她借口道:“明日还要早起赶路,我要睡了。”
南荣舟语气蛊惑:“希望少主梦里能有我。”
“… … … ”
琉璃毫不犹豫捻诀终止传音, 不知为何,她完全听不得男鲛用这种暧昧语气对自己说话。以前她总抱怨樊尔沉默寡言, 直到南荣舟的出现,她才知道樊尔的沉默寡言有多珍贵,难怪星知那般执着。
其实, 她也知道未来要成为夫妻, 说一些暧昧之言没什么不可,但在素未谋面之时, 她总觉得对方过于轻浮。幼时,各位长老们曾不止一次告诫她, 作为继承者不可轻浮顽劣,理应俨乎其然, 也不知几位老人家为何想不开选中南荣舟。
兴许是南荣舟那句话的缘故, 她梦到了君父君母,梦到了樊尔星知, 梦到了嬴政简兮,甚至还有那个黑脸的子霄,就是没有梦到不知长相的婚约对象。
第六日,一行人顺利抵达咸阳,昌平君、昌文君以及吕不韦准时等在城门口迎接君王车驾。
而吕不韦之所以肯主动迎接,只是为了长子吕崇言。
车驾停下,寺人掀开竹帘,嬴政对行礼的三人微微颔首,没有言语。
冗长队伍穿过东城门,径直向宫门方向而去。经过那场叛乱,咸阳街道上的人比以往少了不少,看到君王车驾,他们也不敢再张望打量。
回到王宫,洗去一身疲惫,嬴政未曾歇息,换上一身常服去了咸阳牢狱。
狱卒全部在牢狱之外候着,谁也不知道君王与长信侯说了什么,次日一份供词呈进王宫,不过短短数百字,每一句都直指吕不韦参与了谋反。
上首王位上的年轻君王看着供词很满意,许久未曾笑过的他,难得弯起唇角。
注视着君王神情变化的吕不韦面如死灰,大概是老了,此刻站在这巍峨大殿上,他只觉无力疲倦,当初立志名留后世的志气已不复存在。年少时跟着父亲学做生意,他曾问父亲,士农工商,商排列最后,为何吕家还要世代从商。父亲告诉他,在乱世中将商经营出门道,也不失为一种出路。可自小熟读各诸子著作的他,并不甘心做士农工商里的商,他想要成为那个士,成为可以被载入史册的士。
后来,他远走诸国,试图找一个弃商入仕的契机,直到他在赵国邯郸结识了秦国质子嬴异人。秦国无疑是诸国中最强大的,而秦国质子也无疑是最好拿捏的,那个生性温良的秦国王室公子,一点也不像强悍的秦人。
经过多番试探,吕不韦断定嬴异人脾性善良,不会是得鱼忘筌之人,遂他决定倾尽财力帮助嬴异人上位,唯一的条件是,他要大秦的丞相之位。
与嬴异人达成共识后,吕不韦赶赴秦国,开始为其铺路,令他没想到的是一切都很顺利。一贯高傲的华阳王太后很快被说服,他也顺利将嬴异人从邯郸救出。
然而,吕不韦没想到,嬴异人不过做了短短三年秦王便薨逝,其子遗传他六成容貌,却没有遗传他一分脾性,小小年纪就整日与他作对。
两年前,倘若君王表现出友好之意,他是不会威胁简兮以梦为由延后加冠礼的,他想要的只不过是坐稳大秦丞相之位,成为秦国历史上无人能及的吕相。
简策与奏案相触发出清脆声响,嬴政掀起眼皮,视线落在吕不韦面如枯槁的脸上。
“想必你也能猜到这份供词内容。”
“臣冤枉!”吕不韦双手交叠虚于身前,态度不卑不亢。
嬴政起身绕过奏案,居高临下俯视着下方鬓角斑白的男人。
“当年可是你将嫪毐以假寺人身份送入棫阳宫的?”
“是!”
“又可是你建议太后称病搬去雍城的?”
吕不韦迟疑一瞬,还是老实回答:“亦是!”
“既是如此,你有何冤枉可言!”嬴政一步步走下石阶,高大身姿极具压迫感,那双凌厉眉眼始终没有离开吕不韦。“当年若不是你将那个假寺人送入棫阳宫,太后又怎会有了迁往雍城的念头,若不是因久居雍城,太后又怎会被蛊惑,又怎会逼着寡人给出长信侯之位,若不是假寺人被册封长信侯,又怎会起了谋反的念头,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你将假寺人送入棫阳宫。”
语毕,年轻君王止步在两丈之外,那双深邃黑眸犹如冷冽寒潭,盯得吕不韦如坠冰窟。不可否认,当年那个单薄少年长大了,已然成为一位具有威慑力的合格君王,那居高临下的俯视让他有些喘不过来气。
深呼吸之后,吕不韦硬着头皮道:“当年是臣将嫪毐送给太后不假,可谁又能左右他人思想,他此次谋反与臣绝无关系,大王不能拿那种理由治罪于臣。”
嬴政脸色愈发阴沉:“若不是你送假寺人蛊惑太后,后面所有的事情都将不会发生,你是最初那个因,就该承担今时的果。”
吕不韦明白,君王这次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缄默半晌,他平静道:“想必,大王早就想治罪于臣了。”
嬴政举目眺望殿外,蔚蓝天空没有一丝杂质。
“不,你于先王有恩,寡人并不想动你,可两年前你不该威胁太后延后加冠礼。”
吕不韦瞳孔收缩,想到两年前处心积虑的谋划,他头一回觉得自己愚蠢,为自己当初的狭隘而感到愚蠢。两年前他不止觉得君王碍事,更认为君王年少无法担起一国责任,他始终觉得只有自己的才学才能让大秦更加昌盛。
年少时父亲常常告诫他,自负不是好事,他一直不听,直到此刻他才肯面对,才肯承认自己低估了君王,也高估了自己。
一声叹息溢出唇齿:“原来大王什么都知道,既如此,大王打算如何处置臣?”
关于这件事情,嬴政也有所纠结,吕不韦毕竟对父亲有恩,若不是他当年冒死将父亲从邯郸城中救出,父亲也不会有机会成为秦王,而自己更不可能即位王位。于情于理,吕不韦并不该杀,可一个臣子手中权利过大,难免会令君王忌惮。
“相邦之过,自有律法定夺。寡人今日召你前来,只是想告诉你,纵使长信侯犯得是谋反死罪,吕崇言也没资格任意杀之。”
“大王打算如何处置崇言?”对于长子,吕不韦已然放平心态。
“待长信侯之事了结,吕崇言之过再做定夺。”
嬴政大步走出议政殿。
吕不韦双手交叠辑礼。
傍晚时分,琉璃溜达到章台宫正殿,瞧见君王正在凝神批阅奏章。她抬手制止寺人通传,放轻脚步迈入大殿。
嬴政写完最后一个字,抬头看去,“有事?”
琉璃拾阶而上,走向主位,而后盘膝坐下,微微倾身,压低声音好奇问:“你是如何说服假寺人提供证词的?”
如何说服的… …
嬴政思绪回到昨日。昨日抵达咸阳,他无心歇息,第一时间去了咸阳牢狱。嫪毐见到他并不意外,也猜到他是想要一份能牵制吕不韦的证词。进展远比他想象的要顺利,不等他提及,嫪毐便主动交代一切,从最初入棫阳宫,到后来封侯以及谋反,每一桩每一件都与吕不韦有着或多或少的牵连。
有些事情是真的,有些事情却是假的,嬴政听得出来嫪毐是有意诬陷吕不韦。
他很疑惑,故而问:“为何如此?”
嫪毐呵呵笑了半晌,才耸耸肩道:“因为我与大王一样,不喜欢吕不韦。我出自相府,也曾感念过他,可是我有一个缺点,就是见不得旧相识比我过得好。”
嬴政当时眼神复杂凝睇他良久,觉得他像一个乱咬人的疯子,与他那种人是旧相识,吕不韦也是真倒霉。而母亲… …更加倒霉,为他生育双生子,竟还被算计这么多年,兴许从最初顶替他人入宫开始,他就在谋划着如何攀附权势,后来那两个孩子的出生,也明显是有意为之。
有只白皙手掌在眼前晃了晃,嬴政回过神,又听琉璃问:“为何不回答?”
