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我说, 你这个大忙人最近是怎么了?”
“怎么隔三差五就有功夫过来陪我?”
并肩从骨科门诊处复查完出来,方知悟按下电梯中央下行的按键,趁着周围没人, 心情颇好地朝一旁的祁言礼问道。
“你这话说的, 以前我不也经常陪你整晚打球,陪你逃课出去赛车,陪你对着旁边路过的漂亮女高中生吹口哨吗?”祁言礼微微抬头,凝视着电梯显示屏上不断跳动的数字, 将双手拢在背后, 笑眯眯地回答。
望着对方平静无波看不出一丝破绽的面孔, 方知悟摸了摸下巴:“那倒也是,就是觉得从意大利回来以后,你比以前还要忙上许多,打电话约你做点什么也不得空。”
“没办法,父亲交给我了一样新业务,最近都在忙着跟合作公司对接。”
祁言礼露出无奈的苦笑,“你知道的, 我和你又不一样。”
对于祁家的乱象,纵使自己的这位好友并不多提, 方知悟也略有耳闻, 他朝祁言礼投去同情的眼神, 随口道:“什么公司啊?业务顺利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随时和我说。”
“那是当然,不过我暂时应付得来。”
祁言礼的回答和从前如出一辙, 虽然依旧是委婉的拒绝, 但是语气里把自己当成好兄弟推心置腹的亲近意味,让向来性子难搞的方知悟还算受用。
他忽略了祁言礼没有说出合作公司名字的细节, 点了下头,没有多言。
两人又肩并肩走进电梯。
……
叮咚。
电梯即将开门的提示音响起。
祁言礼理所当然地把手平摊在方知悟的小臂下方:“走吧,我扶你出去。”
这种把自己当成重症病患呵护的小心翼翼感,又叫方知悟感觉到几分别扭。
他顺势用手肘不轻不重顶了下祁言礼的肋骨下方,抱怨道:“你又不是没听见刚才医生的话,他说我已经恢复了大半了,只要不进行剧烈运动,平时的起居生活没什么大问题。”
肋骨间吃痛,祁言礼却没有收回手。
他端着表情,一本正经对方知悟说道:“医生是这么说,但你也要当心,好了一半又不是全都好了,万一再摔个跤撞一下,那不是又变成前功尽弃。”
方知悟低声说了句“老古董”,迈开长腿迅速拉远自己和祁言礼之间的距离。
他挣脱的力气不大,幸而祁言礼说搀扶也没真的触碰到他的身体。
再回首,两人中间已然间隔了一米。
方知悟向祁言礼做了个鬼脸,傲慢地拉长音调:“我才不要,别人看我们像什么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之前读大学的时候遇到的那个Gay把我弄出了心理阴影。”
祁言礼道:“你可不要来恶心我,我们只是兄弟。”
他语义滞涩一秒,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喉结上下滚动一个来回,用略带微妙的语气说道:“再不成,做姐姐妹妹也可以——你是姐姐,我是妹妹。”
“别搞笑,你明明还比我大一个月。”
方知悟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你都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称呼。”
“我父亲旗下的娱乐公司,最近投资拍摄了部宫斗剧,我就跟着看了两集。”
祁言礼的答案天衣无缝,只是在心里漠然地想道:古代正妻是姐姐,小妾可不就是妹妹?方知悟一日不和池霭解除婚约,自己也只能低眉顺眼地做这个“妹妹”。
方知悟对电视剧不感兴趣,听了祁言礼的话没再问下去。
两个人紧跟着脚步,一前一后来到了停车场。
祁言礼解锁自己停在角落的宝马,开车就想坐进驾驶位。
又被抢先一步的方知悟横起胳膊拦住:“大半个月没开车了,拿你的车练练手呗?”
祁言礼瞥了他混不吝的笑脸一眼:“你现在能行吗,可别把我的车给撞烂了。”
“撞烂了我赔你十辆八辆。”
方知悟颇为嫌弃地看着较祁言礼的身份来说格外低调的宝马车,从对方手中接过钥匙的同时心头念起了即将毕业还没有车的另一个人,“还有池霭也是,真不知道——”
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方知悟又记仇起一个多礼拜前池霭挂断自己电话的事情。
他的声音断在那里,引来祁言礼的追问:“池霭怎么了?”
“也没什么。”
方知悟语气生硬地说完,替自己找补道,“就是她哥池旸抠抠搜搜的,手上攥着池叔叔打过去的生活费,也不知道给池霭买辆像样的车,上下班还要像个小孩子一样被他接送。”
此处没有池霭,方知悟的绿眼珠转了转,情不自禁跟好友吐槽起来,“你说池旸是不是很讨厌啊?哪有哥哥妹妹这么大的人还住在一起的,把自己当成什么了?难道以后池霭结婚还得经过他批复,他看得入眼了两个人才能步入婚姻殿堂吗?”
方知悟像只进入发/情时期,浑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弥散着求爱讯息,但偏偏自己一无所知的漂亮孔雀一样叽叽喳喳。
他无意识地把语境中同池霭结婚的对象代入自己,想象着即将和池霭交换戒指之际,被“恶婆婆”池旸阴沉着面孔为难磋磨的场景。
祁言礼瞧着他这副仿佛埋怨,又更像炫耀的模样,心中顿时打翻了醋坛。
他克制着自己即将冷下去的表情,带着皮笑肉不笑的弧度,温声询问方知悟道:“结婚?阿悟你是打算以后要和池霭结婚吗?那我可要好好为你们准备一份礼物了。”
“……”
方知悟沉默了下来。
按照往常,他肯定会想也不想地反驳“全都是假的,谁会想要跟池霭结婚啊”,但听觉神经接收到祁言礼问题的刹那,他的心居然难以掩藏地涌现出一丝狂喜。
“阿悟,你怎么不说话?”
祁言礼坐在后车厢,见方知悟迟迟不发动汽车,也没有说出自己想听的话,温和的表情在避光的阴影处显出一丝扭曲,加重了语气再次问道。
“哎——你别问了,这种事,以后再说吧,她跟谁结婚,我怎么知道啊……”
沉浸在思绪当中的方知悟,没有发觉祁言礼的异样。
他言辞含糊地敷衍着对方,甚至因为心不在焉,差点把油门踩成了刹车。
后视镜看不到的下方,祁言礼的双手贴合长裤布料紧握成拳,有一瞬间,他很想抵到方知悟的耳畔,用最恶毒的语气告诉自己的好友:他根本配不上池霭一根汗毛。
但病态阴暗的情绪只在眼中存在了一秒。
他偏过头佯装欣赏窗外景色,迅速戴上让人如沐春风的虚伪假面,笑着对方知悟建议道:“我听你说池霭挺关心你的伤情,既然你恢复得这么好,要不打个电话跟她说下吧?”
“不好。”
方知悟条件反射脱口而出。
他从后视镜里看到祁言礼狭长的丹凤眼中映出的鲜然疑惑,又没办法跟他道明自己因为视频play得不到满足,一怒之下把池霭拉黑了的真相,只能略带结巴地说道,“不是、不是不好,就是我的手机没电了,这会儿不方便跟她打电话。”
“噢,我的手机有电,你用我的打吧。”
祁言礼故作恍然大悟。
与此同时,又从裤子口袋里迅速掏出工作手机递了过去-
接到祁言礼的电话时,池霭正在撰写第三份形式不同的广告片中文旁白。
她对待自己的工作向来态度严谨,哪怕别人只交代了五十分,也一定要做到一百分。
自东仓镇离开后,整个团队的取景拍摄任务只剩下城市里的消防员部分。
如今已经拍了七七八八,她负责的旁白部分也即将进入收尾。
用两个Emoji狐狸表情为备注的电话在手机屏幕上亮起,池霭见祁言礼没有用往常的私人号码联系自己,而是换成了他说过的这个工作手机,心里存了几分疑虑。
按下接听键后,她没有着急叫祁言礼的名字,只是谨慎道:“喂?”
“你好,池霭,是我,祁言礼。”
方知悟拨通电话后,把手机开着外放还给了祁言礼,他坐在驾驶座上兀自闹着别扭不愿开口,却时时刻刻竖着耳朵留神着二人的对话和动静。
祁言礼避开后视镜里方知悟望向这头的目光,仿佛熟悉的陌生人那样对池霭说道,“是这样的,我知道你关心阿悟,今天我陪他做了个复查,医生说他一切都恢复得很好。”
他刻意在“关心”二字上停顿,好借此提醒池霭,她交代过的话,他都有在认真做到。
而池霭更是与他心有灵犀。
她将手机同样开了外放搁在手边,对着反光的电脑屏幕注视着自己若有所思的神情。
并借此去掉了祁言礼的姓,用温柔而礼貌的态度表示:“言礼,真是太谢谢你了,我还有几天才回来,阿悟的事就拜托你多费心。”
“不用这么客气,阿悟是我的兄弟,你是他的未婚妻,也相当于是我的家人。”
听见祁言礼的话,方知悟知道他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他们是好朋友的缘故,但又有一种怪异感油然而生,好像贯彻在祁言礼性格的客气里,多了点说不清的东西。
他正想出声打断他们的话,电话那头池霭倏忽问道:“阿悟是在你旁边吗?”
闻言,祁言礼看了开车的方知悟一眼。
而被他印在目光里的后者,像是骤然解除了什么禁制一样开口道:“找我干嘛?”
狭窄的车厢内,方知悟的话音清晰可闻。
果然。
池霭了然地眯了眯眼睛。
果然祁言礼会用工作手机联络自己存在有别的原因。
由于早就做足了心理准备,她面对两人一同在场的情况也显得游刃有余,和缓地说道:“你在怎么不自己交代恢复的情况?非要人家言礼开口帮你。”
方知悟拉着脸“哼”了一声:“我开车呢,哪有闲工夫跟你聊天?”
“你的骨裂不是还没有彻底好全吗,怎么就开上车了?”
方知悟还没说话,不想被池霭误解的祁言礼忙不迭苦笑道:“阿悟说他好久没有开车了,想用我的车练练手,不好意思啊池霭,我实在拗不过阿悟。”
方知悟:“……”
要不是池霭在场,他真的很想问问祁言礼什么时候这么听别人的话了——明明和他狼狈为奸了十年,坏都蔫在骨子里,还以为自己是温良恭俭让的新时代好青年了?
“这当然不怪你。”
“我又不是不知道阿悟的脾气。”
池霭安慰祁言礼一句,见听筒那里又久久不曾响起方知悟的声音。为免方知悟发脾气,她秉承一碗水端平的心思,再次跟他搭话道,“阿悟,那晚的事情,你还在生气?”
千算万算,等着池霭来想办法哄好自己的方知悟,怎么也没算到没等来对方的柔声顺毛,反倒等来了这种根本不适合在旁人面前说起的话题。
他大脑宕机一秒,忽然眼睫乱颤起来:“……池霭,你在说什么啊?阿言还在场呢!”
“我没说什么呀,只是想跟你道个歉,我看你也不回我微信消息,想着还是电话里说比较有诚意。”池霭言语无辜地说着让方知悟的脸颊一点一点变红的话语。
前面一个红灯,方知悟猛地踩刹车停下,连带着后座的祁言礼都猝不及防向前俯冲。
不用操作方向盘,方知悟赶紧从祁言礼手里夺过了手机。
他的嗓音像是赧然又像是威胁:“你闭嘴吧,我要挂了,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好吧,我也不想的,可你总是拉黑我。”
“要不这样好了,下次如果我有重要的事联系不到你,就让言礼代为传递。”
池霭决心治一治方知悟这个发起脾气乱拉黑人的毛病。
电话里看不到彼此的面孔,她面无表情,甚至圆润的杏眼带着微微的恶意提到这个临时想到的好办法时,柔润的音调更像是情人间时时不愿分离的爱语。
祁言礼修剪得当的指甲无声掐进掌心。
驾驶座上,面孔热到爆炸的方知悟说着不要,胡乱应下以后不把池霭拉黑的要求。
“呼——”
好不容易,他关断了这通磨人又要命的电话。
坐在后方,安静许久的祁言礼,突然抬起黑黢黢的眼睛,微笑着问道:“阿悟,你们在说什么我不能知道的秘密?那天晚上,池霭和你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第52章
方知悟裹挟着羞耻和说不出的欢喜的心情一顿。
他隐约从祁言礼笑意满面的言语间捕捉到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待回过头来想要确认时, 对方的瞳孔和神色又是那样真诚,真诚到仿佛真的只是在关心在好友和好友的未婚妻之间的感情问题,并想发挥自己的才能进行劝解。
“怎么了, 阿悟?”
祁言礼歪了歪头, “你为什么用这样的表情看着我?”
“没什么。”
方知悟同他相望一秒,重新坐直了身体,“只是觉得你这么会哄女人的个性,整个高中和大学连一个女朋友都没谈过, 想想还真有点不可思议。”
“话题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
只消一个对视, 祁言礼就明白方知悟已经不想再把刚才的话题继续下去。
理智告诉他借着这个台阶走下去, 就能保持住两人之间的和睦气氛。
但光凭“那晚”两个字,祁言礼就立刻联想到了许多他绝不期待看到的画面。
他不能拿这件事去质问池霭,便只能假装读不懂空气中流淌的暗潮。
他坚持问道,“阿悟,你还没跟我说你们两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与此同时,方知悟也敏感地体会到了一丝极力克制之下的咄咄逼人。
方知悟脸上的薄红渐渐消退。
他沉了沉眸光:“我说,阿言,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管闲事了?”
