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池霭尚未来得及回答, 手机先一步叮咚响起。
是通知她收到未读消息的提示音。
避开祁言礼的视角,池霭将手机拿起。
一秒、两秒、或者三秒,屏幕亮起又极快熄灭。
祁言礼拢在方盒四周的手指不动声色握紧, 问道:“是有什么事情吗?”
池霭回:“没有, 只是通知我有新的快递送到了小区驿站而已。”
这似乎是无可挑剔的理由。
又或是池霭不想为自己佩戴choker的借口。
念头在祁言礼的脑海甫一转过,刚才还快乐到极点的心情一降再降,简直要跌入谷底。
但他知道池霭从来喜欢的都是听话懂事的男人。
为此也只好善解人意地问道:“那现在要去拿吗?”
说着,他便要发动汽车, 将方盒收起。
池霭却按住了他的手背。
“不想让我帮你戴吗?”
她的话在寂静的空间内响起。
语调没什么旖旎的味道。
望向祁言礼的眼神也不像在注视情人。
但在接收到这一消息的须臾, 祁言礼还是无法自拔地感觉到陶醉和狂喜——仿佛只要被池霭用choker束缚, 他就随之具备了献上一切的条件,任凭对方攫取索求。
……祁言礼觉得自己真是糟糕透了。
他在心底斥骂着痴态的本能。
又不可救药地捧高装有choker的方盒,在池霭面前迫不及待地俯落身躯。
漆黑的头发和同色的上装布料之间,露出一段冷白修长的脖颈。
池霭望着因兴奋而凝起细小浮粒的肌肤,只觉得很适合用项圈套紧。
也很适合在其上留下一道渗血的牙印作为记号。
她下意识舔了舔齿根,低声道:“不在这里。”
“……什么?”
祁言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微微抬起浓沉的眼睛。
池霭重复:“就算要佩戴, 也不在这里,你跟我一起回家吧。”
祁言礼似是不敢相信:“真、真的可以吗?”
池霭很喜欢男人对自己露出示弱的表情, 便扶住他的肩膀, 强迫他抬起头, 隔着布料压住年轻矫健的身体, 借此告诉祁言礼,这是现实, 不是午夜时分的迷离美梦。
车门先后打开。
祁言礼没喝酒却一醉到底。
他的手掌与池霭的手掌短暂分开几秒, 又因没有着落的不安感而无法忍受地小跑到池霭所在的另一面去,像是迷路的流浪狗终于找到了愿意带他回家的主人。
祁言礼没有与池霭十指紧扣, 只仅仅拉着对方的尾指。
他怕自己贪求的太多,会失去做梦的资格。
停车点到通往池霭家中的路仅有短短一百米,祁言礼注视着走在前方的池霭的背影,忽然觉得哪怕明天立刻世界末日,能获得跟心爱的人死在一处的结果也十分动人而美丽。
小区的楼道,装的都是感应灯。
但由于建成的时间过早,时至今日如果不用力咳嗽,或是制造出些清晰的脚步声来,那悬在头顶的灯光便很难及时亮起。
池霭穿着硬底的方跟鞋,走路却很轻。
祁言礼跟在她背后,也不愿出声打扰此刻萦绕在两人之间的美好气氛。
走到对应的房门前停下,感应灯依然没有亮起。
有从外部倾洒进来的月光,柔柔停留在两人之前踏足过的地面。
黑暗中,祁言礼忽然很想吻一吻池霭的嘴唇。
他低声呼唤着池霭的名字,未曾说出请求,对方却心有灵犀地转过了身体。
祁言礼放任池霭推着自己的胸膛,将自己摁在门板上。
他的衣领被池霭抓紧,对方在他耳边命令道:“把头低下来。”
月色照亮了一部分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又有一缕勾勒出祁言礼深邃英俊的轮廓。
池霭踮起脚,呼吸与他潮湿的呼吸交织,又若即若离不肯切实吻上。
“霭霭,求求你……”
祁言礼的声音像是叹息又像是哭泣。
说完这句,他感觉到池霭没有离开,便再也无法自控,着迷而虔诚地吻上了她的唇角。
……
“你们在做什么?”
亲吻的刹那间,来自二楼的平台转角处,有熟悉的声音传来。
迟钝许久的感应灯,亦从祁言礼的池霭的头顶放出芒刺般的光亮。
池霭尚陷在祁言礼的怀抱不曾转身,眼球被灯光刺中的祁言礼在造成斑驳色点的模糊中,瞧见了抱着一捧鲜红玫瑰花站在最高处,面色铁青的方知悟。
他灰绿的瞳孔因愤怒而泛开水光破碎般的色彩。
从未有过的惊痛在那张精雕细琢的面孔上一闪而过。
祁言礼忍不住想到:
原来自己这位从来高高在上的挚友。
也会有这样可怜落魄的时候。
他瞧见方知悟因池霭侧身的动作而迅速调整好失控的表情,并决心这辈子都不会告诉池霭,在发觉自己的好朋友和心爱的未婚妻偷情时,方知悟流露出来的神态有多么脆弱。
池霭转过头来。
在这样急迫的时刻,她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件事方知省办的还不错。
立在二楼平台处的方知悟虽然经过了精心的打理,但一张脸上仍残留着颓怠的气息——他应当是终于拗不过方知省的劝告和内心的动摇,连夜坐飞机从国外回来的。
池霭垂眸拂了拂亲吻时祁言礼搂在自己后腰而揉乱的衣摆。
倘若忽略泛着水光的唇角,她与任何一个普通时候并没有什么两样。
她嚼着寻常的语气说道:“你从国外回来了啊。”
“我在问你,你、们、在、做、什、么。”
方知悟死死盯住池霭的瞳孔,加重语气,重复一遍自己的问题。
池霭的侧后方,祁言礼率先替她辩解起来:“阿悟,都是我的——”
“祁言礼,闭嘴,我没有在问你。”
方知悟打断祁言礼的话,目不转睛凝视着池霭,“我要听你的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
“你不都看到了吗?”
池霭偏了偏头,仿佛在疑惑他为什么要询问一加一等于几。
“你忘记我们的约定了吗?池霭。”
“在母亲手术结束身体康复之前,你是我方知悟的未婚妻。”
方知悟每说一句话,呼吸就加重一分。
惨白的灯光下,他肤色过于优越的额头旁绷出狰狞如蛇的青筋。
“为什么要这么生气呢?反正在这里,也不会被你我的朋友或是江阿姨撞见。”
池霭耸了下肩膀,向前一步,笑着说道,“上次打电话不是我们不是说好了?只是契约而已,不管是你还是我,如果想去喜欢别人,只要不被发现,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我说过,你不能喜欢祁言礼。”
方知悟语气封冻地回应。
与此同时,他迈开脚步,朝着二人的位置缓缓走来。
“……凭什么呢?”
池霭并不畏惧随着方知悟走进而步步扩散的压抑感。
直到方知悟在眼前站定,她才一锤定音道,“喜欢一个人,理智又不能控制。”
喜欢。
池霭竟然在说喜欢。
这一抹认知传入听觉神经中,方知悟立刻看到背对池霭的后方,静立在她阵营之内的祁言礼,那发生变化的、虽然极力忍耐但仍然透露出窃喜和不可置信的眼神。
方知悟忽然意识到。
原来祁言礼也是那么的喜欢池霭。
喜欢到,和自己一样,愿意放下满身的骄傲。
……
方知悟和池霭之间的距离近到不能再近。
尽管祁言礼知道再怎么样对方也不会对女人动手。
但还是一展臂,将池霭揽到了身后,以保护者的姿态同昔日的好兄弟对峙。
他情真意切地抱歉:“阿悟,对不起,我真的不是存心的,我听你说过如果不是为了伯母的病,根本懒得搭理霭霭,我才觉得,或许等你们解除婚约后,我可以带给霭霭幸福。”
方知悟记不起自己到底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但他随即想到,就算有,也只不是源于那不肯先一步低头的可笑自尊。
自尊在上。
他现在和池霭完了。
几乎快要将心脏扯成两半的撕裂感迫使他哈出一声:“祁言礼,这个时候还装什么?”
“等我们解除婚约,你可以带给她幸福。”
“难道我们现在解除了吗?”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他拔高声调,一声一声质问着祁言礼。
却没有发现,在如此庞然痛苦的袭击之下,自己仍然自欺欺人地把所有问题怪罪在祁言礼的身上,而认为另一位背叛者——池霭只是受了别有用心者的蛊惑和勾引。
“可是阿悟,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你对待霭霭是认真的。”
在令对方无法反驳的言语之下,祁言礼蕴着暗光的眼睛仿佛照见方知悟自身的镜子。
方知悟看见了自己的嘴硬。
自己的欲盖弥彰。
自己的愚蠢和傲慢。
然而他终究没办法在这样的场合之下,向池霭表明自己的真实心意。
只能徒劳地诘问一句:“谁允许你叫她霭霭的?”
祁言礼没有搭话,又说了一声抱歉。
这一次的抱歉,因着胜负已分,他的眸光间终于流淌出一丝对于好友的内疚之情:“对不起,阿悟,爱情是不能控制的——你要是需要补偿,我会尽可能满足你。”
谁知这点内疚,竟成为彻底激怒方知悟的导火索。
他慢条斯理地将怀中的玫瑰花束举高,仿佛要传到祁言礼怀中祝福这段感情。
紧接着,缓慢的动作变得狠厉而迅疾。
他罩面将花束朝祁言礼砸去,而后左手握拳,用力砸向他的眼睛。
……
池霭后撤两步,将自己从惨烈的战局中抽出。
原来再体面、再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打起架来仍然算不上好看。
起初,祁言礼只是交叠手臂护住要害,躲避着方知悟的进攻。
在方知悟口不择言吼出“你果然和你那个情/妇妈一样都喜欢做小三”后,他也彻底冷下面孔,变守为攻,反手挥起拳头不管不顾打了上去。
深红如血的玫瑰花瓣凌乱一地。
而在践踏着它们的,两双精工细作的皮鞋上方,是把彼此往死里打的一对兄弟。
方知悟一拳砸青祁言礼的鼻梁,面色涨红地大吼:“我一直在欺骗自己你们之间没什么,你却辜负了我的信任——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怎么可以勾引我的女人?!”
而祁言礼又转身将他揍得唇角破裂:“方知悟,你为什么从来不知道反省反省自己?你和池霭到底算什么关系?你说我是小三,我看你这个不被爱又想霸占名分的才是小三!”
随着他们斗殴的动作越来越激烈,声音也越来越高亢,池霭听到楼道的外部传来脚步渐近的声音,仿佛是路过的居民察觉到了这出好戏,纷纷想要进来围观。
她垂落眼帘,看了看自己身上不够厚重的衣衫,在心中默默叹出口气。
早知事情会发展成动手,今天出门前就多穿点扛揍了。
荒唐的念头在脑中如流星般闪过,她已然寒起面孔,直直拦到了忘我打架的两人中间去,呵斥道:“都给我停手,被别人看到方家和祁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第62章
池霭和方知悟相识十六年。
纵使并不曾因为相爱而走到一起, 但她到底太过了解方知悟的弱点。
因打架出名而让方家丢脸于他而言并不可怕,可若是这件事上升大肆登入社交媒体,让江晗青知晓的地步, 哪怕他心中再恨再怨, 也不得不在围观居民赶来之前停止动作。
拳头擦着池霭的面孔堪堪蹭过。
为了不伤到池霭,他临时改变方向控制不好力度,一拳砸到了雪白的墙壁上。
咔嚓。
骨骼与坚硬混凝土碰撞而发出的碎裂声,令沉着如池霭也难免感觉到心惊肉跳。
然而方知悟仅是眼睑泛红, 喘着粗气, 面孔之上的痛意被另一种情绪始终代替。
他停下手, 倚着楼梯扶手暂缓气息,阴冷的灰绿眼睛让池霭想起原野上负伤的孤狼。
最后他什么也没有说。
与池霭对视过漫长的一秒之后,吐出口带血的唾液/精准溅射在祁言礼的牛津鞋旁,而挺直脊背,恢复成高傲不曾低头的模样,转过身一瘸一拐地离去。
惨白的月光将他潦倒的背影拉得很长。
……
池霭将留在自己身旁,看起来受伤更严重的祁言礼带回了家中。
她将祁言礼安置在沙发上, 又苦恼于新搬进的住处没来得及准备常用的跌打损伤药。
在客厅踌躇一圈后,她走进洗手间, 取出条新毛巾, 用冷水浸湿, 拧到半干状态, 快步折返到沙发旁,把毛巾递给祁言礼:“给, 你先拿这个擦一擦脸上的血和汗。”
“谢谢你, 霭霭。”
祁言礼将毛巾接了过去。
池霭坐在他身边,拿出手机打算点个药品外卖。
可祁言礼却没有顺势把嘴角渗血、鼻梁发青的面孔擦干净, 他将毛巾放在面前的茶几上,自后而前抱住池霭纤细的腰肢,下巴抵着她的颈窝闷闷说道:“就这样待一会儿。”
“你的伤——”
池霭迟疑地问道。
祁言礼道:“为你打架,我一点儿都不痛。”
“霭霭,我真的很感激你能选择站在我这一边,而没有走向阿悟。”
祁言礼的语气卑微而低沉。
他的声音仿佛一条无形的锁链,将深切的爱意连接到池霭的心间。
一瞬间的悸动过后,池霭最先体会到的,却并非动容的情绪,而是不忍。
她不忍利用完毕祁言礼,还要心安理得地接受他汹涌的感情。
今时今日,明明白白的了断,或许只对方知悟一人不算公平。
想到这里,池霭将手搭在祁言礼交扣的手上,说道:“言礼,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其实刚才我在方知悟面前说的喜——”
“欢”字还没出口,池霭的话音就被祁言礼阻拦。
他松开了拥抱池霭的双臂,佯装虚弱地在池霭耳边请求道:“我的手臂被阿悟下狠手砸了几拳,现在疼得很……霭霭,能不能请你帮我擦擦脸上的血?”
池霭噤声,扭过头来,近距离瞧见祁言礼脸上花花绿绿的淤迹。
她下意识拿留在记忆里的方知悟的面孔,与眼前的这一张做对比。
只觉得方知悟离开前除了身形有点踉跄,外露的伤痕似乎没有像祁言礼这般夸张。
“他是专往你脸上招呼的吗,怎么看着这么严重?”
她拿起祁言礼搁在茶几上的毛巾,一点一点,细致地替他擦干净破损处的污渍。
祁言礼低低发出抽气的声音,眉眼间带着痛楚的忍耐,这时候仍不忘开玩笑放松气氛:“也许阿悟觉得把我揍成猪头,我就不能用脸勾引你了吧?”
