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惊天大秘密
霖铃走到刚才王燮的位置,学着他的样子把脸贴近墙壁。
这一下她才发现,原来墙上有一个很小的洞。她把眼睛凑到洞边一看,只见眼前是一个普通的卧房,有一张木床,一个梳妆台,一些橱柜桌椅之类的东西。一个女人正坐在梳妆台前画眉毛,不过长相看不清楚。
霖铃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王燮正用这个墙上的洞偷窥隔壁人家的女人。
她心里不由大骂王燮这个小猢狲,竟然干出这么无聊的事情。自己也是够无聊的,竟然跟着他跑来做这种偷窥怪。
这时那个梳妆的女人转过身来,霖铃终于看清了她的长相。她长得身材很高,面皮白嫩,眉毛又细又长,眼睛也长长的,属于挺有风情的那种女人。这女子穿着一件襦粉色刺绣长袄,下身一条郁金香草染裙,耳边一对金瓜果枝叶纹坠子,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
霖铃看了一会觉得有点无聊,转头用口形问王燮:“这有什么好看的?”
王燮打着手势回道:“先生再看一会。”
霖铃只得继续扒着墙偷看。只见这女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会弄弄鬓角,一会抹抹口红,一会看看炉子上的酒盏,一会歪在床上痴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三声轻轻的叩门声。那女人脸色一喜,立刻走过去开门,一边说道:“你总算来了,我等你几个时辰了。”
没过多久,她和另外一个男人走进了房间。不过霖铃视角有限,一直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只能偶尔看到对方的一只手或者一片衣角。
幸好古代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差。霖铃扒在墙上,很容易听清他们两个的对话。
不只是她,另外几个人都像壁虎一样扒在墙上,听对面的对话。
霖铃看见那个女的从那个男人手里接过一批绸缎,脸上笑得跟朵花儿似的。那男的问她:“这个颜色你喜不喜欢?”
霖铃虎躯一震。
这个声音有点耳熟啊
这女人又笑着说:“当然喜欢,你送的我什么都喜欢。”
说着,她伸出纤纤玉手把那个男人朝自己的身边拉了一把,也把那人拉进了霖铃的视线。
当霖铃看清那男人的脸时,她惊得差点没当场叫出来。
竟然是孔寅!!!!!!
呃滴个神啊啊啊啊啊!!!
**
霖铃觉得眼睛都要瞎了。自己竟然在观看孔寅和□□调情
呕呕呕呕呕呕!!!
不过恶心关恶心,她还是挺想看的,于是紧紧贴着墙壁朝对面看。只见孔寅坐在床沿边,那妇人在他身边走来走去,跟只猫似的撩拨他。
孔寅对她招手说:“你过来。”
女人笑着说:“做什么。”
孔寅“嗐”一声:“都这把年纪了,还害羞?”
女人“嘤”一声,走过去坐在孔寅的大腿上,用手点一下他的鼻子:“什么叫这把年纪。你都比我老,还敢嫌弃我年龄?”
孔寅笑着说:“谁嫌弃你。嫌弃你我还过来么。”
女人笑着搂住他的脖子,用额头在他下巴上蹭啊蹭。孔寅一脸很享受的样子,抚摸着女人的头发问:“上次我给你的那本书你读了没?”
女人抬头道:“就是那本《金瓶梅》?读了几回就不读了,什么没正经的书!”
孔寅不满意地“嗐”一声:“你读到后面才知道,起码到葡萄架那里。”
女人“嗤”地笑出声来:“我看你平时一本正经的,原来也是只爱腥的猫儿!”
孔寅笑着在她嘴上亲了一下,哄道:“我是孔大官人,你就是我的小金莲儿。”
女人啐了一口:“呸,我才不是那种心肠歹毒的妇人。”
孔寅哄道:“好好,那你就是李瓶儿,我的白玉瓶。”
霖铃看到这里实在忍不住,扶着桌子有种想呕吐的感觉。孔寅实在太太太太太太恶心了!!!!!!
她一退下来,常安朱勉他们立刻争先恐后地挤到小孔边偷窥,一个个激动到不行。
王燮只能在旁边不断给他们打手势,让他们声音轻一点,不要被隔壁发现。
霖铃平复一下心绪,又回到墙边贴着耳朵听。这样虽然有点吃力,但也基本上能听见对方在说什么。至于画面什么的就自行脑补,反正怎么恶心怎么来。
只听那女的问孔寅:“你今天怎么老是板着脸,像个黑面关公似的。是不是受了谁的气?”
孔寅哼一声:“我哪天不受气。在课上受学生的气,课下受小白脸的气。”
女的问:“哪个小白脸?”
孔寅:“就是上次我与你说的,我们书院新来的教习。”
霖铃打一激灵。朱勉推推她,用口型说道:“先生,他说你是小白脸。”
霖铃气得嘴都歪了,强忍着怒气继续往下听。只听这女人说道:“一个外地来的,能有什么通天彻地的本事,你不理他不就行了。”
孔寅哼道:“你知道什么,我们书院的山长明里暗里都向着他。常言道:“一鸡死,一鸡鸣,新来的鸡打鸣忒好听,果真是如此。我就是那只死鸡!”
那女的噗嗤一笑道:“谁说是死鸡,我看倒是活蹦乱跳的。”说着,两人同时笑出来,伴随着一阵不可表述的窸窸窣窣声。
霖铃都快惊呆了。第一反应就是赶紧拉子骏他们,不让这些祖国的花朵被心灵污染。
可是那几个正听到关键处,哪里受得了离开?一个个打躬作揖地向霖铃求饶,让他们继续听下去。
霖铃拉了半天一个也没拉开,到最后干脆也放弃了,自我安慰就当是给他们上生物课好了。
霖铃忍着恶心,再次回到墙边偷听。只听孔寅对那女的说道:“好三姐儿,这世上只有你是个小可人儿,值得我疼你。”
女的笑着啐一口说:“臭东西,只会说这些好听的,实际的东西一样也见不着。”
孔寅笑着道:“你要什么实际的,吃的穿的,我不是都给你买着。”
女的笑了两声。孔寅又发着嗲说:“好乖乖,叫我一声达达来听听。”
女的骂道:“去你个不要脸的。”
孔寅:“快叫一声,叫了明儿我给你买绣花鞋穿。”
两人一个“叫一声”,一个“去你的”僵持了好几个来回,那女的终于抵抗不住,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达达”。孔寅美滋滋地笑道:“真是我的乖可人儿。”
这下不仅霖铃要呕吐,连朱勉他们都要呕吐了。霖铃又瞄一眼子骏,发现他已经不看了。
霖铃还没来得及和子骏说话,那边孔寅又开口了:“乖乖,你今日怎么扭扭捏捏的?”
那女人说:“我身子有异,要小心些。”
孔寅问道:“你身子怎么了?”
霖铃听到这边安静了片刻,那女的答道:“我有孩儿了。”
孔寅显然和霖铃一样吃了一惊,急吼吼地追问道:“是谁的?”
那女的说:“还能是谁的,还不是你个老东西的。”
霖铃简直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孔寅不仅在外面胡搞,还弄出出了一个娃儿?
孔寅似乎也有点慌张,对那女的说道:“三姐儿,这孩儿不能要。”
女的嘟哝一声,似乎对孔寅的反应不太满意,但也没有大吵大闹。
孔寅又哄道:“你现在已经有了点娘茵娘两个孩儿,再来一个,你日子如何过活?我也是为了你考虑。”
那女的不满道:“你就不能使些钱,帮衬我们几个?”
孔寅苦笑道:“我的钱要是够你们娘三使,我也不在书院里受罪了。好三姐儿,听我的话,找个好点的婆子把孩子打了,你将息身体的鸡鸭鱼肉,我自会给你送来。等改日学课钱发了,我再给你买几匹绸缎,让你穿得停停当当的。岂不比生孩子来得稳便?”
霖铃简直听不去。她本来觉得孔寅只是为人迂腐惹人讨厌,现在看来这人的人品也非常之差。
果然是三人行必有渣男,他,岑冠和祝山长三个,孔寅就是那个妥妥的大渣男!
过了一会,她又听到那女的说道:“你也一把年纪了,怎么不想生个孩儿,将来知冷知热地孝顺你?”
孔寅叹口气道:“我何曾不想,只是不到时候。”
女的说:“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孔寅道:“总得等我多攒些资本,能给他赚个好的前程。”
女人便不说话了。孔寅又哄道:“反正你也不算太老,过两年再要也可以的。到时候我带你去汴京,咱们买个房子开家书院,收他几十个生员,到时你想生几个就生几个。”
女人噗嗤一笑,继续和孔寅腻腻歪歪
霖铃这时真的听不下去了,说实在的她也听腻了。另外几个人新鲜劲儿一过也都表示不想听了,王燮便带着大家悄悄从屋子里溜了出去。
就算离开了那间屋子,霖铃眼前依然翻滚着刚才那辣眼睛的一幕。甚至不只是眼睛,她的整个灵魂都被辣到了。
朱勉和王燮两人也极度兴奋,不停嘚不嘚地讨论,说没想到孔先生私下竟然这么那个。只有子骏依然是淡淡的。
霖铃一边走路一边问王燮:“这件事是怎么被你发现的?”
王燮笑道:“刚才那间房原是我爹一个朋友的,正巧我爹想租间屋子装卖不掉的货,便过来看房,没成想竟然撞见了孔先生的好事,呵呵。”
果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霖铃点头道:“刚才那女的是谁,你知道么?”
王燮笑道:“她姓窦,坊间称作窦三娘的就是她。这人原是个外地人,后来丈夫死后才和两个女儿搬到这里。却不知道何时竟然与孔先生刮上了。”
霖铃“嗯”一声,又嘱咐王燮等人道:“你们这些天小心一些,不要把这事在书院里传开,要保密。”王燮等连忙答应。
这倒不是霖铃想替孔寅遮掩,恰恰相反,她很想借这事好好整一下孔寅,谁让他张口闭口说自己是“小白脸”。
但是整人这个事情一定要谨慎,如果不小心走漏风声,让孔寅提前做准备就不好了。毕竟霖铃不整则已,一整就要整他个大的,让孔寅好好吃一次亏。
至于具体操作方法她还没想好。
不久后一行人回到书院,霖铃和子骏他们挥手告别,一个人回了鹅毛斋。
她回到家后苦思冥想,把各种阴险狡诈卑鄙的方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甚至做梦也在想。老天爷可怜她,终于让她想出了一条比较满意的计策。
当然,这计策成不成功现在还看不出来,但霖铃就是这种性子,成不成的做了再说,成就成不成也就算了。
第二天她也没课,跑下山去街市上买了一些行头,什么假发假须道具之类的,再根据大街上见到的那种职业的人把自己装扮好。
等换装后她在镜子(霖铃从现代带了一面小镜子)里面一瞧,和原来的自己已经完全不像了。嘿嘿,看来自己穿回古代后除了诗赋,这玩Cosplay的本事也是突飞猛进。
霖铃深吸一口气,出门,下山,行动。
第62章 算命先生
窦三娘靠在门边,神色慵懒地望着巷子里的情景。
点娘茵娘两个正在玩一种叫千千车的游戏,也就是现代的陀螺。
点娘赢了一局后,高兴地在原地拍手嬉笑,像只兔子似的蹦蹦跳跳。茵娘则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看上去快要哭出来了。
窦三娘看着她们,忽然想起自己像她们这样大的时候,也会跟着父母玩千千车。
那时候的自己和点娘茵娘一样,以为世界就像转陀螺这么简单,谁知眼睛一晃已经快三十岁了。
三十岁,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生活基本已经看到了结尾。往后的日子能不能翻身,那得看老天爷的恩赐,而不仅仅是自身的努力了。
反观自己,窦三娘似乎也已经走到了一个绝境。父母丈夫皆亡,两个孩子还没长大,又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
在这个节骨眼上,能遇上孔寅这样的人似乎已经算是一件挺幸运的事了。
只是想到今后,窦三娘觉得前路茫茫,不知该怎么走下去。
她正一个人胡思乱想,忽然看见巷子里走来一个头戴道士帽,肩背布搭子,胸前一副长须的男人。
他手上拿着一面黑边旗子,上写“赛半仙”三个字。这人一只眼睛上蒙着一块布,竟然是个独眼龙。
窦三娘见他一边走一边高声吆喝道:“测吉凶,看前程。通过去,知未来。逢凶化吉,指点迷津测吉凶,看前程”
原来是个看相的。
因为窦三娘所在的这条巷子里很少来看相的,所以窦三娘朝他多看了几眼。
那人因为窦三娘这几眼,立刻走过来问道:“娘子要不要看相?”
窦三娘愣了愣,立刻摆手道:“先生去别处吧,我不看。”
赛半仙不慌不忙地用独眼往窦三娘脸上睃了睃,笑道:“娘子最近有喜事。”
窦三娘眼皮一跳。怀孕确实称得上是件喜事,只是
窦三娘一时性起,问赛半仙道:“先生何以这样说?”
这赛半仙当然是霖铃假扮的。她说这一堆都是为了让窦三娘上钩。
眼见窦三娘好奇心已起,霖铃便说道:“娘子脸上隐犯红光,乃是桃花之显,再加上眼纹之向,怕是近日有些春消息(怀孕)了,可是如此?”
