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细雨过后,拨云见晴。
午后日光灿烂,镇国侯班师回朝,远远可见军旗飘扬,月商国崇尚玄色为尊,军旗以玄红二色为主。
早放了消息,百姓夹道欢迎,楼层高的就从窗户探出脑袋,往下撒花丢香囊,欢呼雀跃声声不断。
跟随进城的都是亲兵军卫,玄甲军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整齐划一,铁蹄踩在街上发出沉闷响声。
玄甲军最前方,并列前行的是前来迎军的穆子秋,以及面色肃冷的镇国侯。
穆子秋满脸骄傲,笑嘻嘻地吹嘘道:“爹,儿子现在可出息了,是禁军中郎将,禁军副手!圣上赏识我,说不准过段时间我能调到御前护驾去呢!”
镇国侯冷冷瞥他一眼,一言不发。
穆子秋等半天也没等到他爹一句夸,不满道:“爹,您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儿子出息了!”
说话间,他摘掉砸到头上的香囊,挥开差点掉眼睛里的花瓣。幸亏禁军在旁边拦着,否则这人得冲到前头来。
镇国侯板着张脸,意味不明道:“是吗中郎将将军,圣上把调遣禁军的令牌给你了?”
穆子秋凝噎一瞬,反问:“什么令牌?”
十万禁军守京都,这回与南晋交战调走五万,京都留守了五万。中郎将按理是能得到最少一万的禁军调令,在武将中算是不错的官职。
可镇国侯瞧着穆子秋听到令牌两眼茫然脑袋空空的样,就知道这小子八成连中郎将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被圣上忽悠住了。
镇国侯被这个老来子气到不打一处来,低声斥道:“连中郎将职务都摸不清楚,蠢货!就你这样去边关活不到三天。”
“圣上就是看重我!前两天林氏抄家都是派我去监管的!”穆子秋反驳,不许他爹说不行。
监管抄家算什么重要活计,若真看重,穆子秋早该参与林氏一案的调查,而不是等结案了才得了个不轻不重的活。
但这话说给傻儿子听,估计他也听不懂,镇国侯难免不为穆家的未来发愁,忍不住叹气。
穆子秋被他爹叹气的声引得侧目,不满的嘟囔:“咱们两年没见了,一回京都就挑我身上的刺,这事我要告诉阿娘。”
镇国侯眼睛一瞪,胡子都跟着跳了跳,“少在你阿娘面前嚼舌根,这臭毛病改不了了是不是?要是淑华让我睡书房,我饶不了你小子!”
……
清风迎面,师离忱站在城楼高处,垂眸看着。
他脸上牙印已然全部淡化,披了一件大氅,隔空点了点为首的镇国侯和穆子秋,眸中含笑道:“你瞧瞧他们,才见面,又吵上了。”
乐福安打眼看了看底下,老脸笑得慈祥:“侯爷爱子心切,吵啊闹啊总归是忧心自家孩子才会如此。”
镇国侯和世子虽在吵嘴但氛围融洽,其余人是插不进去的。
看了会儿,师离忱轻轻转起玉戒,撩起眼皮望向天空,雨后的晴天,天总是格外的蓝。
近日旧疾常犯,他不敢久站,呼吸了会儿新鲜空气,转身坐在了乐福安推来的轮椅上,依稀能听到城楼下的欢喝声。
师离忱闭目养神,静静等待。
不多时。
守在底下的金吾卫来禀:“镇国侯与穆世子求见。”
师离忱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摆手,“让镇国侯上来吧。”
金吾卫低首领命,快步下去,命人放行,独让镇国侯一人上城楼,穆子秋被拦住了。
穆子秋难以置信,“圣上又不见我?!”
这儿可没人惯他,金吾卫面无表情,目视前方不搭话,交叉横在中央的长枪一动不动。
镇国侯回头,冷脸呵他,“御前不可放肆,滚回家去。”
见没有通融的机会,穆子秋‘切’了一声,根本不听他老子的话,就地找了个台阶坐,打算在这儿等着。
……
城楼上。
镇国侯一改玩闹之态,神情肃然跪地行礼,双手高举着一枚虎符,沉声道:“臣承蒙圣上厚爱,出征归来,幸不辱命,前来归还虎符!”