握住面前纤细手腕,他简略回答:“因为他与我一样不喜欢吕不韦。”
“只是这么简单?”琉璃挣脱他的手。
淡淡‘嗯’了一声,嬴政拿起一份新的奏章展开。
三日后,长信侯谋反之事,最终以车裂收场,其牵扯的三十余人同党均都被处以极刑。
星知好奇拉着樊尔前去围观,几辆车子同时向着不同方向拉扯,四肢头颅当场分离,鲜血淋漓的内脏撒了满地,浓烈血腥气扑面而来,活了几百年从未见过那般场面的她,当场把吃的朝食吐了出来,并且发誓再也不好奇人族的极刑。
“琉璃,你都不知道那场面有多可怖壮观… … ”
这些年,琉璃看过不少人族的法家著作,也多少了解所谓极刑的具体刑罚。她之所以压制住好奇心没有一起跟过去,就是猜到人体四分五裂时有多壮观。
星知控制不住又想起那散乱一地的肠子粪便,捂着嘴又冲出去躲在角落里呕吐起来。
子霄拿了水跟过去,等在旁边,打算等她吐够,及时递上水漱口。
琉璃捂住口鼻,走到星知身边蹲下,闷声闷气揶揄:“好歹是蝾螈三少主,活了这么久,胆子怎的如此小!”
胃里已经空了,星知吐的全是酸水,待酸水也吐不出,她接过子霄手中的水漱了几遍口,咬牙解释:“我这不是害怕,是恶心。内脏散落一地,不止有血,还有肠子粪便,那血腥气和粪便臭气交织在一起,你都不知道有多难闻。”
说着,她又干呕两声,双眸湿润,眼眶泛红。
听着那些描述,琉璃眉眼皱成一团,胃里也有些不适。她捻诀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象,快速起身远离星知。
见被嫌弃,星知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似乎没有任何怪味。但她还是不甘心追上去,一把抱住琉璃,低头在她肩头蹭了蹭。
琉璃双拳紧握,用力挣脱她,嫌弃退后几步。
樊尔见状,挡在琉璃身前。
第126章 蝾螈秘密
面对那熟练的护主动作, 星知唇角耷拉下去,幽怨将樊尔望着。
琉璃探出脑袋,瞅见她的失落, 到嘴边的质问又咽了回去。她伸出食指戳戳樊尔手臂, 用眼神提醒他凑上去安慰安慰。
樊尔双脚未曾挪动丝毫, 他虽是一位忠心护主的亲侍,但也不是事事顺从, 特别是在星知这件事情上。明知不喜欢,却还接受,那才是害人害己。
见他不愿意, 琉璃也不再多事,讪讪摸摸鼻子, 退后几步回了寝殿。
樊尔挡在殿门口没有挪开,语气疏离提醒星知主仆:“天色渐晚, 二位该回了。”
星知噘着嘴巴,气恼甩袖大步离去。
子霄瞪视樊尔一眼,急匆匆跟了上去。
武庚幽幽飘来, 凑到樊尔身边, 啧啧摇头:“第八十九次了!”
“什么第八十九次?”樊尔奇怪睇他一眼。
“方才是第八十九次,你因护着恩人而惹蝾螈少主生气。”
“你若是实在闲得慌, 就去轮回转世。”
听到轮回转世,武庚瞬间消失无踪。
主仆俩迎着火红夕阳, 很快走出章台宫。
行至四下无人时,星知突然叹吁一声, 问跟在身后一步的子霄:“我是不是特别傻?上赶着追了樊尔上百年, 明知他心里没我,却始终不愿放弃。”
子霄没有安慰她, 而是言辞恳切,试图劝说:“少主既然明白他心里没有你,为何迟迟不愿放弃?你是蝾螈三少主,是首领唯一的女儿,只要你想,整个蝾螈族男儿都可以任你挑选,你又何必执着于樊尔!”
“整个蝾螈族都找不出一个比樊尔温润俊美的,你让我如何选?”星知很无奈,放眼全族,容貌最出众的男儿是两位兄长,子霄也算俊朗,可缺点同样是面相凶。
“外貌是这个世上最没用的东西,万年前若不是蝾螈族赠予他们避水丹,鲛族又怎会因而拥有漫长生命,樊尔若只是有着几十年寿命的普通人族,那张脸再俊美也早就化为枯骨了。少主,你能不能清醒一点,樊尔心里从来没有你。”
想到樊尔平时对待自家少主的态度,子霄脸色沉了沉。
被戳中痛处,星知一张小脸更加幽怨,她一直都知道樊尔满心满眼只有琉璃。她试过放弃,郁郁寡欢一段时间,却始终不甘心,既然鲛族继承者注定无法和亲侍在一起,就是给她的机会,她不可以轻易放弃。
“鲛族能因避水丹获得漫长生命,就说明是可以与蝾螈族结合的,我心里有樊尔就够了,我不在乎他心里是否有我。一百多年来,他接触最多的异性只有我和琉璃,他不可以与琉璃在一起,我就是最好的选择。”
见她执着依旧,子霄放弃劝说,抬脚大步向前走去。
星知小跑着追上去,轻声嘟囔:“我才是主子,你真是愈发没有规矩了。”
回应她的是呼啸风声。
直到主仆俩消失在甬道尽头,拐角处偷听的两人才敢松开口鼻大口呼吸。
“我幼时似乎听过深海之中有鲛族的传说,但从未听说过蝾螈族,阿敏你可曾听闻过蝾螈族?”
“奴婢不曾听说过。”
“避水丹?漫长生命?莫非避水丹是长生之术?”那道女声里隐隐有一丝欣喜。
“奴婢不知… … ”另一道女声迟疑稍许,突然低低惊呼:“奴婢进宫前曾听家里老人提及过咸阳城西有一间贩卖奇闻异录的铺子,想必那里可以找寻到有关蝾螈族的记载。”
宫女不过十二三岁,她所谓的入宫前,也只不过是三四年前。
“明日你随我一起出宫去寻那间铺子。”
“诺!”
