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模拟考试
岑观板着脸听片刻,对王燮说道:“你们不要去理它它自然就跑了。快点睡觉,不然明日我罚你们抄书。”
王燮连忙答应。等岑观走远后,他才重新点燃蜡烛,又让韩玉他们把子骏放开。
子骏气鼓鼓地从床上爬起来整理衣服。常安跑过去帮他整理,被子骏狠狠瞪一眼。
王燮赶紧跑过来打恭陪笑:“子骏,哥几个跟你开玩笑呢。别生气。”
子骏本来也没真的跟他们生气,被王燮一哄就脸色如初了。几个人又围到王燮身边,敦促他继续讲故事。
王燮笑嘻嘻地拿起书,继续眉飞色舞地念道:“第三要邓通般有钱;第四要青春少小,就要绵里针一般软款忍耐;第五要闲工夫。此五件,唤做‘潘驴邓小闲’。都全了,此事便获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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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王燮几个人去学堂时,一个个都是哈欠连天,跟软虾子似的没什么精神,只有子骏精神还可以。
这也是子骏的本领,他平时熬夜看书熬惯了,个把夜里不睡觉并不觉得什么。
等熬到中午,一行人又约着去膳厅吃饭。现在朱勉一听到膳厅两个字就浑身犯怵,再加上没什么好吃的等着他,走路就更没劲儿了,踢踢踏踏地拉在其他几个人后面。
一到膳厅,又是佟秀秀在分派饭菜。朱勉耷拉着脑袋走上去。
佟秀秀看见是他,一边给他打饭菜一边说:“等会你吃饭完后,到厨房后面的小阁儿等我。我有东西给你。”
朱勉不知道她要玩什么花样,只能迷迷糊糊地嗯一声。
吃完饭,朱勉找个理由溜到厨房,找到秀秀说的小阁儿躲在里面。其实那就是个柴房,里面堆满了干柴,还有一些油盐酱醋之类的东西。
朱勉在里面待了半个时辰,等等没人来,又不敢走,心里七上八下的。
就在他准备放弃等待的时候,门支呀一声,秀秀走了进来。
朱勉看到秀秀还是有些害怕,不自觉地对她打躬作揖。
秀秀走到朱勉身边扑哧一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他,说道:“这几日你锻炼得不错,这个是奖励你的。”
朱勉浑浑噩噩地接过纸包、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只油光光,香喷喷的大鸡腿!
“俺专门给你做的,”秀秀扬起精致的下巴,一脸得意地说道。
朱勉一下子呆住了,拿着鸡腿不知道该怎么办。秀秀催促他道:“快吃啊,冷掉就不好吃了。”
得到秀秀的再三确认后,朱勉才小心翼翼地在鸡腿上咬了一口。
香香油油甜甜的,真的是只鸡腿!
秀秀托着下巴问道:“俺烧的好吃不?”
朱勉满嘴塞着鸡腿肉,话也说不出来,只会一个劲地点头。
秀秀嫣然一笑道:“以后你表现好,听俺的话锻炼不偷懒,俺就每隔七天给你吃一个鸡腿。”
朱勉心道,每隔七天吃一个鸡腿不能每隔三天吗
不过他想归想,嘴上一个字也不敢反抗,依然嗯嗯地点头,就像只乖乖的小狗。
秀秀笑着站起来道:“我先走啦,你在这里慢慢吃,吃完再出去。还有,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不然别人说我给你开小灶,你就什么也没得吃啦。”
说完,她又朝朱勉笑笑,转身闪出了柴房。
朱勉拿着啃了一半的鸡腿呆在原地,恍然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狠狠咬一口,哎哟,好像又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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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晃晃悠悠地过去,很快又到了月考的时间。
每个月临近月考,学生们都会变得很紧张。有的人为了考个好成绩,甚至会通宵达旦地在被褥里念书。而这次月考又是重阳假日的前一天,学生为了好好过个假期,更是拼了命地准备月考。
在子骏的号舍里,除了王燮和常安外,其他几人都读书读到半夜。
常安是个陪读的工具人,不想用功也不奇怪,而王燮每次月考前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但偏偏月考的成绩都还不错。朱勉几个都羡慕王燮有考试运,纷纷向他取经,王燮只是笑而不语。
王燮一觉睡到丑时起来上茅厕,发现号舍里其他几个人都睡了,只有子骏的纱帐还亮着烛光。
他悄悄走过去一看,发现子骏竟然还在看书。
王燮心念一动,撩开纱帐对子骏道:“子骏,你怎么还不睡?”
子骏抬头看看他,道;“我再看一会就睡了,你先睡吧。”
王燮叹一口气,心里又是感慨又是钦佩,对子骏道:“我爹常说我不爱读书,和他一样没出息。要是你是我爹的儿子,他怕是半夜做梦都要笑醒。”
子骏淡淡一笑道:“人各有志,有什么出息不出息的。”
王燮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拍拍子骏的手臂道:“你早点睡。”
次日一大早,吃饭早饭后,两斋的学生便集合在闻道堂门口,依次排队进去找座位考试。
祝山长每次月考都安排学生在讲堂而不是他们各自的斋舍举行。一是为了防止徇私舞弊之事,二是亲自监考引起学生的重视。
除了祝山长外,方霖铃,岑观和孔寅也一起监考。这四尊大山压下来,学生们一个个都正襟危坐,整个厅堂连半声咳嗽都听不到。
派发试卷前,祝山长走到讲台上,神色肃穆地对士子们训道:“这次月考的题目我直接用了上次解试的试题,所以请诸位要认真对待,严谨答题。可以说,你们这次月考的成绩,直接能看出你们目前的水准离中举还差多远,用一年的时间能不能赶上。所以诸位,千万要好好考,答出你们最好的水准。知道了么?”
学生们齐声回答:“学生知道。”
祝山长点点头,让霖铃和孔寅把考题发给学生,一共有四张试卷,分别是经义二道,《论语》《孟子》义一道,律诗一首,试论一首,子,史,实务策三道。
试卷发完后,霖铃站在讲台上道:“这些题请在四个时辰里答完交给我和孔先生。水你们应该都带了,如果没带的想喝水,或者有其他需求比如想上茅厕或者身体不舒服之类的,都请举手告诉我,我替大家解决。还有,午时秀秀会过来给大家发干粮。好了,大家开始答题吧。切记,有问题举手,不要憋着!”
拿到试题后,考试便开始了。霖铃站在讲台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众生的考试群像。
只见他们中有的人双手托腮,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有的胸有成竹地开始磨墨,还有的两眼盯着窗外,感觉灵魂已经飞走了。
霖铃看着这些学生,心里不由的有点感慨。
曾几何时,她也是他们中间的一员,而且也属于愁眉苦脸的那一批。因为她以前上学时成绩很差,经常被老师数落,所以心里对考试什么的非常抗拒。
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也会成为食物链的上游,给这些学生监考。真的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自己现在就在扮演一个从前很讨厌的压迫者角色,但是为了生存,她也无能为力。
时间一点点地流去。监考的过程有点无聊,霖铃有时候会走到学生中间,偷偷看这些学生答题。
有的学生非常搞笑,写几个字觉得不合适,又想涂掉。那个年代没有涂改液,他只能在错字上画个圈,在旁边写个改字。
霖铃看见他已经在试卷上画了无数个圈,忍不住叹口气,给他重新拿了一张纸。
等她慢慢踱到马子骏身边时,却是完全另外一种景象。子骏的试卷上,一列列小楷从他的笔尖流淌出来,整洁漂亮得就像印版刻出来的一样。
霖铃看着看着,心里突然淡淡地浮起一丝自豪的感觉。
虽然她知道子骏的优秀和她没有半毛钱关系,但她就是忍不住有种想炫耀的感觉。
嘿嘿,这是我的学生,哈哈
很快四个时辰就过去了。生员们把试卷交给各自的教习,再交给祝山长统一批阅。
考完试的学生就像动物园里临近饭点的动物一样,一个个屁股在凳子上都坐不住了。霖铃看着他们蠢蠢欲动的样子有点想笑,站在讲台上对众人说道:
“今日下午无课,大家自由活动吧。”
她刚说完,祝山长又补充道:“明日重阳节,学院放假一天。秋圆赛还是照常进行。各位明日巳时在书院门口集合,参与比赛的生员请自行换好装束,与其他人一同下山。”
霖铃心里说不出的兴奋。这些天她给闻鹊斋的生员不断训练,终于到了检验成果的时候了。
她忍不住又跑到讲堂上,对着下面振臂一呼道:“闻鹊斋的同学们,今日晚上好好休息,明天在球场上一决雌雄,拿出最好的状态来!”
下面韩玉他们受到鼓舞,都忍不住欢呼起来。
孔寅本来要走,听到背后的喧闹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看到方霖铃和闻鹊斋学生们欢呼雀跃的样子,他心中浮起一层淡淡的鄙夷之情。
这小白脸就只会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上和自己争个长短,实在可笑。
蹴鞠赛…谁在乎。
哼。
第42章 蹴鞠大赛
古代的重阳节有什么保留节目,王维的那首千古名作《登高》里写得一清二楚: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一是登高,二是插茱萸。
不过这两项传统到了宋代都有一定程度的偏离。首先是宋代人登高不再像唐代人登得那么高,因为唐代的帝都是长安,老百姓登高可以去大雁塔北边的乐游原。
而北宋的首都开封是平原,没有高地可登,所以登高一般都是做做样子,比如去城楼上去转一圈,或者到酒楼高阁吃个饭,就算是登过了。
而插茱萸在宋代也不流行了。毕竟茱萸那玩意儿就跟鸡毛掸子似的,放在头上不太雅观,走路做事也不太方便。
宋人找到的替代物非常简单,就是花,无论男女随手摘了都往头上戴。
女子戴花固然有种娇美之态,而男子只要长得不丑,戴上竟然也有种风流倜傥之感,看多了也并无不妥。
到了桃园精舍,这两项习俗又进一步走形。祝山长早年还带着学生每年重阳节爬到碧螺山的最高一景去打个卡,不过后来大虫出没,这项习俗也取消了,只象征性地登到“双鹿问天”就转头下山。至于簪花,学生中间戴得不多,但年长一辈是必须簪的。
重阳那天,祝山长簪了一朵芍药绢花,岑观簪了一朵白菊,孔寅簪了一朵粉桃绢花,而前来助兴的何净则簪了两朵他自己种的蔷薇菊。
霖铃看着孔寅那张一本正经的老脸配上一朵粉粉的花,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
她真想甩给他那句甄嬛传的经典台词:粉色娇嫩,你今年几岁了?忍了半天才忍住。
不过让她有点惊讶的是,子骏竟然也簪了一朵花,是一朵小小的,红黄相间的秋海棠。
也不知道是不是霖铃的错觉,她竟然觉得那朵花衬得子骏的脸看起来更英俊了,眉眼清澈至极,鼻梁也高高挺挺的。
说到底还是颜值的问题,只要长得好看,稍微改变一下装饰就会给人惊艳的感觉。而对于孔寅那种外表灵魂双丑的丑人,永远不要改变才是正解。
祝山长带着书院的师生爬到双鹿问天处,稍微盘桓了一会儿就下山。走到第一景的柳林渡舟附近,那片湖的东岸有一大块空地。
吕清风已经事先在那儿安置了几把椅子和桌案。而空地的正中央则是秋圆赛的主场地。
几个教习先分宾主落座。祝山长坐主位,何净坐客位,霖铃和孔寅分坐在何净和祝山长的旁边,岑观坐在最边上。
教习座位的后面还有几排凳子,是给学生坐的。两斋学生先站在教习面前行礼贺节,然后走到后排的位子边坐下。
众人都坐好后,应六嫂上来给教习们上茶,又给教习和学生分重阳糕。
桃园书院的重阳糕都是应六嫂亲手蒸的,原料是小麦面粉加红豆沙加糖。应六嫂还在糕里加了一些新采摘的桂花,所以吃起来特别香甜。
霖铃正捧着糕大快朵颐时,旁边的何净突然问她:“端叔今日怎么没有簪花?”
霖铃连忙把一口糕吞下去,说道:“我今日起得晚了,来不及簪花了,就算了。”
何净笑道:“巧了,我今日倒簪得多了些,要不我分端叔一朵?”
霖铃还没说话,何净已经从巾帽上拔下一朵蔷薇菊递给霖铃。
霖铃只好把花簪在帽子上,何净盯着她看了会,笑道:“甚好。”
吃过茶和重阳糕,秋圆赛便开始了。
唐宋时期正式的蹴鞠赛分为两种,一种是单门赛,球门在两队中央;一种是双门赛,球门在球场两边,也就是和现代的足球赛差不多。
当然两者也有区别。现代的球门比较大,而且离地面近;而蹴鞠赛的球门就是一个二尺左右的洞,又叫做风流眼,位置离地面一两丈左右,也就是三米到六米之间。
一个队伍里的队员必须在球不碰地的情况下把球踢进对方球门的风流眼里,才能赢得一筹。
从某种角度来说,蹴鞠的难度比现代足球的难度还是大不少。
秋圆赛的队伍规模是每队七人,中途可以更换。霖铃这些天观察学生们的身体素质和踢球技巧,派出的首发阵容是:韩玉,张德龙,常安,朱勉,简唐,周子安和包昀。
其中,她参照现代足球和篮球的打法给每个人都定了位置。
常安有武术功底,弹跳能力强,所以霖铃安排他守在风流眼前面,看到有球过来就飞身扑走,也就是守门员的功能。
周子安的力气比较大,而且脚力准,霖铃便派他做球头,负责最后的射门。
张德龙和韩玉则被她安排作为正挟和副挟,专门夹攻和防守对方的球头雷彻。
这样一番安排后,霖铃又对他们各自叮嘱一番,然后踹踹不安地目送几个学生走上蹴鞠场。
令她比较惊讶的是,德邻斋的蹴鞠队竟然没有派出雷彻作为首发球头,而是派了另一个球头闵迟。不知道是雷彻的身体不适,还是他觉得没必要出场太早。
不管怎么说,大boss出场晚对自己总是个好事情。霖铃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坐回位子上。
她一坐下,却发现不远处的子骏正在看着自己。从他失落的眼光中,霖铃看得出子骏对她的安排很不高兴,不过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淡淡一笑,又把目光转回球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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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吕清风拿着一叠旗帜走到球场边上。一番抓阄儿后,德邻斋的队伍先开球。
霖铃只见清风手中的旗帜在空中一挥,两队的人员便飞一样地奔跑起来。
只见闵迟用头将皮球朝半空中一顶,一面朝常安背后的风流眼拔足而去。等球在空中高高地沿着抛物线落下,又被闵迟用头接住再往前顶。
正是子骏曾经用过的蹴鞠绝技——佛顶珠!
霖铃本来的心思都放在对付雷彻上面,对这个闵迟不大在意。但如今一看,闵迟的蹴鞠本领也不容小觑。
果然德邻斋学生的踢球功夫很有一手,怪不得韩玉他们一开始都抱着必输的准备了。
但是如今的他们经过半个月的调教,一个个的斗志都起来了,像饿狼一般缠在闵迟左右。
闵迟被他们夹攻得有点烦躁,一接近对方的风流眼便飞身一脚,打算把球长射入球门。
只见那球带着呼呼的风声朝风流眼飞去。眼看就要入洞,一直蹲在地上的常安突然像只猿猴一样跳到半空中,左脚伸出,“澎”的一声把皮球踢出几米远。
这下不仅闵迟吃了一惊,所有球场和和观看的人都吃了一惊。
霖铃激动得差点从凳子上滚下来,跳起来对着球场方向大喊:“常安!踢得好!踢得好!你好厉害!常安!!常安你是我的神!!!啊啊啊啊啊!!!!”
祝山长和何净看着她像八抓鱼一样扭动的四肢,两个都惊呆了。孔寅则满脸寒森森地坐在一边看着她。
回到球场,常安踢出的皮球被韩玉接住,踢着“勒马膝”一路朝德邻斋的风流眼而来。
德邻斋的正挟连忙奔过来抢韩玉的球,韩玉把球传到风流眼的正面。
一看对面的人伸腿要抢他的球,他使个拐子流星把球踢到背面,再一脚传给不远处的朱勉。
朱勉正好站在风流眼的右侧,而且身边没人防守,他接到韩玉的球,大喊一声“着”,小腿从背后抬起对着球使劲一踢,一记“风摆荷”,把球不偏不倚地踢进了对方的风流眼中。
场上场下又一次沸腾!
韩玉等人冲过来把朱勉抱住,不停欢呼大叫。场下的闻鹊斋生员也都疯了,他们多年来在秋圆赛中被德邻斋压着打,何时有过这样的威风?
一时间尖叫声充斥了整片球场,就像一锅烧开的滚汤一样,喧呼声翻滚不断。
何净这时和祝山长正在下棋。本来他对蹴鞠没什么兴趣,每年的秋圆赛请他来看,他也只是把它看作一个表演一般,对比赛的过程完全不放心上。
但今年确实不一样了。不仅比赛的气氛更加紧张激烈,更重要的是,霖铃一直在他旁边跳上跳下,欢呼尖叫,吵得他注意力没法集中。
再加上比赛确实也精彩,他不由自主地放下棋子,倾身观看比赛。
而他对面的祝山长,同样也是伸长了脖子,跟个大白鹅似的两只眼珠子钉在球场上,看上去也被球场上的进展蛊住了!
朱勉踢进一球后,很快简唐也踢进一球。每进一球,吕清风就把一面小旗子插在闻鹊斋球网的网杆上,表示该方赢得一筹。
半盏茶时间过去,闻鹊斋的网杆上已经插了三面旗帜,而德邻斋啥也没有。在霖铃看来,局势完全是一片大好。
就在这时,她看见德邻斋的看台上站起来一个大块头男生,走到孔寅身边对他行礼,在他耳边嘀嘀咕咕。
孔寅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男生便大步走到场边,对闵迟做个手势,让他下场休息。
霖铃立刻警觉:大boss雷彻要出场了。
霖铃又冲雷彻打量一番:雷彻长得又高又壮,目测身高快要到两米,站在场边就像一座铁塔一样。
他换上蹴鞠的短打服后,露出黑黝黝的手臂。那两块杠杠的肱二头肌,硬得就跟铅球似的。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雷彻,霖铃脑海里只能浮现出一个形象,那就是灭霸!!
雷彻上场后,情形果然发生了变化。他也不使什么花哨的动作,就挺着一身腱子肉横冲直撞,一门心思朝对面的风流眼进攻。
因为他长得壮,也不怕别人来堵他,只要谁靠近他他就用身子撞对方,基本上来一个撞飞一个,就跟弹炮灰似的。韩玉,简唐,朱勉三个人夹攻他,都没能从他脚下抢到一次球。
这样一来,压力都集中在守风流眼的常安身上。常安虽然动作灵活又跳得高,但也抵不过雷彻三番两次的进攻,很快就在雷彻的一记“鹊踏枝”下偏了方向,让球进了风流眼。
德邻斋的生员们也在场下爆发出阵阵欢呼。在雷彻的带动下,其他几个队员也来了感觉,很快他们的网杆上也插上了三面旗帜。
场上风云突变,场下的霖铃紧锁眉头,拼命考虑破局的方法。她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慌,自己一慌韩玉他们就会乱了阵脚。
但是这个雷彻实力确实太强,周子安根本压不住他。霖铃咬咬嘴唇,回头朝另外几个队员看去。
霖铃虽然急,这时候还有比她急一百倍的人,那就是一直坐在替补位上的子骏,确切地说他已经快要疯了!
所以霖铃一看过来,他就快步走到霖铃身边,急切道:“先生,我什么时候可以上场?”
第43章 进球了
霖铃看看他。她何尝不想把马子骏派上去,但子骏就像一张王炸,不到关键时候不能轻易用上去,不然自己就没有底牌了!
她深吸一口气,说道:“你再等等。”
子骏急得都要疯了,但霖铃一副心意已决的样子,他万般无奈,只能恨恨地走回座位。
霖铃对着子骏的背影笑笑,心说小鹰你别急,再熬你一会就要派你用场了!
她又把视线转回球场。
几番失利后,闻鹊斋的队员们也适应了雷彻的打法,开始了疯狂的反扑。
两支队伍死死咬住对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谁也没有得到新的旗帜。
这时球赛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应六嫂又拿着茶瓶过来给教习们续茶。
她给何净上茶的时候,何净因为眼睛盯着球场,手不小心碰到了茶碗。茶碗“咯”一声掉在地上,茶水泼到应六嫂手上,疼得她叫了一声。
何净转过脸来一看,不由大惊失色。他赶紧站起来给应六嫂赔礼:“对不住,我方才走神了,对不住,”又拿出帕子递给应六嫂包扎。
两人手忙脚乱时,何净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应六嫂的皮肤。
何净呆了一下,立刻把手撤回来,对应六嫂弯腰施礼道:“娘子,在下失礼了。”
他行礼的动作有点大,周围几个人,包括霖铃,都朝他们两个看过去。
应六嫂也有点慌张,红着脸还礼道:“先生莫怪,是奴家失手了。”
何净抬起头看看她,问道:“娘子有被烫到吗?”
应六嫂笑道:“没有,这茶水放了半日都放凉了,哪里还会烫着手。先生请坐,我再去给先生重新拿个茶碗。”
她掂着裙摆走过霖铃跟前的时候,霖铃抬头朝她看了一眼。
应六嫂脸上两片浓浓的红晕,就像这些天傍晚的火烧云似的。嘴角边也噙着似有似无的笑容,一副小女儿害羞的样子,和平日里干练冷静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方霖铃眼珠一转,哟吼,这可有意思了!
不过还没等她有时间八卦应六嫂,球场上又起了波澜。
可能是闻鹊斋今天的表现太过顽强,雷彻似乎有点不耐烦,带着另一个叫黄迁的队员轮流攻击常安背后的风流眼。
常安也是急红了眼,一次次地跳起来把球扑出去。有一次,黄迁做了个斜插花的动作。常安正要跳起来扑球,却不料那是个假动作,球高高地在黄迁头顶跃起。
黄迁背后的雷彻大喊一声“蹲下!”,然后奔过来踩着黄迁的背,用右掌在半空中狠狠对着球猛击一下。
常安没有料到这一招。球朝风流眼飞过去的时候,正正好好砸在常安的眉骨上。
常安大叫一声倒在地上,身子痛苦地蜷缩成一团。那只球砸中常安后弹回来,又被雷彻一记“黄莺落架”送进了风流眼。
这下场上场下同时炸开锅。韩玉等几个人冲过去把常安围起来,一个个手忙脚乱地替他止血,又架着他送到座位边。
还没走两步,子骏和霖铃已经冲到了常安身边。
常安用一块布按着眉骨,还在冲子骏傻笑。子骏又气又急,骂他说:“呆子,你笑什么!让我看看。”
霖铃和子骏检查了常安的伤势。他伤口确实有点深,而且还在流血,所幸没有伤到眼睛。
霖铃吩咐旁边一个学生道:“你送常安去柳老处看看伤口,然后带他回号舍休息。”
那学生刚要行动,常安忽然说:“先生我没事,我想看比赛。”
子骏火又上来了,骂常安道:“蠢货!眼睛都要瞎了还看什么比赛,还不快去找大夫!”