师离忱起身,俯身将人扶起,打量几眼,叹道:“边关两年,爱卿劳苦功高,也瘦了。”
“为月商,值得。”
镇国侯顺势起身,把虎符交到圣上手中后,他神色也松弛了些,苦笑道:“若不是圣上严格把关,军粮一粒不少的送到边关,将士们恐怕也撑不到今日。”
“军需为重,不可懈怠。”师离忱轻描淡写道,“谁挡了军需,谁该死。”
即便远在边关,镇国侯也听说了圣上登基后的丰功伟绩,忍不住擦了擦额角冒出的汗。
圣上监国一年,登基一年,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上监国,做事仁善,完全看不出登基后的手段狠辣,心思缜密。
想到宫中那位野心勃勃的太后娘娘,镇国侯又一阵头疼,与圣上寒暄几句过后,嗫嚅着嘴唇不知该提还是不该提。
到底是嫡亲妹子,他舍不下。
圣上似瞧出他的犹疑,道:“爱卿想说什么,便说吧。”
镇国侯愁眉苦脸道:“臣是武将,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肠子,说话或许不大中听,还望圣上海涵。”
师离忱姿态散漫地坐回了轮椅,噙笑道:“朕恕你无罪。”
“那臣可说了。”
镇国侯深吸一气,突然双膝跪地,猛地俯身叩首,语气认真道,“臣虽有功,但不敢居功自伟,太后年纪轻轻就入宫陪伴先帝,被养得不知天高地厚,可臣就这么一个妹子,臣知道她心思不纯,大逆不道,臣还收到她意图谋反的信件,故此臣也不要任何赏赐,只想求圣上,无论如何饶她一命。”
不光是意图谋反的信,昨夜他还收到宫中连夜传出的,‘太后宫中女官私自盗取京都城防图’的事。
这消息能传出来,显然是圣上刻意透露,等他的态度,因此他立刻做出了决断,舍兵权,保太后。
话音落下。
空气陡然凝滞。
站在后头的乐福安恨不得塞住俩耳朵,大气都不敢出。论知晓内情,没人比他知道的更多。
太后犯得可不止一件事,还有诛九族的大罪,包括圣上双膝总犯的旧疾也是太后娘娘的手笔。
也得亏圣上宽厚,只把太后娘娘发配到九华寺去礼佛,这不太后前两日找了理由回宫,圣上也没拦着吗?谁能有太后娘娘自在啊!
师离忱唇角带笑,笑却不达眼底,他歪了歪脑袋单手支着额角,垂眼淡淡睨向镇国侯,嗓音低沉情绪莫测:“换做旁人,单凭这些话,朕就该摘了他的脑袋。”
镇国侯屏息闭目,将头埋的更深了些,等候圣上宣判。
师离忱声音平常,“朕知道你是忠臣,否则两年前便不会和先帝举荐你出征,你不是不知道先帝最忌讳外戚干政,本想罢了穆家爵位,朕一力保之,况且你此次大捷回京,确实没让朕失望。”
为了血脉亲情毫不犹豫地交出虎符,足以证明并不贪心。
镇国侯嗓子沙哑:“臣惶恐。”
玄铁造出的虎符刻着金文,师离忱懒懒地把玩起手中的虎符,轻描淡写道:“所以,你以为太后怎么活到的今天?是你的忠心救了她。”
太后在九华寺传出去的信,没有一封从他的眼皮底下漏过,传信给镇国侯这事他早已知晓。
不过他没想到镇国侯会直接说出来,这位武将用兵厉害归厉害,却耿直的可怕。
对待忠臣师离忱一向很宽容,他道:“她那些把戏,朕根本没放在眼里,翻不出天,把你的心放回去吧。”
有这句话,镇国侯狠狠松了口气,明白今天坦白这一遭是对的,低声道:“圣上宽宏大量,是穆家有罪。”
“朕说过恕你无罪,起来吧。”师离忱用视线描绘着虎符的纹路,问他,“此次大捷归来,可有想要的?”
这是要封赏。
才求过一遭,镇国侯自认足够,万万不敢接其他,郑重道:“圣上已然给过恩典,功过相抵,多余的臣不能再要。”
师离忱眼皮轻抬,侧目看他,哼笑道:“你瞧你,朕又不吃人,何必如此胆战心惊。”
对圣上波澜不惊的眼眸对上,镇国侯狼狈地笑了笑,背后一身冷汗。
事关太后意图谋反,他到底还是大胆进言了,幸而圣上并非那等心胸狭隘的君主。
“太后是太后,穆家是穆家,你且安心。”师离忱又给他吃一颗定心丸。
镇国侯道:“臣叩谢圣上隆恩。”
师离忱漫不经心道,“过会儿你也去劝劝太后,若是她安分些,朕给她好好颐养天年。”
当然也是另一种方式的侧面敲打。
镇国侯应了声,又叹了一气。
眼前的圣上早不是当年的稚子,只希望锦绣别再惹恼圣上,否则到时候只怕不能善了。
“明日下旨给你进一爵,镇国公。”
师离忱慢条斯理地下定论,“许久未归家,国公想来要和家人团聚,手中军务暂且交给秦易吧。”
秦易,禁军统领,二十出头的年纪,是师离忱亲自挑选出来的武状元。十七八岁的年纪就考上了,因为年纪小被先帝瞧不上,被调来东宫做他的侍卫,直到他登基才被挖出来重新任用。
被卸任军职,镇国侯,不现在是镇国公。
镇国公丝毫没有烦恼,甚至露出了面圣以来第一个舒心的笑容,诚恳道:“好,臣也要好好歇一歇了,臣很想念夫人,不知淑华这两年有没有好好吃饭。”
见他笑得甜蜜,师离忱玩味道:“当年郡主想随军,爱卿不是不同意吗?”
“那不一样,边关苦寒,臣舍不得淑华吃半点风沙。”镇国公眉目舒展,“淑华过得好,臣才能好。”
师离忱仿佛闻到了爱情的酸臭味,嫌弃摆手,“这般想念,朕便不留你了,快些回去吧。”
镇国侯愉快谢恩,“是,臣领旨。”
下了城楼见自家小子还坐在台阶上,想起这小子天天往宫里跑的丰功伟绩,镇国侯忽地脸色一板,上去揪起穆子秋耳朵,咬着牙边走边骂:“叫你滚回家,聋了吗!你有几个脑袋够折腾?嫌你爹命长了?你们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穆子秋没能蹲到圣上,反而得到他爹一顿狠骂,一路鬼哭狼嚎地被揪着走。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