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这两日有点倒霉。
他是个贼,说贼有些不好听,或者该说是盗。
他的盗亦有道,留下一枚郁金花笺,告知守宝之人,光明正大,众目睽睽之下,优雅而又从容的盗。
登堂入室,盗宝无影,踏月留香。
所以他在江湖上有些许名头,有人叫他盗帅,有人叫他香帅,有人赞他是强盗中的大元帅,因他劫富济贫,偶尔撒币,时常偶尔,也有人称他是流氓中的佳公子,因这世上没有他偷不走的东西,包括姑娘们的心,所以也时常有人娇声叱他道,是偷心的贼。
而这些天,他守身如玉得很,在他的小船上晒太阳翻着面均匀做美黑,没有盗宝,也未偷心。
但却有一个姑娘口口声声嚷着他偷了她的东西,举着剑从江南海岸一路不停追砍他到洞庭湖畔,大有一副不没收他的作案工具不罢休的架势。
说来说去,最近过得不算好,但好在,他的饭量一直很好。
逃命也是会饿的。
也亏得他朋友满天下,刚到洞庭湖畔,就闻见了一股烤鱼的香气,他的鼻子时常不灵敏,但在关键的时候总是很灵活。
这世上人各有志,有人喜欢金银财宝,有人喜欢高官厚禄,有人喜欢浪迹江湖,也有人的喜欢千奇百怪。
楚留香有个朋友叫张三,他喜欢烤鱼,他烤鱼的时候总是很专心,天就算破了个窟窿他也不会看上一眼,因此他烤的鱼很有名气,又香又嫩,不腥不老,但却不是人人都能吃到的。
好在楚留香就是其中一个能吃到的人。
张三有个江湖诨号叫作‘快网’,给他一条船,他就能过得比谁都好,楚留香的轻功极高,轻飘飘落在张三那艘破旧却坚固的船上,都未发出半分响动。
本是一别数载久逢老友,相见且欢愉。
但楚留香却愉不出来。
因为张三的鱼烤焦了。
这事就很恐怖了。
楚留香大惊失色。
他下意识抬头望天。
嗯,还好没窟窿。
张三目光呆滞地看着他热爱的烤鱼,连焦了都不知道,楚留香的手在他眼前挥了好半晌,他也没反应。
楚留香猛地一拍他的背,张三这回有反应了,他比楚留香刚才的大惊失色还要大惊失色。
不是为了他的烤鱼,而是为了他手里掉出去的珍珠。
这个楚留香倒是理解了,张三什么都好,就是嗜珍珠如命,看见好品相的珍珠就走不动道,不搞到手就抓心挠肝,心痒难耐。
但楚留香这次猜错了,他没想到,这回让张三的心痒得抓不着的,不是珍珠。
而是他手中那颗珍珠的主人。
洞庭江风撩帷纱,一眼竟夕起相思。
楚留香默默听完,面色凝重至极,他沉吟片刻,合理推断,要么是张三疯了,要么就是他聋了。
因为他听到张三念叨了那位美人大半天,最后说,“打个比方罢,若是她想要我全部的珍珠,我掏光了底裤都会奉上。”
楚留香:“……”人家姑娘应该并不是很想要你底裤里的珍珠。
但能让向来嗜珍珠如命的张三说出这等话,那位姑娘委实不简单。
楚留香忍不住直叹气,看张三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今晚约莫是吃不上烤鱼了,唉,看来他只好亲力亲为,亲自动手……系紧裤腰带。
没办法,孩子饿了一天了。
“你说那姑娘后来登上了金风细雨楼的船?”
楚留香系好腰带,这才有心思关心起好友八百年才得一个的心上人,“江湖传闻,苏梦枕双亲早亡,听说只有一个妹妹,按你说的来看,年纪应当正好对得上。”
张三呆呆盯着珍珠,脑子里想的全是江风撩动帷纱时的惊鸿一瞥,听到这里,他嗖地一下站起来看向楚留香,呐呐地问道,“老臭虫,你说,我拿我一身造船本事去找苏梦枕换他妹妹,够吗?”
楚留香赶紧拦住他,“别!你可千万别冲动!”
楚留香这下终于确定了。
嗯,没错,就是张三疯了。
开玩笑,红袖刀之威,刀下恶魂几多,拿什么去拐人家唯一的妹子,拿命吗?
他不知道究竟是何等样人,才能勾得平生只爱珍珠船舶的张三这般失了魂离了魄。
但这世上比美人珍贵的事物多不胜数,森林何其多,野草更不尽,为了一棵树抛弃一切舍弃性命,不至于,真不至于。
可话是这么说的,道理也是这个道理。
直到翌日,楚留香再次被追着不得不躲进了水中,从水里出来的那一刹,眼前不经意间忽现一烟紫罗裙的少女,生得那厢倾城国色,仙姿玉骨,浑然不似凡间中人。
那是一种笔墨诗书皆难以描绘的艳色。
江南四月春盛,陌上十里繁花,塞北雪乡寒梅……任凭楚留香赏遍春色,却仍觉皆是远远及不上她这一刻的掩唇弯眸,嫣然浅浅。
九天神女落凡尘,笑倚东窗白玉栏。
楚留香昏昏沉沉,仿若已醉倒在那娇靥之下,冷不防坠回水底,呛了好大一口洞庭湖水。
惹得神女微微侧首,回眸垂青。
目光相望那一瞬,楚留香心尖剧颤。
他蓦然觉得。
他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试试红袖刀。
他在这一刻完全忘记了某个把一颗珍珠当祖宗供起来的好友。
什么张三?张什么三?张三什么??