常安吓得一哆嗦,赶紧和那个学生走了。
子骏回过头来,对霖铃哀求道:“先生,他们撑不住了,求你让我上场吧。”
霖铃抬起头,看着子骏明亮又焦急的双眼。
确实是时候放他去飞了。
她清清嗓子道:“子骏,你去把周子安换下来。子期,你去顶常安的位置。记住,安全最重要,输赢还是其次。”
两人响亮地应声,然后结伴朝场上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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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骏一来到场上,对面德邻斋的队伍中立即掀起一阵不小的波动。有几个队员立即走到雷彻身边,有点小心地提醒他:“马子骏来了。”
雷彻心里也有打鼓。一来子骏之前很少参加秋圆赛,他不大了解子骏的蹴鞠水平。
二来马子骏的衙内身份是路人皆知,雷彻也怕自己如果不小心把他磕着碰着,会不会遭到子骏家人的报复。
他犹豫的当口,子骏已经飞一般地挟着球朝他而来。雷彻咬咬牙,挺身上去要抢子骏的球,但他终归还是有所顾虑,不敢与子骏直接碰撞,只能做几个象征性的干扰动作。
这些动作当然难不倒子骏。他轻易地绕过雷彻,戴着球奔到德邻斋的风流眼面前。
德邻斋一开始没设守门员吃了很大的亏。很快他们就调整战略,也学闻鹊斋派一个人守在风流眼跟前。
目前守这个位置的队员叫梁白,是个四肢纤长,反应力超级迅速的学生。
一看马子骏到来,他立刻站起来弓着背踮着脚尖,就像草原上的猫鼬似的,时刻准备着要把自己射出去扑球。
子骏在电光火石间念头一转,一脚“斜插花”把皮球对着风流眼踢出去。
他踢的那刻,梁白立刻跳起来,伸直手臂挡在风流眼面前。
他本来长得就高,手臂又特别长,打开手掌就可以把整个风流眼挡住,连只苍蝇也未必飞得过去。
谁知子骏的那粒球角度却有些偏离,没有打中风流眼,反而打在旁边的网杆上,又“砰”地一声弹回到子骏面前。
子骏心中叫一声好,飞身高高跃起来一记“旱地拾鱼”,再次将球对准风流眼踢来。
这次梁白却顾不到了。球带着呼呼的风声,正正中中,不偏不倚,像流星一般穿过了网眼。
这是长久对峙后的一粒进球,在场上场下都掀起了风暴。霖铃激动得跳起来,踩到椅子上对场上疯狂大叫:“子骏!!!踢得太好了啊啊啊啊!声东击西把他们踢趴下啊啊啊啊!!!!子骏加油加油!啊啊啊啊啊啊!加油!!”
霖铃喊得嗓子都要冒烟快了,才意识到何净正在拉自己的衣服。
“端叔,你先下来,先下来,”何净有些哭笑不得。
霖铃这才感觉到一丝小尴尬,赶紧从椅子上下来。
何净嘴角憋着笑,从地上捡起一顶帽冠,递给霖铃说:“你的冠子掉了。”
霖铃摸摸头发,果然只能摸到头巾了。她满脸不好意思地接过何净手中的冠子,笑道:“何兄,让你见笑了。”
何净笑道:“端叔真是好兴致。哈哈不妨事,尽兴就好。”
霖铃又坐回椅子上继续看比赛。子骏进球后,果然闻鹊斋的士气大为振奋,一鼓作气又被韩玉攻进一粒球,对德邻斋的优势进一步巩固。
霖铃坐在椅子上笑得合不拢嘴,她旁边的的何净看起来也挺高兴。
两人正谈笑风生时,孔寅突然站起来,对着场上大声喝道:“雷彻黄迁!你们给我好好踢,若是输了,明日罚抄论语二十遍!”
霖铃吓得一激灵,差点没从椅子上跌下来。
草!姓孔的竟然来这一招!
霖铃气得不行,干脆也奔到球场边对球场大喊:“子骏,少昆!你们好好踢,把德邻斋踢下去我有奖励!!”
她情急之下,干脆撕破脸皮直接点名了。
孔寅好胜心越发被激起,又对场上喝道:“踢不赢明日便不许吃饭!!”
第44章 吵翻天
两人明争暗吵,轮流对着场上狮子吼。
这下祝山长也有点看不下去了。自己的两个得力下属竟然为了一场观赏性的比赛像泼妇一样对吵。
更重要的是,这两个人站着吵架挡住了自己的视线,赛场上的进展他完全看不到了,这也让祝山长有点心急。
他哭笑不得地开口劝道:“端叔,孝仁,别为了一场比赛伤了和气,快坐吧。”
霖铃恨恨地瞪孔寅一眼,不情不愿地坐回原位,心里还是气鼓鼓的。
更让她生气的是,她发现孔寅吼的那几嗓子确实有些效果。
德邻斋的学生一听输了要抄这么多遍《论语》,一个个都开始鱼死网破地踢起来,对子骏的忌惮也顾不上了,一心只想取胜逃脱惩罚。
没过多久,雷彻也两次攻破闻鹊斋的风流眼。两斋的得筹数量再次相等。
这时离比赛结束的时间已经很近了。霖铃见场上的队员已经非常疲惫,特别是一直没休息的几个人,便再次调整队员,派江陵和穆弓换下朱勉与张德龙。
朱勉回到座位边时,整张脸已经红成一颗大柿子。他看见不远处有个茶水桶,佟秀秀站在水桶旁边派茶,便走过去对秀秀说:“佟娘子,我想喝碗茶。”
佟秀秀连忙给他倒了一碗,亲自递给他。朱勉捧起茶碗咕咚咕咚喝完,抹抹嘴,把茶碗递还给秀秀。
秀秀接他的茶碗时,笑着说:“刚才俺看你们的比赛,你踢得可好了。”
朱勉惊喜道:“真的么?”
“真的!”秀秀一脸认真道:“要是你喜欢的那个小娘子今天来看你的比赛,她肯定会同意嫁给你的!”
朱勉听到这话,忍不住愣了一下。
这段日子以来,他和佟秀秀朝夕相处,对那个一面之缘的姑娘反而印象越来越模糊。此刻被秀秀一提,他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对方的五官样貌。
不过想起来之后,他还是觉得那个小娘子长得挺美的。朱凡心里也喜滋滋的,对佟秀秀唱个诺道:“若是以后我与那姑娘有什么缘分,一半都是小娘子的功劳。朱勉在这里先谢过小娘子了。”
他说完便乐呵呵地转身走了。
秀秀呆愣愣地看着他瘦下来不少的背影,心里感觉很复杂,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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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比赛只剩下半盏茶不到的时间。场上两队,德邻斋共有七面筹旗,闻鹊斋有六面。
两队还在死死咬着。闻鹊斋的队员想趁最后一刻再攻入一球,对德邻斋的风流眼发起一波波的进攻。德邻斋则是死死防守着,不让对面的人有可趁之机。
一时间场上场下紧张到了极点,所有人的心都揪着,连欢呼喊叫的声音都没了。
这时,江陵再次挟着球攻到了对方的风流眼附近。江陵会的蹴鞠花样不算很多,但他有一个踢得特别好的动作,叫转花枝,即两膝盖轮流向上运球。
他踢起这个动作的时候,那球就像黏在他膝盖上似的,眼花缭乱地来回捣腾,让对方的防守人员无从拦截。
雷彻几次想要从他膝盖上抢下球,都被他灵活的动作给化了开去。黄迁见雷彻拦不下他,也从一旁子骏的身边奔过来,想要助攻雷彻把气球夺下来。
这时比赛时间只剩下最后几刻。江陵在运球和进攻的间隙间往四周一看,只见风流眼右侧闪过子骏的身影。
他想也没想,一个假动作绕过雷彻,然后一脚把球踢向子骏的方向。
“子骏!”他对子骏的方向大喊一声:“接球!”
子骏一开始注意力都在气球上面,提脚抬膝做好了踢球的准备。
听到江陵的一声喊,他忽然愣了一下,本来要踢的脚也凝在了半空中。
接下来的一瞬间,几件事情同时发生:球从半空中掉下来,直直地落在子骏的脚边。
子骏呆住。
江陵呆住。
奔过来的韩玉呆住。
雷彻,黄迁他们呆住。
场下的霖铃,祝山长,何净也都统统呆住了。
这时,吕清风在场边将剩下的筹旗一挥,大声喊道:“比赛结束,德邻斋胜!”
场上一片安静。
片刻后,场上场下同时发出雷暴般的欢呼声。雷彻黄迁等几个人抱在一起,眼泪鼻涕横飞地庆祝这艰难的胜利。
场下德邻斋的生员们也一个个跳得半丈高,个个欢声笑语不觉。孔寅破天荒地没有喝斥他们,而是摸摸胡子,心里长长地舒一口气。
而另外一边的人则像死了一样。霖铃张大嘴巴坐在椅子上,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
子骏最后竟然没有接江陵的球?
王炸在关键时刻变成了小三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何净看霖铃的脸色不大对,连忙宽慰道:“端叔,胜败乃是常事,不必记挂于心。”
霖铃如梦初醒般看看他,勉强答道:“啊?是,是”
这时她看见子骏韩玉他们过来了。韩玉铁青着脸,直接朝换衣服的斋房那边走。
子骏远远地看霖铃一眼,脚步踌躇片刻,也低头朝换衣房的方向走去。
霖铃在位子上六神无主地坐了片刻,也忍不住站起来对何净道:“我去看看他们”
**
子骏走进换衣房时,一眼看见韩玉坐在凳子上抽泣,身边围着一圈人都在安慰他。
看子骏进来,朱勉等人抬起头朝他看了一眼,但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凑过来找他说话。
子骏抿抿嘴唇,默不作声地走过去换衣服。
他换衣服时,听到身后韩夕还在不断劝韩玉:“少昆,这不过是场比赛,你别恁放心上。”
韩玉本来情绪已经平稳下来,但一看到子骏走进来,还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满腔怒火顿时又被吊起来,对着韩夕吼道:“是,你说的对!不过是场比赛,而且是陪着人家金枝玉叶踢着玩儿的。人家想踢就踢,不想踢就不踢,洒脱得跟什么似的!只有我们几个二呆子从头跑到尾,气都快断了也比不过人家玩儿似的一个念头!”
韩玉这番明白着针对子骏说的,众人都给他使眼色让他冷静一下。
韩玉越发生气,吵嚷着道:“你们冲我眨眼睛干什么!横竖别人是块宝,碰不得也说不得,我就是根草,随便什么人上来踩一脚踢一脚都行!”
子骏受不了他的嘲讽,冷着脸道:“韩二,你少在我面前撒泼,我几时踩过你踢过你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韩玉被他气得跳起来,冲到子骏面前大声吼道:“我们忙活这半个月,不过是想给斋里争口气。你在关键时刻撂挑子,不就是往我们心口上踩一脚。你和我们几个一块踢球,但你心里几时有过我们,你只想着你自己的恩怨,还是些个芝麻绿豆大的醪糟事!李先生为什么让你做球头!就是大街上找个花癞子做,也比你这个没情没义,没心没肺的人来做强!”
说着说着,韩玉一时激动,伸手推了子骏一把。
这下简直炸翻了天。韩夕吓得脸色苍白,挡在韩玉面前一叠声地向子骏赔礼道歉,衣袖都快碰到了地上。朱勉他们也是纷纷拉住韩玉,不停劝他冷静。
韩玉看哥哥对子骏这么卑躬屈膝,心里更加恼火,不管不顾地骂韩夕道:“你个没用的东西,给他赔什么礼!他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仗着家里有人做官,便在外面作威作福!若是离了他家里,他又算得上什么!”
韩夕见弟弟说话越来越过分,吓得手足无措,对子骏深深一揖到地,不住道歉道:“子骏,少昆他输了球,一时气急才会说出这些没分晓的话。你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求到最后,他膝盖一软,直接对子骏跪了下来。
韩玉在他背后气得跳脚,暴怒之下又要冲上去打子骏,却被众人死死拉住。
霖铃奔进换衣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极度混乱的画面。
她也吓出一身冷汗,赶紧冲过去把韩夕拉起来,又强行把子骏和韩玉两个分开。
韩玉被众人按在凳子上,浑身气得簌簌发抖。子骏站在不远处,嘴唇紧抿着,脸色也是铁青。
霖铃又是气又是急,跺着脚说道:“你们是怎么回事!不过就是一个比赛,比赛总是有输有赢的,你们怎么认真成这样。”
韩玉听她说到“认真”两个字,眼泪又从脸颊边流下来。韩夕连忙用袖子替他擦,又被韩玉一把推开。
霖铃看几个学生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眼珠一转,又说道:“再说我们这次输了,对面的学生就不用抄《论语》了。我们这是做了一件善事啊!做善事应该高兴,你们干嘛唉声叹气的,唉别这样别这样!”
她走过去拍拍韩玉的肩膀,又去安抚子骏。
她本想拍拍子骏的背,但手还没碰到对方,子骏忽然抬起头,咬着牙一言不发地冲出房间。
见他离开,韩玉眼眶一热,把头埋在膝盖上彻底大哭起来。
其他几个人被他传染,也跟着一起哭起来。
霖铃:
第45章 往事如烟
输掉秋圆赛之后,一连好几天闻雀斋里的气压都很低,学生们上课也是病恹恹的提不起劲儿。
为了让学生们振作起来,霖铃不得不在课堂上活跃气氛,时不时地在讲课中插进一个小段子,或者说个笑话,活得像个德云社老铁似的。
她越来越发现这帮学生难伺候。而且自己也是的,明明立志于当一条咸鱼,怎么干着干着就变成了老母亲。
她严重怀疑自己这辈子就是个操心的命,躲也躲不掉。
幸好这些学生们毕竟年纪轻,忘性也大,过了几天就慢慢恢复过来了。就连韩玉也开始和周围的人说说笑笑。
只有子骏变得沉默了一些,除了常安和王夑就不怎么理睬别人。
这件事也让霖铃挺烦恼的。因为她知道子骏是个心比较重的人,有什么事都喜欢憋着。如果长此下去,保不准他会憋出什么心里疾病。
不过霖铃也想不出什么很好的办法。只能安慰自己走一步看一步,找机会再开导他。
没过多久,上次月考的成绩也公布了。子骏毫无疑问地位于榜首,后面紧跟着韩玉和江陵。
这三个人在现实生活中虽然王不见王的,但名字在月考榜单上却紧紧挨在一起,让霖铃又是高兴,又是无可奈何。
不过德邻斋的生员就没这么好运。他们虽然在上次秋圆赛中逃过了抄论语,但孔寅对他们这次月考的表现很不满意。霖铃听说他为此足足训了学生三个多时辰,还罚他们抄了三十遍论语,把学生的手都要抄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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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秋意渐深,书院里的生活也越发平静。讲堂外的那棵大桂树到了开花季节,方圆十几米都是一片清香。有时霖铃在洗心斋里面办公,也能闻到窗外桂花的香味。
这段日子霖铃的生活比较单调,除了上课备课就是在绿荫山房里猫着,或者去找何净聊学生课业的事。
霖铃在内心深处还是担心自己会把学生教坏,所以经常把学生的课业给李之仪看。
但是李之仪最近频频劝她从书院辞职。霖铃觉得有点烦,就找了一个李之仪的替代品——何净。
毕竟霖铃自己虽然不是学霸,但是看人的眼光是很准的。何净在她看来百分之百是个学霸,找他指点学生肯定没错。
而且何净态度特别好,每次霖铃上门都好吃好喝地款待她,而且有问必答。
有一天,霖铃发现自己正厅的匾额“绿荫山房”已经掉漆了,变成了“绿阴山房”,看上去有点不雅观,就把左廷叫来,让他替自己重新写一个匾。
左廷舔好毛笔,问霖铃道:“先生,还是写绿荫山房吗?”
霖铃想了想,绿荫山房这个名字虽然还不错,但终究是别人取的。现在自己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当然要取个新的名字。
她看看窗外的梨树,对左廷道:“这里春天的梨花开得像鹅毛,就写鹅毛斋吧。”
左廷道一声是,用正楷在新的匾额上端端正正写下“鹅毛斋”三个字。
等墨迹干后,左廷沿着梯子爬到房梁下面,把匾额挂到正中间的位置。霖铃退后几步,帮左廷检查匾额有没有挂歪。
匾额刚挂好,常安忽然拿着一叠纸从外面进来,对霖铃道:“先生,我来交今日的候记。”
古代五日为一候,三候为一气。霖铃见学生最近的课业有点繁重,就把日记的制度改了改,变成五天交一次笔记。
霖铃接过常安手中的候记,问他说:“今日怎么是你来交,子骏呢?”
常安道:“郎主他今日身子有些不适,让我来替他交。”
“他身子怎么了?”
“他今日起床有些咽痛乏力,我刚替他去柳老处拿药了。”
霖铃点点头,叮嘱两人说:“最近天气是有些凉,你们都多穿点,别大意了。”
常安道一声是,转身要走。霖铃看着他忽然想起个事,再次把常安叫住,又叫他坐下。
常安踹踹不安地坐到椅子上,问霖铃道:“先生,你找我有什么事?”
“常安,”霖铃走到他面前,和蔼地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家郎主和明远到底有什么过节?”
常安一听立刻脸色微变。
霖铃知道他有顾虑,赶紧说道:“你放心,我只是好奇问问,绝对不会拿这件事去问子骏,也不会跟他说是你告诉我的。”
常安支支吾吾一阵后,终于撑不住说道:“先生,那我告诉你,你千万别告诉郎主,否则他要找我算账的。”
霖铃赶紧说:“你放心,我绝不说,子期也不会说的。你说吧。”
常安苦着脸道:“其实郎主刚来书院的时候,和江明远的关系特别好。那时他总跟我说,江明远的诗做的好,比书院其他人都强。他们两个人成天都黏在一起,天天谈什么李白杜甫的。啊还有,那时候郎主还经常跑去江明远的号舍过夜,和他说话一说就说大半夜,连觉都不要睡。”
霖铃大吃一惊,连忙问道:“那后来呢?”
常安叹一口气,道:“后来有一次,马相公给郎主写了一封书信,让他回家一趟。我就陪着郎主回去了。谁知道一回去,马相公就让家里的人把我们两个绑起来,按在条凳上每人打三十板子。郎主和马相公顶撞,又被加了十板子。”
“打完以后马相公对我们说,打我们是因为我们在书院里结交一些烟花之地的闲人厮波,坏了他的名声。”
霖铃惊道:“他说的烟花之地的闲人,是不是明远?”
常安点点头:“起初郎主不服,说江明远不是什么闲人,又被相公抽了二十鞭子,还好夫人赶过来求情,不然连命都要没了。我后来问郎主才知道,原来江明远一直骗他,说他出生一个卖字的人家,后来家道中落,跟着母亲来这里定居。郎主就信了他,还和相公不断争辩,才得了这一顿打。”
常安叹一口气,又说道:“郎主那时候被打了还不信,回来悄悄和王夑说,让他帮忙查江陵的底细。王夑不费功夫就查到了,还带郎主去江陵的瓦子看。郎主亲眼见到后才信了,原来那江明远不仅是个妈儿生的,还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我自打跟郎主起,从来没见郎主那么生气过,当场就和江明远绝交了。那江明远从头到尾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就一直跪在地上流眼泪。你说这厮是不是个混蛋,连累郎主被打不说,连我也挨着吃了一顿揍,真恁地可恶!”
霖铃听完后惊讶到不行,连话都说不出来。
原来马子骏和江陵竟然有一段这么虐的前尘往事,真是世事难料,唉。
她心中感慨万千,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常安道:“自此之后,我们郎主和江明远就无来往了,到现在也还一句话都没说过。我猜郎主心中还是有气,只是不好发作,毕竟与江明远这种小人也没什么可说的。”
霖铃冷笑道:“你们和江陵没什么可说的,却总是纵容张德龙他们去侮辱他,为了报你家郎主的一箭之仇。”
常安立刻道:“郎主可没让张德龙去做这些事,不过人家要做我们也没法拦着。毕竟他有手有脚,难道我们还能绑了他不让他行动不成?”
霖铃叹口气,挥挥手道:“好吧,我知道了。”
常安又小心翼翼地说:“先生,你可千万记得不要和郎主说。”
霖铃笑着拍拍常安肩膀:“放心吧,我答应过你不会食言的。你回去吧。”
**
几天后,子骏的病康复了,又来霖铃的宅子交学生笔记。
他到的时候,霖铃正在院子里画画。她从小没学什么才艺,唯一上过的兴趣班就是画画,而且很难得地把这项爱好保留到了成年。
这次她从现代社会穿来,也没忘记在行李箱里面塞进一套画画工具——当然是简易版的。
她看见子骏进来,放下画笔和他打招呼:“子骏你来了,你身体好些了么?”
“好些了,多谢先生关心,”子骏对她浅施一礼,说道。
霖铃和子骏相处得越久,对子骏的印象便越来越好。她发现子骏根本就不是外界传的那种二世祖,而是一个心地正直,且很有礼貌的人。
和他这种人打交道只需要将心比心就行了,根本不用费什么心机。
霖铃对他招招手笑道:“你看我画的画。”
子骏走过去一看,也是大为惊讶。因为古代作画都是用水墨,从来见没过铅笔画的素描。
而且素描中的光影也是古人从未见过的。他盯着霖铃的画,一时竟有些看呆了。
半晌,子骏指着画上那些交叉的线条问道:“这种画法我从没见过。”
霖铃笑道:“这叫排线,画得重些就是阴影,画得轻些就是光。轻重交替,便能把一样东西画得像。”
子骏忍不住问道:“先生这些都是从哪里学的?”
霖铃愣了一下,忙胡诌道:“都是我自己瞎琢磨的,哈哈,你要不要试试。”
子骏有些迟疑地从霖铃手上接过铅笔,在纸上画了两下。他平时用毛笔用得像第六根手指一样,用铅笔却很不习惯,夹在手指间一直卡壳。
霖铃觉得他的动作有点僵硬,就握着子骏的手腕排了几根线,一边说道:“先从右往左,再从上往下,斜着排。”
子骏有点不好意思,画了片刻就把笔还给霖铃道:“还是先生画吧,我怕把先生的画画坏了。”
霖铃也不勉强他,从他手里接过画笔,说道:“你进来坐会,我有东西要给你。”
第46章 不良小说
子骏有点发愣。霖铃笑道:“我说过做斋长有奖励的。你做了这么久的斋长,又做得这么好,我还没奖励你呢。”
子骏不好意思地笑笑,跟着霖铃走进主厅。
霖铃到里屋拿好东西,走出来对子骏道:“把手心给我。”
子骏疑惑地摊开手掌,霖铃笑着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子骏手心上。
子骏往手心一看,是两个圆锥型的小东西,外面包着一层销金纸,剥开里面是个黑乎乎的物事。
“你放嘴里吃吃看。”
子骏依言剥了一颗放到嘴里,入口即化,甜如蜜糖,比酥糖又多了一份粘腻,里面还有碎碎的花生末儿。
霖铃笑着说:“这叫巧心酥,吃了能叫人开心。怎样,你有觉得开心些么?”
子骏微微变色,低下头道:“我没有不开心。”
霖铃一看,大哥还要面子不肯承认。不过这也不意外,一般学霸都要面子,不像自己这种学渣,整天没脸没皮的。
她正想说句什么话调节下气氛,肉圆忽然在这个时候悄么丝地跑过来,在子骏脚边蹭啊蹭。子骏低头看见它,脸上立刻现出淡淡的笑容。
霖铃蹲下来在肉圆身上撸几下,说道:“哈你个小坏蛋,平时叫你你也不过来,今天看到个小帅哥就屁颠屁颠跑过来,能不能不要这么双标,啊?”