霖铃说得有模有样,不过这些词汇都是她从现代带去的参考书里学来的。
窦三娘心中又是大惊,再也不敢小觑了这位先生。
她踹踹不安地说:“先生果然是高人。小女子近日确是遇到些事了,请先生为我指点一二,奴家愿以重酬谢先生。”
霖铃心里嘿嘿两声,就怕你不要指点,哈哈。
她笑道:“娘子有需求,小可如何能不尽心。”
说着,她又把窦三娘的脸蛋和手相观察一番,再问了她的生辰八字,然后装模作样地一番念念有词,装的跟个神棍一样。
等装得差不多了,霖铃清清嗓子,对窦三娘道:“娘子,小生略说一二,有不当之处还请娘子包涵。”
窦三娘已经急不可耐,连忙说:“先生但说无妨。”
霖铃笑笑,摸着胡子说道:“俗话说额主初运,鼻管中年。娘子颏圆额窄,早年必然不易。且我看娘子眼窝低陷,乃是幼失双亲之兆,就算双亲无恙,早婚之夫婿恐也遭难。”
窦三娘脑子里“轰隆”一声,这几句话每一个字都说在了她的心上。她急忙说:“还有呢?”
霖铃笑笑,又说:“还有,请恕小生直言,娘子的日月角高起,此为克夫之相。娘子的夫君总是时乖命蹇,纵然不死,也难得福报。”
窦三娘心中又是一阵轰鸣。
往日她总怨恨丈夫死的早,把自己和一双女儿抛闪了。但如今看来,竟然是自己克死了他,唉唉。
她又想起孔寅说的,要去汴京开书院买房子什么的,如今看来也是黄粱一梦了。
唉,为什么自己的命这么苦,连个男人都靠不上。难道真的是自己八字太差?
霖铃见她神色恍惚,又有种心灰意料的表情,心里暗暗好笑,抓紧机会又说:“不过娘子不必灰心,娘子虽然没有夫运,在别的地方却福泽深厚,远超一般的妇人。”
窦三娘一听眼前一亮,急不可耐地脱口而出:“在什么地方?!”
霖铃微微一笑,开口说道:“娘子五岳端正朝拱,四渎清秀明丽,这是发达显贵的相貌。且娘子三阳平满,眼下又有卧蚕,这都是子息清贵的表征。正所谓:男女三阳起卧蚕,莹然光彩好儿郎。娘子此胎必然为男胎,且将来必有大出息,福禄昌荣,一生享受不尽,娘子也能跟着沾光哩。”
窦三娘一听,立刻喜笑颜开。原来自己能靠男人,但不是靠丈夫,而是靠儿子!
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无心插柳柳成荫。想到这个将来能给自己带来显贵生活的孩子,她忍不住用手在肚子上摸了两下,心中无限柔情。
霖铃看她一脸沉浸在美好幻想中的样子,心里忍不住好笑,对她轻声道:“娘子?”
窦三娘这才清醒过来,赶紧拿出十文钱来塞到霖铃的手中,笑道:“借先生吉言,这是给先生的酬劳。
霖铃笑嘻嘻地收下,又对窦三娘道:“娘子这些天好生休养,待孩儿出来后再好生抚养他,将来必有福泽。”
窦三娘听到“孩儿出来后”这几个字不由一愣,欢喜中又带着惆怅。
她心中叹口气,对霖铃道:“多谢先生,奴家定当遵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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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铃大功告成回碧螺山,一路上走路都是飘的。她也没想到这件事竟然这么顺利,我他爹的就是个天才,哈哈,天才
她脑海中甚至出现了这样一个画面:窦三娘抓着孔寅的衣服,歇斯底里地吼道:“我的孩儿有大出息,大出息!”然后孔寅一脸惊慌失措,不知道该咋办的样子。
哈哈,哈哈,太爽了
接下来几天,她便等着孔寅的绯闻在书院里爆炸,众师生集体吃瓜的壮观场面。
谁知一连几天,书院里啥动静都没有。孔寅依然悠哉悠哉地上班下班,学生们照样学习,完全没有任何异样。
霖铃心里有点打鼓:怎么那个窦三娘一点反应都没有?不可能啊。
哪个女人能拒绝母凭子贵的诱惑?除非她脑子坏掉了。但窦三娘一看就不像脑子坏掉的人啊!
她带着疑惑又等了几天,窦三娘还是没什么反应。霖铃实在按耐不住,打扮了一下又回到那条巷子中。
窦三娘这次依然靠在门边嗑瓜子。她穿了一件青色莲花纹薄款褙子,看样子气色还不错。一见霖铃,她立刻站起来招呼道:“先生。”
“娘子,”霖铃笑着还礼:“一向可好?”
“托先生的福,还好,”窦三娘笑道:“先生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霖铃笑道:“小可平日走街串巷找有缘人算卦。方才走到附近,便想着来看看娘子。”
窦三娘笑道:“多谢先生关心,先生要不要喝杯茶?”
“我方才刚喝过,不喝了,”霖铃寒暄一阵,想着该切入正题,便借机看看窦三娘身上的衣服,说道:“娘子怎么穿的这么单薄。娘子既然有身孕,应当小心一些,毕竟令郎身份尊贵,将来娘子可是要靠着他的。”
窦三娘叹口气,脸色黯淡下来。霖铃追问道:“娘子怎么了?”
窦三娘郁郁道:“奴家没福,这孩儿奴家不敢要。”
“什么?!”霖铃故意大吃一惊:“娘子难道已经”
窦三娘忙说:““那倒还没有。我打算过几日再去流掉孩儿。”
“娘子,”霖铃皱着眉头说道:“可否坦言相告,为何不能让这孩子生下来?”
窦三娘犹豫片刻,还是说道:“唉,不瞒先生,我是想把孩儿生下来,但是孩儿的爹不想。我已经找过他,把先生的话告诉他,但是他心意决绝。我又无力一个人抚养孩儿长大,所以”
霖铃一听,果然是孔寅这个渣男在从中作梗。没担当的东西,只顾自己爽,弄出小孩了就拍拍屁股走人,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她皱皱眉头,对窦三娘道:“娘子此言差矣,男人纵然靠不住,孩子会靠不住吗?娘子怎能为了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就要杀掉自己一生荣华富贵的源头?这不是本末倒置,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吗?”
窦三娘愣愣地看着霖铃,心里拿不定主意。
霖铃重重地叹口气,说道:“娘子,以娘子的面相来看,此子必成大器。将来封侯拜相,娘子荣获诰命,一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到时候,这孩儿有没有爹有什么要紧?怕是数不清的男子要争做这孩儿的爹呢。”
窦三娘懵懵懂懂地看着霖铃问道:“真有如此一天?”
“娘子不信,便尽可赌一赌,”霖铃唬着脸说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娘子如不信小可,小可便走了。”说着就装出一副要走的样子。
这下窦三娘也有点着急,拉着霖铃的衣服求道:“先生莫怪!奴家只是六神无主,并非有意要冲撞先生。”
霖铃故意叹口气,对窦三娘道:“娘子,我看娘子是个有缘人,又是个难得的有福之人,才会对娘子唠叨这些不该说的话。实在是人各有天命,如果娘子一味要将福泽舍弃,那贫道也没有办法。”
窦三娘咬着牙说:“先生你别说了,我听先生的便是,无论如何,就算是孩儿他爹不管这孩儿,我也要将他生下来!”
第63章 打起来了
霖铃一听吓了一跳。
这下可糟了。万一窦三娘做了单亲妈妈,自己就是害了她,而孔寅却一根毛都没损伤,这可真是造了虐了。
她忙说:“娘子,我并不是不让你去找孩儿的爹。恰恰相反,如果你不去找他,这孩儿凭你一人之力恐怕也养不活,那就是白白受罪了。”
她稍微停顿一下,又说:“依我看,你一定要去找孩儿的爹,跟他说你要定了这个孩子。如果他不肯,你就吵,就闹,就逼他,让他鸡飞狗跳地没有一刻好日子过。他被你闹到最后没办法,也就只能为你们的孩儿负责了。”
窦三娘听完霖铃的话,眼神渐渐发生了改变。
霖铃一看有谱,又加一把火劝道:“娘子,我也是男人,自然比你懂男人。男人这种东西,天生就是爱偷懒,你若由着他们,怕麻烦他们,那他们便乐得一个清闲。
只有当他们受到刺激,被逼被训,他们才会发奋图强,做出些出息的事情来。
像你这种情况,我也见过不止一次。从前我们镇上有位娘子,年纪也和你差不多大。她男人也是与她有了首尾,他不肯娶她。
她便骂他踢他,整日跟在他身后。他实在无法,最后也不得不娶了她。所以你看,男人只要被逼得紧了,就算他不愿也不成的。”
窦三娘听到这里,整个人茅塞顿开,脸上现出疯狂的喜色,对霖铃连声道:“先生我懂了!我懂了!”
霖铃欣慰地点头笑道:“贫道只能点拨娘子到此处。祝娘子马到功成,早日脱离苦海。”
她差点要脱口而出“阿弥陀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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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窦三娘告别后,霖铃又回到鹅毛斋继续自己的生活。一连几天,鹅毛斋里还是很平静。不过霖铃已经下定决心,这次她不会再去催窦三娘了。
如果对方真的是个包子,自己再怎么费劲催也没用。
第二天她又去斋舍给学生们上课。
今天这课讲的是诗的开头。霖铃昨天晚上备足了课,说以讲起课来娓娓道来,一点也不慌张。
“诗的开头,不在于文采,不在于奇绝,不在于深意,而只须将读诗人带入特定的意境便好。比如‘清明时节雨纷纷这句’,有什么文采?说不上来。但诸位细想,第一它切题,题目是《清明》,第一句便点出清明二字,再加上这一时段的标志性天气——下雨,实在是精准无比。其他那些卖弄词藻的,卖弄意境的句子,哪句比得上这句简单爽口,字字契合?”
下面的学生细细琢磨霖铃的话。
霖铃又道:“根据我的总结,诗的开头一般分为三种。一种是直铺,题目让写什么就直接写在第一句里,就像‘清明时节雨纷纷’,这种也最典型,也最好模仿。
一种是惊叹式,一上来就冲击读诗人的眼球。比如李白《蜀道难》的开头: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难之难,难于上青天!这就是惊叹式开头,意在先声夺人。
不过若非有诗仙的才华,我不建议大家用这种开头模式,毕竟阅卷的相公们年纪都大了。你们写的一惊一乍的,反而让评卷人觉得你们品格轻浮而失了印象分。
第三种开头就更容易理解了,那便是用问句来开头。比如说李煜的‘春花秋月何时了’,苏伯东坡的‘明月几时有’,又比如”
她一时卡住了,便顺手用指关节在江陵桌上轻叩一下。
江陵连忙站起来道:“还有杜子美的‘丞相祠堂何处寻?’””啊对对,”霖铃立刻给出肯定:“不错,还有么?子骏。”
子骏站起来道:“这种多得不能再多,比如李贺的‘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高适的‘谁言秋日悲寂寥’,还有”
霖铃连忙让他打住:“够了够了,多谢。”
子骏微微一笑,坐回了位子。
霖铃笑着说:“不过呢,我还是要说一句,如果各位走上科考考场,最好还是不要用问句开头。原因很简单,这种开头还是太有个性了,喜欢的很喜欢,不喜欢的很不喜欢。
万一正好碰上主考官很不喜欢,那你怎么办?所以大家还是用平铺式开头比较好,至少稳妥。万无一失。”
霖铃这些话是模仿她当年的班主任说的。当时那位班主任对整个班级说,考试时所有的个性表达统统收起来,以稳妥为第一位。
霖铃当时还觉得她胆小如鼠,如今却觉得她说的半点没错。
谁也没必要拿前途去冒险,不是吗?
她正要说下去,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霖铃和生员们朝外面一看,貌似德邻斋的门口有人在打架。
霖铃心里咯噔一声,立刻放下书说:“我去看看,你们别跟出来。”
这次没有人听她的,所有人都跟在她屁股后头跑了出来。
等霖铃跑到德邻斋门口一看,心口立刻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只见窦三娘和孔寅两个正在地上扭打,窦三娘披头散发地抓着孔寅的衣服嚷嚷,孔寅则一力要挣脱她。
两个人像扭股糖儿似的纠缠不停,旁边站着几个不知所措的学生,连德邻斋的窗框上都趴满了人,全都一脸好奇又惊恐地看着打架的这两个人。
方霖铃笑得鼻子都要歪了。要不是这是公众场合,她简直想躺在地上打两个滚,再放两个鞭炮庆祝一下,哈哈,哈哈
她笑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应该低调点,至少不要引起窦三娘的注意。
于是她躲在子骏身后,从他背后悄悄伸出一颗头,一边隐藏一边吃瓜。
孔寅好不容易从窦三娘身上挣脱出来。他从头到脚没一块布是正的,脸上也全是汗,一口气跑进德邻斋要把门关上。
窦三娘见了,立刻也跟着他奔进斋舍。霖铃忙带着各位吃瓜人追进去,堵在门口看这出好戏。
只见孔寅和窦三娘两个一个要推门,一个要关门,僵持了一阵后孔寅还是落了下风,只好躲到讲桌后面。
窦三娘不依不饶地要去抓他,孔寅便绕着讲桌跑,二人就像猫捉老鼠一样转了十几圈,这刺激的画面,堪比好莱坞动作大片,哈哈
孔寅到后来体力也跟不上了,一边跑一边喊:“你个疯婆娘追着我跑做什么!想要老公就去找别的男人,少来歪缠我!悍妇!不知高低的烂货!”