衣物窸窣声自宫墙拐角处传出,伴随着远去脚步声。
鸟儿展翅飞过宫墙,迎着夕阳远去。
空无一人的甬道上走过一队卫戍军。
长信侯谋反之事牵连甚广,后来在咸阳城参与叛变的官员大小有二十余人,长信侯被车裂之后,那些官员也逐一被逮捕,均都依照秦律处置。
吕不韦不想轻易认输,鼓动吕系势力对君王施压,想要以此保全相邦之位。
议政殿上的步步紧逼彻底将嬴政惹怒,他本还顾及吕不韦对父亲有恩,纠结于是否要对其留有余地,此刻看来纠结所谓的余地真是可笑至极。
平静注视着下方那些细数吕不韦功绩的臣子们,年轻君王哂笑一声,朗声道:“商君曾有言,王子犯法,庶民同罪。犯错若无需付出代价,大秦律法岂不成了摆设。嫪毐谋反一事,吕不韦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诸位不必说那些他是无心之失的言辞,他若不是心虚,又怎会命豢养的死士深夜潜入牢狱刺杀。”
不待下方众臣辩驳,嬴政拿起一卷简策,“这份供词中交代的清楚明白,当年是吕不韦蓄意将嫪毐送入棫阳宫蛊惑太后的,也是他劝说太后迁去雍城的,这其中的桩桩件件,都与他脱不了关系。”
那些求情的臣子面面相觑,一边是盛怒的君王,一边是忠于的相邦,他们一时之间不知是该保命还是继续施压。君王显然是想揪着供词不放,若是执意顶撞,定会惹得君王当场发怒。这些年吕不韦以相邦身份处处压制君王,更是以未行冠礼为由,不让君王直接过问朝政,多年积压之下,众臣也明白,已加冠掌权的君王,这次不会因为区区施压轻易妥协。
见诸臣子均都噤声,嬴政眸光一一掠过他们,最后遥望殿外朝阳。
“相邦之过,当以律法论处,但念在其当年对先王尽心侍奉有功,可免除死罪。即日起,罢黜相邦职务,离开咸阳前往封地,此生不可再踏入咸阳半步。至于相府长子吕崇言,亦可免除死罪,随父一同离去,此生无归期。”
不杀吕不韦,以及全族上下,已是嬴政做出的最大让步。当年父亲弥留之际曾嘱咐他务必善待吕不韦,今日这个决定也算是对父亲有个交代。
“请大王三思。”众臣子皆异口同声恳求。
嬴政捏捏隐隐作痛的眉心,疲倦道:“这已是三思之后做出的决定,寡人肯留他性命,就是最大的仁慈,诸卿不必再多言。”
语毕,他起身走出议政殿。
朝堂上的臣子纷纷抬手辑礼,恭送君王。
散朝之后,君王之意很快传至多日无法出府的吕不韦耳中,紧跟而至的是盖了君王玉玺的诏书。
嬴政回咸阳第二日,召见吕不韦之后,便下令让他府中思过,虽允许他人入府见他,但却不允许他随意出府。
这段时间,吕不韦日日房中打坐,想要以此让自己心情平静。今日君王召令送入府中,他才终于肯接受再无转圜可能的事实。
少年时期,他曾志气昂扬对父亲说:“将来我一定要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后来人到中年,他终于实现心中所愿,可也渐渐被权利蒙蔽双眼。这些年他以一个长者的身份处处压制君王,今日之果是他自己做下的,怨不得旁人。
成年人最容易犯的错,就是永远把孩子当做一个孩子看待。
三日之后,吕不韦清点完全部家当,带着全府上下启程离开咸阳。
经过咸阳最繁华街道时,他恍惚记起头一次来咸阳时的光景。当年,他两鬓未白,万贯家财,为官的都嫌弃他商贾出身,却又馋他手中数不尽的钱财,他尽情周旋其中,轻易获取阳泉君的青睐,也轻易接近华阳夫人。一切顺利到仿佛在做梦,安国君更是即位秦王三日便薨逝,只可惜他一心看中的人也在壮年早逝。
紧接着小小少年即位秦王,这么多年,他一直不喜欢少年看自己地眼神,少年那双深邃且清冷的眸子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反而更像那个剑客女师父。是的,就是那个容貌惊人的异国女剑客,那有着睥睨众生的清冷眼神,他在男子身上都未曾见过。随着少年君王的长大,他发现君王不止某些习惯受女剑客影响,眼神更是愈发犀利淡漠,他害怕也讨厌那样的眼神。
偶尔有那么一刻,吕不韦也会设想,倘若当年他极力说服先王册立成蟜为太子,是否会更容易掌控一些,是否他也能在相邦之位上寿终正寝。然而,这个世上不存在倘若。
服车缓缓行驶在咸阳城中,引来无数指指点点。
“毕竟是商人出身,为官哪有那么容易。”
“就是说,得亏当年他对先王有恩,才勉强保住一条命。”
“嗐,商贾之家就是眼皮子浅,仗着大王年少为所欲为,难道他不知道大王迟早会长大!”
“所以说士农工商,商在最后。”
一阵哄笑传入吕不韦耳中,他并未掀开紧闭的双目。谈论也好,嘲讽也罢,连那些平庸之人都明白君王会长大掌权,他却次次挑战君王耐性。这些年他日日命人将批阅的奏章送入章台宫,不止是为了激怒君王,其实也是在教君王为君之道,只可惜他选了最讨人厌的方法,没有给自己留任何余地。
吕不韦心里明白,纵使没有嫪毐谋反,君王加冠掌权后也会找由头削弱他的权利。只不过有了谋反一事,对他的惩治更加彻底而已。
酒楼二楼东侧那间牗扇半开着,琉璃斜倚在牗楣上,静默聆听外面那些人族七嘴八舌。
樊尔坐在案几前煮酒,酒水加热后,会有一股十分清甜的酒香气。
这些年,主仆俩出宫必来酒肆,每次都会点上一份酒水,也不喝,就只是加热,让房内充满清甜酒香。
琉璃不善饮酒,樊尔不喜饮酒,但来酒肆不点份酒水,人家也不会招待,于是主仆俩索性点份酒水烧着,待酒水烧干就离开。
一阵风掠过,扬起琉璃耳边一缕鬓发,乌黑微卷发丝划过视线,挂在浓密眼睫上。她皱皱鼻子,抬手将头发拢到耳后,轻轻合上牗扇。
她听说吕不韦今日要举家离开咸阳,一早便去邀请嬴政一起出宫凑热闹,意料之中被拒绝了。
掌权后,嬴政似乎愈发繁忙,时常到后半夜还在批阅奏章,丝毫不顾还未完全痊愈的身体。身体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那般不爱惜,迟早会落下隐疾。琉璃试图劝说过,他也每次都满口答应,可答应之后仍旧忙碌到深夜。
今日难得不用议政,她本想拉他出宫放松心情,却见他埋头在堆成山的奏章中,旁边茶水放凉了也未曾有空饮上一口。
第127章 嗜酒不好
氤氲雾气蒸腾而上, 房内酒香气越来越浓烈。
琉璃坐回樊尔对面,倾身瞅了一眼明显减少的酒水,有些惋惜:“这次的酒似乎比之前更加香甜, 你不尝一尝?”
“将来要统领鲛族将士, 不可养出饮酒习惯, 醉酒易误事。”
四百年来,这是父亲对樊尔重复最多的嘱托, 他一直谨记于心。
第一次饮酒还是十七年前的成人礼上,琉璃已然不记得酒的味道,此刻嗅着那清甜香气, 说实话她有些想尝尝人族酒水是何味道。这么想着,她伸手提起青铜酒器为自己斟了一觞。
樊尔正欲提醒, 却见她拿起递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小口。
琉璃抿唇仔细品味,入口原比酒香更加清甜, 与鲛族的酒水差别很大。人族酒水是乳白色了,有些像粥水,后味酸甜, 鲛族酒水清透如海水, 辛辣冲鼻,对比起来, 似乎人族酒水味道更加美味。她又喝了一小口,确实只有酸甜没有辛辣。
樊尔看她两口饮尽, 又斟了一觞,忍不住出声提醒:“少主, 嗜酒不好。”
“这个是甜的, 同鲛族酒水差别很大,不信你尝尝。”
琉璃直起身子, 帮他也斟了一觞。
瞅着那冒着热气的乳白色酒水,樊尔没有去尝,而是一本正经道:“阿父曾有言,饮酒不好,切勿嗜酒。”
“尝一尝而已,不算嗜酒。”琉璃拿起他面前的耳杯,执意递到他唇边。
一滴清甜酒水粘在唇上,樊尔下意识抿了一下,舌尖染上酒气,确实与鲛族的酒不一样,入口香甜,后味酸甜,有点像是人族那些果子。
琉璃弯起眼睛,“是不是味道不错?”