人生字典没有“忍耐”一词的方知悟,活到二十六岁, 所拥有的少得可怜的耐心除了给予血脉相连的家人之外, 也就稍稍匀了一点给祁言礼。
但这并不代表, 他在对方今日失去分寸的接连追问下, 还能耐得住性子。
红灯变黄,方知悟重新握住方向盘。
偏向沉稳低调的宝马车在他的操控下, 变成了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 随时准备咆哮着冲向前方,又或者恶狠狠地咬上猎物的脖颈。
祁言礼却在经年的岁月里, 见惯了他这种磨着牙尖,即将发脾气的前兆。
见方知悟脸上的赧然被呼之欲出的不快代替,祁言礼那被嫉妒和酸涩腐蚀的内心才稍微好受了一些。他呼出口气,面不改色地说道:“阿悟,我以为作为最要好的朋友,我们之间是无话不谈的——从前遇见什么事情,你也都会毫无保留地跟我分享。”
毫无保留地分享。
祁言礼不经意的话点醒了方知悟。
也许对方对管闲事的缘由,不是出于两人作为好友、知心相伴多年之类冠冕堂皇的借口,而是对这件闲事中的另一位主人公产生了兴趣。
方知悟意识到,就算池霭和祁言礼没有过多的私下接触,但这么多年以来,祁言礼也通过自己言语中透露的点点滴滴,构全了有关池霭的身份信息。
他知道池霭的生日。
知道池霭的家庭情况。
也知道池霭是什么样的性格。
这种认知如同无声游弋的毒蛇,扭动着细长冰冷的身体,一点一点漫上方知悟的后颈。
可他没办法分出多余的心思,去关注后座的祁言礼此刻的表情。
为了彼此的生命安全,在滨市的晚高峰时段,他只能一心一意开好车子。
又是一个堵车间隙。
方知悟注视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车辆长龙,冷不丁问道:“阿言,既然你说一直都是我在跟你分享生活,那我现在也有点好奇,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是因为我没谈过恋爱你才会好奇吗?”
“放心,我的性取向很正常。”
祁言礼开了句玩笑,见方知悟的神色不似往常散漫,充斥着认真和探究的情绪,才正色思忖着说道:“我喜欢那种孤独的、强大的,无论外界怎样干扰侵袭,都拥有与之对抗的能力,但在坚硬的表象之下,偶尔也会因为内心的一点柔软,愿意去温暖别人的人。”
方知悟道:“听起来,你好像喜欢御姐?”
祁言礼笑了笑:“也算是吧。”
方知悟回忆着印象中的池霭,只觉得清秀、平淡、柔和、不出错是她的标签。
就和她的名字一样,像是一池清澈的净水,又如同一抹缠绕在山峰间的岚霭。
似乎和祁言礼的喜好并无任何相似之处。
这样想着,方知悟才略略放下心来。
他把第二个问题“那池霭这样的女人你会喜欢吗”咽进喉咙深处。
为了从不低头认输的自尊心,也不想叫祁言礼发现,当初信誓旦旦说着看不上池霭的自己,时至今日会啪啪啪自打脸。
从医院到家短短几公里的路程,方知悟开了半个小时。
他将宝马开进小区,停在自家楼下,按照惯例对着后方起身打开车门,打算和自己换回来的祁言礼说道:“那我不留你吃饭了,你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好,你坐电梯的时候也小心点。”
祁言礼笑着回以真挚的关怀,仿佛从来不清楚这一秒的彼此皆是满腹心事。
他挥别方知悟,看着方知悟按下按钮,走进电梯。
泛出银质光彩的钢铁大门徐徐闭合,待到拥有夺目美貌的好友彻底消失不见,坐回驾驶座的祁言礼这才砰地一声重重关上车门,毫无笑意的英俊面孔阴冷地可以渗出寒冰。
他把车开出小区,停在同方知悟相熟的门卫看不到的位置,像是一尊苍白僵硬的雕塑般用力握紧方向盘,一动不动地半伏在宽敞的车厢中。
尽管方知悟人已离开,但他身上常用的那股凛冽而横冲直撞的气味,仍然如影随形。
祁言礼的鼻尖涌入这股香气,大脑自动揣测起自己不曾参与的时间里,方知悟是怎样将属于他的味道渗透进池霭的衣衫之间,怎样痴缠地将两人的气息交融在一起。
越是想象,祁言礼的面容越是扭曲。
真皮的方向盘在他指尖被攥出喀喀的声响。
他突然拉开副驾驶上的内饰板,从中取出一瓶点缀着灰紫色蔷薇浮雕的香水。
呲、呲、呲。
他不管不顾往车里连喷数下,等待玻璃瓶中挥发的浓郁液体将方知悟的香水味盖过,才舒缓面色,闭上眼睛,感觉到流窜在血液中的燥乱因子平复了些许。
“霭霭……”
祁言礼低声呼唤着池霭的名字,假装此刻的自己正伏倒在对方的怀抱里。
这支香水和池霭身上的味道有着无限的相似,清淡、雅致、好闻。
当初祁言礼问过池霭气味的来源,得到的答案仅是一个进口牌子的衣物柔顺剂。
可他买来一箱同样的牌子。
将自己的每一件衣物都浸泡其中,还是觉得全然不同,失去了让人心安的特质。
后来不死心的他买了上百瓶香水,终于在一个冷门的小众品牌里,挑选到了这支。
祁言礼将香水放在床头,放在车内,放在办公室——
每一个触手可及的地方,他都希望能有池霭味道的陪伴。
在浓郁的香气包围之下,祁言礼仿佛醉了。
几分钟后,又阴沉沉地睁开眼睛。
不够。
这样依然不够。
强烈的妒火仍旧吞噬着他的镇定和自持。
于是,祁言礼从内饰板里拿出了另一只手机。
他没有储存池霭的电话,但号码的每一个数字都清晰地镌刻在脑海里。
嘟——
一声接通的提示音后,池霭仿佛也等在手机旁,迅速将祁言礼的来电接起。
“祁言礼。”
她叫着他的名字,“方知悟用你的手机给我打电话是怎么回事?”
不是关心的话语,也没什么和煦的成分。
可祁言礼听见池霭的声音,只觉得有一万只蝴蝶从心脏的缺口处纷飞而出。
眼前倏忽渲染出春光烂漫的图景,是阳光透过教堂玫瑰窗倾散下来的美梦迷离。
他无法自制地颤抖一瞬,回答池霭的则是毫不相干的内容:“霭霭,我好想你。”
电话那头的池霭皱起眉。
她望着手机屏幕上亮起的另一个来电。
系统询问着是要挂断祁言礼的电话,还是保留并接听方知悟。
一番权衡之下,池霭摁掉方知悟的号码,且将此告知祁言礼:“长话短说,方知悟也给我打来了电话,你给我惹的麻烦,害得我不得不花费功夫应付他。”
“对不起,我只是想着,我有用心在完成你的嘱托。”
池霭没有回应自己的想念,祁言礼也不气馁。
他很快调整了情绪,低柔的絮絮言语化作温韧的绸缎将池霭包围,“方知悟被我照顾得很好,我每天都会给他带去家庭营养师制作的滋补餐,他的骨裂情况也恢复了大半。”
听着祁言礼情意绵绵的叙述,池霭略感语塞。
她让祁言礼抽空替自己去看望看望方知悟,却没想到对方做得如此无微不至。
她未曾开口,祁言礼又期盼地问道:“你是不是快回来了?”
“嗯。”
池霭应声道,“我现在就在滨市,只不过要在青阳区待两天,估计后天才能回来。”
滨市共有八个区,六个属于新城区,另外两个则是老城区。
池霭和方知悟、祁言礼所在的区域最为繁华,叫做“荣湾区”,而她口中提到的“青阳区”则地处滨市的西南角,倘若选择汽车出行的方式,大概要开两个小时。
两个人闲话了几句工作的事宜。
得知拍摄取景进展得十分顺利,祁言礼也很为池霭高兴。
他问道:“等你回来,要不要我为你庆祝庆祝?”
“不用,如果真的有机会拿到金月桂奖再说吧。”
池霭手上打字的工作不停,又提起另一件要紧的事情,“我想了几天,你微信里发给我的房源还是建德大厦附近的那套最合心意,等我结束工作,我想约个时间和房东见一面。”
祁言礼积极响应道:“好,我会去安排的,你什么时候有空跟我说一声就行。”
“那就谢谢你了,言礼。”
池霭笑着说道,“这样说起来,等回来我要请你吃饭才对。”
“不用请吃饭,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对方一句好话,祁言礼的心脏陡然分割成了两半。
一半咕噜咕噜冒着酸水,一半则俱是春风拂面的柔情蜜意。
他恨不得这通电话永远不要结束,那样方知悟就再也不会拥有和池霭相处的机会。
可最后祁言礼还是忍耐了下来。
不能这么不懂事。
他对自己说道:池霭还要安抚方知悟,如果在自己这里浪费太多时间,会影响工作。
对于池霭而言,没有什么是比工作更加重要的。
他依依不舍地跟池霭告别,意犹未尽地听着手机那头象征挂断的嘟嘟声。
心头随即涌现另一重渴望。
……好想见到池霭。
哪怕什么都不做,也不去打扰。
只是站在她工作的酒店楼下,望一望她灯光晖亮的阳台就好。
第53章
挂了祁言礼的电话, 池霭切回手机界面。
看着方知悟打来两次均被摁掉的未接来电,她开始思考起等会儿以作安抚的理由。
这时候,酒店的房门被人敲响。
能不顾饭点前来打扰的, 不是送餐服务, 就是要紧的工作。
这两件事都比给方知悟回拨电话更加重要。
池霭缩起准备按下号码的指尖,走到门前问道:“是谁?”
“It's me.”
带着浓郁法式腔调的英文单词,让池霭挑起一侧眉峰。
她打开门,见孤身一人的安德烈导演站在走廊。
整个拍摄期间, 安德烈导演都没有表现出过跟她的熟识, 两个人像是因为双方合作而走在一起的普通工作同伴一样, 偶尔会进行一些取景和灵感创意方面的交流。
此时此刻,被财大气粗的卓际公司包下整层用作员工住宿的酒店五楼安静异常。
由于想把自己给自己布置的超量工作任务做完,池霭没有随同大家一起出去吃饭,而本该作为团队核心坐在聚餐主位上的安德烈导演,则出现她的面前,活泼地眨了眨眼睛。
“不让我进来吗?”
他笑着询问池霭道。
“安德烈导演,您没和其他同事前往提前预订好的西餐厅吗?”
怔神过后, 池霭连忙让开一个供人通过的位置,将对方迎了进来。
“我说我肠胃不舒服的老毛病犯了, 让他们不用管我, 自己去庆祝就是了。”
安德烈导演说着不适, 人却脚步轻快地跟着池霭进入了房内。
见他神色坦然, 池霭随即明白过来,他是有事要和自己说才特地找了这个理由。
安德烈导演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问道:“你的感冒好点了吗?”
和他找的肠胃不适的借口一样, 感冒会传染是池霭没时间去而临时发在群里的说法。
池霭也就十分诚实地说道:“我也没有感冒,只是想着不加班加点, 三个版本的中文旁白会来不及做完,所以才骗他们说怕吃饭的时候把病毒传染给别人。”
安德烈导演爽朗地笑了起来。
他道:“大部分人都觉得出席能跟上司打好关系的场合很有必要,倒是你在这里闷头做事,三个版本的中文旁白可不是简单的工作量,你一定休息的时候还在花时间撰写。”
池霭也就挠了挠耳廓跟着说道:“和上司建立良好的关系当然很重要,不过对我来说,认真仔细,凡事做到一百分养成的好习惯,更会一辈子跟着我走下去。”
“Lily,你真是个完美主义者。”
“这点跟我很像。”
笑声渐止,安德烈导演望过来的目光,又带上了和池霭第一次相见时的那种欣赏。他小幅度转动着戴在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慢慢对池霭说道,“这里的工作完成得差不多了,我打算返回法国,后天上午九点的飞机,现在不是工作时间,我想以朋友的身份跟你告别。”
池霭本以为安德烈导演会和他们一起回到卓际公司,针对这些天共同工作的经历发表些冠冕堂皇的感想,不过转念一想,当初文夫人的慈善晚宴上,他都是一副懒得应酬的姿态。
如今这种结束工作直接走人的干脆利落作风,倒也可以理解。
池霭颔首表示了解,她对安德烈导演伸出右手:“和您工作的日子里,我拥有了光是坐在办公室里无法积累的实战经验,也学到了很多有用的东西,那就祝您一路顺风。”
其实相同的话,在拜访池霭之前,安德烈导演已对卓际公司的其他人说过。
但相比他们表现出来的真假不明的挽留和不舍,显然还是池霭的态度更对他的胃口。
安德烈导演看着池霭悬在自己面前的手,会意地和她相握上下摇了摇。接着,他问起打从慈善晚宴开始就一直憋在心里的话题:“我喜欢黄玫瑰这件事,是Amos告诉你的吗?”