霖铃说的这些现代词汇,子骏听多了也能听懂了。他被霖铃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又见肉圆还在蹭他,便学霖铃的样子蹲下来,在肉圆身上撸几下。
肉圆一被撸,立刻在地上打个滚,把白白的小肚皮对着子骏露出来,还发出撒娇似的喵喵声。
子骏笑得更开心了,忍不住去摸肉圆的肚皮。
霖铃阻止不及,肉圆居然跳起来在子骏手上抓了一下,把子骏吓得往后退了半步。
霖铃也吓了一跳,对肉圆跺脚骂道:“你这只臭猫!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上次不是跟你说了不能抓人你还抓!你看我不打你!”
她说着就要把肉圆抓起来打它屁股。子骏忙阻止道:“先生,算了。不要打它。”
霖铃稍一犹豫,肉圆飞速爬起来逃之夭夭了。
霖铃有些愧疚,对子骏说:“让我看看你的手。”
子骏一开始不肯,不停说手没事。在霖铃的坚持下,他才把手伸给霖铃看。
霖铃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口,幸好没有出血,但有几条划痕。
说实在的,霖铃心里是非常害怕的。肉圆又没有打过疫苗,而且古代肯定也没什么很好的治疗猫抓病的办法,万一子骏被肉圆传染了什么疾病,自己真的要后悔一辈子。
她焦虑的脸色被子骏看得一清二楚。子骏没想到霖铃竟然这么在意他,一点连伤都算不上的小刮痕都紧张成这样。
他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霖铃把子骏的手翻来覆去检查了半天,心里还是不放心,就对子骏说:“你等一下。”
她到里屋拿出几贴现代带过来的创可贴,撕下一片轻轻贴在子骏手上被猫抓的地方。
子骏呆呆地看着她的操作。他完全不明白她在干什么,但是却动也不敢动。
霖铃贴完创可贴后,又把剩下的几片递给他,叮嘱道:“这些是涂了药的布。剩下这几片,你每天换一片贴,就贴在伤口上。还有,如果你感觉身子有什么不适,要立刻告诉我,知道么?”
子骏看着她的眼睛,呆呆地应道:“是。”又要给霖铃行礼。
霖铃心里莫名有些烦躁,抓住他的手臂说:“你不要这么客套了,快回去休息吧。”
子骏走出鹅毛斋时,整个人还是迷迷糊糊的。他走到宅子门口的梨树旁,忍不住停下脚步,仔细看了看手上贴的药布。
药布小小的,凉凉的,贴在手上感觉挺舒服。
他又回头眺望鹅毛斋的方向,看了好久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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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过去后,霖铃又过了几天安生日子。胡文柔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她终于抛弃道德枷锁卖掉了苏东坡的字画,然后…赚了一大笔钱。
这样一来,她手头的钱已经足够给李之仪看病,也不用霖铃每月给她寄钱了。
霖铃的手头一下子宽裕起来,又给自己添了几件生活用品,什么暖炉油毯之类的,再给肉圆做了一个暖暖的窝,小日子过得不要太美。
有一天,她吃完早饭后溜达去洗心斋备课。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孔寅在房中大吼大叫,貌似又在训学生。
霖铃皱皱眉头,忍着心中的厌恶走进洗心斋。
刚一进去她就傻眼了。
只见地上跪着五个学生,分别是子骏,常安,王燮,左廷和朱勉。
孔寅手里拿着把戒尺,徘徊在他们身边大声呵斥着,胡子气得一翘一翘的。
除了孔寅,祝山长,岑观和何净也在房中。祝山长坐在椅子上,紧锁眉头怒视着几个学生。何净正在喝茶,看上去倒比较悠闲。
他见霖铃进来,抬头对她笑了笑。
霖铃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热血一股子往头顶冲。她三两步走到子骏几个身边,对孔寅质问道:“他们犯了什么错?你为什么让他们跪在这里?”
孔寅脸色铁青地瞅霖铃一眼,冷冷道:“你斋里的学生半夜不睡觉,躲在号舍里偷念Yin书,难道李先生不知道吗?”
“什么?!”霖铃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又去看祝山长。
祝山长抬头看看霖铃,指指桌上的一本书,道:“孝仁昨天查房时听到他们念的,就是这本书。”
霖铃忙走过去一看,竟然是一本《金瓶梅》!
她脑子里一团毛线。这本书不是她给王老爹看的吗?怎么王老爹重新刻印了一个版本,还被王燮他们拿到宿舍里夜读?这都是什么操作?!
孔寅脸色铁青地看看地上跪着的几人,怒道:“小小年纪不钻研经文,却沉迷这些yinhui读物!伤风败俗心智歪曲!说!这本书是谁带进来的?!”
他拿着戒尺在桌案上猛拍一下,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他逼问几次后,朱勉有点撑不住,朝身边的王燮看了一眼。
孔寅立刻收到信号,走到王燮身前喝道:“王燮,是不是你!”
王燮顿时也有些慌乱,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孔寅气得七窍生烟,用戒尺在王燮手臂上狠狠打了几下。
王燮吃不住痛,求饶道:“先生别打了,是我父亲在家中放了这本书,我看到了才拿进号舍来的。学生知错了,下回再也不敢了。”
孔寅吹胡子瞪眼地用戒尺指着王燮喝骂道:“你别以为你老子有两个钱,就能在书院里胡作非为。你看看你浑身上下哪有点做学生的样子,若是你不想念书,便趁早与我滚出去,反正书院也不少你家两个阿堵物!”
说着,又连连用戒尺抽王燮,抽得王燮叫起来。
霖铃气得头皮都炸了,奔过去挡在王燮面前,对孔寅喝道:“你说王燮没有做学生的样子,你又哪里有点做老师的样子!天天不是打人就是骂人,你以为你是老几!”
孔寅双睛瞪出,怒视着霖铃说道:“圣人有云,教不严,师之惰。你这样包庇学生,实则是害了他们!”
“放屁!”霖铃跳起来和孔寅对骂:“他们晚上在号舍里看看书有什么不行!又不是杀人放火,用得着打他们吗!”
孔寅眯起他的三角眼:“看书?他们看的这是什么书?这是yin书!看这些书还不如一字不识的好!”
“放你的狗屁!《金瓶梅》算什么yin书!稍微看到点男男女女的描写就说人家是yin书,我看是你自己心术不正,看什么都是yin的吧!啊啊我差点忘了,孔先生不是喜欢在《论语》夹放春宫图,每日早晚欣赏么,还写什么‘念卿念卿’。怎么你可以偷偷看小黄图,学生不可以看几本讲述男女关系的书吗!”
这番话好比一石激起千层浪,祝山长他们都惊呆了。岑观趁机说道:“念卿不是应六嫂的乳名么?”
霖铃听得一惊,继而哈哈大笑三声:“啊哈哈,孔先生,原来你暗恋应六嫂?我奉劝你,趁早打消这番心思,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应六嫂就算一辈子不嫁人也看不上你这个丑八怪,哈哈哈,哈哈哈。”
孔寅气得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浑身颤抖着连话也说不出,只是一个劲地指着霖铃说“你”,“你”。
霖铃呛道:“我?我什么我?我又没有暗恋应六嫂,又没有在《论语》里夹春宫图。怎么孔先生是敢做不敢说吗!哎呀孔先生!人都有七情六欲,何必要压抑自己!你这样活得不难受吗?有道是人生得意须尽欢,不要在这边装你的伪君子啦!”
孔寅气得整张脸都变形。他心悦应六嫂多时,只是默默埋在心里,没想到竟然被方霖铃当众抖搂出来,还是以这么龌龊的方式!
他看着眼前上蹿下跳的霖铃,恨不得把这个小白脸一刀捅了直接扔到茅厕里去!!
他身子颤抖着冲到祝山长面前,对祝山长道:“祝山长,此人满口一派胡言,完全是刻意污蔑我!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看就是他平日里教学生一些yin词艳曲,才会扭曲了他们的心志。长此以往,桃源精舍的名声必然毁在这个黄口小儿的手里。请祝山长痛下决心,将此沽名钓誉之辈赶出书院,还此地一个清净,请祝山长三思!”
霖铃也冲到祝山长面前争辩道:“祝兄,这本书确实是我送给王员外的”
孔寅立刻插嘴:“祝山长,你听听,他也承认这本yin书是他带来的”
“是我带来的,但这本书不是什么yin书。是你自己心术不正,yin者见yin说的就是你”
“就是yin书!”
“你才yin!”
“就是yin书!”
“你才yin!你才yin!”
祝山长忍无可忍一拍桌子:“好了好了别吵了!两个先生在这里吵什么yin不yin的,成何体统!”
他长长舒一口气,侧身问何净:“润泉,此事你怎么看?”
第47章 三堂会审
何净刚刚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孔寅和霖铃吵架,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此时听祝山长问他,他才抬起头淡淡道:“此事决断起来也不难。”
“如何决断?”祝山长忙问道。
何净淡淡一笑:“这本书是否是yin书,只要读一遍不就知道了。”
祝山长一愣。
何净笑道:“这样吧,反正我今天也没什么事,就替鹤翁操一次心。我们几个今天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各自读一遍这本书,读完再一起做个判断,各位意下如何?”
祝山长一想,也只能这样了。
他转身对孔寅和霖铃说道:“端叔,孝仁,你们两个也不要吵了。我,润泉和东山,我们三个先把书粗读一遍,然后再做定论。”
他又看一眼地下跪着的几个学生,对他们挥挥手道:“你们先回去等着吧,过几个时辰我派清风再叫你们。”
几个学生闻言纷纷站起来。霖铃带着他们出去,临走前还对孔寅狠狠瞪了一眼。
霖铃和孔寅走后,何净对祝山长笑道:“我原以为教书是件清净的事,谁知原来也这般热闹。”
祝山长苦笑道:“让润泉见笑了。”
何净笑道:“鹤翁不用烦恼,就按我说的做,不消几个时辰就能知道谁对谁错。”
祝山长点点头。于是他,何净和岑观凑坐到一起,开始认真地阅读这本叫《金瓶梅》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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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洗心斋,霖铃立刻数落王燮:“你们怎么这么不小心?”
王燮苦着脸说:“昨日夜晚,孔先生查房时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等那阵声响过后,我以为他已经走了,谁知他一直伏在号舍门口听我们的动静,就这样被他抓住了。”
霖铃心说奶奶的,这孔老二竟然这么绿茶,怪不得学生都玩不过他。
霖铃看看他们几个,问道:“韩玉呢?”
朱勉道:“他今日回家去了,躲过一劫。”
霖铃回到闻鹊斋上课。王燮他们几个提心吊胆,上课都没精神。霖铃也没什么心情讲课,干脆给学生布置好课业,提前放他们下课。
大约两三个时辰后,吕清风走进斋舍,通知霖铃和那五个倒霉鬼去洗心斋。
霖铃一到洗心斋,就看见祝山长,何净和岑观坐在椅子上,各个都是一副微妙的表情。孔寅站在一边,脸色依然黑得吓人。
王燮等人鱼贯而入,纷纷在祝山长面前跪下。子骏稍稍犹豫一下,还是跪在了王燮旁边。
霖铃有点着急,问祝山长等人道:“三位怎么看?这是yin书吗?”
祝山长尴尬地干咳一声,想要说话却欲言又止,转过脸对岑观说:“东山,你来评一评吧。”
岑观读了一下午《金瓶》,现在满脑子都是什么“灵犀一点”,感觉世界观已经完全颠覆了。
他只好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对祝山长道:“就我读的那几十回来看,这本书就是哪个无聊文人描摹那些个浮浪子弟生活的,谈不上什么yin书。不过此书确实不适宜少年人读,容易歪了心性。”
祝山长点点头,又问何净道:“润泉,你觉得呢?”
何净没立刻说话。他抬起头朝霖铃的方向凝视片刻,又低下头饮一口茶。众人都焦急地看着他,似乎在期待一个最终的判决。
过了片刻,何净终于开口道:“鹤翁,以我之见,这本书根本就不是什么yin书,而是一部精妙绝伦的奇书。”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语气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让众人都吃了一惊。
霖铃在心里大声叫好。这个何净果然是学霸!有水平!不枉自己绞尽脑汁用菊花诗捧他。他说的一点都没错,一本书在几百年后还在书店里卖,可不就是奇书么!
孔寅却不服,问道:“这书里这么多男男女女的事,怎么会不是yin书呢?”
何净微微一笑,说道:“大凡yin字,无非是在男女情事上夸大其词,或极尽情思之缠绵悱恻,或强调□□之欢愉极乐,以至于书者沉迷其中,全然不顾现实了。至于此书么,我却没看出作者耽于此二事,不过是该写的时候写,不该写的时候不写,这又何曾谈得上一个yin字呢?”
他稍稍停顿,又说道:“何况此书写的是个一朝得志的浮浪子弟,若把他写得傲头傲脑,完全不谙情事,那反而失真落了下乘了。”
“如今市井里的艳词艳戏机多。在下不才,也曾耳闻过一些。若论言辞之精美,对世情之通透,还没有能及此书万分之一者。如何不能说是奇书呢?”
何净把目光转向霖铃,问道:“端叔,此书你是从何得来?”
霖铃忙说:“是我在滨州一家书铺里买到的。”
何净目光犀利地看着她道:“此人这般文采,不当如此被埋没。端叔,这书不会是你写的吧?”
霖铃差点没晕倒。何净竟然怀疑她是《金瓶》的作者。自己也想啊,可惜半个字也码不出来。
“何兄,别抬举我,真不是我写的,”霖铃苦笑道。
何净笑笑不说话。霖铃神气活现地对孔寅说:“孔先生,如何?除了你,没有人觉得这是本yin书。所以你是不是应该反省一下你自己的问题,为什么看什么东西都是yin的,除了你自己?”
孔寅气得浑身发抖,又说不出话来反驳。
这时祝山长挥挥手道:“好了,端叔,不要说了。我的意见和东山相似,这书虽然不至于冠以yin书之名,但确也不适合在书院中流传。更何况他们几个明年就要应举了,此时更不宜分心。你们几个——"
他看看跪着的几个人,严肃道:“每人罚抄《论语》三遍,后日交给我看。端叔,此事因你而起,罚你一个月课时钱。”
霖铃目瞪口呆,但也没办法。祝山长是自己大领导,只能吃瘪认罚。
祝山长皱眉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提了。这书我也没收了,行了你们回去吧。”
一屋子的人依言离开,只剩下祝山长和何净两个。祝山长见何净面色有点冷淡,便问道:“怎么,润泉觉得我处置得不妥?”
何净淡声道:“鹤翁,这是你的书院。岂有什么妥与不妥?”
祝山长叹口气,道:“这书好与不好我也不去评价了。只是学生们半夜不睡觉,争读一本和应举无关的书,此事就是不妥。若是他们真得了什么功名,他们想读什么就读什么,我也不会去管。但现在是关键时刻,我却容不得他们出岔子。”
何净面色稍缓,道:“我知道了,鹤翁,是我错怪你了。”
祝山长笑笑不说话。何净问道:“还有一件事,鹤翁,这本《金瓶》,能否赠予在下?”
祝山长愣了一下。何净笑道:“方才只读了三十回,还不够过瘾呢。”
祝山长哈哈一笑,把书递给何净。何净对祝山长拱拱手,笑道:“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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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祝山长的屋子,王夑等人都大喘一口气,颇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虽然祝山长也罚他们抄《论语》,但只要抄三遍,比他们料想中的惩罚轻得多了。所以他们一个个都喜形于色,像游回大海的鱼一样活蹦乱跳的。
不过霖铃心里却不是滋味。如果不是她,这些学生也不会受罚。
她跟着他们走到讲堂前,对几个人说:“各位,这次是我对不住大家,连累大家受罚了。”
王夑吓了一跳,赶紧道:“先生,不关你的事,是我们自己不小心不好。”
霖铃眼珠一转,笑着说:“这样吧,明日正好是月假,我请各位去镇上的酒楼吃一顿,就当给各位赔罪,如何?”
王夑和朱勉顿时欢呼起来。子骏心中愧疚,对霖铃说:“先生,这件事是我们的错,应该是我们向先生赔罪。”
他这么一说,这几个没心没肺的人才反应过来,纷纷表示赞同。
霖铃笑道:“也不是赔不赔罪的,主要是我馋了,明天想去酒楼搓一顿,你们去不去?”
“去!!!”
霖铃看着他们一个个兴奋的样子,就连子骏也绽出难得的笑容,心里暖暖又甜甜的。
“好,那明日巳时我们在书院门口碰头,你们别迟到了。”
“好!!!”大家异口同声。
第48章 酒楼聚餐
第二日巳时不到,子骏已经和另外四个人在桃源精舍门口翘首以待。等了一小会,子骏就看见霖铃朝他们走来。
等她走到他们面前时,子骏忽然愣了一下。
只见她服装打扮还是和昨天一样,但是面容看起来明眸皓齿,清俊异常,和往日似乎大不一样。
还是王燮眼尖,立刻发现了关键变化,凑上来说道:“先生,你把胡子刮了?”
霖铃嘿嘿两声:“是啊,被你发现了。”
她想弄掉这个假胡子的想法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前留胡子主要是为了装男人,但如今在书院待久了,她发现根本没有人怀疑自己,所以干脆把假胡子弄掉,以干干净净的面容示人。
霖铃对子骏笑道:“子骏,你觉得我是留胡子比较好看,还是现在这样好看?”
“呃”,子骏盯着她的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旁边王燮受不了了,拍一下子骏的肩膀道:“子骏,你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了,先生当然留不留胡子都好看了。”
大家都笑了,子骏也被他说乐了。霖铃笑着抽一下王燮的手臂,骂道:“你这个小滑头,论语抄完了没。”
王燮笑道:“抄了一遍。不是明日才交么。”
霖铃笑骂他:“你每次都这样,临时抱佛脚。等来不及了再到处抓壮丁。”
大家都笑起来。子骏笑道:“先生,你说的一点没错。”
霖铃笑道:“走吧走吧,下山去吃酒去。”
六人说说笑笑,踏着秋风走到七柳镇的县中心。七柳镇依然和往常一样热闹,街市上人来人往,繁华中透着安乐。
霖铃问王燮和子骏:“你们想去哪个酒楼吃酒?”
王燮笑道:“还是莲香楼好些。”
莲香楼是七柳镇最大的酒楼,位于镇中心,平日里一些达官贵人,往来豪商都喜欢光顾这家酒楼,渐渐奠定了它的人气。王老爹在这家酒楼成立时也投了些银子,算是酒楼的股东之一,所以王燮凡是带人吃酒总是去这家店。
霖铃以前也曾路过莲香楼,对这家酒楼有些印象,便说:“行啊,你带路。”
他们七拐八弯地走了一会,很快就到了莲香楼的门口。
在霖铃看来,莲香楼从外表看确实是一座气派至极的大酒楼,从视觉效果看完全不输现代的大酒店。酒楼分东西二楼,每座楼各有三层。酒楼门口用彩帛、彩纸等各种装饰物扎了一座五彩缤纷的门楼,中间悬挂两条绯绿色帘幕,不时有客人进进出出。一楼的屋檐边还插了十几面金色刺绣酒望子,每面各刺“莲香楼”三字,在风中泼啦啦地摇晃着,一眼望去气势非凡。
王燮上前挑开帘幕,侧身让霖铃几个人进去。
进去后酒店里面又是另一番景象。霖铃看见一楼大堂里大约有五六十张酒桌,基本都是坐满的。
酒桌的过道边各类服务人员端着餐盘往来穿梭,各种吆喝声,叫卖声,还有什么唱曲儿的,拉二胡的,打板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简直就是个热闹的大菜市场。
最中心位置的酒桌旁边站着一个身穿绿色花缎袄的矮胖子,正在和客人说笑。王燮一看见他就高声招呼道:“赵二哥!”
那胖子闻声把头转向王燮这边。他一看这几个人便吃了一惊,立刻小跑着奔过来,满脸堆笑地对子骏说:“衙内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也不提前与小人说一声,好让小人准备。”
子骏笑道:“我们也是一时兴起想吃酒,便想到你这里了。不过大堂这里太吵,不知现在有没有空的小阁儿,宽敞雅静一些的,劳烦赵掌柜带我们过去。”
赵掌柜立刻说:“有,有,在后面。我带衙内去。”
霖铃一行人跟着赵掌柜从大堂北面走出去,穿过一条长长的主廊。这里是酒楼的包房区,和刚才大堂比要幽静许多。
廊上悬挂着许多贴金红纱栀子灯,两边种了许多月季芭蕉之类的花木,还有不少男男女女等候在主廊外,有浓妆艳抹,也有打扮清丽背着乐器的。
霖铃朝她们看了一眼,发现她们的目光都牢牢黏在自己这行人身上,就像猎人发现了可口的猎物一样。
赵掌柜带着子骏走到主廊最北部的一间小阁儿外边,掀开帘幕请众人进去。
霖铃走进去一看,阁儿布置得特别雅致,中间一张大红木圆桌,墙上挂着字画装饰,角落里焚着香,旁有垂帘,外有吊窗,环境相当不错。
子骏等人纷纷在圆桌边坐下,霖铃坐在子骏的左边。
几个酒生儿急忙趋步上前,给每个人送上注碗盘盏杯箸等物,又布下五片果菜碟子,五只琉璃浅棱水菜碗,里面都装着五颜六色的各种果子菜肴。
霖铃穿来一段时间,对宋代的风俗也有所了解了。这些菜碗里的菜名叫“看菜”,就是给人看看的,真正吃的菜还需要另外点。
赵掌柜走到子骏身边,猫着腰笑道:“衙内今日想吃些什么,小人让店里的人去准备。”
子骏转头对霖铃说:“先生,你来点吧。”
赵掌柜愣了一下,转头朝霖铃看。
霖铃对王夑挥挥手说:“王夑,我不会点菜,你来点吧。想吃什么随便点,反正我来请客。”
赵掌柜急忙又走到王夑身边。他和王夑平日里很熟,便说:“大郎,你点些什么?”
王夑有点生气他刚才不理他,便故意寸他说:“赵二哥,你终于认出我来了。”
赵掌柜有点尴尬,忙说:“我方才和衙内说话,没顾上你。”
王夑冷笑一声:“是,这里只有衙内算人,我们都不算人。”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赵掌柜又气又好笑,跺着脚道:“我打你个满嘴胡说的,你哪次来我不是好酒好菜款待你,连钱都不收你的。你再胡说我便找你老子告状!”
王夑看他急了,才笑道:“赵二哥,我随便说几句,你跳什么脚。罢了罢了,我们都饿了。你说说最近店里进了些什么好货。”
赵掌柜说:“有码头今早刚到的黄鱼鳖,软羊背,洗手蟹,还有刚蒸的薄皮春茧包子”
还没等他说话,王夑便挥手道:“赵二哥,不要这些行货,中看不中吃的。”
赵掌柜无奈道:“那你想吃什么,只要是别家酒肆有的我们这里也有,实在没有的我到海里去给你现捉。”
王燮想了想道:“这样吧,来一个煎豆腐,一个酒烧香螺,一个五味杏酥鹅,一个鱼头酱,再来一个煨芋头,一个水荷虾儿,一个三脆羹,差不多就这些了,再打四角新上市的‘百花泉’,其他果子什么的你看有新鲜的不拘种类上几样,就行了。”
赵掌柜一一答应,立刻安排酒楼里的行菜——也就是上菜的服务员——准备酒菜。
片刻功夫,酒菜一一上齐。有身穿白布衫,肩搭青花手巾的酒保走上来给众人筛酒布菜。
霖铃吃了几口王燮点的菜,果然味道很好。特别是那个酒烧香螺,色泽浓,吃口又鲜嫩多汁,是她吃过最好的螺肉。
霖铃一边吃,一边不经意地问道:“你们常来这里聚餐吗?”