他像是可怜的小狗般尽量矮下身体,以处于下风的姿势仰望着池霭。
却不会告诉对方,为了博取同情,他总是用裸/露在布料外的皮肤迎接方知悟凶狠的拳头,而自己的反击却一次又一次招呼在方知悟衣衫下,池霭无法肉眼可见的部位。
池霭不以为然道:“本来脸也不是最要紧的,否则我怎么不喜欢方知悟?”
祁言礼只是笑。
用情意绵绵的语气说着“我知道你才不会是那么肤浅的人”。
池霭隐约觉得彼此的气氛又滑向了不对劲的状态,连忙加快手上擦拭的动作。
等毛巾上再也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她顺势将它扔进了垃圾桶里,抿了抿唇,再度提起:“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我在方知悟那里说的喜欢——”
“霭霭,还有后背,我的后背也好疼。”
“估计是阿悟把我抵在楼梯扶手上的时候撞伤了。”
“……能不能再麻烦你帮我看看?”
祁言礼用比不久前更加委屈巴巴的目光注视着池霭。
池霭:“……”
她只好再次重复前面的动作。
让祁言礼转过身去,撩起他衣服的下摆,不断卷高,一边触碰着祁言礼描述的位置,一边询问道:“我没看到很明显的伤口或者淤青,是这里痛吗?”
“不是,可能要再左边点。”
祁言礼柔声说道。
池霭放轻动作,将手指向左边滑去:“这里?”
祁言礼:“好像也不是,应该还要再上面点。”
“是这里吗?”
“再、再右边点……”
如此循环往复,渐渐失去耐心的池霭忽然意识到,其实祁言礼后背上没有伤,只是不愿听自己说出不好听的话,所以干脆找了个理由,能拖延一点时间是一点。
于是她放下祁言礼的衣服,也不叫他回过身来,只是沉默坐在原处。
祁言礼仍在享受着池霭充满关怀的呵护。
细腻的指腹摩挲在肌肤之上,顿觉从身体到心灵的不适都被悉数抚平。
他沉溺其中,只盼望池霭能晚点,再晚点发现自己不可言说的小心思。
直到温暖的热源消失。
回归冷意的衬衫布料重新贴上他的后背。
祁言礼扶住沙发的靠坐扭头,见池霭眸光沉沉,面容淡漠。
“怎么了?”
他好不容易放松的心脏再次悬到半空,询问的语气中显出自己不曾发现的如履薄冰。
“祁言礼,我在方知悟那里说过的喜欢不算数。”
池霭话声轻滞,直白道,“是我骗了你。”
祁言礼的眼神变得落寞起来。
失望如约来袭,他苦笑:“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池霭却没有避开这双情绪并不尖锐,却让人下意识想要躲闪的眼睛,继续说道:“还有我为你庆祝生日,送你礼物的意图也并不纯粹,我想摆脱方知悟越来越紧的掌控欲,所以干脆利用这次机会,设下了陷阱,让他‘捉奸’当场。”
祁言礼道:“我也知道。”
“只要你利用的心里面,有一丁点是真的想要为我庆祝生日,我就已经很满足。”
池霭没法接他后半句话,只能问道:“你是怎么提前知道的?”
祁言礼从口袋里掏出工作手机,输入池霭的生日解锁,点开微信的对话框展示给她看:“阿悟在昨天起飞前特地给我发送了信息,说傍晚见完你就过来和我一起庆祝生日。”
原来方知悟是拿这个作为借口,欺骗放不下自尊的内心回到国内来的。
池霭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
祁言礼又道:“你利用了我,我也心甘情愿被你利用,我们是背叛阿悟的共犯。霭霭,你不用觉得内疚,这样的关系让我充满安全感,我很喜欢。”
池霭无言。
她抬起头,扫视过祁言礼伤痕累累的面孔,又不由自主转向他仍然炽热的瞳孔。
一点突如其来的恻隐之心在她的思绪流转间泛滥。
她劝告祁言礼:“或许我对你有好感,那也仅仅是好感。就像我会喜欢方知悟漂亮的脸,也就会喜欢你的善解人意和体贴。但那不是爱情,我随时都可以全身而退。”
“你懂吗,祁言礼?”
祁言礼只是回望着她,目光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池霭的心中又产生了一些事情发展不受自己控制的茫然和费解。
她尽力组织语言,试图让祁言礼明白他这么做的徒劳无功:“我很小的时候家里遭逢变故,母亲早逝,父亲没过几年就娶了自己教过的学生,生下一个孩子重组家庭。”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我母亲在生的许多年里,总是和父亲被并称为模范夫妇。”
“连那么深厚的感情也可以说放下就放下,我和哥哥这对母亲为了自己心爱的丈夫拼死生下的孩子,也能够在新欢的妩媚面孔之前,被父亲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
池霭说到这里,安静许久,才做出结论:“我决心不再相信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才是真正值得依靠的。祁言礼,你实在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对比斩断和方知悟之间似有似无情愫的暴力做法,池霭的劝解冷酷却又温情。
她期待着祁言礼能够知难而退。
祁言礼却道:“我不需要你的任何回应。”
“原本我唯一的顾虑,是对不起我的朋友方知悟。”
“现在没有了他,更不会有人妨碍我来全心全意地爱你。”
池霭听见祁言礼宣誓般的坚定告白,似乎突然理解了自己与他相似在何处。
对于认定的东西,执拗到底,永不放弃。
她尚未出声,祁言礼又带着一丝迫意急急说道:“你是第一个拒绝阿悟的人,依照他的性格,他绝不可能那么容易放弃。万一哪天想清楚了,他还是会来试图征服你。”
“不如就假装跟我在一起,我们越是恩爱,他越是觉得屈辱,才不会贸然出手。”
面对极端理性的池霭,祁言礼明白只强调感情永远也难以走到她的身畔。
绝望之中,他的脑子转得很快,回忆着方知悟的个性竟想出这样一个虚假的主意来。
池霭凝视着他。
表面的情侣关系,从她和方知悟,变成了她和祁言礼。
这个世界真是荒诞,又真是奇妙。
可理智分析得到,祁言礼的话并非只是为了留下她而胡乱出的主意。
池霭的眸光在思考中闪烁着。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祁言礼心中的绝望感不断扩散。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池霭倏忽问道:“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失去一个相伴多年的交心兄弟,值得吗,祁言礼?”
第63章
池霭问完这句话, 不再言语。
对于祁言礼的请求,她既没有答应,也不曾拒绝。
而触及池霭眉眼中的倦怠, 知晓凡事不能操之过急的祁言礼识趣提出告别。
接下来的日子有条不紊地过了下去。
诚如池霭所料, 方知悟没有再跟她进行过任何联络。
但他为了江晗青的病情,依旧帮着池霭隐瞒了这件两人彻底决裂的大事——没有一个方家人来过问他们吵架的情况,江晗青依旧经常打电话过来邀请池霭前往半山庄园做客。
方知悟的所有社交账号都不曾将池霭拉黑,只是原本热衷于将生活分享到朋友圈和INS的他, 在其后的将近一个月里, 都失去了活跃的踪影, 沉寂如同寸草不生的野地。
时间转眼来到十二月中旬。
池霭实习期将满,等一月份过年前就要辞职回家准备大四的毕业论文。
不必再为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关系操心,全身心沉入工作的她协助章妍小组完成了几个创意策划的大项目,公司甚至还为他们颁发了一笔算得上丰厚的奖金。
这笔奖金缓解了大半池霭支付完房租后的财务紧缺情况,让她的生活又变得安然起来。
祁言礼隔三差五会相约出去吃饭见面。
池霭按照心情,有时候同意,有时候推拒。
两个人不是情侣, 不算恋爱,彼此之间的相处方式却像极了过惯日子的老夫老妻。
……
这一天忙完工作, 在还有十来分钟就要下班的傍晚, 池霭的手机接到了个陌生号码。
接起电话, 那头传来透着几分青涩的少年音:“是池霭姐吗?”
在池霭的印象里, 会这么称呼自己的人仅有一个。
她和煦地回应道:“你好,小雨, 找我有什么事吗?”
听见她的声音, 季雨时原本就怯生生的嗓音平添一缕激动:“谢谢你,池霭姐, 你上次寄过来的书我收到了,只是前些日子一直找不到机会道谢。”
“现在我暂时有了手机,就想着打电话和你说一声。”
只是一点小事,如果季雨时不提,池霭早就抛在了脑后。
她道:“不用放在心上,只要能对你有帮助就好。”
季雨时低低应了一声,话筒那头却是沉默了下来,没有下文。
池霭打开电脑搜索了一圈编导相关的信息,发现今年统考的日子就在三天后,还安排在距离自己新家不远的滨市传媒学院荣湾区分校里,便问:“应该就快要举行统考了吧,你准备的怎么样了?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可以问我。”
季雨时道:“我这里都挺好的,池霭姐,就是想问问你这几天有没有空。”
池霭以为他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打算找个熟人带着考试,就想着这两天公司事情不算多,可以请假帮忙:“你是需要我陪你去吗?可以,你把考试的日期时间发给我就行。”
“不是,不是。”
“我知道你工作很忙,这怎么好意思!”
“我就住在滨市传媒学院旁边的青年旅社里,参加考试很方便的。”
季雨时连忙表明自己的心迹。
话说了半截,他又变得有些扭捏,期期艾艾一阵,才用隐含希冀的声音说道,“前段时间我家里卖了点山货正好有些收入,我妈专程给了我一笔钱,让我过来滨市参加考试的时候找机会请池霭姐你吃个饭,感谢一下你前前后后帮了我们家这么多。”
得知对方住的是最便宜的青年旅社,池霭心下多了点微妙。
滨市寸土寸金,要请客吃饭就连最便宜的快餐食堂也花费不少,可她偏偏对于饮食方面又比较挑剔讲究,便从替他考虑的角度委婉拒绝道:“不用,你回去和你母亲说已经请我吃过饭了就行,拿着这笔钱去换个单人间的酒店吧,青年旅社好几个人一起住,万一彼此的作息习惯不相近,到时候休息不好,会影响统考成绩的。你能够出来考试,也是不容易。”
池霭说的是实话,季雨时显然也明白。
他又进入了安静的状态。
还有几分钟就要下班,池霭回家正好有事要忙,就想和季雨时说再见。
然而那头起初还存有几分赧然的少年,突兀坚定了态度,开口道:“池霭姐,让我请你吃一顿饭吧,不管是便宜是贵,不了却这桩心事,我怕我时常惦记影响考试发挥。”
季雨时一口一个姐,把池霭叫得有些心软。
她思忖着如果对方考来滨市进入这个行业,将来彼此是同行,说不定会有合作的机会。
在时针转到正式下班的整点前,池霭松口答应道:“好,那就明天晚上见。”-
池霭照顾到季雨时的不方便,将吃饭的地点约在滨市传媒附近的餐饮一条街。这里她从前读书的时候和朋友们来过几趟,味道普遍不错,因为面向学生,价格也算得上实惠。
季雨时高瘦的身影立在街道入口处分外显眼,相隔百来米,池霭一眼就能瞧见。
和池霭一样,路过季雨时身边的男男女女,特别是年轻的女学生,也将目光投向了他。
池霭在心里感叹:按照季雨时的外貌条件,不进入编导行业,去做明星、模特之类依靠出色外在吃饭的职业,说不定能够更快速地摆脱贫穷。
季雨时转过头来,同样看到了穿着一席白裙的池霭。
平心而论,池霭的长相落入这条走一步就能遇到帅哥美女的街巷里,着实只能算得上平常,可当季雨时的瞳孔与她的身形相遇时,不知怎的突然就看不见了其他人。
“想吃什么?”
池霭与他照面,便直接进入主题。
季雨时感觉到对方把自己当成小孩子来关照的态度,下意识摸了下鼻尖,嘟囔道:“池霭姐,是我请你吃饭,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嘛……”
他的嘟囔里带了一点点如同点缀在鲜妍花瓣之上的露珠似的不满。
池霭听来,只觉得他处处透着职场成年人没有的真实可爱。
她也就笑着指了家生意还不错的中式快餐店道:“那好吧,我想吃那个。”
季雨时闻言向池霭手指的方向看去,最先瞧见的是贴在透明玻璃门上的“素菜六块,肉菜十八,满六十九块赠送两瓶任选饮料”的字样。
他在东仓镇上最便宜的工人大食堂里也见过类似的广告。
虽说池霭是为了给自己省钱,可季雨时也架不住一时间上涌的少年人自尊心。
于是他不由分说攥住池霭连衣裙的袖子,将她直接拉到了快餐店对面装饰得古色古香的中餐厅门前,头也不抬地说道:“算了,姐姐这次还是听我的吧,我想吃这个。”
池霭:“……”
好巧不巧,季雨时拉着她进去的,正是餐饮一条街上新开的网红餐厅。
新中式的装修风格,配上小桥流水的写意,当然价格也对得起它的悠然环境。
餐厅生意很好,大堂的位置爆满。
接待的经理为了赢得好口碑,破例将他们安排在楼上的包厢。
季雨时照例又要主动点菜。
他接过穿着旗袍的服务员手中的菜单,没打开前先询问池霭道:“姐姐喜欢吃什么?”
他叫“池霭姐”时,是一种后辈面对前辈的尊重,因着刚才发生的小插曲,现在直接称呼“姐姐”,尾音处又泄露出一丝极力想要和年长者并肩的执着和渴望。
这在池霭看来是堪堪十八岁的季雨时不成熟的表现,可落在一旁准备记录菜名的服务员眼里,更接近于被当成幼稚弟弟,却想要追求姐姐的年下的一种抗议。
她了然地垂下头。
听见女方明明回答喜欢吃素,男方却哐哐点了肉菜占据大多数的五菜一汤。
……
池霭发现,原来不听话的特性并不来自于钱多钱少。
譬如有钱的祁言礼就很会遵循她的心意办事。
而没钱的季雨时却为了不想再占自己的便宜,而做出了加倍负担的行为。
她扫过桌边的二维码瞅了眼这顿饭的价格,决定等会儿借口上厕所去把账单结掉。
敏感的季雨时一眼望穿她的打算,一是一二是二地说道:“我带的钱是我妈特别叮嘱了必须请你吃饭花掉的,我绝不会用在自己身上,如果你不接受,我只好找个地方捐掉。”
池霭略感无语,意味不明地说道:“你这孩子,倒确实是个做导演的料。”
“谢谢姐姐夸奖。”
“……”
池霭不再多作抵抗,反正当初唐阿姨拜托过她,要是季雨时考到滨市来,还需要池霭帮忙关照关照——今日花在她身上的钱,日后总有机会能够还给他。
她半垂眼睫,索性转移话题跟他说起编导统考的注意事项。
餐厅上菜很快,不到十五分钟季雨时点的菜就全部上齐。
池霭一直没动筷子,拍完照片编辑了一条消息发在朋友圈,才准备开动。
两人开吃之前,季雨时抬起头来,诚心诚意地对她说道:“五菜一汤,六六大顺,借这个数字我想祝愿姐姐生活美满,工作顺利,样样都好。”
池霭也忍不住笑:“那我也祝你心想事成,考上理想的学校。”
他们交谈得融洽,存在季雨时心头的一点别扭感也尽数消退。
他夹起筷子,将摆在面前的几道菜都尝了尝,眼睛一亮道:“真好吃!”