想要和一个人结交,在见面之间搜集相关的资料投其所好,也不是什么见不得的事。
池霭没打算瞒着安德烈导演,便道:“我是存着想和您认识的想法,才会去参加文夫人的慈善晚宴的,在这之前,我收集了一部分您拍摄过的短片和外媒对您的采访片段,而言礼出于和我的情谊,将手头上掌握的您早期的作品传给了我,通过对比分析,我发现您拍摄的公益片里,总会出现黄玫瑰这个意象,所以大着胆子,将它作为了送给您的一份礼物。”
安德烈导演有些讶然于池霭的敏锐。
沉默片刻,他苦笑着说道:“我记得你当初说赠给我黄玫瑰,是因为在友情的方面,它代表着幸运和美好的祝福。可我作品里的黄玫瑰,却不是这个意思。”
池霭为了更深入了解眼前这个男人,早就将许多东西记在了心里。
闻言,她徐徐说道:“黄玫瑰也象征着歉疚和对于爱情的追忆。”
安德烈导演对于这一重意思不置可否,只转头看向帘幔半掩的落地窗外,淡声道:“曾经,我的导演事业一直都有另一人的参与,我们共同发誓过要一路相伴,直到见证这个行业最高处的风景。但现在那个人不在了,欣赏风景的人也只剩下我一个。”
尽管安德烈导演的意思很隐晦,连这一语境的中另一人性别是何也不曾透露。但池霭还是想到了那个年仅二十五岁就以卧轨自杀这种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年轻生命的剪辑师,以及他们早期记录自己生活的短片里,一起去教堂做礼拜的场景。
池霭没有揭破这点欲盖弥彰的真相,懂得地说道:“逝者已逝,余下的人只能带着对于过去的美好记忆,以及从逝去的人身上得到的一部分,继续努力地走下去。”
“当您站在高处欣赏风景的时候,那个人也会透过您的眼睛,欣慰地注视这一切。”
安德烈导演的眸光,如月夜的潮水般缓缓涌上一丝哀伤和宽慰。
他望着窗外,在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都没有再次出声。
等到情绪平静下来,他转过面孔,提出酝酿在心中许久的邀请:“Lily,我认为你在这个行业是拥有天分的,不论是这次的工作,还是和你的交流,都让我有所收获。我想邀请你明年三月份前往法国,参与制作我筹划了很多年的公益广告片题材,不知道你是否愿意?”
能让卓际作为挂名合作公司,参与进一部分取景工作中去,已经是池霭花费了无数心思得来的结果,如今能得安德烈导演亲自开口邀请,简直相当于天上砸下了个馅饼。
池霭明白其背后的含金量,一贯镇定的内心也忍不住激动起来。
她刻意放缓了呼吸,维持着面上的沉静,只视线中露出几分期待和向往,对安德烈导演委婉说道:“虽然我很想立刻答应,但是过完年就要开始准备毕业论文,能否参加具体要看我论文完成的情况怎么样,如果三月之前可以顺利结束,我会第一时间赶过去。”
学业要紧,安德烈导演也表示理解。
他道:“那就随时保持联系。”
池霭笑着说好。
该问的问题问完了,该提出的邀请也提完了。
安德烈导演再次状似不经意地看了眼窗外,起身提出告辞。
池霭将他送到门口,即将离开之际,她面前这位脸孔沧桑,身形高大却透出沉郁气质的白人导演又问道:“Lily,你已经决定和眼前的这位未婚夫结成伴侣,共度一生了吗?”
“?”
见对方突兀关心起自己的感情生活,池霭回视着他,略感莫名。
但好心情使然,她还是诚恳地说道:“倒也未必,感情的事我只求顺其自然。”
“那样就好,那样就好。”
安德烈导演连声说了几句好,换来池霭疑惑地询问:“您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是Amos。”
开了个头,安德烈导演似乎一时之间也不知从何说起。
他咽下口唾液,组织着言语,寻常能说会道的嘴唇,最后只勉强吐出没有太多前因后果的短句,“其实Amos的心里一直有你,在他大学进入我的工作室实习的阶段,我就曾不小心见到过一本写满你名字的笔记。”
“尽管Amos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乎,但实际上,他是个用情专一的好孩子。”
多余的话安德烈导演没有再说。
毕竟对于向来守口如瓶的他来说,愿意代替既是朋友又是晚辈的祁言礼吐露暗恋心事,已是不愿多管闲事的人生中极大的破例。
他挥手向池霭告别。
池霭合上房门,惦记着安德烈导演所说的,祁言礼手上那本写满自己的名字的笔记。
她莫名想起一句曾经热度不下的电视剧里的经典台词。
祁言礼,究竟还有多少惊喜是她不知道的?
喜事加持之下,池霭连日来心情上阴霾扫落大半,她甚至有种冲动,想要找个人分享。
然而翻遍手机联系人,池霭发现能让自己毫无保留的人,似乎只有池旸。
她抿着唇,被冷水一泼,还是决定坐回原位,把最后一点工作做完。
……
时针指向十点半,池霭满意地点击保存文件,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她喝了口早已变凉的热水,站起来伸个懒腰,接着走进浴室开始往浴缸里放热水。
舒服的泡澡过后,眼睫和头发一同湿漉漉的她站在窗前,终于有了欣赏夜景的心思。
屏幕亮起的手机被握在掌心,消息栏里方知悟的未接来电又多了几个。
她垂着眼帘翻看随同电话一起发送过来的短信,iMessage里等不到回复的方知悟絮絮叨叨的内容仍在继续:【快接电话,快接电话。】
【什么时候接电话?】
【池霭,你故意的是不是?】
【你在阿言的面前故意提起那件事,还要反过头来晾着我。】
……
【在干嘛,我真的生气了!!】
“嗤——”
池霭笑了声,只觉得iMessage里的方知悟像只炸毛的电子宠物。
她将指尖移到拨打键上,起到顺毛作用的电话即将拨出。
但或许命运如此。
不经意的一眼,池霭的视线掠过了设置在酒店门廊前方空地上的停车场。
接着,她的动作迟缓下来。
距离荣湾区将近两百公里的青阳区酒店停车场内,她突然看见了祁言礼的车牌。
第54章
祁言礼坐在车内, 抬头望着面前灯火通明的酒店。
他从林希诺那里要到了池霭所在的楼层和房间号码,但是自外部粗略打量,只觉得似乎每一个明亮的房间、每一盏散发辉芒的灯光都并无分别。
痴痴注视几眼, 祁言礼又将头垂了下去。
生怕目光在哪个房间的阳台, 与池霭的视线不期而遇,叫她发现自己头脑一热,奔袭两百公里只为跟她离得更近一点的不理智行为。
公益片的拍摄工作接近收尾,他不愿外界的其他因素, 来让池霭变得更累。
哪怕这个因素, 是他自己。
浓重如墨夜色渐渐加深, 祁言礼在没有内部光源的驾驶座上也坐了很久。
接近池霭气味的香水,于凝滞的空气里挥发殆尽。
祁言礼想要再次从储物格里拿出蔷薇浮雕的玻璃瓶,手机却先一步震动起来。
嗡嗡的机身贴着掌心的纹路,带给肌肤酥麻的触感。
他将倒扣的屏幕翻转过来,目光所及的一瞬,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
是池霭。
祁言礼很少接到池霭主动打来的电话。
特别是在这个思念情绪泛滥的时刻,只有祁言礼自己知道看到她的名字有多欢喜。
他控制着陡然有些激动的呼吸, 按下了接听键。
“池霭。”
祁言礼尽量让自己在久坐中泛出困顿感的嗓音变得正常如同往昔。
“你在做什么?”
池霭的语调总是这样平静。
有时候祁言礼甚至会怀疑,哪怕她在睡梦中发出的呓语, 是否也保持着绝对的理智。
不想给她造成困扰, 祁言礼回道:“我刚看完公司这季度的报表, 正准备洗澡睡觉。”
话筒那头, 池霭不紧不慢地说道:“不准对我撒谎。”
祁言礼好不容易放缓的呼吸又再度变得急促。
他很难描述自己当下的心情。
在谎言被无情拆穿的忐忑之外,又有另一种隐秘的暗潮在他的血液间涌动。
尽管池霭的语气不算好, 但当她发出这样的命令时, 祁言礼的脑海会随之生出一种自己被掌控在手中,全然属于对方的短暂错觉——这种错觉令他由衷地感觉到兴奋。
他压抑着喉咙深处即将挣破而出的嗬嗬气声, 用尽量可怜的语气对池霭坦白道:“对不起,霭霭……我太想你了,我没有办法,所以偷偷开车来到了青阳区。”
酒店三楼的房间位置不是很高,足以让池霭隔着落地窗看清地面停车场的车牌号。
但相隔两面玻璃,她却无法穿透朦胧的黑暗,去看清楚坐在车内的祁言礼的表情。
池霭无声消化着对方真的驱车来到青阳区的事实。
待手机那侧又带着试探和不确定性,委屈巴巴地响起一声“霭霭”,她才一把拉上窗帘,顺势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哪个酒店的?”
祁言礼沉默几秒,脑子里回忆起这一路上,林希诺通过微信汇报过来的尽职尽责电灯泡行动,他想敏锐如池霭,肯定早就心生怀疑,不如借着这个机会一并坦白干净。
便说:“林希诺,在进入卓际之前,曾经在我手下的公司工作过。”
见猜测被证实,池霭的心绪也没有多余的起伏。
她问道:“那我每次和方知悟打电话,她都跳出来干扰我,也是你指使的?”
祁言礼闷闷地说道:“你都没跟我打过几个电话。”
“所以你就派她来监视我吗?”
“监视”这个词语用的很重,再配上池霭情绪莫测的嗓音,祁言礼不由得绷紧了背脊。
他向池霭发誓:“我从没有产生过这种想法,只是想着有些事她或许能帮上你。”
是监视也好,是帮助也罢。
说到底,池霭根本不在乎。
她听了祁言礼的解释,心底也并未全然放下怀疑。
思绪反馈到面上,她低低发出几声笑语:“祁言礼,你说把卧底安插到竞品公司打商战我倒觉得像你的作风,结果你只是让她来做电灯泡,我可没想过你会像方知悟一样幼稚。”
那笑声仿佛涟漪从胸腔中一圈圈扩散而出,又像是轻盈鹅毛在祁言礼的耳廓扫过。
赧然漫上肌肤的同时,他也发现了自己的幼稚。
但池霭没有用厌恶的语气指责,大约……也是不太嫌弃吧?
祁言礼没有说话,唇畔跟着勾起一缕浅浅的弧度。
他握紧手机,听着池霭的笑声,一颗无处着落的心脏忽然拥有了踏实的归处。
片刻后,池霭报出了房间号。
她道:“祁言礼,你现在上来,我要惩罚你。”
……
十点半对于常人而言,是个准备入睡的时间。可对于工作圆满完成的拍摄团队来说,领导特地明天上午放了半天假,今晚定要不醉不归。
祁言礼一路坐电梯上来没有遇见任何熟悉的面孔,直到抵达对应的房间前,被身穿浴衣的池霭一把拉入屋内,仍觉得如同不切实际的旖旎梦境。
他像是拥有特殊癖好的病患一样,在内心不断描摹着接下来会受到的惩罚。
而冷眼旁观的池霭,仅仅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道:“过来,替我吹头发。”
大脑接受指令,身体自动前往卫生间拿起置架上的吹风机。
池霭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而祁言礼柔顺地站在椅背之后,小心翼翼解下她的干发帽。
一头如同瀑布般的直发倾泻而下,其间几缕蕴着湿意的发梢蜿蜒在祁言礼的掌心。
祁言礼悬着的心弦下意识绷得更紧。
呜呜——
他按下吹风机的开关,对着手掌调整到恰好的温度,才放任温度袭上池霭的发丝。
在高频率的运作声中,池霭的话语传来:“知道要受什么惩罚吗?”
一时间,祁言礼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盖过了其他动静。
他笨拙地摇了摇头。
意识到池霭看不见后,才改为用口:“……我不清楚。”
“那你觉得自己应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呢?”
池霭换了种方式问询。
祁言礼的回答几乎淹没在吹风的声音中:“只要你高兴……什么都可以。”
一字不漏听进耳内的池霭笑意渐深。她耐心地默数了三百秒,感觉到发间的湿意逐渐褪去,平缓道:“把吹风机关了,站到我面前来。”
祁言礼照办。
他把吹风机缠好线,放在玻璃圆几上。
然后将它们推到一旁,换成自己占据池霭眼前的位置。
池霭状似关心地问道:“只穿西装衬衫,不会觉得冷吗?”
祁言礼不好意思说自己现在热得快要燃烧,只微微左右晃动了两下头颅。
池霭笑了起来:“既然不冷,那就脱了吧,只留下脖子上的领带。”
“霭霭……”
祁言礼叫着池霭的名字,面对这样出格的要求,他的心却不知廉耻地怦然狂喜。
脱下藏蓝色的手工西装,祁言礼修长如玉、骨节清瘦的手指沿着冰凉的贝母纽扣,一点一点将洁白衬衫打开,此刻的他变成了一件礼物,正在主动拆开缠绕在外的蝴蝶结。
池霭的视线落在他脖颈处的领带上,良好的记忆里让她想起领带的来源。
“这条是那天我为你挑选的,对不对?”