朱勉道:“好久没来了。上次来还是去年王燮过生辰时,少昆提议来的。”
他一提到韩玉的名字,子骏的脸色顿时变得不好看。王燮忙在桌下踢朱勉的脚。
霖铃看看子骏的脸色,笑着说:“怎么,子骏你还在生少昆的气?”
王燮在旁苦笑道:“他们两到现在谁也不理谁,就跟乌眼鸡一样。”
霖铃觉得好笑,对子骏说:“子骏,别这样。韩玉他说话不过脑子,但心眼儿不坏。你是斋长,应当大度一些。”
子骏板着脸不说话。霖铃知道他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干脆也不去劝他了。
大家又吃一会,说笑一会。这时,王燮不经意间朝帘幕外瞟了一眼,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
他立刻对霖铃道:“先生,我出去一下。”然后走到阁儿门口,对着那人大喊一声:“谢三哥!”
第49章 卖唱姑娘
那人回过头来看见是王燮,顿时吓得抱头鼠窜,被王燮追上去一把抓住手臂,说道:“谢三哥,你看见我跑什么。”
谢三哥苦着脸道:“小祖宗,你要干嘛?”
王燮笑道:“近日有个得利的宗儿,想问你再借点本钱。”
谢三哥说道:“小祖宗,你放过我吧。上次你爹嘱咐我了,叫我不要借你钱,让你好好读书应举。”
王燮“哎”一声:“谢三哥,读书与赚钱又不矛盾。你想想之前我问你借的钱,哪次不是连本带利地还给你?你还担心甚么。”
谢三哥叹口气道:“赚钱的事没个准数的。就算得利一百次,一次不慎也有可能输个精光。万一你弄丢本钱逃了,你老爹又不认,我找谁要钱去?”
王燮又嗐一声,对谢三哥道:“我家就在这里,又能逃到哪里去?再说了,我放出去的钱都事先打探过,万无一失才会放的,怎么会收不回来?”
谢三哥还是皱眉,满脸怀疑地看着王燮。
王燮笑一声,搂住谢三哥的肩膀对阁儿内指道:“三哥,再给你透个底儿。看见阁儿里那位穿银袍的郎君没?那是两浙转运使的二公子,与我同一号舍的好兄弟!如果真出了什么事,我兜不住,他还兜不住么!唉三哥你别犹豫了,放钱这事就是看个机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是因为三哥平日待我好,才想着与三哥一起发财的。三哥要是信不过我,那我就去找别人了。”
说完王燮转身要走。这下谢三哥反而犹豫了,抓着他手臂道:“我只有一百两可以借你。”
王燮立马回身笑道:“一百两够了。我翻个本儿,你也能赚个饱。”
谢三哥叹口气道:“我不求赚多少,你别把我本钱弄没了就成。唉,罢了再赌你一回。明日到我府上来拿钱。”
“好咧。”
谢三哥走远后,王燮高兴地吹声口哨,满面春风地回到阁儿里坐下。
一坐下他就看见边上子骏的脸色不对,阴沉沉的也不理人。他忙凑过去道:“子骏?”
叫了好几声,子骏才白他一眼,冷言冷语地说:“你又借我的名字去外面骗钱?”
王燮差点跳起来,夸张地喊道:“子骏!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见利忘义之徒!我再不济,也不会为了区区一百两银子就去铤而走险,坏了你我的兄弟义气!唉子骏!我原以为你与我是一条心,谁知你竟然这样看我,唉唉,人生无趣!痛哉痛哉!”
他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反而把子骏唬得良心不安起来。子骏微带尴尬地埋怨道:“我不过说了你一句,你便回我十句。”
王燮又杀鸡扯脖地叫起来:“我哪里说了十句,明明只有一句。好,那我就说十句,人生无趣!人生无趣!人生”
“好了好了别说了!”子骏不耐烦地打断他:“让先生笑话。”
霖铃确实在旁边看笑话。她觉得这两个人实在太幼稚了,跟小猫小狗打架似的。不过看着好玩儿。
过了一会儿,子骏见霖铃的酒杯里酒快没了,店小二又正好出去了,他便站起来替霖铃斟酒。
就连霖铃也觉得有点受宠若惊,笑着对他说谢谢。
子骏斟完酒朝另一边看看,板着脸问王燮:“你要不要?”
王燮故意扯着嗓子道:“小人不敢,衙内折煞小人了。”
大家哄堂大笑。子骏又好气又好笑,在王燮脑袋上敲了个响榧子。
王燮也憋不住笑起来,转身为子骏斟了杯酒,子骏拿起来一饮而尽。
霖铃在旁笑着说:“你们两怎么像小孩一样。”
左廷也笑道:“他们总是这样,我们都习惯了。”
大家说笑一回,这时帘幕掀开,胖胖的赵掌柜又走了进来,手里拖着一个甜白釉碟子,走到子骏身边笑道:“衙内,这是刚到的河北鹅梨,切成丝拿来给衙内的客人们尝尝。小人斗胆做一回东,这是免帐的。”
子骏欣然笑道:“那多谢赵掌柜了。”
赵掌柜躬身笑道:“衙内哪说的,小人就怕菜肴整治得不堪口,委屈了衙内的朋友。”
他说到这里,忽然朝阁儿门口使个眼色。
外面帘幕一晃,走进来一老一少,看样子像是一对父女。
那老的衣衫有些破旧,身后背着一把胡琴。他身边的小姑娘倒是穿得干干净净,一双湿漉漉微带害羞的大眼睛,头发上簪一朵玉兰花。
两人走到子骏的座位旁,双双跪下磕头。
子骏微微一愣。那老汉连忙直起身说道:“衙内赎罪。我听赵二哥说,衙内今日来莲香楼吃酒,特带小女过来,给衙内唱个曲儿助兴。”
子骏道:“我不想听曲,你去别的阁儿问问罢。”
赵掌柜一听,走上来对子骏陪笑道:“衙内,这爷两是苏州人,近日里刚来到明州,生计还没个着落。万望衙内慈悲,给他爷两买个弦,帮衬帮衬。”
子骏听后沉吟片刻,问那个小女娘说:“那你会唱什么呢?”
那小娘子道个万福,说道:“奴家近日学了一首《鹤冲天》,可以唱给衙内和众位官人听。”
子骏立刻问:“是不是‘清明天气,永日愁如醉’那首《鹤冲天》?”
小娘子说:“不是,是‘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那首《鹤冲天》。”
子骏沉吟不语。姑娘的父亲着急道:“巧儿,你怎恁的不晓事,衙内让你唱什么,你就唱什么!”
巧儿回头看父亲一眼,表情有点慌乱。子骏微微一笑道:“不妨事,你就唱吧。”
父女两赶紧拜谢,站起身来由老汉拉曲,巧儿在一旁娇声唱道:“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等她唱完,阁儿里鸦雀无声。子骏听着这首曲子的词,一个一个字揣摩着。
尤其听到“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这一句,不知怎的触动了他的心事,竟然听得有些痴了。
王燮在旁边用开玩笑的语气埋怨道:“我说小娘子,我们明年都要去争那浮名了,你怎么平白咒我们‘偶失龙头望’,恁地不吉利。”
巧儿和她父亲一听,吓得手足无措,喃喃告罪不迭,又要给子骏跪下请罪。
子骏摆手阻止,温和道:“只是一首词,不打紧。”说着,从衣服照袋里拿出五十文钱,赏给巧儿做缠头。
巧儿父女两连忙拜谢。霖铃在旁边看着巧儿,只觉得心中不平。
像巧儿这样的姑娘,在现代社会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哪里需要受这份奴颜卑膝的苦。但在古代,巧儿这样的姑娘却比比皆是,甚至远不是她们最差的结局。
霖铃在心中叹口气,对赵掌柜说:“赵掌柜,你再让人做一份杏酥鹅,一份三脆羹,给她们两个带回去吃。记在我的账上。”
父女两听了,连忙走过来给霖铃道谢。霖铃笑着对二人说:“两位吃饱喝足了,尽快在七柳镇安顿下来,找个轻松的活计。”
巧儿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霖铃,表情有些害羞。
这时,他们左边阁儿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哗啦啦摔杯盘的声音,接着一个酒保慌慌张张地走进来,对赵掌柜说道:“赵二哥,隔壁骆衙内吃酒时听到这里有唱曲的声音就恼了,说他吃了这么长时间的酒也没人理他,说我们这里慢客,叫我们给他个说法。”
赵掌柜一听急得团团转。今天不知道天上降下哪颗福星,一下子掉下两个衙内,一个都不能得罪。
但人只有这么多,顾上这头,那头就不满意了,这可如何是好?
巧儿她爹也有点慌张,连忙对赵掌柜说:“赵二哥,要不我带巧儿先去给那边唱?”
赵掌柜面露难色,因为一般客人不发话,唱曲的不能先走。
子骏一看这情况便说:“不妨事,你们去吧。”
巧儿和老汉又一次拜谢子骏并向他告罪,然后千恩万谢地去了。赵掌柜对子骏笑道:“衙内如此雅量,真是世间少有。”
子骏笑笑不说话,又坐下来和王燮等人继续吃酒。
酒刚吃了一口,隔壁方向忽然传来一声震天巨响,伴随着一声女子的尖叫,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赵掌柜吓得面如土色,一道烟似地朝门外奔去。子骏和霖铃互看一眼,也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朝隔壁走去。
霖铃走到隔壁阁儿门口,往屋里一瞧,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巧儿和她父亲两个双双倒在地上哭,胡琴被扔在一边。
他们旁边的圆桌旁坐着七八个男男女女,也有站着伺候的仆人。居中一个和子骏的年龄差不多大,头上戴一顶镶金八宝珠玉莲瓣形冠,身穿一件彩织越路双鸟纹锦夹袍,腰系一根鎏金缠枝荔枝纹腰带,佩着一块银牡丹鸾凤纹项牌并珊瑚络索儿,脚蹬鹿皮靴,五官长得很英俊,但眉目间有种说不出的矜傲。
第50章 干一架
这人左右簇拥着两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正在替他喂酒。他身边还坐着另外一个男人,也是个书生打扮,长着一双桃花眼,和骆衙内一样也是左拥右抱,大腿上还坐着一个妇人。
赵掌柜一看这副情形就急了,连忙走过去对居中那个公子弯腰赔笑道:“骆衙内,今日都是小人的不是!请骆衙内息怒!息怒!”
骆衙内懒洋洋地喝一口酒,拖长音调对赵掌柜道:“赵掌柜,平日我也没少光顾你们莲香楼,怎的今日会如此怠慢?怕是赵掌柜捡了高枝儿,就把我这个没用的人给忘了。”
赵掌柜吓得面如土色,连忙跪下来说:“衙内说哪里话来,小人哪里担待得起。小人今日酒楼中人手紧缺,一时未能让衙内尽兴,万望衙内赎罪!”
骆衙内摆摆手道:“罢了,你这里我也不追究了。但你带来的这个绰酒座儿的,忒不省人事。让她过来递个酒还磨磨蹭蹭的,好像我倒委屈了她似的。”
“嗨,衙内说哪里话来,”赵掌柜一个劲地赔罪,又转过身子对巧儿道:“你还不快过来给衙内赔罪,再给衙内唱个好听的曲儿。”
巧儿吓得如惊弓之鸟,浑身簌簌发抖。但是也没办法,只能随着父亲起身,小心翼翼地走到骆衙内身边万福道:“衙内,奴家方才无礼,请衙内赎罪。”
骆衙内抬眼皮看看她,嘴边冷笑不语。
赵掌柜一个劲儿地给巧儿使眼色。巧儿没办法,只能伸出小手给骆衙内斟了一杯酒,准备递到他嘴边去。
谁知巧儿的酒刚递到骆衙内嘴边,骆衙内忽然飞起一脚踢在巧儿肚子上,恶狠狠地说道:“哪里来的腌臜泼烟花,给别人玩过的再来找我,老子我也不稀罕!来福,来财,你们把她那把破琴给我砸烂,了,再把她们父女两赶出去,以后再不许他们进这个酒楼。”
旁边站着的仆从里走出一胖一瘦两个人,一个像肥猪,一个像竹竿,叉手应声。
巧儿和她爹吓得浑身发抖,两个人死死抱着琴不肯松手。
胖来福强行从巧儿爹手里夺下琴,举过头顶就要往地上砸。
门口的霖铃看到这一幕就快要气炸了,感觉每个毛孔都在往外喷火。她用尽力气大喝一声:“常安!”
和他同时喊出声的还有子骏。两人声音刚落,时间眼前一道白影一晃,紧接着砰砰两声,胖来福被揍得朝后倒退两步,惊愕万分地站定。
常安把胡琴还给巧儿,一面对来福冷笑道:“既然不懂怜香惜玉,还来什么莲香楼。”
骆衙内看着常安,眼中冒出怒火。旁边那个桃花眼男子对常安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常安冷笑一声,手叉着腰说道:“我是你爷爷!”
骆衙内看看常安,又看看站在门口的子骏等人,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对下人喝道:“来福来财,给我教训一下这个没规矩的奴才!”
来福来财一听,立刻像两条饿狼一样朝常安扑过去。来财因为人瘦跑在前面。
常安见他来到,不慌不忙抬起右腿,一股劲风朝他面门扑过去。
来财一惊,本能地要用手去抓常安的脚。谁知常安虚晃一招,腿又转到来财的右肩头重重一踢。
来财被踢得往后退了两步,正好撞在后面赶来的来福胸脯上,把来财痛得哇哇乱叫。
常安看了哈哈大笑,骂道:“就这还想跟你爷爷斗?趁早了断重新投胎才是上策。”
来福大怒,捏着拳头朝常安的脸揍上来。他长得膘肥体壮,一个拳头就像个铅球那么硬,但常安毫无惧色,整个人像条滑鱼一般,左拳头来就往右躲,右拳头来就往左钻。
来福打了十几拳连常安一根毛钱都没碰到,完全打了个寂寞,反而自己啃哧啃哧在原地转圈,耗了不少力气。
原来常安以前在马府的师傅曾在西北大营中效力,使得一身精妙绝伦的小厮扑,也就是相扑。
常安跟着他学武多年,对近身肉搏的技巧可谓信手掂来。所以他对来福来财两个人毫无惧意,因为他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动作的破绽。
来福看拳头打不到常安,心里越来越急,出拳也越来越重。常安故意绕到那骆衙内的正面,等来福一拳揍来时,忽然向后一扑躺倒在地上,刺溜一声从来福的□□滑到他身后,然后一记“鸳鸯腿”狠狠踢在他后脑勺上。
来福吃不住力,身子往骆衙内的方向倒去。骆衙内忙一侧身,来福就扑倒在桌子上,大脸盘子都扣在酒菜里,惹得常安哈哈大笑,朱勉在旁边也跟着一起笑。
骆衙内恼羞成怒,抓住来福的肩膀,在他脸上啪啪抽了五个耳光,骂道:“没用的废物!都给我一起上!”
另外几个观战的仆从,不管有武功没武功的,只能硬着头皮都朝常安冲过来。
常安不慌不忙,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踢一双,各种小厮扑招数使得眼花缭乱,看得朱勉他们眼睛都直了,不断在门口拍手叫好。
子骏见常安这么出风头,心中暗暗得意,也不去阻止他打架,就让他随意发挥。
霖铃也在旁边观看得热血沸腾。我擦这是活生生的武侠片啊!!!常安就是大侠转世啊!!!下一秒就要使出降龙十八掌了啊啊啊!!!
她在激动之余目光朝旁边一瞟,只见赵掌柜站在门边,脸上的表情快哭出来了。巧儿和她爹站在赵掌柜旁边,两个都在哀哀地抽泣。
霖铃心念一动,对常安大喊一声:“常安,别打了!”
常安愣了一下,但还是立刻收起架势退到一边。
霖铃不慌不忙地上前半步,对骆衙内微笑道:“骆衙内,我是他们的先生。今日两边发生了这起事,我的弟子打了你的人,这是他的不对,我让他给你赔礼。”
说着,霖铃转身对常安说道:“常安,你给骆衙内道个歉。”
这下子骏王燮等人统统都傻眼了。常安也呆住了,不自觉地用眼神向子骏请示。
子骏也不知道为什么霖铃会做出这样的安排。他心里是一百个不服,但挣扎片刻后,还是对常安做了个听从的手势。
常安只能转过身子,对骆衙内抱拳道:“骆衙内,对不住。我刚才打了你的人。其实我也不想打他们,但他们实在有些不禁打。总之对不住了。”
骆衙内紧抿嘴唇,脸色难看的一逼。
霖铃笑了笑,又对骆衙内说道;“衙内,不过刚才你确实错怪了巧儿姑娘。她方才在我们阁儿,一直急着要去你这里唱曲儿,是我们让她多待了一会。你要怪就怪我们,别怪到她身上。”
骆衙内听后抬起眼皮,朝巧儿父女冷冷刮上一眼,说道:“你们走吧。”
巧儿立刻屈膝向骆衙内道谢,和她父亲两个急匆匆地出去了。
霖铃笑道:“多谢骆衙内宽宏大量。”说着对子骏他们挥挥手,一行人纷纷走了出去。
这件插曲后,大家也没心情吃饭了,直接找赵掌柜结账辞行。
赵掌柜心中愧疚,不断向子骏赔礼道:“衙内,今日都是小人的错,求衙内宽恕则个。”
子骏淡声道:“赵掌柜,这与你有什么干系。”
霖铃把饭钱给赵掌柜,对他说道:“赵掌柜,巧儿这里,若是你能碰见她,也跟她说一声,让她近日别来这里,免得又碰到刚才那位。”
赵掌柜忙说:“官人放心,小人会安排妥当的。”
霖铃点点头,回身对几个学生说:“咱们走吧。”
她回头的瞬间,看见子骏冷淡倔强的表情。霖铃心中一动,待要对子骏解释几句,想了想却还是没说。
第51章 螺狮粉
一走出酒楼,霖铃立刻问王燮:“这个骆衙内是什么来头?”
王燮道:“他是本地一个有名的官家子弟,名叫骆敬,如今在州学里进学。他老爹骆闻是阶州知州,一直在外地公干也不管他,是以他整日在这片拿班做势,吆五喝六的,也没人敢去招惹他。他旁边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叫裴聪,是他的同学,整日里只知道寻花问柳,在七柳县里无人不知的。”
“原来如此。”
朱勉在旁边哼一声道:“其实骆敬他爹也不是多大的官。他管的那个阶州,听说辖下只有两个县,加起来还没有半个七柳县大,他就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了。”
霖铃在心里叹口气。人和人真的没的比,同样是官二代,子骏从来不用他的身份压人,即使对社会底层的人也保持一份应有的尊重。
甚至连苏伯伯这种“中Yang”级别的大官,见了人也都是乐呵呵的。
所以说一个人的地位并不能决定他的品行。而当一个品行低劣的人有了地位,反而会给社会带来灾难。
霖铃沉吟片刻,对几个学生说道:“你们平日也小心些,不要与他发生冲突,知道么?”
“哦,”王燮几个相互看看,都出声应答,只有子骏憋着不说话。
霖铃心里暗暗叹气,继续沿着街市往前走。街上还是和他们来时一样热闹,各种铺子叫卖声不绝。
他们经过一家马铺时,霖铃无意中朝那家铺子门口刷马的几个人瞟了一眼,却意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韩夕。
她一开始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再一瞧,果然是他。
霖铃刚开始来书院时,完全分不清韩玉韩夕兄弟两,但现在时间长了也能分清了。
一是他们两总是戴着不同颜色的幅巾,另外兄弟两的气质也完全不一样。
此刻韩夕正穿着一件褐色短衣,蹲在地上费力地给一匹马整理鬓毛。霖铃朝他注视一会,一直没上前喊他的名字。
其他几个人也都发现了韩夕。霖铃犹豫片刻,还是决定不要打扰他,便对王燮他们说:“我们走吧。”
等走远后,霖铃找王燮闲聊,问他知不知道韩夕是不是经常在外干零活挣钱。
王燮道:“他一向如此,什么刷马,修木桶,擦鞋,码头上搬货,有什么就做什么。”
霖铃有点奇怪,因为韩玉看上去不像是个缺钱的。她问王燮:“他们家里很穷吗?”
王燮道:“不算穷也不算富裕。韩夕他老爹原来中了进士,但赴任不到一年就因病去世了,因此家里少了一个支柱,但朝中给他家发了一笔抚恤钱。他母亲平日也做些针指赚钱,过日子是没有问题。”
“那为什么韩夕要这么卖力做零活挣钱呢?”
“这个我就不知了。”
霖铃在心中默默感叹。韩夕是韩玉的亲哥哥,而且和韩玉长得很像,但是兄弟两的性格完全是南辕北辙。
很明显,韩玉还像个孩子,但韩夕已经比较成熟了,也有了挑起家庭责任的觉悟。所以人与人之间差别实在是太大,就算是一个妈生的也不例外。
霖铃和学生们边聊天边走路,不久又回到了书院门口。
王燮几个人回身向霖铃告别,一个个表情都不大开心。
霖铃今天心里也有些不痛快,本来打算好好吃一顿的,又被冒出来的骆衙内给搅黄了,搞得他们吃酒也没心情,自己肚子也没吃饱,估计子骏王燮他们也一样。
她灵机一动对学生们道:“你们吃饱了没?想不想再吃点?到我宅子里去,我再给你们弄点吃的。”
王燮朱勉一听立刻欢呼雀跃,非常坦然地表示确实没吃饱。
霖铃憋着笑说:“走吧走吧。”
她刚要转身,子骏忽然对她施一礼,淡淡说道:“先生,我已经吃饱了,就不去了。”
霖铃愣了一下。刚才在莲香楼她看得很清楚,子骏明明是动筷最少的那个,怎么可能已经吃饱了?
她又看看子骏的脸。只见对方垂着眼睛,脸上跟刮了一层浆糊似的。
霖铃顿时反应过来,敢情这大哥还在跟自己怄气呢。
霖铃心中哑然失笑,上前一步对子骏说:“子骏,你是不是还在埋怨我,怪我不让常安教训那个骆衙内,反而让他向骆敬赔礼道歉?”
子骏一下被她戳破心事,表情肉眼可见地不自然起来。
霖铃微微一笑,说道:“子骏,其实我和你一样很讨厌那个骆衙内,恨不得让常安好好把他教训一顿。但是我们再怎么教训他,横竖也不过是把他手下的人打一顿,又不能把骆敬送进牢狱,或是把他赶出七柳镇。
既然我们没能力将他一击击垮,又和他结下梁子,你想,以骆衙内的脾性,他会和我们善罢甘休吗?如果他找我们报复,我们是理还是不理他呢?
更重要的是,骆敬如果奈何不了你我,转头一定会找更弱小的人发泄脾气。到时候倒霉的谁?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赵掌柜与巧儿父女。到时你有常安护着你,巧儿有谁护着她呢?我今日这么做,表面是向他屈服,其实是各退一步,求的是个井水不犯河水。到时候不仅我们少个麻烦,巧儿和赵掌柜也能多条生路。”
子骏听完这番话,心中轰然震动。他刚才一路上想的都是自己的委屈,觉得霖铃胆小怕事,对于霖铃说的这些,他完完全全没有想到。
此时此刻,他内心有种幡然醒悟的感觉。与此同时,一种深深的愧疚也从他心底升起。
他上前半步,对霖铃深深揖道:“先生,方才是我太狭隘了。”
霖铃赶紧把他扶起来,看着他的眼睛说:“子骏,我完全能理解你。其实你做的也没错,对于骆敬这种人,给他点教训是应该的,但还是要有个度,毕竟他也没做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如果能退一步海阔天空,那不是比鱼死网破更好?”