池霭替自己盛了碗热气腾腾的酸笋鱼丸汤,对他说:“这些是不错,不过还有更好的。等你考到滨市来,我带你去尝尝我心目中最好吃的几家餐厅。”
她的话叫季雨时更加振作,放下筷子用力点了点头。
池霭弯唇望着他,只觉得他清俊高知的外表之下,内里的灵魂却是朴实又纯粹。
这样的反差萌,今后不知道要引诱多少爱慕者前仆后继。
模糊的念头在脑海滑过,池霭没有多想,有些饥饿的肠胃提醒着她赶紧进食。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说说笑笑。
吃到一半的时候,包厢的大门被人敲响。
池霭道了声“请进”,见又是点菜时那位眼熟的服务员。
她手中捧着粉红色封皮的记录本走了进来,小声说:“打扰一下二位,我们餐厅正在举行一个能够打七折的开业活动,不知道二位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
能省的钱不省白不省,季雨时问道:“什么活动?”
服务员笑盈盈地走近一步,为他们介绍起来:“我看两位小哥哥小姐姐郎才女貌,很是般配,只要你们在我这边登记一下后下楼拍张情侣合照,并贴在我们的展示墙上就可以。”
第64章
“情侣活动”四个字入耳, 一秒前还在欢快夹菜的季雨时,不由自主停下了筷子。
白皙的耳垂迅速变红,先他的表情一步泄露出内心的局促。
不过是一个词语而已, 竟然这么纯情。
池霭略带无奈地看他一眼, 转头代为询问服务员道:“这个情侣活动对于两人的合照有什么特殊要求吗?譬如需要拥抱、亲吻或是姿势很亲密吗?”
服务员心领神会道:“不需要的,只要尽可能看起来温暖有爱一点就可以。”
池霭颔首表示了解:“好的,谢谢你,我们先考虑一下。”
服务员笑着说道:“不着急, 两位客人想参加的话, 结账之前去前台登记也可以。”
说完, 她就关门退了出去。
宽敞的包厢里转眼又只剩下池霭和季雨时两个人。
才半饱的季雨时却是不吃饭了,手指捏着两根乌木筷子在盛汤的碗里划来划去。
他敛着鸦黑的长睫,嘴唇半张着欲言又止,内心的情绪尽数显映在微表情之中。
池霭眼瞅着季雨时的不安反应顿觉好笑,为了纾解对方的心事,她坦荡直言道:“这没什么的,又不用亲吻拥抱, 你就当成在和我拍姐弟照好了。”
季雨时抬起乌润的双眼,耳廓上的红意在白皙皮肤的对比之下越发明显:“可我们又不是真的情侣, 这样欺骗他们是不是不太好……”
池霭面不改色心不跳:“小雨, 有时候做人要学会变通——实在不行, 就拍照的那几分钟里, 你忘掉我是池霭,将我当成未来的女朋友看待好了。”
话音落下, 季雨时耳朵的绯红立刻蔓延到了眼睑下方。
池霭耐心等他答复。
只见他继续着拨弄汤汁的动作, 足足纠结七八分钟,才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回了句好。
半个小时后, 两人从包厢离开下楼。
池霭径直走到结账的前台前,微笑道:“你好,我和我的男朋友想参加情侣活动。”
纵使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季雨时的瞳孔依旧在听觉神经触及“男朋友”这个称呼时忍不住扩张开来,他在原地顿了顿,听见池霭的呼唤,才慌慌张张走到她身边。
前台望着这对般配的‘情侣’,将他们的名字分别登记下来后,笑着指了个角落:“走到那里右转就能看见拍照的地方,谢谢两位客人参加我们餐厅的活动,祝你们永远幸福。”
永远幸福……
季雨时脑子里重复回荡着这几个字,同手同脚地跟上了池霭的脚步。
拍照的地方四周墙上都挂满了照片。
有些是之前参加过的情侣合照,有些是彰显餐厅优越环境的艺术照。
接待他们的,是位很年轻的摄影师,看穿着打扮仿佛是附近学院就读的大学生。
摄影师指挥服务员搬了两把椅子放在聚光灯的中央,然后叫池霭和季雨时坐在上面。
从小到大,除了自己的母亲和姐姐,季雨时很少接触其他的女生,他坐在池霭的身边,感受着咫尺之间,自对方披落的柔顺发梢处传来的洗发水香气,肩膀下意识绷到最紧。
摄影师看着镜头里男方呈现出来的破坏气氛的板正姿势,不由得出声指导道:“哎呦,这位小哥哥不要那么紧张啊,把你的头稍微歪向旁边的小姐姐那里,尽量放松一些。”
季雨时虽然不知道怎么摆造型,但胜在听话。
他以一种类似表演机械舞的频率朝着池霭的方向歪了几度,由于太过肖似一个内载程序按部就班的机器人,池霭几乎觉得自己的耳朵里接收到了金属骨骼转动发出的咔咔声。
同样目睹这一切的摄影师:“……”
她只好继续指导:“自然些,小哥哥,记得要微笑,你右手边坐的是你女朋友呀,为什么要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是不是怕万一拍出来效果不好,被女朋友拎着耳朵骂呀?”
摄影师善意的玩笑没有令得季雨时放松半点。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他们又陆陆续续换了十来个动作。
但无一例外的是,季雨时都很僵硬。
下两组准备拍照的情侣已经在门边等候,摄影师也逐渐有些不耐烦。
池霭看季雨时怎么也调整不好,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重新坐在位置上,附耳过去小声道:“你还记得进入餐厅的时候,你拉着我的袖子的动作吗?你就按照那样做。”
被温柔而沉稳的女性气息包围,季雨时悬吊的心脏倏忽收缩了一下。
得到池霭的允许,他终于小心翼翼突破应有的男女防线,将手指探向池霭的衣袖。
他触及对方眼眸中宽和的鼓励,不知怎的,想起池霭说过的“就当成在拍姐弟照”。
对话上涌大脑的刹那,季雨时改变了手指的深入程度,穿过池霭胳膊与身体的间隙,带着一点微不可察的力度,像是拥有求爱权利的成熟男性那样,亲密地挽住了池霭的小臂。
池霭的眸光闪过一点惊讶。
随后,她摆正面孔,和唇畔勾起一点青涩弧度的季雨时,对着镜头露出了笑容。
咔嚓、咔嚓、咔嚓。
摄影师也欣喜地连按几下快门,记录下这副满意的作品。
池霭和季雨时走出餐厅的大门时,他们俩的合照被贴在了餐厅门口的活动牌上。
男英俊,女清秀。
一对璧人,自然占据了巨幅墙面最显眼的位置。
季雨时还要再看,池霭却拉住他的手臂:“走吧,你放心,不会有认识的人看到的。”
季雨时只好跟着池霭走了出去。
他们缓慢散着步,行至餐饮一条街的出口。
季雨时停下来,道:“池霭姐,今天很开心。”
池霭望着少年比路边街灯更加明亮的眼眸,轻声感叹:“……城市里是不是很好?”
季雨时本想说“很好的不是城市而是人”,可当他顺着池霭裸/露在外天鹅般的颈项向下,看见她身上品质不错的衣裙和斜挎在腰间的手提包,陡然发现自己没有说这话的资格。
他只好按捺下真实的心境,肯定道:“我一定会考到滨市来的。”
“其实不只是滨市,其他的城市也不错。”
池霭替季雨时招来一辆将他送回青年旅社的出租车,诚挚说道,“要加油呀,小雨。”
……
池霭亦在出租车载着季雨时离开之后,打车回到了家里。
她开门放下提包,将脚掌从高跟鞋的束缚中解放,陷入柔软的棉质拖鞋里。
这会儿八点出头,洗漱上床有点太早,她索性搬了把椅子在露天庭院里坐下。
迎着漫天的闪烁繁星,池霭边消食边打开手机刷起微信。
朋友圈的消息是一个多小时之前发出去的,还附带了那家网红餐厅的地址。
如今再看,几十加的红点消息提醒着她回复的人们有多热闹。
她点开自己的图文,几条评论跃然眼前:【哇喔,这么浪漫!】
【这餐厅是大学城旁边新开的那家吗?】
【咳咳,是不是和那谁一起去的?】
【怎么大帅哥未婚夫也不出镜出镜啊?】
眼熟的点赞中,某个黑猫头像的私人账号赫然夹杂在其中。
祁言礼没有在底下评论,只是在几分钟前给她小窗发送消息道:【到家了吗?】
池霭注视几秒,回道:【刚到没多久。】
祁言礼的状态立刻变成了正在输入中,池霭想:早期找虫吃的鸟儿都没他这么快。
正腹诽着,祁言礼又问:【今晚的餐厅怎么样?】
池霭用指甲哒哒敲着字,不温不火地回答:【还可以吧,有几个创新菜做得挺有意思,是一个过来荣湾区参加编导统考的小朋友请我的。】
祁言礼看着她落在白色对话框里的黑字内容,用手背抵着下颌思忖半刻,尝试着用了个女她:【那餐厅不便宜,要不等这位小朋友考上心仪的学校,我们一起再请她吃个饭吧?】
池霭一眼就看破了这点小心思。
她的目光落在其中的“她”字之上游移一阵,带着几分恶劣的心思告诉祁言礼道:【你用错偏旁了,那个小朋友,是位十八岁的、已成年男人。】-
对于收到池霭的消息,又难以盘问更多的祁言礼而言,今晚注定是个难眠夜。
而在另一部手机的屏幕前,同样有着一抹辗转反侧的身影。
刚洗完澡的方知悟擦拭着尾稍滴水的头发,坐在面向落地窗的客厅座椅上。
雪白的毛巾盖在头上漫不经心地上下滑动,这才避免半垂眼帘的方知悟,成为一尊俊美却静默的雕塑——他聚焦着灰绿的眼珠,冰冷的目光定格在朋友圈的消息之上。
那条九宫格图文来自野竹青霭。
他没有给池霭备注,因为她数年如一日从未更换过名字。
起初不小心刷到这条消息时,方知悟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想法打算赶紧把它刷过去。
可是几个共友在图片下方的留言,如同带有磁力的吸铁石般勾引住了他的视线。
方知悟看着那些没有被池霭删掉的揶揄打趣,有种错觉自己同她之间的关系一如往昔。
……当然。
当然是一如往昔。
方知悟表情静止的面孔瞬间浮出嘲讽的笑意。
毕竟从一开始,他们就做出约定,彼此只是虚有其表的契约未婚夫妻而已。
他的唇畔虽是在笑,如同灰烬的内心却因着这个认知而再次抽搐翻涌。
方知悟陡然烦躁起来,在把手机砸烂和小窗挨个痛骂那些狐朋狗友的两项之中,他选择点开池霭的微信头像,找到“不看她的朋友圈”选项就要启动。
指尖凝在上方停滞一瞬。
鬼使神差中,他又把手机界面倒回朋友圈,点开最中间池霭的自拍贪婪地看了起来。
照片里,池霭依旧恬静清秀、皮肤皎洁,似乎这场决裂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
越是多看,心里某个声音越是叫嚣着如海的思念。
在即将克制不住朝对方摇尾乞怜之前,方知悟记下了池霭定位的地址,然后关闭手机。
昏黄的灯光里,他瞧见反映在漆黑玻璃窗上憔悴的面容。
以及,那双怎么也压抑不住真实情感的可悲双眼。
第65章
两天后, 池霭下班。
她惦记着今天是季雨时结束编导统考的日子,在前往停车场的路上拨去了电话。
号码连通后嘟嘟两声,就被另一头的少年接起。
“池霭姐。”
他兴高采烈的语气, 让池霭的心笃定了几分。
“小雨。”
她对着话筒笑着问道, “是不是考得不错?”
季雨时颇为踌躇满志:“应该还不错吧?前面的文常部分都是我在书上看到过的内容,基本上都能回答出来,就是不知道最后的影视短片分析和故事写作部分能得几分。”
池霭便顺着这两个部分简单地询问了一下。
影评分析选用的短片比较冷门,池霭也没有看过, 暂时给不了什么帮助。
她又问季雨时故事写作的标题。
季雨时答:“题目的内容叫做‘独白’, 其他自由发挥, 什么信息都没给出。”
相比池霭考试那年给到的具体故事情境,这个倒是很考验考生的创意和随机应变能力。
池霭好奇地问了句他写了什么。
季雨时却没有像前面的对话那样回应的那么快,过了一会儿,才简言道:“我写的是天生双腿残疾的诗人,对于高塔之上种植的玫瑰的向往和痴恋。”
“听起来似乎很梦幻,也很戏剧化。”
池霭隐约体会到季雨时在映射什么。
不过对方没有再过多谈论这个话题,含糊了几句, 又说:“池霭姐,今天考试结束我就要回去了, 估计到我考来滨市之前我们也不会再见面, 要不就在电话里告别吧。”
池霭一挑眉:“这么匆忙吗?”
季雨时不好意思地说道:“城里的住宿太贵了……更何况, 我还要赶着回去上课呢。”
“那你现在在哪儿?”
“滨市传媒学院, 还是青年旅社里?”
季雨时:“我刚收拾完行礼,准备从青年旅社往出走。”
池霭沉吟几秒, 看着逐步映入视线的准备接她去吃饭的宝马车, 对季雨时说道:“你在青年旅社门口等我,我过来送你去火车站吧。”
“……不用了吧, 我坐公交车就行。”
季雨时委婉推辞,又遭池霭充耳不闻地追问:“你那火车是几点的?”