窦三娘一看更生气了,一边追一边高声叫道:“你还敢骂我!你个龟孙子,没担当的大王八!平日里倒是会说漂亮话,一到关键时候就把你那颗土鳖王八头缩到龟壳里去!哪个稀罕你做老公!要不是我肚子里坏了你这死王八的种,让你给老娘提裤子老娘还嫌你腌臢。龟孙子!你给我停下,停下!”
两人互相对骂着又转了七八圈。霖铃正看得起劲,忽听身后一声怒喝:“住手!”
霖铃回头一看,原来是祝山长来了,后头跟着岑观和吕清风。
孔寅一见祝山长,立刻屁滚尿流地奔到他身边哀求道:“鹤翁快点救我!这个悍妇没来由地歪缠我,毁坏书院风气,鹤翁你快找人将她赶出去!”
窦三娘一听也急了。她很敏锐地看出来祝山长是书院的头儿,立刻也奔过来扯着祝山长的袖子道:“求先生为我主持个公道!这厮让我怀了孩子又不肯负责任。如今我孤苦无依,所有的依靠就是肚子里这个将来能有出息的孩儿。只要这厮把抚养孩儿的钱给我,我也不要他当孩儿的爹了!求祝山长为我做主!”
说着,窦三娘嘤嘤地哭起来。
孔寅气得不行,对祝山长道:“鹤翁,你别听她胡咧咧。这悍妇不知从哪个天杀的卖卦人那里听来说这个孩子将来能封侯拜相,便一味栽将进去,还要把我拖下水!你千万不要被她绕进去。”
窦三娘一听,立刻杀鸡扯脖地尖叫起来:“你个没有良心的死王八,过河拆桥的泼贼,当日要我的时候一口一个乖乖,如今一口一个悍妇!我原以为你读过几年书会明事理,谁知还不如那些个走街串巷的烂捣子。我告诉你,老娘虽是外乡人却不怕你,大不了上公堂,老娘就陪你把这张老面皮撕下来,看谁臭得过谁!”
祝山长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一个头已经裂成两个大,焦急跺脚道:“行了,在学生面前说这些话成何体统!都别说了!”
孔寅和窦三娘这才双双安静下来。祝山长叹口气,对窦三娘说:“娘子,你的诉求我已知道了,你还是先回去吧。”
窦三娘刚要说话,祝山长忙抢先说道:“你放心,过几日我会让孝仁给你一个交待。”
窦三娘也没办法,只能向祝山长福个身,又恨恨地朝孔寅的方向瞪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等窦三娘这尊大佛好不容易被请走,祝山长对两斋围观的师生喝道:“好了都别看了,回斋舍继续做功课吧。”
大家这才稀稀拉拉地散了。
祝山长等众人散尽,板起脸对孔寅道:“孝仁,你跟我去洗心斋!”
孔寅待要争辩几句,一看祝山长的表情,只好缩缩脖子,垂头丧气地跟着祝山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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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铃没有回斋舍上课,因为这样的好日子已经不适合上课了。她让学生散了,带着子骏王燮等几个人回家吃酒“庆祝”。
上她不断回味着刚才那几个画面,越回味越想笑。唉唉,古代为什么没有手机充电呢。
有的话她一定用手机把刚才一幕拍下来,每天循环播放一百遍。哈哈,哈哈爽死啦
她想着想着,又哈哈哈地笑起来。走在旁边的子骏被她吓了一跳,有点困惑地看着她。
“没事,子骏,别管我,”霖铃打着笑嗝,比划着说:“我只是想起刚才孔先生哈哈,哈哈。”
她又忍不住笑起来,而且越笑越猛,王燮他们都被她传染得笑成一团。最后霖铃也不克制自己了,直接倒在子骏肩膀上抽抽起来。
子骏一开始有点莫名其妙,但看着笑得像只电动母鸡一样的方霖铃,他也憋不住跟着笑起来。
霖铃好不容易笑完抬起头,感觉浑身上下都是那么舒服,就像做了一场Spa水疗那样。
她兴致勃勃地对子骏他们说:“我为大家唱一首歌,给大家助兴。咳咳,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今天是个好日子,打开了家门咱们迎春风”
唱着唱着,朱勉和王燮也跟着她哼哼起来。一群人又唱又跳,很快走到了鹅毛斋门口。
霖铃还在唱:“今天是个好”
后面“日子”两个字卡着没出来,霖铃突然呆住了。
鹅毛斋门口站着两个人,都身穿布衣,其中那个男的拄着一根拐杖。
是胡文柔和李之仪。
第64章 辞职
一刻钟后。
李之仪和胡文柔坐在鹅毛斋主屋的桌子旁。李之仪黑着脸,胡文柔有些心神不宁地坐在他旁边,时不时朝他睃一眼。
当霖铃端着茶汤从里屋走出来的时候。李之仪在喉咙口重重地“哼”一声,故意不去看她。
霖铃嘟嘟嘴,把茶汤先递给胡文柔。
胡文柔对她笑笑,又朝李之仪方向努个嘴儿。
霖铃这才把茶递给李之仪,说:“舅舅,你先喝杯茶吧。”
李之仪又“哼”一声,不肯接她的茶。霖铃一赌气,直接把茶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李之仪板着脸看看她,说道:“你这衣服哪儿来的?”
“买的。”
“你平时就穿成这样给他们上课?”
“嗯。”
“也没人发现?”
“嗯。”
李之仪咕哝一声,表情看起来很不满。
胡文柔看两人僵着,连忙打圆场说:“官人,铃儿她也是为了筹钱给你治病,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糊涂!”李之仪对胡文柔怒道:“筹钱就可以用这么卑劣的骗术?你还帮着她?我问你,前些日子苏兄寄给我的扇子,被你们弄到哪儿去了?”
胡文柔被他噎得说不出话。霖铃看舅舅这么凶,一时急火攻心,对李之仪大声道:“扇子是我劝舅母卖的!舅舅,你怎么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不是我和舅母给你想办法,你哪还能坐在这里这么中气十足地训我们。到底是命重要还是诚实重要?”
“当然是诚实重要!”李之仪一拍桌子:“言无信不实,人无信不立!没有诚信之人,就如猪狗一般,不配生存在天地之间!”
霖铃气得大吼:“所以你觉得我是猪狗是吗!”
李之仪被她吼得说不出话,一张脸白得跟冬瓜似的。
胡文柔也有点着急了,站起来对霖铃劝道:“铃儿,你舅舅也是替你担心,怕你假冒身份若是被人揭穿,他没法子给你关照。这些天他老是在家里絮叨,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在一群男人中间厮混,实在太危险了。若是有人欺负你,谁能替你出头?他话虽说得难听些,可本意都是为了你好啊。”
霖铃还是很不高兴,但是气却消了一点。
她在现代社会没有得到过太多来自父母的爱,所以尽管她对李之仪的爹味很不适应,她还是被李之仪隐隐表现出来的慈爱之情给感动了。
不过心软归心软,她还是不打算向李之仪低头,免得他爹味过剩。
李之仪独自生了一会气,见外甥女不向自己认错,只好气哼哼地说:“行了,我现在身子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你向祝山长知会一声,跟我和你舅母回去吧。”
霖铃心里一紧,脱口而出:“我不去。”
李之仪眼珠子瞪起来:“你不去便我去对他说!”
霖铃又气又烦,干脆发起疯来:“我就不去我就不去就不去!”
李之仪当场石化了。胡文柔一看这两人要闹僵,赶紧对霖铃说:“铃儿,你舅舅已经收到了朝廷的起复告身,不日就要起程赶往原州了。你不跟我们去,难道要一辈子待在这个地方吗?铃儿听话,去找祝山长说明原委,料想他也不会不通情理,硬把你留在此地的。”
霖铃一愣:“舅舅要去当官了?”
李之仪瞅瞅她,硬邦邦地“嗯”一声。
霖铃心里又开心又烦。她当然知道祝山长不会硬挽留她,并不是书院离不开她,而是她不想离开书院。
唉。
理智告诉她,现在确实是辞职最好的时机,至少好过将来被人发现她的真实身份,然后全面社死来的好。
目前这样激流勇退,她至少能在学生心目中留个好印象,也不至于太下不来台。
想到这里,她终于不情不愿地说:“好吧,但是你要给我几天时间,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停当再回去。”
李之仪黑着脸问她:“你要多少时间?”
“起码七日吧。”
李之仪看上去又很不高兴,但他最终还是妥协了,对霖铃说道:“那就七日吧,七日后我和你舅母再来接你。到时你不要再磨磨蹭蹭了。”
霖铃勉强“嗯”一声,连回怼的力气都没了。
**
霖铃陪李之仪和我胡文柔在家里吃了饭,然后去洗心斋找祝山长辞职。
她走到洗心斋外面时,就听到祝山长在里面训孔寅。霖铃顿感心情愉悦,站在外面偷听了一会。
过了会,可能是孔寅被训得急了,他也向祝山长反击道:“人生在世,谁不需要找些乐趣!圣人不也说,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况且鹤翁你不也和那个谁”
祝山长急得跳起来打断他道:“孝仁!你这人总是这样,出了事只会怪别人,一会怪我,一会怪圣人,唯独不会怪你自己!你和窦三娘那能叫男女居室么,你们那叫韩寿偷香,无媒苟合!还把这档子事闹到书院里来,当着学生的面大吵大闹,你对得起你平日读的那些圣人经典吗!”
霖铃在外面听得痛快,心说再骂得狠点,会骂你就多骂点。
不过这下孔寅被祝山长骂得没声了。祝山长顿一顿又说道:“既然你喜欢那个妇人,她又有身孕了,不若你就干脆娶了她,也好平息了闲话。”
孔寅立刻叫起来:“这个不行!她年纪这么大,又生过两个孩子,我如何能娶她!”
祝山长急道:“你不想娶她为何要招惹她,还连累书院的名声!”
孔寅道:“罢了罢了,如若你实在嫌我丢了书院的脸,我离开便是。”
祝山长的语气立刻软下来,对孔寅道:“我不是要你走,只是想和你商量,如何平息这件事。如若你实在不想娶她,便使些银两打发她,总之不要让她再闹下去才好!”
霖铃听到这儿有点丧气。很明显,祝山长内心还是不想让孔寅走。
她也觉得听得差不多了,便信步走进斋舍。孔寅一看见她,脸色顿时一变。
“祝山长,”她憋着笑对祝同道:“这件事也不能全怪孔先生。所谓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孔先生虽在小德上有些瑕疵,终究不影响他对书院的贡献,孔先生,小弟说得对不对?”
孔寅脸色铁青地看着霖铃,那眼神就好像要把他吞下去一样。过了片刻,他喉咙里发出“哼”的一声,从洗心斋里面走出去了。
霖铃又想笑出鸡叫,因为祝山长在旁边,只能勉强忍住。
祝山长和孔寅斗嘴这么长时间也有点累,勉强支撑着问霖铃:“端叔找我有什么事?”
霖铃这才想起正事来,但一想起来,刚才胸腔间那种轻盈快乐的情绪立刻荡然无存了。
她深吸一口气,对祝山长拱手道:“祝兄,小弟此来是向祝兄辞行的。”
祝山长一愣:“辞行?端叔要往哪里去?
霖铃叹口气道:“我家中有事,不能在此地待下去了。”
祝山长忙道:“家中有事不要紧。端叔尽管放心去处理,待处理完后再回来便是。”
霖铃摇头道:“此事非同一般,非三五年不能解决,我也不想耽误了祝兄的事业。”
祝山长看她心意已决,忍不住叹息道:“端叔,我好不容易把你请来,却没想这么快就要分别。我心里着实舍不得你。唉。”
霖铃看祝山长一味唉声叹气,不由心头一酸,想到这些日子来祝山长对自己的照顾,她忍不住朝祝山长深深一揖道:“祝兄,这些日子承蒙祝兄对我的照顾,让小弟有片瓦遮身,小弟实在是感激不尽!”
祝山长连忙上前扶起她,叹道:“这些日子事务堆冗,也没有好好与端叔煮酒论诗,真是憾事。端叔准备何日离开书院?”
