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留下来陪伴他。
不再是过去那种高高在上如同颁布法令的态度。
方知悟问出这句话的结尾, 甚至裹缠着一点自己不曾发现的祈使与忐忑。
池霭习惯了他发号施令的模样,因此这缕微妙的变化发生时,她亦难以避免地捕捉到。
是巧合吗?
还是经过上次的谈话, 方知悟真的做出了改变?
池霭探究的心绪躲藏在颇具迷惑性质的温情眸光之后, 她没有立刻回答方知悟是否能够完成他的愿望,只是握住专门用来切蛋糕的长锯齿刀,继续着方知悟未完的动作。
“吃蛋糕吧,吃完蛋糕才可以知道愿望会不会实现。”
她把并排坐在裱花面上的两个卡通小人切分开来。
男孩落在方知悟的蛋糕上, 另一半则落在自己的这块。
“给。”
她端起分量十足的一块, 递给方知悟。
可看着自己蛋糕上形单影只的男孩, 以及即将被池霭叉起送入口中的小女孩,方知悟不知怎的突然生出一股冲动,反手横起手上的叉子,在对方来不及品尝蛋糕的间隔,将小女孩从裱花奶油上挑了出来,指尖灵巧一转一放,又令得两个翻糖小人重新坐到了一起。
裱花的顶端被方知悟挖走, 只剩下空荡荡的凹陷,隐约可见奶油下方的淡黄海绵糕体。
尽管方知悟使用的叉子并未进入任何人的口中, 但陡然遭逢这一出, 池霭顿时失去了吃蛋糕的心情:“……你在干什么呀, 阿悟?”
“你没听过一种说法吗?”
方知悟望着手里的蛋糕, 心满意足眯着眼睛,又将人物下摆被奶油弄花的边缘小心拨弄干净, “有些食物是不可以分享的, 比如梨,也比如这两个翻糖小人。”
“它们只能被一个人吃进去。”
“今天我是寿星, 所以我来吃。”
池霭听着他的歪理,突然觉得他还是那么任性——只是这层任性外裹上了一层薄脆剔透的糖衣,由于内里太过一览无余,反倒模糊了令人讨厌的部分,变成了可爱和可怜。
她顺从地接受了方知悟的说法,将蛋糕挖下一小块送入口中缓慢地咀嚼。
“很好吃,很甜。”
于是方知悟也跟着变得高兴,一点一点吃掉了于他而言过于甜腻的翻糖部分。
他怀揣着等待愿望降临的期待和忐忑,故意把蛋糕吃得一慢再慢。
等到池霭的那块消失无踪时,他手里的托盘上还剩下大半。
池霭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说道:“要不,我还是把愿望的结果告诉你吧?”
毕竟按照方知悟这个速度进行下去,今晚怕是无论她答应与否都得在海上过夜。
吃完了蛋糕,也送出了礼物。
她已经完成了江晗青拜托的部分。
再留在游艇上,大概又会给方知悟带来误会的解读。
她决意划清暧昧浑浊的界线,因而今晚对方向她许出的愿望唯有一个结果。
方知悟在池霭迫不及待的话音中提前预知到了冰冷的结局。
也对,倘若这么容易撼动,池霭早应该彼此相处的十数年中将心一动再动。
短暂气馁过后,他垂落眉眼,以一种甘愿接受的态度低声道:“好,你说吧。”
“我——”
池霭堪堪吐出一个音节,放在包里的手机发出来电未接的声音。
她只好收住话头,对方知悟表示抱歉:“我先接个电话。”
“嗯。”
方知悟平生第一次感谢起愿意在这种时刻煞风景的那个人。
他继续品尝经由翻糖的高度甜腻之后,绽放在舌尖的滋味逐渐变得寡淡的生日蛋糕,那头池霭按下接听键礼貌问道:“你好,希诺姐,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小池,放假了还要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我加班到现在核对你负责的那部分文案时发现了几个问题,这个项目明天就要交给甲方,你看看能不能辛苦下改好今天发过来呢?”
池霭有些奇怪。
林希诺指出的地方,她早在下班前就已经修改好,并发送到了章妍的工作微信上。
现在她又拿着未修改前的版本来让自己重新改一次,这是什么缘故?
但不管怎么样,至少林希诺的电话避免了她直接对方知悟说出拒绝。
池霭从善如流地答应道:“好,我会再改一次,晚点发送给你。”
挂断电话,池霭相信方知悟显然也清楚了愿望的落空。
她抬眼望向对方所在的位置,提前挂上不好意思的笑容:“抱歉阿悟,你看——”
“我听到了。”
方知悟打断她的话,英挺眉眼之间有种强行忍耐的失望。
在池霭以为今晚难免要迎接一顿发作的大少爷脾气之际,方知悟又缓和了面色,“其实不是整岁的生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估计老妈派出的司机已经走了,我送你回去吧。”
……这么体贴。
这么谅解?
挫败感尚未在方知悟灰绿的瞳孔中褪去,准备好安慰说辞的池霭听见他与表情截然相反的言语,忽而有种失真的感觉——方知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解人意了?
就在池霭略显愣怔的间隙里,青年已经走进驾驶室开启了全速返航模式。
他望着液晶显示屏上不断跳动的数据,头也不抬对池霭说道:“放心,我们很快就能到达岸边,我的车就停在那里,等会儿我直接送你过去——是去你家,还是去公司?”
“池霭?”
见池霭没有回应,方知悟扭头唤了声她的名字。
“啊,直接回我家吧。”
有现成的发过给章妍的文档在,她也没必要再跑去公司一趟。
方知悟点头应承下来,对于池霭的片刻出神,他也只当做浑然不知。
……
待回到码头,充当人形监控摄像头的司机和豪车已然不在岸边。
两人先后从游艇的甲板上下来,方知悟领着池霭向自己停靠在旁的跑车走去。
路上无话。
方知悟也没有播放素日爱听的爵士乐或者国外不知名摇滚。
池霭在他故作平静的面孔之□□会到了一种罕见的克制和让步。
老式小区的安保松散。
降下车窗,池霭对着门卫露出自己这张代表住户的脸,他们的跑车就被允许通行。
方知悟一路畅通无阻地把池霭送到了对应的单元前。
冷不丁瞧见靠近绿化带的露天停车位旁泊着牌照熟悉的宝马。
“……”
哪怕不看方知悟表情,池霭的肢体动作也自发僵硬一秒。
祁言礼怎么也来了?
方知悟整个晚上配合到现在,自己说要回家加班他也选择相信没有多问什么。
可现在家门口停着辆祁言礼的车,这又怎么说的清楚?
池霭的视线第一时间窥见了紧握在方向盘上紧绷到极致的两只手。
手指缘线泛白,骨节嶙峋凸起。
再加上迸出的青筋,显然是方知悟即将发怒的预兆。
“不是这样的。”
池霭本能地说出五个字。
可话音出口,就连她自己都认为可笑且无任何说服力。
然而她还是继续向方知悟解释道,“言礼他是突然过来的,事先我也不知道。”
“你刚才就在我旁边,也听见了和我打电话的那个人的声音,她是个女人。”
说着,池霭用极快的速度翻出手机,解锁后点开通话记录,给他看上面的名字。
在压抑的怒意快要爆发的时刻,方知悟忽然有种想笑的错觉。
过去没有揭开祁言礼挖墙脚这件事之前,池霭从来不屑于解释什么。遇到问题任凭自己发怒、诘问、冷战,她只会保持着眼瞳中的冷漠,静静旁观着这场他独自表演的单人戏。
可她现在竟然也开始变得学会了害怕。
害怕自己误解。
害怕自己冲出去和不知身处何方的祁言礼打起来。
……她就这么喜欢,这么在意祁言礼吗?
方知悟松开被掌心温度熨到发烫的方向盘,自心头漫上喉咙的苦涩让他几乎说不出话。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感情上的弱势方。
什么叫做错位的痛楚和求而不得。
“阿悟?”
这下轮到了池霭唤回出神的方知悟。
她犹豫着拉住对方缀着黑曜石袖扣的衣袖轻轻摇晃,“我真的没有骗你。”
方知悟不由得伸手抹了把脸。
再显露在池霭眼中时,他已经换下了脆弱的表情:“我知道,我相信你。”
“原本你愿意陪我过生日,也只是为了我妈和还一份人情。”
“歌也唱了,蛋糕也吃了,我没什么不满足的。”
方知悟替池霭解锁车门,在这道将两人圈定在独处空间内的安全防线将要失去效用之际,他面朝池霭,缓缓露出一个苍白而美丽的笑容,“你回去吧,池霭,今天我很开心。”
车门开启的瞬间。
属于十二月夜晚的空气倒灌进来,使得仅仅穿着露肩礼裙的池霭打了个寒颤。
车内的温暖与室外的冰冷形成鲜明的对比。
池霭假装看不见方知悟凝结在眼底的不舍,边扶住车门打算站直身体,边和他道别。
在彻底起身的一刻,她的肩膀一沉,像是一个温暖的拥抱自后向前袭来。
池霭低头看去,披在肩头的正是方知悟今天穿来见自己的西装外套。
“……阿悟。”
顾及着接下来就要见到祁言礼,她本能地想要将外套脱掉还给方知悟。
位于她身后的方知悟却探出手掌坚定按住她的小臂:“是你的身体重要,还是自己的醋意重要,我相信孰轻孰重,祁言礼还是能够分得清楚。”
话已至此,再多说什么都会增添欲盖弥彰的意味。
池霭停止脱下的动作,并未转头,只是轻声道:“谢谢。”
说完,她离开副驾驶的位置,头也不回走向不远处的楼道。
哒哒的高跟鞋声惊醒了黑暗,也唤亮了头顶的感应灯。
池霭从手提包里掏出钥匙打算开门。
而刚刚插进锁孔,她就似有所感地扭头,看见了枯坐在二楼台阶上的祁言礼。
他高大的躯体半倾着,两条长腿屈起,困在一节狭窄的楼梯间。
尽管西装外穿着修身的羊毛大衣,但祁言礼的嘴唇依然泛出一种受冻的苍白。
谁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
池霭的瞳孔外扩一圈,身体先于意识向他靠近:“祁言礼,你怎么坐在这里?”
寒冬腊月,就算不在车里等着,也总有温暖的地方可去,不至于坐在楼道里受冻。
祁言礼将头从环绕的双臂中抬起来,目光在触及池霭肩膀上的外套时略作停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转到池霭的面孔之上,柔声呼唤她的名字:“霭霭。”
可怜兮兮的语气充斥着忍耐不住的颤抖,活像做错事被主人赶出家门的流浪狗。
池霭赶紧把祁言礼从地上拉了起来,甫一接触他的掌心就感觉到一股惊人的冷意。
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恍惚间想念起方知悟的跑车内如春天般的气温。
很快,池霭又阖了阖眼赶走那些记忆,拉着祁言礼的手道:“跟我进家里再说。”
总是听话的祁言礼这一次没来得及听话。
随着四肢的舒展,他仿佛一时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般倒向池霭那里。
而后张开双手,将终于离开情敌身边选择回家的爱人紧紧拥入臂弯。
“我好想你。”
相比尚存暖意的呼吸,祁言礼的怀抱也透着冰冷。
池霭克制住想要将他推开的身体本能,滞后几秒,才反手回应他的亲近:“……你真是个傻瓜,又不是不知道我今晚会有事出去,还一直坐在这里等着干嘛?”
“难道我一晚上不回来,你就在这里坐等一个晚上吗?”
祁言礼抿着不好意思的笑容,越发抱紧池霭的手臂代替声音袒露了他的真实想法。
“我想在你回来的时候第一时间看到你。”
“阿悟的派对是不是很有意思?”
“好可惜我现在和他的关系闹成这样,也没办法再去。”
他一口气在池霭的耳边絮叨了许多,像是等待妻子归家的寂寞丈夫。
池霭听着他的询问,眼珠微微游移,待祁言礼不再出声,才含糊道:“还不错吧,无非就是些喝酒吃饭、唱生日歌、切蛋糕之类的流程,没什么很特别的地方。”
出于一些不可说的心思,她没有向祁言礼提起今晚的生日唯有方知悟和自己独处。
祁言礼把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听得专注仔细。
在池霭看不到的地方,他将僵麻的手指用力陷进方知悟西装外套的布料里,语调越发温柔和煦:“这才九点出头,阿悟的庆生派对这么早就结束了吗?不像是他的作风。”
祁言礼不提还好。
一提池霭就想起了他和林希诺之间的联系,便在他耳边低声试探道:“是林希诺打电话把我叫回来的,说明天有份提案要交给甲方,我负责的部分还有几处错误没有改好。”
“可她指出的几个问题明明我都已经修改好并发给了组长确认,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祁言礼敞开自己的羊毛大衣,将个子矮他不少的池霭裹进臂弯深处,用略带惊讶的语气回应:“所以你是被林希诺叫回来的吗?她也真够马虎的,这点问题都对接不好。”
池霭没有说话。
过了几秒才问:“不是你给她打电话,让她把我叫回来的吗?”
祁言礼睁大眼睛:“怎么可能?她虽然跟我有点交情,但也已经不是我公司的员工了,我怎么可能事事都拜托她帮忙,更何况,如果是我,这理由未免找得太蠢太刻意。”
池霭顺着他的话一想似乎也对。
如果自己不是当时就有回来的意图,肯定会告诉林希诺方案已经改好,直接问章妍要一份就可以,到时候林希诺不还是没有办法把自己从方知悟的派对上喊回来吗?
她抵着祁言礼的耳垂又问了遍:“真的不是你?”
