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时节,气温渐升,空气中开始浮动燥意,走街串巷卖炊饼的老刘总是走两步就要停下来擦擦脸,肩膀上搭着的陈年汗巾被腌成了焦黄色。
但国子监背靠山,附近植被繁茂,周围的铺前院后都长了不少半人高的蕨类,每年都按时从石板缝里冒出来,对比下已经比旁的地方要凉快多了。
乔琬一大早出去买了些正经的杯盘碗筷,再不像从前那样随意,按陶铁瓷来分价格了。
只是出去时还是一个人,回来时领着个手长脚长的高个丫鬟。
她回头,招呼:“先将身上衣裳换下吧。”
丫鬟身上穿的褂子实在不合身,腋下、关节处绷得紧紧的,不知道捡了谁不要的。她临时带人去成衣店买了两套凑合,日后添置更多。
丫鬟“哦”了一声,将手里抱着的碗碟全给堆在了桌子上。
等换好新衣裳出来,乔琬问她:“你从前的名字叫什么?”
“阿犹。”
乔琬皱起眉:“不是这个,我是问你在家时爹娘可有给你起名?”
“哦家里,”丫鬟认真想了下,“他们都是叫我二丫。”
二丫、阿犹都不是什么正经名字,乔琬一时气结无言。
若不是赌气,她方才也不会买这丫鬟。
她刚刚沿街逛回来,穿过南瓦子,碰见唱曲娘子花钏儿打骂身边的小丫鬟,就是阿犹。
白日瓦子内没什么人,她看这丫鬟一脸老实相,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手里攥着一张粗粮饼不肯放开。
那花钏儿发狠,叫人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粗粮饼自然掉在了地上。
她又用脚尖去碾,全沾上了泥巴,才冷笑:“阿犹喜欢偷,偷儿怎么配吃干净东西?那山上的猴子都是捡土里挖出来的吃,你也一样。”
旁边米粉摊的老板端走乔琬吃完的碗,可怜叹了一句:“这阿犹跟了花娘子可真是遭罪,花娘子要节制饮食,身边人都得跟着不许吃饭。”
“这十来岁正是长身体时,每日干的又是粗活累活,哪里能和她一样?造孽哟。”
犹者,猴也。
小丫鬟垂着头也能看出清秀普通模样,何至于起个这般侮辱人的名字!
花钏儿娇蛮漂亮,饶是当下气得狠了,柳眉倒竖,也是漂亮的。
叫乔琬一时想起掖庭的那些年来。
乔琬头脑一热,上前多嘴问了句:“这丫鬟是犯了什么事,惹得花娘子动气。”
花钏儿被冷不丁冒出来的人吓了一跳,上下打量她,眼神戒备:“小娘子问这做什么?”
“我想买下这丫鬟,不知花娘子肯不肯割爱。”
花钏儿一听有利可图,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了圈,展颜笑道:“阿犹这丫鬟聪明勤快,方才是我和她开玩笑呢。”
乔琬眼神落在阿犹身上的红痕,挑了挑眉:开玩笑?
花钏儿这会儿看阿犹着实碍眼,巴不得将她打发得远远的。
见有人愿意接盘,她不愿意亏本,一通谋算将这些年吃穿用度都算了进去,张口就要三两银子:“小娘子看上这丫鬟,便算三两银子吧。”
乔琬虽可怜阿犹,但也不是冤大头。
她笑:“丫鬟十三四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多、要花销的地方也多,能做的活却少,不如小厮。”
花钏儿心里就是一个咯噔,很快就反驳:“阿犹力气大,什么活都能干的。至于吃,”
她嫌弃地踢开地上的粗粮饼子:“吃什么不是吃,小娘子就算给些猪潲水……”不也是吃么?
说着,她自己“嗤”地笑了,眼角眉梢都带着刻薄的风情。
乔琬看一眼将头低下去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阿犹,认命道:“三千钱吧。”
手续银钱当下就交接好了,阿犹跟着乔琬回去,顺路买了两身衣裳和一些日用品。
“以后你就叫阿余吧,希望我们店年年有余,赚大钱!”
半晌,乔琬给她起了个自认了不起的名字。
阿余也舒了口气:“小娘子起的名可真好听。”
她不识字,最多只能看见花娘子喊她阿犹的时候脸上总露出揶揄,从这揶揄里她理解了这名字大约意思不好。
她哪能知道父母按齿序随口叫的二丫和隔壁老王家用晾了一年不舍得吃的两条腊肉请村夫子给自家女儿起的“蘅儿”之间有什么区别。
区别难道仅仅在于名字吗?
乔琬脸上带了笑,揉揉小姑娘的头。
花钏儿说的果然不错,阿余的力气不比十三四岁的男子小,她收拾起店铺来根本无需乔琬再沾手。
乔琬从后厨里走出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还没靠近就被阿余给推开了:“小娘子歇歇去。”
乔琬深觉花钏儿当初不识货,这样眼里有活还有你的丫鬟,多难寻!
