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井中之月 光出九天
狗一刀转身走向那个木柜, 从里面又抱出一床单薄的褥子,“我睡地上就行。”
楚留香此时骤然回神, 立刻反驳,“不行。”
随即又觉得自己说话太过生硬,缓了口气,“地上太凉。”
狗一刀不在意的挥挥手,“没关系,我都睡了不知道多少年,早习惯了。”
楚留香眉头不自觉拢起, “你睡床,我睡地上可好?”
狗一刀看着楚留香贵公子的模样, 没忍住笑出了声,“你哪里可能睡得惯硬地。”
楚留香的确睡不惯,他这么多年便少有这样窘迫的时候。
狗一刀将褥子垫在地上,“赶紧睡吧, 我要灭灯了。”
说完便当真吹灭了屋内唯一的油灯。
楚留香夜视极佳, 借着窗纸透进的蒙蒙月光,她看见狗一刀紧了紧身上的短袄, 直接躺在了那层单薄的褥子上, 背后的刀也没取下来。
屋内铺垫的是青石砖, 比寻常泥地更多了几分寒意, 狗一刀将自己团了团,团好后便立刻入睡, 呼吸均匀。
楚留香第一次如此直观的感受到了狗一刀的世界。
她的倔强从来不是因为要强, 而是因为她早已习以为常。
他理解, 但终归做不到旁观。
这时候楚留香第一次清楚的认知到,自己心疼一个女人的境遇并非因为她是女人, 而是因为她是她。
楚留香将床上所有的被子抱起,盖在狗一刀的身上,而后悄声走出房门。
月已偏斜。
深幽水井之中倒映着一弯月牙,随着水面粼粼而动,倒比天上的月亮多了几分别样的美色。
楚留香坐在井边,看一眼井里的月亮,喝一口姬冰雁送给他的酒,辣意倒是驱散了夜晚的霜寒。
“这酒都快被你一个人偷喝光了!”
楚留香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我们俩一人一坛,各喝各的酒,哪来的偷喝一说。”
胡铁花挨着楚留香席地而坐,“玉剑公主为什么想要狗一刀做什么大侠,她若是想要寻求庇护,找你不是更合适?”
楚留香看着井里的月亮逐渐消失,再抬头,看见天上的月亮也被黑云遮住。
片刻后,天上的月亮透光乌云,井里的月亮也发出了光。
楚留香指了指井里的月亮,“她想做这井中月,所以她要一刀去做那天上月。”
胡铁花摇摇头,他不懂。
楚留香也不欲深言,两人一时相顾无言,心中都有烦闷事,一人一口烈酒,倒是舒出了不少愁。
“我原听蓉蓉说,你今年会和她们一道过年。她们那时候想到这事都欢喜得很。”
胡铁花说这话有些不合时宜,毕竟本身两人都有着重重的心事,他却还要给楚留香加码。
但这话如今不得不说。
楚留香摸摸鼻子,“蓉蓉她们会理解的。”
胡铁花仰头倒在地上,双手叠在脑后,看着天上的月牙,“理解是一回事,伤心是一回事。”
楚留香自知理亏,更知道这事很难处理,再饮一口,辣意遍及全身,“我向来只当她们是我的妹妹。”
胡铁花乜了一眼,“这话普天之下也就只有我信你了。便是蓉蓉她们三人都一定不信这句话。”
楚留香无奈,他真的只当她们是自己的妹妹,多年来看着她们长大,怎么起得了歪心思。
但她们三人的心思,他也分明知晓,只是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便一直这样搁置。
胡铁花看回天上月亮,“我看狗一刀这人怪兮兮的,无论是武功还是人都透着股子怪劲儿。哪里比得上蓉蓉她们。”
楚留香失笑,“她是有些怪。”紧接着一句,“但怪的特别。”
胡铁花觉得楚留香没救了,随他吧。
一夜无眠。
狗一刀一觉睡的香甜,醒来发现楚留香竟然连早饭都做好了,不禁感慨,“谁要是娶了你,真是有福了。”
楚留香现在倒是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占便宜的机会,“你娶我可好?”
狗一刀听了立马点头,眼睛扑扇,“你愿意吗?”
楚留香微微一笑,“当然愿意。娶了我,就只能有我一个人。”
狗一刀低头沉思,想了想半日醉的诱惑,遗憾的摇摇头,“那不行。”
楚留香将白粥推到狗一刀面前,“不行就先吃早饭。”
狗一刀一阵风卷残云,吃完左右看看才发现,“胡铁花呢?”
楚留香收拾着桌子,“他听说我们要去大江帮替丐帮拿回紫金钵,便说换个地方待着。”
狗一刀不解,胡铁花看起来并不像是个会因为怕事而逃开的人。
楚留香看见狗一刀满脸疑惑,开口解释,“我们帮丐帮拿回紫金钵一事定然会在江湖中散播,他是怕高亚男来找他的麻烦。”
狗一刀摸摸下巴,“高亚男是他的仇人吗?”
楚留香扇子在手上转了一圈,才想好该怎么解释,“高亚男爱慕胡铁花许久,只是他并不爱亚男,因此次次逃开。”
狗一刀觉得这些情感太复杂,“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逃来追去也改变不了什么。”
楚留香听到这句话心底泛起一丝苦涩,扇子落在狗一刀头上,“管别人的爱恨情仇,还不如想想该怎么进入大江帮吧。”
狗一刀觉得有理,拿出地图摆开给楚留香一指,“我到时候就从这里进去。”
楚留香还当狗一刀研究出了什么破绽,上前一看,扇子在狗一刀指的地方一点,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你要从他们大门进去?”
狗一刀理直气壮,“当然。我又不是贼,为什么不走大门。”
楚留香摸摸鼻子,沉默片刻后,“他们帮内若当真有两千余人守卫……”
狗一刀手一扬,“有我在,你别怕!”
楚留香原还想说什么,想了想还是算了。
狗一刀忽然离开桌子,跑进楚留香的房间拿了笔墨纸砚过来,往桌上一拍,“你来帮我写个檄文吧。”
楚留香错愕,“檄文?”
狗一刀昂着脑袋,“我狗一刀不出无名之师。”
楚留香扶额,“这是你在哪里学来的。”
狗一刀嘿嘿一笑不说话,楚留香就知道,定然又是以前在书馆茶坊听来的。
楚留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新的宣纸铺展,又将狗一刀拿来的文具移到近前。
狗一刀指了指她从楚留香屋里拿来的纸,这纸透着股幽香,和楚留香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好闻的紧,“你怎么不用这张纸?”
楚留香拿着笔杆顺手在狗一刀鼻尖一点,“若是用了这纸,整个武林都知道是我在替丐帮拿回紫金钵了。”
狗一刀不明白,“难道不是吗?”
楚留香见她似懂非懂,“你若是要做大侠,便不能和我扯上干系。”
狗一刀听了这话,想了想三千万两,默默往边上挪了半步。
楚留香叹了口气,将她拉回到身边,“就这么想同我划清界限?”
狗一刀挠挠头,其实也不是。
从玉剑山庄离开时,三丫头让她好好跟着楚留香,等她学个一星半点之后就赶紧离开。狗一刀细问到底要学什么时,三丫头又讳莫如深。
先前楚留香说做大侠要学会爱人,狗一刀将此奉为真理,打定主意跟着他好好学着,在这之前定然不会离开楚留香身边。
狗一刀讨好上前给楚留香奉茶,“等我学会了做大侠,再跟你划清界限。”
楚留香有的时候情愿她说些谎话,也许她不那么真诚,他至少会心存幻想,也就不会那么气闷。
将桌上的宣纸抹平,拿起毛笔,故意看了眼没墨的砚台。
狗一刀仍双手端着茶杯,一脸认真的看着他。
楚留香无奈,拿着笔杆点了点砚台,“磨墨。”
狗一刀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放下杯子,又挽起袖子,拿着墨条开始磨墨。
这活儿她以前干过,王半仙回回要帮她卜个麻烦卦时,都要耍下派头,又是让她磨墨,又是要她捏肩的。
楚留香看着狗一刀磨墨的样子有些熟练,墨汁出的浓淡正好,倒有几分红袖添香的味道了。
“你想怎么写?”
狗一刀摸摸下巴,“明日午时,抓去坐牢!”
楚留香被狗一刀忽然的正义笑出了声,笔尖舔满,落笔成势,听话的按照狗一刀所说,在纸上写下八个大字。
狗一刀看着楚留香的字游龙走凤,比王半仙的狗爬字不知好看了多少倍,满意的不住点头,“不错不错,写得真好”
楚留香收拾着桌上的文具,就听见狗一刀兴致勃勃道,“大江帮离这里不远,我现在就把这个送去。”
楚留香还没来得及阻拦,狗一刀就风风火火拿着纸张跑出了门。原本准备追出门,想了想又退了回来。
狗一刀骑马朝着大江帮的位置,越走人烟越稀少。
路边忽然出现一位白头老翁,身躯干瘦,面上的褶皱似一张干皮将骨骼将将包裹,背上负着成小山状的柴火。
“女娃,女娃,停下!”
老翁摇着手呼喊着狗一刀,狗一刀勒马停住。
老翁见状,朝着狗一刀喊道,“女娃,你这是要去哪儿?”
狗一刀下马,牵着马绳走向老翁,“我要去大江帮。”
老翁一脸果然如此的神情,看了眼狗一刀背后的刀后,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示意狗一刀离开。
狗一刀一脸莫名,但还是转身准备离开。
却不想老翁又在背后道,“你还是莫要去了。那大江帮的都不是什么好人。你一个女娃,咋斗得过他们。”
狗一刀没在乎斗不斗得过,只听见老翁的前半句,有些疑惑,“他们做什么坏事了?”
老翁摆摆手,“莫问了,莫问了。”
狗一刀拍拍背上的刀,“你要是有委屈就和我说。用这个讲道理,讲得通。”
老翁看着那把刀良久,又四下看了看,叹了口气,“大江帮在这里建帮之后,就把我们周边十余家都赶走了。”
老翁说到这里,言语哽咽,“我们在这里已住了百年,他却将我们赶走,另寻他地。失了良田,我们一群庄稼汉还能干什么。年轻的劳力离了家,留下我们这些老的卖薪度日。薪柴价低,一捆不过几文钱。如今年岁愈大,再过两年,又哪里背的动度日的薪柴量。”
狗一刀皱眉,“为何不报官?”