“真的不是我。”
“不管我做什么事情,都不会骗你。”
祁言礼松开拥抱,望着池霭的眼睛郑重起誓。
池霭回视着他,皎洁脸孔这才映起一点朦胧的笑意:“你不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就行。”
祁言礼假装没有听出她话里的深意。
两个人拥抱片刻,有了多一个人的体温取暖,祁言礼的嘴唇平添些血色。
他仿佛患有皮肤饥渴症的患者一般用额头抵着池霭的额头,眷恋地磨蹭着。
又祈求道:“……霭霭,我想吻你。”
狭长深邃的眼睛。
高挺修直的鼻梁。
收起城府算计的祁言礼,从腹黑狡黠的狐狸变化成了忠诚笨拙的狗。
池霭的唇畔漂浮着无声的笑容,她用手指勾住祁言礼的皮带,另手开门将他拉进屋里。
……
而在楼道的外围。
方知悟穿着单薄衬衫的身躯隐没在月光挥洒不到的阴影里。
他偷听着祁言礼和池霭的对话,窥探并学习着祁言礼获得池霭喜爱的手段。
心在不断遭受煎熬的同时,也记住了一个在他们交谈中被提及的名字——
林希诺。
第72章
在楼道冰冷台阶上坐等几个小时的后果来得很快。
身体素质一向不错的祁言礼回家当晚发起了高烧, 体温几次突破三十九度。
不过他并没有告诉池霭。
照常上班,照常处理公司事务,直到第三天池霭就工作上的一些问题打电话向他请教时, 才从那道充斥着沙哑低沉的嗓音里听出了电话主人的不适。
发烧带来的头痛让祁言礼彻夜难眠, 翌日又强撑精神到达公司。
他唯一为自己的疾病所采取的治疗措施,也不过是吃了几粒没什么效用的退烧药。
池霭得知这个消息,心里终究有些过意不去。
她下班之后特地前往一家专做粥品的高档餐厅打包了一甜一咸两份粥,然后拎着顺带购买的几样水果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外卖盒, 敲响了祁言礼家的门。
祁言礼是戴着口罩来给她开门。
持续的高热让他没有多余的心情打理自己。
往日一丝不苟向后梳起露出饱满额头的发型不复, 几缕过长的刘海松散垂坠在倦怠眉眼之间——这一刻的祁言礼不再是职场精英, 而呈现出几分渴望得到依靠的摇摇欲坠感。
池霭将水果和外卖放在茶几上,赶紧过去搀扶着他躺回床上。
她看了眼时间,询问祁言礼吃过晚饭没有。
得到的答案是:“发炎的喉咙很疼,连着几天都吃不太下东西。”
池霭拿出过往对付耍赖方知悟的手段,耐心地哄劝着他:“桌上有我特地去餐厅买来的现熬滋补粥,我喂你喝一些好不好?不管怎么样,生病要吃点有营养的才能早日康复。”
好在就算是生病脆弱的祁言礼, 也比正常情况下的方知悟听话懂事许多。
他半靠半坐在床头,闻听池霭问及喜欢甜粥还是咸粥时, 只简单道:“你决定就好。”
嗜甜是方知悟的口味。
池霭按照与他相反的喜好, 为祁言礼选择了咸粥。
切成小段的脆嫩芹菜分布在洁白的粥米之上, 将勺子插入其中轻轻拨弄, 还能看见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新鲜牛肉粒如同小舟般沉浮荡漾。
为了方便晾凉到好入口的温度,池霭寻来干净的瓷碗, 将外卖盒中的粥水倒出小半。
她端着小碗和勺子返回到祁言礼的床边。
在倾过身体做出一副亲自喂食的姿势时, 又被祁言礼坚决地要求先把口罩戴上。
“下班时间你没有休息而是来照顾我,已经让我心里很过意不去了。”
“要是, 再被我传染,可怎么办才好。”
祁言礼散发着热度的手掌虚虚握在池霭的腕上,没什么力气,只是言语透着不容反驳。
他与池霭相处很少会露出强势的一面。但明白说到底是为了自己好以后,池霭也就在他的指引下打开床头的第三格抽屉,从里面取出了崭新的口罩。
待她将防护措施仔仔细细做好,祁言礼这才拉下口罩,露出了自己的下半张脸。
相较脸颊皮肤漾开的大片薄红,他的嘴唇由于不间断的高热而变得苍白皲裂。
池霭按了下他破口明显的唇角,问道:“疼吗?”
祁言礼摇了摇头:“不疼,习惯了就没有特别的感觉了。”
池霭不同意他的说辞:“生病有什么好习惯的?”
“赶紧好起来才最重要。”
池霭没办法用嘴吹一吹粥,只好每舀起一勺就跟他说三两句话。
祁言礼张开嘴,不管牛肉粥的温度怎样,都全盘接受,驯顺地将它们吞咽下去。
嵌在脖颈间的喉结不断上下滑动,一勺又一勺,祁言礼吃得心满意足。
由于面前病号的配合,一碗粥不多时便见了底。
池霭还想再为他多盛一碗,又被祁言礼拉住手道:“谢谢你霭霭,我饱了。”
“才吃这么点够吗?”
隔着口罩,池霭传出来的声音有点失真的闷顿。
“我穿着睡衣散着头发的样子已经够邋遢了,可不想在你面前再喝粥喝到鼓起肚子。”
祁言礼用喑哑的嗓子开着玩笑,顺手拿走她手上的碗勺,将它们放在床头的矮柜上,而后弯下身子,把滚烫的脸颊轻轻贴到她的掌心。
他就着这样充满依赖的姿势合上双眼休憩了片刻,才重新望向安静陪伴着自己的池霭,口里发出轻而放松的喟叹:“果然……你在我身边比喝任何粥吃任何药都好。”
池霭失笑:“你这么说,是不是就想找借口不去医院?”
祁言礼挑着眼梢看她,软绵绵地说道:“我已经感觉好多了。”
“你的感觉不算数,要体温计测出来才行。”
这种事关身体健康的问题,池霭没那么容易让步。
她在拿口罩的时候就发现电子体温计的纸盒就放在旁边,于是将它从抽屉里拿了出来,放在祁言礼眼前扬了扬,示意他接过去夹在腋下测量一下。
发烧光喝碗粥肯定不会变好,祁言礼怕看到温度计上显示的真实体温会让池霭更加担心自己,便故意一边说着“我困了要睡觉”,一边拉高被子盖住头顶。
池霭注视着他少见的幼稚模样,心里想道人的性格还真是奇妙,一场打架过后,这对好友的基因像是进行了融合,方知悟变得克制懂事,而祁言礼则做出了撒娇又耍赖的举动。
偶尔的稚气感只能算作一点情趣,并不会招致厌恶。
池霭在旁边笑着威胁“你睡觉那我就走了”无果后,将手伸进包裹祁言礼的鹅绒被之中,精准找到他腰部的位置,开始没什么章法地挠起痒痒。
很快,祁言礼的身体抖动声和求饶声一同传出被子:“我错了,霭霭,我错了——”
“知道错了那就老实坐起来测体温。”
池霭满意地收回手,那头祁言礼的半张脸也探出了浅灰色的布料之中。
体温计进入衣袖,被手臂夹紧。
一分钟以后响起机械音报数:“您当前的体温为:三十九点二度。”
池霭收起轻松的面色,严肃道:“三天了还是这样,说明你吃的那些退烧药也没什么用,你现在能起来吗?收拾收拾跟我去医院,或者把你们家的家庭医生的电话给我。”
祁言礼想也不想道:“不能叫家庭医生。”
池霭皱眉表示不解,又听祁言礼放低声音,出口的语调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无奈:“家庭医生是我父亲的人,他要是知道我生病了,父亲和我的那些兄弟姐妹都会知道。”
“他们不会替我着想,只会在我力不从心的时候搞点小动作,好让我再病得更重些。”
尽管池霭或多或少了解点祁家的背景,也大致清楚其中的复杂程度,但这一刻听到祁言礼吐露的真实情况,她依然觉得难以言喻——就好像那不是家,而是危机重重的龙潭虎穴。
她暗自消化片刻,问道:“……你不会觉得累吗?”
“累也没有办法,毕竟得到的一切来之不易,而且目前来看也不是那么稳固。”
祁言礼不愿多提家里的事情,而对于池霭来说,她仅仅觉得各人有各人的目标和人生轨迹,没有走到那个位置上,也不曾置身其中,不应该给出任何片面武断的评价。
她顿了顿,握着祁言礼的手掌说道:“我陪你去医院吧?”
谁知刚才神色还泛出冰冷的祁言礼又缩回了被子里,闷闷道:“……医院我也不去。”
池霭:“?”
不找家庭医生,是怕被祁家人知道。
不去医院又是为什么,难道医院里也有祁家的人每天看守着?
池霭耐着性子询问原因,而祁言礼就是闭嘴不答。
直到池霭的面上呈现出耐心耗尽的神色,纠结半天的青年才没办法地说道:“……我不喜欢任何跟打针相关的事情,不管是抽血检测,还是输液治疗。”
“你又不是孩子了。”
“孩子怕打针,你也怕吗,阿夜?”
池霭换了个更亲近的称呼戏谑地叫他,却叫的祁言礼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
他与她静静对视,把池霭看得生出些许不自在后,垂落眼帘自揭伤疤道:“我刚从福利院被接回祁家的一段时间里,没有见到过父亲,母亲天天陪着我待在别墅的一个小房间里,时不时有家庭医生进来给我做各项检查,然后吃药,打许许多多营养针……我当时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母亲说只有身体健康的孩子,才会被父亲认回去成为真正的祁家人。”
“其实吃药还好,喝一大口水直接咽下去就行。”
“可是打针好疼。”
“我永远不会忘记静脉注射时,针头刺破血管的感觉。”
祁言礼的描述,令池霭如有同感的体会到皮肤血肉被破开的痛楚。
她沉默下来,禁不住怜悯祁言礼的同时,又转动脑筋,思考起其他的办法。
不过反应到面上,她仅是摸了摸祁言礼滚烫的额头,哄孩子似地说道:“好,阿夜,你不喜欢医院,我们就不去,但你不可以再去工作了,接下来的几天都要在家休息。”
祁言礼本做好了被池霭强行要求前往医院的打算。
耳边陡然传来体贴的话音,他的心脏滞怔一秒后宛若陷入暖洋洋的热水之中。
“……我会听话的。”
他感觉到池霭隔着口罩,在自己的发梢落下柔缓的亲吻。
经历过高烧工作三日,回家独自一人彻夜难眠的场景,祁言礼内心有个声音开始叫嚣起来:留下她吧,再努力扮扮悲惨,再学着方知悟无赖又可怜兮兮地撒娇,总能留下她的。
只是目光触及对方唇鼻上的浅蓝口罩,祁言礼又陡然清醒过来。
……再怎么渴望陪伴,他也不愿池霭因自己受到任何一点伤害。
想到这里,他重新戴上口罩,仿佛困了一般躺回枕被之间,对池霭说道:“我的头不那么痛了,想好好睡一觉,你先回家去吧,霭霭,在这里待久了,我的病会传染给你的。”
“好,那我明天再来看你。”
池霭内心筹谋着别的事情,便也颔首答应。
“……不,你等我好了再来,这样我才能放心。”
祁言礼将目光中的不舍掩去。
她盼望着池霭答应不再来看望自己。
却又希望池霭可以任性一次,无视自己的请求,最好日日夜夜都能够陪伴在他的身侧。
在理智与情感左右拉扯的矛盾中,祁言礼始终没有等来池霭的答案。
她贴心地把躺在床上的祁言礼可能会需要的东西整齐摆放在床头柜之上,然后关闭照明,只留下一盏如母亲怀抱般柔和澄黄的灯光,对他轻轻道出一句:“晚安,阿夜。”
第73章
【阿悟, 你休息了吗?】
晚上十点半,巡视完酒吧生意的方知悟正在往停车场的方向走。
自打调理好心态以后,他甚至连作息时间都开始模仿情敌祁言礼——修生养息, 早睡早起, 拒绝一切不必要的聚会社交,只为了池霭在找他的时候能第一时间看到并且回复消息。
虽然原因是这么个原因,期待也是如此期待的,但能在现在的情况下收到池霭主动发来的消息, 方知悟依然发自内心地感觉到惊喜和雀跃。
他坐进驾驶室, 连车门都没来得及关, 手指在屏幕上搓出火星子似地飞快回复道:【刚听酒吧经理汇报完业绩,还没到家呢,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啪。
点击发送键。
方知悟维持着目不转睛的姿势,像是坐在电视前等待彩票开奖的人一般牢牢盯着手机。
谁知池霭那边的状态在静止和正在输入中之间切换着,迟迟没有下文。
时间过去了十分钟她都没有回复,像是内心还在犹豫着什么。
方知悟不觉有些失望, 便想着停车场靠近酒吧有些吵,还是等到回家再拨去电话。
车门自上而下缓缓闭合, 方知悟的手堪堪握住方向盘, 微信上沉默许久的池霭又突道:【是这样的, 我有一个朋友发了好几天烧, 体温一直降不下去,可又不方便去医院, 我想问问你的家庭医生能否帮忙开点不用打针输液, 但是效果好一些的退烧药和感冒药呢?】
生病好几天?
发烧退不下去?
骤然看到这通消息,方知悟心里立刻急上了火, 车没心思开了,也顾不得停车场周围吵不吵了,赶紧拨通池霭的微信电话打了过去。
一怔清脆的铃声过后,迎接他的却是挂断的嘟嘟声。
池霭没有接,只道:【我这会儿刚脱了衣服准备去洗澡,有什么事等下再说吧。】
方知悟失魂落魄地应了声:【好。】
虽说池霭没提是自己生病,但根据方知悟多年的生活和网上冲浪经验,一般用“我有一个朋友”开头的文章内容,那里头的朋友多半就是作者本人。
他只以为是那天池霭穿着布料单薄的礼服,跟自己待在海上太久吹到冷风着凉了。
于是焚烧着内心的焦虑感中顿时又多了一半内疚。
他没有再多问池霭什么,急冲冲地驾驶着跑车冲到了家庭医生的小区楼下,车还没停稳就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五楼,砰砰砰拍响房门,把躺在床上的家庭医生叫了起来。
穿上白大褂,拎起医疗箱。
家庭医生人到中年,却被方知悟像拖麻袋似地抓着手腕拉下来,塞进了车里。
惊魂未定的他询问是不是夫人出了什么急事,又被一言不发的青年瞪了两眼。
跑车一路上风驰电掣,甚至还闯了个红灯,终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池霭的家门前。
方知悟按下门铃的时候,池霭刚穿着纯棉睡衣裹着羊绒披肩从浴室里出来。
她几乎没有想到这么快赶过来的会是方知悟。
刚打开门,就被一双修长有力的臂膀抱了个满怀。
青年光洁的额头抵了上来,感受着池霭肌肤间的温度,口里不住地唤着她的名字。
被水蒸气缭绕的脑袋无法给出快速反应,池霭在方知悟高塔似的身影的间隙中,看到了站在他身后,拎着全套医疗设备,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笑容的家庭医生。
“池小姐,你好。”
家庭医生竖起一只手掌,假装没看见自家少爷的不值钱模样,对着池霭左右摇了摇。
方知悟却不等池霭回复家庭医生的问候,在感受到对方肌肤传来的正常温度,确认没有发烧后,又握住池霭的两侧肩膀把她抓到眼皮子底下,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仔细检查着。
“……阿悟,你在干什么呀?”