这个问题出口,季雨时却是无意识地啊了一声。
短暂犹豫过后,他慢吞吞道:“七点二十。”
这个时间让池霭略感意外。
她看着腕上的智能手表,上面显示此刻已然六点出头。
要是坐公交车,赶到那里估计火车都出发了。
季雨时似乎不是这么大大咧咧的性格。
时间紧迫,池霭也来不及多想,只说:“不要坐公交车,听话,你在那里等我。”
不等季雨时出声,她挂掉电话,拉开车门坐上了宝马车的副驾驶。
“霭霭,你下班啦。”
祁言礼倾身过去,体贴地替池霭系好安全带。
他正打算问“今天想去吃点什么”,池霭转过头来报出一个地址。
“去这里吧,帮我接个人。”
池霭也没隐瞒,坦荡地告诉祁言礼等待他们去接的那人,就是请她吃饭的高中生弟弟。
十八岁刚刚成年,还是十分稚嫩的年纪。
祁言礼一面暗自劝慰自己依照池霭的性格不会对这种类型感兴趣,一面又忍不住恼怒好不容易赶跑了方知悟,似乎又有一个令人厌烦的情敌即将降临。
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他对素未谋面的季雨时充满了好奇,在池霭提起的那一刻便立即面带微笑地答应。
……
十来分钟以后,宝马停在了破旧的青年旅社旁边。
尽管清楚以季雨时对待自身的苛刻程度,他选择的住处条件不会太好,但池霭还是觉得光从外表来看,很难想象被称为“第二个世界中心”的滨市荣湾区居然有这种建筑。
穿着宽大外套和黑色束腿裤的少年,拎着仿佛上世纪产物的帆布手提大包站立门口,在池霭打开车门,出现在视野之内的瞬间,他眼睛亮闪闪地冲她挥了挥手。
坐在车里的祁言礼自然也看清楚了他的模样。
很穷。
是他对季雨时的第一印象。
贫困的身份能够引起池霭的怜惜,这种清纯干净的长相又会叫人卸下心防。
祁言礼阴冷的目光仿佛凌迟般扫视着少年,然后又迅速恢复成温雅的表情,从驾驶室内开门走出,彬彬有礼地上前打招呼,试图接过季雨时手中的行李。
“你好,小雨,手上的东西交给我,我帮你拿吧。”
“池霭姐,这是……”
季雨时望着个子高出自己一些,但身份地位却让他明显感觉到望尘莫及的陌生青年,开口唤着池霭的名字,瞳孔中流露出困惑和防备的微光。
“小雨,我为你介绍一下。”
“这是祁言礼。”
前面两句话其实并不重要。
在即将介绍祁言礼的身份之前,池霭的余光扫到了身边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表情中闪过的期待和凝神,故意清了清嗓子,柔声说道,“他是我很好的朋友,你也可以叫他声哥。”
一局便定胜负。
祁言礼不动声色将失望掩起。
而季雨时明显也放松了下来。
他顺从地把行李交到祁言礼手中,又自来熟地叫了声:“你好,言礼哥。”
“快上车吧。”
祁言礼悄然攥紧帆布包的环柄,温和可亲地说道,“否则火车该来不及了。”
三个人上了车。
祁言礼转头看到季雨时坐下的位置正好在池霭的背后,他回忆起和方知悟一同从意大利回来的下午,他也是这样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副驾驶上,向后注视着并肩而坐的两人。
如今池霭就坐在他的身边。
既然拥有了这个位置,他怎么也不会允许有后来居上者把他挤下去。
开车到火车站,需要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
趁着一个红绿灯的间隙,祁言礼打量车窗外布满晚霞,尚未转变成全然漆黑的天空,闲谈似地聊起天来:“今天的天气倒是不错,估计夜景也会很好看,我想起之前我们一起去的那家法餐厅,玻璃穹顶的包厢欣赏万家灯火最美了,要不等会儿吃饭再去那里吧?”
池霭目不转睛注视着前方的车潮:“但他们的餐厅好多特色菜都是生的,我不喜欢。”
“好吧,那我们今天还是吃中餐吧?”
祁言礼也不觉得遗憾,好脾气地向她征求着意见。
“你看着决定就行。”
以祁言礼的城府,断不可能会在一个没有受到邀请的客人面前提起这些。
池霭不清楚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便模棱两可地应付道。
面对池霭的敷衍,祁言礼依旧欣然应了声好。
他低头点开微信找到对应餐厅的经理发了个预订信息,然后在变黄的指示灯里开动汽车,状似无意地对坐在后方的季雨时道:“说起来,上次你请霭霭吃饭,我还没有道过谢呢,谢谢你啊,小雨。等你统考的成绩出来,要不我也请你吃顿饭,你喜欢什么菜系呢?”
季雨时哪里知道什么菜系。
家境困难如他,从小到大不在家里吃的饭屈指可数。
祁言礼问到知识盲区,季雨时支吾几下,却说不出话。
最后临时找了个借口勉强道:“言礼哥,我家住在山里的东仓镇,想出来一趟不是那么方便,就算你想请客,可能我也赴不了约……要不还是算了吧。”
“那有什么难的?”
“只要你愿意和我们吃饭,从你家到这里来的车程我都会安排好的。”
祁言礼一改平日低调的个性,出口的后半句话让池霭简直以为他被方知悟附体,“你别担心,哪怕出镇的所有道路都堵死了,我也会派架直升飞机来接你。”
季雨时听着祁言礼云淡风轻但“直升飞机”的言语,那种自坐上宝马车,面对两人起就死灰复燃的自卑感越发存在感明显,他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咬着嘴唇抖落出几个“不用”。
在不安转动的目光猝不及防与后视镜中祁言礼沉着而高高在上的视线相遇时,他不知该努力挺直背脊,还是该干脆找个可以容人的地缝钻进去。
看不下去祁言礼暗戳戳排除异己的池霭平静地出声制止道:“就算要请客吃饭,也是我请小雨才对,言礼,上次的饭你又没吃到,怎么也不该是你来请吧?”
她的声调一如既往没有太大的起伏。
但扳回一局的祁言礼在分出一缕视线与她对视时,则捕捉到了其中的警告意味。
祁言礼熟练地把姿态放到最低:“霭霭,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看你吃得高兴,心里也很高兴……所以回礼的这顿饭我就想着自己来请,也能够好好为小雨安排一下。”
哪怕季雨时对待感情再迟钝,也瞧出了两人之间涌动的、似有若无的暧昧氛围。
他虽然发觉池霭面对祁言礼的讨好并不热情,但心里还是涌现出酸酸涨涨的情绪。
就像他在统考的故事写作那页里写到的那样:双腿残疾的诗人,对着种植在高塔之上的洁白玫瑰日夜吟诵,他将爱意汇成数不清的诗篇,厚厚一叠堆满整间狭窄的房屋。
可是写花了眼睛,颂干了喉咙,玫瑰依然被攀折,成为了新婚皇室衣襟上的装饰。
池霭独立而清醒,坚韧强大的灵魂合该奔向更广阔的天空。
怎么也不可能会浪费多余的目光,洒向自己这个在她生命中经过的微不足道角色。
季雨时越想越萎靡不振。
达成目的的祁言礼则满意地弯起了狭长的眼睛。
这种未经世事的小男孩就是好对付,只要列出现实条件,他们就会惨兮兮地知难而退。
不像方知悟……
触及自己这位挚友的名字,祁言礼陷在阴霾里的眉眼情不自禁陷入沉郁。
不像方知悟。
只要被一个契机点醒,就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卷土重来。
即将抵达火车站,他放慢驾驶的速度,将宝马靠边停下。
池霭又在这个时候说道:“言礼,你把车停到地下停车场,在那里等我一会儿。”
“走吧,小雨,我陪你进去。”
第66章
池霭要送季雨时进去倒并非临时起意。
一路上, 她听着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和交锋,又偶尔透过后视镜观察着季雨时的表情。
其实,用轿车送季雨时过来, 沿途遇上几个红灯, 上火车的时间也会有些赶,更何况滨市火车站的客流量巨大,在进入安检之前都需要排会儿队。
季雨时却并没有透出对于有可能赶不上火车的焦虑,他因祁言礼似有若无的打压而沉浸在自卑的情绪里, 内心的所思所想在池霭眼中一览无余。
池霭遮掩起探究的思绪, 陪同季雨时走到安检的长队最后。
季雨时克制着恋恋不舍同她告别:“送到这里就好了, 池霭姐你快回去吧。”
池霭并没有离开。
她随季雨时一起站在队伍后面,看着前方进度缓慢的安检人群,又重复起之前电话里问过的问题:“小雨,你是今天晚上七点二十的火车吗?”
饶是已经撒过一回谎。
但要当着池霭的面再说一遍,季雨时却突然卡了壳。
他轻声说了句“是啊”,下意识侧过头避开池霭望向自己眼睛的视线。
身处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大厅,池霭没咄咄逼人地追问。
她沉默注视着季雨时的侧脸一言不发, 如有实质的目光终于引得季雨时举白旗投降。
少年沮丧地松下绷紧的肩线,在她面前如同做坏事被发现的小狗那般耷拉着耳朵, 垂头丧气地吐露道:“好吧, 对不起, 车票的日期其实是明天早上七点二十的……我的钱不多了, 就想着在火车站的椅子上睡一晚算了。”
听见季雨时的话,池霭的脑子里迅速过了遍这几天彼此的相处过程。
除了那顿季雨时坚持要出的饭钱, 其他的任意开销, 就连那辆她拦下送季雨时回家的出租车,也因为她来过几次, 对于路程比较熟悉,知道餐饮一条街到滨市传媒附近的路程没有超过出租车的起步价,而提前帮季雨时付好了钱。
这样算下来,迫使季雨时变得如此拮据的罪魁祸首,估计只有那顿饭了。
池霭有些头疼。
由于不清楚季雨时出门究竟带了多少钱,她在点菜时已经尽量少插手,而选择听从季雨时的安排,好方便对方随时估算口袋里余下的资金情况。
想不到季雨时还是不明白自己的百般暗示,没有量力而行。
事已至此,池霭只能想些适当的补救办法。
她乌沉的眼珠在眼眶稍稍转动,主意当即生成,遂拉住他的手臂,淡声道:“走吧。”
季雨时一愣:“要去哪里?”
池霭道:“我家。”
季雨时顿时大脑一片空白。
见这个抛开学业其他地方都显得稚嫩笨拙的少年,似乎没有领会自己的言下之意。在心中无奈叹出一口气之后,池霭尽职尽责地为他解释起来:“我家虽然只有一个房间,但是沙发比较宽敞,挤挤应该也能睡得下一个人,肯定比火车站要舒服许多。”
“以及,我家附近的交通也挺便利,出了小区向右直走不到一公里,就能看见地铁站的踪影,花四块钱坐六号线,大概半个小时左右可以直达滨市火车站。”
“所以你是愿意跟我回家去,还是觉得我在火车站附近给你开个酒店房间更合理?”
季雨时很想再坚持一下自己睡在火车站椅子上的想法。
可触及池霭平静但莫名充满威慑力的神色,他下意识将到嘴边的话语默默咽了下去。
“……那就谢谢池霭姐了。”
他垂着修长的颈项,毫无反抗之力地跟在池霭的身后。
……
没有按照预期赶紧送走季雨时,反倒瞧见高挑显眼的少年仿佛小尾巴似地随同池霭折返回来,祁言礼不知道眼下的自己应该表现出怎样的心情。
但不管心情如何,反映到面上,他只能、也仅能让池霭感受到自己的大度。
于是祁言礼又一次面带微笑地开启后备箱,让季雨时把自己的行礼放进去,待到季雨时上车,继续用邻家大哥哥般的语调问道:“是火车临时取消了吗?还是记错班次了?”
池霭不忘替季雨时保留颜面,只说火车票是季雨时的母亲买的,她看差日期买成了明天的,现在改签也不太方便,打电话沟通过后他母亲还是决定让季雨时再明天回去。
此事无关池霭,祁言礼也懒得深究其内里的错漏之处。
他颔首表示了解,又客气道:“小雨,那我现在送你到附近酒店开个房间?”
池霭言简意赅:“直接回我家就行,他要在我家暂住一晚。”
祁言礼听惯了她的吩咐,口舌先比思绪抢先一步说出:“好。”
待反应过来,他的神色已然控制不住地陷入阴霾。
池霭,竟然要,带季雨时回自己的家里。
几个关键词拼凑而成的不连环语句脑海旋转一圈,随即萌发的酸涩感使得祁言礼绷紧了线条柔和的下颌线,他甚至神经质地反问着自己:季雨时算什么东西?比方知悟还不如。
可池霭就在旁边坐着。
她看过来的目光是那么的充满信赖。
她分明可以不说实话的。
等三人吃完饭,催促自己驱车离开,再把季雨时带回家,就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可她偏偏说了实话。
对、对,就是说了实话,才证明没什么的……
祁言礼无声呼出口气,试图从各个细节中找出池霭在乎自身、清白坦荡的证据。
勉强将要破碎的优雅假面填补完全后,他用力咬住舌尖,在剧烈的刺痛中启动宝马。
……
祁言礼尽职尽责、全无怨言地将两人送回了池霭的住处。
就在他思考着应该用什么样的面貌,目送心上人和疑似情敌的人进入楼道时,为了省钱一天都没怎么吃过东西的季雨时,腹腔中猝不及防发出代表饥饿的咕噜声。
这响亮又尴尬的声音一声结束后,又络绎不绝地再次出现。
尽管季雨时因着这些声音尴尬到了呼吸发麻的地步,却又不得不承认,它们的存在,微妙而及时地缓解了车厢气氛的滞涩和压抑。
好在池霭和祁言礼都是在大场面中磨砺过的人。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旋即转开,池霭若无其事拉开手提包,从钱夹中取出一张鲜红的百元大钞递了过去,善解人意地说道:“我下班没来得及吃饭,现在也有点饿了,小区附近有家煲仔饭还挺好吃的,多买几份还能打八折,不知能不能麻烦小雨你帮我跑趟腿呢?”
季雨时没钱,也清楚池霭已经知道他没钱。
再扭扭捏捏反倒显得做作和不识好歹。
再加上,现在的他也迫切地想要离开车内,找个没人的角落暂时缓解下窘迫的心情。
于是他就着池霭递过来的台阶走了下去,从善如流地低声说道:“好的,我这就去。”
池霭道:“进门的钥匙我会放在门口对联的夹层里,你回来的时候自己开就行。”
季雨时小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头。
又匆匆问过池霭喜欢什么口味,要不要葱蒜香菜以后,才打开车门离开。
两人默契地一同等待季雨时走远,待对方的身影消失在门卫亭的转角,池霭才略怀歉意地对祁言礼说道:“今天有客人在家,看来一起吃饭是不方便了,要不等下次有空吧?”
祁言礼摇头示意无妨,接着在池霭打算拉开门口时,捏住她垂落在自己身边的白皙手腕,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霭霭,可以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喝茶自然不仅仅是喝茶。
素了快一个月,面对祁言礼的美□□惑,池霭移开目光,望着季雨时离开的方向,不那么坚定地拒绝道:“客人才刚走没几分钟,你不会已经把他给忘记了吧?”