樊尔含糊点头,接下温热耳杯,捧在手里,并未饮下。
最后,在琉璃再三劝说下,樊尔被迫饮了两觞。
大约人族酒水香甜的缘故,所以并不醉人,主仆俩意识清醒,若不是身上酒气,完全看不出饮了酒。
天色渐晚,两人放下耳杯,打算起身回宫。
在外闲逛的星知主仆这是恰巧回来酒肆。
子霄面无表情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一堆东西,有吃食,有衣物,也有饰品。
星知拉过子霄手中一个布包,献宝似的凑到樊尔身边,“我在饰品铺子看到一枚玉质发冠,觉得十分适合你。”
布袋打开,里面的发冠是和田玉雕刻而成,栩栩如生的精细雕工,没有任何杂质的上好玉器,一看就十分贵重。
樊尔推回星知面前,郑重道:“多谢三少主好意,我不需要这些。”
星知蹙眉撅起嘴巴:“我花费好多钱财买的,你就不能… … ”
“既如此,三少主拿去退了便是。”
樊尔面无表情,一身酒气,星知以为他是醉酒说胡话,于是伸手抓住他搁置在膝头的右手,拿起那枚发冠,硬塞进他手里。
“买下又退掉岂不是很丢脸面,你若不想要,就自己拿去退。”
无奈瞅了一眼手中温润雅致的发冠,樊尔打算再次递还给星知,让她送给子霄,可却先一步被按住手腕,抬头对上琉璃那双墨蓝眸子,他狐疑挑起剑眉,用眼神询问。
“买下又退回着实不好,还是收下吧。”
“少主… … ”
“我命令你收下。”
“可是… … ”
樊尔还想拒绝,星知抢先道:“你不听我的,难道还不听琉璃的?”
指腹用力,捏紧掌心发冠,樊尔犹豫片晌,勉强收下,亲侍是不可以拒绝少主命令的。他忽略子霄那凶狠目光,拿过案上布袋装好挂在腰间。
已至傍晚,主仆四个未在耽搁,先后走出酒肆,向宫门方向而去。
路过望夷宫附近,迎面遇上自华阳宫方向而来的芈姓姐妹,姐姐芈檀平时见到樊尔,双目总是柔情似水,今日不知为何变了,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只见她先是上下打量一番樊尔,最后看向星知和子霄,双目闪过让人难以捉摸的情绪,她身后的那名宫女脑袋低垂,一双手无意识揪着袖子。
琉璃视线落在小宫女手上,那反应似是在害怕,她左右看看,武庚并不在附近,小宫女应该不是感受到阴冷之气的缘故。想到芈清那张扬性子,她转而看去,对方今日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不像是想要刁难人的模样,当然也有可能是刚刁难过,才会显得心情不错。
芈清察觉到琉璃的视线,凌厉眼神扫视过去,得意扬起眉梢,阴阳怪气道:“王祖母今日说,待年后选个好日子,让我与姐姐一同嫁给大王。”
“????”
琉璃不明白芈清为何要突然说起这个事,不过既已回到咸阳,华阳王太后为了楚系势力有所打算,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似乎芈檀仍旧不情愿,那张方才还平静的小脸,听到自家妹妹那些话,顷刻苍白到毫无血色,如鹿般清澈的双眼慌乱看向樊尔,看起来比身后的小宫女还要忐忑。
不过对于那些注定的结果,琉璃并不想置喙什么,她刚抬脚欲走,却再次听到芈清言语挑衅道:“如此迫切想逃,莫不是伤心了?”
琉璃突然发现这个芈清与南荣舟一样,都有让人无语的本领,只不过她更加气人而已。秉着大度不计较的原则,她挤出一个假笑:“那便事先恭喜二位了。”
“笑的那般假,定是伤心了。”芈清不依不饶。
“是是是,我现在特别伤心。”
琉璃懒得再搭理她,转身离去。若说这片陆地她最讨厌什么,绝对是芈清那张嘴,对方品行倒不坏,就是说话忒难听,尤其喜欢臆想。
樊尔冷眼睨了芈清一眼,大步跟上去。
星知恶狠狠冲着芈清举起拳头,第一次主动维护琉璃。
芈檀鼓起勇气追上去,小跑着跟在樊尔身边,低声问:“倘若我放弃一切,包括身份,你可会考虑我?”
樊尔脚步停滞,冷漠拒绝:“不会。”
前方琉璃驻足回转身,眼神复杂望向芈檀,她没想到这芈姓姐姐竟会如星知一般执着,这么多年不仅没放弃,反而更加坚定。果然,这世上不止男子喜欢绝色容貌,女子亦心悦之。
“为何不会?我可以为你放弃一切,甚至是身份。”芈檀神情执拗仿似变了一个人,那如小鹿般的双眸没了从前胆怯之色。
匆匆跟上来的星知将那些话听得清清楚楚,她一把抱住樊尔手臂,扬起下颌宣誓主权:“樊尔是我的,他永远不会考虑你。”
芈檀咬紧下唇,眼神如刺骨冰凌,冷漠睨了星知一眼,并未出言理会她,而是语气坚定重复一遍:“樊尔先生,我一定会让你考虑我的。”语毕,她转身跑开。
樊尔抽回手臂,退后几步,以免星知再扑上来。
“请自重,我不会考虑芈檀,亦不会考虑你,还望以后不要再纠缠。”
星知被纠缠二字惹怒,指着琉璃问:“那你会考虑谁?她吗?”
“莫要胡言乱语,鲛族上下,自有我的选择,无需三少主操心。”
樊尔没敢看琉璃,向着章台宫方向而去。
星知幽怨瞪了琉璃一眼,转身愤恨离开。
琉璃沉默望天,她始终不明白,她们为何那般执着樊尔。大概是自小看惯了鲛人的貌美皮囊,她每日对着那张脸,心中毫无波动。
三百多年来,君母与几位长老对她最多的教导便是:“作为继承者,理应心系全族每一位鲛人,仁爱每一位鲛族子民。”
不知是自小受那套所谓继承者仁爱论的影响,还是没有开窍,亦或是心系历练任务,琉璃对樊尔并没有任何特别强烈的想法。因为没有想法,所以她无法理解星知和芈檀求不得硬要求的心态,君父曾说过,这世上最无法强求的是感情。
袅袅热气溢出唇齿,琉璃裹紧狐裘,迎着夕阳向章台宫走去。
九十九层石阶之上立着一人,那愈发伟岸高大的身姿看起来十分有压迫感。
琉璃仰头,那抹玄色身影背光而立,恍惚之间,当年那个倔强男童仿佛就在昨日。人族真是神奇,不过短短十几年,就可以让一个孩童成长为挺拔如松的成年男子。
嬴政遥望着阶梯之下的琉璃,手指微微蜷了蜷,主动迎下去。待走近,一股酒气裹挟在寒风里迎面而来,他微微蹙眉,“你饮酒了?”
“小酌而已。”琉璃睃了他一眼,继续拾阶而上。
“你看起来似乎心情不佳,是因为吕不韦的离开?还是因为华阳王太后计划年后让芈姓姐妹同时嫁给你?”
闻此话,嬴政身形一顿,狐疑问:“你怎知王祖母的打算?”
琉璃解释:“回来路过望夷宫,遇到芈姓姐妹,芈清亲口告知我的。”
“她与你说那些做甚?”嬴政眉心蹙起,面露不悦。
“自是为了炫耀,想让我为此伤心。”
“那你… … ”嬴政迟疑问:“伤心吗?”
琉璃骤然止步,回转身居高临下凝睇着下方阶梯上的年轻君王,认真想了想,“说实话,确实有那么一些伤心。”
嬴政唇角刚有浮动,就听她接着道:“不过我是为你伤心,芈檀心心念念樊尔,芈清那张嘴太过惹人嫌,我最心仪的还是妫西芝。生在王室,一切当以利益为重,那个齐国公主无论学识,亦或魄力,都极为适合成为一国王后。如果有可能,我建议你册封她为王后。”
表达完意见,琉璃继续爬剩下的三十七层石阶。
抬起长腿,嬴政一步跨过两层,与琉璃并排而上。直至踏上平整路面,他才突然问:“为何不能是你?”