悬着一颗心的方知悟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手掌力度。
池霭被他抓得有些痛,忍不住小声提醒他的出格行为。
“你没事吧?”
“没有发烧吗?”
“现在有没有感觉到哪里不舒服?”
遭逢连珠炮般的一串提问,池霭才知道方知悟竟是弄错了生病对象。
她哭笑不得地挣脱方知悟的怀抱,迎了他和家庭医生两个人进来,又走向放置玻璃杯的柜台,边倒水边跟他们解释道:“真的不是我,是我的一个朋友——再说了,如果我真的生病需要帮助,又有什么好瞒着你的?我会直接开口和你说的。”
了解清楚情况,方知悟才真正松了口气。
他顺势坐在沙发上,看着池霭端着两杯热水放在面前,这才感觉到心在砰砰跳个不停。
家庭医生则适时询问起池霭朋友的情况。
池霭略作回忆,答道:“大概就是着凉有些发烧,然后这几天还在照常工作上班,只吃了几颗退烧药想要压下去,结果没起什么作用,体温一直在三十九度左右。”
听了她阐述的情况,家庭医生皱着眉峰,试探着问道:“不知道池小姐方不方便把你朋友的家庭住址告诉给我?吃了退烧药发烧还是压不下去,其中的原因可能存在多种情况,最好等我上门诊断完再对症下药,这样会比较有效。”
池霭听见却没有开口。
她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坐在身边的方知悟,沉吟着略显不自然。
池霭犹豫的神色,令方知悟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想起那天藏在门外的时候,偷听到的池霭对于坐在楼道台阶上的祁言礼的关怀言语,便猜测池霭口中的朋友,多半是这个想要通过生病卖惨打击自己的死情敌。
不齿的火苗在方知悟的情绪中蔓延。
又隐约伴随着对于这位相伴多年的至交好友的担心。
他微沉面色,凑到池霭耳边压低声音问道:“……你说的朋友,是不是祁言礼?”
池霭下意识躲开了方知悟倾洒在自己肌肤之上的温热呼吸,踌躇地点了点头。
方知悟意味深长道:“原来他是你的朋友。”
只是朋友,不是男朋友。
尽管知道如此称呼或许是为了隐瞒祁言礼的身份,但方知悟还是觉得心情明亮不少。
池霭并不清楚他的小九九,只以为他十分抗拒,便说:“如果你介意的话,就算了。”
方知悟果断摇头,当着家庭医生的面,他用略带夸张的语调表白道:“我怎么会介意呢?霭霭,你也是因为爱我,才会顺带关心我的朋友嘛。”
池霭:“……”
见她不吭声,方知悟又转头对家庭医生道:“你先回车上去,我等会儿把地址给你。”
等到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池霭垂眼致谢道:“这件事谢谢你,我欠你个人情。”
“为什么是你欠了我人情?”
“明明我让家庭医生去诊治的是祁言礼。”
方知悟端起桌子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挑起眉毛不以为意地说道。
池霭看着他的表情,突然想到前面微信里发送的“朋友”称呼,或许让方知悟对于自己和祁言礼之间的关系产生了遐想,于是说道:“他和我在一起,他的人情就是我的人情。”
“……”
这下轮到方知悟说不出话了。
他注视着池霭,灰绿色的眼瞳里却没有出现池霭熟悉的,那种自尊受到冒犯的愤懑。
而是脆弱的、易碎的,受伤表情。
“如果他真的爱你。”
“就不会故意延长自己生病的时间,好不断被你照顾,获取你的关爱和怜惜。”
明晰的灯光之下,方知悟的眼睛像是散在酒液里的冰块。
幽幽的,一方一方的,自内而外渗透出消融自身的寒气。
池霭问道:“怎么会是故意?”
方知悟不愿被池霭知晓自己偷听偷看的卑劣行径,只找了个借口嘴硬道:“他们祁家又不是没有家庭医生,就算不方便去医院,把医生叫过来开个药打个针不就好了吗?”
“又不是多严重的病,怎么会拖这么长时间还在发烧?”
按照正常人的思维,这当然是个简单高效的解决办法。
可池霭深知,方知悟掌握的祁家的家庭情况肯定比自己多得多。
她的眼中透出一种方知悟无事生非的无声指责,站在祁言礼的立场上替他说话道:“你又不是不清楚言礼他家那些兄弟姐妹们的性格,把家庭医生叫过来,不就等于整个祁家都知道了吗?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趁着言礼生病,私下里做出一些试图动摇他地位的小动作。”
“好,家庭医生可以不叫。”
“那去医院呢?他工作还没忙到抽不出时间去医院看看吧——”
池霭望着方知悟,事情涉及祁言礼的隐私和弱点,她没有多说什么,只用两道态度分明的眼神,令方知悟体会到,刚才的一系列对话,自己又做错了事情。
本能催促着他竖起更尖锐的刺进行反驳。
去告知池霭,高中念书的时候,祁言礼曾经为了确保自己竞选学生会会长的职务时能够战胜颇具竞争力的对手,故意在校庆活动开展的前一晚,泡了整整一个小时冷水澡。
第二天又拖着高热的病躯,前前后后地操劳布置。
最终凭借刻意营造出来的负责形象,在校庆结束后赢得了老师和同学们的全票选择。
可方知悟刚张开嘴。
又在池霭的视线里领悟到,或许她想要的并非祁言礼生病背后的真相。
而是一种无条件支持她的信赖和理解。
……
方知悟将祁言礼学生时代的秘密咽了下去。
他对着池霭,露出一个自己的人生里,从未设想过会学会并且使用的容忍笑容:“好,我知道了,你别担心,今天时间太晚,明天我会派家庭医生过去好好给阿言开药治病。”
第74章
祁言礼站在洗手台前, 注视着镜子里刚洗干净头发,整张面孔都湿漉漉的自己。
启动的吹风机在他的手中嗡嗡作响,左边的大理石台面上, 手机的屏幕持续亮起。
上面是微信的界面, 池霭发来下班后看望他的消息停留在二十分钟前。
卫生间外,被祁言礼请来的佣人们正在拖洗地板、擦拭家具。
他们无声地行动着,将池霭最喜欢的新鲜月季花插进空置几日的极简花瓶里,又往摆放在客厅和卧室的玻璃扩香器滴入香氛精油, 好让人一进门就感受到温暖舒适的气息。
按照祁言礼的计划, 高烧生病的模样被池霭看见过一回, 得到她的怜惜就已经足够。
女人会喜欢男人偶尔流露出来的脆弱。
却不会愿意看到他们的外表,同周遭的环境长时间呈现出不修边幅的邋遢。
待到祁言礼吹干头发,佣人们也完成了任务离开家中。
不用负重上班,躺在床上休息半天,他的精神状态已然好了许多。
他进入衣帽间,挑选着等会儿和池霭见面时要穿的衣服。
最好是宽大的家居服,能够消弭一些病气, 配色要眼前一亮,但又不能过于刻意。
挑挑拣拣, 祁言礼选出件湖水绿的毛衣。
还没套上脖颈, 玄关处就传来房门解锁的声音。
虽有些奇怪池霭今天竟然来得这么早, 他还是加快速度, 顺便在等身镜前打理了下露出笔直锁骨的领口,方才戴上口罩, 洋溢着笑容快步走了出去。
“霭——”
第一个音节出口, 紧接到来的叠字掐灭在喉头。
当祁言礼看清出现在玄关的客人面孔时,唇畔的笑意未止, 轻快的眸光已是半程凝固。
“阿言,见到我很意外吗?”
身后跟着医生的方知悟摘下墨镜挂在胸前,背起双手,唤出昔日两人未曾决裂时互道的亲昵称呼,“是霭霭跟我说你生病了又不想去医院,所以我就带着医生来看望你了。”
“下次有这种事直接跟我说就行,光跟朋友诉苦病又不会自己恢复。”
他的语调懒洋洋的,像极了飞累栖息在花丛中的轻盈蝴蝶。
转动剔透的眼睛与祁言礼对上的瞬间,自上而下露出几分果然如此的讥诮感。
过热的大脑令祁言礼的思考慢了一步。
很快,他就明白了池霭发来的那通微信少了另一个主语。
不是她来看望自己,是她带着方知悟和家庭医生来看望自己。
本想着借用小时候的经历和家里的情况博取池霭的怜惜,祁言礼却没想到哪怕在这种事情上,池霭也是个果断的行动派——绝不会仅有口头安慰,势必要把问题彻底解决才行。
祁言礼的笑容发苦,不知道这算不算做“聪明反被聪明误”。
而当他听见方知悟背后的家庭医生,熟稔地称呼自己为“祁少爷”时,又意识到有这位和方知悟的母亲江晗青来往密切,却并不了解虚假婚约本质的第四者存在,早已撕破脸的他们三个人,不得已又要开始上演关系错位的戏码。
收起盘桓在脑海千丝万缕的想法,祁言礼正准备说话。
那头方知悟又故意抢过他的话头,一面大摇大摆走近,一面用一种半是嬉笑的态度说道:“霭霭刚下了班正在往你家过来的路上,我寻思在外面等着也是等着,就想试试你家的密码锁换了没有——结果真就打开了,阿言你现在这种情况,还是要有点安全意识的嘛。”
“安全意识”这个词语用的微妙。
就好像祁言礼不改密码,哪天会有人冲进家门来将他暴揍一顿一样。
祁言礼懒得跟方知悟计较这种低级的威胁,也不欲在池霭到来前和对方发生任何摩擦。
他咳嗽两声,刻意挤压着声带,使嗓子发出被病痛折磨出的沙哑:“阿悟,你和医生先在沙发上坐坐吧,我去给你们倒点茶水。”
“谢谢祁——”
“不用,你是病人,哪有还要你操劳的道理。”
家庭医生微弱的道谢声淹没在方知悟响亮的声音下。
他用目光环视了一圈打理得窗明几净、颇为温馨的环境,鼻尖嗅到和祁言礼一样虚伪失真的无形香气,恶劣的念头升起,口中索性命令道:“李医生,我不是让你带了消毒水来吗?阿言生病这么久一直没好,估计也是被这房子里的病毒影响,你就帮忙消消毒吧。”
习惯了方知悟兼顾想一出是一出和唯我独尊的个性,家庭医生只敢默默在心中腹诽两句“这是人家的房子不问人家擅自做出决定真的好吗”。而反应到表面,他忙不迭地答应下来,从医疗箱中取出大瓶消毒喷雾,识时务地走进了远离两人的卧室里开始进行喷洒工作。
祁言礼的脸早在听到方知悟指挥的内容之际,就忍不住沉了下来。
他不方便开口拒绝,耐着性子等到家庭医生走进房间,才坐在远离方知悟的另一侧沙发平声说道:“你来干什么?总不能真的盼望我的病早点好了吧?”
“要不是池霭拜托我,我根本就不想来。”方知悟反唇相讥,“怎么样,发烧发了几天脑子烧清楚了吗?生病不去医院,非要麻烦池霭,把病毒传染给她你就高兴了。”
祁言礼拉高口罩,半阖眼睛:“既然不想来,现在要走也没人拦着你。”
方知悟望向他的视线像是雪亮锋利的刀子:“反驳不了我,所以只能找些有的没的话来说了吗?你也发现你这种装病卖惨的行为很低劣了吧?祁言礼,你到底是有多缺爱啊?”
都已经选择了把撬墙角这条路走到底,祁言礼又岂会因这点不痛不痒的讽刺而破防。
他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眨动睫毛无辜回应道:“我早在电话里就跟霭霭说了不要过来,可她就是担心我,我能怎么办?阿悟,我发现你真的很喜欢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消毒水略微刺鼻的气味,取代了祁言礼精心准备的香氛。
装饰温馨的房子,也在这股味道里逐渐变成了类似医院般毫无旖旎感的场所。
两个高大的青年坐在沙发上相互阴阳怪气。
祁言礼又用十分同情的语调说道:“所以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呢,总不能是霭霭甩掉你跟我在一起之后,你才幡然悔悟发现你早就爱上了她吧?”
“阿悟,你觉得这种东西说出来不好笑吗?就算霭霭听到你内心的真话,你猜猜她会认为这样不值钱的爱究竟是因为不甘心,还是因为感情本身呢?”
相识多年,两人终究太过了解彼此。
祁言礼两句话戳中方知悟的死穴,把他气得唇角肌肉抽动。
就在方知悟思考要不要直接拆穿祁言礼的阴暗性格时。
磕哒——
玄关处又传来大门开启的提示音。
这次来的人会是谁,就算用脚指头思考也能知道。
方知悟仗着个子高出祁言礼几厘米,又没有生病,立刻转怒为笑奔向了进门的池霭。
“宝贝,你来啦!”
池霭被这个过分热切的昵称给叫得脚步一顿。
下一秒,视线又跟从祁言礼卧室转出来的家庭医生迎面对上。
她静止须臾,被动承受着方知悟顺势挽在自己小臂间的健壮胳膊。
“池小姐,我已经给祁少爷的房间做完消毒了,下一步就要开始给他看病。”
提前得到过方知悟的叮嘱,家庭医生尽职尽责地同她汇报着。
“噢,好,麻烦您了。”
池霭的目光搜寻在祁言礼的所在。
瞧见对方正在一边不停咳嗽一边佝偻着身体坐在客厅,病弱憔悴的模样和自己身边神气得像只漂亮小公鸡的方知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池霭不禁对弱势的一方天然产生了几分关切之情。
她不动声色将手臂从方知悟的桎梏中抽出,来到祁言礼所坐的沙发后慰问道:“言礼,你怎么坐在这里?房子里又没开地暖,你穿得这么少,当心着凉了。”
“没关系的,我已经好多了。”
“刚才阿悟也是怕我无聊,拉着我在沙发上说了会儿话而已。”
这种看似开解实则告状的话语,方知悟又怎么会听不出。
他笑容一僵,下意识看向池霭的方向。
却见她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样摆手招呼道:“阿悟,过来把言礼扶进卧室。”
……
经过家庭医生的检查,祁言礼被确诊为着凉引起的发烧,还伴随着急性扁桃体炎。
他给祁言礼开了退烧消炎药,又叮嘱祁言礼饮食清淡、多喝水、注意休息。
方家的家庭医生医术高明,有了他的诊断,得知不是什么大病,池霭也放心许多。
有外人在,她不方便亲自动手,指挥着方知悟忙前忙后给祁言礼端茶倒水掖被子。
方知悟听话照做,毫无怨言,甚至还无师自通地关怀起水温合不合适,被子够不够厚——转变之大,几乎让池霭怀疑他是不是像某些仙侠小说里的剧情一样,被人给夺舍了。
“话说,阿言你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记得我和你认识这些年,除了高中校庆的那次也是像你现在这样严重,其他时候,你好像连咳嗽一声都很少见吧?”