祁言礼不曾放过池霭面孔中变化的每一处细节。
相处了这段时间,他清楚倘若池霭没有这方面的兴致,不会推拒得这么模棱两可。
他失落且醋意大发的心绪多云转晴般显露出一点阳光,放软口气无比温柔地说道:“刚才车开过来的时候我瞧见了那家煲仔饭店的情况,外面停着好多辆外卖电瓶车,里面也坐了不少人,季雨时就算想打包回来和你一起吃,估计也得费会儿功夫。”
池霭乜他一眼:“你这情报勘察倒做得全面。”
祁言礼眯眼笑道:“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池霭的人生,绝大部分状态之下都克制自控、有条不紊。
压抑的念头如同水流累积,偶尔也会由于过满,而呈现决堤的趋势。
因此在想要尝试放纵的时候,她会格外无所顾忌。
兼顾疯狂和冷静的性格,在她的身上矛盾结合,却又表现出融洽统一的特性。
在这样的时刻,池霭承认身心都受到了祁言礼的吸引。
而这些吸引不全然来自于皮相,更多的是,他在想要拉扯自己沉沦欲/望之时,不忘从容不迫规避可能发生的风险的理智感令池霭感到短暂的着迷。
池霭轻笑着抚摸了一下祁言礼的面孔,欣然道:“当然可以。”
得到肯定的鼓励,祁言礼反客为主握住她拢在自己皮肤上的纤细手指,带领它们向下,划过镶嵌在脖颈之间的精致喉结,途径解开一枚纽扣而映出的两弯锁骨。
最后来到胸膛正中的位置。
相隔深蓝的西装与洁白的衬衫,正值盛年的心脏在血肉的覆盖下跳动蓬勃有力。
“这里,有份礼物想要献给你。”
池霭凝视那处,目光渐渐加深。
在看见祁言礼的手腕不经意短起的一角时,她的瞳孔深邃得如同无星无月的夜空。
她挣脱祁言礼的掌心,延循手背上的青紫血管,来到视线凝结的目的地。
随后加重力气,带着几分罕见的粗鲁扯掉了祁言礼的钻石袖扣。
“你将我送给你的choker戴在了这里。”
敞开的袖口深处,漆黑的皮质项圈紧紧束缚着祁言礼的腕骨。
泛着粼粼银光的细链让它看起来堪称一件艺术品,又泛出莫名的色/气。
池霭的手指抵在choker上方摩挲着祁言礼微凉的肌肤,意味不明地说道:“你戴在这里,和戴在脖子上也没什么区别,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发现。”
祁言礼却凑过去着迷地吮吻着她的唇角:“我天生就是你的所有物。”
“……如果可以,我想被全世界都看见。”
第67章
季雨时拎着两份新鲜出炉的煲仔饭, 快步小跑在进入小区的人行道上。
回忆起不久前店铺内发生的事情,他仍然不觉得像是平时的自己能干出来的。
就在五分钟前,季雨时攥着池霭给的百元钞票在人头攒动的小饭店里站着。
他从口袋里掏出母亲给的价值三百块的老式手机看了眼时间, 见屏幕上显示的数字即将来到八点, 叫号的服务员依旧没有表现出半点轮到他的意思。
饥饿带来的胃部烧灼感,让季雨时的口腔中不断分泌垂涎的唾液。
他转念想到,自己等在这里拿不到餐饭,池霭坐在家中同样也不会好受到哪里去。
在不愿让池霭挨饿的强烈使命感诱使之下, 季雨时生平第一次凭借俊美的长相和高中生的身份行使起隐形的权利——他挨个不熟练地唤着排在前面的各位女客人“姐姐阿姨”, 用笨拙的语调同她们商量着家中有急事, 能不能让让他,让他先拿到两份餐食。
季雨时的口才不佳,也不会用花言巧语哄骗女性,只是胜在年轻、纯真又长得好。
如此一路下来,大部分心软的客人都为他开了绿灯。
不过尽管事情最后有着成功的结果,但被羞耻心缠绕的季雨时却不敢再回忆下去。
他加快脚步,延循去时的记忆找到池霭所在的单元, 步上台阶走进黑漆漆的楼道。
黑暗中,季雨时并不知晓感应灯的作用, 只是借助月光的朦胧辉映, 一路摸索着找到单侧对联后面鼓起的钥匙, 插入锁孔吱嘎一声打开了门。
屋子里亮着灯, 客厅却是空无一人。
左侧玻璃门前的洁白纱帘半拢着,依稀可以见到露天庭院里的光景。
季雨时有些奇怪, 但出于第一次进入单身女性家的拘谨, 他没有急着出声叫人。
他走到餐桌旁放下外卖盒,一回头才发现鞋架顶部不甚整齐地摆放着两人穿过的鞋。
是临时有什么事情出去了吗?
季雨时更奇怪了。
他在餐桌边站了片刻, 又把视线转向客厅中央将会收留自己一晚的沙发。
暖色调的长方形米黄沙发,上面随意堆放着一条小碎花的盖毯——季雨时猜测寻常的秋冬时节,池霭会一边盖着这条漂亮的毯子,一边像只怕冷的小猫般蜷缩在沙发上看电视。
温馨的想象令他的内心泛出柔软的波浪。
他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弯下腰,想要拾起盖毯坠下沙发的一角。
细微的动静就在这时候发生。
隔着一面挂着装饰画的墙壁,季雨时听到了几声婀娜的吟/叫。
那声音极低。
当真应了前端季雨时作出的比喻。
喵咪似的,又媚又轻。
……竟然是池霭。
季雨时见过沉静的池霭,见过淡漠的池霭,也见过因为母亲的吊坠而陷入伤感的池霭。
唯独没有见过会发出这种声音的池霭。
他整个人单膝跪在沙发之上,匍匐贴近墙壁,僵硬如同被蛇发女妖堪堪转化的石像。
纵使未经人事,但与季雨时一同住宿的男同学,偶尔会在夜晚用偷偷购买的手机播放相关的视频——那模糊的画面,菟丝花般纠缠在一处的两人,女方就会发出这样的喘/息。
“祁言礼……你、你别太过分了……”
一墙之隔内,池霭勉力叫出另一方的名字,又被黏腻的亲吻声拆吃入腹。
季雨时的心跳不断放大,如同雷鸣。
他抬起胳膊,将洁白的牙齿用力陷入手背,好以此来掩盖益发颤抖的呼吸声。
……
不知过了多久。
里面的声响渐渐弱了下去。
季雨时听见一声抻满到极致的短促尖叫声,才如梦初醒地迅速从沙发边缘下来,猫着腰拎起餐桌上的打包盒急急退到门口,打开大门逃似地奔了出去。
他穿过伸手难见五指的楼道,一口气跑到簇拥着居民楼的绿化带旁,像是溺水获救的难民般,大口大口呼吸着苍白月光下的清冷空气。
待到心跳声稍稍平复,季雨时背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小雨。”
他回过头去,见下了床重新恢复西装革履的祁言礼微笑着朝他一招手,而后迈开脚步朝他这头走来:“你这么快就买饭回来了啊?”
季雨时含糊地撒着谎:“嗯……今天店里人不多……”
祁言礼望着他拎着外卖盒时而抖索的指尖以及面上未褪的红潮,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可他并没有偷欢被人发现应有的忐忑惭愧,甚至用隐隐带着自满的语气吩咐季雨时道:“煲仔饭冷掉就不好吃了,霭霭饿着肚子在房里等你很久了,你赶紧进去拿给她吧。”
“那、那你呢?”
季雨时的问题透着傻气,很快惹得祁言礼笑出了声:“我和霭霭只是朋友,又不是什么同居的新婚夫妻,我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当然要告辞回家了。”
祁言礼刻意将言语的要紧处用了个旖旎的词汇代替。
但意识到季雨时理解不了,他又颇感无趣地用鞋尖蹭了蹭地面,向其告别:“再见。”
……
季雨时控制着发软的手脚,仿照游魂的行动方式飘进楼道,接着飘进了池霭的家。
他拎着早已放到半凉的煲仔饭走进来的时候,池霭正好整以暇地坐倚在餐桌旁。
她换了条家居的缎面睡裙,遮住膝盖的裙摆以下露出骨肉匀停的小腿和脚踝。
季雨时看了一瞬不敢再看,磨蹭着坐到池霭对面,还将递给她的煲仔饭选错了口味。
池霭掂了掂煲仔饭失去温度的塑料盒边缘,几乎不需要正眼打量,她结合季雨时面红耳赤的表情便知晓他进来自己的屋子不止一趟。
情事遭第三人撞破,她也只不过是心里发紧几秒,便重归淡然的模样。
“给,加葱的香菇滑鸡煲仔饭,你的。”
池霭将餐盒顺着光洁的桌面滑了过去,撞上季雨时的手边随即停下。
她不吃葱,也不爱香菇滑鸡这道菜,于是慢条斯理取过另一碗,啪嗒一声打开顶盖。
就是这样一声既不高亢也不刺耳的声音,唬得季雨时反手抓紧餐碗,猛地抬起头来。
“怎么了?”
池霭疑惑地歪了歪头。
季雨时喉咙发干,嘴上胡乱说着没有过脑的话:“我、我肚子不太舒服,想上厕所。”
闻言,池霭微微拧起眉峰。
但依旧好脾气地指着卫生间的方向道:“我的卧室旁边就是,门是推拉门。”
季雨时低声道谢,忙不迭地去了。
锁紧大门的卡扣,将干净的马桶盖翻下,他坐在上面,心脏又开始砰砰跳个不停。
眼前没有池霭的踪影,另一个她却在季雨时的脑海复苏。
她叫着他“小雨”、“弟弟”……然后又变成了煽情的“雨时”。
季雨时用力捶打了自己的太阳穴一拳。
闷痛感好不容易促使抬头的某处平复了一半下去。
是不是有病!
怎么能这么下贱!
池霭姐可是自己一家的恩人,不管她做了什么,都永远只能仰望,不可以亵渎!
季雨时恶狠狠地警告着另一个被欲念占据的自己。
可他斥责完内心,一侧眸,又瞧见了处于马桶斜前方的编织式脏衣篓。
去青年旅社门口接他时所穿的连衣裙被扔在里面,还半缠半裹着另一样浅蓝的事物。
蕾丝的、薄软的、轻盈的。
……池霭的内/裤。
季雨时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反反复复经历着支起变软、支起变软,眼下干脆彻底坚硬如铁。
汹涌的欲念取代了饥饿的食欲,在他的体内横冲直撞,生生不息。
季雨时甚至破罐子破摔地想道,用冷水使劲冲一冲会不会变好。
而另一边,见季雨时迟迟不回的池霭,也趿拉着拖鞋来到了卫生间的门外。
叩、叩、叩。
她屈起指节敲击着门板:“小雨,你好了吗?”
可季雨时消也消不下去,说也说不出话。
他的手脚发凉,血液却因为池霭软绵绵的呼唤越发沸腾。
敲到最后,池霭担忧今晚的事会给季雨时年轻的心灵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心里责怪着受了祁言礼引诱而冲动行事的自己,口中则尽量放缓声调,问道:“你都听到了,是吗?”
刹那间,季雨时的气血尽数冲向了天灵盖。
他原本决心出了卫生间就假装不知道这件事的发生,却不想池霭直接揭破。
他尚怀有一丝侥幸的妄想,明知故问道:“……池霭姐,在说什么?”
“我和祁言礼在房间内的事,你都听到了吧。”
池霭不再询问季雨时,而换上笃定的语气。
有一层卫生间的大门作为阻隔,看不到对方的面孔,接下来的话就好出口了许多。
池霭道:“食色性也,其实没什么的。等你进入大学,或是踏上社会,有了喜欢的人就会自然而然发生这些事情——欲/望不是洪水猛兽,用平常心看待就好。”
坐在马桶盖上的季雨时沉默着。
又倏而问道:“言礼哥……是你喜欢的人吗?”
“……”
池霭没想到季雨时的重点会歪到这个层面上。
她无语片刻,以实话相告:“不算吧,至少现在不算。”
听闻池霭矢口否认她与祁言礼之间的关系,季雨时顿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狂喜。
在这阵冲昏头脑的狂喜驱使下,他蒙蔽了思考能力,呢喃道:“姐姐,那我……”
“你?”