老翁抬眼看了眼狗一刀,心道或许又是一个有着江湖梦的娇小姐,“官府早已收了大江帮的钱财,又怎么会向着我们。更何况,朝廷本就不愿意管这些江湖人的事,最后吃亏的只能是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
狗一刀一脸严肃,“我知道了。”
狗一刀准备上马,想了想,又转身走向老翁,摸出楚留香给她的那一百两银子。
这些时日,吃穿用度全是楚留香在开销,这一百两一直被她收着。
狗一刀将银票塞到老翁手里,“你拿着,和其他人分分。”
说完,狗一刀便骑马扬长而去。
大江帮爱圈地,看上了地匹就想法子将人赶走,土地到手也不种,就仍它荒着,因此大江帮方圆十里内便尽是荒地。
但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大江帮的荒地里,尽是机关陷阱。
狗一刀身下这匹马是快马堂育出的良马,有大宛战马的血统,虽未上过战场,却极为机敏,将将踏进,便立刻扬腿嘶鸣,再不向前。
狗一刀无奈下马,一巴掌拍在马脑袋上,“就你会偷懒。”
枣红马亲昵的蹭蹭狗一刀的掌心。
狗一刀松开手中的缰绳,一拍马屁股,“走吧,等会儿叫你记得回来。”
枣红马打个响鼻,便向荒地之外跑去。
第24章 遇见悬尸 摸尸送礼
年初一, 寒气还未消散。
杂草枯黄,却因为有意的放任而肆意疯长。
狗一刀看着眼前这片荒地, 仰起头,闭上眼睛,微动鼻尖。
不过轻轻一嗅,她便闻见了这股凌厉寒风之间夹杂的草香,与铁锈的酸臭。
狗一刀缓缓睁开双眼,神情中带着几分胜券在握的悠哉,握拳弓身, 冲入那片草深及人的荒地。
“大哥,咱还不给帮里报信吗?”
两个带着毡帽的男人双手拢袖, 缩在远处的山荡。
被叫做大哥的男人看着远处,随意擦了擦被冻住出来的鼻涕,自信满满,“等着吧, 我就数三个数, 你指定能听见一声惨叫。”
“真能那么厉害?”
“你以为呢?这可是咱大江帮的护山大阵!就是楚留香来了,也得跪着出去。”
小弟看着荒地迟迟没有动静, 不免有些着急, “大哥, 你倒是数啊。”
大哥不屑看了一眼小弟, “慌什么。听着啊,一。”
两人看着荒地, 小弟再看看大哥。
“急个屁, 一点耐力都没有。等我数——二!”
小弟将双手往袖筒里深拢几分, 继续看着荒地,心中被大哥的自信所感染, 等待着那声与“三”同时出现的惨叫。
“大哥,你三还没数呢,跑啥啊?”
大哥朝小弟屁股上狠踹一脚,“数数数!回家数你爹有几条命吧!还不赶紧滚回山上报信,那个人冲过来了!”
荒地里面就算是大江帮自己的人也少有敢进去的。
及人深的杂草里不仅见不了天日,地上乃至地下全是各式机关,三步陷阱,五步暗器。
狗一刀跟着风里的气味,快速穿梭在草间,所有的机关暗器竟然没有一个触发。
雁过留声,风过留痕。
但狗一刀过去的步子着实太轻,一脚踏过,竟连探头的田鼠也未惊动。
只能勉强从本就随风晃动的草秆间看出半点异样。
狗一刀钻出荒地看见一大滩黑血凝块,抬头瞧见一架高耸的寨门之上赫然挂着一个剥皮血淋的尸体,尸体双手被缚,随风微微晃动。
冻雨
尸体之下,烧着一团大火,火势凶猛,里面还有未烧尽的衣物。
狗一刀将身后的刀取下,握在手中紧了紧,走近火堆,用刀鞘将里面的衣服勾出来。
仔细一看,竟然是毛皮料子,狗一刀蹲在衣裳边,伸手摸了摸,是羊裘。
狗一刀的眉头紧皱,这样的羊裘她见过,并非中原的东西,反倒是北面的契丹人喜欢。
但是契丹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狗一刀抬头看了看头顶被剥了皮的尸体。
尤其是以这样的模样。
原本寂静的寨门边的丛间,忽然许多轻缓足音接近。
狗一刀耳朵听得分明,来的不下百人,但地面却不见半分震动,每个脚步抬起落下声音极浅。
狗一刀放下羊裘,手顺势包裹住整个刀鞘擦过,将方才刀鞘上沾染的火灰擦干净,最后再慢条斯理的将手上的灰拍干净。
“别误会,我今天不是来找你们麻烦的。”
此处空旷,狗一刀的声音传的老远,但却无一人回应。
狗一刀从怀里摸出楚留香写的那张信纸,慢慢将纸团成一个球。
丛间悉嗦几声,似乎都在探头打量她的动作。
狗一刀骤然发力,纸团飞出,精准扔在丛间躲藏那群人的头领面前,落在距离他一寸之地,分明是轻薄如羽的纸张,在狗一刀团成球扔出后,竟然将地上砸出一个小坑。
头领自知已被发现,再躲无意,起身看向狗一刀,“我乃大江帮副帮主方鲁,是我有眼无珠,不识英雄。有什么得罪的地方,你别往心里去。”
狗一刀指了指方鲁脚下的那个石头,“你先捡起来看看,我等你看完就走了。”
方鲁不知狗一刀是何意,但还是捡起纸团,展开后见上面硕大的八个大字——
明日午时,抓去坐牢。
方鲁面上一黑,“你这是什么意思?”
狗一刀指了指挂着的尸体,“你们又是偷盗,又是杀人挂尸,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先来给你们个预告,等明天午时再就去牢里。”
方鲁冷哼一声,“就凭你?”
狗一刀昂头,“就凭我。”
方鲁沉吟片刻,“谁派你来的?”
狗一刀一叉腰,“良知与正义!”
方鲁眉间舒展,只觉得自己有些草木皆兵了,这不过是个头脑发热的蠢货罢了!不愿再搭理,抬手轻轻一挥,环围的羽箭纷纷射出,随即四方响起清冽的拔剑声。
方鲁低头将手里这张纸团撕成条,不屑轻笑。
待到方鲁手中的纸张再无可撕之处时,他忽然回神,四周寂静的可怕,而他至现在,仍未听见半点呼痛或是求饶声响起。
方鲁正要抬头,忽然感觉肩上一沉,一个刀鞘按在他的脖颈边。
方鲁慌忙看向四周,只见带来的百余人竟然全数倒地,不知生死。
“英雄饶命,英雄饶命!”
狗一刀的声音没有因为方才的攻击而带上半分颤抖,“我自然会饶你的命。明日午时才来带你们去坐牢,今天只是提前的预告。”
方鲁不明白这是哪条道上的规矩,向来只听说楚留香盗宝提前预告,什么时候去坐牢都还要提前特地告知一声的?
这是哪家衙门捕快的规矩!
“英雄是哪家大人的属下?”
方鲁暗自思量,最近没听说六扇门到这边来,莫非是皇城司恰巧在此办案?
“我家没有大人。”
方鲁一噎,这瘟神不是朝廷的人?
“不知英雄尊姓大名?”
狗一刀原本觉得这人话真多,有些吵,忽然想到还有事情想问他,便道,“我给你说了我的名字,你也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才行。”
方鲁此刻哪里敢说半个不字,立刻点头称是。
“我叫狗一刀。我就是想问问你,这个人是谁,你们为什么要将他这样挂起来?”
方鲁心里暗暗盘算着狗一刀究竟是谁,同时回道,“这人是一个辽国来的探子。我们发现他的身份后就将他剥皮挂着,以此震慑!”
狗一刀没想到大江帮怎么还会和辽国相关,“辽国的探子来找你们做什么?”
方鲁知无不言,“他想花三十万两买我们的紫金钵。”
狗一刀声量不自觉大了几分,“你们的紫金钵?”
方鲁理直气壮,“当然是我们的!前些日子丐帮长老全冠清与我们帮主打赌输了,赌注便是这紫金钵。”
狗一刀一时间分辨不出真假,只觉得里面弯弯绕绕定然有不少事情。
狗一刀挠挠头,觉得实在想不出来。干脆刀鞘一拍,将方鲁拍晕扛在肩上,又把方才那套烧的残缺一块的羊裘搭在身上,转身钻进草间。
“楚留香,楚留香!你快看,我给你带了件好东西。”
狗一刀一路喊着奔向屋内,楚留香听着她欢喜的声响还当她遇见了什么好事,结果一出门就见到她身上带着个男人。
楚留香心中一沉,但语气仍旧和煦,“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狗一刀将左肩上的羊裘一抖,扔到楚留香手里,“你瞧,上好的羊裘!”
楚留香摸着衣裳,羊裘在中原少有人穿,一是因为中原少有牧羊,二是硝皮子的手艺不够好,硝出的皮子难掩一股膻气。
但这件羊裘却硝的极好。
楚留香揉了揉羊裘的外料。
京中或是江南的望族也有特地去北边淘换皮毛的,但他们只要更加高级的羔裘。
羊裘这样的料子他们认为是下等人才穿的,只有在塞外人眼里,羊裘羔裘不分贵贱,只为御寒。
耐人寻味的是,这件羊裘的外料用的竟然是进贡的贻锦绸。
虽然这件东西来的蹊跷,但楚留香还是更在意那个仍在狗一刀肩上的男人。
“这位是谁?不如你先将他放下来。”
狗一刀这才想起自己右肩上还有个人,一抖肩,将方鲁扔在地上,“这是大江帮的副帮主,叫方鲁。”
方鲁早在狗一刀进入院子时就醒了,他没想到这女人竟和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盗帅楚留香相识,本想装死看两人会说些什么,没想到现在被指着,只能装作悠悠醒来。
方鲁狼狈的爬起身,“久仰香帅大名。”
楚留香将人带到屋内坐下。见狗一刀鼻尖冻得发红,一面听着方鲁陈述缘由,一面给狗一刀倒了杯热茶。
狗一刀捧着热茶噙了一口,暖意瞬间包裹整个冰冷的身躯,舒服的狗一刀没忍住轻吟出声。
楚留香面向方鲁,听着方鲁所讲的事情一脸严肃,眉头紧皱,耳尖却在听见那声轻吟迅速泛红。
在方鲁说完后,楚留香迅速逼迫自己回神,沉吟片刻,“不知全冠清长老与贵帮帮主打的什么赌?”