方知悟绕到床尾,把祁言礼漫过床沿的被子拣了回去放下,口中状似无意地絮絮道。
池霭惊奇道:“言礼高中也有过这么严重的情况吗?会不会是那会儿留下的后遗症?”
眼见池霭问出自己设想的问题,方知悟瞥了祁言礼一眼,又道:“就是学生——”
“阿悟,都陈年往事了,还提这些做什么呢?”
祁言礼微笑阻断他的话锋,背着池霭和家庭医生转向他的眼睛带上沉甸甸的警告。
“诶,阿言,其实说说也没什么嘛。”
“我是挺佩服你的,为了达成目标对自己够狠,竟然在冬天跑了那么久的冷水澡。”
仿佛薄纱遮掩着真相的表面,方知悟不曾说清前因后果,只是意味不明地抱起手臂,懒懒倚在一旁,“我要是有你的决心,估计我爸也不会叫我哥来掌管方家未来的事业了。”
池霭隐约觉得方知悟所指的意思是,祁言礼这一回的病不像是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她按捺内心的思索,知晓此刻不是追问的场合,也只是笑着说道:“好了,折腾了这么久,我们不要打扰言礼休息了,阿悟,你跟我一起走吧?”
家庭医生会意先行走了出去。
第二个是方知悟。
等到池霭要走的时候,急欲同她解释方知悟挑拨离间言语的祁言礼拉住她的衣袖。
感觉到手畔附着的重量,池霭转头看了看先走两人的位置,又回过脸来小声安抚床上的青年道:“你先休息一下,我不走,把方知悟送走就马上回来。”
第75章
方知悟开来的跑车仅有两个座位。
既然三人都要回去, 那么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有个人要打车回家。
家庭医生没有坐进车里,识相地提出告辞:“少爷、池小姐,那我就先走了。”
“好, 车费我会报销。”
“不用, 你跟阿悟一块儿回去。”
两道决定相反的声音同时响起。
不等家庭医生反应,听见池霭话语的方知悟显然不太高兴。
他抱起双臂默默盯住池霭,纤长的眼睫垂坠下来半遮着眸光,薄唇抿成一条线。
而池霭不为所动地下达命令:“李医生, 你坐到车里跟阿悟一起回去, 我新租的房子就在这附近, 走回去也要不了几分钟,不需要特地开车送我。”
孤身站立在原地的家庭医生感觉到一个头两个大。
一个是少爷,一个是少爷的未婚妻,他谁也得罪不起。
对峙一分钟,方知悟再次让步,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那你就听池小姐的话。”
最后家庭医生坐进了车里,池霭又被方知悟拽着手腕拉到一旁说话。
“你还要留在祁言礼家吗?”
方知悟道, “要是被李医生看到,不知道会怎么想。”
池霭淡定应对着他:“我会等你把车开走了再进去。”
眼前对方心意似铁无法撼动, 方知悟只能勉强用祁言礼生病的事实找补道:“我这么说也没有别的意思……祁言礼他病得这么严重, 我怕你分神照顾他, 再被他给传染了。”
方知悟何时用过这么迂回的态度说话?
但池霭到底算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方知悟态度委婉,她也就对他露出些和颜悦色。
“谢谢你的关心, 阿悟。”
“我会注意的。”
方知悟得了感谢并不显得开心。
他小幅度转动着眼珠, 为着想要留下来跟池霭搭会儿话而绞尽脑汁想话题。
却听见那头冷不丁问道:“阿悟,其实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方知悟抬起眼睛。
“你在言礼床前没说完的那些话, 我想知道是什么意思。”
其实方知悟的人生信条是不爽就明刀真枪,不要在背后说人是非。
可对象是祁言礼,祁言礼又做出了居心叵测靠近他成为好友,接着利用这层身份勾引池霭,撬走他未婚妻的恶劣行为,方知悟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稍作思考,就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给了池霭:“高中的时候我们学校实行封闭管理,一个月才能回一次家,我就和祁言礼住了间两人宿舍。”
“那段时间学校活动很多,马上要举办校庆,校庆结束又要举行学生会会长换届选举。祁言礼是学生会的副会长,和他身处同一职务的还有我们班的另外一个同学。”
“贵族学校,总有些不成文的规矩。那个同学名望挺高,最重要的是家庭背景不像祁言礼的母亲那样存在污点,当时学校领导和其他学生会成员们也更属意他来成为下任会长。”
“大概祁言礼也不甘心吧,毕竟他总是什么事都要努力拿到第一。”
“就在校庆开展的前一天,我下课回去,看到浴室的门半敞着,像是有人刚洗完澡,浴缸的水剩了一大半,而祁言礼穿着衬衫制服裤正在镜子前擦拭头发。”
“我也没有多想,只着急上厕所,就让祁言礼先出去。”
方知悟的话音停在这里微顿,他不由自主同池霭对视一眼,缓缓把察觉到的真相说出口:“我上完厕所,不小心碰到了浴缸的边缘,往日如果用热水洗澡,整个浴缸摸起来都是温暖的,可那天不一样,明明还剩下很多水,不至于马上就冷了,结果浴缸却是冰凉的。”
那时正值冬日。
不像炎热的夏季,男生有的时候为了排解燥意会选择洗冷水澡。
方知悟百思不得其解,祁言礼为何要用冷水沐浴。
第二天还着凉发了高烧,上课差点晕倒,还是自己把他送进了医务室。
后来看到祁言礼拖着病体,把校庆举办得那么成功,也因此翻转了口碑,赢得了他人的支持——方知悟才后知后觉想到,或许这是一出苦肉计。
但作为朋友,他并不觉得祁言礼手段低劣,只说何必为了一个学生会的职务那么拼。
祁言礼没有承认,歪着头用疑惑的笑意说着“阿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方知悟也就放弃了追问,把它当做一个秘密埋藏到心底。
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
祁言礼会把这样的心机手段,用在追求池霭上。
他望着池霭流转不定的眸光,生怕对方认为自己吐露的真相,仅仅是一次打击情敌的挑拨离间行为,连忙并拢手指朝天道:“我说这些话,只是想让你留点心,祁言礼在你面前的样子并不是真正的他自己。我希望你不要为此受伤,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对天发誓。”
池霭瞥了眼他竖起的手指,语气平淡地说道:“我当然知道你没有说谎。”
“因为你说谎的时候我每次都能看出来。”
她前半截话表现出来的信赖令方知悟十分受用,甚至心里有点喜滋滋。
但后半截话,又叫他下意识感到有些心虚。
他以前对池霭说了不少谎。
有些是不想应付她的时候随意找的借口。
有些又是脾气上来了不想听她的话而胡搅蛮缠扯的理由。
……所以那些池霭也都知道吗?
但池霭不会给他答案。
她伸手拍了下方知悟的肩膀,安抚他道:“好,阿悟,你告诉我的真相我已经知道了,你先去回去吧,我还有些话想问问祁言礼。”
方知悟幻想着池霭给祁言礼一巴掌,将他毫不留情甩掉的场景,整个人都舒坦起来。
差点转身要走。
又临时想起来,拉着打算离开的池霭说道:“对了,还有几天就是元旦了,我妈现在家里举办一个小型的晚宴,会邀请一些关系好的朋友亲戚来,她希望你也能去。”
这是早就谈定的义务,池霭不会拒绝。
她答应下来:“你把具体的时间发给我,我会准时参加。”
于是方知悟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趁着池霭不注意飞快地凑过去抱了一下她,在她耳边道:“那到时候见。”
说完,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向了跑车的方向,反手挥了挥同池霭告别。
方知悟没说的是,他以江晗青的名义也给祁言礼下了邀请函。
这个宴会,祁言礼也会到来。
……
池霭目送方知悟的车开出小区,又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往回走。
走到祁言礼家的大门,她才发现出去的时候匆匆忙忙,连门都没有完全关上。
她心里思忖着方知悟告知的秘密,没多想就推开门的缝隙走了进去。
獭兔绒的拖鞋又暖又轻,厚实的鞋底踩在地板上发出不了多大的动静。
靠近祁言礼关闭的卧室门时,池霭刚把手搭在门把手上,冷不丁听见了隐约的讲话声。
池霭从来没有听到过用这种态度说话的祁言礼。
语速颇快,语调阴鸷,像是伸手触碰就会破开血肉的锋利刀剑。
“废物,勾引人你都不会吗?”
“我把你送到祁柏庭身边是给我解决问题的,不是让你来给我制造麻烦的。”
“祁柏庭喜欢喝茶,我会派人来好好教一教你这方面的技艺。”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否则我不介意换个人,把你送回你来的地方去。”
他的声音在过程中拔高了一些,呈现出几分激烈。
说到结尾,又舒缓下来,重归游刃有余的姿态。
池霭静静站在门外,等到他打完电话也没有进去,脑子里快速把听到的话串联起来。
祁柏庭是祁言礼的父亲,他一向在她的面前对其尊敬有加。池霭也疑惑过归根究底,祁柏庭是祁言礼母子一生不幸的根源,为何每逢祁言礼提起他时,却仿佛从未有过半分怨恨。
或许方知悟的话是对的,自己所看到的祁言礼,并不是全部的祁言礼。
等到差不多的时间,池霭才收拾好脸上的表情。
她悄然无声地退后十来步,又刻意制造出前进的脚步声。
按下把手,推开门,原先还精力十足威胁着电话那头的祁言礼,正侧卧在双人床上,鹅绒被遮住他了他的口罩和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充满惊喜的眼神。
“霭霭,你这么久才回来。”
他用手撑在床沿勉强坐了起来,颇为可怜地说道,“我还以为你直接跟阿悟离开了。”
“我说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演戏是池霭的强项。
她在大学选修的解放天性表演课上,经常能得到授课老师的表扬。
她说完这句话,顺势弯曲膝盖,保持着一定距离坐在祁言礼的床头,将发现祁言礼真面目的了然隐藏在眸光之后,映入对方眼底的表情荡漾开欲言又止的迟疑。
几乎不用细想,祁言礼就立刻猜到了池霭的犹豫肯定是为着方知悟说过的事情。
欣喜的神态凝固在他的面孔之上,随之攀升的是几分不安和疑惑。
他遮掩在被子底下的手指紧紧攥住床单,小心翼翼地问道:“霭霭,我看你好像不太高兴,是我刚才面对阿悟的时候做错了什么吗……你可以直接说出来,我没关系的。”
池霭想,既然祁言礼开了这个头,那么听听他口中的说法也是人之常情。
于是,她佯装纠结几秒,漏出一点若隐若现的话风:“刚刚去送阿悟和李医生的时候,阿悟拉着我,非要跟我说一件事,所以才回来得晚了点。”
“是高中的事情吗?”
祁言礼试探道。
池霭缓缓点头,又像是认为这样怀疑不好,替自己补充道:“其实我也不会相信他。”
“没什么的。”
“霭霭,没什么的。”
祁言礼的安慰迅速跟在池霭的补充之后,他听着池霭的话,眉宇间的温柔缱绻更深,用探出被子的一只手轻轻拉住她的手,“我说过,只要你想知道,我什么都不会瞒着你。”
接下来,池霭从祁言礼口中得知的,却是另外一个版本。
在这个版本里,祁言礼确实泡了冷水澡,可不是出于自身意愿。
他洗了一半想换一池净水,却发现热水器坏了,水龙头里流出的只有冷水。
祁言礼的身上都是泡沫,头发也湿漉漉地拢成一团。
这种情况肯定不能出门找宿管报修。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将就着用冷水洗完。
所以着了凉,第二日才会发烧生病。
至于方知悟说的他凡事都想争第一,确实如此。
他已经走到这一步,就算生了病也不想把学生会会长的位置拱手让人。
祁言礼颤抖着沙哑的嗓音解释得诚恳,言语之间也没什么明显的漏洞。
方知悟只是碰了下浴缸的边缘,又没检查过热水器的具体情况,怎么能说他是故意。
听完祁言礼叙述的真相,池霭的眉峰无意识皱起。
她沉默着没有说话,覆盖在手背上那只大手便用了点力气将她握紧。
“霭霭,你不相信我吗?”
祁言礼借助口罩的遮挡,将脸凑到她的面前,瞳孔湿漉漉的,像是要哭了。
“怎么会呢?”
望着他和窗外夜空一样黑的眼睛,池霭缓缓说道,“比起方知悟,我当然更信任你。”
第76章
方家的家庭医生开的药很有效果。
经过两天的休息, 祁言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起来。
又过了几日,除却偶尔响起的咳嗽,他的整张面孔之上已然不见病容。
抽空照顾祁言礼的这段时日, 池霭才得知他也要出席方家的宴会。
江晗青命人发出的邀请函没有直接送到祁言礼的手上, 而是辗转着寄到了祁家本宅。
祁柏庭亲自收下的结果就是,祁言礼失去了拒绝的权利。
他必须陪伴祁柏庭一同出席晚会,和方家以及各路潜在的生意合作伙伴打好关系。
池霭不知道方知悟这么做是想干什么。
都已经撕破脸了,再在象征关系亲近的场合见面, 不会感觉到尴尬吗?