“什么?”琉璃没听清。
“寡人的剑术学术均是你所授,你的学识魄力远在齐国公主之上,为何不能是你?”嬴政靠近一步,眸光幽深。
琉璃后退两步,讪讪摸摸鼻子,但很快恢复镇定,端起师长姿态,故作严肃:“你当年既然选择继任王位,就该接受用自由换权势的代价。我不属于这里,迟早会离开,你莫要像芈檀星知那般执着,况且我是你师父。”
这番话,让嬴政更加断定琉璃和樊尔的身份不简单,但他没有继续追问,他明白这种时候问再多,也得不到真正的答案。
但他不知道的是,倘若他坚持追问,琉璃可能会忍不住坦白身份。
早在雍城的王宫刺杀,嬴政不顾安危去救琉璃,被砍伤肩胛骨,她便对他完全信任。能在生死关头不顾自身相救,在生性重情义的鲛人看来,是值得信赖的。
第128章 不能强求
风声萧瑟, 掀起两人衣袂相触,青色与玄色交汇,犹如一种庄重的生命力。
琉璃见对面君王薄唇紧抿不言语, 主动凑近一步, 踮起脚郑重拍拍那宽阔肩头, 语重心长道:“人生来并不是事事都能顺心如意的,生命短暂, 莫要忘记幼时心中所愿,你的使命是结束乱世,不必在乎身边人是谁。”
嬴政侧目睃了一眼肩头纤细手掌, 转而望向天边那抹正在消散的红霞。
“寡人没有忘记,可寡人亦是有血有肉之人, 同普通人一样有着喜怒哀乐。”
“作为君王,理应喜怒不形于色, 只有让人看不透,才不会被拿捏。”这是鲛皇琉年教给琉璃的。被册立为继承者之后,她曾问君父, 要如何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统治者, 君父告诉她,一个合格的统治者不止要在族人面前维持领导者的威严, 还要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只有不露出任何破绽, 才不会有被拿捏的可能。
虽然鲛族长老、将领以及占卜师们都极是忠于鲛皇,可总有一些氏族不安分, 特别是历代鲛后的母族。因鲛后不得参与任何政见, 她们的母族对此颇有意见,也没少对鲛皇施压, 故而历代鲛皇必须谨言慎行,喜怒不形于色,才不会被那些氏族寻到把柄拿捏。琉璃不清楚南荣族是怎样一个氏族,但南荣舟性格开朗,想必他的家族也不是蛮不讲理的鲛人。
自即位至今,这并不是琉璃第一次嘱咐嬴政要喜怒不形于色。
这些年,嬴政也极少在臣子面前大怒大喜,甚至前些时日面对母亲当众刺杀地变故,他都未曾在众臣面前表露出太大的情绪波动。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于秦王这个身份越来越得心应手,方才说那些话,并不是幼稚闹脾气,他只是不甘心。作为大秦的王,他不想连册封王后的自由都没有,几国公主贵女均是冲着后位来的,他不想应付完朝堂众臣,还要应付后宫。
“放眼诸国,后宫干政不在少数,其实一个国家不是必须要有一个王后的。”
对于这一点,琉璃是赞同的,当然她是以继承者的身份看待问题。当年鲛族历史上那位企图谋杀鲛皇篡位的鲛后,就说明了后宫干政的弊端。设想一下,倘若日后南荣舟生出野心,企图杀她取而代之,那她一定会在对方稍微有点苗头的时候便及时掐灭,并且不留丝毫余地。
那位齐国妫西芝,性格并不是唯唯诺诺,甘于屈居人下之人。她若为后,大概率会觊觎权势,难保不会生出事端。可嬴政百年之后,这个国家总要有人来继承王位,子婴是成蟜的孩子,并不是第一继承人,总归名不正言不顺,他还是要有自己的孩子才行。
说到底,这还是繁衍的问题。天上地下,无论任何种族,似乎都对繁衍生息极为看重。无论是生命,亦或权势,都需要后代去延续。
琉璃在心里斟酌一番,才开口:“你说得对,一个国家昌盛与否,与册立一位怎样的王后并无关系,可一个国家再强大,若没有继承者,那也只能一世而亡。你应该明白那些道理,子婴毕竟不是你的亲生孩子,你可以不册立任何人为王后,但还是要娶妻生子的,大秦王位需要有新的继承者,你总不想日后辛苦统一的九州拱手让给王室旁支吧。”
听到最后那一点,嬴政不免陷入沉思。当年祖父有二十多个子嗣,到了父亲这一代,却只生育了他和成蟜两个孩子,两年半之前成蟜叛变身死,这一脉便只余了他一人,他自然是不甘心将大秦王位让给王室旁支的。他是执着于天下归一,可他也是一个正常男子,人生在世,谁不想所愿皆成真,然而他所求却不能强求。
有时候嬴政会想,如果态度强硬一些结果会怎样,可心中那份对幼时救助的感念,让他无法真的去强迫。是时间不对,还是身份不对,他说不清楚,或许都不对,也或许都对。
若是幼时没有相识,没有琉璃传授剑术,毫无自保能力的他或许没有机会长大。反之,倘若而今相遇,没有那份积攒多年的感念,兴许他不会心动。
嬴政不信命,但又不得不承认,人生每个阶段,都是冥冥中注定好的。
琉璃瞧见他眼神茫然,迟迟没有回应,伸手戳戳他手臂,“在想什么?”
“在想… … ”本能脱口之后,嬴政回过神,恰巧最后一抹微光落入琉璃墨蓝双眸,奇异流光一闪而过,但却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凝神俯身凑近去瞧,清雅淡香混合着酒气钻入鼻腔。
面对陡然靠近的一张脸,琉璃下意识身子后仰,打算退后,后脖颈却突然覆上一只大掌,阻止了她的动作,同时耳边传来呢喃。
“你的眼睛真的与平常人不一样,寡人记得幼时有次便看到你眼中有蓝光闪过,仔细瞧着,确实是深蓝的。”
琉璃心中咯噔一下,一把推开他的手臂,退后好几步,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我眼睛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像我母亲,听说我母亲的母家先辈中有胡人血统。”她记得好像是有本人族典籍中记载胡人眼睛有异色,至于什么颜色,典籍未明言。
嬴政知道她在撒谎,不过并未拆穿,秦国黔首中有胡人血统,胡人的瞳孔颜色并不是墨蓝色的。况且,就算没撒谎,那又该如何解释樊尔的瞳孔颜色,他不信会那般巧合,两人的母亲都有胡人血统。
琉璃不知嬴政信了几分,未免被追问细节,她及时转移话题:“你方才有没有把我那番话听进去?我是为了你好,你若不喜欢芈姓姐妹,也不喜欢强势的妫西芝,那便选乖巧的姬如悦,吕不韦已离开咸阳,她们不会再被左右,或者你自己从诸国中择选贵女入宫也行。”
脸色沉了几分,嬴政不耐问:“你为何如此关心寡人婚事?”
“因为我不想你将来统一的天下一世而亡,你需要娶妻生育子嗣,培养下一任继承者,这是你作为君王的责任。”琉璃不允许自己踏上那位女鲛皇的老路,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嬴政因为自己而导致新的王朝一代而亡。
薄唇紧抿,嬴政转身径直走向前方殿宇,带动玄色衣袂浮动,一声‘寡人明白’幽幽飘入琉璃耳中。
凝望着那高大背影远去,琉璃不知嬴政是否真的会妥协,迟疑须臾,她没有跟上去继续唠叨。肚子这时传来饥饿感,她脚尖转动,向所居偏殿而去。
回到居所,宫人们恰巧送来飧食。
巍峨正殿内,宫人同样为君王送来飧食。
郑云初倾身将一双玉箸摆放在君王面前,左右纠结,终是没忍住:“可是琉璃先生方才惹大王不快了?”
嬴政拿玉箸的双手一顿,幽深眸子倏然扫向对面女子,面若冰霜呵斥:“放肆,寡人允许你留在宫中侍奉,不是让你随意置喙监视的!”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想要关心大王,方才远远瞧见大王与琉璃先生在远处独自说话,故而才会… … 才会怀疑是她惹大王不开心的。”郑云初跪伏于地,脑袋紧紧贴着地面,脊背轻颤,看得出来惊惧非常。
听着那颤抖嗓音,嬴政面色缓和不少,淡漠道:“这次暂且饶了你,日后谨言慎行,不可再随意过问寡人私事。你既然执意留在章台宫,就该遵守章台宫的规矩,退下吧。”
“诺!”