霖铃在现代社会上过班,知道一般离职后还要在原公司待上一个月。
在古代当然不用恪守这些规则,但是她也想给自己留足宽裕的时间为新生活做准备,再加上书院的薪钱都是月末发,她便对祝山长道:“祝兄,我到月末再走,祝兄也可以多些时间找新的教习。”
祝山长点头,又叹口气道:“端叔,到时我送你下山。”
**
辞职后,霖铃回鹅毛斋把结果告诉了李之仪夫妇。李之仪还是不大高兴,嫌她在书院拖的时间过久,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外甥女这脾气,所以也不敢数落她,只能叮嘱她快点做准备,然后和胡文柔两个人先回曹娥镇去了。
两人走后,霖铃在空无一人的宅子里坐了半天,脑子里纷纷扬扬的全是这几个月来的事。
对她而言,桃源精舍确实像个世外桃源,但如今梦醒,一切也该结束了。
现在只剩下几件事情,打头一件就是跟学生告别。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上课时提一嘴就行了。但是霖铃却拖了好几天,心里一直乱乱的,不知应当怎么开口。
几天后,她终于没法再拖了。一次讲完课后,她对学生说:“我有一件事,要向各位说。”
学生们都安安静静地看着她。霖铃忽然觉得这个时刻有点艰难,这是她刚来书院混日子时完全没有想到的。
“各位,我已经向祝山长提交辞呈,不日就要从书院离开了。你们从下月起就会有一个新的教习。”
闻雀斋一片骚动。
第65章 散伙饭
她连忙说:“大家先不要急,听我说完。”
她定定神,继续说道:“这些日子为各位讲学,让我觉得非常快乐。我从你们身上学到许多东西,也希望我教的东西能带给你们一些裨益,或多或少。”
“明年你们就要去应举了,从此各奔东西,将来再聚的机会应也不会再多。希望你们多珍惜彼此在一起读书的岁月,就算你们中有些人觉得人家家境不够优越,父辈不够显贵,但平心而论,别人的优点你们未必也赶得上。回头想想,你们看低的人真的一无所取吗?只是你们被自己的偏见给蒙蔽住双眼罢了。”
下面的人听了她的话都默默无声。
子骏咀嚼着霖铃的话,心中百感交集,却说不上到底是什么滋味。
霖铃喘口气,又对大家说:“我不久就要离开了,没法陪大家走完应举的路,向大家说声抱歉。希望大家明年都能蟾宫折桂,考个功名出来。
但是有句话我还是要说,科考是一条华山险道,你们中的大部分人,明年能考上的几率还是不大。如若这样,大家千万不要自暴自弃,一条路不行还有另一条,没必要把任何一条生计之路看得过于重要了。人生贵在多尝试,尝试了就有路,有路就有前程,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相信你们一定能找到自己的路。”
斋舍里依然是鸦雀无声。霖铃看着这些年轻的脸庞,忽然想到了也同样年轻的自己。
短短几个月时间,她已经切换了几次赛道,从现代回到古代,从女生变成男生,从学渣变成老师。每次的变化都大得让她不敢想象,所幸结果还不算太差。
如今她又要面临全新的生活。未来命运如何?她也不知道。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永远无法停留,无法猜测。
她心里涌起一股伤感之情,对台下的学生说道:“我就说这么多了,谢谢大家这些日子来支持我。我的缺点也请各位包涵,祝大家前程锦绣!”
说完,她深深弯下腰,向学生们致以一礼。
斋舍里先是安静了片刻。接着,所有学生都齐刷刷地站起来,向霖铃回礼,并异口同声喊道:“谢先生教诲!”
霖铃直起身时,感觉眼角有一点湿湿的。她拼命忍住让自己不要哭,哭就太丢人了,而且她也不喜欢那种凄凄惨惨的告别。
只是,忍起来有点难啊,唉唉
**
上完课后,霖铃又回到鹅毛斋收拾行李。其实她也没有什么行李,除去现代带过来的各种生活必备品,剩下的都是一些带不走的动什,被褥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
她环顾着这个自己住了半年左右的屋子。想当初半年前她刚搬进来时,这屋子里还没什么东西,如今却像个正儿八经的租屋了。
有绿植,有何净送她的字画,有祝山长送来的茶具,有文房四宝,有书,有花,有猫
说到猫,霖铃又开始操心肉圆的将来。养了半年后,现在这只猫的体重已经翻了三倍,懒惰程度也是直线飙升。
现在霖铃要走了,肉圆怎么办?跟着一起走吗?李之仪肯定不同意。遗弃吗?肉圆肯定回不去流浪猫的生活了,毕竟是享过福的猫啊!
她在操心时,肉圆正在她旁边□□趾,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将要被遗弃的命运。
霖铃蹲下来在肉圆身上撸几下。撸到第三下时,她看见子骏从外面走了进来。
“子骏,”她惊喜地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子骏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沉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却又不说话。霖铃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去催他。
过了一会,子骏才开口轻声说道:“先生,是不是因为我惹先生生气了,先生才会离开书院?”
霖铃吓了一跳,连忙说道:“不是!你想哪里去了。子骏,你很好,特别好,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人之一。”
子骏看着霖铃的脸,眼神闪闪烁烁。
霖铃叹口气道:“实话告诉你吧,我决定要走,是因为我一个长辈要去外地做官,他让我跟着他一起去,我才走的。”
子骏的眼神稍微平静下来一点,但依然储满了伤感。
他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才鼓起勇气说:“先生,你能否告诉我你将要前往的住址?明年科考后我想去看望先生。”
霖铃心中又是一酸。她何尝不想让子骏来看她,但是自己恢复了原来的身份,子骏看到了会怎么想?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大骗子?会不会觉得真心都喂了狗?会不会鄙视自己?恨自己?
肯定会的,肯定会的
霖铃忍着心中的酸楚对子骏说:“现在我要去的地址还没定下来,等我安顿好以后再写信告诉你。”
子骏动动嘴唇,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满足,但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问霖铃:“那先生能不能告诉我,先生打算哪一天离开书院?”
霖铃笑道:“怎么了?”
子骏说:“王燮他们说,想在先生走的那天送送先生。”
其实子骏说了谎。是他想送霖铃,但又不好意思直说,只能拉王燮出来垫背。
霖铃笑了笑道:“唉,别送不送的,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
子骏有点着急,连忙说道:“先生告诉我吧。”
霖铃想了想,最终还是不希望太兴师动众,便骗子骏说:“应该是下月初吧。“
子骏这才满意,对霖铃道:“多谢先生。”
霖铃心里很不好受,甚至有点鄙视自己。因为子骏待自己总是一片赤诚,而自己却是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能自己就是想在子骏心中塑造一个完美的,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贤师形象吧。
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
霖铃要离开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书院,甚至传遍了整座碧螺山。
每个人都跑来请霖铃吃散伙饭,包括祝山长,岑观,柳慈,佟老伯,应六嫂,简老爹,王员外等等。
唯一没有任何表示的只有孔寅。他在窦三娘这件事上虽然栽了跟头,但最后还是平安落地,使一些银两切断了和窦三娘的关系。
这些酒席有大有小,但吃得最开心的还是在佟老伯家,由叶氏亲自掌勺的一桌农家酒席。秀秀和佟云两兄妹亲自作陪,佟老伯敬酒,让霖铃很不好意思,但又没法拒绝。
席间叶氏拿霖铃开玩笑,问霖铃为什么还不定亲。霖铃笑说还没有姑娘家看上自己。
叶氏听了笑道:“先生说笑了。先生这么年轻俊朗,怎会没娘子倾慕。只怕是先生要求高,先生可说说,想要个什么样的娘子,是胖是瘦,是高是矮?”
霖铃看一眼秀秀,笑道:“就要像秀秀一样漂亮的。”
秀秀的脸一下子红了。
叶氏咯咯笑道:“若是先生能看上我们家秀秀,那也是她的福分。”
大家正在说笑,秀秀突然满面羞红地放下筷子,对叶氏急道:“娘,你不要拿俺耍笑!”
叶氏见女儿反应这么大,瞬间愣住了。佟老伯也有点尴尬,忙对秀秀道:“你娘只是随口一说,你跳脚做什么!”
秀秀紧抿嘴唇不说话,一张俏脸上满是委屈。
佟老伯对霖铃陪笑道:“先生莫怪。她被我们两个宠坏了,平时说话没大没小的。”
“无妨无妨,”霖铃笑着说:“是我说错话了,秀秀别生气。”
秀秀的脸色终于慢慢缓和下来。佟老伯在对面唉声叹气,霖铃看着秀秀漂亮的脸蛋,心里却有点奇怪。
这小丫头似乎最近不太正常
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
一圈散伙饭吃下来,也差不多到了快离开的这一天,霖铃的心情也越来越难受。
走的前一天,霖铃一个人坐在宅子里发呆。忽然,她听见外面有人喊”端叔。”
她跑出去一看,篱笆外站着一个人,是何净。
“何兄你怎么来了,”霖铃惊喜道。
何净道:“我前些日子出外访友,昨日才回来。今日我与鹤翁约棋,他对我说,端叔马上要走了?”
霖铃叹气道:“是。”
“何日离开?”
“明日。”
何净沉吟不语。霖铃觉得气氛有些沉重,连忙说:“要不进来聊吧。”
何净步履优雅地走进霖铃的主屋,环顾一番四周后,有些意味深长地说:“还好我今日来书院与祝山长约棋,不然我与端叔的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
霖铃听何净的语气里有点埋怨的意思,连忙说道:“我这几日也是忙于应酬,所以没来得及与何兄道别,何兄莫要怪罪。”
何净笑笑不说话。霖铃说:“何兄少坐,我去给何兄倒杯茶水。”
霖铃倒完茶回来,发现何净正拿着一根藤条逗肉圆。肉圆趴在他膝盖上,没心没肺地玩那根藤条。
霖铃心里一动,忽然想到一个主意。
她把茶端给何净,何净对她说声“谢谢”,拿起茶碗啜了一小口。
霖铃等他喝完茶,笑道:“其实我今日正要去拜访何兄,有一事相求。谁知何兄倒先来了。”
何净的脸色稍微舒缓一点,问道:“什么事?”
霖铃笑着从地上抱起肉圆,道:“就是为了它。”
何净愣住了。霖铃笑道;“我走以后,肉圆无人照料。我又不忍心让它变成流浪猫,便想问问何兄是否愿意代我收养它。”
何净有点无奈地笑笑,说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它的。”
霖铃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肉圆找到何净这样的铲屎官,可以说猫生无忧矣!
何净盯着霖铃的眼睛又问道:“端叔准备去什么地方?”
霖铃道:“我有一位长辈前往原州公干。我随他一起去。”
何净点点头道:“原州地理荒僻,又多风沙兵戈,不像此地如此富饶安逸,端叔一定要多保重。”
霖铃奇怪道:“何兄以前去过原州吗?”
何净愣了一下,说道:“不是,我也是听人说的。”
他朝四周看看,发现自己送给霖铃的一幅字画还是挂在墙上,就问:“这幅画你不带走了?”
霖铃有点尴尬也有点歉意,对何净说道:“真是对不住,我行李实在太重装不下了。我正要与何兄说,请何兄将这幅画拿回去。”
其实这是一幅很名贵的画,是唐朝名画家阎立本的真迹。不过霖铃不懂得欣赏,何净也不以为意,笑说:“没事,我一会拿回去。”
何净又坐了一会,然后带着画和猫起身告辞。霖铃起身送他出去。
等何净走到门口时,他忽然转身对霖铃道:“端叔以后要是得空,可以回来看看”
他这句话没说完,突然停下了。
霖铃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忽然惊觉何净的内心并没有他外表看起来那么老成。从那一刻他的眼神来看,他似乎还像个没长大的年轻人。
何净顿了顿,还是把这句话补完了。
“看看肉圆”。
霖铃笑起来,摸摸何净怀中肉圆的胖脑袋,说道:“一定的。”
第66章 无言的告别
何净走后,霖铃又在屋子里呆坐到晚上。睡了一会睡不着,她干脆从床上爬起来,坐在书桌边拿着铅笔涂涂画画。
霖铃有素描功底,三下两下就在纸上描出一个Q版子骏图案,背着一个小书箱,表情傲头傲脑的又有点萌。
画完觉得少点什么。啊对了,少了他的好基友常安。
霖铃又在子骏旁边旁边画了个Q版常安,再于左边画一个王夑的卡通版。
画完她又一想,干脆把闻雀斋里所有的学生都画一遍,也算是临走前给他们留下一份最后的纪念。
她埋下头,一个一个画起来。这些学生平时和她朝夕相处,他们的相貌特征她早就烂熟于胸了,所以画起来一点不费劲。
只是很多细节性的东西需要慢慢刻画,比如江陵穿的旧鞋子,韩玉和韩夕的外貌区别
等霖铃把所有的学生画完,天已经快亮了。她躺到床上眯了一小段时间,然后起来洗把脸,把行李放到门口。
她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李之仪和胡文柔两个从山道上走来。
她没想到他们来的这么早,连忙迎上去说:“舅舅,你们怎么来这么早?”
胡文柔笑道:“你舅舅和我昨天就到镇上了。他半晚上都在絮叨,叫我早点起床来接你。正好我也睡不着,干脆就早起了。”
李之仪看看霖铃,有点不满道:“你怎么还穿着男装?”
霖铃说:“不想换了,麻烦。”
李之仪语气带些烦躁地催促她:“快跟我们走吧。”
霖铃只好把行李箱拖出来。李之仪一见行李箱就呆住了,问霖铃:“这是什么?”