子骏盯着霖铃,眼睛里写满内疚。霖铃心里一动,笑着对他说:“其实今日我见到骆敬,才知道我有多幸运。子骏,幸好我的学生是你,而不是他。”
子骏的眼神一颤,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霖铃看着他额前的头发,一瞬间有种心驰神摇的感觉,就好像过山车突然俯冲的那一秒。
不过这种感觉只是一晃而过。她赶紧定定神,问子骏道:“现在你肚子饿了么?”
子骏点点头,又笑了。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
误会解除,霖铃觉得一身轻松,心情也说不出的畅快。她带着一群学生回到鹅毛斋,肉圆听到动静跑到门口来迎接她,一看来这么多人,又吓得逃回里屋去了。
霖铃让常安和朱勉帮忙把一张书桌抬到主屋中央当饭桌,然后对几个学生说道:“你们先坐一会,我们厨房给你们弄吃的。”
她其实不大会做菜,但是刚才在路上就已经想好了——今天她要给学生们献上自己最爱的美食登登登
螺狮粉!!!
上次霖铃从现代穿回来的时候,在箱子里塞了十几包螺狮粉。她拿了几包出来,倒在锅里一起煮好,又煎了六个荷包蛋,然后端着一大锅螺狮粉往主厅走去。
她还没走到主屋时,王燮已经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他吸吸鼻子问子骏:“子骏,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臭味?”
子骏早就闻到了,但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只是一个劲皱眉头。
朱勉也吸着鼻子道:“什么东西这么臭?哎呀,哎呀救命啊”
当霖铃端着一锅螺狮粉笑容满面地出现在主厅时,她就看见自己的几个学生纷纷抱头鼠窜,喊着救命逃到屋外。
霖铃又好气又好笑,对屋外几个人叫道:“你们干什么啊!进来呀,这个很美味的,我不骗你们,你们吃一口就知道了。”
她叫了半天,外面几个人舒头探脑的,就是不肯进来。霖铃没法子只能以身作则,亲自低下头吃了几口。
“好好吃啊,好香,唔,好香,吸溜吸溜,真的好好吃。文召,子骏你们快进来,否则我全吃光了。”
她引诱了半天,终于朱勉和王燮两个犹犹豫豫地走了进来。朱勉苦着脸捏着鼻子,视死如归似的撩起一根螺狮粉吃了一口。王燮立刻问他:“如何?”
朱勉把螺狮粉放在嘴里嚼了嚼,竟然觉得味道还不错。
他顾不上回答,又撩起几根螺狮粉吃起来。王燮一看也心动了,开始和霖铃一起吸溜粉。
三人你一口我一口,再时不时吃口荷包蛋,表情越来越愉快。外面常安和左廷看见王燮吃得这么香,也都犹犹豫豫地坐下来,开始品尝起这道奇怪的吃食。
到最后只有子骏一个人站在外面不肯进来。霖铃见螺狮粉都快被吃完了,忍不住对几个人说:“你们别吃这么快,子骏还没吃呢。”
王燮别回头看看子骏,喊道:“子骏快点进来!再不进来就没了。”
子骏在外面说道:“我不吃了,你们吃吧。”
霖铃听了摇摇头,干脆走出屋子,拉着子骏的手臂强行把他拖进来。子骏还不肯进来,霖铃无奈道:“你进来吃一口,吃一口你觉得不好吃再出去行不行?给我一个面子。”
子骏没有办法,只能苦着脸被按到桌子边上。王燮笑嘻嘻地夹起一根螺狮粉送到他嘴边,笑道:“衙内快张嘴。”
子骏跟赶鸭子上架似的,屏着呼吸吃了一小口。
“如何,好不好吃?”霖铃期待地看着他。
子骏舔舔嘴唇没说话。霖铃赶紧给他盛好一小碗粉,跟老母亲似的哄着他又吃了几口。
螺狮粉就是这样一种神奇的食物,它的气味有多膈应人,味道就有多招人喜欢,就像个帅气的海王一样,让人又爱又恨。
朱勉一边吃一边皱眉头,对王燮说道:“我感觉自己正在茅坑里吃东西。”
王燮道:“我感觉自己正在吃茅坑。”
子骏听不下去,对二人道:“你们别说了,再说我都吃不下去了。”
霖铃在旁笑道:“你们不懂,螺狮粉就是越臭越好吃。平日我买螺狮粉都得闻一下,不臭的我都不买呢。”
王燮和朱勉对望一眼,心说原来先生还有这个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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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到一半时,朱勉觉得肚子有点痛,就对霖铃说道:“先生,我内急。”
霖铃道:“茅厕在里屋后侧,你自己去。”
朱勉连忙往里屋方向跑,找到茅厕后解决完,然后再往回走。
他穿过第二进的天井时,忽然看见那里有根竹竿,上面晾着些衣服头巾之类的东西,其中还有一件白色的薄薄的衣服,貌似是女子的抹胸。
朱勉一开始以为自己看错了,憋不住好奇心走到跟前看,果然是抹胸,和他小时候看见娘在家里穿的一模一样。
他不由得有点面红耳赤,赶紧朝四周看看。确定周围没有人后,他才踮着脚溜回主厅,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吃完螺狮粉,霖铃送学生们走到路口。几个人薅完这么大一锅螺狮粉,每个人嘴巴里都是一股臭味,虽然霖铃给他们喝了香茶,但多少还留着些味道。不过既然大家都这样,彼此之间倒也不嫌弃。
等他们走出一段路,朱勉忽然凑到王燮身边神秘兮兮地说:“你猜刚刚我在先生天井里发现了什么?”
王燮和子骏一起问:“什么?”
朱勉压低声音道:“是一件女子穿的抹胸。”
子骏皱皱眉头,说道:“你会不会看错了?”
“不会看错!”朱勉信誓旦旦地说:“我小时候见我娘穿过,肯定是抹胸。”
子骏不说话。王燮笑着说道:“这也没什么。先生只要是个正常男人,总是需要妇人的。《易经》里怎么说来着?一阴一阳之谓道。只是不知那女子是什么模样?”
朱勉摇头道:“我从未见过。唉,先生对我们太好了,平日里总想着我们,还请我们吃酒,倒把他自己的事给耽误了。”
子骏在旁边听得莫名有些烦躁,便说道:“这些事无凭无据的,我们还是不要议论了。”
朱勉听子骏的声音有些严肃,吓得和王燮交换一个眼神,赶紧闭上嘴巴不说了。
第52章 大扫除
进入十月下旬后,天气越发凉爽。胡文柔又给霖铃寄来了一些棉被冬衣和一封信,信中催促她赶快向祝山长亮明身份,从书院离开。
霖铃将棉被等留下,信置之不理。
这段时间书院里大体比较平静,除了一件事情。孔寅斋中的黄迁被发现偷窃了同学的物品。
书院对这件事非常重视,特意在绳惩堂中召集全院师生,当众宣布对黄迁的处罚:掌心击打一百下,并逐出书院。
这个惩罚不可谓不重。霖铃看到处罚宣布时,黄迁跪在地上哭得都要岔过气去了,不断向孔寅磕头求饶,磕得头皮都破了,孔寅还是不为所动。
霖铃对这个黄迁也有点印象。他之前在重阳节的秋圆赛中表现很抢眼,还攻进过一个球。当时他在赛场上边奔跑边挥舞头巾的样子还留在霖铃的脑海中。
此刻看到这孩子走投无路,痛哭哀求的样子,她心里也不免有些同情,但是同情归同情,她也无能为力。
在围观黄迁罚时,人群中还有一位感慨万千的人——简唐。
看着黄迁痛哭流涕的样子,他似乎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也是那么的无助,后悔,痛苦。
但是和黄迁比起来,自己实在是幸运太多。因为遇上了一个宽容,愿意帮助自己的先生,自己的人生可说是完全不一样了。
想到这里,简唐再次把感激的目光投向霖铃,胸中波涛汹涌。
处罚完黄迁后,祝山长站到绳惩堂的中央,面色凝重地对学生道:“诸位,今日黄迁之事,希望各位以他为戒,切勿藐视学规。否则我与几位学究绝不姑息。”
堂下一片鸦雀无声。祝山长顿了顿,又说道:“另外,我有一件事要宣布。这个月月末,精舍里将会举行一场乡饮仪式。”
大家听后都开始窃窃私语,只有霖铃一个人把“乡饮”听成了“相亲”,心里还纳闷,祝山长怎么突然改行当红娘了。
祝山长又道:“这次的乡饮仪式,精舍里面十分看重。我与孔先生特地具笺一位你们的师兄,曾经的德邻斋弟子,请他来参与主持这个仪式。”
众人又是一片议论声。孔寅在旁边响亮地咳嗽一声,大家吓得都不敢吱声了。
祝山长又道:“我邀请的这位学兄,姓名叫做吴邦彦。他十年前在我们书院就读,你们自然是不认得他。邦彦他出身微寒,但凭借自己勤奋中了举,如今也已做了好几任县官。前日我收到他的信,最近他官拜福州通判,如今正在赴任的途中。
本来他的路程中并不路过明州。但出于情意,他愿意特地来七柳镇一趟,看望我与孔先生,也顺便与各位见个面,嘱托一些事项。”
霖铃一听,原来祝山长请了某个牛逼的校友来给学生们做讲座,还是孔寅的学生,呵呵。
不过这个操作她觉得挺新鲜的。她自己的学校以前很少请成名的校友回来做讲座,因为没有。
祝山长又对几个教习道:“端叔,孝仁,你们这几日安排生员将斋舍好好打扫一番。清风,你也去找几个人,将书院的花木休整休整。”
三人一齐称是。祝山长回头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黄迁,叹一口气,对众人道:“散了吧。”
这时已经到中午用膳的时间,生员们一边议论一边朝膳厅走去。
朱勉是其中跑的最快的那个,因为今天又是他和佟秀秀约好开小灶的日子。他一溜烟跑到柴房里,果然秀秀已经在那里等他。
一看见朱勉进来,秀秀立刻将油纸包着的鸡腿递给他,笑道:“给。”
朱勉用手在衣服上搓几下,激动地接过鸡腿,对秀秀道:“谢谢佟小娘子。”
秀秀抿嘴一笑道:“快趁热吃吧。”
朱勉嘿嘿一笑,坐在柴堆上吃起来。秀秀坐在他身边,看着朱勉的侧脸。
几个月锻炼下来,朱勉已经瘦了很多,脸部的棱角也显出来了。秀秀很清楚他为这个结果付出了多少努力,而促使他做出这么多努力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那个漂亮的小娘子。
能有多漂亮呢?才能让朱勉这么爱吃的一个人忍住口腹之欲,那得像天仙一样吧!
她愣愣地看了朱勉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便问他:“朱勉,你和那个小娘子如何了?”
朱勉也愣了一下,想了想才说:“我爹说,过几日他再去提一次亲。”
秀秀的心一沉,就好像一颗石头丢进池塘里。
朱勉又说道:“这次若是成就成,不成的话我也死了这条心了。”
秀秀看着朱勉,心里翻滚着各种各样的情绪。这些情绪让她害怕,因为她从来没有过类似的感觉。
为了压制这突如其来的感情,她赶紧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对朱勉道:“现在你已经瘦下来了,那小娘子一定会答应你的。”
朱勉听到她这么说,又看到她纯净灿烂的笑容,心里不由揪疼起来,又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两个人各怀心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秀秀瞅朱勉一眼,犹犹豫豫地道:“那俺俺走了,你在这里慢慢吃吧。”
朱勉连忙“嗯”一声。佟秀秀对他笑笑,起身从柴房里走了出去。
秀秀走后,朱勉看着刚才她坐过的地方,心里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似乎有种后悔之意,但又说不清到底在后悔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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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祝山长发号施令以后,很快德邻斋就开始了行动——换纱窗,清扫地面,擦门框,擦桌板,三天一次小扫除,五天一次大扫除,整日都是乒乒乓乓的。
本来霖铃对祝山长的话也不太重视,觉得等吴邦彦来之前打扫一次就可以了。
但是隔壁斋舍的动静实在太大,自己再躺平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毕竟职场上最怕的就是一个“卷”字。现在孔寅这么卖力,就显得自己有点过于佛系了。这样不大好。霖铃不得不改变战略,至少在祝山长眼皮子底下装装样子。
于是有一天放学后,霖铃号召闻鹊斋的生员一起清扫卫生,让子骏负责安排并监督大家干活。
众人在子骏的安排下,很快就领到了各自的活儿,有的是洒扫,有的是抹拭灰尘,有的是搬运工具,子骏负责总体监督。
霖铃看着他像个包工头一样在斋舍里走来走去,不时指挥两句,心里也觉得好笑。
常安被子骏派了一个高难度的活儿——清理斋舍天花板上的霉斑和蛛网。王燮和朱勉替他拿来一个高高的梯子扶着,常安爬上去用布擦拭着,弄了半天才下来。
常安一下来,子骏给他递上一个茶碗。常安接过来一口气咕咚咕咚地喝完了。
喝完他抹抹嘴,对子骏道:“孙相公也说月末来书院看你,你说他和那个吴邦彦会不会半路撞上?”
子骏脸色一沉。他一听到“孙相公”三个字就烦,便说道:“谁晓得,他说话向来没个准数。”
孙相公大名孙季常,名义上是子骏的舅舅,实际上是子骏娘亲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表亲。不过此人善于钻营,经常在子骏母亲目前阿谀奉承。
子骏娘亲又是个耳根子软的,一来二去就认了他做弟弟,又让他经常在马府走动办各类差事,比如给马家大郎马直送信,给子骏送衣物盘缠等等。
子骏心中对这个“舅舅”的印象也非常不好。一来他没有真才实学,也没有正经营生,只会在子骏母亲面前撒娇卖痴,一把年纪还活得跟个小丑似的。
另一方面,子骏也看不惯他每次来书院都是大摇大摆,吆五喝六的。周围的人虽然不说,但是背地里都在议论,说子骏家里人官威大惹不起。
综上两个原因,子骏收到孙季常的书信——说他月末来书院看自己后,心情就一直不大好。
此刻常安问起,他便冷冷地说:“他之后若是来了,问起你我在书院的情况,你就随便捡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回他,别跟他说的太多,知道了么?”
常安看子骏的脸色不好看,连忙恭顺应道:“知道了郎主。”
子骏脸色稍缓,对常安道:“你去休息会吧,剩下的活儿我来弄。”
常安忙阻止道:“还是我来”
他说到一半噎住了,因子骏朝他瞪了一眼。他赶紧灰溜溜地跑到一边休息去了。
过了几日月末到了。祝山长每日都派学生轮流到山下的大路边候着,或是打探消息。
因为古代没有通讯工具,吴到底哪一天来谁也不知道,只能估摸着在月末那几天做好准备,以防吴邦彦突然降临。
这一天祝山长又派张德龙,江陵与韩夕下山等候。
张德龙已经连续四天被派到山下等吴邦彦,每次都是无功而返,所以他心里烦躁得很,一到山下就哼哼唧唧地抱怨说累,还没等一个时辰便找块石头坐下,还拉韩夕一起坐。
韩夕见江陵还像个木桩子似的等在路口,便对张德龙说:“我们还是过去吧。你看江陵一直等在那里,我们两坐着不大像话。”
张德龙眼睛一瞪:“怕什么!难道那厮还敢告密不成!”
韩夕还想说话,张德龙不耐烦道:“哎呀他愿意站就让他站吧,反正有他守着,人又不会飞了。”
江陵此时正站在不远处,张德龙的话一字不落全掉进了他的耳朵。不过他听过太多类似的风言风语,张的话在他心底激不起一丝波澜。
他们从午后等到傍晚,等得张德龙都快要睡着了,吴邦彦还是没来。张德龙又开始不耐烦,嚷嚷着要先回书院,韩夕只能在旁耐心地劝他。
他两正在纠结时,江陵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顶淡绿色暖轿,四个脚夫抬着,正在朝自己的方向移来。
他心中一动,赶紧趋步走到那轿子的侧面,对着轿帘说道:“动问先生,可是前往桃源精舍的吴通判?”
轿帘掀起,露出一张谨慎严肃的中年男人脸庞。
他打量江陵一眼,道:“在下就是吴邦彦。你可是祝山长派来的?”
江陵一听,立刻跪下道:“学生见过吴通判。学生正是就读于桃源精舍,是祝山长派我在此地迎接吴通判的。”
吴邦彦看看他,问道:“就你一个人吗?”
江陵正要说话,张德龙和韩夕也来了。两人看见吴邦彦直接傻眼了,赶紧也跪在江陵的身后,向吴邦彦问好。
吴邦彦看也不看他们,只对江陵抬手道:“你起来吧,替我先上去和祝山长通禀一声,我坐轿子上去,少刻就到。”
“是,”江陵忙应道,然后迅速起身往山上走。
张德龙手足无措地在地上跪了一会,也爬起来屁颠屁颠地跟着江陵走了。
第53章 荣誉校友
等吴邦彦的轿子终于抵达桃源精舍的时候,祝山长已经带着包括霖铃在内的所有师生等了一个多时辰,等的天都半黑了。
不过话说回来,等吴邦彦终于姗姗来迟地出现时,霖铃心里还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之前她甚至怀疑吴邦彦是不是走到一半不小心掉到九隐溪里淹死了,现在看来他起码人还是完好无损的,那动作磨蹭就磨蹭点吧。
吴邦彦走下轿子,看到孔寅和祝山长时,他微微愣了一下,继而也露出一丝激动的表情,趋步上前对两人行礼道:“祝山长,孔先生。”
如今的吴邦彦身份不比从前,祝山长连忙还礼。孔寅却上前一步拉住吴邦彦的手,打量着他道:“砚之,你也老了。”
吴邦彦笑道:“这么多年了,学生焉能不老。”
祝山长和孔寅都笑起来。
霖铃在旁边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原来孔寅对学生也有这么温情的一面,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祝山长拉着吴邦彦的手走到霖铃,岑观等人身边,为吴邦彦一一介绍。霖铃这才近距离看到这个荣誉校友的相貌。
他长得,怎么说呢,有点像后世比较出名的一位相声演员:短短的眉毛,小眼睛,眼距有些近,鼻头肥大,脸型有些尖长,看起来多少有点贼眉鼠眼的感觉。
不过他的气质倒是非常正,不说话也给人一种正襟危站的感觉,似乎一开口就要冒出“同志们”之类的词语,让霖铃有种顶礼膜拜的冲动。
大家见过礼后,祝山长笑着对吴邦彦道:“砚之,我和孝仁一直盼着你来。你既来了,便多住几日再走,给这些生员们多讲几次课。”
吴邦彦笑道:“我有公干在身,也不能逗留太久,不过两三日还是能待的。”
祝山长笑道:“那就待三日,两日太短了。”
吴邦彦和孔寅都笑起来。祝山长又问道:“砚之的家眷呢?”
吴邦彦道:“我让她们先起程了,过几日我再与她们会和,不妨事。”
祝山长道:“如此最好。砚之,我在荔竹轩备了一桌酒席为你洗尘接风。孝仁,东山,端叔,你们也一起去。”
霖铃其实很不愿意去,但是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祝山长又对学生们道:“今晚你们先回号舍吧,明日辰正大家在讲堂外集合,请砚之给你们训话。”
学生们散去后,几个人又陪着吴邦彦去荔竹轩吃酒。
酒席间说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霖铃也知道自己是个工具人,所以就少说话多吃东西,偶尔捧几个哏,不知不觉就到了亥时。
到散席时,祝山长和孔寅都提出让吴邦彦到自己的斋中休息。吴邦彦最后选择了孔寅,说他和先生多年未见,想要好好聊聊。
霖铃见孔寅脸上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心里又开始不爽,心说这姓孔的终于逮到一个炫耀的机会。平时书院里几个先生都不理他,这下好了,他和吴邦彦两个人可以通宵达旦地聊《论语》了,里面的小黄图也可以顺便聊一下。
吃酒吃到半夜回去,霖铃已经累到不行,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又强迫自己爬起来。
平时她上午没课,基本上要睡到很晚才起床。但今天因为要陪吴邦彦,不得不一大早就爬起来,一边刷牙一边在心里抱怨。
等她打扮好赶到书院门口,其他几个先生都已经到了。
大家走到孔寅的斋舍门口等了一会,就看见孔寅和吴邦彦师生两亲亲热热地从房里走出来。
这个点儿太阳刚刚升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晨的气息。祝山长和孔寅一左一右陪着吴邦彦往书院里走,吴邦彦时不时对书院中的景物指指点点,再和孔寅谈笑风生几句。
等来到讲堂门外时,吴邦彦看见那棵巨大的桂花树,突然触景生情,走过去在粗粗的树干上摸了几下,感叹道:“这棵树竟然还在。”
祝山长呵呵笑道:“砚之若是上个月来,就能赶上桂花开了。”
吴邦彦颇有兴致地绕着桂树转了三圈,嘴里喃喃道:“我记得有一年,我与同窗玩耍一起爬到这棵树上去,被孔先生知道后,罚我们两个在斋舍外跪了四个多时辰。那日还下雨,我与另一人跪到最后,人都要冻僵了。”
祝山长吃了一惊,问道:“竟有此事。”
孔寅笑着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吴邦彦也笑道:“那时年少无知,心里也怨恨孔先生待我们太过严苛。如今想来,玉不琢不成器,若非孔先生严格待我,吴某也不会有今日。”
霖铃一听,好家伙,这个吴邦彦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被孔寅折磨成这样还感激他。世界上真的什么人都有。
孔寅也丝毫不以折磨过吴邦彦为耻,反而呵呵笑道:“砚之过谦了。圣人云:朽木不可雕也。如果砚之真是一段朽木,那无论我如何严苛也都无济于事。”
吴邦彦笑着点点头,很自然地收下了这段彩虹屁。
大家一起再往里面走,到了德邻斋的屋外。吴邦彦走到窗边,透过窗纱往斋舍里面张望。
孔寅在他身边笑着问道:“砚之还记得当年你坐在哪个位子吗?”
吴邦彦指指前排的一个座位,说道:“是那个。”
孔寅和祝山长都笑起来。吴邦彦问道:“如今的课时也和当年一样么?”
祝山长答道:“大体一致,只是加了几堂针灸医术方面的课程。这些生员将来在五湖四海奔走,学一些医术对他们也有益处。”
吴邦彦微微皱眉,说道:“岐黄之术学一些倒是无妨,但是否有必要专门开课?以在下愚见,应举的生员还是应当以应举科目为主,切不可因其他学术分散心力。”
祝山长忙道:“砚之说的是,我再考虑考虑。”
霖铃听到这里,忍不住朝身边的柳慈看去。只见柳老脸色微有不悦,嘴唇也紧抿着。
霖铃心说这也难怪,这个什么吴邦彦一上来就要端掉人家的饭碗,搁谁谁能高兴?
吴邦彦看完德邻斋,又走去对面的闻鹊斋。因为吴当年在书院时,整个桃源精舍只有德邻一个斋舍,因此他对这个新的斋舍还有些好奇。
他走到斋舍外面时,一眼看见写有“闻鹊斋”三个字的匾额,忍不住问道:“闻鹊斋,这个名字是谁取的?”
岑观忙说:“是在下取的。”
吴邦彦不语。祝山长看吴邦彦的表情有些微妙,忙问道:“怎么,砚之觉得这个名字不妥么?”
吴邦彦道:“倒也没什么不妥,只是这三个字似乎有些轻佻,容易叫学生生出些玩笑取乐的心思,不如‘德邻’二字稳妥。”
祝山长沉吟道:“那依砚之所见,应该取个什么名字呢?”