方鲁面色有几分怪异,磨磨蹭蹭半天,直到看见狗一刀的手不耐烦的开始在刀鞘上摩挲时,才缓缓开口,“我们帮主与全冠清打赌,任慈究竟会传位给谁。”
楚留香颦眉,“全冠清身为丐帮长老,怎么会以此事同人打赌。”
“任慈本是属意他的徒弟南宫灵,但前些日子一位自称是汪老帮主嫡传弟子的人出现,不仅拿出了老帮主的信物,还使出了打狗棍法。如今任慈身体越发不好,丐帮上下如今都在猜测究竟帮主之位会花落谁家。”
楚留香这段时日与狗一刀在一起,正是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倒真是没听说丐帮还闹出了这回事。
楚留香来了兴趣,“汪老帮主的嫡传弟子?那人叫什么名字。”
“那人似乎姓乔,名叫乔峰。”
楚留香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发觉当真没听过这人的名姓,“丐帮之中对此人态度如何?”
方鲁轻嗤一声,“本就是半路跑出来的人,自然不如南宫灵得人心。”
“既然紫金钵到了你们手上,那便是全冠清输了?”
方鲁点头,“全冠清压了南宫灵,我们帮主与乔峰曾有过一面之交,敬佩他的为人,因此压了乔峰。”
楚留香心中有了数,想来是全冠清为了逼迫任慈选择南宫灵,以自己的长老身份相逼,对外压出了紫金钵,企图引起武林的关注。
但没想到任慈最终仍然选择了忽然出现的乔峰。
狗一刀见两人说的差不多了,插话道,“楚留香,你还有什么要问他的吗?”
“大致情况我已经清楚了,无需再问。”
狗一刀听了,点点头,站起身来,“那我先送他回去了。”
说完就准备扛着方鲁往外走。
且不说方鲁,楚留香立刻起身拒绝,“你累了一天,还是由我将方副帮主送回吧。”
狗一刀摇摇头,“我不累。你还得动脑子想事情,力气活我来做就行。”
方鲁弱弱开口,“其实,我可以自己走的。”
第25章 报官审理 坐牢失败
最终, 楚留香妥协,放她送方鲁回大江帮。
“方副帮主少说也有二百余斤, 你扛着他太累,不如骑马回去如何?”
方鲁默默发言,“谢谢,我没有二百多斤。我只有一百六十斤。”
仍旧无人理会。
狗一刀点头赞同楚留香的提议,“倒也行。”
狗一刀打了个响哨,枣红马便主动从马棚跑来,蹭着狗一刀的脑袋。
狗一刀抬手将手插到方鲁腋下, 轻轻一用劲,方鲁便上了马。狗一刀紧跟着便作势上马, 准备坐在方鲁身后。
楚留香见状,立马飞奔上前,按住狗一刀,“红绫一时载着两人太累, 你们一人一骑如何?”
不待狗一刀回答, 楚留香立马将他那匹黑马唤来,“你骑这匹, 与方副帮主同行。乌云聪慧, 归来时它会跟着你一路回来的。”
黑马不知是否听懂了楚留香的话, 为了表现楚留香口中的“聪慧”, 一颠一颠的原地踏了两步,打了个喷嚏, 喷了楚留香一脸唾沫。
狗一刀想想也有理, 枣红马本就爱偷懒, 若当真要它驼两个人,说不定半路就罢工了。
狗一刀长腿一伸, 轻巧上马,扯了扯手中的缰绳,制住乱动的黑马,“你在家等我回来,骑马来回很快的。”
楚留香点点头,看着狗一刀与方鲁离开,直到背影再也看不见才转身进屋。
方鲁一路上都在思考。
他在思考,传说中的多情浪荡的楚留香怎么会像个小媳妇一样,在屋里等一个女人回去。
他还在思考,这个女人到底为什么还会把他送回来。
不多时,到了大江帮的荒地外,狗一刀指着这片荒地,“你们占这片地的手段不正当。”
方鲁不解,“什么?”
狗一刀眉头微拢,“你们为了布置陷阱机关,将方圆十里的农户都逼走了,致使农民失地。明日午时,我来带你们去官府。”
方鲁不明白她怎么那么喜欢抓人去官府,以为他们偷了紫金钵,所以要来带他们去官府;因为他们逼迫农户迁地,也要带他们去官府。
虽然农户失地一事是他们做的不地道,可他们也没少给官府送银子。
思及狗一刀的武功和与楚留香的关系,方鲁只当是吃个哑巴亏,左不过是跟着狗一刀去官府走个过场。
狗一刀带着两匹马回到小院时,天已经擦黑,一进门就闻见了饭菜的香气。
楚留香老早听见了马蹄声,迎在了饭厅门口,“快吃饭吧,我估量着时间,倒是正好。”
狗一刀现在知道为什么男人都想娶媳妇了,如果她成婚不是跨火盆,而是有一位每日做好饭在家等她的俊俏小郎君,谁又不乐意成婚呢。
狗一刀松开两匹马的绳索,两匹马主动回到马棚。
狗一刀则跟着楚留香进屋吃饭。
楚留香将狗一刀带到桌前坐好,拿着一张温热的帕子给她仔仔细细擦着手,擦完后才将筷子递给狗一刀。
狗一刀接过筷子倒是先给楚留香夹了一大块肉放进碗里,“你先吃。”
待到楚留香动筷后,狗一刀才操着筷子一顿风卷残云。
楚留香看狗一刀吃的香甜,内心满足。
从前他只有在解决一件麻烦事时,才有这样的满足感,如今却似乎看着狗一刀,心里处处都被填满,任何欢快的情绪都因为狗一刀来的轻巧。
楚留香心里骤然想到大江帮的那个辽国探子,有些顾虑。
这件事必然牵扯深远,朝堂、外邦、江湖,势力交织,盘根错节,其中的麻烦比他以往遇到的每一件麻烦事,都要来的麻烦。
楚留香是个有分寸的人,如果是他,或许会在帮忙盗回紫金钵后便全身而退。因为他清楚,即便再有趣的事情,沾染上朝廷、权势便只剩下危险。
但他更清楚,他不能劝阻狗一刀。
“既然知道大江帮并非盗宝,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狗一刀才想起来,忘记告诉楚留香大江帮圈地赶人的事。
狗一刀握拳忿忿,“我明日还是要将他们送去官府!”
楚留香得知事情原委,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这样的事情在江湖甚是常见,好一些的门派会散些银两作为补偿;长袖善舞的便会如大江帮这般与官府勾结,叫人求告无门;更有做事霸道的,直接将人尽数打死,死无对证。
在楚留香看来,大江帮的做法已算温和。
显然,狗一刀不这么认为。
楚留香收起劝说的念头,无论结果如何,都应当由狗一刀自己经历才好。
第二日午时,狗一刀准时出现在大江帮寨门之前,昨日辽国探子的尸体已经被摘下,门前黑压压一片,估摸着有近千人。
方鲁站在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之后。
男人年岁应当三十而已,瞧着倒是稳重,眉间一道剑痕划至耳后,平添几分凶气,但开口语气却平易近人,说话甚至比方鲁多了些文雅气,“在下大江帮帮主余凡,昨日多有得罪,还望恕罪。”
狗一刀摆摆手,并不在意谁得罪了谁,她只关心一件事,“你们谁去衙门?”
方鲁听了这话,有些恼怒,认为狗一刀轻慢了自家帮主,身子超前一顶,就要开口,却被余凡伸手拦下。
“我乃大江帮帮主,无论何事当由我一力承担。”
方鲁还是没忍住,“大哥!这事都是我做的,我跟她去就行了。”
余凡安抚的拍拍方鲁的肩膀。
他昨夜听了方鲁的坦白才知道,方鲁竟然背着自己做下了许多事。
但他说不上来方鲁究竟做的对与不对。
余凡当年浪迹江湖,捡了孤儿方鲁,后来又拉扯了一帮无父无母的小孩,嬉闹般的建了大江帮,因为这群孩子多半武艺不精,余凡便特地请了唐门的人来布置机关。
那时最早跟着他的方鲁年岁也大了,帮中的事情都由他出面打理。
余凡久不管事,大江帮在余凡的眼中仍是那个大量收留孤儿的草台班子。
但他没想到,在外,大江帮也已算的上江湖二流帮派,靠着与官府勾连赚些见不得人的钱财。
而正是这些钱财供给他救下更多的孩子。
余凡向来自诩正派,出门从不在乎银钱,但背后确实方鲁替他担着骂名。
余凡自觉此事有亏。
“你自小是我带大,无父无师。我便是你的半个先生,半个父亲,如果你做错了事,自当我来顶。”
方鲁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但想到昨日他早已私下联系了张县吏,即便大哥此去,应当也不会出什么岔子,心下才放宽,“那我等大哥回来!”
余凡想到大江帮内近日之事,心中有些不安,回头交代,“清河与白沙两帮派来相助的人切记留住。”
余凡抬头看了眼已经空荡的寨门,和地上的一摊烧过的黑痕,“若是再有人以任何理由来找紫金钵,直接扔进火里。”
嘱咐完方鲁,余凡便跟着狗一刀出发进城。
二人刚到官府门口,狗一刀转头看向余凡,“给你个自首的机会,你进去吧。”
余凡不解,她这么理直气壮的把人抓来,结果就是把人送到官府门口让人自己进去自首?
“你不和我一起进去?”
小民怕官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就算狗一刀当年因为那句“若是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就报官”,一时怒气冲头拽着人去了衙门,但等到平心静气的时候,还是有几分瑟缩。
她自然知道,大宋并不是所有的官都像她幼时遇见的那位大人一样正直心善。
因而先前抓胡铁花坐牢也是委托玉剑山庄的人帮忙。
狗一刀神色自若,企图掩盖自己不想进去的事实,一本正经道,“我就不进去了,楚留香还在等我回去吃饭。”
余凡不禁被气笑,不管不顾,拉起狗一刀,就敲响了鸣冤鼓。
狗一刀见状,正要脱开余凡的束缚,没想到官差的动作如此快。官府大门打开,走出两个捕快,见到二人拉拉扯扯的模样,一脸严肃,“你们二人有何事?”
狗一刀一个猛力,脱开余凡的手,指着他道,“官爷,他来自首!”
捕快皱眉,“那你来干嘛的?”
狗一刀反手把余凡的手往后一掰,抵着余凡胳膊作扣押状,“押送他来自首的!”