她打去电话询问方知悟, 得到的答案却是懵然不知的无辜。
“啊?我老妈也邀请了祁家人吗?她根本没跟我说拟定的名单上到底有谁。”
池霭当然不会相信方知悟真的置身事外。
她只能暗自警惕着-
十二月三十一号晚。
池霭乘坐方家派来的豪车, 进入了半山庄园。
半山庄园严格来说是一个建筑群。
方家人的起居日常均在正中央占地面积最广阔的主宅,右侧的别墅用来举办规模稍大的晚宴,左侧面积最小的别墅,则是除宋妈之外,其他长久服务于方家的佣人们的住处。
按照江晗青的个性,她不喜生人太多。
因此这次的宴会也不过邀请了二三十位亲朋好友,以及同方家有合作往来的生意伙伴。
池霭身穿露肩高腰的礼服, 挽着方知悟的小臂走入右侧别墅的大厅,头顶水晶吊灯的映照之下, 穿梭在香槟塔和满铺蕾丝绸布的欧式长桌之间的客人们均为成双成对。
想来携带男伴或者女伴到来, 应该是江晗青的要求。
池霭注意到就连她那位单身到四十岁的弟弟, 也带了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美女来。
面对池霭目光中闪过的不解, 方知悟解释道:“今天不仅仅是元旦晚宴,也是我爸妈结婚三十周年的纪念日, 所以她希望参加宴会的客人们都能带个伴来, 也算取个吉利意头。”
“阿姨叔叔的结婚纪念日,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我也没准备个礼物, 两手空空就来了。”
得知真相,池霭压低嗓音,小声埋怨着方知悟。
而方知悟取过路过佣人手中托盘上的红酒,又另外选了一杯橙汁给池霭,轻快地说道:“就是因为不想收礼,我妈才没用结婚纪念日的名义,你看别人也是空着手来的。”
两人站在别墅的一角,交头接耳说着悄悄话的身影很快落入他人眼里。
注视着儿子和未来儿媳亲密相处情形的江晗青心里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她结束这头和弟弟的交谈,满脸笑容地走到了两人的面前:“霭霭,你今天穿得可真漂亮!”
池霭的手条件反射着和方知悟握到一起。
“是阿悟亲自为我挑选的礼服。”
她微垂下巴,接过话茬,带着一缕显而易见的羞涩和抱歉对江晗青说道,“不好意思啊江阿姨,我才听阿悟说起今天是您和方叔叔的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我都没来得及准备礼物,只能在这里祝愿您和叔叔恩爱到白头了。”
池霭的祝福把江晗青逗得眉开眼笑,她把池霭的手从儿子的指间抢过来握在掌心:“可不就是恩爱到白头了吗?阿姨年纪大了,人也老了,现在就已经有白头发喽。”
“怎么会老呢?”
池霭与方知悟交换视线,忽而眨了眨眼,略带俏皮地笑道:“刚才走进来的时候我还在和阿悟说,阿姨您和四十岁的江小叔站在一起,都不像姐弟,反而更像是兄妹呢!”
“你这孩子!”
江晗青听完话,回过头看了眼还在往这边招手的自家弟弟,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宴会的气氛不错。
谁也没有提起生意上的事情,只是像暌违已久的朋友那般交谈说笑。
未到整点开场,池霭和方知悟陪着江晗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方知悟正说着他放养在马场里的纯血马生了匹小马驹的事情,江晗青的目光却转向了别墅的入口处,随即低声说了句:“你和霭霭先玩,妈去招待下客人。”
能得江晗青亲自迎接,要么私交不错,要么身份贵重。
池霭顺着她离开的方向看去,见四个人下了加长的宾利,从门口缓缓入内。
两男两女。
一对中年人,一对青年人。
年轻的跟在年长的身后,恰是与池霭有着密切关系的的祁言礼。
他穿着深青色的三件套西装,臂弯间挽着一只戴有丝绒长手套和方形彩钻戒指的手。
那只手的主人是位个子高挑的女人,梳着利落的背头,有种难以形容的气质,身上材质同样为丝绒的漆黑礼服裙将她衬托得如同一只优雅、凌厉、冷艳的黑天鹅。
“柏庭,令荷,感谢你来参加我举办的元旦晚宴!”
江晗青率先对为首的中年男子和他的妻子发起问候。
紧接着又对站在他们身后的祁言礼和年轻女人道:“诗蔚,言礼!你们也来了!”
江晗青和站在祁言礼身边的女人短暂地拥抱在一起,行了个国外常见的贴面礼。
她的眼睛微微弯起,面孔上的欢喜之意不加掩饰。
方知悟也在看那个女人,不过却把大半的注意力放在了同自己站在一起的池霭身上。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压抑着内心涌动的雀跃情绪,为池霭介绍道:“前面的那对夫妻,就是祁伯父和他正牌老婆庄伯母,至于挽着祁言礼的女人,我相信你应该还记得她的名字。”
“国际名模Vivichan,中文名陈诗蔚,春夏集团的继承人——虽然祁言礼不太愿意,但祁伯父可恨不得用绳子把他捆起来,明天就和陈诗蔚进入婚姻殿堂。”
尽管当初在听见这个名字时,池霭也进行过一番想象。
遗憾的是,陈诗蔚的长相和气质却和她脑海中的画面截然相反。
陈诗蔚无疑有张老天赏饭吃的脸。
五官英气秀挺,配上极具特色的狭长眼睛,光影涌动之间,有种雌雄莫辩的美。
方家和陈家早年常有生意往来,私交也算不错。只是陈诗蔚之前一直很低调地随同母亲待在国外,这几年成为享誉国际的超模之后才渐渐进入大众的眼帘。
方知悟拜托母亲把邀请函送到祁家,又特别说明需要成对入场,就是为了叫池霭看清楚一点——哪怕祁言礼嘴上说得再好听,回归现实,他依然是处处被亲生父亲掣肘的可怜虫。
祁柏庭尚且在位,祁言礼还不能够掌控祁家。
眼下他无法决定带谁出席方家的晚宴,显然未来也不能自己做主决定娶谁。
跟这样的人在一起,结局可想而知。
池霭的目光穿过觥筹交错的人潮,与不自觉看向自己这里的祁言礼相对。
她从祁言礼的视线里望见了歉意和想要解释的焦急。
但池霭并没有露出多余的情绪。
她早说过不相信爱情,这辈子也不会和任何一个人在一起。
就算祁言礼真的做出背弃她的决定,涉足未深,也不至于太难接受。
这里不是放任思考沉浸的场合,池霭按捺着脑海里升起的数道念头,随即弯起定格在祁言礼面孔之上的视线,向他投去礼貌克制的笑意。
“你不在乎吗?”
方知悟见池霭一丝难受的表情也无,心中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复杂。
他情不自禁俯落身体,贴着池霭的耳廓询问出声。
池霭不动声色道:“在乎什么?”
“江阿姨只说需要带男伴或是女伴到场,又没说必须得带丈夫妻子。”
方知悟最拿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没辙。
他气一噎,又道:“你忘记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了吗?陈诗蔚是祁伯父亲自看中的儿媳妇,且一定要嫁给祁家未来的接班人,如果祁言礼不娶她,就等同于要放弃手上的一切。”
“……你猜他会怎么选?”
“祁言礼怎么选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池霭像是听到有趣的笑话,微微偏转小巧的下巴,“我中意他,就跟他在一起,他要和别人结婚,我也会收回我的喜欢。感情这种东西,又不是肉包子打狗,去了就回不来了。”
池霭的直白坦荡让方知悟陷入沉默。
一瞬间,他甚至有点恍惚,难道像她这样的看法才是一段感情正确发展的走向,而自己内心如同泥沼般陷入便再难自拔的爱意,则为扭曲而不健康的畸形产物?
不过方知悟的无言没过太久。
两分钟后,祁柏庭带着庄令荷前往方家家主方鉴远所在的方向。
江晗青又伴着祁言礼和陈诗蔚走了过来,用欣慰的语气对这两双她心目中的璧人感叹:“霭霭和阿悟在一起,诗蔚你也有了着落,真好啊,大家以后更是一家人了。”
“阿姨,其实我和诗蔚只是朋友。”
“这次也是因为我临时找不到女伴,她才仗义陪我来的。”
祁言礼不合时宜的话语,令得江晗青感到些许的尴尬。
但她很快调整过来,故作明了地说道:“好好好,都是朋友,现在又不是旧社会了,哪怕你父亲再满意,年轻人之间也是要经过相处,才知道未来合不合适的嘛。”
江晗青的话,也是给了祁言礼一个台阶下。
朋友不朋友,他们俩懂得,别人当然也懂得。
上流圈层之中,又有几对夫妻是全然凭借满腔爱意而登记注册的。
就连江晗青和方鉴远之间,也伴随着先婚后爱的过程。
过往的祁言礼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可此时此刻,池霭就在他的咫尺距离,他也顾不得今天的对话传到祁柏庭的耳里,自己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只张口唤道:“江阿——”
“阿言,江伯母说的也没什么问题。”
陈诗蔚用了点力气按住祁言礼手背上的脉络。
硬质指甲扣紧血管的痛楚消弭了青年接下来的话语。
陈诗蔚见他安静,这才得体缓和气氛,“未来怎么样,也都是从朋友开始发展的嘛。”
饶是江晗青这时也瞧出了两人关系的不同寻常。
她唇畔的弧度微滞,咳嗽一声朝手腕上的钻石手表看去。再抬头时,她温和地对他们说道:“快到七点了,晚宴也要正式开场了,那阿姨先去准备一下,你们玩。”
“拜拜老妈!”
方知悟伸长胳膊,没什么正形地挥手同江晗青告别。
待眼前只剩下他们四人,他又转过头来,装成哥俩好的样子,用夸张的语调对祁言礼说道:“阿言,你病了这么久,我们都没怎么见过面,现在病好了,不来和我拥抱一下吗?”
说着,他完全无视了祁言礼的反应,手臂一展,用力扣紧祁言礼的肩胛骨。
热情而虚伪的拥抱中,他的语调游弋在祁言礼耳边如同毒蛇的红信:“祁言礼,你连出席我家晚宴的女伴人选,都没办法自己决定,还要带着来恶心霭霭——你怎么不去死啊?”
第77章
“晚上好!我谨代表方家, 感谢诸位亲朋好友的赏光到来。”
“今天的晚宴不仅仅为了迎接新岁的元旦,也为了庆祝我与丈夫的结婚三十周年。”
“这些年来,无数风风雨雨, 我们携手走过……”
七点到来, 晚宴正式开始。
作为举办人的江晗青站在别墅客厅正中央临时搭建的方台上。
身后是一道点缀鲜花的拱形装饰栏,自上而下悬挂着一只彩绸缠绕的金钟。
而江晗青脸上的幸福光辉,远比任何珍贵的装饰还要来得吸引宾客们的眼球,在万籁俱寂中, 她动情讲述着自己和丈夫方鉴远相知、相遇、相许, 三十年来忠贞如一的爱情故事。
台下。
沐浴在父母爱意之中降生长大的方知悟, 微笑着诅咒自己唯一的好友赶紧去死。
听完他阴冷的言语,祁言礼的唇畔也勾起回应的弧度。
他的语气和表情一样平淡,仿佛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只是抬手回拢在方知悟的肩头,模仿着对方的姿势凑近耳畔,用气声一字一顿反击道:“我是身不由己——可是阿悟,如此自由自在的你, 还不是把一切捧到霭霭面前,照样被她不屑一顾。”
方知悟如糖分般过度甜腻的笑容一滞。
几秒后, 语调中淬上了寒冰。
他在背开众人视线的逆光中警告着祁言礼道:“祁伯父也在这里, 为了霭霭着想, 我劝你今晚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连一个多余的眼神也不要转向我们。”
他们的相拥不断加重力度。
仿佛要就此将情敌扼杀在自己的手臂之间。
而后随着江晗青的讲话告一段落,又默契地松开彼此, 退回到各自的女伴身边。
不远处, 身穿洁白制服的佣人们推着一个三层高的、神圣而浪漫的裱花蛋糕缓缓出场。
眼见晚宴进行至重要环节,生性严肃的方鉴远为了博得爱妻高兴, 亲自走上方台,在众目睽睽之下,握住江晗青的手,同她一起切下最顶端的小巧玲珑的六寸蛋糕。
所有到访的宾客安静地注视着这庄严的一幕。
当象征情深义重的蛋糕被长锯齿刀一切到底,他们又不约而同地鼓掌道贺起来。
“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友善的起哄声从客厅的四面八方响起。
江晗青常年苍白的面孔上随即荡开欢喜的绯色,大大方方和方鉴远紧紧拥抱在一起。
池霭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抬头仰望着这对相爱的夫妻。
她在这一刻忽然觉得:也许生活中真的有真爱存在。
然而自己的身畔,无论亲情亦或爱情,都是一团乱麻。
方鉴远和江晗青象征性地在蛋糕上切下一刀,接着三五个手脚麻利的佣人又将剩下的、分量十足的两层分割成规整的小块,分送到每一位立在台下的宾客手中。
池霭小口小口品尝着手上盛开着逼真玫瑰的一块。
旁边的侧厅悄然开启,灵动的华尔兹乐声从中传出。
“那么,预祝大家今晚一切开心。”
“等到十一点的最后一分钟,我会回到这里,敲响钟声,陪伴大家迎接新年到来。”
江晗青说完这句话,就牵着方鉴远的手一起下场了。
她远远望见池霭的目光一瞬不瞬追随着自己,便以口型和动作朝他们这边比划道:“旁边的舞会厅开了,你们几个年轻人不去跳舞吗!”
方知悟会意握住池霭的手腕,征询意见道:“那我们就去跳一支吧?”
池霭点头表示同意。
陈诗蔚也客气地叫上了祁言礼。
舞会厅的灯光远比别墅正厅更加明亮和辉煌。
《蓝色多瑙河》的经典乐章洋溢在每个角落,连墙缘突出的坚硬棱角也多出几分悠扬。
池霭和方知悟一起步入舞池之中。
在他们的不远处,是祁言礼和陈诗蔚相叠的身影。
两手交握,两手相拥,跳跃着流光的裙摆翩跹之中,池霭伴随方知悟开始跳舞。
出于对舞伴的尊重,她没有再将注意力投向他人。
她的舞步流畅而标准,是大学三年每个放假周末勤学苦练的结果。
跳着跳着,方知悟隐约感觉到舞蹈的主导地位逐渐来到了池霭的手中,便压低嗓音小声感叹道:“还记得许多年前你和我第一次跳华尔兹,整场下来差点把我的脚踩肿。”
方知悟用的是夸张的说法。
不过在他的回忆里,初次接触华尔兹的少女笨拙的身影怎么也无法和如今的池霭重叠。
池霭不会告诉他,在一次洋相之后,自己付出了多少努力去掌握这项技能。
她趁着一次动作的相贴,在方知悟耳边说道:“这么多年过去,我变了,你也变了。”
方知悟后撤一步,和她相触即分,挑眉示意道:“怎么说?”