郑云初松了一口气,垂着脑袋退出大殿,伫立在殿门口,暗自后悔方才的多嘴。父亲牺牲,吕不韦被剥夺权利远离咸阳,留在宫里是她唯一的生路。
其实,起初郑云初坚持要来章台宫,嬴政是安排她到琉璃身边服侍的,毕竟男女有别,也不好总让樊尔为琉璃束发。
琉璃得知那个安排,当即拒绝了。其一,南荣舟时常会擅自施法传音,被听到不好解释。其二,她不习惯人族侍奉,最重要的是郑云初曾是王后候选人,万一日后还有成为王后的可能,服侍过她传出去不好听。
本来嬴政殿中也不缺宫女,可郑云初那种身份服侍另外四位不合适,也不能送去王祖母宫里,最后纠结良久,只能勉强留她在章台宫。
一件事情的尘埃落定,有惩罚,自然有奖赏。
昌平君与昌文君平叛有功,分别被封为左右丞相,其余有功之臣同样有赏赐。
因吕不韦府上门客均来自六国,嬴政封赏功臣的同时,下令驱逐六国客卿,李斯作为相府门客,正在其列。入秦十载,他还没有任何作为,又哪里会甘心被就此驱逐。
早就洞悉秦王吞并天下的野心,李斯不眠不休用时两日,翻阅秦国所有历史,动笔将秦国历代君王所任用的所有异国政客一一整理出来,通篇不离天下一统,更是列举驱逐异国客的弊端,强调异国人才对大秦的重要性,字字斟酌,极具说服力。
他出自荀卿门下,才学自然过人,通篇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
从始至终,嬴政都承认李斯的才华,纵观秦国历史,若是没有那些异国政客,兴许如今的大秦不会这般强大。
那篇文章,他反反复复看了一天,也思考了一天。之所以决定驱逐六国客卿,最大的原因是曾独揽大权的吕不韦,他知道那个决定很偏激,也十分赞同李斯文章中的列举。
楚系势力经过几代经营,已在秦国根深蒂固,这些年大秦王室在朝堂中已然成了势力最薄弱的一方,这次好不容易拔掉吕不韦那棵大树,嬴政只是怕再度重用六国之人,会培养出另一股势力。
他刚加冠掌权不久,正是需要培养势力的时机,那些客卿若能都为他所用,自是再好不过,就怕他们有异心,日后会有所谋划。
李斯虽表明自己忠于的是大秦,是君王。可其他人心中如何谋划,他尚且不知,不敢随意撤销诏令。
琉璃看到那篇文章时,也不由惊叹李斯的雄才谋略。
“他学识的确过人,只可惜当年跟了吕不韦,耽误这么多年。”
嬴政赞同点头,“寡人其实想要给他一个机会,却又怕他会成为第二个吕不韦。”
琉璃却不以为然,“怕甚!只要家国大权在你手中,他们便掀不起风浪,若是发觉他们有异心,及时弃了便是。”
第129章 决定坦白
即位至今不过短短九年半, 便发生了成蟜与嫪毐两次叛乱,因而在用人方面,嬴政愈发谨慎。
“你所言, 寡人亦是明白, 可在诸国争锋的乱世中, 朝臣过度更迭不是好事。”在说这话时,年轻君王神情凝重, 那双狭长丹凤眼深不见底。
琉璃收回置于燎炉上方的手,揣进袖子里回到奏案前坐下。
“他们不辞辛苦前来秦国,无非是想谋一份好前程, 其实效忠的是谁并无所谓,只要能达成所愿皆可。从前你年少未亲政掌权, 大秦是吕不韦说了算,那些人自然投奔他门下。如今吕不韦失势, 他们转为效忠于你,亦在情理之中。既然过度更迭不是好事,那便掌握好拿捏的力度, 让他们对你养成敬畏之心。”
嬴政眼神复杂凝睇着对面仍旧少女之姿之人, 能懂得拿捏人心,又怎会是剑客那么简单。
“你究竟… … ”
“我研读了十七年诸子著作, 多少还是懂些帝王之术的。”琉璃教授他十七年,一眼便能看透他想质疑什么。扶案起身, 她转而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息。”
淡淡应了一声, 嬴政目送她消失在殿门口, 视线落回李斯那篇文章之上。
虽然信任不足,但翌日议政殿上, 嬴政还是收回了驱逐诸国客卿的诏令。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需要时间去验证的,他给那些人一个机会,也算是给大秦一个机会。
忐忑等待一日的李斯接到官复原职的通知,心口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消散。
琉璃自武庚口中得知嬴政的决定并不意外,他若真的不想用那些人,昨日也不会纠结着迟迟不下决定。乱世之中,诸国都是正需要人之际,若将那些人驱逐出秦国,他们势必会效力于其他六国,那样会对大秦十分不利。
一身月白袍子,身姿飘逸的武庚斜斜依靠在牖楣外,欣赏着簌簌而落的雪花。疾风而过,风雪交织而来,穿过他的身体,吹进殿内。
寒风灌入领口,围坐在燎炉旁的鲛人少女霎时裹紧狐裘,一双幽蓝眸子扫视过去。“你这魂魄没有五感,也不能连累我呀!”话音未落,她指尖微动,一道灵力击向那根撑杆,牖扇应声合上。
武庚平时多数时间都待在嬴政身边,由于不能现身,生前沉默寡言的他也变得话多了不少,每次来偏殿,他都要把所见所闻告知琉璃。
因还有事情未说,他身形晃动,轻飘飘进入殿内,低沉嗓音同时响起。
“午后,李斯入宫谢恩,与君王谈起了吞并六国之事,但依我之见,不易操之过急。秦国内乱刚刚平息,与魏、赵两国的交战还未结束,吞并六国还需制定一个周密计划才行。”
琉璃放下煮茶的木勺,为自己斟了一觞热茶,漫不经心问:“嬴政答应着手吞并六国之事了?”