吴邦彦想了想道:“不若取‘道正’二字,诸位觉得呢?”
大家马上一片“是是是”,“好好好”的称赞之声,除了岑观。
祝山长笑道:“明日我便叫人做一块新的匾额来,请砚之题名。”
吴邦彦又看了看闻鹊斋门口贴的楹联,上面写着:试吟青玉案,莫羡紫罗囊,是从杜甫的一首诗《又示宗武》中摘的两句话。
祝山长见吴邦彦盯着这副对联看,赶紧问道:“这楹联也不妥么?”
吴邦彦笑着说:“这个典故倒没什么,但摘这两句,倒不如摘诗中的另外两句:‘应须饱经术,已似爱文章’来的好。”
孔寅也附和道:“不错,或者摘最后两句‘十五男儿志,三千弟子行’亦可。”
祝山长哪有二话,立刻答应道:“那我明日让他们一起换了。”
孔寅和吴邦彦对视一眼,各自都觉满意。
但旁边的霖铃却受不了了。吴邦彦动不动对闻鹊斋的布置指手画脚,完全不在意她这个正牌班主任的看法。祝山长又跟个墙头草一样,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
再说闻鹊斋哪里比那个什么道正斋难听了啊啊啊啊啊!
气死了!
霖铃一边生闷气,一边跟着祝山长等人继续往里走。走到先贤祠的地方,吴邦彦又提出要进去上香,大家只能跟着他一顿忙活。
等上香结束,大家的肚子已经很饿了,祝山长就提出先回膳厅吃早饭。吴邦彦本来也觉得走得有点累,立刻就顺着祝山长的话头答应了。
等他们走到膳厅,等候多时的应六嫂赶紧为各位教习送上早饭——薄皮包子和她最拿手的芹菜馄饨。
吴邦彦和应六嫂也是认识的。他咬一口馄饨,忍不住赞叹道:“应六嫂的厨艺还是这样好。我这些年吃遍五湖四海的馄饨,还是最想念应六嫂的手艺。”
应六嫂笑道:“吴通判谬赞了。奴家的吃食整治得不可口,只能请吴通判多多担待了。”
大家吃完馄饨,祝山长对吴邦彦道:“砚之,两斋的生员已经在讲堂等候多时了。请砚之移步过去给他们训话,也是对他们做一番勉励。”
吴邦彦欣然起身,由祝山长等陪着一起走到讲堂。两斋的学生已经呈雁翅状在讲堂门外排成两行。
霖铃看见子骏站在闻鹊斋队伍的头一个。他穿一件白色襕衫,头上一顶青玉冠,看起来那叫一个玉树临风,帅得让人头晕。
不过当然了,书院里没有女学生,子骏的帅就这样被埋没了。
霖铃在心里叹息,又有一点莫名其妙的窃喜。
嘿嘿。
第54章 公开课
众人走进讲堂中。吕清风在讲堂中摆了六把椅子,吴邦彦坐在主位,祝山长和孔寅两侧相陪。
其他三位教习在下首入座。剩下的学生都只能站着。
两斋学生鱼贯而入,在教习面前站定。在吕清风的指引下,生员们先向吴邦彦行礼,然后向祝山长行礼,再向各位教习行礼,忙活了一长段时间。
行完礼后,祝山长对众人说道:“今日邦彦百忙之中来到书院。他曾是各位的学兄,如今亦是朝廷栋梁。本来我想请邦彦为各位讲学一次,但他行程匆忙,这次只能作罢。明年你们中大部分人将要应举,我也盼着你们中间有人能像邦彦一般出人头地,方不负你们父母和书院对你们的一番心血。”
说完,祝山长侧身对吴邦彦说道:“邦彦,请你多将一些应举的经验传授给他们,助这些生员一臂之力。”
吴邦彦点点头。他轻咳两声,对众人朗声说道:“诸位,今日我有幸回到桃源精舍,与孔先生与祝山长再次见面,也与各位相见。方才我到精舍中转了转,勾起我许多回忆,当年我与你们一般大时,也与你们一样在此地求学,如今时光荏苒,但书院中另辟新斋,生员也比以往多出许多,我心中实感欣慰。”
他顿一顿,又说道:“如今天下富饶,朝廷贤明,取士皆以才学为准,这些都是我辈读书人的幸运。只要诸君勤勉刻苦,博个一科一第并不是件难事。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本就应当上报国家父母之恩,下安百姓社稷,似那种庸庸碌碌,不求上进之辈,本就不该生于这个世上。”
霖铃听得心里直冒汗,不求上进之辈就不该生于世上?那像自己这种以当咸鱼作为终极人生理想的人,是不是应当发配去外太空啊?
她一边坐着在心里碎碎念,吴邦彦的声音连续不断地传入她耳中:
“不过既然各位明年要去应举,就不得不对科第有所了解。此前朝廷下了旨意,明年科举将分为诗赋,经义二科取士。我方才与祝山长聊天,他向我说起书院中两斋的人数,研习诗赋的道正斋人数超过研习经义的德邻斋不少。虽说诗赋取士传统由来已久,但各位是否知道,诗赋科应举人数众多,往往百取甚至千取其一,而经义科却是数十人取其一。孰难孰易,岂非一目了然。故此,如果各位真有意想博个功名,何必非要争那人才济济的诗赋科呢?”
下面学子们听到这番话反应不一。德邻斋的人都面露喜色,而闻鹊斋的人则面面相觑,都有点不知所措。
霖铃坐在旁边听得都快要气炸了。这个吴邦彦一来,先是要取消柳老的编制,再要改自己的斋名,现在竟然还要劝退自己的学生?!
就算你再有本事也不能这么不把人放在眼里啊。真是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霖铃自顾自生闷气时,吴邦彦又逼逼了一大堆,无非是些让学生们勤奋一些,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之类的话。霖铃从小到大不知道听了多少,一点都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力。
等他训完话,祝山长对学子们说:“大家方才听了邦彦的教诲,想必很有心得。各位如果有什么疑问,可以趁此机会向邦彦请教,莫要浪费了这个极好的机会。”
下面先是安静片刻。这时德邻斋的队伍中走出一个学生,霖铃认出他正是佟老伯的儿子佟云。
佟云走到吴邦彦的面前跪下,结结巴巴地说道:“学学生见过吴吴通判。”
吴邦彦打量他几眼,对他抬抬手道:“你站起来说吧,慢慢说。”
“谢吴通判。”
佟云站起来定定神问道:“我平日看书总会困困,不知吴通判可有良法?”
众人听到他的问题爆发出一阵笑声,连吴邦彦都忍不住笑了。孔寅脸色一沉,对佟云喝问道:“佟云,你怎的问出这么蠢的问题!”
佟云被他骂得缩缩脖子,面红耳赤地低下头。
吴邦彦笑道:“不妨事,我来回答吧。古人云悬梁刺股,若是没有一分惧畏之心,则何来上进之意?当年我温书时,常将蜡烛点燃倒置于头顶。如果短时间内无法将书读完,则烛油将会滴落身上,剧痛无比。此即效仿古人悬梁刺股之法耳,亲测效果奇佳。你若不怕痛,不妨一试。”
佟云恍然大悟,连忙对吴邦彦深深施一礼,感激涕零地走下去了。
霖铃一听简直要命了,这吴邦彦果然是孔寅的亲传弟子,很有孔寅的做事风格。
用滚烫的蜡烛油烧自己,这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吗?这不是自虐狂是什么?!
更要命的是,霖铃看见很多学生脸上都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好像都对吴邦彦的变态方法跃跃欲试的样子。真是要命了!!
她一个人胡思乱想,对接下来几个提给吴邦彦的问题都充耳不闻。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子骏从行列里走出来,顿时心里一激灵,和岑观互换一个惊恐的眼神。
只见子骏走到吴邦彦的面前,风度翩翩地向他弯腰施礼,说道:“吴通判,学生有一疑惑请教。”
吴邦彦看看他,道:“你说吧。”
子骏不慌不忙道:“先生刚才说让我们钻研科举取士之道以求上进。然而学生不解,莫非读书之意只是为了应举,除此之外并无一点用处?既然如此,那若应举不成之人,岂非白白空耗岁月,这书读了还不如不读?”
子骏这个问题一出,霖铃的心顿时拔凉拔凉。他这个问题不仅得罪了吴邦彦,还得罪了在场所有的教习。因为除了吴邦彦,现场没有一个人应举成功过。
果然,吴邦彦的表情立刻沉下来,盯着子骏的眼睛不语。
子骏却浑然不觉,继续说道:“夫子曾有云: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无谓有谓,有谓无谓。应举虽系主动求之,成败乃是天定,又何须汲汲钻营,非要投其所好而抛却自身所长,只为东华门外那一时浮名呢?
所谓——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从古至今有多少人从未应举或中过一科一第,但文采赫赫,虽白衣亦难以掩其光芒。如李太白,孟襄阳等人,妇孺皆知。有多少中举之人,能与他们相提并论?又有多少中举之人,虽为一时才俊,转眼亦为人遗忘?为何我辈不以提升才学为第一要旨,反而一切以应举为准绳,这岂非本末倒置么?”
他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说完,讲堂中一篇鸦雀无声。所有生员都把惴惴不安的目光投向吴邦彦,看他怎么回答。
祝山长这时也受不了了,赶紧出来打圆场道:“子骏”
他还到一半,吴邦彦突然开口道:“应举虽有运气之讲,但终究靠的还是才学!若你真有才学,又如何不得中?若你多般不得中举,又何必自欺欺人定会有后人赏识?只怕当世无人赏识者,十之八九在后世亦无人问津,不过是求一个自我安慰罢了!”
子骏脸色一变,站着默默不语。
吴邦彦顿一顿,又严厉说道:“至于你说的那什么孟襄阳,李太白,那是前朝的人物。本朝取士一切以开明公正为准。国之栋梁,十之八九亦是文章泰斗之士,这也不用我赘述。只是你说什么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不知你从哪里听来这些落魄文人的胡言乱语,一味奉为圭臬。你说的才子,怕是自封为才子,而非真的才子。所谓不就利也并非真不愿就利,而是无利可就,无名可取!”
吴邦彦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也到处乱飞:“如若你不愿意应举,大可以回家去干别的营生。然而你却要知道,应举并不是求什么‘浮名’!天下生计,自须勇于上进之辈来扶持。就算不能封侯拜相,便是求个一官半职,造福一方百姓也算是对得起祖宗父母,总好过一辈子躲在深林老林里,做什么不求闻达的美梦!”
吴邦彦说到这里,直接激动地站起来。子骏被他训得脸色微红,站在原地有一些尴尬。
祝山长赶紧说:“好了子骏,你回去吧。”
子骏对吴邦彦和祝山长各行一礼,退回原来的位置。霖铃看着子骏,心里咚咚跳个不停,为他狂捏一把冷汗。
祝山长看吴邦彦的脸色不大好,加上时间也差不多了,便让生员们自己回斋舍,又对吴邦彦劝慰几句,让他不要太动气。
等几个教习从讲堂里出来,吴邦彦问孔寅:“方才最后提问的那个生员是什么人?”
孔寅道:“他是道正斋的弟子,名叫马逊,其父乃两浙转运使马羌。”
吴邦彦冷笑一声:“怪不得口气这么大。”
孔寅叹口气。吴邦彦皱皱眉头道:“先生,恕我直言,以马逊这样的家世,应不应举的确无所谓。然而他若是在书院里散播这种出世的想法,旁人受了他的蛊惑,却要后悔莫及了。”
孔寅道:“此生平日确实行止散漫,目中无人。我也找祝山长说过几次,不宜万事都由着他,否则要带坏了别的生员。不过”
他苦笑两声:“你也知道我是灯芯拐杖——作不得主。如今什么人都能欺到我头上,唉,不说也罢,说了徒增烦恼!”
吴邦彦皱眉沉吟不语。孔寅问他:“对了,明日的乡饮礼,要从生员中选一任侍从,邦彦可有嘱意之人?”
吴邦彦低头沉思片刻,快速说道:“就让那个马逊来做吧。”
第55章 卑鄙小人
乡饮是古代一种特有的仪式,其内容说白了就是地方官和当地德高望重之辈聚餐,年轻人在旁边当工具人的一种仪式。
这种仪式从北宋起就非常流行,后来一度发展成为科举的必要流程,即士子没撸过乡饮的流程就不允许进京赶考。
不过在霖铃这个现代人心中,她完全不知道乡饮是个什么东西。她也不介意参加个类似乡村婚礼那种热热闹闹的仪式,但是一听岑观说这个乡饮举行的时间——卯时,也就是早上五点多,霖铃就完全懵了。
她本来今天就起得早,想第二天补个觉的,没想到需要起的更早。这都怪那个吴邦彦,一来就这么多事情,简直就是事逼本逼。
但是她抱怨归抱怨,第二天还是老老实实地起床,天还没亮就赶到书院。
乡饮的集合地点在先贤祠的门口。霖铃一到就看见祠门口已经集合了一大堆人,她斋里的学生基本上都到齐了,除了子骏。
霖铃有点着急,连忙问常安道:“子骏呢?”
常安正要回答,旁边岑观说道:“他被吴邦彦选中当乡饮的侍从官了。”
霖铃“哦”一声。
她心里还有点纳闷,昨天子骏那样顶撞吴邦彦,吴邦彦怎么还会选中他做仪式助手?难道这个姓吴的真有斯德哥尔摩情结?
她正在胡思乱想间,祝山长,孔寅和吴邦彦也来了。霖铃一眼就看出他们仨的打扮都比较郑重,尤其是吴邦彦还戴着一顶高高的,类似老三国里诸葛亮戴的那种冠帽,只是他的脸实在少了一点可看性,对不起他那副人模人样的行头。
在这三人身后,霖铃还看见了子骏和吕清风。子骏的神情看不太清楚,但似乎有些低落?霖铃也不大确定。
这时吕清风走到祝山长和吴邦彦面前作揖道:“祝山长,吴通判,祠中已经整备好了。”
祝山长颔首道:“好,”然后对吴邦彦道:“邦彦请。”
吴邦彦立刻谦让道:“先生请。”
“你请。”
“您请。”
霖铃在旁边已经看呆了。让她想不通的不是吴邦彦,而是祝山长怎么也会变得磨磨叽叽的,因为他平时压根不是这样的人。
她忍不住凑近岑观问道:“岑先生,他们为什么老是这样请来请去的?”
岑观压低声音说道:“乡饮礼有规则,进庙需要年长者先行,年幼者须谦让。”
原来如此。霖铃转头瞥一眼无人搭理的柳慈。按规矩祝山长和吴邦彦应该让柳老先进庙才对,但他们谁也没想到。可见所谓的规则并不是真的规则,而是地位高的人借以自我标榜的一种姿态。
祝山长和吴邦彦几番相互客气后,祝山长终于带领大家走进先贤祠,对着孔子等各位大佬一顿下跪磕头,把酒菜果盘供上,然后走到孔子像背后的一块空地上。
那边吕清风已经安置好了几张桌凳,房间的东西南北角落里都有。其中东南角是长官位,西北角是主宾。次宾坐在西南角。
祝山长和吴邦彦又开始相互谦让,一通商业互吹后,吴邦彦坐了长官位,祝山长坐了主宾位,孔寅坐在东北角,霖铃,柳慈和岑观坐在次宾位。
至于生员,大家统统站在次宾位后面的空地上。
这时仪式就算正式开始了。霖铃第一次参加乡饮,对仪式的流程非常好奇,睁大眼睛看着每一步进展。
只见子骏走到孔子香案旁边。那边整整齐齐放着一个酒樽,一把勺子,一个木橱和一只水桶。
子骏先从橱柜里拿出七只酒杯,放到水桶中清洗一番,用勺子从酒樽中舀好酒倒入酒杯,然后端了一杯走到吕清风面前递给他。
吕清风与子骏二人相互作揖。清风接过酒杯后,举酒杯对众人大声说道:“
“举行乡钦,非为饮食,凡我长幼各相劝勉,为臣尽忠,为子尽孝,长幼有序,兄友弟恭,内睦宗族,外和乡里,无或废坠,以忝所生。”
他仰头将酒杯里的酒喝完,然后朗声说道:“敬长官。”
随着他的话音,霖铃只见子骏又去酒樽边舀好满满一杯酒,走到吴邦彦面前长跪在地,将酒杯高举过头顶递给吴邦彦。
霖铃看到这一幕就傻眼了。她完全没想到这个乡饮仪式会这么玩,还要这些下跪敬酒的繁文缛节。
同时她也立刻明白了,为什么吴邦彦会选中子骏做侍从官。无他,就是报复他昨天提的那个问题,给他一点苦头吃。可怜的子骏就这样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间,还不好反抗。
这样看来,这个吴邦彦果然是孔寅的亲传弟子,完全继承了孔寅的小肚鸡肠。
霖铃只觉得一个火球从她身体最深处慢慢形成,在她的五脏六肺处慢慢滚动,碾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只能在心底拼命压抑自己,才能让这股怒火避免当场喷出来。
子骏举着酒跪了一会。吴邦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慢悠悠地说道:“你去敬祝山长,让他先喝吧。”
子骏闻言起身,又走到祝山长身边下跪敬酒。祝山长连忙推辞道:“请吴通判先饮。”
子骏又转回来敬吴邦彦。吴邦彦对祝山长摆手笑道:“祝山长德高望重,吴某怎敢僭越?还是请祝山长先饮。”
霖铃在旁边看着已经快要吐血了。这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个磨磨唧唧的,要喝就喝,不要喝就不喝,这么推来推去的到底要推到什么时候!!!
于此同时祝山长也有点着急。一般来说这种乡饮仪式的敬酒环节确实需要推辞一番,这是为了表示谦虚谨慎的高风亮节。
但是普遍情况下互相推辞一轮,顶多两轮就够了,没有像吴邦彦这种推辞三四轮的。而且按规矩这杯酒无论如何也应该吴邦彦先饮,所以他这么推来推去的搞得祝山长也很下不来台,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到最后祝山长实在忍不了了,站起来对吴邦彦拱手道:“吴通判莫要推辞了。通判乃是一方长官,这杯酒无论如何应当通判先饮,请通判不要再推辞了。”
吴邦彦听到这番话,再看一眼跪在身前,手都在微微打颤的子骏,这才慢悠悠地接过酒杯喝完,又递还给子骏。
这时吕清风又高声念道:“敬主宾。”
子骏把酒杯拿回水桶边清洗,又另外倒了一杯酒回到祝山长面前跪敬。
祝山长按照乡饮的规则,让子骏先给吴邦彦敬酒。子骏又回去,吴邦彦又推辞,再推拉了一个回合后祝山长才饮下酒。
主宾和长官喝完酒后,到了次宾这一边。子骏在吕清风的指引下先给孔寅敬酒,孔寅推辞,子骏便端着酒杯朝霖铃的方向走过来。
霖铃看见子骏走到自己面前木然地跪下,举起酒杯说道:“请先生饮酒。”
霖铃看着面前子骏低垂的眉眼,一瞬间心里的愤懑到达了顶峰。
尼玛子骏都被折磨成什么样了?只不过是问了一个稍微大胆点的问题,就要被吴邦彦拉出来当众羞辱,还借着什么狗屁乡饮的名义。
草他祖宗的,就算子骏再怎么桀骜不驯,那也是我方霖铃的学生,我可以教训他,不代表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
她想到这里,想也不想就从子骏手里酒杯,扬起脖子一饮而尽
孔寅:
子骏也愣了一下,忍不住抬起头和霖铃对视。
从他的眼神中,霖铃看到一丝低落和疲惫,甚至还有一丢丢求助的意味。她心就跟被刀割一样,恨不得立刻把子骏从地上拉起来。
这时吕清风又开始鸡叫:“再敬主宾!”
子骏身子一颤,又朝霖铃看了一眼,起身又去给吴邦彦敬酒去了。
霖铃强忍内心的愤怒,趁着祝山长和吴邦彦相互推辞,没人朝这边张望的当口,她低声问岑观:“岑先生,这个仪式要持续多少时间?”
岑观悄声答:“按以往惯例,约摸两个时辰左右。”
霖铃倒抽一口冷气。这狗屁仪式竟然要持续两个时辰。也就是说子骏还要这么跪下站起的受虐四个多钟头?苍天啊!!
她目光紧紧跟随着子骏,看他跪在冰凉的地上给吴邦彦敬酒,吴邦彦冷冰冰推辞的模样,她就恨不得拿一把刀把吴邦彦的狗头砍下来。尼玛的你算老几,当个官就自以为自己了不起,奶奶的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大概又这么敬酒敬了两圈以后,霖铃实在受不了了。她现在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如坐针毡,如鲠在喉,如刺在背!
不仅如此,还如尿在鼻,如屎在舌,如病在身,如虐在心!!!
她煎熬一阵后,突然心生一计。
其实这个办法也不太好,但她也顾不得了。
霖铃趁众人不注意,悄悄对常安招手,让他到自己身边来。
常安看到霖铃的动作,立刻踮着脚走到霖铃身边,把耳朵凑近她。
霖铃问他:“常安,你想不想解救你郎主于水火之中?”
常安其实也急得要命,但是没有办法。一听这个问题他立刻点头,眼睛睁得圆圆的。
霖铃轻声道:“好,你去鹅毛斋走一趟,里屋的橱柜里有一个棕色的瓶,上贴‘聚乙二醇口服溶液’几个字的,你拿过来给我。小心点别被人发现。”
“是,”常安立刻应一声,猫着腰“呲溜”一下从人群中离开了。
第56章 报仇计划
常安一口气奔到鹅毛斋,从墙边跳进去往里屋狂奔。
到里屋后,他一眼就看到霖铃说的橱柜,上面放着一堆奇奇怪怪的瓶瓶罐罐,每个瓶罐都贴着纸片,上写不同的文字,有什么阿司匹林,泰诺,头孢反正常安是一个字也看不懂。
不过他还是很快找到了那个贴有“‘聚乙二醇口服溶液”字样纸片的瓶子。常安想也没想,直接把瓶子放进袖子里,然后又飞奔回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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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常安赶往桃源精舍时,乡饮仪式迎来了一个小小的歇息时刻。
应六嫂给各位教习端上了刚蒸的炊饼,而吴邦彦作为长官和贵宾还得以专门享用一道精美的菜肴,一条色泽鲜亮的江鱼。
当应六嫂端上这盘鱼羹时,大家的目光都被这盘色泽鲜亮,香味浓郁的肴馔给吸引住了。就连吴邦彦也愣着看了一会,问道:“这道是?”