“这是我的箱笼,”霖铃得意地说:“我细软都在里面。”
李之仪对这个神奇的箱笼好奇心十足,不过他也没心情站在冷风里看,又催促道:“走吧。”
霖铃跟着李之仪和胡文柔下山。清晨的风有些刺骨,空气中飘着一层淡淡的雾霭,就像一层轻薄的牛奶,在金色的晨光熹微中缓缓化开。
等他们走到桃源精舍的山门时,霖铃故意低着头走得很快,连看也不去看,反而是李之仪还好奇地往安静的山门里张望一番。
但是等他们真的走到一个山路的拐角处,再往下就要看不见书院的建筑时,霖铃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回头朝书院的方向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让她想起了这几个月来发生的点点滴滴。
这段既安逸又波澜起伏的岁月,让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舍之情,如海潮一般拍打着她的身躯。
是的,她发现自己对太多事情舍不得放不下。她舍不得佟老伯的农家菜,舍不得何净家的大闸蟹,舍不得江陵家的戏台,舍不得宽厚的祝山长,舍不得浪子回头的简唐,舍不得精明又可爱的王燮父子,舍不得胖乎乎的朱勉,舍不得美丽的秀秀和应六嫂,舍不得内敛的左廷和韩夕,舍不得“闪电”柳慈,舍不得聪明伶俐的常安,舍不得一切的一切。
她甚至还有点舍不得孔寅。是的,没有他,自己的生活都少了点乐趣,就像猫没有了老鼠,擎天柱没有了威震天。
但是她最最舍不得的,还是子骏。
这个才华横溢又单纯倔强的少年啊。可以想象他未来踏入社会后要遭遇多少挫折,忍受多少诘难,就像当初他受吴邦彦的凌辱一样。
从这一点看,霖铃倒是庆幸子骏出生于官宦之家,因为这会为他提供一种保护,让他可以慢些长大,慢些世故。
上天啊,霖铃想,请你对待这个男孩温柔一些,再温柔一些
她凝神很久,直到被李之仪催促数次,才狠狠心转过身,跟着李之仪下山去了。
**
子骏起床后,和常安王燮一起去浴房洗澡。
他是精舍学生中少数每天都要洗澡的人,而且他喜欢早上洗澡,还是洗冷水澡,因为这样可以帮助自己提神醒脑,保持一天的精神亢奋。
刚开始韩玉张德龙他们也陪着子骏去洗,但时间一长都受不了了。只有常安和王燮两个人孜孜不倦地跟着,因为他们已经被子骏带着养成了同样的习惯。
浴房是射圃后面一座简陋的小亭子,里面有几个木桶,还有烧柴的地方。
常安帮着从附近的井里打好水,放在柴火上稍微去去寒气。子骏就用木瓢在捅里舀些水洗身子,王燮也跟着一起洗。
洗澡时,王燮忽然对子骏说:“子骏,今天是先生离开的日子。”
子骏淡淡地瞥他一眼,说道:“难为你也记着。”
“什么话,”王燮咂咂嘴:“先生待我也不错,做人总要有良心不是。子骏,你给先生准备什么赠物没有。”
子骏道:“也没什么,就是给先生写了首送别诗,随意胡诌几句。”
王燮笑道:“随意胡诌几句,便诌到今日鸡鸣?”
子骏被戳穿有些不好意思,又问王燮道:“那你送什么?”
王燮说:“我不像你这么雅,就送个俗的,送先生一块银饼,图个实惠。”
子骏淡淡一笑道:“没什么雅啊俗的,只要是真心实意送的就好。”
他们洗完澡,用木盆拿着脏衣服回号舍。到门口时,韩玉正巧从里面出来,和子骏差点迎面撞上。
两人乍一碰面,韩玉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子骏眼神一冷,嘴唇抿得很紧。
王燮在旁边一看,赶紧热场子说道:“子骏,马上就要冬至了,等下次月假时我们几个再去莲香楼吃一顿酒如何?我来做东。少昆,你去不去?”
韩玉立刻鸡啄米似地点头:“去!去!”
王燮笑着说:“那好,我”
他一句话没说完,子骏突然板着脸道:“我不想吃酒,你们去吧。”
说完就带着常安走进号舍,连个眼神都不给韩玉。
韩玉站在原地,表情就像要哭出来似的。王燮实在看不下去,上前一步问他:“韩二,你和子骏还没和好?”
韩玉嘴扁着,带着哭腔急道:“他不跟我说话!”
王燮实在对韩玉恨铁不成钢,跺着脚轻声道:“韩二啊韩二,你叫我说你什么好。你这么大个人怎么连子骏都摆布不了。你就跟他说两句软话,再不济给他磕几个头不就行了吗!这么简单的事,为何要拖到现在!”
韩玉眼睛鼻子都皱着,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王燮气得骂道:“好好,你也要面皮,他也要面皮,那你们就铜盆遇上铁榔头——两个都硬吧!我也管不了你了。”
他唉声叹气地走进号舍跟子骏说话,谁知子骏也板着脸不理他。原来子骏刚才看王燮和韩玉说话,以为王燮向着韩玉,所以也跟他赌气。
王燮连喊几声都得不到子骏的回应,顿时急得跳脚道:“子骏,你和韩二闹别扭,却把我夹在中间。我就是王八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子骏被他气笑了,转头对他说:“你自己说你是王八,可不是我说的。”
王燮厚着脸皮坐到子骏旁边,从他桌上的小碗里拿一颗樱桃丢进自己嘴里,笑道:“王八就王八,有什么打紧。反正都姓王,也算是我本家。”
号舍里几个人都哈哈笑起来,王燮趁机把子骏碗里的樱桃吃了个精光。
一场小风波过后,各人继续干自己的事。到了中午,子骏去膳厅吃完饭,早早地就到闻鹊斋里坐着,等待霖铃来上课。
他桌上放着一副花笺信封,里面塞着他昨夜写给霖铃的送别诗。
如今临待送出,子骏心里不由微微有些紧张,指腹不断抚摸着略带粗糙的纸张。
子骏正在走神,门口突然闪进来一个身影。他赶紧抬头一看,却一下子愣住了。
进来的不是霖铃,而是孔寅。
孔寅腋下夹着一本诗集,走到讲桌边把书放到桌子上,向学生们转过身来冷冷道:“今日起我为你们讲课。”
学生们呆滞片刻后,纷纷站起来向孔寅行礼。子骏脑子里一片混乱,迷迷糊糊地站起来跟着旁人一起行礼。
“罢了,”孔寅做个手势,翻开书准备讲课。
众人都坐下。孔寅翻好书页抬起头一看,只有马子骏一个人杵在那儿。
他皱皱眉头问道:“马逊,你有何事?”
子骏心里翻滚着各种情绪,他朝孔寅再行一礼,问道:“孔先生,请问李先生去哪儿了?”
“他走了,”孔寅简短地说。
子骏心里似乎有一块巨石沉下,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勉强支撑着自己说道:“李先生不是今天才走吗?”
孔寅有点不耐烦了,皱着眉头道:“他哪天走的我不知道,反正他已经走了。行了你坐下吧,我要讲课了。”
子骏只好坐下,脑子里依然恍恍惚惚的,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先生走了?怎么可能!他骗了我,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他一堂课几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等课一结束,子骏立刻飞也似地奔出斋舍,常安在后面一连声叫他也听不见。
等子骏奔到鹅毛斋门口,发现大门虚掩着。他想也没想便推开门奔进主屋。
进去一看,房子里静悄悄的。没有肉圆,没有字画,也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这时身后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王燮朱勉简唐常安等人也来了。王燮对子骏气喘吁吁道:“子骏你怎么跑那么快,我刚才叫你半天你都不搭理我。”
子骏依然不理他,继续奔进里屋。
一进去他就看见床上摊着一张画纸,上面画着各种奇怪的人物,右上方还有一首铅笔写的小诗。
“光阴似箭亦似风
转眼春暖至寒冬
相聚别离总有时,
无尽唯在思念中”
子骏将这首诗读了一遍又一遍。虽然诗写得很烂,他却浑然不在意,只是一遍遍看着那细细的字迹发呆。
旁边几个人却被画中的内容吸引住了,纷纷开始认画中的人。
“这是江陵”
“这是张德龙,先生画得好像啊”
“这是韩玉”
“不是,这是韩夕”
“这是我”
“这是子骏和常安”
子骏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由也把眼神转移到画上。只见画中央有个小小的读书郎,左里拿着一叠日记,右手攥着一本《太白集》,不是自己却是谁?
不过画中的自己看上去似乎不大友善。眉头微微皱着,一脸认真到过分的表情。
朱勉还在旁边没心没肺地补刀:“子骏,先生把你画得好像,哈哈”
子骏也忍不住觉得好笑。但一笑,一股深深的伤感又涌上心头。
他把目光转向窗外。
那里依然是一切如常,阳光洒在小小的院子里,纱窗上摇动着斑驳的树影。
子骏忍不住想起一个多月前,霖铃曾经把着自己的手在院子里作画。
那天他就很想对先生说,请他宽恕曾经的自己。但那时他没说出口,因为觉得没有必要,毕竟离真正的分别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但他没有想到,这一天竟然来的这么快。
年少之人,总是对相聚不珍惜,对分离又难以承受,尤其是突如其来的,没有好好告别的分离。
只是他们不知道,人生的分离十有八九都是没有正式告别的。
此刻就是子骏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别离的滋味。他心中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也许自己和先生今生再也无法相见了。
这段师生缘,如梦如雾一般,就这样结束了。
只剩下纱窗上碎影摇动,浮尘无声,还有心底无尽的悔恨!
第67章 备年货
李之仪租了一辆小马车,带着霖铃和胡文柔回了曹娥镇,到的时候刚刚过晌午。
曹娥镇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依山傍水的一个小镇,虽然没有七柳县那么繁华,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李之仪把马车驾到一处小小的农家院落——原来他和胡文柔已经搬出了那家旅馆,在附近租了一个小房子,竹篱茅墙,外表看着非常整洁。
霖铃扶着胡文柔刚走到门口,房间里忽然窜出一个小小的身影,一头扑进霖铃的怀中。
“家姐!”
肉哥儿软糯糯的声音让霖铃心中的郁闷消除大半。她看看肉哥儿的脸,他最近长胖了一些,脸色看起来也比自己刚走时要好多了。
霖铃牵着肉哥儿的手进入屋子。她发现李之仪租的这个院落和鹅毛斋一样分里屋外屋,还有个小天井。李之仪夫妇住在外屋,她和肉哥儿睡在里屋。
霖铃一进自己的房间,就看见床边放着一套整整齐齐的草绿色直领大襟长袄加一条浅橘色襦裙,显然是给她替换用的女装。
她把衣服换上,坐在桌边对着镜子把眉毛描细描弯,又上了一点点口脂。
很快,镜子里的英俊少年变成了一个明艳又有一丢丢英气的漂亮女郎。
霖铃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忍不住想起《木兰辞》里的那一句: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现在自己就是贴花黄花木兰,哈哈
嗐,怎么无端端又想起诗来了。自己这是教书教多了,教出职业病来了。
她正在胡思乱想,胡文柔来了。胡文柔看了一眼镜子里的霖铃,不由笑道:“铃儿,你还是穿女装好看。”
霖铃有点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胡文柔又说:“现在你舅舅盘缠紧,等到了原州官饷发下来了,舅母再给你买几套好看的衣裙。”
霖铃立刻道:“我自己也有钱,何必要用舅舅的钱。”
胡文柔愣了一下,继而在心里感叹:这外甥女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倔,也不知道将来她的丈夫能不能生受。
她又和霖铃聊了会天,然后出去买菜做饭。霖铃待在屋里,把行李箱打开收拾里面的物品。
肉哥儿早就对这个方方正正,还装着四个轮子的东西好奇得不得了,走过来摸摸瞅瞅,又伸出脑袋想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不过霖铃不太想让他看,因为里面装的很多都是女生用品。
她拿出一只眼罩罩在肉哥儿眼睛上,对他连哄带骗说:“这是家姐买给你玩儿的,晚上睡觉也可以带着,去玩会吧。"
肉哥儿第一次戴眼罩新奇得不得了,戴着它四处乱窜,嘴里还发出“biubiu”的声音。
霖铃趁机把一些物品放到床上。收拾东西时,她突然看到一页写满字的纸张,夹在一堆瓶罐中间。
这是之前子骏写的关于唐诗感想的日记。她为了留个纪念,也一起塞进行李箱了。
如今又一次看到,她不由把纸攥在手里呆呆地看。
看着看着,回忆涌上心头。
有点难受,哎。
**
古代的生活枯燥贫乏,日子都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打发掉的。
很快窗外的日头下了山。霖铃听到胡文柔在外面喊她的名字,叫她和肉哥儿吃饭。
霖铃牵着肉哥儿的手走到主屋一看,满满当当的一桌子菜,还有一大碗土鸡汤。
霖铃说:“舅母,你怎么烧了这么多菜?”
胡文柔笑道:“你舅舅特特嘱咐我的,说你终于回来了,让我多弄几个菜给你拂尘。”
霖铃朝李之仪瞥了一眼。他虽然表情还有点僵硬,但那种得偿所愿的满足感是藏也藏不住。
霖铃也不去拆穿他,坐下来和肉哥儿一起吃饭。
胡文柔的厨艺还是和从前一样精湛,再加上霖铃奔波了大半天也有点累了,很快就干掉了一碗饭。
吃饱后,她问李之仪:“舅舅,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原州?”
李之仪道:“我和你舅母商量过了。那告身上写的到任日期还有一段时间,我身体又没完全康复。我和你舅母打算在这里待到新年之后再起程。”
霖铃一听就有点不也高兴了,嘟着嘴说道:“那你为什么这么着急让我从书院辞职?”