余凡也不言语。
捕快见二人奇怪得很,想了想还是进门通传。
不一会儿,张县吏出来将二人带进堂前,堂上坐着的男人看着一脸正义,狗一刀见着就觉得亲切,这位大人看模样就是个好官。
这进了衙门的规矩,狗一刀还没忘。
“噗通”一声跪在堂前,开始喊,“青天大老爷,大江帮占人田地,您可得给小民作主啊!”
县官看了看堂下二人,方才张县吏已经提前告知,这男人是大江帮帮主余凡,只是不知道这女人是谁,背后背着把刀,分明是个江湖客的打扮。
只是,二人都是江湖人,怎么还会来报官。
县官总觉得此事古怪,加之今年评核,他刚刚给上面递了无纠纷的帖子,现下就来了这么个事,若是上面问起来,他的政绩可就不好看了。
县官捋捋自己的黑髯,沉思半晌,“大江帮可是占了你的田地?”
狗一刀摇头,“不是。”
县官心下大定,“那你来告的什么状?”
狗一刀挠头,“我做好事,帮人告状。”
“那你所帮之人何在?”
狗一刀想到那个白头老翁,“大概现在在家里?”
县官冷笑一声,“空口白牙,岂能作为凭证。若你当真想要告他,便将证人、证据统统带来再说。”
余凡也是个死性子,“大人,我认罪。大江帮的事我都知道,您按律处置吧。”
县官没想到余凡这人也跟着搅合,惊堂木一拍,怒目圆瞪,官袍加身,威严更是放大了好几倍,“一切事件均依照大宋律法来办,哪里是尔等小民说谁有罪便有罪的?”
狗一刀见状,拉起余凡就跑。
倒霉!今天遇到的官不是个好东西。
“就知道吃!我还当你有多大的本事呢。”
余凡没好气的看着眼前这个还吃着热汤圆的女人,有些气恼。
他余凡好赖也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人物,如今被一个女人理直气壮的带去坐牢,都做好了正月蹲大牢的打算,结果还被狗官赶出来。
“江湖事江湖了,你干脆砍我几刀,泄完愤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就此别过。”
狗一刀咽下最后一个汤圆,被烫的嘴里直冒热气,哆嗦着嘴说着话,“你急什么,我们要相信官府!不就是缺个人证嘛,我知道哪儿有。”
第26章 找人作证 努力坐牢
狗一刀回忆着遇见白头老翁的地方, 带着余凡一路找过去。
远远瞧见林子有几个正在拾柴的老人,几人都干瘦的不像话。
狗一刀凑上前, “老人家,劳驾问一下。你们认识一位白头发的老大爷吗?”
此处难得有年轻人过来,纷纷凑拢来。
“她说的是刘大福吧?”
“应该是,就老刘头那头发白的最显眼。”
几位老人看着狗一刀,“今早我们出门的时候,他说是不舒服,就没一路, 现在估计在屋里睡着呢。”
余凡说话恢复了先前的彬彬有礼,“不知老人家可否为我们引路?”
几位老人看着眼前人, 脸上一道刀疤,再仔细看狗一刀,背上背着把刀,脸上不免有些警惕, “你们找老刘头干嘛?”
狗一刀道, “找他帮忙去官府讲理。”
几位老人颦眉,“什么意思?”
“大江帮占了他的地, 把他赶走还不给补偿。我要帮忙去官府告状, 县官说得有他在才行。”
几位老人没想到江湖人还管这事儿, 一时间喜笑颜开, 一个大娘上前拉着狗一刀的手摸了又摸,“这小囡, 心真是善。”
几人将狗一刀和余凡引着往现在住的地方去。
一路上二人才得知, 他们竟然都是被大江帮赶走的失地农户, 家里的青壮劳力全都离了家,到外边谋生, 就剩他们一群老人和几个孩童,捡拾薪柴度日。
不仅与儿孙分离,住的也极为简陋。只因劳力不在,手中也无银钱。
小径上跑来几个小孩,孩子头大身子小,显然是常年营养不良的缘故。
虽然身体不大好,但脸上的笑容仍旧带着几分孩童的纯真满足。
“爷爷!”
“奶奶!”
余凡看着眼前的小孩,与不远处的茅草棚子有几分错愕,心中本来潜藏的愧疚此时才彻底显露。
他原已经说服自己,方鲁所做之事救了更多的孩童,但如今才真实见到,他们造就了更多的孤儿。
“老刘头,老刘头!有人找你。”
一群人上前拍着刘大福的房门,半天不见人来开门。越拍越急,都是知天命往上的岁数,日子过的也苦,睡一觉人就没了也是常有的事。
狗一刀见他们如此着急,推开人群,一脚踹开了门。
几人急忙涌进屋看,却见屋内早已空空如也。
“老刘头遇贼了?”
“谁会来我们这儿偷东西。”
狗一刀眉头紧皱,看了看家徒四壁的屋子,忽然想到了什么。
余凡心思细腻,见狗一刀的苦恼模样,转了个脑子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余凡看着几个还着急着的老人,“莫不是他家中孩子来接他去团圆了?”
几位老人听了着话,原本有些悲伤的情绪被打散。
扫了圈这空荡荡的屋子,说服自己带着几分嫉妒的口气,“他老刘头倒是会享福的,听说他儿子前两年在松江府买了宅子。”
狗一刀还是没忘找人证的事,“他虽然不在,你们不也是大江帮圈地的受害者吗?不如你们跟我一道去县衙。”
几个老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余凡从怀里掏出银子,“愿意跟我们去的,一人十两银子。”
县官看着堂下一圈人,着实厌烦。
他从没见过这么积极坐牢的人!
张县吏从袖筒里摸出个金锭边角露给县官瞧了眼,县官暂且咽下心口那股气。做什么也别和钱过意不去,方鲁倒是个懂事的。
县官一指狗一刀,“你是什么人?”
狗一刀抬头,“大人,我叫狗一刀。”
“籍帖递上来。”
狗一刀从不知道进官府原来要递籍帖,摇头,“我没有籍帖。”
县官一拍惊堂木,“你是打哪里来的黑脚?聚众闹事,诬陷良民。来人,把她带下去,收监!”
县官再一指点那群老人,“看在你们愚昧无知,年岁已高的份上,便不难为你们,速速归去!”
余凡就这样,亲眼看着狗一刀被收进大牢,而自己则是想去坐牢却坐不进去。
狗一刀坐在牢里,透过窄窗看着外面黑压压的一片天。
“姐姐,你是怎么进来的?”
狗一刀进来的时候听牢头说了,隔壁是个话很多的小混混。
狗一刀不想回应,她现在有很多问题需要思考。
为什么承认自己有错也决定去坐牢的余凡没有进来,而她却进来了。
为什么她给了刘大福一百两银子,让他分给同样落难的人,他却一个人消失了。
为什么明明逼迫农户看起来像恶霸的大江帮,却会为了民族之义杀了辽国探子。
“姐姐在想什么?不如说出来我帮你想想?”
“我瞧姐姐好像不大聪明的样子,但是我脑子转得快,姐姐说出来让我帮你多好。”
狗一刀知道自己脑子不聪明,但是她不喜欢别人这么直白的说出来。
狗一刀从身下的垫子里抽出一根茅草,随手一扔。茅草擦着小混混的脸颊过去,竟然还划出一道细碎的血痕,而飞过的茅草则竖直的钉在小混混背后的墙上。
没想到这一招并没有震慑住小混混,反而令他兴致更高,“别人摘叶飞花便是高手,你随意取根茅草也能当作暗器!”
小混混声音激动,但嗓音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沙哑,声音一高,说起话来像被掐了脖子的鸡叫,“我叫陆小凤,你叫什么名字?”
“狗一刀。”
陆小凤双手把着两人之间的木栅栏,一脸渴求的看着狗一刀,“一刀姐姐,你再扔一次茅草行不行?求求你了。”
狗一刀觉得这个陆小凤属实聒噪,她从来没有遇见过话这么多的人,本来就不灵光的脑子要被吵的开裂。
狗一刀实在不耐烦,随手扯了根茅草又扔了过去。但这次茅草飞出去不久,却停住了。
“一刀姐姐,你看!我夹住了!”
狗一刀转头过去,看见陆小凤竟然手中夹着那根茅草。
陆小凤语气间满是骄傲,“一刀姐姐,我这招厉不厉害?”
狗一刀老实的点点头,她扔出去的东西,虽然有人能够躲开,但她肯定,绝对难有人可以接住。
狗一刀这才仔细打量起栅栏对面的这个少年。
只见他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锦衣,脸上的笑容干净爽朗,狗一刀很轻易的透过这抹笑想到楚留香,他似乎和楚留香有着哪些说不清的相似之处。
陆小凤见狗一刀总算转过来看他了,这才将手里的茅草扔开,“一刀姐姐现在可以和我说说你的烦心事了吗?”
从狗一刀一进牢门他就看出来,她虽然看起来呆傻,但一定有着想不透的麻烦事。
而恰巧,陆小凤喜欢听故事,尤其是江湖人的故事。
陆小凤摸着下巴,听完了狗一刀的困惑。上下打量着狗一刀的衣着,眉间微蹙。
“冒昧一问,一刀姐姐是哪家门派的小姐?”
狗一刀不解的摇摇头。
陆小凤状若恍然,“难道是关西苟鸿光大侠的千金?”
狗一刀仍是摇头。
“莫非是塞北孤狼苟雁回先生家的闺秀?”
狗一刀道,“我无父无母,是狗养大的,所以姓狗。大黄狗的狗。”
陆小凤一噎,沉吟片刻,话还是出了口,“既然混迹市井,你怎么会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明白?”
陆小凤自幼流浪江湖,受尽冷眼风霜,向来最懂的看人识意,许多人都道他是圆滑世故。他向来以为,再蠢的人如他一般被扔进市井街巷摸爬滚打几年,都会长几个心眼。
但如今见了狗一刀才知道,原来心眼这个东西是需要天生就有的。有的人就算被扔进炼狱,也不见得能多出个心眼来。
狗一刀现下也不生气,“那你跟我讲讲。”
“大江帮与官府勾结多年,你以为你拉着他来便能坐牢?就算他们诚心想坐牢,收钱的人也不会让他们进来。当初谋钱一路,如今一人却想抽身洗白?事情哪儿那么容易。”
狗一刀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你见那白头老翁可怜,便给了他一百两。你知道一百两有多少吗?”