“你不可以。”
池霭淡定地打断他。
面对季雨时的方向渐歪和冥顽不灵,她逐渐感到有些头疼,想到明天一大早等他离开,接下来的半年内都不会再相见,她当机立断,决定把季雨时的所有绮思交给时间来处理。
“你还年轻,就算想谈也应该找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
“更何况,我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照顾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对象。”
池霭残酷地留下这两句话,转身打开卧室的大门,“我先进房间了,你出来吃了饭也早点休息,洗手台下面有新的洗漱用品,可以拿来直接使用。”
“那么,晚安。”
砰地一声,她把大门闭紧。
……
没办法面对池霭,也想不出任何可以打破僵局的回应。
季雨时只能沉默折返到空无一人的餐桌旁边,望着自己那份没有开封的煲仔饭发呆。
饥肠辘辘的肠胃再次发出催促的信号,一声又一声咕噜噜地不停叫唤着。
像是栖息在巢穴之中,长大嘴巴等待喂食的丑陋幼鸟。
季雨时突然很厌恶这样的自己。
克服不了食欲。
同样的,也克服不了不该有的性/欲。
他将手握成拳头,狠狠抵在靠近胃部的位置,用近乎自虐的方式让疼痛抵消其他感知。
最后还是口袋里具有份量的零钱硬币提醒了季雨时。
这份食物是用池霭的钱来买的,他没有资格去浪费,只能心怀感恩地吃完。
季雨时将剩下的钱都掏了出来。
四枚硬币,两张二十块钱的纸币,是购买两碗煲仔饭的剩余。
他展开皱巴巴、残留体温的纸币,将它们对折整齐。
而后连同硬币,一起放在餐桌左侧摆放着的装饰花瓶旁边。
季雨时坐了下来,打开硬质的顶盖,褪下一次性筷子的外衣,纵使食不知味,他依旧强迫自己,一口一口、仔仔细细地把早已凉透的煲仔饭咽了下去。
煲仔饭的精华便是锅巴。
放置时间太久,错过了最佳食用期限,空留金黄外表却失去香脆口感的坚硬米粒,在季雨时的口腔间来回辗转碰撞,一粒粒如同砂砾般硌着他柔软的牙齿。
而遭池霭毫不犹豫拒绝后产生的失落感,也在密密麻麻硌着他的心。
季雨时想要为自己的莽撞道歉,却没有勇气去敲响池霭的卧室大门。
一碗份量不算太大的饭食,他吃了整整一个小时。
吃完饭,他用厨房的抹布擦干净桌面,又将包装盒连同外卖袋收起,扔到垃圾桶里。
季雨时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池霭才能如同过往那样,对自己露出温柔的笑容。
万般茫然之下,他又拉开通往露天庭院的玻璃门,取来外面倚放的扫帚拖把,一遍又一遍细致地清洁起客厅、厨房和进门的玄关处。
如果可以,季雨时甚至想帮池霭把衣服洗了。
然而那条单薄的内裤也纠缠在连衣裙中,他害怕刚提起衣篓还没打开洗衣机,就被从卧室里冲出来的池霭狠狠给两个巴掌,一边大骂流/氓变/态,一边将他扫地出门。
这样一想,季雨时越发陷入沮丧的状态。
他带着期待看向紧闭的房门,渴望下一秒池霭能够走出来,抚摸着自己的脑袋,笑盈盈地说道“没关系的,小雨,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或者干脆彻底消除这一天的所有尴尬记忆。
季雨时将地面拖了又拖,心里的希望涌起又坠落。
池霭却始终没有出现。
她的卧室安静地仿佛无人在内。
偌大的空间里,唯余季雨时独自在外,力所能及地做着一切他能够想到的家务。
……
而另一边。
滨市传媒附近的餐饮一条街。
像是生怕被某些不该知道的熟人认出自己,出发前方知悟特地从家里的车库中挑选出一辆,自从买来以后就嫌弃颜色搁置在一边的荧光绿迈凯伦。
深夜十一点,他将这辆如同绿色闪电般的拉风跑车停在餐饮一条街的入口处,接着根据手机现实的导航,一路直走找到了池霭和季雨时曾经来过的餐厅。
观味棠。
方知悟抬起头,默念着悬挂在餐厅顶部正中央的招牌,得出结论:
真够土的。
他的目光扫过店铺外砌的青瓦墙上喷绘的“营业时间:中午11点到凌晨12点的字样”,而后迈开比例惊人的长腿,踏入了仍在营业的餐厅当中。
由于主要的消费群体为年轻人,虽然临近深夜,整条街道连同餐厅在内依旧十分热闹。
方知悟进入时,堂食的一楼大厅还有四五桌客人正在吃饭闲聊。
方知悟没有理会服务员的推荐,而是择了处靠窗的位置落座。
他打开菜单,扫了两眼,指着第一页昂贵的五道招牌菜随口道:“这些都来一份。”
听到菜名,服务员犹豫了下,没有立刻将其记录,而是委婉地提醒着面前这位看起来脾气不太好的大帅哥:“客人,您只有一个人,这些菜份量都比较大,您可能会吃不完。”
“没关系,吃不下我会打包带走的。”
出乎服务员意料,尽管对方进来时臭着俊脸,回应的话语倒还算是礼貌得体。
她害怕被人刁难的心安下几分,忙不迭将菜名记下:“好的,客人,这些招牌菜制作工艺比较复杂,可能要花费一些时间,请您稍作等待。”
方知悟本也不是慕名前来用餐的,闻言漫不经心点了点头。
服务员离开后,他百无聊赖地将头转向了窗外人来人往的步行街。
其实方知悟也不清楚自己来到餐厅究竟为了什么。
看到池霭的朋友圈难得有点动态,他也顾不得思考这样做是否丢脸,就欲盖弥彰地选完出行的跑车,又急吼吼跟傻子似地跑了过来。
方知悟再次环顾一圈餐厅内的装潢设计。
颇为嫌弃地撇了撇嘴。
这里或许是池霭和祁言礼一起来的。
……怪不得品味这么不行。
祁言礼自己抠门惯了,开个破车,住的也是普普通通的地段,池霭跟他在一起,又能享受到什么好的生活——还为了爱情,爱情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服穿?
方知悟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眼下的心理活动多么像个失宠的怨妇。
他用手托住下颌,失焦着瞳孔,沉浸在内心世界之中。
冷不丁被手机骤起的闪光点晃了眼睛。
“……”
偷拍他的女大学生显然也没算到会有这茬。
愣怔过后隔着玻璃窗忙不迭地向他鞠躬道歉,年轻的脸上充斥着慌张和隐约的向往。
方知悟面对女性向来比较宽容——若是放在往常,见对方认错态度诚恳,他也许会露出微笑表示谅解,又或者直接配合地跟她们一起拍个合照。
可他现在心情一点儿也不好。
察觉之后,也仅是摆了摆手,冷淡地转过了头。
这一转头,他恰好察觉到不远处从某个被黑布遮挡的房间里走出来的两位客人。
手挽着手,头贴着头的亲昵程度一看就是情侣。
他们的模样不像是从里面用餐出来,口中兴奋地讨论着刚才的姿势怎么样。
方知悟的直觉莫名产生了一点异样。
他招来在旁边上菜的另一位服务员,问道:“那里也是你们的包厢吗?”
服务员见方知悟独自一人,便猜想他大约不了解店里的活动,于是笑着解释道:“不是的客人,我们餐厅这几天刚刚开业,推出了一个活动,只要来的客人是情侣且愿意接受自己的合照贴在我们的活动牌上,就可以享受七折的用餐优惠。”
“刚才出来的那两位客人就是刚刚拍完合照。”
方知悟思索着说道:“我进来也没看见你们有什么活动墙。”
“不好意思啊客人,现在时间有点晚了,还有一个小时我们就要结束营业,所以将活动牌提前搬到了摄影房中,打算明天开门的时候再搬出来。”
服务员的回答合情合理。
况且情侣活动的折扣对于方知悟这个孤家寡人也不起到任何作用。
可方知悟莫名觉得,这件事肯定跟池霭有些关系。
想要一探究竟的念头上涌,他询问服务员道:“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服务员道:“当然可以。”
于是方知悟跟在她身后,走向了覆着黑布的摄影房。
房间内的布置很简单,聚光灯、拍照的空地、几把椅子和辅助的装饰。
再就是放在背光处的电脑和照片打印机。
曾为池霭和季雨时拍过照的女摄影师正在专心致志地点击鼠标,用PS软件精修着刚才那对情侣的照片,她被服务员从背后一拍肩膀,条件反射转过头来,对上方知悟的脸。
一瞬间的惊艳过后,她疑惑地挠着头发:“这位客人,也是来……拍照的?”
方知悟道:“我想起我有个朋友前两天来吃过饭,就想看看这里有没有她的照片。”
摄影师好心地为他指明活动牌的方向,顺嘴说道:“其实您问一句就知道了呀。”
方知悟没回话,看到灯光昏暗处的长方形活动牌后,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
无需目光逡巡,他转眼就在活动牌的最上方,瞧见了池霭和男人的合照。
不过那个男人并不是方知悟以为的祁言礼。
而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英俊少年。
宽大的衣袖之下,方知悟猛地攥紧拳头,指骨嶙峋凸起。他没有回头,感觉到摄影师的靠近,指着池霭的照片动了动嘴唇:“这两个人的照片,也是你拍的吗?”
“是啊,他们就是客人您的朋友吗?”
摄影师未曾感觉到方知悟压抑的气息,带着几分感叹笑道:“这对情侣让我印象挺深,那个弟弟长得好帅,也很年轻,就是看样子好像刚刚才在一起,合照的时候特别害羞!我怎么指挥他都调整不好动作,最后还是他的女朋友,就是旁边这个小姐姐给调/教好的。”
“女朋友?”
方知悟轻声自言自语。
他不说话的时候尚能勉强维持住冷静,一张口其中的阴沉感扑面而来,使得站在他身边滔滔不绝的摄影师下意识住了口,颤颤巍巍问道:“怎、怎么了吗?”
“没怎么。”
方知悟嘲讽地勾起唇角,一个出格的想法在他的脑海瞬息闪过。
再转过头来,他翻出手机中池霭和自己视频通话时留下的录频展示给摄影师看,又皮笑肉不笑地解释道:“事实上,她是我的未婚妻,前几天我们因为一些事大吵了一架,她为了惹我生气,才会和一直追求她的学弟一起拍了这张照片。”
“啊……”
骤然听到真相,摄影师差点咬到舌头。
这么尴尬的、像是小说中才会发生的事情,竟然被她给遇到了。
“那、客人您想怎么做呢?”
摄影师结巴着问道。
“你能够跟你们的老板商量一下,把这张照片撕下来交给我吗?”
“当然,我知道我的请求不太合理,也愿意给出相对的补偿。”
说着,方知悟从钱夹里掏出黑卡。
……
十分钟后,结完账一手拎着外卖盒,一手捏着照片的方知悟离开了餐厅。
走到转角处,他将没有动过的菜肴扔进旁边的公共垃圾桶里,垂头细细打量起照片。
半响,才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讽意低声道:“原来,你的喜欢也不过如此。”
第68章
【我们见一面吧。】
时隔一个多月, 池霭终于又在微信界面看到了来自方知悟的消息。
这条消息的发送时间是凌晨三点五十四分。
很符合方知悟昼伏夜出的作息习惯。
而池霭并不对此感到意外。
毕竟早在利用祁言礼引来对方的那天,她就提前设想过,冲昏头脑、蒸干血液的愤怒只能起到短暂蒙蔽的作用, 待方知悟镇定下来, 他们之间迟早会有把话摊开来说清楚的一天。
池霭放平了心绪,没有提及其他,只询问见面的时间地点。
她将手机回揣进睡衣侧袋,然后下床推开了卧室的大门。
入目所至, 餐桌一尘不染, 客厅和厨房的地面也光洁明亮。
那沙发上的被褥枕头折叠整齐, 摆放规矩,半点也瞧不出来昨夜有人睡过的痕迹。
池霭只打量了一眼,手机就震动起来。
一条没有备注的号码发来短信,上面简短地写道:【池霭姐,我上火车了,再见。】
季雨时不再慌慌张张地提起昨天的情事,也算是有点长进。
希望经历过这些天在滨市的遭遇, 他能够学会凡事放在心里,不要露在表面。
念头于心里转过一圈, 池霭略略挑起唇角, 回复道:【一路顺风, 小雨。】
……
今天是礼拜天。
临近实习期的结束, 池霭的工作也变得轻松许多。
难得有个闲适的假期,她打算窝在家里找些电影看看, 顺便等候方知悟的“传召”。
将季雨时睡过的枕头被套拆下来一股脑扔进洗衣机, 按下启动键后,池霭抱着自己的碎花盖毯, 盘起腿坐在沙发上翻选着电视影库的片源。
她对爱情片没什么兴趣,挑来拣去暂定了一部剧情片和两部惊悚片。
结果剧情片才看了个开头,男女主角堪堪走过场似地在池霭面前依次出现,那头彻夜未眠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的方知悟又发来微信,催促着她:【现在就过来,我在我家等你。】
池霭收到消息,却没有立即动身。
她抱臂倚靠着沙发略作思索:按照他们目前的关系,见面地点选在方知悟家里似乎不太合适,但考虑到即便要结束所有的感情来往,她也需要把收下的物质赠与一一退还。
索性今天就到方知悟家去,把所有事情一次性说个明白。
池霭回到卧室,从衣橱里取出上次离开家时带出来的、方家赠送的昂贵首饰。
她将大大小小的礼物找了两个精致的手提袋装下,然后又翻找出床头抽屉里的柯尼塞格钥匙,以及上次为着方知悟受伤,方便上他家照顾时,他给到的平层钥匙。
把要紧的东西通通打包好,池霭离开了家,迈进那辆她自收到从未驾驶过的超级跑车。
……
方知悟似乎早就和门卫打好了招呼。
池霭开着这辆牌照陌生的跑车进入安保严密的小区时,并没有被拦下盘问。
她将车停在对应的停车位上,按下上行的按键,乘坐电梯来到方知悟所在的楼层。
电梯的轿门缓缓开启,映入眼帘的便是守卫着这层唯一住户安全的合金大门。
出于礼貌,池霭没有直接使用钥匙进入。
而是站在门外,敲响墙壁上精致的乳白色金属门铃。
紧闭严实的大门却在清脆叮铃声响起的瞬间同步打开。
池霭往屋内看望去一眼,见方知悟的身影没有出现在玄关口,才走进去换上了拖鞋。
她踩着拖鞋无声向前行去,不多时就看见了背对着她站在落地窗边的方知悟。
尺寸偏大的马海毛套头衫,将方知悟高挑挺拔的身形莫名勾勒出几分瘦削之意。
三十多天未曾见面,池霭的眼帘捕捉到这抹背影的第一印象是,他似乎过得不太好。
转念她又忍不住嘲笑起自己来。
撞见未婚妻和自己的好朋友接吻,就算方知悟并不爱她,心情大约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你来了。”
方知悟将手中开启大门的电子遥控随手搁在旁边的圆几上,头也不回地说道。
池霭问道:“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无论何时,她都是这样。
哪怕在心里自己如同鞋边的烂泥一样不值一提,但还是会作出真诚关怀的模样。
给池霭发消息到她回复,方知悟为自己做了大半晚的心理建设,好容易才构建起勉强能够抵御对方的武装,又因为这样一句简简单单、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话而即将崩溃坍塌。
他抓住圆几上开启的红酒,从中倒出半杯,像是为了将自己灌醉般咕咚咕咚喝下。
等待酒精顺着喉咙淌入血液之中稍稍安抚情绪,他又敛起眉眼回应道:“好多了。”
“那就行,以后不管跟谁出发,凡事都要小心点才是。”
池霭关怀地叮嘱一句,抬步走了过去,将手上拎着的东西放到沙发前的茶几上,又从连衣裙的侧袋里取出两把钥匙,摆在手提袋的旁边。
纸袋摩擦的动静、金属与大理石材质相触带起的细小磕碰声引起了方知悟的注意。
他转过身来,目光从池霭没有挽起的漆黑长发滑到她的手边。
两把化成灰他都认识的钥匙,至于手提袋中装的是什么,方知悟不用想也知道。
他像是一个局外人般淡漠地站在那里,冷眼旁观着池霭急于同自己划清关系的动作,口中忽然问道:“你这段时间,跟祁言礼在一起还好吗?”
池霭手上不停,将放置其中的大小丝绒礼盒取出来一一摆好,温和地回答道:“还好吧,也就是相互有空了出来吃个饭喝个茶,看看电影什么的。”
方知悟注视着她,片刻过后又旋身去去喝起酒来,没有再说话。
这句话是池霭的试探。
没有刻意的炫耀,展现亲昵。
吃饭、喝茶、看电影,诸如此类的事情,不管朋友还是爱侣都能做。
池霭缓和地说出口,见方知悟的态度较之前平静了许多,便以为他应该想明白了。
“那天的事是我不好。”
“对不起,阿悟。”
她主动道了个歉,接着把这些天以来计划好的想法说给他听,“我已经跟言礼谈过了,他同意在江阿姨手术康复,你我彻底解除婚约之前,不公开同我的恋爱关系。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你如果需要我出现,我也会尽量配合并扮演好未婚妻的身份。”
“言礼不会吃我们的醋的。”
“我是不是该说谢谢你们?”
方知悟将她的话听完,语气中并不曾显露特别的反应。
只是在池霭看不见的视线遮挡处,他握着高脚酒杯的手掌攥得死紧。
镌刻有太阳浮雕的边缘,将屈起的关节硌出泛白的印痕。
而方知悟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不冷不热地问道:“你是不是很爱祁言礼?”