祁言礼将衬衫褪到自己的臂弯间,就着半袒不袒的姿势轻声道:“你为我选的那条,回家以后我将它好好保存了起来——这是我让人从意大利带回的一模一样的另一条。”
末了,他又垂落眼睛,细致地补充道,“这个牌子在售的同款领带我都买下来了,并且,他们向我保证,从此以后不会再推出同样的产品。”
见祁言礼竟然也如同方知悟一般,投掷千金只为完成任性的念头,没有享受过富裕生活的池霭咋舌一秒,盯着他偶尔颤抖两下的长睫:“我喜欢什么,你都会想尽办法保留吗?”
面对这个问题,祁言礼也没出声。
他害怕自己说“是”会吓跑池霭。
得不到答案,池霭分开双腿,命令他跪坐下来,用右手拍了拍他的脸颊:“说话。”
“……是,你带给我的一切,哪怕是痛苦,我也想留着慢慢品尝。”
祁言礼诚实的坦白,换来一声笔尖旋出笔帽的脆响。
池霭半站起身,从笔记本电脑后的空桌上摸出一根中性笔,她将没什么重量的笔身握在指间,重新坐了回来,舒展眉眼道:“既然你这么喜欢,那我也想好要罚你点什么了。”
说着,她前倾身体,在祁言礼锁骨的下方,靠近心脏的位置,刷刷写下几笔:
Lily's toy.
油墨接触空气,很快风干在肌肤之上。池霭写这串字母时特意用了浪漫连绵的花体——倘若不了解其中的意思,在别人看来,更像是一个漂亮的纹身。
她想了想,又在下面用字体更小的中文备注道:“不听话可以弄坏的那种。”
写完这一句,她掏出手机,将镜头拉远连同祁言礼的面孔一同拍进了照片里。
“你喜欢吗,言礼?”
她欣赏几秒,忽而凑近祁言礼的耳畔,用带着甜意的音调问道。
“……喜欢。”
祁言礼的后颈泛起一大片细小的肌肤颗粒,他克制战栗感,全盘接受地回应。
“好,那你起来吧。”
池霭双手捧着面孔笑道,“如果下次还说谎骗我,我可不会原谅你。”
她很少会用威胁的语气说话,但越是轻柔的嗓音,祁言礼越是能感觉到其中的认真。
他不由得驯服点头。
可他没有站起身,膝行两步展开双臂,拢住池霭雪白膝盖的同时,将脸靠在了对方的腿边。热意惊人的脸颊碰上裸露在外的肌理,祁言礼感觉到一种平息悸动的舒爽凉意。
“让我陪你一会儿。”
他就着这样的姿势发出渴望的请求。
池霭不置可否,伸出手掌抚摸着祁言礼耳畔的碎发。
他的头发有些长了,略显阴柔的发型更添了一分脆弱的英俊。
池霭像对待宠物般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祁言礼,倏而想起不久前安德烈导演说过的话,问他道:“听说你有一本写满关于我的内容的笔记本,是真的吗?”
“……是安德烈告诉你的?”
池霭煦然道:“他可夸你是用情专一的好孩子。”
祁言礼的身躯因为羞耻而僵硬一秒,过后才道:“都是一些年少时候、不太成熟的想法,我不方便和其他人分享,就隔三差五在笔记本里记录下来。”
“那笔记本还在吗?”
池霭放缓抚摸的力度,专注地欣赏着祁言礼泛红的耳廓。
“在,还放在家里。”
祁言礼回答。
“安德烈导演是怎么看到的?”
“有一次通宵工作太累了,离开的时候没有拉好拉链,就从背包里掉了出来。”祁言礼口中呼出的热气密密拂在池霭的裙摆上,“上面、有一部分是英文……安德烈也看得懂。”
“可一定要放好啊。”
池霭拉长尾音,“如果你在笔记里,也写下来想让我这样对你,又或者是渴望对我做些什么,万一不小心被别人看见,恐怕就会发现你温文尔雅的外表下的——”
说着,她又附耳过去,在咫尺间吐出一个大胆尖锐的用词。
“霭霭……”
祁言礼冷白的面孔之上,醉酒似的薄红一塌糊涂。
“叫什么霭霭,叫主人不是更好吗?”
池霭笑意盈盈地同他对望。
一瞬间,像是受到了蛊惑,祁言礼竟真的期待地说道:“主人……请您垂怜。”
察觉到对方苏醒的身体某一部分挨着自己,池霭又淡下面孔,不重不轻拍打他的脸:“别忘了,现在是惩罚时间。”
第55章
仿佛一些既定的程序安装在大脑之中。
听到对方话语的同时, 祁言礼立刻会意道:“那我用嘴帮你——”
池霭手上拍打他面颊的动作变成了捂住这张添乱的薄唇。
她乜了他一眼,面色难得弥散开几分羞恼:“那不还是奖励你?”
祁言礼的耳廓泛红,眼睑也红。
唯独一双细长的凤眼亮得出奇, 面对池霭的指责也没有否认。
池霭望着他眼中流转的微光, 忍不住道:“这半个月太累了,我可没有心情。”
祁言礼立即道:“我以前在泰国出差的时候,跟着当地有名的推拿大师学过两手。”
他听出池霭言语间的不满,连忙想从用别的手段讨她开心。
于是陷入暧昧的气氛被中途打断, 两人的阵地也从椅子变成了双人床。
池霭带着几分感慨说道:“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是你祁言礼学不会的吗?”
就着跪坐的姿势, 祁言礼将双手按上趴卧在床的池霭腰间, 他认真地回应道:“学会是一回事,但学的好不好,只有得到你的评价我才能知道。”
不得不说,池霭虽然性格坚硬,却有着一副柔软的身体。
祁言礼相隔一层丝质睡袍,按摩着她的背脊,只觉得触感像是陷入了一捧丰腴的云。
池霭半阖着眼睛, 细致地感受,似乎真的要根据这场体验做出具体的品评。
昏昏欲睡之际, 她突然想起另外一件被耽搁的事情。
“可以帮我把茶几上的手机拿过来吗?”
池霭捏住祁言礼尽职尽责的手指, 笑意盈盈地开头。
她无疑有一双很出彩的眼睛, 睇过来时流露的信息远比苍白的言辞丰富深邃。
祁言礼顿时生出一点不太美妙的预感。
果然, 池霭下一句说道:“要给方知悟打的电话,我还没来得及拨出。”
她用这种痛觉鲜明的方式试探着祁言礼。
不在意、不主动、不负责。
是□□作为床/伴躺在她的身边, 还是西装革履作为未婚夫的好友同她相见, 仿佛在池霭的心里,无论祁言礼扮演哪个角色, 都没有任何区别。
祁言礼触及池霭状似温情眷眷的瞳孔深处始终存在的清醒和审视,只觉得某些时候,彼此太过相似也不是件好事。
他品味着舌尖传来的苦涩,反手握住她的手说道:“……你放心,我从来没有想过和阿悟争些什么,能这样陪在你的身边,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祁言礼呈现出来的半真半假姿态,池霭当然读得懂。
但比起任性恣意的另一方,凭谁都会对愿意为了自己忍耐退让的人多一分心软。
池霭展颜道:“我记得方知悟说你的生日比他早一个月,那应该快到了吧?”
祁言礼说:“是十一月十三,不过,我从来不过生日。”
池霭笑了笑:“如果是我准备的礼物,你想要吗?”
祁言礼却没说想要或是不要。
递来手机后,他温热的手掌缓缓上移,放松起池霭因久坐而酸软僵硬的肩膀,口中体贴地说道:“快给阿悟打电话吧,等我给你做完按摩,就闭上眼好好睡一觉。”
接通的提示音从话筒中滴滴传出。
眼下不到方知悟入睡的时间,守着手机第一时间看到池霭来电的他偏偏还要拿乔。
让对方等足了三十秒,在电话即将中断之前,他才按下接听键,装模作样地问道:“这么晚了,我以为池大小姐早就睡觉了,怎么还有闲工夫给我打电话过来?”
“工作忙,收尾的事情比较多。”
池霭心情不错,也懒得和他计较。
“是真的忙,还是心虚不敢给我打电话?”
隔着话筒,哪怕看不见对方的脸,池霭也能想象出方知悟说这句话时,挑着眼梢居高临下的表情,她又听见他继续道,“今天当着阿言的面,你提起那晚的事情干什么?”
池霭放软语调:“你把我拉黑了,我不趁着那个时间跟你道歉,其他时候也没机会。”
虽然这句话没什么诚意,但也算是低头。
方知悟的态度好了些许,低声嘟囔:“什么时候都是你有理。”
他被池霭傍晚时分的三言两语,撩拨得心绪浮动一个晚上,眼下见池霭主动服软哄慰,他恨不得立刻见到对方,朝她的嘴上用力咬上一口才好。
灰绿色的眼珠转动一圈,方知悟慢吞吞地加了一句:“光说没用,你要补偿我。”
池霭问道:“怎么补偿?”
方知悟说:“等出差回来,立刻到我家来陪我,否则我就开车去你家楼下。”
池霭并非全无经验的小女孩,又怎会不清楚二十六岁才与女人亲近的方知悟食髓知味之下的小九九,但她不打算再给方知悟任何甜头,否则临到解除婚约又将会是一笔烂账。
见她沉默着不说话,方知悟道:“只要我想见你,哪怕被你哥揍,我也还是会去的!”
“你别去我家,也别给我哥打电话,我已经不住我哥那里了。”
本就已经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庭关系,池霭可不想因为方知悟的参与再雪上加霜。
她十有八九会住进祁言礼帮她物色的房子里。
尘埃既然即将落定,池霭也不介意将它作为一个结果告诉方知悟。
得知池霭终于脱离池旸的消息,方知悟心里一喜。
他以为是池霭听从了自己之前的劝告,唇角就要既甜蜜又得意地扬起:“你找房子怎么不跟我说?我名下所有的房产你随便选一套住进去就是。”
“你看,这就是我不愿意跟你说的原因。”
池霭无奈道,“方知悟,你做事怎么老是这么简单粗暴?”
“这样不是最省心省力吗?”
方知悟反问,“像你那样什么事情都要计较个清楚才是麻烦。”
他一句话将池霭所有反驳的言论堵死,而池霭也不愿再深究这个话题,只说:“反正我找好了房子,等我把自己的事情安顿好,抽空了就会去看你,你不要那么心急。”
“好吧,那我就体谅体谅你。”
“你可不许忘了你还要补偿我一次。”
方知悟得到池霭的许诺,要翘不翘的唇角彻底弯起。
他克制着自己在电话中流露出来的喜意,问道:“你那新家是在哪里?”
池霭一顿。
她下意识侧头,朝着正在自己肩颈处使力的祁言礼看去。
对方乌沉的双眼望着她,用口型无声说道:“没什么好担心的。”
池霭便道:“在建德大厦附近,小区名字叫做青樾府。”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方知悟,自然对这种满滨市都是的中端小区没什么印象。
可提到“建德大厦”,他的心里突然有了计较。
回想起祁言礼在宝马车上的那些追问,方知悟的直觉中多了几分哪里不对的异样。
“这地方我记得是在阿言家附近,离你的公司还有点距离,你怎么选了那里?”
“是吗?这么凑巧。”
池霭把祁言礼给出的房源信息大致结合了一下,慢悠悠地说道,“我的钱不多,卓际附近的房子都太贵了,只是退而求其次,那里位置还算可以,周围交通也挺方便,最重要的是房东夫妇人也不错,给出的价格比较合理,各方各面我都觉得挺好。”
有了祁言礼的那句“没什么好担心”,池霭相信,他也早就做好了无论方知悟怎么查,都不会查到他们之间存在某种联系的准备。
没看到房子具体的情况,方知悟也不知道池霭是不是随口说来骗他。
他的情绪突然起伏起来,却不是跟池霭相处时那种半酸半甜的感觉,而是一种即将超出他制定的规矩之外的忐忑——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被排除在外,而祁言礼和池霭越靠越近。
方知悟很想要求池霭不准搬进新家。
可他也清楚,如果只是用自己不喜欢这种理由,池霭一定不会同意。
他攥着手机,有闪烁如同火焰的情绪在瞳孔深处闪现。
倘若池霭在场,一定会发现那是方知悟计划某些事情时惯常做出的表情。
但她远在百里之外,对方知悟的想法一无所知。
只耳畔撞进一句情绪不明的话语:“你觉得阿言这个人怎么样?”
阿言。
祁言礼听见方知悟口中道出自己的名字。
他在池霭的身旁勾起一点模糊的笑意,以胜利者的姿态俯下身来,吻过池霭的长发。
池霭便顺势将手指缠在他的领带上,强迫他保持着俯首的姿势。
“祁言礼怎么样,我又不了解他,怎么回答你这个问题?”
池霭制止祁言礼亲近自己的动作,语带困惑的模样仿佛真的对方知悟的问题一无所知。
而祁言礼侧耳留神着电话那头接下来的声音,没有任何反抗意图地侧倒在池霭的身边,与她面对面相望,双手缓缓合拢,包裹住她攥着自己领带的手掌。
另一边,方知悟不知该如何回复池霭的反问。
他的目光盯住挑高的天花板,思索一阵,故意道:“我觉得阿言对你的印象不错。”
“老实说,我也很有兴趣结交他。”
“毕竟能承受住你性格的人,在我看来都可成大器。”
池霭半开玩笑道,“要不等我们解除婚约,你把他介绍给我认识?”