狗一刀坚定的点点头,感觉自己的眼泪快要出来了。
她当然知道一百两有多少。但是狗一刀不仅嘴硬,脑子也硬,心里努力说服自己,不过区区一百两,倒夜香、收泔水,不吃不喝也就三十来年就攒够了!
陆小凤恨铁不成钢,“穷人乍富,你还指望他会给别人分钱。要是你饿的快死了,有人给你一大碗红烧肉,你不告诉别人就可以独自霸占一整碗,你还愿意分给其他人吗?”
“为什么不分?”
狗一刀这句反问反倒让陆小凤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叹了口气,“达则兼济天下,想来姐姐如今发达了,自然心怀广阔。”
狗一刀乖巧的把荷包翻出来给陆小凤看,里面比陆小凤的脸还干净。
“那你为什么要把钱给他?”
狗一刀挠挠头,自己也在反思为什么,思量许久,“他劝我别去大江帮,是好人。他需要钱,我有。”
陆小凤没见过这么简单的逻辑。
他也全然理解不了这样的人。
因为他从未见过用这样逻辑思考的人。
狗一刀觉得陆小凤好像的确很聪明的样子,至少他说的话听起来很有学问。
“那我的第三个问题呢?”
陆小凤想到这个,背对着狗一刀躺下,捡起方才那根夹住的茅草叼在嘴里,“你看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狗一刀没想到陆小凤会问这个问题,但还是认真思考,“好人。你帮我解答问题。”
陆小凤嗤笑一声,“可我是因为在街上殴打老头才被抓进来的。”
狗一刀颦眉,“欺负老人,你不好。”
陆小凤嘴里的茅草被他咬的晃悠两下,“但我打那个老头,是因为他奸辱幼女。那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狗一刀点头,“你是好人,老头是坏人!”
陆小凤轻笑一声,“可我之所以发现他欺负女童,是因为我准备进女童家里偷东西。”
狗一刀不语。
陆小凤见狗一刀不说话,有心逗弄,“那你说,我现在是好人还是坏人?”
第27章 巧遇故人 心中疑惑
陆小凤的“好人坏人论”致使狗一刀好几个时辰没说话, 即便陆小凤再逗趣,狗一刀也一言不发。
就在陆小凤放弃找她说话时, 忽然听见狗一刀低声喃喃自语,“好人可能是坏人,坏人也可能是好人。”
陆小凤轻笑一声,饶有兴趣,“你想好了?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狗一刀一脸认真看着陆小凤,“你偷窃有罪,救人有功。但罪是罪, 功是功,不能混在一起。所以你应该因为偷盗坐牢, 但是也理应获得相应的奖赏。你是一个有好心的坏人。”
陆小凤嗤笑,“你倒还挺适合去当官。”
狗一刀半点没听出陆小凤话里的讽刺,将这话当作难得的夸赞,认同的点点头, “我其实就是少读了点书, 心里门清。”
陆小凤被这话说的一时语塞,晃着脑袋冲狗一刀喊了声, “青天大老爷。”
牢头听了这话, 拿着棍子敲敲木栏, 凶狠喊道, “赶紧睡觉!再吵拖出来打了啊。”
两人立刻听话闭嘴。
牢房里潮湿阴暗,睡觉的茅草垫也湿润得紧, 狗一刀却全然不在意, 裹紧衣裳往上一躺, 沉沉睡去。
天光方启。
牢头从牢门口一路敲敲打打嚷嚷着进来,“三刻之后, 提审狗一刀。三刻之后,提审狗一刀。”
陆小凤在旁边拿着茅草戳着狗一刀的脸,将她戳醒,“一刀姐姐,牢头叫你呢。”
狗一刀一把拈住那根茅草扔开,“怎么忽然提审我?”
陆小凤想想,“要不就是贪官良心发现重审,要放你出去;要不就是巡按到此,例行监案提审。”
朝廷自知腐朽,自然要想办法自救。前些年听说置了好些巡按,三品的官职,没事儿就四处溜达,随时查探待审的案子,抽查已审的案子。
狗一刀昨日进来,想必还没入案,正属于必查的那部分。
狗一刀听了陆小凤的解释,欢喜起来,“我就说,大宋好着呢。还是有替民伸冤的好办法!”
三刻之后,狗一刀跪在堂前。
堂内一片寂静,只有堂上一位大人翻看卷册而响起的“唰啦”纸声。
“此案人证、物证一栏为何空着?”
声音磁性温润,狗一刀总觉得有几分耳熟,想要抬头去看,却忽然想到牢头千叮咛万嘱咐,堂上不准直视官员。
“花巡按,此案具因这‘黑脚’诬陷,大江帮圈地赶人一事子虚乌有。因而暂未将证据罗列。”
县官的说话有几分迟疑,因为他也自知这理由蹩脚的离谱,因果毫无联系。但他也实在没法子,昨日收监之后,本打算留着后续处理,谁知道这花无间就这么巧的来了。
“只要问清了来历,户帖可以办。怎能因为没有户帖,便以此为由,不听申辩?”
“是,是。花巡按说的是。下官定然将此事处理妥当。”
狗一刀实在好奇,悄悄抬眼。果然发现坐在堂上的人是见过的,正是当年临安城那位探花县官。
狗一刀脑袋不由越抬越高。
虽说狗一刀与花无间只有当年在衙门的一面之缘,现下因着狗一刀许久不见临安城旧人,乍见一见,对花无间多了分故人之情。
花无间瞧着跪在堂下直勾勾盯着他的狗一刀,心下有些好笑。
他自然知道狗一刀。
在临安城留任三年,让他印象最深的便是这个狗一刀。
临安城藏天下兵器,朝廷对此地极为看重,城外十里常年有军队驻守。即便是城中官员,也是层层思量而定。
他是江南花家长子,家中也算商道魁首,更有几分江湖背景,因而被安排到临安城。年前任期已满,升品调任。
无论是因为朝廷的重视,还是对历任县令身份的顾及,进入临安城的江湖人从来都守着无条之规——
不在城中持械,不在城中斗殴。
整个临安城唯独只有狗一刀每日背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刀在街上晃悠。
读书人口中总爱念着“为天地,为百姓,为万世”,在花无间这里统统行不通。他读书做官不过是因为花家需要一个人做官。因而花无间不爱管闲事。
既然城中早已默许狗一刀背着刀,他便懒得阻拦。
本以为这家伙也就一辈子在临安城晃悠一生,却没想到她如今跑到了这里。
多问一句,算是全了一场缘分,“你的户帖都多少年了,还没解决?”
狗一刀知道这话是对她说的,挠挠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轻声道了声,“嗯。”
县官暗惊,合着这二人竟然认识。心下些许慌张,但随即想到,若当真是要出头的交情,又怎会连个籍帖都办不下来,心间又定了几分。索性只看着不出声。
“户帖一事,你自己要放在心上。出门在外,有了户帖有人才会将人当人看。”
花无间这话明晃晃的点着县官,县官听着仍旧不出声,他现下说什么都显得多余,倒不如继续闭嘴。
花无间将案册合上,“行了,你回去吧。”
狗一刀欣喜,果然戏台子上演的都是真的,遇见坏官就定然会有好官相救。
“大人,大江帮的帮主还等着来坐牢呢。”
花无间本有意将这件事含糊过去。他自然知晓县官与大江帮私下里说不清的勾当,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今日把狗一刀放了,巡按日册上便已经有功可记,没必要再去查纠。
但此刻听见狗一刀的话,有了几分好奇,“他自愿坐牢?”
狗一刀点头,“是呀。”
花无间轻笑,侧过头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县令,“好,那便派人将他带过来。”
冤案揪出陈案,报上去能记三绩。
县官立在一旁,倒是无所谓。
能查出来的账上,他只收了八十五两。按照大宋律法,不到撤官的地步。何况他背靠东陵王家,相信这位八面玲珑的花大人该知道如何全了彼此的颜面。
余凡被带到堂下时,一脸正气。
他是抱着牢底坐穿的念头跟着衙役过来的。怀里揣的,是连夜回大江帮带出来的账目册,上面清清楚楚写了行贿人员及数额。
余凡数了数,凑拢竟然有一千三百多两。
“这是大江帮行贿账册,请大人过目。”
花无间翻看着账册,掐指算了算,“涉案官吏达四十八人,最高受贿八十五两,最低七两。”
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点在册子上,花无间玩味的看了眼县官,“上梁不正下梁歪,好一个藏污纳垢的小鼠窝。”
指尖夹住账册,侧手递给一旁的小吏,“照着名册把人带来。”
不多时,堂下满满当当跪了一片。
“诸位同僚,你我皆是在朝为官,理应为国为民,怎可为这等蝇头小利,至黎民于不顾。如此行径,岂不将圣人之言,尽数抛之脑后?”
花无间言辞恳切,话语至臻。
四十来名官吏袖口抹泪,“我等定不忘花巡按殷切教导,日后理事自当以百姓为先,以大宋为先。”
狗一刀抬头看看严肃的花无间,又低头瞧着忏悔的官吏。
总觉得这些人和戏台子上唱念做打的作派一样。心间有几分好官肃清的快意,又总觉得还有几分说不清的怪异。
“按大宋律法,官员受贿四十五两以上八十五两以下,赃款全数充至国库,记一过,罚三年俸禄,调离现职;四十五两以下,赃款归公,罚半年俸禄。大江帮帮主余凡,行贿千两,判刑期三年。念及大江帮收留孤童善举,减期两年,即日收监。”
“今日之罚,按律可查,不服者可诉至巡案院。”
花无间念完判决,红印加盖。
狗一刀看着余凡被衙役带走。
又看着花无间迈步走至堂下,亲自扶起原跪着的官员,一群人已开始互相寒暄,心中那股挥之不去的怪异更深几分。
又是一个无月之夜,便是星星也被黑云遮盖。
狗一刀跃上牢房的高墙,站在屋顶朝下探去,“陆小凤。”
陆小凤原本实在闲的无趣,闭着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半梦半醒忽然听见有人叫他,抬眼一看,被倒挂在窗户上的黑影吓了一跳。
“你来干嘛?”
狗一刀在大牢外蹲了整整一天,还是没想明白心中的怪异究竟为何。
现下楚留香离得远,没法子答疑。狗一刀索性蹲在牢外,天一黑便立刻摸了进来。
“你聪明,我来找你问问事儿。”
陆小凤有些无奈,他承认自己的确聪明。可她问的问题但凡是个正常人都能解答,何必特意这么来找他。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他也的确无趣,“一刀姐姐想要问什么?”