“过去的你从来不知道忍耐和克制是什么。”
随着乐声的加快,池霭裙摆摇曳的幅度变大,平稳的呼吸也带上些喘,“现在我看到你和祁言礼拥抱着虚与委蛇的模样,就清楚你已不再是昨天那个思考方式简单的你了。”
“恭喜你啊,阿悟。”
“你终于长大了。”
池霭的话语让方知悟想起年少时听过的,已经记不起名目的口水歌,只记得故作深沉的男声总会反反复复歌唱着一句对于轻狂岁月的总结:长大就是当你明白什么叫做无可奈何。
时至今日,他在和池霭的感情里碰得头破血流。
也终于品尝到了无可奈何的滋味。
方知悟咧开嘴,想要表现出洒脱,面上的表情却不由自主透出几分苦涩。
他小心翼翼地询问着:“你会更喜欢现在的我吗?”
更喜欢。
池霭不懂连喜欢都寥寥无几,何来方知悟口中的比较级。
她在音乐声中抬高方知悟的手臂穿梭而过,仿佛偶尔感到疲倦的蝴蝶栖息在他的胸膛之上,又快速旋转着离开他布满广藿香气的怀抱:“阿悟,你不必问我喜不喜欢,只要自己认为舒服就可以。老实说,你身上最令我向往的特质,就是那股无畏而自傲的勇气。”
方知悟失笑道:“这几个词语听起来不像是夸奖。”
池霭笑了笑,没有说话。
有惑人的光亮从她的瞳孔中弥漫开来,直直映进方知悟砰砰跳动的心底。
他忽然意识到,池霭总是在一步一步变好。
如果自己改变得太慢,那么只会永远追赶不上她的脚步。
音乐声进入高/潮,又无可避免地放缓,逐渐进入结尾。
他们再一次靠近,像是感情里每一秒遭遇的若即若离。
方知悟不再渴望从池霭那里得到结果已定的答案,他的视线斜过池霭的挽起的黑发边沿,朝着祁言礼和陈诗蔚时而在这处靠近的背影投去一眼。
而后郑重地对池霭说道:“不管你的想法是什么,今晚都不要去找祁言礼。”
他加快语速,迎着池霭微微挑起的眼梢,倏忽打乱舞步顺序,在即将分离之际向前一步搂住池霭的后腰,厮磨着她耳廓凸起的软骨,充满关心意味地告诫道:“我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祁伯父也在,若是被他察觉你和祁言礼之间的瓜葛,后果不堪设想。”
“你现在是我的未婚妻,祁伯父动不了你,只会狠狠惩罚祁言礼。”
“可如果将来我们解除婚约,你就会变得很危险。”
方知悟口中说着不愿提及的残忍现实,在心里发出一阵叹息之后,放任自己的冲动,薄唇轻轻吻上池霭耳廓顶端的鲜红小痣,“霭霭,我知道爱情对你而言不过是生活乏味时的调剂品,可我还是想要多嘴叮嘱你一句,不论如何,你都要好好保护自己。”
池霭有些意外方知悟竟也会说出这样,像是一个真正的年上者才会说出的话题。
恣意、任性、高傲、矜慢的标签在他的灵魂之中渐渐淡去。
此刻的方知悟更像是祁言礼,像是方知省……
总而言之,不像是他自己。
难道仅仅因为好兄弟挖走了墙角,他就可以变得这么懂事吗?
池霭本能地体会到几分茫然和困惑。
但时间没有再给予她观察亦或试探的机会,几个连绵递进的音符之后,《蓝色多瑙河》来到尾稍,而浸染在音乐中翩翩起舞的男女也完成收尾动作,彼此示意曲终礼仪。
池霭提起裙摆,朝方知悟半弯膝盖致礼。
而方知悟把右手横放胸前,回以俯身鞠躬的礼节。
池霭望着他跃入眼帘的漆黑发旋,忽然轻轻说道:“谢谢你,阿悟。”
“谢谢你这么替我着想。”
轻柔甜润的声音如月光自方知悟的头顶洒落。
他原本以为池霭不会有任何回应。
骤然听到这句道谢,扩大的灰绿瞳孔先他的脑海一步做出了真实纯粹的反应。
……他真的,很高兴。
……
一曲舞蹈结束,两人的心跳和呼吸都有些快,便离开舞池,向着供应饮品的长桌走去。
方知悟做好了今晚贴身护卫池霭的打算,并决意寸步不离。
只是天不遂人愿,他刚刚殷勤地为池霭选出一杯草莓汁,后肩就被人拍了一下。
转头,是从方鉴远和江晗青那边无声无息过来的方知省。
“阿悟,母亲有事情找你。”
方知悟心底暗忖不好,拖延着时间问道:“老妈找我有什么事?”
方知省面色不显,但池霭模糊感觉出他的心情不是太佳。
他对方知悟说道:“是重要的事,你过去一趟就知道。”
方知省的性子与方鉴远相似,他说事情重要的言下之意,就是方知悟必须过去一趟。
方知悟见拒绝不得,便转动眼珠四处搜寻了一圈祁言礼的踪迹。
好在,华尔兹结束后,祁言礼也不见踪影。
只剩下陈诗蔚靠在不远处的角落里,低头回复着手机消息。
方知悟稍稍放下心来,他叮嘱池霭:“你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快去吧。”
池霭颔首。
只是在方知悟转身之后,她又收到了来自方知省视线的长时间停留。
这几秒的停留令池霭心生微妙之感。
她望着兄弟两人身形相似一前一后的身影,再回过神来,摆弄手机的陈诗蔚已然来到了同一张长桌的另一端。陈诗蔚端着晶莹的香槟杯,亭亭玉立地站在桌对面,对她笑道:
“池小姐,其实我清楚你和阿言的关系。”
“舞会厅的空调温度太高有些闷,要不要和我出去走一走?”
第78章
方知悟跟在方知省的身后, 走进以供江晗青整理妆容的休息室。
方鉴远也在。
加上他们两兄弟,正好一家四口,整整齐齐。
方知悟的印象里, 每当父母做出这样召开家庭会议的架势, 就意味着有重大事情宣布。
他连忙收起散漫的表情,和方知省并肩坐在江晗青身畔的沙发上。
待他们坐定,正在调整胸针位置的江晗青抬起头来,欢欢喜喜地说道:“阿悟, 我刚才和你父亲商量了一下, 明年霭霭就要大学毕业了, 要不你们的婚期就定在明年十月吧?”
方知悟愣怔一秒。
随即反应过来,为什么方知省领着自己进来时面色不太好看。
他下意识看向站在江晗青身后沉默到如今的方鉴远,尽管父亲没有多说什么,但方知悟也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担忧江晗青的身体情况,即便不认同也在强行忍耐的负面情绪。
一时之间,休息室内无人出声。
江晗青困惑地问道:“阿悟, 你怎么啦,怎么不说话?是不想结婚吗?”
思及自己目前和池霭的关系进展, 方知悟只能勉强笑道:“霭霭就算大学毕业, 也才二十三岁, 现在都提倡晚婚晚育, 这是不是有点太早——”
他话没说完,就被站起身的江晗青打了下脑袋。
拧起精心描画的眉毛, 江晗青微冷神色, 打量着自己吃痛五官皱在一起的儿子。
片刻后,她沉声质问道:“你这些年老在国外晃荡着不知道回家, 是不是有外遇了?我警告你,霭霭的母亲是我的好朋友,霭霭在我眼里和你还有阿省没有任何区别——你要是背着霭霭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情,我就叫你父亲打断你的腿!”
方知悟也没想到自己随便找的借口,竟然能引得母亲联想这么多。
他揉着脑袋,语调略急地解释道:“老妈,你都想到哪里去了?我之所以会这么说,还不是因为霭霭的工作实习期就很忙,太早结婚她顾不上另一头,会影响岗位晋升的。”
江晗青颇有些不以为然:“再怎么晋升,也只是个高级打工者而已。我们方家江家努力耕耘那么多年,不就是希望你们这些孩子出生就赢在起跑线吗?我都想好了,你们结婚后,如果霭霭还是想要专注事业,那我就出钱给她开个公司,让她自己做老板。”
眼前母亲都这么打算了,方知悟又能反驳些什么。
他思忖几秒,又道:“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得尊重霭霭的意愿,先问问她再说。”
顺着方知悟的言语,江晗青忽而想起什么,叹息一声道:“霭霭这些年,也真是独立得叫人心疼,我还记得小时候的她,明明是个喜欢赖在父母身边撒娇的小女孩,如今……”
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下去。
只是萦绕着幸福光辉的面孔上,随之蒙上了一层暗淡。
最后,江晗青再次叮嘱方知悟:“你一定要对霭霭好,她也是你的家人。”
这边说完,还要接待客人,方知省带着方知悟告辞出去。
他没有选择最快能够到达舞会厅的道路,而是绕到通往花园的后门,望着在景观灯的辉映下,显得葱茏而缄默的花草树植,对方知悟发出邀请:“我们沿着这里走回去?”
被江晗青通知完尽早结婚的方知悟心情也有些复杂和沉重。
他闻言一点头,陪伴自己的兄长一同走入夜幕之中。
花园的曲径旁树立着几丛修剪成不同式样的植物塑像,方知省环视一圈,确定四下无人后,终于忍不住跟方知悟发泄起自己的不满:“有时候我真的无法理解母亲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池霭失去母亲,她就一定要赔个儿子到池家?”
“我认同徐伯母是母亲的恩人,是我们方家的恩人,可是补偿的方法分明有很多种,像扶持池伯父那样,给钱给人脉给项目不就好了吗?”
“阿悟,我是真的不想让你跟池霭结婚!”
最后一句话,方知省的语调也有些重。
在他看来,池霭和方知悟之间的问题并不只是简单的家世差距,而是不合适。
池霭聪明、冷漠、理智,绝非会愿意为爱退让隐忍的人,而方知悟又在万千宠爱和围绕重长大,他向往一切纯粹的东西,纯粹的偏爱,纯粹的信任,纯粹的感情。
倘若他们真的在一起,池霭给不了方知悟想要的,方知悟也很难成为池霭欣赏的类型。
天长日久下去,他们只会成为一对怨偶。
方知省舍不得自己的弟弟品尝爱情的苦楚,也不愿他陷在感情失衡的泥沼中难见天日。
他难得发挥兄长情怀,坦心剖怀地对方知悟说了许多。
然而说得口干舌燥,作为唯一听众的另一人也始终不置一词。
过去几年,兄弟俩每次私下相处,方知悟总会抱怨和池霭解除婚约的日子遥遥无期。
如今,他一反常态的无言,也令方知省意识到了不对劲。
方知省停下脚步,扭头去看落在侧后方的弟弟,迟疑地唤了声:“阿悟你……”
“我知道你说的都对。”
“恩情是恩情,婚姻是婚姻,两者不应该被迫捆绑在一起。”
“可是哥。”
有像是潋滟的水光,又仿佛泪痕的碎影在那双绿松林般的瞳孔间转瞬即逝。
方知悟苦笑起来,“我好像真的爱上她了,怎么办?”
……
冰凉的夜风里,花园的另一侧,另外两道身影也在端着高脚杯交谈。
池霭和陈诗蔚肩并肩相望着深处被阴影覆盖的风景,她抿下一口酸甜清新的草莓汁,才发觉陈诗蔚真的很高,相较穿上八公分细跟鞋足有一米七十多的自己,还要高出半个头。
她克制着注意力的游离,回过逸散到其他层面的思绪,对迟迟不开口的陈诗蔚礼貌问询道:“说好了聊一聊,陈小姐怎么只和我站在一起欣赏夜景?”
“抱歉,总觉得池小姐您的身上有种很舒服的东西。”
“原本打算说些心里话,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只想和您一起静静享受美好的夜晚。”
修长手指抵在香槟杯的下方,转过面孔向池霭道歉的陈诗蔚眉眼间呈现出隐秘的笑弧。
就在这个瞬息,池霭陡然明白过来,对方身上难以描述的气质从何而来。
那是一种脱离男女性别,仅对女性这个符号的追逐和迷恋。
池霭不动声色微笑道:“陈小姐很风趣。”
“那也只对值得的人才风趣,譬如面对阿言,我是懒得风趣的。”
或许是因为远离人群,陈诗蔚刻意端起的大小姐腔调也弱化几分,她将掌心托在另一只手的肘部下方,目视远方直接道,“其实阿言从第一天被迫和我相处的时候开始,就和我坦白过,他有喜欢的人,就算这辈子不跟她在一起,也没办法和其他人发生感情。”
“好巧,我也是。”
陈诗蔚吐出一口湿热的呼吸,慢悠悠地看着它在与空气接触化为模糊的白雾,继续说道,“不过我倒不是为了什么人而守身如玉,而是单纯无法接受和男人发生亲密接触。”
“简而言之,我喜欢女人。”
由于心底已然有了几分猜测,在听见陈诗蔚亲口承认时,池霭也没有表现出多少意外。
陈诗蔚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目光发亮问道:“你早就发现了是不是?”
池霭委婉道:“陈小姐的气质确实很与众不同。”
“既然你能接受,那接下去的话就很好说啦!”
陈诗蔚靠近池霭一步,裸露在外面的手臂撞上池霭的肌肤。
那种迎面而来的冷意,迫使池霭的后颈和胳膊迅速浮起细小的颗粒。
而更加使得池霭的心情出现微妙起伏的,是陈诗蔚随之而言的陈述:“我需要一个合法可靠的伴侣替我管理春夏集团,而阿言需要一个妻子帮助他夺得祁家的权利,我把这种往来看作是交易,所以虽然拥有纸质的结婚证明,但我和阿言只能算作利益捆绑的合作伙伴。”
池霭笑意不改:“好,我知道了,不过陈小姐向我解释你们关系的目的是?”