应六嫂笑道:“这是奴家自己研制的酱烧嗔鱼,请吴通判尝尝。”
嗔鱼就是现代的河豚。因为这种鱼一碰腹部就会鼓起,就像嗔怒一样,所以有了这个形象的别名。
吴邦彦听完虎躯一震。
他当然知道嗔鱼是什么。实际上宋朝的文人对这种美食都心向往之,比如霖铃的伯伯苏东坡就写过一首赫赫有名的诗“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来赞美这种美食。
但赞美归赞美,真正吃过嗔鱼的宋代人是很少的。一是这种鱼产地很有限,价格又贵,另外河豚鱼有毒,所以有钱没胆的人也不敢吃。
吴邦彦这些年虽然走南闯北,但对河豚鱼也只是仅闻其名。所以一看到应六嫂端上来这种鱼,他立刻摆手笑道:“这个,在下恐无福消受。”
应六嫂忙笑道:“通判放心,嗔鱼之毒都在春日,如今入秋,食之定然无碍。”
吴邦彦本来是不想吃的,但听应六嫂这么一说,心里倒稍有动心了。
再加上自己在美女面前总要争点面子。他一咬牙,干脆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河豚肉,放进嘴里小心翼翼地咀嚼一番。
这条鱼被应六嫂烧得酥烂无比,酱汁又甜又鲜,吴邦彦一吃就停不来了。
最后他一口气吃了半条鱼,又让子骏给祝山长和孔寅也各盛一碗鱼肉让他们尝尝。
祝山长和孔寅赶紧谦逊推辞,双方又互相客套了几个来回。
霖铃早已对这种套路厌烦,一个劲儿在角落里偷偷翻白眼。幸好这时常安回来了,悄悄潜伏到霖铃身边,把瓶子递给她。
霖铃对常安道声“辛苦”,把瓶子紧紧攥在手心里。
没过多久,乡饮仪式又继续开始了。子骏又开始新一轮的下跪敬酒。
等他敬到霖铃身边时,霖铃假装俯下身去接他手中的酒杯,趁此机会悄悄把瓶子塞给他,在他耳边悄悄说道:“子骏,待会你给吴邦彦敬酒时,找个机会把这瓶东西倒进他酒杯里。做得小心一点不要让人看见。”
子骏简直惊呆了,忍不住问道:“先生,这是?”
“你不用管了,反正吃不死人的。”
子骏赶紧接过瓶子,但表情还有一点懵懂和慌乱。
霖铃凑近他低声叮嘱道:“子骏,你做得自然点,不要慌,听我的没事的。”
子骏看着霖铃的眼睛点点头,站起来朝酒樽边走去。
霖铃的目光追随着子骏的背影,看着他蹲到水桶边洗完杯子,又背对着众人一顿鼓捣。过了片刻他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只酒杯,朝霖铃的方向轻轻点了一下头。
霖铃知道第一步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就是第二步了,加油!
她清清嗓子,突然捧着酒杯站起来,对吴邦彦的方向大声说道:
“小生不才,也想敬吴通判一杯酒。”
众人看见她突然站起来,各自都吃了一惊。
霖铃不慌不忙朝吴邦彦拱拱手说道:“在下前段时间从滨州来到此地,一路上就经常听到百姓说起吴通判的大名,他们说吴通判为人厚道,爱民如子,心胸又宽广爱提携后辈,不似其他些个小肚鸡肠之人。故此在下一直对吴通判钦佩之至。今日得见,渴慰平生,时乃李某之幸!”
说着,霖铃装模作样地弯下腰,对吴邦彦深施一礼。
霖铃行完礼后,对子骏说:“子骏,快给吴通判敬酒。”
子骏赶紧拿着一杯酒走到吴邦彦面前跪下,恭恭敬敬地递给他。
吴邦彦听到这顿彩虹屁也有点发懵。他万万没料到自己在百姓中的风评竟然这么好,还什么爱民如子,说的自己跟个大人物似的,他一时有点飘飘然,连自己官大官小都记不得了。
另外,他听霖铃说百姓评价自己“心胸宽广爱提携后辈”。这倒是,自己本来就是从底层爬出来的,对底层出身的读书人确实有种好感。
比如这次来书院遇到的几个学弟学侄,他都觉得不错,除了
想到这里,他又看看跪在面前的子骏。只见他低着头高举着酒杯,满脸疲倦却恭敬的神情,看上去还有点可怜。
吴邦彦心头一动。今日之事,看来确实是有点过了。本来么,自己一个大州通判,何必要和一个后生小子一般见识,反而不利于自己的名声。
想到这里,他也不和祝山长等人谦让了,直接从子骏手中接过酒杯喝完,对他说道:“你去歇息一下吧,我让清风重新找个人替你。”
子骏听完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对吴邦彦说道:“多谢吴通判,”说着便站起来走到一边。
子骏走后,吕清风让江陵接替他做侍从官。江陵立刻倒了酒跪倒在吴邦彦面前,举起酒杯敬酒。
吴邦彦看看江陵,认出他就是昨天下山接自己的那个学生。
他对江陵的印象很不错,便直接接过他手里的酒杯,一边饮酒一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江陵立刻答道:“回吴通判,学生大名江陵,贱字明远。”
吴邦彦点点头:“明远,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江陵闻言一愣,忍不住抬头看看吴邦彦。
见吴邦彦的目光正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他只得咬咬牙答道:“回吴通判,学生父亲早逝,母亲为戏戏班主。”
吴邦彦愣了一下,继而目光更加柔软了。他甚至拍拍江陵的肩膀道:“出身并不代表一切,你勤勉读书争取考上个功名,到时也能给你家族中人扬眉吐气。”
江陵目光一动,对吴邦彦俯首道:“谢吴通判勉励,学生定当努力。”
吴邦彦欣慰地点点头。他对自己很满意,提携后辈,提携后辈,哈哈
吴邦彦在自我感觉良好时,霖铃正坐在不远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到他把子骏换下,她终于松了口气。但接下来明远上了,她心里又开始不爽。
死老男人能不能离我斋里的学生远一点!!!
同时她心里也很焦灼,不知道那瓶东西什么时候起作用,会不会没有作用,唉
正在她胡思乱想时,吴邦彦忽然皱皱眉头,对祝山长道:“祝山长,我有些你们先饮”。
说完也不等祝山长说话便捂着肚子跑开了。
祝山长知道他是内急,心里也不在意。只有霖铃心里跟明镜似的,是那瓶药起作用了!耶耶耶!
原来霖铃让子骏偷倒的那个聚乙二醇口服溶液是一种很常见的促排便药物。一般现代做肠镜之前,病人都会被要求服下这种口服液。
之前霖铃有一段时间便秘,就让她表哥帮忙开了一点。刚才吴邦彦折磨子骏时,她一下子想起了这种药,继而想到了一个非常简单的计谋:
让吴邦彦闹肚子,让乡饮继续不下去
嘿嘿,古装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没过多久,吴邦彦又小跑着回来了,脸色看上去有点苍白。
霖铃还没等他坐稳,又一次站起来举起酒杯说:“吴通判,小生再敬你一杯。”
吴邦彦肚子还在隐隐作痛,屁股还没坐稳又被人敬酒,赶紧推辞道:“还是端叔先饮吧。”
“吴通判乃是朝廷长官,小生如何能先饮,还是请通判先饮。”
“你先请。”
“通判先请。”
推拉两个来回后,吴邦彦没有办法,只能端起酒杯喝了几口。
酒一下肚子,他又感到肚子里一阵钻心刺骨的绞痛,身子差点都没站稳。
霖铃看着他扭曲的五官,使劲憋着不让自己笑场。吴邦彦咬着牙挺了一会,实在受不了这种痛苦,又一次告罪逃去了茅厕。
如此来回几次后,大家都感觉到不大对劲了。吴邦彦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屁股下就跟安了弓弩似的,刚坐下就弹起,到后来更是发展到满头大汗,整个人跟虾子似的弓着背,看上去和刚来时候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祝山长这时终于看不下去了,放下酒杯走到吴邦彦身边关心道:“邦彦,你可是身子不适?”
吴邦彦虚弱无力地摆摆手:“不妨哎哟,哎哟。”
他“事”字没出口,肚子又开始疼。这次他也忍不住了,直接抱着肚子哼哼起来。
霖铃在旁边也看得奇怪。明明这药就是灌肠的作用,吴邦彦怎么一直拉肚子拉个没完。会不会是,子骏放的剂量太多了
祝山长看吴邦彦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也有点紧张,赶紧转身对柳慈道:“柳老,你快来看看。”
柳慈赶紧上前替吴邦彦把脉,又让他伸出舌头看看舌苔,再观察一下他的脸色。一顿忙活后说道:“吴通判这症候来得古怪,怕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霖铃心里一慌。柳慈低头看看那盘吃到一半的嗔鱼,捻须说道:“莫非是这鱼”
这下大家都勃然变色。谁不知道河豚鱼有剧毒,吃了不好可是要死人的!
万一吴邦彦吃河豚吃死了,这谋杀朝廷命官的一个帽子扣下来,谁承担责任?
但最最害怕的一个人还是应六嫂,因为这道菜是她做的。她吓得浑身发抖,立刻走过来说道:“这如何可能。秋日的河豚本就无毒,更何况我煮鱼时换了五次水,又用荆芥去毒,断无存毒之理,”她说到最后都要哭出来了。
柳慈皱着眉头沉默不语。祝山长着急道:“柳老,若是真的中了嗔鱼毒,可有什么解毒之法?”
柳慈道:“解毒之法也是有的。只是从这里到药铺,一个来回也要两三个时辰,怕是来不及了。”
众人包括吴邦彦本人都吓得面如土色。祝山长颤抖着声音说道:“要用什么药呢?兴许我们这里有人有也说不定。”
柳慈道:“解嗔鱼之毒,须用粪清。”
“粪清?”
“不错,便是煮过的粪水,又名黄龙汤。这种药吃下去能催吐,嗔鱼之毒便可自行缓解了。”
吴邦彦听完,表情更加痛苦了。霖铃简直惊呆了:让人喝大便水,这都可以?!!
其实她很清楚,吴邦彦拉肚子和河豚没有半毛钱关系。但是此时此刻,她倒是不介意继续欣赏吴邦彦脸上痛苦的表情,哈哈。
柳慈这时又说道:“若实在不行,山上如果有晒过的熟粪,也可以勉强拿过来一用。”
他刚说完,子骏忽然插进来道:“我之前与佟老伯在山上灌溉荷塘时,见他每日都晒粪,还煮粪水浇菜。”
他话音未落,霖铃立刻叫起来:“那你还等什么,赶快去山上弄点粪清过来给吴通判解毒啊!!”
第57章 大胖舅舅
子骏一愣,随即马上反应过来,连连应道:“是。学生这就去。”
他转头朝书院外奔去。没过多久他和佟老伯一起回来了,两个人各抱一个坛子。
佟老伯奔得脸红彤彤的,一来就对祝山长说:“俺这里既有晒干的大粪,又有粪水,先生想要哪一个?”
众人都看着柳慈。柳慈道:“就用粪水吧,最好用炉子再煮一下。”
他一声令下,众人都忙活起来,有的去拿炉子,有的拿碗,有的原地乱转。祝山长还指派两个学生拿来一床棉席,抬着吴邦彦躺在上面。
吴邦彦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惊恐之下精神已经崩溃,完全任人摆布。
一会功夫,煮粪的工具都到了。应六嫂在天井里架起炉子(祝山长不让她在祠里煮粪,说是对圣人不敬),把粪水倒进去煮开,然后倒进一只碗里端进先贤祠。
霖铃睁大眼睛,看着应六嫂将满满一碗长得很像中药,还咕咕冒着热气儿的粪水端到吴邦彦旁边,恭恭敬敬地递给他。
“吴通判,粪清来了。”
吴邦彦直起身子,看着面前这碗姜黄色的,臭气熏天的“药”,还有周围一圈热切期待的眼神。
他心里真是一万个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没事做跑来这个书院,为什么要参加什么劳什子的乡饮,又为什么要吃那个什么嗔鱼,真是自作孽!!!!
罢了!为了活命,吃粪就吃粪吧。
他拿起碗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半碗,连气都不带喘的。
霖铃一看,高人啊高人,果然是孔寅带出来的,能屈能伸,哈哈哈哈笑死人了,嘎嘎嘎嘎
吴邦彦喝到一半,肠胃咕噜咕噜一阵搅动,连带着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他嘴巴一张,哇一声吐了出来。
这一吐就再也止不住了。周围一群人更加忙活起来,有帮他拍背理气的,有替他拿水的,有什么都不干捂着鼻子逃到一边的,还有像霖铃这种没事偷着乐的。
等他好不容易吐完后,整个人都虚脱了。祝山长忙命人把吴邦彦抬到天井里透透风,又让几个学生帮忙打扫先贤祠。
祝山长都快要抑郁了。好好的乡饮仪式搞成这样,还把先贤祠弄得这么臭。如果圣人在九泉之下被熏坏了,那都是自己的罪过,唉!唉!
等学生把呕吐物清理干净,又用香点上,祝山长的心情才稍微恢复过来一点。
他走到外面天井里,看见吴邦彦的状态已经好了很多,起码肚子也不拉了,只是人看上去还有些虚弱。
“邦彦,”祝山长走过去拉住他的手道:“你可感觉好些?”
吴邦彦摆摆手,连话也不愿意说。
祝山长叹口气,回过头来严厉地冲着应六嫂喝道:“六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应六嫂都快吓哭了,赶紧走过来跪在吴邦彦的面前道:“吴通判,祝山长,今日之事,确是奴家整备不周,只是这嗔鱼是不可能有毒的,求两位明察。”
祝山长怒道:“这件事一定要严查。”
应六嫂见祝山长这么生气,又怕自己做的菜真的有什么问题,情急之下眼泪一颗颗掉了下来。
一旁的孔寅看到应六嫂这么害怕,怜惜之心大起,忍不住上前对吴邦彦说道:“砚之,今日之事想来是个意外,并非有人有心加害砚之。如果此事真闹到公堂上,就算县官肯网开一面,六嫂的前程也要毁了。砚之”
他想开口求吴邦彦,却不知该怎么说。情急之下,只能向吴邦彦深深施礼,求他网开一面。
吴邦彦看看孔寅,又看看跪在地上哭得哀哀的应六嫂。他心里恨得要命,但是昔日的师长求他宽恕,他又不能完全不给对方面子,否则让人家说他忘恩负义,反而不利于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好名声。
他只能叹口气,对应六嫂挥挥手道:“罢了罢了,这事就到此为止,以后都别提了。”
应六嫂喜出望外,连忙谢吴邦彦。
吴邦彦有气无力地摆手,对吕清风道:“清风,你将我那几个脚夫叫来,送我下山。”
祝山长又急又愧,对吴邦彦道:“砚之,你别急着下山,再在书院修养一天再回去也不迟。”
吴邦彦恨不得现在就下山,强忍着性子对祝山长道:“我有公干在身,不可停留太久,请祝山长见谅则个。”
祝山长看出他急着离开,只能叹其一声道:“既如此,我与孝仁送砚之下山。其余的人——”
他看看周围一圈学生,无奈地挥手道:“就散了罢。”
**
就这样,吴邦彦灰溜溜地逃离了碧螺山,桃源精舍的生活也重新恢复了平静。
只是吴邦彦吃粪清解毒的事情实在太惊世骇俗,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成为书院学生谈笑的话题。
直到有一天一个嘴碎的学生被孔寅抓住,狠狠罚了一百下戒尺之后,对这件事的讨论才慢慢平息了。
这段时间大家的生活比较平淡,众人都是一心读自家书。唯一比较亢奋的是朱勉。
他家的提亲又又又一次失败了,但奇怪的是朱勉的心情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反而看上去更开心了,锻炼也没有中断。
这段日子他脸上总是喜气洋洋的,走路也昂首挺胸。
王燮有点纳闷,问朱勉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好事,他笑而不语,只是一个劲儿嘿嘿。
至于其他几个人就没什么变化。子骏还是经常去霖铃宅子中交笔记,不同的是他现在每次去都会在霖铃屋中待一阵,有时替霖铃喂猫,有时替她除草晒被子。
霖铃很不好意思,让子骏别干这些事。子骏嘴上嗯嗯,但每次还是找各种各样的活儿干,拦也拦不住。
霖铃只能随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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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山中“飞流映月”一景附近又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几个脚夫抬着一顶竹轿走来,竹轿上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旁边还跟着七八个小厮模样的人。
这男人看上去大概有两百多斤,满脸肥肉,正歪着头打瞌睡,不时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而几个抬他的脚夫则累得满头大汗,敢怒不敢言。
等他们走到瀑布旁边,可能是瀑布的水声比较大,或者是别的原因,那大胖子忽然醒了,开始在轿子上动来动去哼哼唧唧。
旁边一个瘦瘦的小厮连忙走过去道:“孙大舅,书院快到了。”
孙大舅“嗯”一声,不耐烦地看看前面的山路问道:“还有多少时间?”
小厮答道:“约莫半个时辰。”
“嗯。”
孙大舅打个哈欠,对小厮道:“常福,你先上去找子骏,让他到门口来接我。”
常福连忙应是。孙季常想了想又说:“和那个姓祝的也说一声。”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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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福三步并作两步地爬山,很快就来到了书院。这时正是午后,书院里静悄悄的,满地都是树荫和阳光,偶尔听得到一些书声。
常福没有去闻鹊斋,而是直接来到子骏的号舍。他刚走到廊下,前面屋子里闪出一个身影。常福一眼就认了出来。
“常安!”他激动大叫。
常安扭头一看,也欢叫起来:“常福,怎么是你。”
常福走过去说:“我和孙大舅一起过来给郎主送东西,郎主人呢?”
常安努努嘴:“在号舍里看书呢。”
常福连忙走进屋,几步快行到子骏身边行礼道:“郎主!”
子骏抬头见是他,也惊诧道:“常福,你怎么来了。”
常福笑道:“我和孙大舅一起过来给郎主送东西。孙大舅派我先上来,他人一会就到,让我知会郎主一声,去书院门口接他。”
子骏一听就有点不高兴。这个孙季常每次来都让自己去接他,他又不是自己爹娘,又不是真的舅舅,凭什么让自己去接。更何况他每次都咋咋唬唬的,子骏嫌和他站在一起太丢人。
想到这,子骏讪讪地说:“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常福一愣,但也不敢违背,只能低着头出去了。
常安看子骏脸色不大对,上前小心翼翼地说道:“二郎,咱们什么时候去接他?”
子骏不耐烦地说道:“急什么,以他的体重,还要走好一段时间呢。”
常安:
**
此时,霖铃正在洗心斋和岑观下五子棋。自从霖铃上次和何净对弈暗棋后,她又陆陆续续把其他现代棋法教给了书院另外几个教习,包括并且不限于五子棋,跳棋,甚至飞行棋,赢得了除孔寅以外其他教习的一致兴趣。
岑观虽然平时没显出什么过人的学问,但对下棋倒是非常在行,很快就在五子棋上面碾压霖铃。霖铃急得抓耳挠,旁边观棋的祝山长就呵呵傻乐。
下到一半,吕清风突然走进来,对祝山长说:“祝山长,马逊的舅舅派人来通知,让我们去书院门口接他。”
霖铃心中一惊。她从来没听子骏说起过他舅舅这号人物,怎么今日会突然来看他?
祝山长倒不吃惊,只是有点烦躁。自从吴邦彦那件事后,祝山长对接待长官就就有了心理阴影。而且吴邦彦还算半个自己人,孙季常要比他难搞得多。
不过人来都来了,总不能再让人家回去。祝山长只能对霖铃等人说:“大家随我去书院门口一趟吧。”
第58章 告黑状
霖铃跟着祝山长走到书院门口。孙季常还没有来,大家只能站在门口等。
大约一盏茶时间后,孙季常的竹轿终于嘎吱嘎吱地晃到了书院门口。几个家丁把孙季常从轿子上扶下来,祝山长连忙带着众人迎上去。
霖铃看到孙季常的第一眼就呆住了。如果不是祝山长跟她说这个人是子骏的舅舅,她压根不可能把子骏和眼前这个人联系起来。
就不说别的了,单说外表一项,这个人看上去有两个子骏那么胖,还一脸横肉,就跟猪八戒似的。这谁猜得到他和子骏是一家的?
难道是基因突变?
祝山长走到孙季常面前,拱手笑道:“孙相公远道而来,一路上辛苦了。祝某这厢有礼。”
孙季常哼唧一声。他也不还礼,就草草招呼道:“祝山长别来无恙。我也不是第一次来,就不必客套了。”
祝山长有点尴尬,只能打哈哈道:“孙相公如不嫌弃,可否愿意到洗心斋喝杯茶一叙?”
孙季常不耐烦地皱皱眉头,说道:“茶我就不喝了。子骏呢?他最近在书院过得如何?”
“呃”祝山长刚要回答,霖铃突然插嘴道:“子骏最近很好。”
孙季常一愣,把目光朝霖铃转过来,一双小眼睛把霖铃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祝山长忙道:“这位是书院新聘的教习李先生,也是子骏的先生。”
孙季常听完哼唧一声,又把眼神转走了。
霖铃一看,呀呵,死胖子竟然不理我?气死人了。唉算了,看在他是子骏舅舅的份上,我也别理他就是了。
就在这时,子骏和常安终于姗姗来迟。孙季常看到子骏,一张肥脸上终于露出一丢丢笑容,叫道:“子骏。”
子骏对他淡淡行个礼,也不喊他。
孙季常有点尴尬,便对子骏身后的常安骂道:“常安!你个偎慵堕懒的小狗才,怎么这么晚才来。回去我定要告诉姐姐,说你在外面偷懒。”
常安被骂得一头委屈,又没办法申诉,只能跪下来。
子骏看孙季常这副架势,火气更大了,口气硬梆梆地道:“我们刚才在换衣服,所以来的晚些。再说常福也没说过具体的时辰,我怎知道舅舅何时驾到?”
孙季常被他怼得说不出话。他平时在马家行走,最怕的就是这个马二郎,跟自己完全合不来。
要是他是自己儿子,自己早就藤条鞭子抽上去了,可惜人家老爹是朝廷大员,还得好好供着。
孙季常只能忍着气对子骏道:“你母亲给你送了些东西。我让他们抬到你号舍去。”
子骏淡淡“嗯”一声。他看见霖铃和岑观也站在旁边,侧身对二人行礼道:“李先生,岑先生。”
二人连忙让子骏起身。孙季常见外甥给霖铃行礼,忍不住又看了霖铃几眼,目光中不乏诧异之色。
子骏也不管他,自顾自和常安往号舍方向走。孙季常和一批小厮抬着东西跟在子骏后面。
走到号舍门口,子骏停下脚步让孙季常先进去。孙季常“嗯”一声,背着手踱到门口,对着屋内大声咳嗽两下。
里面王燮等人正在写字,一听到咳嗽声便集体抬起头。见到孙季常,众人立刻扔下书站起来,一个一个走到门外给孙季常行礼。
孙季常也不说话,只对众人抬抬手。
王燮朱勉等便一排站在门口,规规矩矩地让子骏和孙季常进去。
孙季常这才大摇大摆带着小厮们进去。常福从行礼中拿出一张折椅,服侍孙季常坐下。常安倒了一碗茶水,双手奉给孙季常。
孙季常喝一口茶润润嗓子,然后对子骏道:“这些是你娘让带给你的东西。你原来的被褥旧了,她给你重新整备了一套。那几个包裹是些衣物,笔墨之类的东西。还有那个青花布包,里面是些银子。你自己平日看好了,别让旁人占了便宜。”
说着,他朝屋外那几个人瞅了一眼。
子骏心里更烦了,没好气地道:“知道了舅舅。下次你让常福一个人送来就行了。何必要这么劳师动众地亲自送过来。”
孙季常瞪眼:“我这不是想来看看你吗!”
子骏心里翻个白眼不说话。孙季常忍着一肚子烦躁问他:“你在书院过得如何?”
子骏机械回答:“还好。”
“吃得可饱?”
“饱。”
“晚上睡得如何?”
“睡得着。”
“有没有人欺负你?”
子骏已经懒得回答。孙季常看他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忍不住数落道:“我也不是非要来看你,无非是你父母不放心你,所以才嘱托我过来。你父亲常与我说,你明年应举若是中了就罢了,若是不中,他就遣人把你接回去,让你在家里读书。”
孙季常看子骏不答话,又接着说:“其实我想的也和你父亲一样。就凭咱们家的地位,什么样的教习请不到?何必要赖在这深山老林里,和那些个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子骏听到这里实在受不了,出口怼道:“舅舅,我在这书院里读书到现在,从未见过什么不三不四之人。”
孙季常瞪他一眼,说道:“那你爹之前为什么打你打个半死?”