“为什么受贿的官员都被罚了,大江帮帮主也坐牢了,我心里却总觉得没有在戏台下看清官断案时候畅快呢?”
狗一刀刚问出口,就听旁边牢房传来忿忿,“你是不是嫌我坐牢时间不够多?”
狗一刀双手倒把着窗户木栏往里一瞧,没想到是余凡在陆小凤旁边,“好巧,你也在呀。”
陆小凤指着狗一刀,看向余凡,“难不成,这就是余兄提到的那个傻子?”
“难不成,这就是小陆兄弟提到的那个傻子?”
狗一刀不满,瞪着两人,“你们才是傻子!”
求知的心瞬间消散,转头就走。
她回去问楚留香去!
第28章 盗帅破产 一刀养家
“楚留香, 我究竟为什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楚留香凝眉听着狗一刀讲完。
江南花家的名头他自然听说过。
花老太爷热衷结交豪杰,在武林之中更是颇有声望。因为同在江南, 早年间常有人将楚留香的好友——掷杯山庄主人左轻侯与花老太爷并提。
但随着花家财富成倍的积累,长子进入朝堂,而今的花家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只是他没想到,狗一刀消失的一天是进了牢狱,更没想到花无间竟与狗一刀还曾有过这样的缘分。
无论花无间出于何种目的放了狗一刀,对楚留香而言,都需要为此记下这份情。
不过现下面对狗一刀的疑惑, 楚留香也不知从何说起。
楚留香将狗一刀拉到面前坐下,摸了摸她的手, 凉的透心。楚留香递过去一杯热茶让狗一刀捧着,自己的手则叠在狗一刀的手背上,叫她手心手背都有温暖热气过身。
“你因为胡铁花说自己做尽坏事,便将他绑起来, 要叫人把他送进牢狱;因为史天王在海上兴风作浪, 于是将他交给岳东言;又以为大江帮偷窃紫金钵,故而准备将他们带去衙门。”
狗一刀点点头, 认真听着。
“你可知, 小火神为何来找我帮他们盗回紫金钵?”
狗一刀一脸笃定, “因为你是大侠!”
楚留香轻笑一声, 察觉到狗一刀的手已经暖和后,叠在外面的手缓缓松开, 垫在狗一刀的手下, 轻抬杯子, 将茶水送在狗一刀的唇边,“先喝一口, 暖暖身子。”
狗一刀听话的就着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茶水温度正好适口。
等到看着狗一刀将水咽下后,楚留香才开口道,“他们来找我帮忙盗回紫金钵,只因为我是个小偷。”
江湖上都称他为盗帅,楚留香自然也对这个称呼十分得意。
即便是偷东西,也从来按照自己定下的一套规矩行事,自诩与寻常的偷儿不同。
但现下,楚留香却将自己贬为“小偷”。若是哪个江湖人在场,定然瞠目结舌。
狗一刀看着眼前这个贴心知己人,对他的话有几分纠结。
若是在与陆小凤对话之前,她或许不会这么纠结,定然只会打定主意将他捉去官府,可现在她总觉得眼前这个向来温润的翩翩公子定然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或是做贼的背后有什么隐情。
沉默半晌,屋内仍旧不见人声,狗一刀受不住这样的安静,“你都偷过什么东西?”
楚留香也不隐瞒,“世家王公的金银翡翠、奇珍异宝,都曾过手。”
狗一刀一惊,“你还是个贼头?”
楚留香摸摸鼻子,不知作何回答。
“那你偷来的钱……”
狗一刀看看这院子,又看看楚留香身上穿的绫罗绸缎,尤其再看看自己近来长了不少肉的小肚腩,心下有些说不上来的难受。
原来这些都是贼赃。
楚留香平静回道,“有的用作了自己的用度,有的赠给了需要的人。”
狗一刀有些忐忑,生怕那句话说的自己,“我是那个需要的人吗?”
楚留香看着狗一刀担心的样子失笑,“自然算在我的用度里。”
狗一刀半天不语。
楚留香温润的声音伴着几分笑意响起,“要将我带去官府吗?”
狗一刀抬眼看见楚留香将手腕并拢伸到她的面前,等她像捆住胡铁花的手腕一样将他绑住。
狗一刀却失了眼神里次次叫嚷“送人坐牢”的神采,不确定的点点头,随即又失落的摇摇头。
楚留香看着狗一刀的反应,心中高兴,他知道,狗一刀为他生出了从前没有的情绪,笑着摸了摸狗一刀的脑袋,“别忧心。过去偷走的东西与钱财我会如数奉还。”
不待狗一刀回应,楚留香循循善诱,“你方才得知我是小偷后,心中怎么想?”
狗一刀仔细思量,“有些难过,你是我的朋友,而且是个好人。”
“若我去坐牢,你可会心中难过?”
狗一刀犹豫的点点头。
“你在将胡铁花、史天王、余凡带去官府时,心中有过这般的不高兴吗?”
狗一刀坚定的摇头。
楚留香笑的越发温柔,摸了摸狗一刀的脑袋,“人都会有私心,即便一刀也会如此。因此花大人在处理这件事时,难免也会有私心。”
狗一刀不解,“可他是大人,大人怎么可以有私心?”
楚留香温和回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刀的坚持会因为我有所动摇,花大人也会因为他的原因,做不到像连本戏里的官大人那般铁面无情。”
狗一刀气自己,也气花无间,“那他是因为什么缘故?”
楚留香眼看着狗一刀气鼓鼓的模样,有些好笑,捏了捏她因生气不自觉撅起的嘴唇,“一刀幼时被张大成带着其他小朋友孤立的时候,心中难过吗?”
狗一刀嘴硬,“不难过!”
狗一刀眼中一闪而过的忧伤并没有躲过楚留香的眼睛,楚留香也并不戳破,“那一刀那时候想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吗?”
狗一刀老实的点头。
“花大人若是非要做个铁面无情的大人,其他的官员便会一起排挤他。”
狗一刀皱眉,沉思许久。楚留香也并不催促,只细细的看着狗一刀垂着的眉眼。
“但是他不能因为怕被排挤就不做一个好官。花无间分明知道大江帮和县令合谋,却并不追查,所有官员只轻轻处罚。这样不对!就像即便我会不舍得你坐牢,但还是会送你去。”
楚留香听到这话,立马双手投降,“我即刻写信,所有钱财三日内如数归还。”
狗一刀担忧,“那你是不是会变得很穷?”
楚留香手在腰间一摸,扇子在指间转动,“自然。”
扇子绕着这屋子一指,“这院子。”
又点了点自己的身上,“这衣裳。往后都没了。”
狗一刀义气的拍拍楚留香的肩,“别怕,我赚钱养你。”
楚留香失笑,“哦?不知一刀打算如何养我?”
狗一刀略一思索,“往后若有人需要帮忙,我都收费一两。我们赁个小些的院子,一个月不过三吊钱,吃穿用度要亏待你一些,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赚钱的!”
楚留香来了兴致,故意叹了口气,“我平日里离不得酒。”
狗一刀安慰道,“虽然喝不起琼浆阁,不过我可以每日去为你打二两散白。”
楚留香故作怜惜,“辛苦一刀了。”
狗一刀看着楚留香的满满信任,一时间胸中豪气万千,“养你不辛苦!”
楚留香笑着摸了摸狗一刀头,语气愈发温柔,“那便多谢了。”
想起狗一刀所说昨夜在狱中度过,今日又在衙门一阵折腾,心中不免心疼,“吃过饭吗?”
狗一刀这才想起肚子饿,“还没。”
楚留香叹了口气,进厨房端来几盘一直热在锅里的菜,“这两日累了,吃完饭快去睡吧。”
看着狗一刀狼吞虎咽的吃完回屋,楚留香才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张信笺,信笺上悠悠的香气透露出主人的身份。
无人不晓,这便是楚留香留名江湖的纸贴。
手腕轻动,挥洒出篇。
所有盗来的贼赃都由红袖处理,如今归还自然也只能由红袖相助。
楚留香将信笺封好,走至窗边,将信笺举起。哨声响起的刹那,一只信天翁俯冲而下,衔起楚留香手中信笺再昂首飞离。
狗一刀躺在床上,想起这两日发生的事,觉得自己似乎有所感悟,想要理清,却又发现其中仍旧布满迷雾。狗一刀没忍住敲敲自己的脑袋,侧身抱住枕边的刀,心中郁郁。
从前,刀可以帮她解决大半的问题,若遇到刀也解决不了的,她便听从好心人的说法,相信官府可以解决。
可如今,似乎这些道理行得通,又行不通。
她的刀似乎比官府更厉害,但她的刀却不能帮她辨别真正的是非。
狗一刀此刻似乎终于明白为什么恩人要她明白愤怒的原因才能出刀了。她便是烂命堆里挣出来的一条活路,为了活下来便是吃泔水也常有。
这样的活法仍旧没选择去死,只因她生在市井底层,是最明白生命贵重的人,狗一刀是决计承受不了自己刀下负上一条命的。狗一刀想着,她很幸运,至少她相信了官府。
因而她可以将这些性命交给官府裁决。
忽然,狗一刀耳尖一动,她听见门口有人虚弱的叫门,风里传来丝丝腥气。
狗一刀立刻出门,正好撞见准备开门的楚留香,二人对视一眼,一路到了院门。
楚留香准备上前开门,狗一刀却拦下,将楚留香挡在身后,径直拉开大门。
大门打开的瞬间,倒下一个浑身血迹的人,呼吸孱弱,狗一刀附身将他抱住,扒开脸上被血液凝住的头发,发现此人竟是方鲁。
方鲁嘴里喃喃,狗一刀侧耳凑近才听清,“救,救命。大江帮……救命……”
狗一刀回头看向楚留香,颦眉,“你带他进去,我去看看。”
说罢,将方鲁打横抱起,交给楚留香。
楚留香接过方鲁,见他只有进气少呼气多,凶多吉少,确实需要人紧急照料,但想到大江帮的情况,多有担忧,但只能多嘱咐一句,“行事小心。”
第29章 刀身出鞘 怒斩劣根
狗一刀唤来枣红马, 披星紧赶。
距离大江帮还有二十里路,便远远瞧见有红光直冲天际。狗一刀心感不妙, 夹紧马肚,扬起鞭子暴空响起,枣红马跨步大跃,不到片刻便到了荒地之前。
火光直冲天际,火焰带起的黑灰四处飘散。狗一刀看着远处,眉头越皱越紧。枣红马聪慧,知道情势不妙, 不再扬蹄止步,前蹄一跃, 踏进荒地之中,狗一刀牵扯缰绳示意躲避,到了大江帮,只见十一人被扒皮吊在寨门之上, 寨门一侧竟是千人京观!沙土地面被人血沁的透黑, 远处的房屋燃起的大火伴随着木梁轰然气焰熊熊。
相比寨门前的死寂,屋舍烈焰下的“噼啪”, 后山倒是人声鼎沸。
男人们的嬉笑追逐, 女人们的惊叫逃窜。
狗一刀内心从未有过现下这般平静, 她明白了自己的刀下负担不起任何一条人命, 但她至少知道什么时候该出刀。
狗一刀迈步朝后山走去。
“咻——”
蜷缩在树上的哨兵发现了奔来的狗一刀,立刻打响哨声, 原本压在女人身上的男人们瞬间起身, 将身下的女人如抹布一般暂且扔到一边。
先前玩闹放肆, 现下却列队迅速,显然, 这并非一般的无知匪徒。
哨兵上前,朝着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单膝跪下,“将军,只来了一个人。”
耶律莫哥唇角勾起一抹笑,丝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我倒要看看,一条丧家之犬挣命逃出去,能请来什么人物。”
狗一刀仍旧穿着一身从临安城带出的短打旧衣,内里棉布外是粗麻,头上的发团因匆忙赶路散落成丝,披在肩头,脸上因火尘染黑。
耶律莫哥看着步步向前的狗一刀,兴致盎然,“你是什么人?”