李之仪脸立刻板下来,对霖铃说:“你还待在那个书院作甚?怕他们不把你认出来?”
霖铃垂着头不说话。李之仪又语气严肃道:“我已与你舅母说了。一到原州,我就叫她四处留意着,有没有好的郎君,让她介绍来给你相着。”
霖铃立刻反击道:“我不想嫁人!”
“胡说!”李之仪吹胡子瞪眼:“你不想嫁人你想做甚么?天下有哪个女子不嫁人?你怎的就头上生角?”
胡文柔看他们两又要吵起来,赶紧出来打圆场道:“官人,铃儿只是说气话,你怎么恁般毛司火性的,好好说她会听的。铃儿,你喜欢什么样的郎君,不妨说与我听,我给你留意一番。”
霖铃心里气李之仪,故意说:“我喜欢长相英俊的,品行好的,有文化的,又处处以我为先的男人。”
她说一条,李之仪的脸就黑下去一点。等她所有条件报完,李之仪怒道:“没有这样的男人!”
霖铃立刻抢白道:“谁说没有这样的男人。我的学生马子骏,他就是我方才说的那种男人,甚至比我说得还要好呢。”
肉哥儿在旁吃吃笑道:“家姐,既然这个人这么好,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嫁给他好了?”
霖铃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李之仪不耐烦地说:“以后不要再说你那个书院的事了!我们不想听!”
霖铃撇撇嘴,心说:不想听就不想听,我也不想说给你这个老顽固听。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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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饭吃得火星四溅,除了肉哥儿每个人都不痛快。吃完饭霖铃找了个理由说头疼,一个人钻回里屋休息去了。
到了晚上,霖铃洗漱完毕,坐在床边发呆。肉哥儿刷完牙又缠上她,让她讲那个叫西游记的故事。
霖铃刚穿来的时候,曾经给肉哥儿讲过一点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他当时听得如痴如醉,没想到隔了这么长时间,肉哥儿还是对这个故事念念不忘。
“我上次说到哪儿了?”
“说到唐僧遇到了白骨精。白骨精假扮成一个村妇,被孙悟空识破了。”
“哦哦,”霖铃说:“后来唐僧对悟空说:那人明明是一个村妇,哪里是什么妖怪。你这泼猴”
霖铃顺着故事线一溜说下去。肉哥儿睁着圆滚滚的葡萄眼听得全神贯注。当听到唐僧不顾昔日师徒之恩要把孙悟空赶走,霖铃忽然小嘴一扁,哇一声哭了出来。
霖铃吓了一跳,赶紧哄道:“喔别哭了别哭了,我们换一个听好不好?要不我把书院的故事说给你听吧,可好听了。”
肉哥儿属于有故事听就满足的类型,很快就不哭了。于是霖铃又把这些天在桃源精舍的经历添油加醋一番说给肉哥儿听。
在她的故事里,自己是大英雄,这些学生是好人,孔寅就是大坏蛋大Boss。
渐渐地肉哥儿也被霖铃带进去了。每次听到她带领学生智斗孔寅,小家伙就激动得手脚乱舞,还咯咯笑。听到子骏等学生受欺负,他就皱着小脸,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
故事说到天黑,霖铃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对肉哥儿道:“今天就说到这儿罢。肉哥儿乖,快去睡觉。”
肉哥儿很听话,乖乖地跑去床上睡了。
霖铃也躺到床上,但她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想的还是书院那些人事。
平时这个点儿她一般都在备课。今天让她这么早上床睡觉,她实在觉得不太适应。
她在心里叹口气,别再想了,再怎么想也没用了。
她翻个身面对墙壁,不让肉哥儿发现她眼角的泪水
**
很快半个月过去了。
随着冬至临近,曹娥镇上的年味儿越来越重。大街上出现了不少专卖年货的“浮铺”,也就是现代的流动商贩,每个都打扮得花花绿绿,惹人眼馋。一些酒肆也推出了新年菜式。
没错,就和现代的定制年夜饭一样,宋朝也有厨师专门到富贵之家帮忙整备酒菜。不过这种服务在曹娥镇需求一般,只有一两家提供。
李之仪和胡文柔也在准备年货。虽然他们刚经历了一场劫难,又是客居异乡,但因为刚刚死里逃生心情比较愉悦,再加上李之仪的老家亲友给他寄了一笔钱,他也打算好好过个年,就算是犒劳一下自己和身边的人。
这一天李之仪和胡文柔在主屋商量过年的事。霖铃带着肉哥儿去找他们。
胡文柔看见她就说:“铃儿你来的正好,我方才拟了一份冬至和新年年货的采买单子,你来看看有什么遗漏的?”
霖铃连忙走过去拿起单子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腊药一份,锦装四套,新历一本,大小门神两对,桃符一块,春帖一副,天行贴儿,金彩,缕花,幡胜等若干,羊腔,果子,五色纸钱,糁盆,百事吉,膠牙饧,面粉果食等。
霖铃还没发表意见,旁边的李之仪就说:“这个单子上东西太多了。如今虽说我们有了些余钱,毕竟还要为年后做打算,万一去原州路上再出些什么意外,没钱打点却是万万不能的。如今我们客居异乡过年,也没必要整那些花架子,大体上顺个意思就不错了。”
胡文柔听罢也觉得有道理,就问丈夫:“那官人觉得哪些东西不用买?”
李之仪看看单子上的项目,说道:“四套锦装太多了,我衣服也够穿,就给你和铃儿各自买一套就行了。”
胡文柔笑道:“好,”说着便用毛笔把“锦装四套”的“四”字勾去,写个“两”字。
李之仪又说:“羊腔,果子,膠牙饧这些也不用买了。今年又没法子祭祖,我们几个吃也吃不掉,买了也是白白浪费。”
他说完肉哥儿就急了。他的新衣服已经被李之仪弄没了,现在连他最爱吃的膠牙饧(一种零食)也要没了,他急得叫一声:“我要吃膠牙饧!”
霖铃见肉哥儿发急,赶紧对李之仪道:“舅舅,好不容易过个年,肉哥儿喜欢就给他买罢。我还有些课时钱没用完,要是钱不够就用我的。”
胡文柔笑道:“钱倒是够,就是怕买多了吃不完。”
李之仪拗不过两个小的,只好说:“那随便你们吧。”
霖铃又和胡文柔商量了一番,最后去掉羊腔,纸钱等一些祭祀用品,吃的还是保留了。
胡文柔拿着单子又扫视一遍,才笑着说:“差不多可以了,那明日我到镇上去采买,买回来有什么不够的再添罢。”
第68章 赌博少年
第二天胡文柔到曹娥镇上买年货。谁知曹娥镇的年货种类很少,单子上有一大半的物品压根买不到。
就算能买到的质量也不高。胡文柔胡乱买了几样物品就回来了。
回来后她把情况向大家一说,众人都觉得扫兴。霖铃灵机一动,对胡文柔说:“七柳镇的地方大,浮铺也多,不若我陪舅母到七柳镇去采买,必定都能买到。”
胡文柔和李之仪互相看一眼,李之仪板下脸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霖铃急了:“这里既然买不到,我告诉你们哪里能买到,你们又不去。”
李之仪知道外甥女心里打什么算盘,咳嗽一声说:“去七柳镇采买也可以。你舅母一个人去就行,你不许去。”
本来霖铃也不是非要去七柳镇,但是李之仪这么一说,她的逆反心反而起来了,对李之仪吼道:“为什么我不能去?我偏要去!”
李之仪瞪着她,气得说不出话。
胡文柔忙说:“官人,铃儿想去就让她去吧。这些天她闷在家里也憋坏了。有我在呢没事的。”
李之仪也拿霖铃没办法,最后只能妥协说:“那随便你们。”
霖铃心里挺高兴。虽然回去也就一点点时间,但是临走前能再看七柳镇一眼也是好的。
第二天她早早起床换上男装——其实她现在是自由身,也没必要换男装。但是霖铃一想到要去七柳镇就会自动想起自己当老师的身份,再说万一遇到祝山长啥的熟人,还是穿男装保险一点。
她换好衣服后就去找胡文柔。胡文柔一看到她就说:“铃儿,你怎么又换男装了。”
霖铃嬉皮笑脸道:“舅母,这件衣服再不穿就要扔了,我多穿穿。”
李之仪在旁冷声道:“人家看见你舅母和一个年轻后生走在一起,会怎的想她?”
霖铃笑着说:“他们怎么想我怎么知道?也许会以为我是舅母的儿子呢。”
胡文柔被她逗得忍俊不禁,连李之仪都忍不住气笑了。
霖铃走过去拉住胡文柔胳膊,对李之仪道:“舅舅我们走啦,再会!”
她和胡文柔登上马车,往七柳镇的方向进发。霖铃多次在七柳镇和曹娥镇之间往返,对这条路早就熟门熟路,大半天左右时间就到了。
霖铃和胡文柔找了一家旅店安顿下,然后开始在集市上采购。霖铃特意把胡文柔带去镇中心的草市集,也就是镇上最繁华的市集,那里沿街已经摆出了无数浮铺,从街头排到街尾,再加上街上络绎不断的马车行人,以及街两旁各式各样的铺子食肆,看上去别提多热闹。
胡文柔也被草市集的繁华惊到了,笑着对霖铃说:“没想到这里竟这么热闹,一点也不输汴京。”
霖铃一边在铺子边转悠,一边说:“那可不是,七柳镇可是明州出海的地方,其繁华一般的州县都比不上呢。”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到一个卖门神的摊子边上。这个摊头卖的门神有几十种,从秦叔宝,尉迟敬德到钟馗,庞涓,青龙白虎等应有仅有,尺寸上也各有不同。
胡文柔指着一张彩色秦叔宝门神像问铺主:“这个多少钱?”
铺主道:“十二文。”
胡文柔又指指旁边一张尺寸略小的张飞像说:“这张呢?”
铺主:这张七文。
胡文柔想了想还是说:“那就买两张钟馗像吧。”
其实在霖铃看来,那几张秦叔宝的像要漂亮得多,贴在门上一定很威风。
不过她知道胡文柔骨子里和李之仪是一类人,就是喜欢精打细算,会过日子的人,所以也就不去说什么。
买完门神,霖铃和胡文柔继续在集市上乱逛。霖铃走着走着,忽然发现不远处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跟随另外几个人进了一处僻静的小巷。
她心念一动,不由自主地快步跟上去。
走到小巷巷口,她偷偷往里面一瞧。只见巷子里面有一圈人——大概三五个——每个都凶神恶煞的,脖子上刺着刺青,正围着中间一个跪在地上的少年。
霖铃眯起眼睛朝那个少年的脸仔细一看,立刻吓了一跳。
原来那个跪着的少年不是别人,而是韩玉的哥哥韩夕!
她见韩夕从衣服照袋里拿出一串钱来,双手递给站在他面前的一个凶神恶煞,脸似锅盔的汉子。
那汉子接过钱来在手里颠了颠,对韩夕道:“本钱还了,利钱呢?”
韩夕闻言,立刻匍匐在那汉子脚下磕了三个头。那汉子和周围一圈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都是得意洋洋的表情。
磕完头韩夕准备站起来。那黑脸汉子又说:“等一下!”
韩夕错愕地抬头看着他。他拖长了声音道:“如今什么物什都在涨价,三个头还息已经不够了。”
韩夕脸色有点苍白,问他道:“那要如何?”
大汉嘴角一勾,说道:“要么每月多还一贯钱,要么多磕两个头。”
旁边一圈小混混都在起哄,有的说还钱好,有的说还是磕头划算。韩夕在他们的包围中看起来势单力孤,非常可怜。
最后他咬咬牙,又给黑脸汉子磕了两个头。那汉子这才放过他,和一群小混混相互吹嘘着走掉了。
等这些人走远后,韩夕才从地上站起来。他拍拍裤腿上的泥尘,一声不响地往巷子外面走。
可能是因为刚刚受过凌辱,他心情也糟糕得很,走路都心不在焉的,路过巷口时也没发现霖铃。
霖铃看他就要走远,实在按耐不住叫了一声:“伯先!”
韩夕回过头来。一看见霖铃,他整个人都呆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先生!”他脸上露出无比惊喜的神色。
霖铃实在忍不住,走过去问他:“伯先,你刚才在做什么?”
韩夕的神情顿时僵住,说话也支支吾吾的。霖铃凭直觉觉得不太对劲,但这里又不是说话的地方,就对韩夕说:“我们找个茶肆说话吧。”
她刚说完这句话,身后便传来一声“铃儿”。霖铃忙转身一看,原来是胡文柔来找她来了。
“铃”胡文柔正要说话,一看见霖铃身边的韩夕,后面那个字就憋了回去。
霖铃赶紧说:“舅母,我方才遇到熟人了。这是我学生韩夕。韩夕,这是我舅母。”
韩夕一听,立刻上前跪下见礼:“学生拜见夫人。”
胡文柔愣了一下,又见霖铃一直给自己递眼色,只能对韩夕说:“哥儿快请起。”
韩夕闻言便站起来。霖铃对胡文柔说:“舅母,我和韩夕去旁边的茶肆坐一会聊聊天,一会我自己回驿馆,吃饭也不用等我!”说着便拉韩夕走。
胡文柔还没反应过来,霖铃已经拉着韩夕走远了。
胡文柔看着霖铃的背影,心里升起一股浓浓的无奈之情:这孩子谁也管不住,往后该怎么办呢?