方知悟第一次没有对池霭说自己性格差这件事发出抗议,
他声音中的情感忽然如烈日下的冰雪般褪尽,平淡道:“你就这么想跟我脱离关系?”
池霭提醒他:“是你自己说的,等江阿姨动完手术,你就可以解脱了。”
方知悟忽然发觉,哪怕在说到结束彼此的关系时,池霭也没有表现出半分遗憾可惜。
她似乎不具备任何留恋,也从来不在意自己的心到底落在哪里。
那她在意什么。
如今什么都不在意,那未来又会去为谁牵动感情?
方知悟倏忽为莫须有的假想敌而咬牙切齿起来。
同时,他更不明白自己的心情。
仅仅留恋池霭带来的新奇快乐,心就可以不悦这一步吗?
想到这里,方知悟用结了冰的语调说道:“池霭,什么时候解除婚约,从来都由我来决定,至于祁言礼,等我们结束以后你想要喜欢谁都好,但是唯独他不可以。”
第56章
房东夫妇着急出国和孩子孙女团圆, 和池霭见过一面后就把合同敲定了下来。
而拖着行李箱不想去酒店的池霭同样着急有个住处,当晚就直接搬进了新家。
新家在小区的一楼,房型有些老, 胜在温馨整洁, 还附带一个不大不小的露天庭院。
池霭对此感到十分满意。
不过虽然租金合理,但在寸土寸金的滨市,整租一年也掏空了池霭大半的积蓄。
她计算着祁言礼生日到来的时间,思考起该送份什么样的礼物回报他这份人情。
思考着思考着, 时间来到邀请朋友们前来温居的日子。
既然在电话里告诉了方知悟自己搬进新家的消息, 池霭便照例也通知了他。
尽管不清楚对方是否会应邀前来, 但池霭还是按照过往的习惯,只邀请了几位知晓自己和方知悟之间未婚夫妻关系的朋友——大学室友温念、孟逾静,以及在学生会共事过的前后辈陆柯、何奕飞。
两男两女,相互熟悉,也不用担心冷场没有共同话题。
池霭不会做菜,就利用老夫妇留下的庭院组织了一场露天烤肉。
晨起把新鲜的食材从冰箱里拿出解冻之后,她简单地装饰了一下新家。
由于家具装修都是现成的, 池霭花费的时间很短,又出门买了点水果、甜品和饮料。
应邀到访的客人们都来得很早。
说是十一点准时开饭, 不到十点四个人都已经齐聚在池霭的家里。
用心挑选的礼物, 被盛放在精美的包装之中。
在客人们的催促之下, 池霭坐在沙发上将它们一一拆开。
女生组送了香薰摆件和艺术花瓶, 男生组则送了一套陶瓷餐具和厨房用品。
池霭挨个把礼物夸奖一遍,当即把准备的碗筷换下, 清洗消毒过后换上了新的餐具。
“哎, 小霭,你家那位今天不来吗?”
这几位朋友之中, 孟逾静和池霭的关系最好。
她们做了四年的大学室友,一同读书的时候可以说无话不谈。
眼看拆了礼物又忙活一阵,一切都各就各位,时间也已然逼近十一点,孟逾静支起手肘捅了捅池霭的胳膊,凑近她小声询问出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
池霭推开透明的玻璃门,将放着肉食海鲜的托盘放在庭院的方桌上。
她看了眼腕上的智能手表,搬出提前准备好的借口:“阿悟他最近忙得很,也没跟我明确说定今天到底来不来,这样吧,你们先吃好喝好,我去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说着,她将客人引到了院子的碳烤架前,自己则掏出手机走进屋内。
清脆响亮的门铃声向她的动作一步响起。
正在院子里说笑的客人们停止了交谈声,纷纷把头转向声源的所在。
池霭顿时觉得后背附上了数道如有实质的目光。
她转动把手将门打开,一身纯白休闲服的祁言礼映入她的眼帘。
“你好,池霭。”
祁言礼笑着把手中精心准备的礼物递给她。
池霭:“……?”
方知悟那天把话说得那么严肃,她当然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把祁言礼一起请来。
那么,越俎代庖,没有跟自己打招呼就带着对方到来的只有——
“Surprise!”
方知悟从不远处的楼梯转角跳了出来。
他穿着红黑拼接的撞色西装,而比色泽浓郁的西装更抢眼的俊丽五官,伴随磁性朗润的嗓音如同亮烈的阳光闯入池霭的世界,也闯进房内每一个人的耳朵和瞳孔里。
“我想着人多更加热闹,就把阿言也请来了。”
“你不会介意吧?”
他突地弯腰凑近池霭尚未露出表情的面孔,在两个人的嘴唇即将相触的瞬间后撤半步,张开手臂送给了池霭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方知悟泛着鲜明亲昵感的语气毫无隔阂,只叫池霭以为前两天电话里的争吵俱是错觉。
很快,池霭明白过来。
这是方知悟戏瘾犯了。
她面不改色地使力推开了对方的胸膛,与沉默退到一边把舞台留给好友的祁言礼交换过眼神,然后配合地说道:“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当然欢迎。”
咔嚓。
随着大门彻底关闭,池霭已经顺利地进入了豪门未婚妻这一角色中,在方知悟过分高挑的个子衬托之下,池霭走在他的身边,像是一只随时可以依偎进臂弯的雀鸟。
进入庭院的玻璃门开了一侧,只留出单人进出的大小。方知悟不等池霭把另一扇门打开,非要搂着的肩膀,试图两个人并肩挤进狭窄的空间去。
“阿悟,你松开我,我要去开门。”
池霭按住方知悟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小臂,换来后者撒着娇音调轻快的一句:“霭霭,那么麻烦干什么?你往我怀里凑近点,我们两个人就可以一前一后进去了。”
“学姐,你和未婚夫的感情还真是不错啊。”
见两人恩爱的情形,作为池霭后辈的何奕飞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无法点破真相的池霭只能抿嘴,佯装含蓄地笑了笑。
站在何奕飞旁边注视着这对璧人的陆柯没有移开眼睛,泛酸的心里不是滋味。他装成开玩笑的样子:“方少选的时间挺好,十一点不多不少,我们还以为您不来了呢。”
“你好,陆柯,直接叫我的名字就行。”
和池霭假装未婚夫妇的这些年,方知悟也见过陆柯几面,彼此算得上点头之交。
他客气地伸出手,和陆柯握完手以后,又和剩下的三人打了个招呼。
接着介绍从刚才起就站在他和池霭身后的另一人:“这是祁言礼,我的朋友。”
祁言礼也就顺势站在池霭的另一侧,含笑同大家点了点头。
他作为方知悟的朋友,本应该站在方知悟的旁边。
却不知为何,两个人像是夹心奥利奥一样,把身材小巧的池霭挤在了中间。
池霭同样察觉到了这点不自在,身形一扭,就从两人的掣肘中斟了开来。
她走到庭院右侧的碳烤炉旁,就着即将熟透的烤串散发出的鲜香深吸一口气,装成自吹自擂的口吻说道:“不愧是我,串得这么好,烤出来才这么香。”
“诶诶,明明是我们火候掌握得好,你怎么只夸自己!”
池霭陶醉的表情和俏皮的言语瞬间活跃了气氛,女生组立刻紧随其后,和她笑作一团。
高品质的食材遇到火焰的炙烤,油脂滴落在滚烫的果木炭上弥散开诱人的香气,饶是池霭厨艺不精,也能胜任简单地刷油翻弄食材的工作。
十月的气候正好,阳光洒落在每个人的身上,消弭了无形的一点寒意。
几个人围绕着摆放食物饮料的方桌随意地坐成两排,放下平时端着的架子嘴甜起来的方知悟,三言两语就把池霭邀请来的客人逗得眉开眼笑。
他刚说完一个冷笑话。
配合着略显跳脱的语气,直叫两位女生笑得前俯后仰。
相比客人们真切的笑意,方知悟映在脸上的弧度就虚伪了许多。
他侧头瞥过身畔正与粉丝扇贝作斗争的池霭,荡开的目光落在对面外形更加冷艳高挑的孟逾静上,冷不丁道:“话说回来,我和霭霭都订婚这么多年了,你们都还没着落吗?”
孟逾静触及方知悟直直看过来的视线,却不知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只是迎合道:“奕飞和念念应该都有了吧?念念你上次不还跟我说明年打算结婚了?”
温念不好意思地拍了下她的手背:“你这个孤家寡人还有功夫操心别人!”
“孟小姐是单身啊?”
方知悟明显找到乐子的语调令池霭成功放下手里的食物。
她抽出桌上的纸巾擦了擦唇角,听见方知悟唤了声祁言礼的名字,嘻嘻哈哈道,“你上次不还在车里跟我说喜欢御姐吗?我瞧着孟小姐就很不错,怎么也不见你跟她说说话。”
猝不及防被点名的祁言礼眸中闪过一丝冷淡的情绪。
他坐在方知悟的左手边,不方便去观察同排池霭的表情,只能保持着应有的仪态回应道:“阿悟,你别打趣我了,我工作这么忙,就算谈了女朋友也没工夫陪她。更何况孟小姐外形条件这么优越,又是名牌大学毕业,肯定有的是追求者,哪里轮得到我?”
见祁言礼提出委婉的拒绝,从背包里拿出手机顺势想和祁言礼加个好友的孟逾静,便也低头装作刷微博的样子,将原本的打算掩饰了过去。
方知悟一边一抬手分别搭在池霭和祁言礼的背靠上,满脸漫不经心地说道:“哦,我差点忘了,上次去参加祁伯父的生日宴,他说了想让你和春夏集团的大小姐陈诗蔚相处看看。我不该替你多操心的,你小子见了陈诗蔚哪里还能看到别人啊?”
“是那个今年刚走了奢侈品大秀的富二代超模Vivichan吗?”
工作设计娱乐圈的温念立刻问道。
“是啊,你也听说过她的名字吗?”
方知悟笑眯眯地说道,“算起来,陈家和祁家也是世交。”
祁言礼的手很少出汗,此刻却觉得掌心充斥冷腻腻的触感。他想方知悟真是居心叵测,居然把自己早就拒绝过,只是父亲还不甘心的联姻提议又拿出来说。
“阿悟,我早就在父亲面前说过我和诗蔚不合适。”
“你这话要是传出去,被八卦记者听着,回头诗蔚该给我打电话了。”
他把方知悟的话四两拨千斤地传了回去,换来对方颇为惊奇地感叹:“是吗,可是祁伯父不是很满意吗?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做事不听祁伯父的话呀。”
见方知悟的话越说火药味越足,池霭打起圆场:“好了,阿悟,你什么时候这么喜欢当月老了,对不对象的改天再说,言礼送来的温居礼物我还没看过,大家跟我一起去看看?”
谁知她为祁言礼解围的话,却像是正中方知悟的下怀。
他忽然握住池霭的手腕,俊美的面孔凑近她的耳畔,引诱似地漾起一抹潋滟生晕的笑意:“好老婆,你怎么先关心起外人送的礼物——我送你的你还没看呢。”
第57章
好老婆。
礼物。
上次方知悟用这样玩味的语气说话, 还是在他母亲生日宴的真心话大冒险游戏上。
他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深情款款地说自己一直以来都喜欢池霭这种类型。
声情并茂的姿态恐怕能骗过神明,眼中却透出意味不明的、仿佛恶作剧一般的光亮。
而此时此刻, 随着他笑容的一点一点扩大, 池霭又体会了那种相似的感觉。
她从方知悟叫人无处着落的瞳孔中抽身而出,环顾周围除却祁言礼之外都表现出强烈兴趣的客人们,才言不由衷地回应道:“那就先看看你的吧。”
“跟我来。”
方知悟笑着打了个响指,不由分说拉住池霭的手, 让她跟随自己向屋外走去。
……
然后池霭终于在靠近露天庭院的车道上, 看见了方知悟准备的所谓礼物。
银灰色的柯尼塞格。
在阳光的照耀下, 每一寸都呈现出缭乱眼帘的辉芒。
它停靠在中档小区略显老旧的房屋建筑边,仿佛气势汹汹的君主驾临。
池霭曾在某个夜晚驾驶着它,将喝醉酒的方知悟从“醉死当涂”送回家中,那盾牌状的钥匙,无须插入的启动感应区,都颠覆了她对传统汽车的常规认知。
尽管这辆每一处细节都能点燃爱车者心跳的漂亮跑车如此昂贵,但池霭不认为它的主人方知悟, 会“吝啬”到把自己开过的二手货作为温居礼物送到她手中。
果然,当应邀的客人全数站在这辆车前时, 方知悟松开紧握着池霭的手, 抱起双臂用带着几分讨好的语气对她说道:“现在你不和池旸住在一起, 自己没车上下班也不方便。”
“其实我早就想买辆车给你了, 只是这辆和我的同款还得从国外的总部订过来,办理手续的过程又耽搁了点时间, 拖拖拉拉的就等到了今天。”
“我去。”
“方少这么大手笔。”
眼见这辆象征着上流圈阶级差距的大玩具, 陆柯下意识把应对方知悟的称呼换了回去。
意识到自己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在外形和物质条件如此强大的情敌面前, 分走任意一丝来自池霭的额外注意,他终于变得服气,强笑着用言语掩盖心里哗哗冒着酸水的大窟窿。
在场的各位有人爱车,有人亦被柯尼塞格利落流畅的外形吸引。
他们出声称赞着方知悟和池霭的感情。
又打趣说这样一对比,果然未婚夫和好朋友准备礼物的用心程度就是不同。
方知悟笑道:“钱不是要紧的,送礼最重要的是心思。”
方知悟说这句话时的炫耀意味很明显。
但池霭知道归根究底,让他感到心情愉悦的,并不是客人们对于财富权势的俯首,而是所有人都认可他这个未婚夫的身份凌驾在一切之上,远不是什么所谓的朋友能够比拟。
这是件棘手的礼物。
池霭收到并没有产生对应的好心情。
她伸手抚摸过柯尼塞格光可鉴人的车前盖,转头用尽量轻松的语气对方知悟道:“这么贵的车,我一个新手上路,别等会儿一个不注意撞坏了,还是先寄存在你那儿吧?”