狗一刀没有出声,看了一圈排列整齐的队伍。在她进入后山时,他们便从后路收紧,将她层层包围,如同驱赶猎物的群狼,配合默契,将猎物赶进他们的包围圈。
狗一刀解开手腕上缠绕的绸带,这是楚留香先前在玉剑山庄给她束发用的那条,她没见过世面,绸带束发在她看来已是极为奢靡,因而一直捡着,舍不得乱放。
慢条斯理将四散的发丝收拢,高高的束起一尾头发。随后顺势从背后取下刀身,握在手中,看向耶律莫哥,“你是契丹人?”
耶律莫哥看了一圈自己的士兵,全都如眼前这人一样,穿着粗布短打,并无区别。
耶律莫哥觉得有趣,“你怎么知道的?”
狗一刀没有接话,反问道,“契丹人深入中原腹地,为什么?”
耶律莫哥并不因为狗一刀无视自己的问题而生气,身子前倾,低俯在马背之上,饶有兴趣的看向狗一刀,“你又是来做什么的?”
耶律莫哥带着狗一刀的眼神看向远处的寨门,“是想替他们报仇?”
又看向林中尽量缩起身子,减少自己存在的女人们。女人们感受到耶律莫哥的视线,一阵瑟缩,浑身颤抖。
“还是来救她们的?”
狗一刀一手握住刀身,一手握在刀柄,仍旧不接话,“你为了紫金钵?”
耶律莫哥嗤笑,“你知道紫金钵?那你定然也知道大江帮的人杀我士兵了?”
耶律莫哥笑容骤收,眉眼冷硬,“我的士兵好声好气的来买紫金钵,却被人扒皮吊挂,我身为主将,不该为此复仇?”
狗一刀一时失语,方鲁先前笃定那人是辽国探子,并且余凡似乎为了护住紫金钵更是特地请来另外两帮相助。若当真只是为了避免丐帮盗回,理应不至于此。
还未深思,耶律莫哥又道,“你倒是说说,我该不该报这个仇。”
狗一刀说不清,但她放在刀柄上的手缓缓松开,指了指远处的女人们,“我要带走她们。”
耶律莫哥抬手,手中反折着一根马鞭,随意点了个士兵,“带那些女人过来。”
女人们如同被赶往屠宰场的猪猡一般被驱赶过来,浑身没有任何镣铐或绳索,并非因为他们对她们的信任或是疼惜,而是因为他们断定,这些女人掀不起什么风浪,不用白费任何功夫。
狗一刀将姑娘们一一扫过,她们身上的青痕和下/体的鲜血让狗一刀清楚的知道,这群士兵与姑娘们方才在树林中的叫喊并非是彼此的欢愉。
这样的伤痕她见过。
狗一刀曾收了半吊钱去替一个小娘子收尸,在见到小娘子尸首之前,她都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活计。
那位小娘子她认识,曾是春芳楼的头牌,每次她去收泔水若是遇上她,总会给个笑脸,时不时还会赏她块点心。只是后来小娘子过了双十年纪,没了常客,就遭老鸨发卖出去做了暗娼。
狗一刀见到小娘子时,她的身上便是如此狼狈,衣衫被撕成条状,身上青紫的痕印,从大腿根处流出的一滩血已经凝成黑色。
龟/头将半吊钱砸在小娘子身上,啐了声,“晦气!”
冲着狗一刀指了指那钱,“收了钱赶紧带着这东西滚蛋。”
后来春芳楼里新的头牌娘子和狗一刀问起过前任娘子的境遇,叹了口气说着“身不由己”的“苦命”。
狗一刀的手再次握上刀柄,“她们并未参与杀死你的士兵,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们。”
耶律莫哥挑眉,“我的士兵需要奖励。”
“所有的士兵?”
耶律莫哥扫视了一圈,笑道,“刚刚享受了女人滋润的家伙,出列。”
狗一刀看着出列的男人,一共五十三个,而姑娘只有十二位。
五十三个男人包围在女人们的身边,脸上止不住满足的笑餍,七嘴八舌朝着耶律莫哥行军礼致谢,“多谢将军!”
狗一刀按住猛烈跳动的心脏,她想起了那个躺在地上连一片白布都没有的小娘子,热血上涌。
从前她收下了半吊钱,摸着闷闷的心口不知为何。但现在,她清楚的知道,究竟因何愤怒。
“铮——”
刀身出鞘,狗一刀反向持刀,刀身与手臂平齐,刀锋向外,涌向五十三人之间。
狗一刀的动作太快,快到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点点血滴从五十三人裆下流出,落在地上。
“啊!”
“啊——”
此起彼伏的呼痛乍起,五十三人全部倒地捂住身下,所有士兵紧握手中兵器,神色紧张,看向耶律莫哥,只待他一声令下。
狗一刀持刀,背身立在女人们身前。
耶律莫哥并未因此表现出愤怒,也并未因为狗一刀惊艳的刀法有任何畏惧,他翻身下马,走向那群女人,随后转身看向狗一刀,“你想带走她们?”
狗一刀点头。
耶律莫哥勾唇一笑,“那你要留下什么,与我做交换?”
狗一刀颦眉,“我留下了你们的性命,换走她们,不够吗?”
耶律莫哥并不收敛笑意,“你与大江帮是什么关系?”
狗一刀思索,“她们的帮主是我劝去自首的。”
“哦?那你岂不是还救了他一命。”
耶律莫哥嘴角的笑意更甚,眼底的兴趣愈发深沉,“你随我回上京,我放她们走。”
狗一刀摇头,“不行,我还有未尽的事情要做。”
耶律莫哥笑着看了眼这群状若羊羔的女人,与倒地捂裆的士兵,再看了眼狗一刀,“你一点也不像个中原女人。”
耶律莫哥走近狗一刀,伸手抬起狗一刀的下巴,双眼对视之际,耶律莫哥确定了,这女人当真一点也不怕他,无论是那千人的京观、悬尸,还是他身后那些女人的凄惨,似乎都没有吓到她。
甚至她出手还割下了他手下士兵的劣根。
“你叫什么名字?”
狗一刀很不喜欢这个姿势,她将耶律莫哥的手捏住放下,直视耶律莫哥,“狗一刀。你是谁?”
耶律莫哥大笑着俯身,狗一刀并未察觉到他的杀气,因此并未躲避,如果他当真动手,狗一刀有自信在一招之内将他打晕。
耶律莫哥飞速的在狗一刀嘴角轻啄,不待她反应过来,便立刻翻身上马,坐在马上俯视,“记住,我叫耶律莫哥。”
狗一刀下意识擦了擦被他嘴唇碰到的地方,这样的亲密举动对现在的狗一刀而言并不陌生,她也曾这样亲上楚留香,但那是她想与楚留香生孩子。
但这个男人……
狗一刀抬头看向耶律莫哥,她很厌恶。
狗一刀皱眉,“我只是现下想不明白究竟谁对谁错,若我想清楚了,千人的性命,我会找你偿还。”
随后指了指身后的姑娘们,“若是她们想要报仇,我会帮她们找到你。你也要记住,这是你们欠的债。耶律莫哥。”
耶律莫哥无所谓的摆了摆手,拉扯缰绳带着他的队伍迅速离开此地,地上的五十三人也被人背着一同离开。
狗一刀朝着那群女人走去,蹲下身语气轻柔安抚,“别怕。”
女人们一言不发,死死盯着远去的男人们,直至他们消失才骤然脱力,放声哭嚎。
狗一刀看见其中有一位姑娘并未哭泣,反而死死咬住嘴唇,面色惨白。狗一刀知道,这时候哭出来才是好事,若像这样不哭的,反而容易轻生。
狗一刀走近这位姑娘,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抚摸她的后背,“都过去了。”
姑娘忽然像是回神,紧咬下唇,即便出血也毫不在意,拼命搓着身上的肉,甚至开始抓扯,浑身尽是血痕。
狗一刀将她的手抱住,姑娘一时之间动弹不得,泄愤一般狠狠咬上狗一刀的肩头,血液沁出衣裳,红色染成一片。
狗一刀仍旧顺着她的背,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在,别怕。”
姑娘听了这句话,骤然间放声哭喊,撕心裂肺。
楚留香看着满院姑娘的情况,不难猜测她们身上发生了什么。
安置好十二位姑娘后,楚留香才有时间与狗一刀详谈。
狗一刀房门未关,楚留香还是敲了敲门侧,听见狗一刀让进去才跨进门,未曾想正巧见到狗一刀脱下衣衫,正在拿着一团棉花擦拭方才被咬伤的位置。
楚留香立刻回身避开,狗一刀赶紧喊住,“麻烦你帮我擦一下,这个位置我不大方便。”
楚留香手心一汗,垂着眼眸走近。
伤口的位置在肩后一点,狗一刀扭身确实不便,楚留香极力控制自己的眼睛不要往别的地方乱飘,在心中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一股酒香入鼻,楚留香才发现擦的竟然是烈酒,立马停住,“怎么不用药粉?烈酒擦伤口虽可祛邪,但太过疼痛。”
狗一刀并不在意,“没关系,这点痛算不了什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掏出怀里一个白瓷瓶,左比右划,想着怎么才能将药粉更轻一些的撒上去,这才发现伤口竟然是一道极深的牙印。眉头紧皱,“这是怎么回事?”