面对池霭的装傻,陈诗蔚也不生气:“阿言想跟你在一起,但失去祁家继承人的身份,他会被自己的兄弟姐妹生吞活剥。你放心,我们俩的婚姻只是一场协议,结婚后我会长居国外,继续我的模特事业,不会回国来打扰你们。”
完成应尽的说明,陈诗蔚想,作为祁言礼的朋友兼合作伙伴,她已经努力将自己出现带来的威胁降到最低,好确保避免对方之间的关系出现破裂的因素。
她等待着池霭的答案。
然而池霭的神态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她笑意盈盈地颔首:“谢谢你的告知,陈小姐,等到你和言礼举行婚礼的那天,我会以朋友的身份出场,向你们献上鲜花和祝福的。”
陈诗蔚在说那些话时,脑海中模拟了很多种即将出现的场景。
愤怒是最寻常的。
也许会有讥讽,也许还有难过和无法接受。
她甚至做好了池霭冲上来和自己厮打在一起的准备。
但哪种想象,都不会是池霭现在的模样。
陈诗蔚几乎怀疑祁言礼是否把一场彻底的单相思看成了两情相悦。
她咬着嘴唇,找补道:“池小姐,你很在意婚姻的那层关系吗?我看你的样子,还以为你是不喜欢被世俗和常规束缚的那种人。倘若你真的很在意,我会尽力去寻找更合适的代替我掌管集团的职业经理人,等过两年阿言彻底掌控祁家,我也会选择和他离婚。”
“不,陈小姐,你认为的没错。”
池霭望向她的目光充斥着温柔和漠然两种矛盾又和谐的特质,“我确实不在乎婚姻,也不是那么重视道德,但我不喜欢别人对我隐瞒,更觉得和已婚人士来往太麻烦。”
陈诗蔚还想说下去,头一抬却瞧见从花园小径里现身的方家兄弟二人。
“阿悟。”
池霭将杯中的草莓汁一饮而尽,态度自然地走到方知悟的身边。
她和情绪不明的方知省交换视线,得体打着招呼,“知省哥。”
方知省见方知悟的表情在须臾的虚浮过后,变回了寻常,便没有在旁继续充当电灯泡,他和池霭、陈诗蔚一一回礼后,说道:“我还要招待客人,先走一步,你们玩得开心。”
“陈小姐,认识你很高兴。”
池霭认为一场对话已经结束,自己也明确了对于祁言礼和陈诗蔚婚姻的态度,于是顺势告别道,“我要和我的未婚夫跳舞去了,失陪。”
……
今晚的交锋,陈诗蔚铩羽而归。
但她没有感觉到被冒犯,反倒对池霭纤细的背影露出几分探究的兴味。
等到两人彻底不见踪影,她才头也不回地说道:“你还不出来吗?”
躲藏在树植背后的祁言礼从一旁转出。
他专注地凝视着池霭离开的方向,手畔不远处陈诗蔚慢悠悠地道:“你托付给我的事情我做完了,刚才我们的对话你也听到了。看样子,你的小情人并不愿意等你。”
陈诗蔚称呼池霭用到的“小情人”三个字令得祁言礼绷紧下颌。
他随手拂去挂在西装上的落叶残枝,偏过面颊,用极冷的目光与陈诗蔚对上:“我只是让你和霭霭解释清楚,你会和我一起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可没有让你自作主张说些假结婚、两年后离婚之类的,根本没有经过我同意的决定。”
陈诗蔚仍旧是一副不甚在意的神态,耸了耸肩膀说道:“我告诉她的不就是你心里的答案吗?相比其他冒险的做法,只有和我结婚才是最安全、最快速掌握祁家的途径。”
“阿言,你这种无利不起早的人,难道真会愿意为了所谓的爱情放弃?”
陈诗蔚的反问尽管尖锐,却也是事实。
她和祁言礼早在国外留学时就相识,远非上流圈层中所传的那样不熟。
也正是因为清楚祁言礼个性深处的冷酷和利益至上,她才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想要跟祁言礼在一起,池霭必须要花费时间等待——等待祁言礼离婚,等待得到一个名分。
陈诗蔚的话令得祁言礼进入漫长的沉默。
然而这份沉默并非真相被戳穿的心虚,他默默思忖着有些计划不能再缓慢进行,他要加快脚步,快一点,再快一点,扫清所有障碍,方能如愿以偿站在池霭身边。
不过这些真心话,他又有什么必要对着一个外人提起?
月色未至处的夜幕在祁言礼的五官轮廓处投下深邃阴影。
陈诗蔚观察着他,却难以分辨那阴影之后的真实表情。
就在她逐渐失去耐心,因着寒意想要先行回到别墅时,她又看见阴晴不定的青年抬起眼睛,宛若纠正常识错误一样认真地纠正她道:“有件事你错了,霭霭不是我的情人。”
“从始至终,都是我在高攀而已。”
第79章
无论投身其中的人们想法如何, 时间却是从来不等人。
迎接元旦的最后六十秒,江晗青邀请池霭上台敲钟。
她们携手共握一只纯金小槌,和台下的宾客们倒数五个数字。
“五。”
“四。”
“三。”
“二。”
“一。”
咚——
钟声敲响, 元旦来到。
漫天的喷射彩带混合金箔的碎片, 洒向立在台上的江晗青和池霭。
她们相视而笑,池霭平淡清秀的面孔也在万千华彩的簇拥中变得熠熠生辉起来。
她的目光温和坚定,像是无人欣赏亦能迎风盛开的野栀子。
而渴望将这朵栀子攀折在手的两位青年同处台下,望向彼此的眼神里透着敌意疏离。
在宾客排山倒海袭来的响亮欢呼声中, 他们三人站成了结构稳定的三角。
难以抽身, 难以离析。
……
晚宴结束后, 江晗青将池霭、祁言礼和陈诗蔚留在半山庄园做客。
天色已晚,面露疲惫的江晗青与众人打完招呼便乘坐电梯上楼休息。
池霭照例来到三楼为她准备的卧室。
她用惯的洗漱用品,喜好的品牌衣物,钟意的床纺风格,皆在这间房间里一一俱全。
泡了个简单的热水澡以后,池霭擦拭着湿透的长发,方才感觉到难以言喻的疲惫。
今日与陈诗蔚发生的对话在她的脑海中再次闪现。
想象着和祁言礼告别分手的场景, 池霭居然在坚硬的理智之下捕捉了一丝细微的不适。
内心有一道尖刻的声音在对她发出嘲笑:
“看吧,就算祁言礼为了你跳过海, 但在利益面前, 你还是成为了被抛弃的一方。”
池霭很难描述清楚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在母亲去世, 父亲另娶的残酷现实里学习到, 唯有自己强大,才能游刃有余地选择。
这些年, 她也始终做着那个选择的人。
选择和方家达成交易, 选择大学就读的专业,选择今后要过怎样的人生。
怪只怪祁言礼的种种行为表现得太真。
真到甚至令她出现了瞬息想要将选择权交托一半到对方手上的犹豫。
幸好。
幸好还没来得及做出决定。
池霭很快说服了自己, 也适时把仅对祁言礼升起的罕见情绪隐匿。
她对着镜子练习着素日示以人前的亲和笑容。
但触及微微弯起,却没有任何欢欣之意的眼睛,只觉得一阵压抑。
她尚未分清这股压抑感来自何方,位于浴室旁边的房门就被人轻轻敲响。
“霭霭,你睡了吗?”
“我想进去和你谈谈。”
是祁言礼。
池霭本能推下了即将开启的吹风机按钮。
她很累,要在明日与祁言礼相见之前思考好如何处理这段关系。
眼下不适宜与他私下见面。
在她房间的两侧,是方知悟和方知省的房间。作为客人,祁言礼和陈诗蔚被安排在二楼。她不知道祁言礼冒着这样大的、随时可能被人发现的风险来找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祁言礼在外面敲了很久的门,池霭亦站在原地缄默了很久。
直到声响渐灭。
她又等了片刻,确认无人敲门后,鬼使神差地握住了门把手。
方家的房子绝不似池霭居住的老式小区那样,开门时会发出陈旧的吱嘎声。
她开启得无声,而门外倔强站立的青年望过来的眼神同样无声。
尽管庄园的内部一年四季都处于恒温状态,但在深冬的时刻,为了在上楼时避免发出多余的动静而选择光着脚掌的祁言礼站在面前,依旧无可避免地令池霭体会到了一丝冷意。
惊讶过后,她压低声音:“你的咳嗽还没有好全,这是在做什么?”
祁言礼的目光低微到了尘埃里:“霭霭,可以给我五分钟吗?五分钟就好。”
两厢僵持之下,池霭只好将他放入房内。
她左右环顾,确定无人被惊动,随即将房门关紧。毛绒拖鞋在厚实地毯上犹疑地向后挪动一步,尚未来得及转身,就被祁言礼展开手臂自后向前紧紧抱住。
“我没有、没有答应要跟陈诗蔚结婚。”
“那都是她自以为是的想法而已。”
“这辈子我都不可能会跟别的女人登记注册。”
“对不起,我不应该让陈诗蔚去打扰你。”
“霭霭,对不起……”
池霭的手不知该握哪里,只好用力抵在门把手上方骨节屈起。
她的头发处于半干状态,贴合身体的末尾仍会蜿蜒下淋漓的水痕。
她倾听着祁言礼解释的急迫话语,又在靠近后颈布料处感觉到温热的湿意。
在一片冰冷的黏腻中,这抹带着热度的触感格外鲜明。
池霭清楚从自己头发滴落的余水早已冷却。
那么这点热意只能是——
“祁言礼,你哭了吗?”
池霭放松了撑在把手上的力度,情绪不明地出声询问。
谁知身后拥紧自己的人一下子僵硬起来。
“没有、不是的……”
池霭鲜少见到如此语无伦次的祁言礼,她反手按住桎梏着自己腰肢的健壮手臂。
祁言礼的语调立刻上扬了些许,愈发手足无措:“霭霭,霭霭,你不要转过来……”
池霭充耳不闻,却是稍许加重力气一拧,就挣脱开来调换了位置。
她侧过身,见嘴上说着没有哭泣的青年,正可怜兮兮地垂着眼帘。
他浓长的睫毛像是阴雨天被雨滴打湿的蝴蝶般无助依附在眼眶。
随着池霭转过来的动作,受惊似地飞快抖索两下。
沮丧的、易碎的、哀求的。
所有有关脆弱的描述词交织在一起,便组成了她眼前的祁言礼。
池霭呼吸微滞。
她不得不承认,那股被压制的不适感再度攀升。
祁言礼应该是匍匐在她掌心的蝴蝶,她不允许起飞,他就没有任何向往自由的权利。
事业、地位、家族、财富……
如果真的爱她,就不应该有任何东西比她还要重要。
池霭终于明白蛰伏在心里的不适,来源于自身过火又蛮不讲理的阴暗占有欲。
她并不以此为耻。
慢条斯理抬起纤细手指,仿佛对待易碎的玻璃制品般徐徐擦去祁言礼眼角的晶莹。
她温柔而克制地询问:“我也听过了陈诗蔚对于这种做法的解释——如果不这么选择,那你该怎么办呢,阿夜?为了跟我在一起,你会甘愿放弃即将拥有的一切吗?”
听到池霭问题的祁言礼却没有着急回答。
他收回拢在对方身上的手,一粒一粒解开自己的衬衫扣子。
笔直的锁骨,优美的身躯,结实的腹肌,逐渐袒露在池霭眼中,而最吸引她注意的,则是纹绘在正对心室的肌肉上方的花体英文。
Belong to Lily.
这并非是池霭第一次瞧见他身上的隐秘纹身。
事实上,在季雨时暂住在家的时候,池霭便已然将其细致抚摸品尝。
她小幅度侧动眼珠,注视着伴随呼吸上下起伏的那处皮肤。
而后被祁言礼抓住手掌,毫无犹豫地覆盖其上。
“你知道吗?”
“纹身一旦完成,就算日子久了后悔,想要将它洗掉,也还是会留下痕迹的。”
“没有陈诗蔚,哪怕你跟别人在一起,哪天上床了对方看到这点残痕也会觉得扫兴。”
池霭假装不懂祁言礼把这处纹身露出来的含义为何,语气轻飘飘地刺激着他。
刺激得青年眼眶越来越红,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随着睫毛颤动大颗落下。
他忽然敞着衣衫,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将池霭整个拥入怀里,在她耳边哽咽着说道:“你不要我了吗,霭霭?你不要我了吗?我是属于你的,我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就算我被父亲扫地出门,什么都没有了,这点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真是动人的告白。
真是豁出所有的勇气。
池霭感受着承载在自己身躯之上的力度和热意。
动容之余,却突兀想起那日在对方卧室门外,不小心听到的种种隐晦筹谋。
她决定再给祁言礼一次机会。
于是带着足以迷惑人心的温情,低声朝他问询道:“阿夜,只要你所有东西摊开来献给我,我就不会不要你——不过,你真的从来没有骗过我什么吗?”
祁言礼的耳畔传来她恍若叹息的话语,想要说些什么。
一滴泪却又落了下来。
在彼此无言的相拥里,池霭的房门再次被人敲响。
“池霭,你睡了吗?”
这次,是方知悟-
方知悟当然不是来捉奸的。
事实上,他是为着几个小时前,母亲要求他们早日结婚的话语,才会辗转难眠。
裹着被子再次在大床上侧翻一圈之后,方知悟决定听从内心的声音,去找池霭聊聊。
池霭的房间距离他的卧室不过几十米。
方知悟套上睡衣长裤,打开门朝着目标的方向走去。
他停在池霭的门前,举手欲敲,却突然在空气中闻到了一股熟悉莫名的味道。
低调的木质香,带着一些雨后树叶潮湿的气息。
方知悟的手悬在门板的咫尺间迟迟未曾敲下。
他思索片刻,倏而想到这股香气,来自今天出席母亲晚宴的祁言礼。
祁言礼的香水味道停留在池霭的卧室前。
其中的真相不言而喻。
厚实的门板彻底阻挡了方知悟陡然变得凌厉的视线,他死死盯住雕刻在门上的米白色花纹,高速转动的大脑模拟起这扇大门背后正在上演的场景。
……他们在做什么?
拥抱,接吻,还是上床?
方知悟只要想到最后的两个字,整个人就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微弱的理智提醒他,眼下不是个能够和池霭心平静气交谈的好时机。
而如同岩浆几欲喷发的情绪又爆裂地鼓动着他,敲开这扇门,去把祁言礼抓出来,他的未婚妻陈诗蔚就睡在上对池霭房间的二楼——他怎么能,怎么敢?!
方知悟用力地咬着嘴唇。
用力到唇齿之间隐约可以品尝到血液的腥甜味道。
可愤怒攀升到顶点之后,他又可悲地发觉,自己什么都不能做。
方知悟颓丧地转身想走,漫无边际的目光又飘过不远处的另一扇门。
……对了。
旁边就是大哥,万一被听到。
至少不能,不能在家里。
方知悟的思绪仍有些混乱,但方知省的门扉像是一盏暗夜中的灯光,为他指明了方向。
他用堂而皇之的理由说服自己,调整着外泄的表情,敲响了池霭的大门。
两分钟后,大门打开。
洁白而宽大的浴巾包裹在肩头,池霭暂停擦拭长发的动作,挑起眼梢望着他。
“阿悟,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池霭的语调不慌不忙。
方知悟听见她声音的刹那,却是下意识避开她的身影,看向了房间深处。
他踌躇两秒,又开口说道:“我能进去坐坐吗?”