重新粉刷了白墙,敲了几块起翘的地砖,买来新的补上,又请李寿加打了四张桌椅,现下店里一共能放下十四张桌子。
除了这些技术活,店里其他卫生方面都是靠阿余一人完工的,乔琬为了犒劳她的辛苦,当晚做了烤鱼。
阿余不让乔琬做这血腥气重的活,豪迈道“我来”,一刀背下去将四斤重的大草鱼给敲晕了,然后破背清肠,刮去鳞片,得心应手。
乔琬看得啧啧赞叹:“没白叫阿余这名字。”倒让阿余不好意思了。
腌好的鱼煎到鱼皮焦脆金黄,锅里提前放一块火锅底料和辣椒香料等进去炒香,下边搁上小碳炉——
至于配菜,豆皮和胡瓜是一定要的。另外喜欢吃什么,再放进去一起煮就是了,不拘是豆芽、土豆、金针菇还是莴苣。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锅子?
乔琬刚夹了一块丰腴肥美的鱼腹,口感粘糯,吃得眼睛眯起,深觉可以在夏天来临之际将烤鱼端上食单,一旦过了这个肥美的季节就撤下。
试想,在炎热的夏夜,若再吃汤汤水水的牛油火锅未免油腻上火,而烤串、烤鱼这等煎炸烤之流就恰好。
天上繁星如织,桌边二三好友,相聚时谈论一番夫子今日糗事或是同窗轶闻,吃着酥香麻辣的烤鱼,喝着沁人的冰饮,岂不快哉!
等鱼吃得差不多了,再去捞汤中的配菜,你争我抢地差点为一块胡瓜打起来,而后还不过瘾,又招来店主加一份索饼进去。
索饼吸饱了烤鱼的精华汤汁,稀哩呼噜一碗下肚,闹脾气不肯好好吃饭的胃瞬间就被治得服服帖帖!
乔琬是这么想的,立马又到铁匠铺去定了一批方形锅子。
铁匠最近看见她就等同看见了财神,笑得比门口贴的年画娃娃还甜:“乔小娘子又有什么好主意了?”
乔琬如是这般和他描述了一番,铁匠满口应下:“这倒不难,提前祝贺小娘子开张大吉了。”
乔琬笑着谢过。
开张的前几天,晚上再出去摆摊的时候,乔琬都会跟老客说一声,自家小摊子就要升级成火锅店了,并说了位置。
这位置好找,大约说一下对方就有印象了。
“哦——某记得,是原来那家包子铺。”
乔琬笑着点头。
对方又道:“到时候开业,某一定送上贺礼支持。”
“贺礼就免了,郎君来尝尝新品就好。”
又有新品!
柳廷杰双眼放光:“可是配螺蛳粉锅子的炸物?”
“非也。”乔琬笑道,“柳三郎怎么还惦记着炸物,等我空下来专门给你炸一些解馋好了。”
“那么,这一次是...?”
“柳三郎倒时就知道了。”她也要保持一点神秘的。
柳廷杰再怎么套话,她也只透露和鱼有关。
从她身上套不出话,柳廷杰又将目光放在了阿余身上,阿余被看得脸烫,抿起唇,发誓坚决不做背叛小娘子的那人。
收摊后,乔琬带着阿余回到洪家,在门口被对面的豆婶拦了下来。
豆婶儿从门缝里探出头,一见她就喊:“哎,乔小娘子,等一等!”显然是算好了时辰专门等着她的。
乔琬和阿余就拐进了豆婶家。
院子里只点着一盏灯笼,光线昏暗,模糊可以看见大大小小好几个石磨,还有一排排的木架子和白纱布。
豆姐儿应该是睡下了,没见到人。
豆婶把乔琬带到厨房锅前,给她看:“瞧瞧,先前你跟我提的那黑豆花是这样的不?”
乔琬一阵惊喜,光闻见这浓郁的豆香味就知道,这豆花味道错不了。
她擓了一小块出来进嘴尝了尝,赞道:“就是这个味!”
豆婶儿嘿嘿一笑,双手在白布围裙上擦了擦,期待地看着她。
乔琬撇下勺子,点头:“豆花这种东西比豆腐还更娇嫩点,等铺子开业了,就麻烦豆婶每日送个二十斤到店里。”
豆婶露出个笑来:“这怎么能叫麻烦,乔小娘子照顾我家生意呢。”
根本不用乔琬费心宣传,在学校里面,像这种和学习无关的八卦总是拦也拦不住的。
开业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进了她没有主动通知的徐璟的耳朵里。
但这样就能拦住徐璟的脚么?
当然不。
所以当徐璟跟在觅食的监生们后面找过来的时候,乔琬扬起了眉毛,脸上并没有多少惊讶之色。
徐璟也学她扬起眉毛:“开张大喜。”
“多谢徐司业。”乔琬认命笑道,“徐司业今日吃什么?新上了烤鱼锅子,有蒜香的、麻辣的、香辣的...今日算我请您的,您之前垫付了那么多饭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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