楚留香的语气过于严肃,狗一刀没忍住转头看了楚留香一眼,“有位姑娘太伤心,随口咬了一下。”
楚留香轻轻抚上伤口边,“疼吗?”
狗一刀摇头,想到十二位姑娘的遭遇,“比不上她们的万分之一。”
楚留香自知此话没错,若是他在场,姑娘们怎么咬他撕扯他,他自然都会受着,可若是被咬的人换做狗一刀,他心中难免心疼。
楚留香仍旧想不出怎么才能减轻疼痛,索性一口喝下烈酒,随后将药粉涂在舌尖,俯身舔向狗一刀肩后的伤口。
第30章 迷雾初现 冰山一角
狗一刀感受到一点柔软在背后晕开, 前所未有的触感令狗一刀有些好奇,原本的疼痛被酥麻替代, 准备转头一探究竟时,却被楚留香伸手抵住脑袋,不让她向后探看。
楚留香的舌尖带着怜惜与珍爱,一厘一厘在狗一刀的背后前进,药粉在伤口化尽之际,楚留香猛掐指尖回神,迅速离开。
狗一刀感受到背后奇异的触感消失, 楚留香抵住她脑袋的手也逐渐松力,狗一刀回头, 看见楚留香一脸愣怔,眼神发虚。
狗一刀疑惑,“你怎么了?”
楚留香回神,朝着狗一刀微微一笑, “没什么。”
狗一刀见楚留香神色怪异, 却不愿意多说,狗一刀便也不再多问, 自己将衣衫穿好。
楚留香见狗一刀已收拾妥当, 便转身告辞。
出了房门, 凉风一吹, 才想起来方才原本打算进去问一下具体情况。
楚留香有些恼怒自己的失态。他从未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毫不夸张的说, 方才他的行为显然算得上是趁人之危。
楚留香忽然觉得, 他对狗一刀的感情来的太突然, 并且深情到他自己都有些措手不及。这样的情难自禁,开始令他有些害怕。
楚留香忽然开始希望胡铁花说的对, 最好他当真对狗一刀与盼盼、小乔并没有什么不同,如今不过是他一时的头脑发热。
楚留香回到自己屋内,张简斋在床边端坐,正替方鲁施针。
“情况如何?”
张简斋并未抬头,但语气轻松,“不过都是些外伤,看着严重。紧要关头已经捱过去了,现在下了针上了药,躺上些时日便无大碍。”
“多谢神医。”
张简斋一捻胡须,“香帅客气了。”随即撇了眼楚留香,语气调侃,“近些日子,江湖上难得少有香帅的消息出现,莫不是在此金屋藏娇?”
楚留香苦笑道,“神医说笑了。”
张简斋来了兴致,抬起原本准备落下的针,半作玩笑的看向楚留香,“难不成你是那个被藏起来的小娇奴?”
楚留香许久没听见这样的调笑,展开扇子轻摇,嘴角上扬,“只盼着我能早日做那个被藏起来的小娇奴才好。”
张简斋震惊的抬眼,手里的针直直落下,轻扎在方鲁的肉上,“你说什么!”
楚留香以扇掩面,叹了口气,指了指被落下的那根银针。
张简斋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拔下那枚针,“未曾想,香帅竟会有这样的烦恼。”
“唔。”
床上的人发出一声呻/吟,两人赶紧看过去。
张简斋反应极快,将方鲁平躺的头向左侧一掰,方鲁立刻吐出一口黑血,随后迅速掐住方鲁脸颊,拿出一根木棍塞进方鲁嘴中,不让他在混沌咬了舌。排开一张布贴,抽出一根最粗的银针,下入百会,从口中呕出的黑血越来越多,直至变为鲜红,张简斋方才收针。
张简斋擦擦头上的汗珠,“淤血已清,快醒了。”
扇子在手中轻抛掉头,楚留香向下捏住扇柄处,抱拳道,“有劳。”
方鲁悠悠转醒,看着两人,“狗一刀呢?”
楚留香上前,“她正在休息,有何事可与我说。”
方鲁脑袋动不了,但嘴里始终喃喃道,“狗一刀。”
楚留香无奈,“稍等,我去带一刀过来。”
方鲁听了这话,闭眼平躺,等待着。
先前狗一刀从他们这里带走帮主之后,方鲁便派人打听了狗一刀这人,才知道她先前生擒史天王,并且将史天王交给了平海军一事。
江湖人都怕麻烦,即便有楚留香解决了不少麻烦,但他也不见得愿意与朝廷扯上干系。
方鲁知道,这件事只有狗一刀敢管,他如今也只敢信任狗一刀。
楚留香带着狗一刀进门的瞬间,方鲁便偏头张眼,目光死死地锁定狗一刀。
狗一刀看着方鲁浑身插着银针,有些担忧,“你还好吗?”
方鲁眨了两下眼睛回应。
狗一刀想到大江帮的惨状,有些不忍,缓步上前,蹲在方鲁身侧,将方鲁的手包裹住,企图像楚留香每次对她那样,也给他一些温暖的热度,“你找我来是想说什么?”
方鲁艰难的开口,“大,大江帮,怎么样?”
狗一刀沉默片刻,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该如何修饰词句,才能尽量不要描述的那么凄惨,只能据实相告,“我去的时候,寨门上挂了十几具剥了皮的尸体,寨门下面是座千人京观。”
方鲁紧紧的捏住狗一刀的手,指节泛白,想来他已经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嘴巴微张,舌筋凸起,想说什么却难以言语。
狗一刀继续道,“我从后山带回了十二名姑娘,如今就安置在院中。等你好些便可与她们相见。”
一滴泪从方鲁眼角滑落,滴在狗一刀手背之上。
狗一刀小心的避开方鲁身上的银针,安抚的拍了拍方鲁的肩膀。
方鲁眼中恨意满溢,“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带头的男人是辽国一个将军,名叫耶律莫哥。”
张简斋原本正细细打量着狗一刀,他倒想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将江湖有名的浪子带的暂时回了头,却听狗一刀张口说出的话,赶紧摸了颗药丸塞进方鲁嘴里后起身蹿出了房门。果然,和楚留香凑在一堆的,不管男女,全都是麻烦精!
方鲁将事情在心中盘算,结合近些日子发生的事,这才断定,果然这一层套着一层全都是圈套!
方鲁胸口快速上下起伏,狗一刀见状揉了揉他的胸口,帮他顺气。
楚留香从身后走过来,抬起狗一刀的手挪开,自己帮着给方鲁顺气。
方鲁烦闷的闭上眼,悔恨自己竟没有早一些看透其中的问题,“我昨日收到三条消息。其一,丐帮前任帮主任慈死于天一神水。”
楚留香与狗一刀都有些惊讶,“天一神水?”
方鲁并不在意他们的惊讶,继续讲道,“对于下毒之人的猜测,丐帮众说纷纭,一派认为是南宫灵下毒,一派则认为是乔峰下的毒,还有一派则认为是全冠清所害。”
楚留香停下为方鲁顺气的手,“为何怀疑的尽是本帮之人,却不曾疑心过神水宫?”
“这便是第二条消息,水母阴姬数日前曾亲发江湖帖,称神水宫重水失窃,并且已经派人出宫查探此事。”
狗一刀现在听不得“窃”字,悄悄看向楚留香,“天一神水失窃?”
方鲁看着狗一刀望向楚留香,坦言,“实不相瞒,虽说丐帮内部各执一词,但江湖上也有不少部分人猜测,是香帅窃取。想来不日,神水宫的使者便会找上门来。”
楚留香无奈一笑,或许他早日金盆洗手也是好事,否则整个武林但凡丢点什么,总是第一个怀疑到他的头上来。
楚留香回想了一遍方鲁的话,觉得有些怪异之处,“按你先前所说,南宫灵与乔峰为争夺帮主之位,倒算是有下毒之因,可为何会怀疑全冠清?”
虽是楚留香在问话,但方鲁却抬头看着狗一刀,“第三个消息是,丐帮紫金钵可解重水之毒。”
天一神水向来号称一滴致命且世间绝无解药,而紫金钵一直以来只是一个无用的圣物,但现在忽然传出紫金钵可以解毒,而紫金钵却又恰巧被全冠清打赌输给了余凡。
楚留香瞬间理清其中曲直,大惊,“这话是谁说的?”
方鲁眼中沉重,“不知何人通过百晓生发出的江湖贴,如今早已传遍武林。”
狗一刀想到耶律莫哥提到他派人来买紫金钵,“那个契丹人有提到为何来买紫金钵吗?”
“并未,他只说要买下紫金钵,未曾提及用途。”
狗一刀有些疑惑,“他只说要买紫金钵,可你们之前怎么确定那个辽国人是探子的身份?”
如今大宋与辽国和谈,互相止兵已有两年,但边境冲突不断,两国百姓难忘前仇。不过现下算得上太平,对待交了关帖进来的百姓虽算不得友善,但至少井水不犯河水,可若是被发现探子的身份,难免被大宋百姓群起而攻。
因而先前方鲁说到探子身份后,无人对大江帮的做法存疑。
可若是那人并非探子呢……
方鲁在得知三条消息时,便立刻想到了这一层,可回忆当初铁定的证据,又有些犹豫,“那人身上揣着拒马河的舆图。”
楚留香听了这句,手中扇子越捏越紧,没有一个宋人不知道拒马河的意义。
自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送给契丹人之后,中原便失去了一道与游牧民族之间的天然屏障。大宋建朝后,政事堂研究数月,最终在拒马河修筑了一道水木长城。
拒马河便是阻挡契丹南下的第一道屏障,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屏障。若是拒马河舆图丢失,后果不堪设想!
从杜先生的死,到任慈的死;从打赌输掉的紫金钵,到身怀舆图的契丹人,再到大江帮被灭门,迷雾之中一环接一环。
楚留香向来觉得,朝廷与江湖泾渭分明,但如今却如此交缠,不禁汗颜。楚留香知道,无论是江湖还是朝堂,一道汹涌波涛已然逐渐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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