话音落下,这回却轮到了池霭沉默。
她同祁言礼之间,若说喜欢,也不算违背初衷。
她喜欢祁言礼的识情识趣,喜欢祁言礼的服务意识,也喜欢祁言礼的长相和身体。
但倘若用“爱”来作比——
池霭仅仅放任这个字眼在脑中迅速浮现,肌肤就已然下意识地浮出抗拒的细小颗粒。
爱对于她而言太过沉重。
沉重到如同一个摆脱不了的诅咒。
就连被方知悟捉奸的当时,池霭也清楚地知晓,承认爱祁言礼比承认喜欢祁言礼更具杀伤力,更容易让方知悟死心——可她仍旧怎么也无法将这个谎言坦然吐出编织的唇齿。
漫长寂静过后,池霭说道:“目前还停留在喜欢,暂时上升不到爱。”
方知悟像是早就猜到这个答案,迅速接过话轻声自嘲:“原来你对我连喜欢都没有。”
他的语调从来都是高傲且意气风发的。
何时有过如此沉寂萧索的时候。
池霭有些不忍,再次记起自己到来的目的,干脆坦诚说道:“阿悟,说实话,这跟喜不喜欢无关,是我们合不合适的问题。你和我从来就不是相配的人。”
方知悟以为自己的心在撞见两人奸情的那日已经破碎到了极致。
却不想在听见池霭据实以告的言语时,还能被她碾压在脚底化作齑粉。
他倔强着不肯回头与她相望,故意撑着一口气,试图恢复往日的语调,居高临下地说道:“池霭,你知道的,我从来不缺人喜欢,从小到大,追我的人更是排到天涯海角。”
“我知道。”
池霭说,“我当然都知道。”
她郑重其事的态度让方知悟更见沮丧。
咽下干涩的唾液,他艰难问出憋在心里许久的疑惑,“……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如果明知道道路的前方是悬崖,你还会跳吗?”
池霭平静地询问。
她以“悬崖”用来形容两人之间的感情,终于惹得方知悟回过了头。
她与方知悟深邃的灰绿双眼对上,剖开层层伪装的内心,说出了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真相,“我有我的目标,也有我要走的路,如果不是为了江阿姨,我们根本不会走到一起。你喜欢听话、柔顺、美艳,能够时刻顺从,陪你享受人生的女人,而我不具备这些特性。”
“倘若你需要我再把话说得明确一点,那我就这样告诉你好了。”
“阿悟,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啊。”
“哪怕真有一个爱你的女人包含我所描述的所有优点,你也只会将她当成辉煌生命里的一件摆设,目的是向所有人炫耀,于他们而言无比珍贵的事物,在你这里多么唾手可得。”
池霭走近他,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一条不到一米的手工地毯。
可她的目光却总在退后,与方知悟越来越远。
不、不是这样的。
他明白什么是爱。
即使池霭坚硬、冷淡、锋利,经常刺痛他,对他来说也同样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方知悟内心的真实自我,困在躯壳中大喊出声。
然而反映到彼此对立的现实之中,他仅仅敛起下颌,迎着干涸而疲惫的表情,用很低的声音反驳道:“池霭,那你又懂得,什么叫做/爱吗?”
“也许我不懂得吧。”
“可我也做好了一生不懂得的准备。”
池霭偏着头,穿过方知悟碎发的间隙,去看窗外高悬天空的新升日光。
她感受不到方知悟灵魂之中的拉扯碰撞和难舍动摇,只观察着对方冷硬的面孔,露出柔软如同春水荡开的笑弧,“其实不懂爱也好,至少我们的心都不会受到难以修复的创伤。”
池霭想自己说得差不多了,也应该走了。
便用手指着茶几上的礼物钥匙,笑着对他说道:“阿悟,这些东西记得收好。”
言毕,她转过身体。
而这时,被她抛在身后的方知悟又追问道:“你说了,不会跟祁言礼公开,在母亲康复之前,依然同我扮演好未婚夫妻的关系,是真的吗?”
池霭站定脚步,点了点头。
方知悟又道:“池霭,你说过的话,绝对不要忘。”
第69章
“坐。”
流淌着华丽而悠扬的管弦乐的穹顶餐厅, 铺陈雪白绸布的长方形樱桃木餐桌。
祁言礼坐在终点的主位之上,对着被身穿三件式西装的侍者指引而来的方知悟说道。
方知悟毫不意外自己会收到祁言礼的邀请。
按照祁言礼目前和池霭的关系,如果在得知他已同池霭见过面后, 仍未做出任何应对的措施, 那么方知悟才应该担心自己是否在这场三人战争中注定了惨败的结局。
好在。
祁言礼也不是那么底气俱足。
方知悟默不作声缓和了不定的心绪,他以与祁言礼相对的姿势,坐在了餐桌的另一头。
待方知悟落座,祁言礼打了个响指, 对在旁恭立的侍者说道:“好了, 上主菜吧。”
他没有询问方知悟爱吃什么, 只是在吩咐完侍者之后和颜悦色转过头来:“你最喜欢的餐厅,最喜欢的音乐,最喜欢的菜我也已经点好了,下午从新西兰空运过来的牛排,用的是肉眼的部位,五分熟,罗勒叶配黑椒汁——你对我安排的一切还满意吗, 阿悟?”
诚如祁言礼所说,这穹顶餐厅VIP包间里的所有陈设, 都顺应了他的审美和心意。
如果不知道他对自己的未婚妻做了什么。
如果彼此的关系还一如过往般亲密无间。
那么方知悟相信, 今晚绝对是个美好而享受的夜晚。
可没有如果。
一切都回不去了。
方知悟半抬着的、与祁言礼对视的瞳孔中浮动着难掩的阴霾。
他嘴唇微启, 意味不明地说道:“这家餐厅, 是我带你来过的。”
祁言礼越发开怀:“是啊,还得感谢你, 要不是你带我来了一次, 我也不会知道这家餐厅的菜肴都这么合我胃口,我更不会频繁光顾, 成为他们的常客。”
祁言礼表面指的是饭菜。
可真实的意思,方知悟同他皆心知肚明。
也因此反唇相讥:“既然是我带你来的,你应该明白先来后到的顺序。”
祁言礼笑眯眯地说道:“打开门做生意而已,谁的生意不是生意。”
“但如果我早点想起这家餐厅,提前预订了位置,你以为你能抢得走吗?”
面对方知悟鲜然带着几分鄙薄的言辞,祁言礼却是没有接话。
他笑意不改,唇畔不甚显眼的凹陷将他的面孔衬托出没有棱角的温和感。
银质的刀叉在灯光下闪耀,方知悟看着祁言礼避开自己的视线,低下头去品尝起前菜。
在对方的无言里,方知悟突然明白了有时候不需要辩驳,现实就是最大的羞辱。
他能强迫祁言礼放弃预订这家餐厅,却不能强迫池霭放弃他,转头爱上自己。
想到这里,方知悟冷沉的面孔更冷,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堪堪克制住上涨的怒火,没有掀桌过去狠狠给祁言礼这张充斥着伪善和肮脏的面孔来上一拳。
祁言礼吃菜,方知悟僵坐。
两个人的沉默对峙使得视野全开放的穹顶之外,那些明烁灿烂的万家灯火都暗淡了下来,直至侍者端着两份截然不同的主菜进来,才稍稍打破冷凝的气氛。
“方先生,您的干式熟成肉眼牛排。”
“祁先生,您的红酒慢炖小羊腿。”
祁言礼笑着对侍者道谢,而后说道:“麻烦你先出去吧,我们有需要会按铃。”
他又用刀叉切割起餐盘里的食物,还不忘以老友的姿态招呼方知悟:“不尝尝吗?”
方知悟只冷眼望着他,薄唇半抿。
“好吧,看样子你没有和我一起共进晚餐的心情。”
祁言礼放下餐具,佯装无奈一耸肩膀,随即开始进入今天的主题:“阿悟,霭霭同我商量过了,过完年开春江阿姨就要进行最关键的手术,她是你的母亲,也是我们的长辈,为了她的身体健康着想,我们决定暂时隐瞒关系,不向任何人公开。”
“另外,霭霭愿意好好配合你演戏,我也不会胡乱吃醋。”
“只要在出席必要场合的时候,阿悟你能注意点其中的分寸就好。”
祁言礼摆足正房的架势,轻描淡写的言辞表现得十分大度。
方知悟一忍再忍,终是不屑和酸楚占据了上风,他阴阳怪气道:“你有什么好吃醋的,我们又没解除婚约,你现在的身份不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三?”
祁言礼并不生气。
他握住餐刀,用指腹磨蹭着银具反射光亮的表面,气定神闲地说道:“小三又怎么样?终究是谁站在心爱之人的身边,谁才是赢家。”
无需技巧的三言两语化作锋利的尖刀,一下又一下戳刺着方知悟的心脏。
伴随着痛觉来临的,还有自尊一而再再而三被挑衅的躁动和暴戾。
但方知悟很快用力掐住手掌,在心中反复着提醒着自己别忘记今天应邀是为了什么。
他从池霭的态度中窥得几分对于祁言礼的本真态度。
看似双双背叛自己,如同首尾相连的圆圈般的两人,似乎也不是那么无缝可入。
阴暗的念头在思绪之间转过,方知悟抬起手肘,握住尚未动过的餐具,意有所指地垂眼说道:“心爱之人的身边?你是这么觉得的吗?”
“可是我在跟池霭相见的那天,听到过她提起对你的真实看法。”
他刻意将“真实”两个字咬得很重。
猜测着就算池霭将他们见面的经过告诉祁言礼,也断断不会提起这种撼动人心的细节。
方知悟把话断在这里,沉住气动作优雅地品尝起食物。火候正好、鲜嫩多汁的牛排进入口中,他却只能维持咀嚼的动作,而感受不出顶级品质的食材带来的甘美纯粹。
而他的另一边,祁言礼显然也是如此。
对于祁言礼那日提出的假扮情侣欺骗方知悟的计划,池霭不置可否。
平时的相约聚会,她也总是神色淡淡。
像是得到,又始终相差一步的不安感来来回回折磨着祁言礼。
他面对方知悟即使是胜利方,却也缺乏最重要的底气。
此刻,方知悟拿似是而非的半句话撩拨着他的理智,哪怕祁言礼告诫自己一定要沉着不能泄露弱点被对方抓住,还是情不自禁地强装道:“哦,这种事情,霭霭早就对我表白过无数遍,你如果很感兴趣,就留着自己多去揣摩吧。”
方知悟捕捉到了祁言礼言语间转瞬即逝的不确定性,冷笑着挑起唇角:“所以,她对你表白的无数遍里,说得也是——”
“喜欢或许有,但爱意是一点儿也没有吗?”
啪。
沉重的餐具与相隔一层单薄布料的实木桌面相撞,随即发出一声闷响。
它揭示了方知悟的猜想成真,也令得方知悟第一次发现,原来面对一切事情都能展现出从容不迫气度的祁言礼,有一天也会因为无力改变的事情而呈现出如此扭曲的表情。
“阿悟。”
他忍耐片刻,倏忽唤起方知悟的名字,“在你因为尾椎骨裂而受伤卧床的那天,霭霭说有工作要谈不能来陪你,你知道,实际上她去陪谁了吗?”
祁言礼又轻又慢的语气,成功按住了方知悟好不容易有点起伏的心情。
他抽出垫在白瓷骨碟之下的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沾染红酒酱汁的唇角,正对方知悟的瞳孔中燃起如同野火般的两点光芒:“霭霭跟我说过,她根本就不想参加你酒吧的情侣活动,就算那天你不为了救她而受伤,她也会想方设法把它们都推掉。”
“也对,陪伴一个幼稚的、事事要顺从他心意的人出席活动,稍微想想就觉得十分无聊而折磨,所以她选择跟我一起,去赴安德烈导演的酒约。”
“那晚我们喝得特别尽兴,安德烈导演离开后,我和霭霭还去了滨海边。”
相比轻柔的音调,祁言礼将用过的餐巾猛地丢掷在长桌之上。
他盯着神态不自觉变色的方知悟,笑眼弯曲,无比灿然地说道:“也就是那晚,我对霭霭表白了,我说我有多么的爱她,这些年来,也是为了靠近她,我才会和你成为朋友。”
“然后喝醉酒的霭霭抱着我说,如果我真的爱她,就去跳海吧。”
“跳海很可怕吗?”
“谁又会清楚在听见她想让我想办法证明爱意的时候,我的心中有多么的欣喜。”
祁言礼白皙斯文的面孔在回忆起当天的场景时,痴态又沉溺地浮现出两抹薄红。
他浑然忘却了方知悟的在场,陶醉地叙述起他同池霭在海中纠缠亲吻的过程。
“她终究舍不得我去死,站在海里不断地呼唤着我。”
“在找到我后,掐着我,坐在我的腰上,低吼着爱惜生命的人才有资格来爱她。”
祁言礼涣散着瞳孔,又冷然盯紧面前呼吸逐渐变重打扰到自己的方知悟:“我愿意为了她去死,为了她献上一切,做她的狗也心甘情愿,而你呢?你霸占着位置又做到了什么?”
不等方知悟回答或者冲过来挥舞拳头,祁言礼又用双手撑住桌面站起。
这对昔日互为最好兄弟的挚友,此刻相视如同不共戴天的仇敌。
祁言礼快意地欣赏着方知悟熊熊燃烧,即将把自身化成灰烬的灰绿眼睛,柔声呢喃道:“……阿悟,有时候,我真的、真的很羡慕你。”
“你从出生开始就是含着金汤匙,想要任何事物都毫不费力。”
“而我虽然现在名义上是祁家未来的接班人,却时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在回到祁家最开始的那几年,父亲轻视我,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欺辱我,就连为本家工作的、有点资历的佣人们,也可以在背后嘲笑我是人尽可夫的舞女生下的孩子。”
“我今天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我咬着牙、咽着血泪厮杀得来的。”
“而你拥有的东西,只不过因为你长了张俊美的脸蛋还叫做方知悟。”
“你以为我抢了你的东西,可在你之前我就认识了霭霭。”
“我爱了她多少年……”
“而你享有我梦寐以求的东西,却从来不好好珍惜。”
话到结尾,祁言礼居高临下,仿佛审判凡人罪恶的天神那般表示,“所以,为了惩罚你,惩罚你的傲慢,惩罚你的自私自利,你现在连一个虚假的名分都难以守住。”
他缓步来到浑身颤抖的方知悟面前,取出方知悟未曾使用过的餐巾,仔仔细细擦拭着泛白的手指:“我想,也许以后你我都不会再踏足这家餐厅了。”
“那么,你就慢慢留下来,好好品尝。”
说完,他呼出一口气,将餐巾扔在了方知悟纤尘不染的白色西装上。
……
很长时间之后,餐厅即将收场。
经营人派遣经理上楼,询问一下独自留下的贵客的用餐情况。
推开紧闭的厚重大门,经理看到了那位一动不动坐在餐桌尽头的贵客背影。
他扬起职业化的笑容,缓步过去,却冷不丁看到一团抹布似的餐巾丢在贵客身上。
结合贵客放空的表情,基本上没怎么动过的食物,以及另一边全然皱起的铺桌布,想象力丰富的经理一下子在脑海中勾勒出两人争吵的画面。
但他到底浸淫行业多年,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您好,我们就要打烊了,请问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经理彬彬有礼的声音,像是一道咒语忽然唤醒了长时间保持着一个姿势的方知悟。
他本能地抬头望向天花板。
又被璀璨连绵的穹顶灯光投进干涸眼眶,逼出温热的生理泪水。
得知真相,很奇怪的,方知悟忽然发现自己的心不再那么痛。
腐烂处的伤疤被刺破,流尽鲜血和脓液之后,他反而觉得浑身轻松。
道德、情谊、顾忌、考量……
这些东西既然祁言礼可以不要,那么从今以后,他也可以通通选择丢掉。
“客人?”