对不起,他不认识。
苏镜音从前没多少出来游玩的经历,眼下坐船行水路,做什么都觉得新鲜,一大早吃完早点,连惯常的回笼觉也不睡了,茶花捞了一桶小江虾,说是可以拿来作鱼饵。
于是她开始专注起了钓鱼事业。
但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她的事业颗粒无收,连她一向嘴下不饶人的兄长都不忍开嘲讽,只露出了关爱自闭儿童的怜悯眼神。
本来不自闭的苏镜音被他看得彻底自闭了。
眼看日渐正空,就在她想着要么还是放弃算了的时候,鱼竿它……竟然动了!天可怜见的,一早上了,不容易啊!
苏镜音连忙拉了拉鱼竿,没拉动,担心把鱼放跑了,索性放手让茶花弄,茶花气力够是够了,但拽着拽着,才发现,钓上来的,是一大活人。
苏镜音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楚留香的鼻子有毛病,呼吸不畅,所以他练就了用皮肤呼吸的功法,在水里待上一天一夜都没问题,但他此时还是厚着脸皮登上了船。
他微笑着拱手自报家门,英俊优雅的面容一如既往的富有魅力。
但这魅力踢上了铁塔般的铁板。
茶花一听他自称楚留香,本就不多的礼貌更加不多,苏镜音方才微微颌首回了礼,他那铁塔身躯当即严严实实挡在自家大小姐跟前,横眉竖目,自发充当起了人形三八线。
茶花向来老实巴交一壮汉,他听说过楚留香的名号,轻功极高,盗术一流,出道以来风流史上的红颜知己连起来,比他堆了一个月没洗的袜子还要多得多。
他嘴皮子不利索,但内心的感情充沛表达到了眼睛里。
毕竟此刻他看楚留香的眼神,跟看个采花贼几乎没两样。
楚留香:“……”
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这是他每每觉得尴尬或赧然时候下意识的动作,他本想用内力蒸干衣物,又想起这身衣裳已从东海沿岸穿到了洞庭湖畔,未免佳人面前失礼,只能硬着头皮问茶花,“小哥,请问这船上是否有多余的衣物,可能借予楚某更换?”
茶花恶犬龇牙:……没有,滚。
但茶花没能及时表达出他的友好问候,师无愧听从公子吩咐,已从船舱内走了出来,拱手有礼道,“楚公子,请随我来。”
楚留香微笑颌首,进船舱前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向来粲如繁星的眼瞳中隐有黯然浮动,苏姑娘礼数周全,但客气疏离,面色冷清如霜如雪,仿若片刻之前的倚栏浅笑是他恍惚间的错觉。
那当然不是楚留香的错觉,只是他未能看到,在他转身进舱后的顷刻之间,冰消霜融,雪尽春色复又回。
苏镜音从前很爱笑,她有记忆以来就生在风雨楼中,那时楼子里大多都是跟随父亲创业已半的长辈,小一辈的只有她一个女娃娃,因而是疼着宠着过来的,后来父亲去世,她逐渐长大,兄长急剧扩张势力,楼中对人才有容乃大,年轻弟子也越来越多。
然而年少慕艾,在所难免。
渐渐的她发现,她好像长得有亿点点好看,除了兄长身边看着她长大的几个亲信,其余的,只要她一笑,人就迷糊,平时迷糊不要紧,出任务的时候迷糊那是要人命的。
久而久之,她也就养成了不随便对人笑的习惯,因而楼子里的弟兄如今大多都以为,她性情与兄长一般清冷。
苏镜音笑着接过茶花重新挂好饵料的鱼竿,继续起了她的钓鱼事业。
鱼钩刚下水,船上的侍从恰好送来了她方才吩咐提前做好的午饭。
很好,她今天就准备在这里,跟这群成了精的只吃鱼饵不上钩的鱼崽子们杠上了!
苏镜音随手将鱼竿稳稳当当的卡在船栏上,一手捧着午饭,一手拿勺子挖着吃了起来,没外人在的时候,她向来随性而为。
茶花:“……”
大小姐创业未半而中途停下来吃蛋炒饭。
这不知哪个分舵派来的厨子手艺是真不错,苏大小姐吃第一口的时候简直惊为天饭,接着恰饭的速度都比以往快了不少。
然而今日她这新事业明显发展不顺。
才刚扔下鱼饵没多久,她饭也才吃了一半,不多时,又钓上来第二个大活人。
二号选手长着两条与眉毛一模一样的胡子。
苏镜音差点怒而甩饭。
绝了,这洞庭难不成是浪子的母亲湖吗??
苏镜音一行人改道水路后,没多久就收到消息,上官丹凤被一蒙面高手救走。
对此苏镜音倒不怎么在意,救走就救走吧,该出的气也已经出了,虽然还没问出什么来,但之后她背后的人有什么阴谋估计也不关他们的事,本也不是针对金风细雨楼而来的。
但陆小凤就惨了。
他又再次被拦住了道。
于是他施展轻功夺路而逃。
他是真心觉得郁闷,难道他陆小凤看起来脑子像进水的吗?明知那美貌公主问题大大的有,他还主动往钩上吊,那不是傻吗?
可那丹凤公主不知从哪儿找来的一帮蒙面高手,围追堵截花招百出缠了他一天一夜,最后缠得他实在没办法,只好趁其不备跳下洞庭湖里躲了起来。
不得不说,龟息功平时不显,在逃跑的关键时候就变得尤其有用。
等到闭气的凤凰龟再次出水,是被勾住了衣领子钓上来的。
没被美貌公主钓走,却被鱼钩勾住的小凤凰浮出水面的时候还有些晕乎。
他傻愣愣看着一手拿鱼竿一手拿饭碗的绝色美人。
觉得自己落的不是水,而是……
陆小凤喃喃道:“我可能坠入了爱河。”
苏镜音:“……”
爱护水域环境,人人有责。
请不要往河里扔垃圾,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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