她有点后悔不听丈夫的话了。
**
霖铃走到大街上随意挑了一家外表干净的茶肆,领韩夕进去坐下,又给韩夕和自己叫了一壶茶水。
坐下以后她便直接问韩夕:“伯先,你还没回答我,方才那群人究竟是做什么的?”
韩夕支吾了片刻,终究还是抵不住霖铃的追问,说道:“那个黑脸汉子姓牛,排行老四,诨名唤做‘黑阎罗’,旁边那几个都是他找来的兄弟。
此人在镇上开了一家金银玉器铺子,卖些佛像刻塑之类的。每年逢年过节他的铺子上都会有些关扑之类的花活,吸引人去他家买东西。”
霖铃一听就皱起眉头。她来这个年代有段时日了,对一些民俗风情之类的事也略有耳闻。
这个“关扑”是宋朝特有的一种商业活动,有点像现代的商家促销,但是带有更多赌博的性质,所以坑蒙拐骗的雷非常之多。
有鉴于此,朝廷对民间的关扑也是屡次禁止,但屡禁不止,就像后世的□□麻将一样,总有人上赶着当冤大头。
后来宋廷干脆下旨,只允许民间的商家在冬至,新年等特殊节日开放三到五天关扑,其余时段依然禁止,总算也是留了道口子。
霖铃一听到这两个字就觉得不祥,连忙追问道:“然后呢?”
韩夕轻声叹口气,说道:“去年冬至时,少昆去街市上游玩,不知怎的逛到了那牛老四的铺子边上,又被牛老四诓着借钱玩起了关扑。他一时没收住,欠了牛老四一百贯钱。”
“啊?!”霖铃大吃一惊。
韩夕声调黯然地继续说道:“少昆还不了钱,被牛老四打了一顿,又悄悄地来找我。我替他找牛老四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子,终于让牛老四答应让我分期还钱。不过他说每次还钱时要给他磕三个头当作利钱。”
霖铃气得拍桌子:“这你也能答应?”
她确实是气得不行,不仅是气牛老四这群恶霸,更是气韩玉这个糊涂蛋。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为什么韩夕总是抓紧一切机会打工赚钱,原来是为了弟弟还债。
韩玉平时对韩夕还一副吆五喝六,完全不把他哥放在眼里的样子。老实说要不是他哥,韩玉怎么死的他都不知道!唉气死了气死了
韩夕无奈道:“不然又能如何呢?牛老四恐吓我,说如果我不还钱的话,他就去家里找我娘要,或者去衙门告我们。我娘这些年身体也不好,若是被他缠上了,必是不得安生的。何况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算闹到衙门里我们家也不占理。至于磕头么”
韩夕无奈笑笑:“磕就磕吧,反正也没少块肉,横竖熬一阵就过去了。”
霖铃:…
第69章 田螺男孩
霖铃只有叹息。她也搞不懂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性格怎么会差别这么大。
这韩夕性格特别老实,学习也一般,但做事却他弟弟靠谱得多,可能这就是命吧。
她问韩夕:“你还有多少钱没还?”
韩夕道:“还有三十贯。”
霖铃差点要脱口而出,那我先替你还吧,临出口时硬生生忍住了。
她挺同情韩夕的,但同情归同情,不能把自己搭进去。毕竟已经搭进去一回了。
师生两默默无言地喝着茶,气氛有点僵硬。过了一会,霖铃实在憋不住了,问韩夕道:“你们最近如何了?”
韩夕说:“我们还好。如今是孔先生和岑先生教我们。”
“喔。”
其实这也是让她最难受的一点,她实在不想让孔寅来糟蹋她班级的学生。
一想到江陵,子骏等人将来会变成吴邦彦之流,她的心都在流血。
但是她又能做什么呢?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道理霖铃还是懂的。只能狠狠心,安慰自己眼不见为净吧。
韩玉看着霖铃失落又痛苦的表情,忍不住心里一酸,对她说:“先生,其实你走之后大家都很挂念你。”
“挂念我?”霖铃心里一动:“挂念我什么?”
韩夕笑道:“如今孔先生不再要求我们写诗赋笔记了,但我们每日都会自发写好交给子骏,子骏再把笔记送到鹅毛斋去。您要是有天得空回去看,怕是能看到好几捆笔记呢。”
霖铃听到“子骏”两个字,心口好像被人狠狠戳了一刀,她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子骏他还好吗?”
韩夕笑笑,道:“子骏挺好的,他每日都到先生的屋子里去,替先生洒扫灰尘,种栽花木。有时常安,王燮和我也会去。只是子骏去得多些,几乎每日都去。”
霖铃听到这儿,喉咙口像被一团浸泡了醋的棉花堵着,眼角鼻头都是涩剌剌的。
她也知道子骏对自己这个冒牌教师很有感情,但她没想到这份感情会这么深。
唉。
她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子骏,直到韩夕叫她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
“先生,”韩夕道:“我要回书院了。””哦,那行,你走吧。”
韩夕对霖铃深深行一礼,说道:“先生多多保重。”
他直起身刚要走,霖铃忽然又叫住他说道:“伯先,今日你我相遇的事,你先不要告诉别人。”
韩夕愣了一下。他看霖铃的表情十分严肃,便行礼道:“先生放心,我绝不会和任何人说的。”
霖铃点点头:“去吧。”
她站在门口望着韩夕渐渐远去的身影,一时间脑子里有无数声音在打架。
有些声音让她继续留下,有些让她走,甚至还有一个特别细小特别弱的声音,让她带着子骏离开书院,去过只有她们两个人的生活。
不过这个“大胆”的想法很快被埋没在一堆纷纷扰扰的思绪中,再没有被霖铃想起过。
**
霖铃回到旅店时,胡文柔正坐立不安地待在屋子里等她。
一见她回来,胡文柔立刻迎上去道:“铃儿,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霖铃见胡文柔一直在等自己也有点愧疚,忙说:“我和韩夕多聊了一会,舅母你怎么还没休息。”
胡文柔叹口气道:“你没回来我怎么放心。饭菜在桌子上,你快去吃,吃完就早点休息吧。”
霖铃吃完饭,草草洗漱了一下就躺到床上。不过她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勉勉强强磨到了第二天早晨。
经过一晚上的折磨思考,她终于下定决心。第二天早上鸡还没叫,她便悄悄从床上爬起来。
这时胡文柔还没醒。霖铃蹑手蹑脚地走到桌边,用毛笔舔墨在纸上写:舅母,我有事外出一趟。你可先回曹娥镇,我办完事便自行回去。
写完她把毛笔搁在笔架上,从旁边凳子上拿个布包,包着几个冷馒头便走了。
霖铃在附近租了匹马,两个时辰内赶到了碧螺山上的鹅毛斋。
鹅毛斋周围静悄悄的,但并没有那种门庭冷落的萧条感,反而像一个主人暂时外出的宅子,地上铺着少许落叶。
她推门走进去,只见院子里相当干净。地上的落叶被扫成一小堆一小堆,几只麻雀正在落叶堆里觅食,一看见霖铃就扑楞楞飞走了。
霖铃又走进主屋。屋子里就更加干净了,甚至可以用一尘不染来形容。
她没带走的几样花几,水仙盆之类的东西都完完整整地放在原处。桌子上还有一大堆纸,用一个木镇纸压着,就是韩夕所说的学生交的笔记。
霖铃正想把笔记从木镇纸下面抽出来看,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和说话的声音。
她心里一慌,赶紧把镇纸放回原位,又从后门出去躲在廊下偷听。
过了一会,她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声音:“今日我怎么觉得怪怪的,好像谁来过这里似的。”
是王燮的声音。
霖铃悄悄直起身子,在窗纸上戳个小洞往里面看。
她看见屋子里有四个人,分别是子骏,王燮,常安和左廷。常安正在盆里搅抹布,另外三个人都用抹布正在擦拭各种家具桌椅。
擦了一会,王燮搬一个花盆时不小心弄出了较大的声响。子骏立刻说道:“王燮,你小心一点,先生对这个花盆很在意的。”
王燮从表情看显然不赞同这个观点。但他不敢跟子骏对抗,就弱弱地说一声:“哦。”
大家继续闷声不响地打扫卫生。过了一会,子骏又对常安道:“这个镇纸你要放回原来的位置。”
常安急道:“这个镇纸我压根没动过。”
子骏对他怒目而视。常安只能缩缩脖子,把镇纸再重新摆好。
子骏叹口气,对常安教育道:“先生回来如果看到他的东西被移位了,他会不高兴的。”
王燮在旁边“嗐”一声道:“子骏,有句话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说了怕你不高兴——先生不会再回来了。”
子骏脑子里“轰”的一声,呆呆地看着王燮。
王燮叹口气道:“这是实话,虽然你不大爱听。之前走掉的几个先生,哪个再回来过?这么个小地方,他们偶尔能想起就不错了。”
子骏愣愣地站着。是啊,先生能偶尔想起自己就不错了
他浑身的力气似乎突然被抽走一般,倒在凳子上垂头沉默不语。
王燮实在看不下去他这副样子,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道:“子骏,你何必这么当真呢?人生就是如此。别说是先生,就算是父母,妻小,也保不准有一天会离开。说不定有一日,你连我的名字都记不起来呢。”
子骏抬头看看他,苦笑着道:“你说的也有理。”
王燮笑道:“所以我老子就常告诫我,让我在他生前对他好些。他要是哪一日断了气,他也不要我做那些披麻戴孝的像生儿,做了他也看不到。”
子骏低着头,将王燮这番话慢慢地咀嚼一番,渐渐心里倒是开解了一些。
他又在椅子上坐了一会,才默默站起来继续干活。
其他几个人看子骏兴致不高也都不敢欢声笑语,把屋子里里外外清扫一遍后就一起离开了。
等子骏几个走后,霖铃才敢从廊下走到屋子中间。
她看着四周一尘不染的家具,霖铃忽然觉得眼角有些酸涩,就好像风把柳絮吹进了她的眼睛。
但现在不是春天,哪里来的风?又哪里来的柳絮?
霖铃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被马子骏感动得很想哭。是的,她是个很爱自我感动的人,小时候在幼儿园看动画片全班只有她一个哇哇大哭。长大了也是,经常被渣男骗。
她有时候也会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别人那样自私一点,理性一点。
但她发现这可能也是天生的。她方霖铃纵然有再多奇思诡计,但在骨子里却依然是一个很容易心软的人。
她叹口气,把学生给她的那一沓笔记小心翼翼地藏进袖中,然后下山去找胡文柔。
**
等霖铃赶到旅店时,胡文柔已经急疯了。她一看到霖铃就站起来说:“铃儿,你去哪儿了?我都快把这镇上找遍了。”
霖铃道:“舅母,我不是给你留了信,让你先回曹娥镇么。”
胡文柔摇头叹气:“铃儿啊。我们来的时候是两个人来的,走怎能只有我一个人走?你舅舅看到了准保要数落我。”
霖铃此刻也没解释的心思,只是敷衍道:“舅母,我们赶快出城去吧。”
两人各自拿着几样买来的年货,用一个牛皮袋子装着,放在马背上走到北面的城门口等待出城。
这个点正好是居民要出城的高峰期。霖铃排在长长的队伍里,仰头看着巍峨高耸的城门女墙和狗牙一般的垛口,脑子里又默默回味刚才和子骏见面的那一幕。
自己这一走,怕是真的很难很难再见到子骏他们了。
他们今后的书院生活是不是快乐,有没有人欺负他们,明年能不能考上科举,这些大概率也没办法知道了。
虽然自己是真的真的很想再多陪他们几个月,亲眼看到他们努力的结果。
她越想心越乱,越乱越放不下。
要是从来没遇到这群臭小子就好了。哎
“铃儿,到我们了,快!”
胡文柔跟着人流出了城。她一转身,发现外甥女还站在城门里,正呆头呆脑地朝自己的方向看。
“铃儿你在看什么,”胡文柔急得拼命挥手:“快过来。”
霖铃站在城门口一动不动。
第70章 重回书院
后面排队的几个人也不乐意了,开始哼哼唧唧地催促她快点走路。
催了几下后,霖铃突然像回了魂似的,迈着大步走到胡文柔的面前。
胡文柔还没来得及说话,霖铃忽然在她面前弯下腰,行了一个深深的礼节,袖子都快碰到了地上。
“铃儿”胡文柔呆住了:“你你在做什么?”
霖铃行完礼后抬起身,语气坚定地说:“舅母,我已经想好了,我想回碧螺山继续当我的教习。请恕我不能随您和舅舅去原州赴任”
说完,她再次向胡文柔深深行礼赔罪。
胡文柔已经呆得说不出话。
霖铃好像怕自己反悔似的,一口气说道:“舅母,这些天我与这些学生朝夕相处,让我抛下他们去外州县过生活,我是万万做不到。退一万步讲,我就算离开书院,那也必须在明年三试过后,这些学生都尘埃落定了,我才能放下心来做别的事。否则我定然日日牵挂,心中不安。”
胡文柔忍不住打断:“铃儿,你与他们不过相处了几个月,怎会有这么深的情分?”