经理再次好声好气地唤道。
方知悟抹掉眼泪,冷冷看了他一眼。
在对方噤若寒蝉的神色里,他突然想到上次真心话大冒险时自己和祁言礼的回应。
既然谁离开了挚爱都会死去——
那就各凭本事把墙角挖过去。
第70章
“霭霭啊, 再过几天就是阿悟的生日。”
“他想着你平时工作比较忙碌,特意把庆祝的派对改到了周末。”
“阿姨想问问你有没有空参加呀?”
接到江晗青打来的电话,池霭觉得, 有时候两个人演戏太逼真也是件无奈的事情。
江晗青的询问名为征求她的意见, 但按照平时她和方知悟平时在对方面前表现出来的恩爱情深,如果连方知悟的生日她都推脱不去,难免江晗青会认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
越到康复手术的前夕,许多细节越要谨慎再谨慎。
略作思索过后, 池霭答应下来, 又问及庆生派对的地点。
江晗青答道:“滨海浅水湾的私家游艇Ventus上, 周五晚上我会派人来接你。”
这艘颇受方知悟喜爱的爱船,池霭许多年前碰巧去过一次。
那时候方知悟邀请了七八个朋友在上面大开泳衣派对,无数价格昂贵的红酒、香槟、威士忌、白葡萄酒像不要钱的白开水一样堆放在高脚圆台的玻璃桌上。
偶尔还有喝醉了的男男女女冲进旁边演奏的乐队里,拿起话筒扯着走调的嗓子同他们嬉笑合唱,又或者干脆将脚上的鞋子一甩,欢呼一声猛地跳下蔚蓝的大海。
年轻不经事的富二代们举办的活动有充足的金钱物力支撑,说丰富确实让人眼花缭乱。
但一旦参与其中多次, 又会透出一种空虚无尽的乏味感。
想来这次也不意外。
池霭的猜测在收到方家的保镖亲自送来的高定礼服裙时变得更加笃定。
她把这件事告知了祁言礼一声。对方便在第二日与她见了一面,拜托池霭把自己提前好几个月准备的礼物代为转交给方知悟。
如此到礼拜五晚上, 池霭下班回家简单地化了个淡妆, 便坐上方家派来的豪车。
方知悟没有亲自前来。
开车的司机也并非池霭熟悉的老张。
池霭同他闲谈两句, 见对方像是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寡言, 遂放弃了探问的兴致。
抵达目的地,池霭才发现这个江晗青亲自打来电话邀请她参加的派对的特别之处。
靠近海岸的码头, 一驾亮着灯的游艇孤零零停在港内。
它漆在船身上的名字是个普普通通的中文, 并非用以举办活动的大型游艇Ventus。
视线落回周身的近处,本该豪车云集的码头也显得空旷而寥落。
属于方知悟的跑车停靠在掩映的树丛后方,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池霭迅速意识到,这般安排,似乎今晚庆生派对的受邀嘉宾唯独自己一人。
这时坐在驾驶室内少语的司机才扭过脸来,对她展开笑颜:“这是夫人给您的惊喜。”
在对方目光炯炯的注视之下,池霭也只能装成吃惊且欣喜的模样踏上甲板。
很快有人收起了缆绳和船锚,嗡嗡似蜂群的引擎发动声在她耳边奏响。
她望着海岸在视野里逐渐变远,而那辆停在岸边的豪车和司机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仿佛带有任务一般目送着游艇的前进。
池霭正想进入船内,有人信步绕了出来,顺手拨弄了一下装饰在船窗上的彩灯风铃。
叮铃叮铃。
“别看了,司机不是来监视你的,而是来监视我的。”
方知悟又是一身热烈的红,头发特地做了个造型,还挑染出几缕月光似的白色。
他抱臂斜斜倚靠在玻璃船窗旁,比彩灯还要耀眼的容貌在月夜下熠熠生辉。
纵使四目相对了十多年,池霭偶尔还是会忍不住沉溺于他的浓烈皮相之中。
她听见方知悟的话,不由得问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妈认为每年生日派对我不是叫上狐朋狗友们玩乐,就是跑到国外去不知道在干点什么,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过完这个生日我就二十七岁了,应该收收心。”
“所以她说今年的生日除了你之外,我不准跟任何人一起过。”
某种意义上江晗青的想法也很有道理。
人如果总是陷在盲目的热闹里,就会很难看清自己究竟处于何等位置。
池霭打量着他,没表明态度,再次侧脸去看目送了他们很久仍然没走的司机,耳畔又传来方知悟无奈的声音:“你再盯着看他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估计是老妈担心我表面上答应了,转头又把他们偷偷放上游艇,于是叮嘱司机一定要看我们开的足够远才行。”
池霭道:“看来你在江阿姨那边也没什么信誉。”
“什么叫也?”
方知悟皱着眉眼露出不满的神色,游艇灯光照亮他的脸,在边缘泛白的模糊光晕中,池霭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回到了彼此了解、彼此挤兑,但又保持着应有距离的从前。
这样就很好。
池霭提起礼服的裙摆,心中因为面临两人独处的情况,而暗自建立的防备感弱下几分。
她假装没有听见方知悟的反问,高跟鞋稳当踩在轻微摇晃的甲板上向内走去:“所以这个生日没有陪伴你的朋友,也没有劲歌热舞,就我和你两个人,你打算怎么过?”
方知悟落后两步跟在她身后:“说实话没想过,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池霭足音一顿。
她没有转头,背后方知悟的声音散在夜风里,轻得若无其事:“我跟我妈随便找了个借口,说你最近在参加公司的一个大项目很忙,这种不是整岁的小生日你不来也没事,老妈当时没多问什么,只神秘兮兮地说给我准备个惊喜,我没想到这个惊喜会是你。”
方知悟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此刻池霭无从考究。
她走进尚算宽阔的船舱客厅里找到沙发坐下,低头打开手提包的金属扣,边摸索着里面的东西边对他说道:“是你想得太多,过去那么多年,我过生日你都会送我礼物,为我庆祝,所以轮到你的生日,不管我们的关系变成什么样,只要你需要,我同样会如此。”
方知悟清楚他为池霭过的大部分生日,本因都是受到母亲江晗青笑眯眯的胁迫,就连礼物也买得潦草,有些时候甚至是江晗青或者大哥方知省代为挑选。
而如今池霭为他过生日,也只是为了回报一份不想承担的人情。
方知悟间歇感到心灰,下一刻手里又很快被塞进来一样棱角柔软的东西。
他垂眼看去,是一个印着轻奢品牌logo的方盒。
“不是什么很值钱的材质,不过也花费了我半个月的工资,你将就戴吧。”
池霭送给方知悟的礼物是一对黑曜石的袖口,切割成圆面的宝石被一圈纯银打造的结绳而围绕,在小巧的底部还刻有花式的英文单词“free”。
它是这个系列佩饰的名字,池霭认为用在方知悟的身上恰如其分。
她趁着方知悟无声观察这对袖扣的间隙,说出自己在买下礼物时想好的祝祷词:“黑曜石的寓意是平安和勇气,希望你一生健康平安,这样就有勇气去追求你向往的自由。”
方知悟品味着池霭的话,又将袖扣翻过来端详着那个单词。
只觉得心像是一半泡着温水,一半又浸入寒冰。
他忍不住在心里苦笑,给颗糖再附赠巴掌的手段,池霭真是使用得越来越炉火纯青。
上一秒自己还在因为她真诚的祝福而动容。
下一秒,又被她借助“自由”的委婉提醒而刺痛。
方知悟坐在沙发皮面分割的另一边,动了动嘴唇,低声道:“谢谢。”
“不用谢,还有一样东西,我受人所托转赠给你。”
池霭又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更加精致、品牌logo也更加顶级的丝绒方盒。
这次她没有直接塞进方知悟的掌心,而是轻轻放在离他的位置不近不远的边缘,“言礼说之前在意大利的拍卖会上,你因为到场时间太晚错过了一块古董表而觉得很可惜,这是他花费了小半年的时间,从瑞士一位家族专门制作机械钟表的富商家里搜寻来的。”
“希望可以稍微弥补一下你错过爱物的惋惜心情。”
错过爱物。
什么爱物,人还是表?
方知悟从前只觉得自己的这位好友因生在环境险恶的家庭,所以思虑处事步步都要当心,现在深交挚友的光环褪去,才发现他的委婉和内敛也可以一件成为恶心自己的工具。
祁言礼连选择生日礼物都这么用心险恶。
恨不得自己大怒在池霭面前发作,从此在她心里留下更差劲的印象。
方知悟看穿了情敌的用意,自然不会让他得逞,
他的表情不自觉发沉过后,待意识到池霭正在观察自己,又挂上往日里应付跟班们的客套笑容,平静道:“替我谢谢他,回头我会把这只表的金额转到他的账户里面去。”
说完,他一言不发把装有手表的礼盒塞进了沙发前的实木茶几底下,而后将西装袖子上的两枚绿色钻石袖扣取了下来,换成池霭送给自己的那对。
“好看吗?”
他抬起手肘,从不同的角度向池霭展示着。
池霭认真欣赏完毕,点头说道:“红配黑,很经典。不过,虽然大家都说人靠衣装,我却觉得用在你身上不合适。不是这对袖扣衬托了你,而是你戴上以后为它们提升了价值。”
方知悟无法判断这句话里头的恭维成分究竟有多少。
但他清楚,只要池霭愿意,再说一百句假话她都能做到坦然而真诚。
他抱着难得糊涂的想法,放弃了查探其中真假的念头,转而望着池霭澄黑的眼睛。
片刻之后,才笑着叹了声:“小骗子。”
方知悟从未用如此溺爱的语调对任何一个异性说话。
当他不知不觉喊出这个昵称时,自己反应过来也有些窘迫。
他避开池霭略带讶然的目光,侧头恍若无事地说道:“肚子饿了,赶紧切蛋糕吧。”
游艇的智能辅助系统在开出一定距离后就放慢了速度,此刻,池霭和方知悟处在远离浅水湾的海滨区域,但向极远处望去,又能看到岸口连绵成一片的模糊碎影。
方知悟将生日蛋糕从冰箱的冷藏区取出。
由于两个人食用,大小不过六寸,上面却坐着两个精致的孩童身影。
“这是我,这是你。”
“你看的出来吗?”
方知悟兴致盎然地指着用翻糖做成的孩子形象,“我妈那里存有你和我小时候的合照,我特地拿着照片过去请最有名的蛋糕师做出来的。”
美化过的卡通人物,而并非写实的造型,池霭怎么看也很难看出与自己的相似之处。
她只好拿孩童五官上最鲜明的绿瞳象征来迎合方知悟:“嗯,眼睛跟你一模一样。”
得到池霭的认可,方知悟高兴起来,拿起旁边的长锯齿刀就要将蛋糕切割开来。
“等等。”
池霭拦住他,“你都不唱歌许愿就切蛋糕吗?”
方知悟微微蹙眉道:“现在就我们两个人,我也不缺什么东西需要祈求上天。”
“我当然知道你什么都有。”
池霭轻声道,“可既然要庆祝,我们还是要有点仪式感才好。”
方知悟停滞一秒,倏忽转过头来盯着她问道:“只要许了愿望就会实现吗?”
他用眼巴巴的神色望着池霭,纵使外表是成熟男人的模样,偶尔又会透出些外向的孩子气,这点孩子气削弱了他眉眼和气质之中裹挟的攻击力,像漂亮的猫咪收起了伤人的爪牙。
池霭的语气放软了点:“我也说不好,但心存一份希望总是不错的。”
“那好,你给我唱歌吧,我许愿。”
方知悟理所当然地说道。
池霭本想告诉他过生日要大家一起唱完祝福的歌曲,才会开始许愿的步骤,但她触及方知悟这些日子以来难得快活的眼神时,又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祝你生日快乐。”
她拍着手,声音由小到大,慢慢唱了起来。
歌声温柔,夜色正好。
不过不按照常理出牌的方知悟,再次超出了她的预料。
他双掌合并,在歌声里把愿望大声说了出来:“我想要池霭陪我看海上的日出。”
池霭也顾不得唱歌了,起身去捂他的嘴:“你怎么这么笨?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方知悟眨了眨眼,任由对方干燥而温热的手掌盖在自己微启的唇边。
正想说话,游移的视线忽然被乍现在船窗边的万束彩光占据。
就在他们出发的海岸边。
先后上升到夜幕中的华丽烟花照亮了大片天空。
它们络连续不绝地绽放,如同宇宙中的群星新生而后熄灭,紧接着再次新生。
池霭一时也放弃了制止方知悟的动作,坐回沙发同他并肩欣赏着尽管渺远,但依然灿烂夺目的风景,感叹道:“或许这才是江阿姨为你准备的惊喜。”
滨市大部分区域都禁止燃放烟花爆竹。
特别是池霭和方知悟、祁言礼共同所在的荣湾区。
此刻远离钢铁构建的冰冷城市,身处广阔无尽的海面之上,乍一看到记忆里久违的美景,方知悟的心脏跟随每一次绽放的烟花,奇异地达成了相同的跳动频率。
砰砰、砰砰、砰砰。
他放大的心跳声淹没了耳畔自己的嗓音,唯余嘴唇一张一合,将内心如烟花般大片攀升的想法真切传递到池霭的听觉神经之中:“你刚才说愿望说出口就不灵验了,可我知道这个愿望上天办不到,只有说给你听,你才能为我办到。”
“……你会留下来陪我看明天的日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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