顾忌着两人在朋友面前扮演的关系,池霭没有直接说出不要的字眼。
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对方的拒绝,方知悟抬步来到池霭的身边。
他眨动着长而密的睫毛,高大挺拔的身体弯曲下来,放任下颌支在池霭的肩颈之上。
用难得弱势的语气软绵绵地说道:“撞坏了也没什么的,我再送你新的就是了……平时送你的贵重礼物你也不要,现在就给我个机会好不好嘛。”
“就是就是,霭霭,你给他个机会!”
方知悟用这样美丽的一张面孔半哄半缠地恳求着,池霭还没做出反应,旁边被美貌击中的温念已然情不自禁地开始为其说话。
方知悟略带自满地笑了一下,又趁热打铁道:“而且这些东西都算得了什么?等我们结了婚,我所拥有的东西都是属于你的……连我这个人,也是你的。”
池霭被他倚靠着,薄款西装下传递过来的体温热烘烘的,像是把一颗心浸在无孔不入的温水里。潮湿温暖的呼吸一下接着一下吹向后颈。她靠近耳廓和脖颈的皮肤本就敏感,在方知悟过分的贴近之下,纷纷炸起细小的浮粒。
既要抽出心思关注其他人说了什么,又要控制身体不要因为痒意而颤抖,池霭一心二用得辛苦,这时方知悟又掰开她蜷缩的手指,将某个冰凉带着一定分量的东西塞进她的掌心。
池霭低头一看,是一枚方知悟从前手把手传授过她功能用途的盾牌钥匙。
“好老婆,收下吧?”
“拜托拜托。”
池霭不知道为什么仅是经历了一场在过去他们认识的岁月里,经常发生的、平平无奇的吵架,方知悟就愿意做到这种地步,不再强硬、高傲、以自我的感受为中心。
他化作了一块柔软的橡皮糖,又或者是什么其他刀劈不断、油泼不进的坚韧事物。
一连串的撒娇请求下来,简直让她失去了答应以外的所有选择。
稍一思索,池霭的心底有了应对的措施。
她将钥匙握在掌心,另手反客为主抬起,无奈地摸了摸方知悟抵着自己不放的脸颊,语调略带幸福地喟叹:“阿悟,我拿你还真是没有办法。”
这种仿佛爱抚宠物般的动作和力度让方知悟条件反射一抖,向后猛退一大步。
他触及客人们投过来的眼光,不由自主向后看了眼站在最远处没有移动过半步的祁言礼,又迅速调整好表情,继续佯装甜甜蜜蜜地对池霭说道:“霭霭,要不要现在坐进去试试看?这车的内饰用的是我精心挑选过的樱桃红。”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我还让他们在车座和方向盘上都印上了烫金的字母ZW&CA,是你和我的名字,全世界都找不出第二辆来。”
“……”
为了让抖索着羽毛反复炫耀的孔雀停止开屏,即将淹没在甜言蜜语里的池霭转身挽住方知悟的手臂:“那好吧,我就收下了,我会好好珍惜这份你送给我的礼物。”
听到满意的答案,方知悟这才闭上了嘴。
他逆着光,避开众人的目光与池霭对望,照进阴霾的绿眼睛里散发出深沉的情绪:“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我说过的,我们就和这滨市找不出第三辆的跑车一样,是天生一对。”
池霭用眼神警告过他后很快转移视线,将心底的不耐恰到好处遮掩而起,回头笑着提议道:“那我们先回去吧?大家的礼物我都看过了,还剩下一份我也要一视同仁嘛。”
“是啊,我也挺期待阿言准备的礼物的。”
闻言,方知悟意有所指地说道。
……
祁言礼为池霭准备的礼物虽说贵重,但也普通。
一条价值五位数的蓝宝石手链。
三颗蓝宝石雕琢成花朵的模样,中间用叶片状的铂金细链一一串起。
相比柯尼塞格开到哪里都能吸引大片目光的高调,祁言礼送出的这条手链雅致清新,搭配不同的服装风格都能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反而更合池霭的喜好。
她打开丝绒盒欣赏了一分钟,然后用面对感谢其他人送来的礼物时毫无二致的语调,对祁言礼说道:“谢谢你阿言,这份礼物我很喜欢,宝石颜色选得好,设计也挺漂亮。”
“你喜欢就好,我一直觉得宝石里面,唯有蓝宝石有种沉静温和的气质,就像包容万物的海洋一样,和你很相配。”祁言礼客气地回应,借着礼物夸奖了一番池霭。
这句在客人们的耳里充其量不过是礼尚往来的话语,池霭却别有思量。
或许这条手链是祁言礼借助接近大海的颜色,在提醒她不要忘记那个彼此共渡的夜晚。
池霭稍有沉默,再次开口的时机就晚了半步。
看着池霭将这条在自己看来只能称作平庸的蓝宝石手链,从颜色到设计都夸奖一遍,方知悟好不容易变得顺畅的心情又开始堵得慌。
他借由这件首饰想到了前些日子在文夫人的慈善晚宴上,被祁言礼以一亿高价拍下的项链“霭之心”,只觉得对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他偏转了下目光,视线从手链落在祁言礼的面孔上,借故提道:“说起来,上次文夫人举办的慈善拍卖,阿言你不是买走了我捐赠的那条‘霭之心’吗?”
祁言礼似有所感,暂停和池霭交谈的兴头,缓缓抬起双眼。
方知悟迎着他喜怒不辨的眸光,理所当然地说道:“现在想想那么稀有的粉钻也是难得,我有点后悔了,要不我出两倍的价格,阿言你把它重新卖还给我吧?”
“恐怕不行。”
出乎方知悟的意料,祁言礼一刻也没有多想,拒绝得很是干脆。
他抱歉地说道,“那条项链我转赠给了大妈,不太方便从她那里再拿回来。”
祁言礼口中的“大妈”指的是他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庄令荷,他在十五岁那年认祖归宗,亲生母亲阮拂媚也得以成为所有祁家人都心照不宣的二房太太。
祁言礼唤着这个称呼光明而坦荡。
落在旁人的眼中,他仿佛从来不会为这样不光彩的出身而感到自伤。
方知悟亦借由这个称呼联想到了祁言礼在祁家的艰难处境。
他沉默一秒,缓和了针锋相对的语调,像是在同祁言礼商量:“哦,你送给了庄阿姨啊,我知道她很喜欢珠宝,回头我拍一条更贵的和她交换好了——那条‘霭之心’我还是要拿回来的,毕竟取了这样的名字,我怎么能够容忍别人代替我保管霭霭的心呢?”
祁言礼因为方知悟口中特意提到的“霭之心”的象征意义,明白了他的敲打和警示。
对方如此志在必得,在这样彰显未婚夫妇恩爱的场合,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本该退让。
然而一瞬间不甘的念头吞噬了祁言礼的理智。
他平静地向方知悟看去:“大妈的脾气要是很好说话,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发愁了。不过阿悟,下次再遇到类似的事情,你也应该考虑清楚,有些东西一旦送走,再想拿回来是否那么轻而易举。”
祁言礼的话并没有引来方知悟的沉思。
“很难吗?”
他歪了歪头,碎发迎着阳光划过一道漆黑的弧影,像是困惑有人为什么不知道太阳从东边升起那般笑道,“可我是方知悟啊。”
第58章
抛开方知悟与祁言礼相争的小插曲不谈, 一场温居的聚会从早到晚,把池霭准备的食材酒水尽数消灭干净后,时间来到八点半, 受邀而来的客人们纷纷提出告辞。
在人前扮演着完美未婚夫的方知悟理所当然留下, 帮助池霭收拾这满屋的厨余狼藉。
池霭将四位客人送到小区大门外,三人离开,只留下关系最为亲密的孟逾静同她咬耳朵:“小霭,我怎么觉得你这个未婚夫和之前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两人站在路边, 等待着孟逾静预约的出租车到来。
路灯将倾斜的影子拉得颀长, 听到孟逾静的话, 池霭面色不变,挑眉看向她。
“就是感觉他对你热情了不少。”
孟逾静稍作思索,又近一步压低声音半开玩笑道,“以前你们一起出席的场合,那股相敬如宾的客气劲,私下里总有人说什么你们一对未婚夫妻看起来是假扮的。”
话说半截,她促狭地弯起眼睛, 伸手一拍池霭的肩膀,用一种真心为池霭高兴的语气感慨道:“现在看到你们感情这么好, 我就放心了——方知悟条件这么优秀, 你一定要好好把握住, 我可就等着喝你们的喜酒了啊!”
“我都还没毕业, 想不了那么久远的事情。”
池霭扯起嘴角,想要表现羞涩, 却由于不在状态, 表情更接近于皮笑肉不笑。
沉浸在好友即将嫁入豪门喜悦中的孟逾静没有发觉她这点异常,只说了句“别矜持必须抓紧”, 又在看清缓缓停靠在路旁的出租车牌后向她告别道:“车来了,那我先走了!”
“嗯,到家给我个电话。”
池霭简短回应道。
……
送走孟逾静,池霭走在返回的路上。
等会儿推开门,又要看见方知悟和祁言礼。
因着白日里充斥着火药味的对立场景,她只觉得这两个人的不省心程度简直不相上下。
快到家时,池霭的手机响起微信消息的提示音。
她掏出来摁亮屏幕,见是祁言礼的微信号给自己留言道:【霭霭,阿悟叫我先走,我也不好继续留在你家。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你当心些,他看起来似乎心情不好。】
好不好的,在没有解除关系之前,总是要面对。
池霭关掉屏幕,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长发,打开楼道里虚掩的门,忽然听见哐当一声。
这声音从露天庭院里传来,直叫池霭感到心惊肉跳。
她以为方知悟克制不住脾气砸起了东西,快步走到屋内,才发现对方正搬着有些重量的烤架准备运送进来,却因为半凝固在表面的油渍颇为滑手,一不小心让它坠回了地面。
随着烤架四脚和地板的猛烈撞击,飞溅的油点也顺势污染了方知悟的西装外套。
他英挺的眉峰一下子皱得可以夹死十只苍蝇。
见对方没有乱来,池霭松了口气。
她鲜少撞到方知悟如此狼狈笨拙的时刻,赶紧向前搭了把手:“你怎么在做这个?”
“你是女士,不至于这点事都叫你来干。”
方知悟语气不算好听,却用堪称温和的力度拂开池霭搭在烤架上的手,“我来就行了,这东西油得很,要是等会儿把我们两个人都弄脏了,谁先去洗澡难不成还要猜拳吗?”
“好吧。”
池霭也没逞强,走在前端,为他带路。
将烤炉回归原位后,方知悟将手放在流理台的水龙头下,仔仔细细洗了三遍手。
他低头望着溅在衣摆上的油污,嫌弃地脱下外套,将它用力丢进厨房的垃圾桶里。
很好,扔自己的东西可以,不要砸她的家就行。
池霭在心里腹诽一句,由着他将昂贵的西装当作破烂处理,自己则默不作声地从堆成山状的碗筷中挑出几只小巧的清洗起来。
又被方知悟拦住手腕:“你也别洗了,我会给宋妈发消息,让她派人过来收拾。”
哗哗的水流声一结束,只有彼此的屋内就显得格外寂静。
庭院的玻璃门没有关,池霭听见虫子的鸣叫,还有路过的居民讨论家长里短的声音。
她与方知悟彼此相望,谁也没有说话。
心有灵犀地一同坐上沙发后,她才道:“车我不要,你等会儿离开的时候开走就行。”
方知悟道:“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再拿回来的道理。”
明明也不知是谁在白天的时候,还要把捐赠出去的项链重新买回来。
池霭拿这件事挤兑方知悟一句,得到对方没好气的回答:“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
池霭轻声反问,“不一样在于粉钻项链的价值可以买下三辆柯尼塞格?”
方知悟沉声道:“你别总是惹我生气。”
说完这句,他急着捉住池霭的错处,又转了转眼珠,用别扭怎么也遮盖不住的口吻指责对方,“既然这么喜欢撇清关系,你又干嘛、干嘛对我做那种事。”
相较方知悟的不好意思,池霭无比坦荡。
她平声说道:“你在水族公园救了我,自己受了伤又不好手动,我当然要帮帮你,这不是也一码还一码吗?我服务了你,手还酸,你别觉得好像我占了你的便宜。”
池霭的话叫方知悟一愣。
越到后来,他眼中半羞半恼的光亮越见浓郁。
池霭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对方的脸色,就在方知悟忍耐不了起身即将走人之际,她又淡定地补充道:“我只是说了一句你不爱听的话,你就生气成这样。方知悟,今天你做了让我不高兴的事,却还要对着我表现出洋洋得意,这是不是很不公平?”