子骏沉默不语。孙季常叹口气,语重心长道:“唉子骏啊,你有大好的前程,别把路子给走歪了。你娘也说了,等你和石娘子成亲后,就算你中不了举,靠你爹和你岳父的官位,荫补个职位也不是什么难事。到时候你也别忘了提携一下告哥儿,毕竟他是你弟弟。”
子骏越听越不耐烦,直接打断他道:“好了舅舅,我知道了。你若是没事的话就回去吧。”
孙季常气得肥肉乱颠。这是什么外甥,自己千里迢迢过来,屁股还没坐热他就让自己回去,哎真是
世风日下!
不过他也没办法。坐了一会,孙季常见子骏也不说话,只好说:“那我先走了,你有什么事就写信回来。”
子骏“嗯”一声。孙季常又板下脸对后面的常安说:“常安,你平日伺候郎主要勤快一些,不许偷懒,不许刁顽,否则我便和马相公和夫人说,让他们撵你走,知道了么!”
常安缩缩脖子,赶紧应道:“是。”
孙季常见周围没什么人给他训了,便舔着个大肚子站起来,和常福等一众家丁往门外走。
**
他刚走到号舍外面,迎面正好遇到张德龙回来。
张德龙一看见孙季常,立刻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磕个头,大声说道:“小人见过孙大舅。”
孙季常来过书院几次,和子骏几个同学都没什么来往,唯独这个张德龙他是认识的。
因为每次张德龙见到他都会磕头请安,还叫他叫得特别亲热,让孙季常心里很舒服。
孙季常笑笑,对张德龙道:“小崽子叫得倒是挺亲切,谁是你大舅?”
张德龙嬉皮笑脸道:“小人倒是想要个孙相公这般威武的大舅,平日可以多得些关照。可惜小人没那福气。”
孙季常呵呵一笑,从衣服里掏出一吊钱来扔在地上,对张德龙说:“好小子贯会甜嘴蜜舌的,赏你些碎钱,拿去买零嘴吃吧。”
张德龙大喜,趴在地上又磕个头,然后站起来准备走。
他刚要转身,孙季常又叫住他:“等一下。”
张德龙听喊立刻又返身跪下,应道:“在。”
孙季常朝他走近一步问道:“你平日和子骏一起上学,可曾见到有什么人欺辱他?”
张德龙一听,张张嘴想说话又不敢说。孙季常立刻觉得不对劲,追问道:“怎么?被我说中了?”
张德龙支支吾吾道:“也不是欺辱,只是小人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的!天塌下来我替你顶着,快说!”
张德龙还是扭捏不肯说。孙季常也有点着急,又从袖子里拿些钱扔给他,催促他快说。
三番四次催促后,张德龙终于开口道:“旁人倒也好,知道子骏的家世不敢造次。只是那新来的教习”
他一提教习二字,孙季常眼前立刻浮现出刚才那张让子骏恭敬行礼的年轻脸庞。
他第一眼看这人就不爽,如今一听就更加怀疑了,连忙催张德龙道:“他怎样,你老实说,不要怕!”
张德龙这才说道:“近日祝山长从外省招了一个姓李的教习过来。那人不知道子骏的家世背景,子骏对他稍有顶撞,他便罚子骏去挑粪浇花,还让子骏替他干家里的活儿,什么晒被子洒扫屋子之类的,把子骏当小厮使唤。子骏人老实,什么都听那人的。只是我们哥几个看得气愤,但咱们人微言轻的,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苦了子骏。”
他这番话不说则已,一说把孙季常气得暴跳如雷,一张胖脸气成了猪肝色。他一个两百斤多的大胖子发起火来相当可怕,连土地都得抖三抖。
张德龙也有点被他吓到,连忙求道:“大舅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否则不光李先生,连子骏都会怪我哩。”
孙季常冷笑一声。自己这傻外甥胳膊肘往外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知道他平日读书都读了些什么,被人欺负都不知道反抗,要换了自己,早就给他闹翻天了!
他压着心头的怒火对张德龙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张德龙咕噜着从地上爬起来,一道烟似的跑远了。
等张德龙走远后,孙季常目光一冷,对身后七八个小厮命令道:“走,跟我去洗心斋!”
第59章 猫狗大战
霖铃回到洗心斋,继续和岑观下五子棋,但是下得心不在焉的。
下到一半她问岑观:“那个孙季常真的是子骏的舅舅?怎么两人长得一点也不像。”
岑观笑道:“这有什么。别说外甥和舅舅长得不像,就算是娘胎里出来的,长得不像也是有的。比如我家那几个,老大长得像我,老二长得像他妈,老三就不知像谁。我总和他娘开玩笑说,莫不是接生的时候搞错了,把稳婆子的娃儿抱进我家门了。”
霖铃见过岑观的媳妇,是个满脸麻子,嗓门很大的高个子女人。这样一看,娃长得不像她反而是件好事。
霖铃又问他:“子骏他舅舅经常来书院看他吗?”
岑观道:“以前来的多些,一年来个三四次都有。这两年来得少了,不过一年一两次总是有的。”
霖铃心说,这死胖子对子骏倒是挺上心的,算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两人正在说话,忽然听见外面穿廊边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大声叫嚷。
祝山长皱皱眉头,对吕清风说:“清风,你到外面去看看。”
吕清风刚走到门口,只见孙大舅一行人怒气冲冲地朝屋子里冲。吕清风刚要开口,孙大舅突然恶狠狠地拨开他,冲到屋里高声喝道:“替我将这个姓李的小白脸绑了,一并送到官府去问罪!”
这一下简直炸翻了天。霖铃和岑观从桌子后面跳起来,祝山长也吓得变色,只有孔寅一个人在角落里看好戏。
祝山长急忙拉住孙季常道:“孙相公,这是为何?恐是有什么误会,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孙季常一张胖脸黑得跟锅盔似的,对祝山长冷笑道:“祝山长,我还没说你呢。当日我送子骏来书院时说的很清楚,不求你们教会他多少学问,只希望你能好好看顾他,让他吃饱穿暖,别受他人闲气。你当时是怎样承诺我的!怎的一转头就找人在书院里欺负他?”
祝山长急得像热地蚰蜒般说道:“这是哪里话来?我请李先生来,是因为他才学好,绝不是要与哪个学生为难。再说她教训子骏一事,本意也是为了子骏好,子骏也是理解的。他们两个如今相处的很好,孙相公千万别搞错了。”
孙季常冷笑一声:“小小年纪的无稽之徒,能有什么才学!凭什么做人家先生!不要与我废话了,常福,把他抓起来!”
常福应一声,雄赳赳地朝霖铃走过来抓她。
霖铃气得脑袋要爆炸,躲在岑观背后对孙季常骂道:“死胖子!你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抓我!”
孙季常听她喊自己“死胖子”,气得更厉害了,对下面人吼道:“你们一个个像木桩子一样站着做什么,给我把这厮捆起来绑走啊!”
大家纷纷应是,一齐扑过去抓霖铃。
霖铃也发了狠,又是踢又是抓又是打,但毕竟她势单力孤,很快就被常福用绳子绑住手,牵着要往外面走。她一只手死死扒住桌子,嘴里骂声不绝。
这时吕清风看情形不对,已经跑出去找外援了。祝山长急得不要不要的,挡在霖铃身前对孙季常求道:“孙相公,这事是我的不是,求孙相公高抬贵手。端叔是我请来的教习,我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受到损伤。孙相公如一定要绑,干脆连我也一起绑去!”
孙季常冷笑一声道:“好个不知高低的老厝大,你以为我是不敢吗!你既要去,好啊,常福,把这个姓祝的也一同绑了!”
常福答应一声,又要来绑祝山长。
这下更加鸡飞狗跳了,求的,劝的,骂的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就跟唱大戏似的。
霖铃这时候已经气得快晕倒了。她也顾不上自保了,对着孙季常破口大骂:“怪不得人家说子骏在书院里仗势欺人。原来欺人的不是他,而是你们这种不知好歹的家长!子骏的名声就是被你们这些混蛋搞坏了!好好好,你把我弄去官府,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狗屁罪名来搞我,老子跟你斗争到底!!”
这下孙季常气得更厉害了,干脆自己跑过来要抽霖铃。祝山长只能夹在两个人中间,一面安抚霖铃,一面向孙季常求饶,累得他人都要虚脱了。
就在这边纠缠时,吕清风已经奔到子骏的号舍。子骏正在书桌边看书,看到吕清风奔进来,还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他也有些惊讶。
子骏还没开口,吕清风便着急道:“子骏,你快去洗心斋看看!你舅舅要抓李先生和祝山长去衙门坐牢!”
不光子骏,号舍里所有人听后都大吃一惊。子骏连话也不说,扔下书飞一般地冲了出去
**
子骏奔到洗心斋,首先进入他眼睛的是这样一个画面:
霖铃双手绑着,被常福等四五个家丁死命往门外拖。岑观抓着霖铃的手臂和几个小厮对抗,祝山长则一脸焦躁,不断对孙季常打躬作揖。
子骏脑子“嗡”的一声,一股热血霎那间往头顶涌去。他不管不顾地大喝一声:“住手!!谁敢放肆!!”
子骏奔到霖铃身边,把常福等几个人推到一边,亲手替霖铃把绳子解开,一边着急地问道:“先生,你有没有受伤?”
霖铃心里还在生气,连带着气到子骏身上,连话都不想说。
子骏又羞愧又气愤,跑到孙季常面前怒道:“舅舅!你这是在做什么!”
孙季常看外甥来了也有点心虚,但还是挺着胸脯道:“子骏,你不用怕他。他敢欺负你,我就敢给你讨个公道!”
“你在说什么!”子骏急得疯狂跺脚:“先生从来没有欺负我!”
孙季常急道:“子骏你不用骗我,我都知道了。他罚你去挑粪,还让你给他干家务活,这不是欺负你是什么。如果不给他点教训,下次他还要拿你做筏子。”
子骏急得要冒火:“这些都是我自愿的,是我自愿去挑粪,自愿去浇花,我自愿去给先生干活,不是他逼我去的!”
“你”孙季常都不知道说什么。他真的怀疑这小白脸是不是给子骏灌了什么蒙汗药,怎么会让他听话到这种地步!
子骏也懒得和他废话了,板着脸怒道:“舅舅,你要是再不走,我就写信给娘,说你在外面借着她的名声胡作非为,让她来做个决断。“
孙季常一下子慌了,跺脚道:“好好,全是我的错,你愿意被人欺负就随你!我走了!”
他转身就往外面走,常福几个连忙也跟上。
子骏见常福等人要走,立刻大喝一声:“谁让你们走了!”
常福等人一下子吓呆了,脚步钉在原地不敢动弹。
子骏大声道:“你们动手绑了人,一句话不说就想走?!给我通通跪下来向李先生和祝山长磕头认错,他们不原谅你们就不许起来!”
常福等人互相看看,纷纷扑通扑通地跪下来,开始给霖铃和祝山长磕头。
霖铃心里还在生气,抿着嘴不理他们。祝山长却有些看不下去了,对这些人说:“好了,你们起来吧。”
常福等人抬头看看子骏,见郎主依然脸色铁青,都跪着不敢起来。
祝山长只好对子骏说:“子骏,他们也是奉命行事,不干他们的事,别为难他们。”
子骏这才对众人说:“行了都起来吧,快点滚出精舍。”
家丁们纷纷站起来一哄而散。子骏小心翼翼地看看霖铃的脸色,见他依然是一脸生气的样子,子骏也不敢上前搭话,只能向霖铃深施一礼,再转身走了出去。
**
子骏把孙季常等人赶出洗心斋后,又带着常安亲自把孙季常送下碧螺山。
当然了,名义上是送,实际上就是押着他,以免他在路上再整出什么幺蛾子。
一路上子骏脸色铁青,和孙季常一句话也不说。孙季常也看得出来外甥在和自己闹脾气,但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忍气吞声。
到山下后,孙季常转身对子骏道:“子骏,我走了。你自己照顾好你自己,钱不够就写信来,要是有人欺负你”
子骏这时再也忍不住,对孙季常急道:“我没看到有人欺负我,只看到你仗着马家的地位欺负别人!”
孙季常急得脸色通红,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半晌才气急败坏地说:“我我是在替你出气啊!”
“免了,我很好!希望舅舅今后注意自己的行止,不要让别人找到话柄,说我们马家仗势欺人,全无王法!”
“你你”孙季常气得话都说不出,最后一跺脚道:“好好,以后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随你的便罢!”
他说完便带着常福等一行人下山去了。子骏在原地生了会子闷气,突然又想起什么,对常安喝道:“常安,你跪下!”
常安吓得面如土色,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子骏身前。
子骏神色严厉地问他:“是不是你把我和先生的事都告诉了孙季常?”
常安连忙喊冤:“不是我啊郎主,我没有。”
“胡说!不是你还有谁!你再不老实交待,我现在就写信给母亲,让她把你撵出马家!”
常安从来没见子骏对自己这么凶过,顿时又怕又急,眼泪一颗颗滚出眼眶。他也顾不上擦了,哭着对子骏道:“郎主,真的不是我。这几天我都跟在郎主左右,哪里有时间去给孙季常传递消息?”
子骏见常安哭了,登时心就软了。再一听常安说的话,也觉得有道理,这几天他天天在自己身边,根本没有通风报信的时间。况且常安平时也不是那种嘴碎的人,这件事应该和他无关。
想到这里他有些尴尬,放缓了语气道:“我就是随便一说,你哭什么,哎起来吧。”
常安不肯起来,依然跪着抽泣。子骏更加心疼了,心里也暗暗后悔不应该对常安说话这么重。
他伸手把常安拉起来,从袖子里掏出二十文钱递给他,好言安抚道:“行了是我错怪你了。你明日去镇上给自己买点吃食吧。”
常安低着头“嗯”一声,肩膀还一抽一抽的。子骏在一旁喃喃自语道:“那究竟是谁把书院的事向舅舅告密呢?”
他现在脑子一团乱麻,恨孙季常,恨自己,甚至有那么点恨马家。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家里的人侮辱先生,却无能为力。
甚至他想要向霖铃请求原谅,也不知如何开口,因为他自己就来自那侮辱者的家庭。
种种情绪在他的胸中翻腾,让他觉得透不过气来。半晌,他只能叹息一声,对常安道:“走吧,我们回去吧。”
第60章 隔墙有人
因为孙季常这件事,霖铃向祝山长请了三天的假,躲在鹅毛斋里不出来。
这也不是她矫情,霖铃确实被那个孙胖子吓得不轻。她这辈子还没有被人这样羞辱过。
如果在现代,她早就拨110告孙胖子人身攻击了。但在古代她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要不是子骏从天而降救自己,估计她真的要去衙门走一遭了。
说到子骏,霖铃一连几天每天都看见他到自己这边来。他也不进屋,也不说话,就默默站在天井里,站半个时辰然后离开,就好像没被收养前的肉圆一样。
霖铃本来对子骏也是有气的,这叫恨屋及乌,谁让他有个那么嚣张跋扈的舅舅。
但是气了一两天她就心软了,因为她实在见不得子骏跟罚站似的站在自己屋外。
毕竟这件事和子骏又没什么关系,甚至自己还得感谢他相救。
有一天下午,天空下起一阵小雨。霖铃从窗户里看见子骏又来了。他还没带伞,整个人淋得湿漉漉的,一来又站在院子里。
这下霖铃实在受不了了,她赶紧跑出去对子骏招手道:“子骏,你快进来。”
子骏立刻奔进屋中。霖铃看他脸上都是水珠,手也冻得发紫,心里又急又心疼,忍不住埋怨道:“你为什么老是站在外面?”
子骏笑笑,低下头不说话。霖铃问他:“你冷么?”
子骏抬起头看看霖铃,说道:“不冷。”
刚说完就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霖铃叹口气,说道:“你把外衣脱下来,我帮你烤烤。”
子骏闻言,乖乖地把衣服脱下来交给霖铃。霖铃从里屋拿出一床毛毯,盖在子骏的身上,又在碳盆里生起火。
这段日子天越来越冷,祝山长命清风给各位教习送来了薪炭。霖铃自己又出钱买了些,所以供暖方面倒不愁。
霖铃把子骏的衣物放在碳盆上烘着,又问子骏说:“你想吃茶水吗?”
子骏轻声道:“想。”
霖铃有点无奈。她发现子骏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性格太被动,什么事都要别人先主动问起,他才会说。
不过人本来就不可能十全十美。霖铃替他倒了一杯滚热的茶汤,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又让子骏挪近炭火,在火上烘手。
两人默默不语地烘着手。没过多久,霖铃偷瞄一眼子骏,却发现他也在观察自己。
一被发现,子骏立刻慌张地低下头,让霖铃觉得非常有趣。
“子骏,”霖铃用火夹子在碳盆里慢慢地簇火,一边问道:“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子骏抬起头看霖铃一眼,犹犹豫豫地张嘴。
不过霖铃已经看透了他的心,她也知道子骏想要说什么,无非是说自己对孙胖子发难的事毫不知情之类的话,这些他不说霖铃也知道的。
“子骏,”霖铃抢先对他说道:“你不用跟我解释什么,我不怪你,你舅舅这件事本来就和你没有关系,我都知道的。”
子骏看着霖铃的眼睛,心里的滋味很复杂。
霖铃笑笑,又说:“况且你舅舅说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从前我对你是有偏见,这是我的不对。我罚你去干农活确实不应该,如今你舅舅教训了我,我们也算是两清了。”
“先生”子骏有点着急了。
霖铃摆摆手制止他,说道:“子骏,这件事到此为止。我已经忘了,你也别放心上。”
子骏湿漉漉的黑眼睛看着她,眼神忽明忽暗。
霖铃感觉有些不自在,故意转移到一个轻松的话题:“子骏,为什么你舅舅和你长得一点也不像?”
“他不是我舅舅,”子骏恨恨地说:“他就是我家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只是惯会使小手段扒着我娘,这才做了我舅舅。”
“原来如此,”霖铃恍然大悟。这样一听,她心里反而释然了。
子骏道:“下次回家我一定和娘说,让娘好好管制他,给他个教训。”
霖铃看着子骏狠下决心的样子,又可爱又倔强。她忍不住笑说:“子骏,你爹娘一定是很好,品行很正直的人吧?”
子骏愣了一下。霖铃又笑说:“不然他们怎么生得出你这样好的儿子?”
子骏一下子有点害羞,略低着头说:“我哪有先生说的这么好。”
“你确实是很好,”霖铃脱口而出:“你又正直,又善良,又宽容,又勤奋。不只我说你好,常安,王燮他们都说你好得不得了呢。”
子骏更有些不好意思了,低着头道:“说起常安,前几日我骂了他几句,他这几日连话都不怎么与我说。”
霖铃有点诧异:“就是因为孙季常的事?”
子骏点点头,又叹口气说:“这一切都怪我。”
霖铃看他一副失落的样子,便安慰他说:“子骏,你不要什么事情都怪你自己。你是人又不是神,不可能哪件事都做得十全十美。你舅舅这事我已经说了,不是你的错,你别什么都想着一个人扛。”
子骏深深地看着霖铃。霖铃笑道:“至于常安,他就是个小孩子脾气,你只要买点东西逗逗他,哄哄他开心他就好了。”
子骏道:“上次我已经给了他二十文钱,让他去买点吃的。”
霖铃说:“你给他钱和给他买礼物还是不一样的。你看那次我给他买个哨子,他多开心?你明天去镇上随便给他买个小玩意儿,再哄他两句,就说你委屈了他,让他别放心上,保管就没事了。”
子骏点点头,道:“我知道了,谢谢先生。”
霖铃又和子骏聊了会天。子骏的衣服已经烘干了,他穿到身上觉得热热的,心里也是热的。
这时窗外的雨也停了。子骏对霖铃说:“先生,我要回去温习功课了。”
霖铃说:“我送你。”
她把子骏送到鹅毛斋门口。下过雨的山路有些潮湿泥泞,霖铃对子骏嘱咐道:“你走得慢点,小心摔跤。”
子骏笑笑,行礼道:“是。”
他走后,霖铃一直站在门边看着子骏的背影。只见他后脑勺那两条白色的发带轻轻晃动着,直到完全消失在青山绿影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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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霖铃在课上留心观察子骏和常安两人。她发现这两人又恢复到之前的关系,甚至比之前更要好,几乎整日都形影不离。
她知道子骏用了自己教给他的办法,而且办法奏效了,心里挺高兴的。
接连送走吴邦彦和孙季常两位大神后,书院的生活又陷入了平静。
随着秋日愈深,碧螺山上的树叶也渐渐凋零了。霖铃每次走在山路上,就像踩在一层厚厚的地毯上,脚底下全是沙沙的树叶声。
而在幽涧寻芳附近,几棵银杏树又开得金碧灿烂,让霖铃莫名想起曹操的那首“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星汉灿烂,幸甚至哉。”
她现在教了半年多诗赋,肚子里也有一丢丢小墨水了。她自封自己为半个女诗人,反正不用考证,哈哈。
有一天月假,她正在书院附近溜达,忽然看见不远处有几个学生凑在一起鬼促促地说话,看背影好像是子骏和王燮他们。
她悄悄溜到他们身后一看,果然是子骏,王燮,常安和朱勉。这四个臭皮匠黏在一起说小话,连她走到他们身后都没有发现。
霖铃故意凑近子骏,再大喝一声:“喂!”
四个人都吓了一跳。王燮回头一看是霖铃,忍不住笑说:“先生你怎么吓我们。”
霖铃笑着说:“是你们四个做贼心虚,什么话不能大庭广众地说,非要偷偷摸摸地说。”
王燮嘿嘿不语。霖铃发觉他们几个有点奇怪,又追问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朱勉道:“王燮说要带我们去镇上看个奇人奇事。”
“什么奇人奇事?”霖铃问。
子骏笑道:“我们逼了他半日,他都不肯说。”
“岂有此理,”霖铃转向王燮:“王燮,你快说,不说不放你走。”
王燮求饶道:“先生,真的说不得的。若是他们几个没亲眼看到,我说了他们也不会信。”
“这倒奇了,”霖铃说:“那我跟你们一起去,我也瞧瞧是什么奇事。”
王燮还是有点犹豫,子骏在旁催促道:“王燮你别磨蹭了,快点下山吧。”
王燮这才带着大家下山。几个时辰后到了镇上,众人跟着王燮七拐八弯的,来到一条人烟稀少的巷子里。
朱勉忍不住说道:“王燮,你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哪里有什么奇人奇事!”
王燮不耐烦道:“一会你就知道了。”
他扒着巷子边的矮墙朝里面舒头探脑地张望一番,确定安全后才示意大家跟上他。霖铃脑子里也是一头雾水,但来也来了,只好跟着王燮走。
王燮带着大家走到几座连着的矮房子旁边,示意众人走进最靠边的一间房子。
霖铃跟着他踏进屋子一看,里面就是一间很普通的古代屋子,一应家具动什全无,而且看起来脏兮兮的。
这下连霖铃也忍不住了,问王燮道:“文召,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王燮连忙做个“嘘”的动作,让霖铃不要大声说话。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一面墙边上,把脸贴着墙不知在看什么。
霖铃和子骏面面相觑,彼此都觉得莫名其妙。王燮撅着屁股看了一会,忽然回头对霖铃招手道:“快来看。”
霖铃和子骏同时上前,又同时停下。子骏有点不好意思地对霖铃说:“先生先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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