武庚摇头:“这倒没有,不过看他神情,似乎加深了对李斯的欣赏。”
捧起耳杯,琉璃唇角浮起一丝弧度,“不必担心,诸国之间,他最欣赏的还是那位韩国公子,他不会轻易被李斯左右决策。”
提起那位,武庚噤了声,他记得嬴政似乎提及过几次想要抽空入韩见见那位公子,只可惜作为君王政务繁忙,无法抽身。
不知不觉间,已至大寒,整个冬季最冷的一天,星知在严寒之下,也显得精神萎靡许多,乖乖窝在殿中,没有来章台宫缠着樊尔。
由于嬴政掌权后更加繁忙,琉璃比从前清闲不少,只是偶尔才会揣着一卷简策去正殿。大寒这日酉时三刻用过飧食,她如往常一般揣着简策溜达到正殿。
候在殿外的郑云初见到她,主动上前,想要帮忙解下狐裘。
琉璃抬手制止,“不用。”
郑云初垂下手,退回原位,眼睑低垂,俨然已经习惯宫女身份。
琉璃禁不住侧目,她不太明白郑云初为何想不开做宫女,宫里大多数宫女年龄都很小,她这个年纪还不如安心等着做个侧夫人,吕不韦虽然倒了,但她并不会被赶出王宫。
未再深想,琉璃抬脚迈入殿内。
两名寺人在她入内后,贴心帮着关上了殿门,二人在君王身边侍奉多年,知道琉璃极是怕冷。
端坐在奏案前的嬴政闻声抬头,殿门合上,琉璃身后最后一丝微光被顷刻截断,看清她怀里抱着的那两卷简策,他唇角浮动,心下了然。
琉璃走上主位,弯身将简策搁置在奏案上,“樊尔前日寻到了两卷农书。”
嬴政拿起放在奏案一角,继续批阅未完的奏章。
掏出一块糖放入口中,琉璃将布袋递到君王面前,见他摇头,她并未劝。关上殿门的大殿昏暗一片,她左右闲着也无事,索性帮着一一点亮殿中灯盏。
殿外两名打算进内的寺人见殿内透出光亮,默默退了回去。
琉璃点亮所有灯盏,走到靠近燎炉的蒲团上坐下,暗自捻了一个净水术,净手之后,再次掏出一块糖放入口中。
听到窸窣声,嬴政头也没抬,启唇轻声道:“嗜糖对牙口不好。”
琉璃挑起舌尖舔了舔满口皓齿,每一颗都整齐光滑,没有任何损伤。可能是鲛人不会如人族一样换乳牙的缘故,那些甜腻的糖块并未妨碍她的牙齿。
“无碍,我牙口好。”
听到这一句,嬴政持笔的手一顿,掀起眼皮睇了对面人一眼,有些无奈,但并未出声置喙什么。
今日朝臣呈上来的奏章并不多,戌时初嬴政批阅完最后一份,放下笔,抬手捏了捏泛酸的脖颈。
琉璃斟了两觞热茶,一份推到对面君王面前。
“昨日出宫遇见燕丹了,听他话里意思,似乎有想回燕国的意思。”
关于燕丹想逃回燕国这件事,嬴政早有察觉,单手拿起茶水呷了一口,雾蒙蒙的寒气自唇边溢出。
“寡人知道他想逃,可寡人不会轻易放他离开。”说着,他放下热茶。
琉璃不解:“为何?当年在邯郸,他对你不错,我以为你们是朋友的。”
年轻君王抬眸望向中柱旁的青铜灯盏,眼神有些许茫然,“就是因为是朋友,寡人才想着将他困在咸阳,以免他日后在国灭时丢了性命。”
就算当初燕王没有主动送子入秦,嬴政也会找个理由要求其入秦为质的,作为燕国太子,将来燕丹势必会为了燕国而战。只有将昔日好友牢牢困在秦国境内,日后才不会被战争波及,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护下好友地办法。
作为一国之主,嬴政深知斩草要除根的道理,他也能预想到倘若灭了燕国,燕丹会有多恨自己,他甚至考虑过为了燕丹而绕过燕国,只灭另外五国。然而理智告诉他,漏掉任何其中一国,都不能称得上是让天下归一。
当年邯郸城中的照拂,嬴政始终铭记于心,幼时父亲曾教导过他,身为嬴姓子孙,不可做忘恩负义之人。燕丹于他有照拂之恩,他计划灭他的家国已是不义,他不想连那份个人恩情也舍弃。
“寡人与他之间,似乎越来越疏远了。”一声喟叹自君王唇齿飘出。
凝视着对面年轻君王,琉璃不知该如何劝说。灭六国是残忍之事,可不灭,乱世将永远持续,最痛苦的还是那些生在乱世中的普通人,他们无权无势,只能是上位者争权夺势的牺牲品。除却那位女鲛皇,每一代鲛族历练者所踏足的陆地都是乱世,结束乱世不止是人族君王的使命,更是鲛族历练者必须完成的任务。
十七年来,琉璃每日研读那些人族著作,就是为了能顺利完成历练任务,在灭六国之事上,她比嬴政更加不能心软。
“六国之中,有不少王室贵族效力于他国,不如我帮你劝劝燕丹,让他安心留在秦国,入朝为官。”
嬴政摇头:“燕丹不一样,他是一国太子,不会效力于秦国,那些贵族不过是王室旁支,与其在母国被打压,还不如投奔他国谋一个前程。”
“我却认为他在燕国的处境未比别人强,年少时被送去赵国为质,年至三十又被送来秦国。他的父亲若当真疼爱他,又怎会一次一次为求安稳让他去做质子。”琉璃不太懂人族的父子,但她知道自己的君父不会这般行径。
嬴政不清楚燕王是否是真的疼爱燕丹,不过他明白纵使父不慈子也孝,这世上从来不乏愚孝的人,自己那位昔日好友正是其中之一。
不想再谈论此事,他拿起耳杯,两口饮下温凉茶水,展开其中一卷农书放在面前奏案上。
节段之间批阅的小字歪歪扭扭,显得十分笨拙,他不由失笑:“你怎的还是没有任何进步?字迹仍旧这般丑陋。”
被吐槽字迹丑陋,琉璃尴尬摸摸鼻子,不悦瞪了对面人一眼,人族文字与鲛族文字有很大区别,更何况人族每个国家的文字都不一样,她能学会写已是不易,哪里还有耐性练习。
再说日后回归无边城,她也用不到这些人族文字,完全没必要花费大量时间去练习人族文字。
佯装严肃轻咳两声,她不悦道:“我字迹丑陋又不耽误教授你,辛辛苦苦教导你十七年,你不唤一声师父也就罢了,竟还敢嫌弃我,真是没良心。”
抱怨之后,她屈指扣响案几,抗议道:“你究竟何时才会愿意唤我一声师父?有生之年能否让为师亲耳听到一声师父?”
对面君王面色一僵,骨感有力的长指轻微蜷了蜷,低垂的浓密眼睫掀起,漆黑眸子让人看不透。
沉默着僵持须臾,他没有正面回答这番质问,而是生硬转移道:“幼时初见你便是这般少女模样,为何十七年过去,你仍然一如当年,不见丝毫变化,看起来似是比寡人还要小上几岁。”
多年来,这不是嬴政头一回质疑琉璃没有变化的容貌,这一次他也没指望对方能解答,之所以又如此问,只是不想正面回应不愿唤师父的原由。
而琉璃面对他的再一次怀疑,却陷入了沉思,剩余的三十三年里,她的容貌仍旧不会有任何变化,定然还会被质疑无数次,兴许还会被当做怪物。其实与其面对那种处境,不如主动坦白身份,十七年的相处,她对嬴政已然信任,她相信对方对自己也是极其信任的。
日后若能有知情的嬴政帮着周旋,兴许可以避免被当做怪物的可能。
第130章 我是鲛人
“因为我本就是少女, 自然是少女模样。”
乍一听到这句话,嬴政没明白过来是何意思,下意识脱口而出:“距离邯郸相识已过去十七年, 你的少女时期怎会持续如此之久?”可出口之后, 他又觉得自己有些蠢, 很显然,那句话没那么简单, 并不只是字面意思。
琉璃端正坐姿,凝睇着对面君王的墨蓝色双眸毫无波澜。
“因为我是有着漫长生命的鲛人,当年邯郸初见, 才刚过三百六十岁成人礼,我们鲛人要到四百八十岁才会进入青年期, 是以我而今本就还是少女。”
嬴政愕然,这世上竟会存在少年期与青年期间隔一百二十年的情况。在此之前, 他曾怀疑过琉璃和樊尔是妖,甚至是天上的神,但万没想到会是鲛人, 活了二十多年, 他还是头一回听说鲛人的存在。
“鲛人?”他禁不住呢喃出声。
“就是你们人族史书上记载的泉先,好像还有一种称谓叫鲮鱼。”琉璃解释。
嬴政没有看过那些志怪类典籍, 故而并未听说过什么泉先鲮鱼,他凝神打量对面鲛人少女, 除了那张脸过于惊艳之外,外貌与人没有任何区别。
“鲛人究竟是妖还是神?”他好奇问。
整个鲛族, 不止琉璃, 万年来,历代鲛人都不会承认自己是妖族。鲛人虽没有位列神族, 可也算不得妖族,妖族均是动物界修炼而成,鲛人先祖是普普通通的人,只是因为躲避天灾才幸而进化成了水中种族。若非要归类的话,鲛人可以算作水族,但绝不是妖族。
“鲛人虽然也修习术法,但鲛人就是鲛人,既不是妖也不是神。世间有万物,亦有许多种族,鲛人只是其中之一。”
“九州大陆不乏修习术法的术士,可寡人为何从未听说过术士中有鲛人。”
“鲛人生活在水域,而且我们修习的术法与人族术士不一样。”
想到琉璃那在炎热夏季仍旧温凉的体温,嬴政顿时了然,生活在水域的种族似乎体温低于人族,比如鱼类。但他有一点不明白,“水中的鱼离了水会殒命,为何你和樊尔可以离开水域十七年?”
迟疑稍许,琉璃还是实话实说:“因为我们的先祖万年前也是陆地上的人族,因为躲避灾祸而迁居到水中生活。”
“既如此,你们为何又来陆地?寻找先祖?”