池霭摸出口袋里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没有直接拒绝,只是问道:“是很重要的事?”
母亲要他们尽早结婚,怎么不算大事。
方知悟尽量寻找到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是来打小三的正室。
“好,那进来吧。”
出乎方知悟的意料,池霭无比坦然地让开了进门的道路。
就好像他刚才在门前闻到的香气,仅是一种情绪过度进展产生的错觉。
方知悟带着拘谨走进了这间他来过无数回的屋子。
缀着浅粉蕾丝的鹅绒被平铺在床上,丝毫不乱,没有一点睡过的痕迹。
方知悟又把注意力放在梳妆台和灯光未亮的衣帽间上,企图捕捉到任何蛛丝马迹。
……不在床上,所以祁言礼会在哪里?
不好把目的表现得太过明显,方知悟在靠近阳台的沙发前坐下。
池霭坐到他对面:“说吧阿悟,不过需要快点,太晚了,吹干头发我打算睡了。”
方知悟勉强收起因为猜测不能落定而感到悸动不安的情绪,对她说道:“是这样的,今天我妈把我们叫去开了个家庭会议,说起明年你大学毕业我们要不要结婚的问题。”
池霭不笑时也仿佛含情的眼波一滞,很快又若无其事地问道:“那你是怎么说的?”
她的平静没有给方知悟压抑的内心带来半分好受的感觉,他烦躁地捋了下头发,偏开眼神道:“我跟她说你工作很忙,如果这时候结婚,两边不好兼顾,肯定会影响事业前途。”
方知悟找的理由合情合理。
一旦结婚,从一个人结合为两个人,肯定无法再像未婚时那般随心所欲。
见他还没有说出江晗青的答复,池霭仅是安静地听着,没有立即开口。
果然,几秒后,方知悟又踌躇着告知她道:“我说是这么跟我妈说了,可她觉得为别人工作,职业晋升的上限太低,倒不如出钱给你开个公司,让你自己经营。”
江晗青的话借由方知悟的嘴中说出,令得池霭唇瓣微抿。
她依旧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
方知悟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我妈的话我没法接,我和她说一切都要尊重你的意愿,她听了表情不太满意,我猜测这两天你住在我家,我妈还是会想办法说服你。”
“你自己要有个思想准备。”
方知悟将酝酿了一个晚上的话语内容苦口婆心地说出。
得到池霭言简意赅地回复:“好,我会顺着你的话拒绝江阿姨的,你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
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如果真的可以结婚……
方知悟也不知为何自己会在不确定是否有第三者存在的卧室内,想象起和池霭步入婚礼殿堂的画面。
他不自在地咳嗽一声,眼见池霭的瞳孔中流露出倦意,便只好假装自己没有发现门口香水的细节,向她道别起身打算离开。
只是临走前,他又心不由主地说道:“其实,就算真的和我结婚,也未必不——”
他的话没有说完。
不是池霭不愿再听。
而是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弱咳嗽声突然从黑暗的衣帽间响起。
方知悟眼神中隐约的期待尚未褪去,表情已然变得苍白森冷。
他一言不发地同池霭对视,就在池霭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又调转枪头,快步走到衣帽间,砰地一声按下了墙壁上的所有照明开关。
霎时间,衣帽间内亮若白昼。
他循着动静过去,恶狠狠地拉开了正中央的衣柜。
赤/裸上半身的祁言礼站在层叠衣物的尽头,捂着嘴唇,湿意未褪的瞳孔并不回避。
他黑色的眼珠是那么的扎眼,靡红的下睑也是那么的扎眼。
可这些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方知悟看到他胸膛上的纹身时,内心所涌起的暴怒感觉。
好想把他的皮肤剐掉,好想把他的心脏挖出来。
……他是故意的。
做着躲在衣柜里的小三,偏偏还要洋洋自得的挑衅。
方知悟气得发抖,几乎能够听见自己牙关上下磕碰打颤的声音。
可他身后又有池霭的脚步传来。
“阿悟……”
池霭的话音带着鲜明的忧虑,堪堪叫了声名字没有再继续下去。
很久以后,方知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放心,这是我的家,我的父亲、母亲、兄长都住在这里,我不会凭借自己的喜怒而闹出什么事让他们担心”
他没有回头,视线像是择人而噬的恶狼般钉死在祁言礼无辜的面孔之上,“可是我也真的没有想到,陈诗蔚就睡在楼下,你竟然能够如此恬不知耻地上楼勾引另一个女人。”
第80章
“你先走吧。”
池霭站在方知悟的身后, 对着衣柜的方向说道。
她没有指名道姓,但在场的各位谁都知道,在这样三方对峙的极端情景之下, 如果不想扩大矛盾, 应该自行离开的人是谁。
他抬起光/裸的脚掌,自挂满女性衣物的内部走出。
失去纽扣束缚的胸膛,类似情动的湿红眼睑,无声昭示着这间房内发生过什么。
方知悟的余光注意到祁言礼藏得匆忙, 甚至连鞋都不曾穿上, 更是觉得可笑。他几乎用尽了毕生自控力, 才得以压制住自己,没有说出更加恶毒的言语。
他等待着待祁言礼走后,池霭能够给出一段合理的解释。
亦或者,撒下一个足以平息他内心怒火的谎言。
谁知祁言礼走了两步,倏而在他面前站定,开始有条不紊地扣起扣子。
“还不滚吗?”
方知悟不耐烦于情敌的毫无自觉,将嗓音绷成了一条拉满的弓弦, 厮磨着齿尖沉声驱赶道,“还是需要我下楼去把陈诗蔚叫醒, 让她来看看你这副低贱的德性。”
听闻方知悟用“低贱”这个词汇来形容祁言礼, 池霭隐约感觉到不妙, 她条件反射想要阻拦到两人中间, 好避免如同上次家门口那样的斗殴发生。
幸好,祁言礼不复上次被戳中痛楚的激烈姿态。
他垂着眼帘, 细致地贝母扣一扣到底。半分钟后, 除却找不到鞋穿的赤/裸双脚,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对待万事万物游刃有余的贵公子。
池霭不由得松了口气。
她思考着:穿好衣服, 接下来就应该走了吧?
这是方家的地盘,不管是谁都应该拥有克制的、不将事情闹大的觉悟。
然而祁言礼下一秒的表现,却出乎她的意料。
他挺直背脊,放缓嗓音,无比平静地坦诚道:“阿悟,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是个东西,没有彻底解决家里的麻烦,就擅自爱上一个人,并幻想着能跟她永远在一起。”
听到对方的爽快承认,方知悟并没有调动起一分一毫的痛快情绪。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祁言礼。
仍旧是那副面孔,那副神态,他却觉得无比陌生。
审判完自己的罪行,祁言礼没有一点打算结束的意思。
他越过方知悟身体的间隙,看了一眼正在犹豫是否要走上前来的池霭,忽然唇角弯起,露出一抹有所决断的笑容,收回视线对方知悟说道:“但是阿悟,你这样又算什么呢?”
“你觉得你占据了道德制高点,没有任何错误,是我暗自勾引霭霭对不起你,是吗?”
他不带脏字又句句诛心的话,令得池霭心里的不安化作了面上实质的表情。
她不再踌躇,站到两人的中间,脸朝祁言礼:“……你别再说了,祁言礼。”
“为什么不让我说下去呢?”
祁言礼歪头,用无比温柔的目光打量着用眼神示意自己闭嘴的池霭,又笑着抬起手指,将沾在她脸上的一绺湿发勾起,小心翼翼地绕到小巧的耳廓后去。
他旁若无人地亲近着池霭,口中越发说道,“是不想让我说出你压抑在心底很久的想法吗?还是担心阿悟听到真相以后会难以接受?”
“霭霭,你不能再这么替阿悟着想了。”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祁言礼冰凉的手指拢在池霭的耳畔尚未离去,池霭的身后,受不了他们当着自己的面亲昵交谈的方知悟,亦探出右手一把握住她的腕骨,将她拉到战局之外。
他的神色宛如乌云聚集,暴风雨即将到来的海面:“让他说,我很想知道事实摆在眼前,他能厚着脸皮想出什么借口把错误全都推到我的头上。”
“哈。”
祁言礼忍俊不禁地发出嗤讽声,又双手相叠,褒奖似地替方知悟鼓起掌。这突兀的拍手声回绕在寂静而宽大的空间里,连带着池霭稳定的心跳也不由自主砰砰直响。
鼓完掌后,祁言礼开始说话。
他问的第一句,就刺得方知悟蹙起的眉心一突:“阿悟,你认为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于心有愧的时候,她做出什么样的行为,或者给什么样的东西,能够称得上补偿?”
祁言礼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将“补偿是什么意思”输入进去,然后抬高声调,念起屏幕上方显示的含义:“弥补缺陷,抵消损失,把好的东西回报给对方,这样叫做补偿。”
“所以江阿姨把你回报给了霭霭,让你们两个人结婚,她认为这叫做补偿。”
祁言礼将方知悟和补偿联系在一起,轻描淡写的言语,仿佛他并非生来拥有自主思维和判断能力的人,而是一样昂贵的、象征着某种特殊意义的物件。
“没错,在世人看来,你长相出色,家世优越,头脑灵活,池霭嫁给你属于高攀。”
“可你真的觉得你能够得上补偿两个字吗?”
“你们的婚约带给了池霭什么?”
“是带来了在人前她需要处处照顾你的情绪,还是带来了在人后你对她的漠不关心?”
随着质问的层层递进,祁言礼眼中的嘲讽明晰起来,比悬挂在衣帽间上方如同白昼的灯光还要尖锐,照射到方知悟的脸上时,让他不自觉地感觉到目眩神迷。
“你们方家以你母亲为首,你、你父亲还有你大哥为虎作伥,为了让你母亲心安理得地把救命的恩情揭过,没有任何内疚之心地霸占了霭霭四年的青春。”
“这四年里,她为了扮演好方知悟未婚妻的角色,不停改变自己,不停为着迎合上流圈层的眼光努力,没办法随心所欲地生活,没办法去认识更多的朋友,遇见更契合的人。”
“她这四年的岁月,通通围绕着你们家展开。你们却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些事,你的母亲理所当然地把她觉得好的东西强行施加给霭霭。”
“而从前的你更加可恶,认为霭霭能和你在一起,是天大的福分和恩赐。”
“阿悟,在指责我恬不知耻的时候,不如你也来收起与生俱来的傲慢,认真仔细地想一想,霭霭失去你这层束缚,日子会不会过得更好?”
“——你和霭霭之间,究竟是谁离不开谁?”
在祁言礼步步逼问的起初,方知悟仅是加深了心中的愤怒程度。
站在他身边随时准备拉架的池霭,看着他垂落在腿侧的拳头越握越紧。
可祁言礼越说到后来,方知悟瞳孔深处单一的怫然转变成了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他攥紧的拳头迸发出狰狞泛白的骨节,却又在祁言礼嘲问“到底是谁离不开谁”时颓然松开。
他的精神不受控制地进行了新一轮的反思。
难道祁言礼的话语仅仅是为了激怒自己吗?他摊开扯碎的真相固然残酷直白,可如果换作自己是池霭,战战兢兢度过这些年,难道她会觉得和自己结婚是一种恩赐吗?
不是只要给了金钱、给了地位,给了凭借她一己之力难以跨越的阶级,就是补偿。不清楚对方到底想要什么,只冠以回报的名义胡乱给予,何尝不是另一重万丈枷锁?
是他们一直在桎梏着池霭,池霭离开了方家,离开了他,一样能够过得好。
可没有了池霭,他方知悟又算什么?
……不过是找不到归属的孤魂野鬼。
伴随着激烈的思考,方知悟瞳孔中的情绪更迭仿佛经历了一整个人生四季。
最后他侧过头,注视看似试图阻止祁言礼,又无言放任他把所有话宣之于口的池霭。
他在一瞬间明白了祁言礼的指责,绝大多数便是池霭的心中所想。
方知悟木然面孔,有些失魂落魄地看回祁言礼。
在这个他彻底落败的时刻,不知为何,祁言礼的视线也泛着说不出的哀伤落寞。
方他举起拳头,对准祁言礼的颧骨,而对方也早有预料般不逃不躲闭上了眼睛。
砰!
拳头入肉的狠厉声音响起,随即有人的唇齿之间散开吃痛的闷哼。
祁言礼捂住腹部,表情略显扭曲。
令他奇怪的是,方知悟这次居然没有打脸。
“祁言礼,我打你的这一拳,是因为你侮辱了我的母亲。”
祁言礼没有睁眼。
在刚才的痛楚之下,他咬破了口腔的软肉,血液的浓重味道在唇齿间散开。
他侧头吐出这口带血的唾沫,轻声讽刺道:“下一拳又要用什么理由呢,阿悟?”
话音出口的同时,他的眉宇间又感应到凌厉挥来的拳风。
“阿悟!”
池霭忍不住了。
再打下去,动静再大点,说不定会将隔壁的方知省引来。
她拉住方知悟的另一只手,想要劝他放弃对于祁言礼单方面的殴打。
只是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同祁言礼的面孔相距一厘米时,方知悟挥出的拳头硬生生改变了方向,砸向自己的小腹,且是极其用力地接连两下。
他鼻腔溢出的痛音终于引来了祁言礼的注目。
他睁开双眼冷冷地回望着方知悟,偶尔转瞬即逝的眸光充斥着审视和不解。
方知悟撇开池霭搀扶的双手,勉强在原地站定,脱口的话语因痛而断断续续:“而这两拳给我,是因为你说得没错,我也不是个东西。”
打完自己,方知悟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池霭和祁言礼两人。
“霭霭,对不起……”
祁言礼想要就自己的擅作主张对池霭提出道歉。
池霭却没有再留给他多余的眼神。
闹剧散场。
她原本打算埋藏在心里一世的想法,在这样荒诞不经的捉奸场合下被方知悟知晓。
池霭的心在刹那间体会到言语无法诉说的沉坠。
却又随着呼吸的释放,逐渐透出如释重负的意味。
她对祁言礼摆了摆手:“阿夜,你也走吧,我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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