方知悟欲走的脚步顿在原地。
他的脑海中迅速回想一遍白日的所作所为,只觉得每一步都给池霭涨了不少面子。
他又坐了回去,气笑道:“我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送了你几千万的车,还在外人面前表现的跟你感情很好,你没看到他们羡慕你的表情吗?我到底哪里做的不好了?”
“你是为了我吗?”
见方知悟摆出理直气壮的架势,池霭不带感情的目光直直与他对上。
她将方知悟所有欲盖弥彰的心思暴露在天日地下:“你做这些,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个炫耀的工具,对着我邀请来的客人们炫耀不够,还要对着你的朋友祁言礼炫耀。”
“你们今天为了一条项链对峙的场景,真叫别人以为——”
方知悟下意识问道:“以为什么?”
池霭睇他一眼,慢条斯理开口:“以为你们在争风吃醋。”
方知悟眉心一跳。
他没想到池霭会这么直接地挑明,一时没有更好的应对措施,只能硬邦邦地说道:“你想多了,我是舍不得那条粉钻项链,只能拿你做借口而已。”
池霭笑了笑:“或许吧。”
方知悟隐约感觉自己在同池霭的相持中落了下风,为挽回颓势,他搬出祁言礼的家世背景为自己找补道:“你可别以为我前几天跟你说喜欢谁都可以,唯独祁言礼不行是在吃醋——从小就是祁伯父说什么阿言就做什么,就算你真的对他有兴趣,按照祁伯父的性格,他也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去娶一个对于家族和事业没有助益的女人。”
他自以为掏心掏肺地替池霭考虑。
一番语义深长的言论却得来轻描淡写的回应:“是这样吗?可有兴趣也不一定要结婚啊,我们都还年轻,能快乐一秒是一秒不就够了吗?”
方知悟的心胀得要命。
简直像是成吨的柠檬倾倒下来,使得流淌的血液都染上了酸涩的气味。
他咬住下唇,感觉到齿尖陷入皮肉的鲜明痛觉,才松开口恨恨说道:“你到底要怎么样?为什么总是提起阿言?我今天对你做的事,明明以前也都做过,现在反倒介意起来,你是真的心里有人了吗?池霭,我和你的婚约还没解除,你别这么迫不及待。”
池霭又看了方知悟一眼。
她的眼前浮现出对方曾经除了在江晗青面前,其他时候出席两人共同参加的场合,要多敷衍有多敷衍的表现。
她懒得和强词夺理的方知悟争执这些,摆手道:“你回去吧,把车也开回去。”
事情分明到了要紧处,池霭却又是一副不想解决的搪塞表情。
方知悟的忍耐力耗尽,伸手想要捏住池霭的腕骨,可触及对方冷淡入冰的表情,动作做到一半生生转了个弯,变成抓住自己西裤上的挺括布料。
他委屈地问道:“我想让你高兴是错吗?”
“对啊,就是错。”
“你想让我高兴,得知道我需要什么,不是一门心思感动了自己就行。”
“你认为送跑车送钻石项链是好,可我根本就用不到。你当初说了我们假订婚的事情除了必要的人无须大范围的传播开来,如果我把这全滨市就两辆的柯尼塞格开到公司去上班,你觉得同事和上司们会不会知道?方知悟,你做事的时候想过这些吗,想过我会困扰吗?”
池霭保持着风平浪静的语气,却句句质问的方知悟忘了自己留下的目的。
他的脑子一半充斥着委屈,一半又忍不住顺着池霭的节奏被说服。
只剩下依稀的记忆提醒着他:分明是池霭先不开始安分守己。
他在池霭的声音里沉默到底。
末了,才用可怜而不自知的神色从下而上望着对方,半是嘴硬道:“那你要怎么样,怎么样才能高兴……或者你喜欢什么礼物,我重新买给你还不行嘛?”
池霭从方知悟蓬松的发梢扫视到他灰绿的眼睛——尽管语气做小伏低,可配上眼中残留的倔强和有恃无恐,使他看起来像极了一只做错事为讨主人欢心不得不低下头颅的猫咪。
这一瞬间,池霭忽然想起了很多人的话。
祁言礼的“你明明知道方知悟对你的心意”,孟逾静的“你未婚夫对你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及池旸的“你不该对方知悟动任何感情”。
她忽然站起身来,在方知悟尚未反应过来的间隔里,抬腿抵住对方身边的沙发,另手撑在他的耳畔,就着居高临下的姿势慢慢俯身凑近方知悟的面孔。
“池霭,你——”
方知悟的话刚开了个头,又因为彼此之间过于亲密的距离而被迫噤声。
“你为什么要让我高兴呢?”
“就像从前那样装装样子不就好了吗?”
池霭似是不解地询问着方知悟,在他对于紧接着到来的话似有所感而皱起眉头时,探出柔软的手指从轻到重扯紧了他的领带,“还是因为你已经爱上了我?”
刹那间,方知悟的脸色变得铁青。
像是被人戳穿了一个掩藏心底不见天日的秘密。
他用愤怒而强硬的目光直视着池霭。
过了许久,才吐出一句话:“你不爱我,我又怎么可能会爱你。”
第59章
池霭觉得很奇妙。
毕竟她从未设想过自己的人生, 有朝一日会跟方知悟探讨起彼此是否相爱的命题。
而揭破这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薄膜。
面临的结局无非两样。
第一样,方知悟恼羞成怒,又因为感情不到位, 试图将关系恢复到一开始的虚伪状态。
亦或者, 他对内心的真实情绪低头,决心和池霭将假戏变成真做。
可池霭不会把选择权交到方知悟的手上。
她已经厌烦了在外人面前反复迁就对方,更不想终生陷入到这种妥协的泥沼中去。
池霭懒得花费无数的青春和年华,来教会方知悟如何正确地对待感情。
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既然心已经在催促着开始这一步, 那么无论如何她也会让方知悟按照自己的意志前进。
望着方知悟撂下那句“你不爱我, 我又怎么可能会爱你”后摔门离开的背影, 池霭捻了捻尚存领带触感的指尖,她侧头望着垃圾桶里的红黑西装外套,突然想到:或许,十一月十三号,祁言礼的生日,就是一个让戏剧彻底落下帷幕的最佳时机-
十一月七号,礼拜日。
晚饭后, 方家半山庄园。
池霭又坐到了那台尺寸夸张的超薄电视前,左手被一双保养得宜、白皙细腻的手握在掌心, 她的目光从电视播放的综艺节目里转到正前方, 江晗青神态慈爱的脸庞旋即落入眼帘。
“霭霭, 你从家坐车到这附近一定很贵吧?”
“下次你想来就直接打个电话, 我叫司机老张去接你。”
得到池霭和声细语的“不贵”回答后,江晗青的心疼越发加重几分, 转头对着整坐在旁边看财经杂志的大儿子抱怨起他不懂事的兄弟来, “也不知道阿悟到底在想什么?前几天一声不吭地就去了国外,否则他住在市中心, 开车把霭霭带回来就方便多了。”
方知省替方知悟解释道:“阿悟说‘醉死当涂’下个月打算引进一批红酒,怕新招来的酒吧经理办事不熟练,索性自己先带着他们出国一趟熟悉下业务。”
江晗青瞪眼看着对方:“你别老是为你弟弟开脱,他要真有你说的那样工作尽职尽责,为什么二十六岁的人了,还不知道回到家里的公司来帮你父亲和你的忙?”
见江晗青不相信,池霭接过方知省的话道:“江阿姨,真的是这样,自从有了自己的事业以后,阿悟比从前认真多了,一有空就会去酒吧转转看看。”
池霭开口,江晗青只好无奈地叹口气:“霭霭你呀——你们都把阿悟给宠坏了。”
“没有的事,是阿悟他愿意收心了。”
池霭抿唇一笑,手上的蓝宝石铂金链映衬笑容,散发出熠熠生辉的光芒。
江晗青看到这条陌生的手链,赞了句:“戴在你手上真漂亮。”
“这是阿悟的朋友送给我的温居礼物。”
池霭拨弄了一下手链,将宝石的位置转正,说起那天方知悟愤而离开后没有开走的柯尼塞格,“阿姨,您说要是送个普通点的手链耳坠倒还好,阿悟他订了辆那么贵的跑车——”
江晗青浑不在意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阿悟买这车我们都知道的,你是我方家的儿媳妇,将来我和他爸爸的一半财产都是留给你和阿悟的,这又算得了什么。”
尽管大概率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池霭仍然不死心地试了试。
眼下望着江晗青“此事已定不容更改”的神色,她只好闭上嘴。
江晗青又突发奇想道:“是不是车的型号你不喜欢,或者阿悟选择颜色的时候没有征求你的意见?霭霭,有什么不满意的都跟阿姨说,回头我让阿悟重新给你买一辆。”
池霭:“……”
“没有没有,我很满意。”
她改口道,“哪天滨市的交通不那么拥挤的时候,我就开上街试试。”
江晗青眯着眼笑:“那这车岂不是永远没有用武之地了?”
一阵转移话题的俏皮话过后,池霭顺理成章进入今天拜访的正式主题。
她打开放在手边的提包,从中取出两张蓝底白字的门票。
她将门票放进江晗青的手中,引来对方的询问:“霭霭,这是什么?”
“江阿姨,我想着您这么多年以来,为了保养身体很少出门,总是在家闷着也不好。”
“这爵士音乐会的门票是一位要好的同事送给我的,一共两张,地点就在距离您家不远的万象大剧院里,十三号正好又是礼拜六,您和方叔叔得空可以出门去听一听。”
门票与爵士音乐会相关,江晗青听到尚未做出什么反应。
旁边翻过一页杂志的方知省却眉心一动,似有所察。
听完池霭的介绍,江晗青将门票翻来覆去看了两眼,略带迟疑向她说道:“这是年轻人们喜欢的场所吧?我和你方叔叔都是老家伙了,去到那里会不会显得格格不入。”
“怎么会呢,阿姨。”
“您的长相和气质,看起来和那些二十多岁的姑娘没什么区别。”
池霭笑意盈盈地哄着她,“下次咱们一起出门逛街,别人也只会以为是一对姐妹花。”
平心而论,能生出脾气很臭但颜值无可挑剔的方知悟,江晗青自然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在遭遇那场天灾之前,她性格亦是爽朗外向,经常和池霭的母亲徐怀黎相约出去游玩。
她为了稳定身体情况安养这么多年,乍一听见池霭的劝哄,禁不住起了几分兴趣。
便俏皮地冲池霭一弯嘴唇道:“等你叔叔回家了我和他说说!”
池霭看着江晗青珍而重之地把门票放在茶几最显眼的地方,又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等挂在墙壁上的古董钟时针指向九点时,才提出告辞。
江晗青恋恋不舍地挽留不成,唤起方知省道:“那就让阿悟他哥送你回去。”
……
方知省的性格接近端肃庄严的方鉴远,开的车是停在方家车库中的另一辆迈巴赫。
低调的黑色豪车冲出侧开的雕花铁艺门驶上盘山公路,明亮的车灯随即划破寂寥长夜。
池霭和方知悟认识了多少年,就和方知省认识了多少年。
她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为着江晗青的病情,与自己开启一段契约未婚夫妻关系的人是方知省,那么时至今日,发生过的无数闹剧都可以有效避免。
方知省持重、严谨、冷静,同方知悟相近却更显内敛的面孔上时常架一副细边眼镜。
在寻常人酒足饭饱,洗完热水澡准备上床的夜晚,他从发型到行装依旧一丝不苟。
池霭坐在他斜后方的车座上,望着在防窥膜的加持下更加幽暗的窗外夜景。
方知省将车开得很快,却十分稳妥。
她长时间注视着碎成连影的道旁树植仍然不觉眩晕。
临到迈巴赫下盘山公路时,方知省客气询问:“会觉得无聊吗?要不要放点音乐。”
池霭从善如流:“知省哥放自己喜欢的就行。”
于是慵懒慢调的爵士乐从车载系统中如融冰的流水般涓涓而出。
不久前池霭刚在江晗青面前提到爵士音乐会,此刻方知省就播放起相关的内容。
池霭知道他有话要说,便耐心地等待着。
一首歌即将结束时,方知省状似不经意地说道:“爵士乐是阿悟喜欢的。”
池霭笑道:“是啊。”
“所以,你那两张票不是给我母亲的,对吗?”