“因为历练任务,也因为你。”
嬴政不解:“寡人与你们的历练任务有何关系?”
既说到这份上,也无需再蓄意隐瞒,琉璃索性坦白身份。
“我乃是鲛族下一任继承者,与樊尔实则是主仆,之所以来陆地是因为历练。每代鲛皇继承者在成人礼之后都会前往陆地历练五十年,历练期间会收一位有可能结束乱世的人族为弟子,传授他剑术学术。简单来说,你是我这五十年间的历练考题,协助你结束乱世,建立新的王朝是我的历练任务。”
这番不可思议的真相,听得嬴政不敢置信睁圆眼睛,鲛族继承者竟还可以是女子,看来鲛族远比人族开明的多,放眼诸国,第一继承者只能是长子,纵使长女先出生,也没有继承权。这些年他不止一次怀疑过琉璃是他国贵族,却唯独没想到她会是一族继承者。联想这些年来的种种,心中那些疑惑似乎都有了答案,不会变老的容颜,眉眼间难掩的上位者气质,以及偶尔对政见独特地见解,的确符合继承者的身份。
在雍城几次因为母亲之事盛怒,只要有琉璃在身边,他总能很快平静下来,原来竟是因为这个原因。
邯郸牢狱的伤重,咸阳王宫的冰湖之底,想必也有她的缘故才会逃过一劫。
“冰湖之底那次,还有自邯郸牢狱出来那次,都是你… …们救的我?”
这一次,他忘记了自称寡人。
琉璃点头,白皙长指翻转,一团月白灵力显现在嬴政面前,只见她直起身子倾身靠近,柔软指腹点在那眉宇之间。
一股清凉之感涌入嬴政眉心,多年来总是出现在梦中的模糊画面渐渐清晰起来,漆黑的夜,恐惧挣扎,自屋顶坠落的瞬间,一道月白影子闪过,身体没有如预想中一样跌落地面,而是落入一个温凉怀抱… …
“五岁那年… … ”
“对,是我拿走了你的记忆。”
琉璃慢悠悠斟了一觞热茶捧在手心,以前总担心露出破绽,怕被追问,坦白身份后,她心里顿觉轻松不少。
嬴政却不太懂她地操作,“你既已认定寡人是能结束乱世之人,为何还要拿走那晚的记忆?”
讪讪摸摸鼻子,琉璃心虚解释:“那时我并不知所谓的历练任务是与一位人族携手结束乱世,更加不知你是历练考题。况且,那时我们初来陆地,还不信任人族,不过就算认定你与历练任务有关,在当时情况下也会拿走那段记忆。”
又一次听到历练考题四个字,嬴政面色僵了一瞬,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物件,那四个字总让他莫名有一种不适感。
垂目注视着琉璃手心飘着热气的茶水,他心中冒出一个强烈念头,纠结须臾,还是忍不住出声询问:“鲛人寿命有多少年?要如何才能如你们鲛人一样拥有漫长的生命?鲛族先祖既是陆地上的人族,又是如何延长生命的?”
听到那样毫不避讳的直白询问,琉璃不由失笑,“你这孩子,莫不是想要追求长生之术?”
“琉璃!”年轻君王面容霎时冷峻非常,严肃纠正:“寡人而今已二十有二,早已不再是孩子,以鲛族和人族的年龄对等,寡人才是年长的那一个。”
端坐在奏案前的他豁然直起身子,俯身凑近,摄人魂魄的眸子凝睇着近在咫尺的人。四目相对间,他一字一顿强调:“日后,莫要再把寡人当做孩子看待。”
奏案上摇曳不定的烛火,映照在年轻君王的侧脸之上,使其表情更加隐忍克制。本能脖颈后仰屏住呼吸的琉璃,怔愣望进那双深不见底的幽深双目中,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恢复呼吸。是啊,嬴政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初见的瘦弱男童,依照鲛族与人族的年龄对等,他才是年长的那一个。
捏紧耳杯的指尖松开,她抬手伸出食指戳了戳君王宽阔肩头,严肃警告:“切记,人族不可以追求长生之术,会遭天罚,连神族都抵挡不了的那种天罚。”
嬴政侧身躲开那根手指,重新坐回原位,脸色却因为天罚而凝重起来。神可以长生,妖也可以通过修炼延长生命,就连第一次听说的水域鲛族都可以拥有漫长生命,为何翩翩人族妄想长生会受到惩罚?那些人族术士潜心修炼术法,所得到的也只不过是术法而已,同普通人一样要经历生老病死。
“这不公平!”
“人族之间有贵族与平民,尚且讲究高低贵贱。天地万物,生灵无数,同样有高低贵贱之分,每一界都有每一界的使命,人族之下还有草木生灵,还有牛羊牲畜,能掌握无数脆弱生灵命运的人族并不低贱。你们倘若一世不如意,短短几十年便可以结束重新选择新的人生,你看这便是生命短暂的好处。放平心态,不必计较那些自然法则。”
《天地万物志》中曾有云:大到神,小到泥土下的虫蚁,天地万物,每个种族都有必然存在的理由与使命,试图与天地法则做斗争,必然会受到天罚。
琉璃始终想不明白,为何万年前鲛族可以逃避自然法则,可以拥有漫长生命,难道只是因为救了蝾螈族。可蝾螈族只是远古种族,并不是拥有神力的神,关于鲛族的种种迹象都与《天地万物志》的论述不符。她曾追问过君父君母,几大长老,甚至是脾气不好的占卜师们,他们没有一个人可以给出合理的答案。
嬴政依旧不理解:“为何人族妄想长生会被天罚?你们鲛人先祖也是陆地上的人族,为何你们可以获得长生?”
“这个该如何跟你解释呢… … ”
琉璃皱着一张小脸挠挠下巴,随即眼神一亮,“一万五千年前,人族术士为求长生,大肆猎杀生灵… … … ”
她简略讲述了一遍那场天灾,不过并未提及被猎杀的生灵是蝾螈族,纵使嬴政值得信任也不可轻易透露。长生之术对于人族有着巨大地吸引力,万一他年迈之时不想放弃人世的荣华,从而执着长生之术,恐会波及蝾螈族。
“总之,我们的先祖是因为躲避天灾才不得已迁居水域,至于为何会幸而延长生命,并无答案。你此生的使命是建立新的王朝,就如我君父当年收的那位人族弟子一样,听说人族功德无量,是有机会位列神界的,所以你无需执着长生之术,只要你能建立新的王朝,还天下人一个太平盛世,就有机会成为生命漫长的神族。”
嬴政眸光微亮,随即又黯然,他似乎明白了为何琉璃会多次催他娶妻生子,因为他们之间从来不可能,几十年之后自己会寿终正寝,而她仍旧是鲛人少女。那样的悬殊年龄,若是执意强求,只会害了她。
他根本不信功德无量位列神界的说法,所谓的有机会不过是诓骗人的话,他知道琉璃是不想让他因执着长生之术而引来天罚。唇角浮动挂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其实说那么多,有一句话是对的,人族一世不如意,也只不过是短短几十年。他这一生经历颇多,没有一件能称心如意,寿命短暂也挺好。
殿脊上方一直安静听着的武庚身形晃动,穿过殿顶,落入殿内,用只有琉璃能听到地声音问:“还天下一个太平便有机会位列神界?哪有那么容易?你为何要诓骗他?”
琉璃理直气壮用灵力回答:“我没有诓骗他,那些神话故事里有说过,只要有无可比拟的功德,便有机会位列神族。”
“恩人这都相信?神话故事有何根据?”
“???”
琉璃斜斜睃了他一眼,没再回应,说实话,她也不知道那些神话故事是否有根据,但信则有不信则无,万一是真的呢!毕竟能结束持续几百年的乱世,确实是一件值得称颂之事。
一阵阴风掠过,奏案上的青铜灯盏晃动不止。
嬴政扫视一眼,举目环顾大殿,殿中除了他和琉璃,再无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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