方知省的口吻是问句,语义内容却是笃定。
他如此说话时,浑身上下无形散发出一种久居上位者的威严和气势。
然而池霭并不畏惧,她迎向方知省通过后视镜审视自己的目光,说道:“知省哥多心了,我只是觉得方家庄园虽然很大,但看久了同样的风景,江阿姨也会腻的。”
“身体要保养,心情也要愉悦,两者结合,江阿姨才能彻底康复。”
方知省没有接话。
十多年的相处过程,他显然清楚池霭的个性远非自己的弟弟方知悟那样好懂。
他游刃有余地控制着方向盘,加速的迈巴赫稳当超过一辆又一辆拦在前方的轿车。
当空间的气氛流向另一种半凝固的状态时,他淡淡道:“阿悟上飞机那天是我送他去的,他喝了不少酒,吐了一回,又叮嘱我不要和父母,特别是不要同我母亲提起。”
方知悟竟然醉着酒上飞机的。
池霭有点意外。
在她的脑海里,从来没有拥有过方知悟全然喝醉的记忆。
他仿佛在母亲的子宫里就学会了喝酒,哪怕是最烈性的洋酒,灌下喉咙也不见失态。
这句话出口,方知省终于在池霭的瞳孔深处捕捉到了一丝讶然的情绪。
他随即道:“我也挺惊讶,可是问他为什么,他却怎么也不肯说。”
就因为在他揭破其实彼此并不相爱时,自己没有出声表示默认这一点事吗?
池霭从来不曾想到过,方知悟也会有这么拿得起放不下的时刻。
心中的警铃大作。
加快的脉搏提醒着她,必须在方知悟对自己产生势在必得的欲望前斩断他的不理智。
池霭将脸隐进路灯顾及不到的阴影里,苦笑:“说实话,我时刻记得方叔叔和知悟哥你们当初对我的嘱托,瞒过江阿姨,让她安心做完手术身体好转,但不要让阿悟陷入情感。”
“阿悟送我的跑车超过了常规的程度,我执意不肯收下,他就和我吵了一架。”
方知省当然不会认为池霭所说的“超过常规范围”是指礼物的价格,他回想着方知悟订购这辆跑车兴致冲冲的眼睛,和任意细节都面面俱到的认真,倏忽感到心底一沉。
那头池霭犹自说道:“只是我拒绝了他,却不好让他一个人在国外僵持着。”
“再加上江阿姨手术的日期越来越近,不能受到任何刺激。”
“我总要想办法劝他回心转意。”
池霭唇角的苦涩弧度加深了些,声音益发低沉。
她按照自己的计划缜密地导演着这场戏码的进行,而后耳畔传进方知省彻底倒向她这边的安慰:“阿悟这个臭脾气,你没必要惯着他,我会让他赶紧从国外回来的。”
“谢谢你,知省哥。”
池霭道谢完毕后就陷入了安静。
在年幼的时候,和方知悟的交锋过程中,她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越是不多说什么,倾听的另一方越是会脑补她受到的委屈。
……
一个半小时后,迈巴赫在池霭新搬进的住处前停下。
她和方知省挥手告别。
开启车门的瞬间,顶灯喧亮,自前向后转过头来的方知省倏忽盯着她的眼睛,正色说道:“池霭,谢谢你,这些年来,我家的事多亏你费心。”
池霭却像是有些意外他突如其来的严肃。
过了几秒,才衔着纯净温和的笑容说道:“没关系的,知省哥。”
“我们做什么,都是为了江阿姨。”
第60章
又过了将近一个礼拜, 祁言礼的生日便要到来。
池霭依旧没有收到方知悟将要回国的消息。
如果那两张爵士音乐会的门票,没有落入对应的人手里,她的计划就要落空。
不过池霭并不慌张。
她坚信以方知省的为人, 做下让方知悟回来的承诺就一定会达成。
……
祁言礼生日的这天, 池霭七点半准时起床。
洗漱完毕,选好衣饰,化了一个清淡得体的妆容。
她在出门前又打电话确认一遍提前的部署,才通知祁言礼开车来接自己。
“我思来想去, 慈恩福利院是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 我想在那里为你度过二十七岁的生日, 不知道你会喜欢吗?”池霭坐在副驾驶上,与祁言礼商量着今日的生日安排。
而祁言礼从与她相见的第一面开始,眼睛里就忍不住闪烁着幸福雀跃的微光。
得知池霭的建议,他顺从地回应道:“就听你的好了,无论在哪里过我都很高兴。”
宝马驶出小区,朝着老城区进发。
天色盛亮之时,他们抵达了慈恩福利院。
谢茹带着几个护工站在门口, 静静等候着他们的到来。
祁言礼将宝马开到路边停好,池霭先行一步下车。
“谢姨!”
她语气尊重地唤着谢茹。
谢茹也随之露出笑容:“看来, 你们已经和好了。”
“上次的事, 是我刚刚知道真相, 心情一下子转换不过来, 所以对您说话不好听。”
“对不起,谢姨, 希望您能够原谅我。”
趁着祁言礼尚未下车的空隙, 池霭走上前去握住谢茹的手,语气诚恳地道歉。
因着自己配合祁言礼的隐瞒, 谢茹对于池霭终究于心有愧。
眼下她见池霭和祁言礼重修旧好,同自己也亲近了不少,亦是感到安慰。
她笑着替池霭挽起耳边绽出的一绺碎发,说道:“一点小事,我早就已经忘记了,只要看到你和言礼一切都好,阿姨就放心了。”
池霭发觉谢茹似乎不再反感祁言礼在明知她有未婚夫的前提下还要插足其中。
心念流转间,祁言礼也从路旁走了过来。
池霭不由地看他一眼。
“怎么了?”
祁言礼笑着问道。
池霭摇了摇头:“没什么事,谢姨久等了,我们快进去吧。”
祁言礼颔首说好,跟在谢茹的另一边,一行人进入了慈恩福利院的食堂。
新鲜的食材堆放了满满一桌,正中央的煤气灶上,炖煮着香气四溢的肉汤。
谢茹和护工们一起从橱柜里搬出几台崭新的厨具,边做着手上的活计边冲两人感叹道:“说来也奇怪,自从上次你们两个人来过以后,打电话给福利院捐助物资、提供帮助的人就多了不少,孩子们的生活也好了许多,我打算下个月把院里破漏的地方都整修一下。”
祁言礼最近工作繁忙,也没功夫过来看望。
除了前段时间接到谢茹的电话,委婉问起池霭、池霭的未婚夫和他之间的情况,其他一切有关福利院的近况,他并不知晓。
闻言,他下意识看向池霭,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探询。
池霭掠过他的视线,笑着进入帮忙的队伍中:“我们公司之前计划做一个公益广告片选题,我想着可以录一些慈恩福利院的素材,就找到了母亲生前救治过的,那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她现在功成名就,做的也是新媒体相关的行业,大概帮着宣传了一波吧。”
“哎,那是你的功劳啊,霭霭。”
“怎么没见你说起过?”
能有这种造福整个福利院孩子的好事,谢茹自是不会客气推辞。
她缀着数道皱纹的面孔上毫不掩饰地涌起感动神色,看向池霭的视线更是柔和。
“谢姨,我这不是在找时机嘛。现在时机到了,我就说了。”
听到沸腾的声音,池霭走到灶台前关小火力,防止锅中的底汤溅出伤人,她手上的动作不停,语气轻快地说道,“我就约她见了个面,动了动嘴皮子,实在算不上有什么功劳。”
祁言礼耳闻池霭和谢茹的对话,只觉得她的用心从来只在不言处——哪怕平淡表象的更深处是冰冷坚硬,但真正抵达内心的时刻,才会发现其中有诸多难以言说的柔软温和。
他将情绪中的触动稍稍遮掩,也加入了为孩子们准备午餐的队列。
有这么多捐助者一大早从附近超市采购运输而来的鲜肉蔬菜在,谢茹难得决定今日奢侈一把,以鲜美清淡的肉汤为底,大家围着锅炉热气腾腾地吃顿火锅。
择洗蔬菜,鲜肉切片。
池霭又按照自己曾经在网上学到的配方,调了一大盆秘制蘸酱。
随着护工的一声“开饭”,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从活动区小跑了过来。
他们所穿的衣衫虽然半旧不新,但看得出来质量不错,脸上洋溢的表情像是充满希望、嗷嗷待哺的小鸟——而这群小鸟的庇护者,便是被他们簇拥在中央的谢院长。
“谢姨对待这群非亲非故的孩子还真是不错。”
池霭又看了看谢茹身上细节处脱线开裂的衣衫,收回打量的目光,小声对祁言礼说道。
“不只是这群孩子。”
“如果没有谢姨和你,大约也不会有现在的祁言礼。”
耳畔传入低语的青年侧过头来,迎着正午的日光对她微微一笑。
……
孩子所坐的每一桌,都配了一个替他们夹菜,保护他们不被火锅烫伤的护工,剩下以谢茹为首的零星三两个大人,就和池霭、祁言礼坐了一桌。
“霭霭来,多吃点肉。”
谢茹将羊肉片和牛肉卷放进锅中,待食材浮到表面,忙不迭地给池霭夹了一大筷子。
池霭敛着眉眼,神色乖巧地说了声“谢谢阿姨”。
又分出一半放到祁言礼的碗里:“你可是今日的大寿星,你也要多吃点才行。”
祁言礼也笑道:“好,这是你和谢姨一起夹给我的,我会全部吃掉。”
谢茹和其他护工触及他们之间的亲昵,互相对望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吃到一半,池霭又从主桌上站起。
她用力拍了两下手掌,以此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小朋友们,今天是阿姨一位朋友的生日,但是他胆子比较小,很怕就算说了也得不到别人的祝福——”
“所以,能不能请小朋友们跟阿姨一起,为这位叔叔唱首生日快乐歌?”
孩子吃得高兴,望着笑容亲和的池霭,自然纷纷响应。
于是大家齐声打着节奏,手舞足蹈地唱起歌来。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在声色各异的歌声中,一位护工推着做成三层的蛋糕走了出来。
池霭三步并做两步走到祁言礼身边,握住他的手将他带了起来。
“快许愿吧。”
她凑近祁言礼的耳畔,声音像是晴日和畅的春风,“不管许什么愿望,都会实现的。”
祁言礼从来不相信所谓的命运和神明。
他走到今日,付出了大多血泪,全凭自己一步一个脚印。
但他对上池霭皎洁的瞳孔,忽然说不出任何煞风景的话来。
他怔怔地闭上眼睛,在心里祈祷:若真的存在上帝,他多么希望停留于此时此刻。
“谢谢你,池霭。”
祁言礼在越发响亮的歌声中低低说道,“我是多么幸运能遇见你。”
……
傍晚时分,两人告别谢茹,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一路上,祁言礼的眼睛很亮。
那种附着他每一处肌肉,习惯成自然的虚伪客套尽数褪去。
充满古典美的丹凤眼稍稍弯起,映着唇畔真切的弧度,英俊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池霭突然意识到,尽管祁言礼在诸多人生角色之中,最为人所熟知的是方知悟的至交好友,灼灼烈日旁边的陪衬,但在他的身上,自有一股吸引别人奋不顾身投入的光芒。
祁言礼的车速很慢。
似乎想要把两人独处的时光无限延长。
然而再怎么磨蹭,一个小时以后,宝马车还是停在了池霭家露天庭院的旁边。
祁言礼将引擎熄火,真诚地说道:“霭霭,我今天很开心。”
“没收到礼物也这么开心?”
已经解锁的车门就在手边,池霭伸手握住车扣佯装想要下车,在勾起祁言礼的不舍后,又把双手放回膝盖上方,带着一缕恶作剧般的促狭反问道。
祁言礼的眼睑下方带着一丝清晰可见的薄红:“生日有你陪伴,就是最好的礼物。”
“口是心非。”
池霭被他少见的表情所惑,伸手过去,半是玩弄半是抚慰地摩挲着他的光洁下颌。
祁言礼长坠的眼睫一颤,不由得屏住呼吸。
他等待池霭玩够,正想表明自己的心意,让池霭不必过多耗费心神,却见对方在拉开链扣的手提包里摸索了一阵,然后掏出一个表面没有任何花纹的皮质方盒。
“喏,送给你的。”
池霭用方盒凸起的一角抵住祁言礼的胸口,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你知道吗?你现在的心跳声,真是大得路过的邻居都能听到。”
“对、对不起——”
祁言礼能说会道的舌头发着麻意,突然失灵,对不起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
池霭干脆将方盒打开。
一条与包装同一材质的漆黑颈饰静静横躺在绒垫之上。
将其称为颈饰,也不全对。
或者说,用choker形容更为恰当。
细腻柔软的小牛皮下方,坠着一弯银光粼粼的链条。
配色倒是简洁低调,却仿佛存有某种不可言说的暗示。
某个瞬间,祁言礼感觉自己跳动频率到极点的心脏即将冲破胸膛。
choker的含义:所有物、独占品。
这是不是代表着,收下这份礼物的他,就能够归池霭所有,受池霭所控?
……那将是无与伦比的幸福。
祁言礼扩张开来的瞳孔泛出痴意的惊喜。
下一瞬,他怕被池霭发觉自己的缺陷和病态,连忙压抑着激动的情绪,小心翼翼询问道:“霭霭,你送我这条choker……是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吗?”
“能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池霭略略偏头,目光澄净如湖,“只是觉得很适合你而已。”
祁言礼没再说话。
他双手相靠,宛如敬受恩惠的信徒般捧住方盒。
注意全副落在choker之上,却忽略了逐渐不受控的炽热呼吸。
“你喜欢吗?”
池霭追问。
足足五分钟之后,祁言礼才缓慢回答道:“我很喜欢。”
“……如果你能够亲手为我戴上,就更加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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