霖铃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可能这也是我与他们投缘,在他们身上花的心思太多,如今便割舍不下了。”
“铃儿”胡文柔长叹一声:“那如今怎么办呢?”
霖铃想了想,对胡文柔说:“舅母,这件事还是要劳烦你替我去向舅舅说。我知道舅舅肯定很不高兴,如果我去跟他说,他肯定要跟我吵架,这样对他的身体也没好处。不如您先把我的主意告诉他,等过一阵他气消了,我再回去找他。”
胡文柔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事到如今她也发现了,自己是完全拿这个外甥女没辙。
不过和李之仪不一样的是,她还是愿意让霖铃做她自己想做的事,尽管自己并不赞同。
她问霖铃:“铃儿,你真的想清楚不和我们去原州了?”
霖铃这次坚定地点点头:“嗯我想清楚了舅母,我留在七柳镇教书。等明年科考结束,我再去原州找你们。”
胡文柔叹口气。从霖铃的口吻中,她也听出对方是下定决心了。
她走到霖铃面前,语气柔和地说:“铃儿,既然你已经决定了,舅母也不能再说什么。不过你一个女孩家,还是要万事小心。如果真遇到什么难处,千万别勉强自己。”
霖铃听着胡文柔语重心长的嘱托,心里的滋味很复杂。她当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但另一方面来说,她对胡文柔夫妇也有着深深的愧疚。
“我知道了舅母,”霖铃尽力对胡文柔展示轻松的笑容:“混不下去了我就去找你们。”
胡文柔被她混不吝的语言逗乐了,乐完又深深地叹口气,然后才牵着马,一个人往曹娥镇的方向去了。
霖铃一直站在原地目送胡文柔的离开。直到胡文柔消瘦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她视线中,她才心事重重地转身往碧螺山的方向赶去。
**
几个时辰后。
子骏坐在闻鹊斋里,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
讲桌旁边的孔寅正在用单调到不能再单调的声音念一首诗,断断续续的字句飘进他的耳朵,竟然还是一首李白的诗。
平生第一次子骏竟然觉得,李白的诗听起来也没什么意思。他把一半脑子放空,看着竹帘外有些萧瑟的冬景发呆。
看着看着,子骏忽然感觉到手上传来一阵巨疼。他转过头一看,孔寅正拿着把戒尺站在自己身边,一脸怒气沉沉地看着自己。
“马逊!”孔寅捋着胡子喝骂道:“我叫你接下去念诗,你在做什么!”
子骏朝周围人淡淡扫一眼,只见旁边的人都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
他也不慌张,淡淡地对孔寅道:“孔先生,方才我没听见。”
“混账!”孔寅气得大骂:“你分明是在课上走神!给我站起来!把手伸出来!”
子骏也不多分辩,直接站起来把手心摊在孔寅面前。
他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更加激怒了孔寅。他一把抓住子骏的手臂,将戒尺高高举起,伸到半空中然后狠狠对着子骏的掌心落下—-
“啪!”
一声巨响让周围的人都吓得一哆嗦。子骏的身子也一颤,但脸色并未改变,手也没有往回缩。
戒尺继续一下一下地降落。
“啪—-啪—-啪—-!”
打了十几下后,子骏的掌心已经涨得通红,皮肉也微微地肿起。
但奇怪的是,子骏却没有刚开始感觉那么痛了,也许是打多了神经也麻木了。
他再一次把目光疲倦地转向窗外,透过帘子的缝隙盯着室外那片小小的竹林。
在竹林的空地上,几只不安分的麻雀正在蹦蹦跳跳,一边跳一边唱歌:
“叽咕——叽咕——”
子骏看着它们,渐渐地已经完全感觉不到手上的疼痛了。
就在他跟着这几只麻雀神游时,他忽然看见竹林里闪出一个青色衣衫的身影,身材瘦瘦的,头上戴着一顶明黄色巾裹,和李先生之前的打扮非常近似。
子骏心头一颤。他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又迅速睁开。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那个人已经走近了。子骏也看清了对方的相貌。
不是像李先生。而是确确实实就是李先生本人。
他霎那间有点恍惚也有点呆滞,就好突然被人打了一闷棍,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的那种感觉。
他的目光呆呆地随着霖铃从屋外转到门口,再走到室内。
等霖铃真正走进斋舍的一霎那,所有人——甚至包括孔寅在内,全都愣住了。
霖铃看到孔寅和子骏的姿势,也愣住了。
下一秒,等她反应过来孔寅正在打子骏时,她立马像个火球一样滚过来,把戒尺从孔寅手上夺下来,对着孔大吼大叫:“你干嘛打他!!!!!!!!”
孔寅张大嘴巴看着霖铃,好像对方是个鬼一样。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对着霖铃结巴道:“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霖铃冲他冷冷一笑道:“孔先生别来无恙。在下已经跟祝山长打过招呼了,我决定重回书院执教,等这些学生考完科举再另寻出路。”
孔寅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子骏这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从椅子上弹起来奔到霖铃身边,语无伦次地问霖铃:“先先生,这是真的吗?”
霖铃笑着看子骏一眼,说:“当然是真的。”
子骏已经不知如何形容此时的感受。他情不自禁地伸手碰碰霖铃的衣服,似乎想进一步确定霖铃是个真的人,而不是自己幻想出来的画面。
霖铃看着子骏兴奋到快要扭曲的表情,一种飘飘然的幸福感充斥了她的身体。她握住子骏的手臂看看他的掌心,轻声问道:“他有打痛你吗?”
子骏傻傻地点点头,又摇摇头。霖铃觉得他实在太可爱,忍不住伸手拍拍他的脑袋。子骏也不躲闪,就对着霖铃傻笑。
霖铃又转过头,对孔寅冷冷说道:“孔先生,我不在的日子,多谢你关照我的学生啊。不过从今以后,请你管好自己的言行举止,如果你再敢动我的学生一根汗毛,我就要你百倍,千倍偿还,听到了吗?”
孔寅已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只会一个劲地说“你”“你”。“你”了半天他终于撑不下去,转过身夺门而出,只留下一声惊天动地的摔门声。
霖铃感觉自己像打赢了一场大胜仗,转过头对学生们大声宣布:“同学们,你们最最英俊、可爱、善良、伟大的本教习又回来啦!!!”
她话音一落,闻鹊斋里霎时爆起一阵掀翻屋顶的欢呼声。学子们个个放飞自我,一边欢叫一边冲到霖铃身边,在她身旁围成一个厚厚的圆圈,各种尖叫声说话声笑声合在一起,快要把霖铃的耳朵炸聋了。
最后还是子骏做个手势,让大家的喧闹声安静下来。
等众人安静后,子骏转身面对霖铃行了一礼,万分诚恳道:“先生,这段时间你走后,我我们都日日想念着先生,连书都念不进去。”
霖铃心里无比感动,声音轻轻颤抖道:“我知道,子骏,我知道。”
“那先生可想念我们?”王燮在旁边插嘴。
霖铃心中深深叹一口气,她若是不想这群臭小子,为什么还会偷偷来七柳镇办年货?为什么她会偷偷去鹅毛斋看子骏他们,又为什么会冒着惹怒李之仪的风险还要决定一个人留在七柳镇?
她心潮起伏着,对着周围的学生诚挚道:“王燮说的对,我确实很想念大家。不瞒大家说,这些日子我常常自责,怪自己不应该把你们半途丢下,怕你们在别的教习那里受苦。今日我一看,果然是我担心的这样!这一切都是我的原因,请你们原谅我。”
她说了几句道歉,长久压抑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地从她眼框里流下来。
霖铃这一动情,子骏简唐韩玉左廷他们都纷纷哭了,连一向混不吝的王燮眼眶也红了。
不过子骏似乎哭得有点腼腆,故意把脸对准窗外不让霖铃看见。
霖铃也不戳穿他。她笑着擦擦眼角,对众人说:“不过我请大家放心,这次我言出必行,一定不会再无故离开书院。我已下定决心,将陪各位走完明年的科举三试。不管你们最终考得如何,我都会陪你们走到最后,做个有始有终的教习。”
大家听完这番话,脸上都是无比开心感动的表情。子骏重新转回来,眼圈儿还是红红的。
他对霖铃深深一揖道:“也请先生放心,我们一定遵守先生的教诲,再不惹先生生气,如违此誓,就请先生罚我们抄一百遍论语!”
霖铃听到这忍不住笑了。这孩子可能被孔寅短暂洗脑了,得掰回来,掰回来
子骏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霖铃笑着说:“那一言为定,拉勾勾。”
子骏愣了一下:“拉勾勾?”
“就是这样,”霖铃用小拇指勾住子骏的尾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词儿,子骏压根就没听过。不过他也顾不得这么多了,紧紧勾着霖铃的小指跟誓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其他王燮等人也纷纷仿效,一群人的手指勾在一块,响亮地对着屋顶暴吼:“一百年,不许变!”
霖铃站在他们中间念着誓词,看着身边一张张快乐的脸,她的心忽然就像一条大江一样豁然开朗。
人生哪,有失有得是免不了的,但是只要追随自己的内心走,路再偏又能偏多远呢?
至少霖铃觉得,没有一条路比现在这条离她的心更近了。
第71章 雪中一课
一下午的课上完,霖铃吃饭,整行李,洒扫卫生,忙七忙八地弄到大晚上才上床休息。她这一天心情大起大落,人已经非常劳累,所以一沾到枕头就立刻坠入了黑甜乡。
第二天早上她起床,发觉窗口有一片白花花的光照。她穿好袜子油靴,跑到窗边一看,当场“哇”一声叫了出来。
只见窗外正下着绵绵密密的鹅毛大雪。这雪下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但雪花却又大又厚实,像一团团棉絮一样从天而降,把整个院子都裹成了一片纯白色。从地上和树上雪的厚度来看,这场雪的时间不短,应该从半夜就开始下了。
霖铃在现代社会虽然是北方人,但也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一时间她觉得很好奇,趴在窗棂上盯着雪看了很久。
等太阳出来了,小院里一片明晃晃的亮光,但雪却没有任何变小的趋势。几只野猫在雪地里你追我赶,一个个都被雪花染成了毛线球。霖铃饶有趣味地看着它们,看着看着忽然又想起了肉圆。
也不知道它在何净家过得怎么样了,过几天放假得去看看它。
霖铃看了一会雪,又去里屋洗漱。等她梳好头换好衣服出来,就看见子骏提着个食盒,正穿过天井朝屋里走来。
他今天穿了一件天青色毛毡绒衣,外罩一件锦鼠色过肩暗花蟒锻锦袄,脚上一双小羊皮高筒毡靴。头上一顶狐皮暖耳金线帽,脖子上还有一段黑狐毛围脖,整个人踏雪而来,看上去就像一只毛绒绒的小狐狸。
霖铃连忙走过去给他开门,对他招手道:“子骏!”
门一开,子骏带着一阵迷迷朦朦的碎雪花儿进了屋。他嘴里不断哈出热气,眉毛鼻子眼睫毛上也沾满了细小的雪花粒儿。
霖铃赶紧帮他把身上的雪花拍干净,又帮他簇火,给他热茶喝。子骏昨天刚被打了手心,又经这么一冻,手红得就像一截胡萝卜。霖铃连忙给他拿了一个汤婆子,让他抱在手里捂着。
等子骏终于活泛过来了,霖铃问他:“你怎么一大早过来了?”
子骏说:“我今日起床看见外面在下雪,便想着先生应该不愿意一大早冒雪去吃早饭。我就替先生把早饭拿过来了。”
霖铃再次被子骏感动得说不出话。她发现子骏在这些小细节上对自己特别体贴,别人想不到做不到的他都能做到。
她深刻怀疑自己以后的老公会不会像子骏对自己这么好。
子骏把食盒里的早饭端出来摆在桌上,有几只素包子,还有一碗羊肉汤。
子骏道:“这汤是六嫂刚做出来的,还是热的,先生快吃一口暖暖身子。”
霖铃看着子骏冻得有点发白的嘴唇,对他说:“我们一人吃半碗吧。”
子骏愣了一下,道:“我已经吃过了。”
“没关系,”霖铃笑道:“你一路过来也受寒了,正好喝碗羊汤去去寒气。”
她把羊汤倒进一个瓦罐里,放在炉子上又煨了一会,然后给自己和子骏各倒了半碗。子骏一开始还想推辞,但霖铃坚决让他喝,他只好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半碗羊汤灌进去,子骏和霖铃都觉得身子真正暖和起来了。子骏的脸色也变得红润了一些,霖铃一边吃包子一边问他:“子骏,你今年回家过年吗?”
宋朝有一种说法叫“肥冬瘦年”。指的就是宋朝人非常看重冬至,甚至超过了真正的过大年。不过整体而言这两个节日都是非常重要的,不仅学校会放假,寓居的游子也会回家探亲。
不过子骏家的情况有点特殊。他父亲马羌所在的漕司官衙在杭州,离明州很近但是也有一定的距离。他们家的宅子也在越州,更确切说是杭州和越州的交接处,但马羌因为公务繁忙,真正回家的日子很少。
此刻霖铃问起,子骏便摇头道:“今年冬至我父亲在外公干,兄长又在汴京不回来,我也不回去了,等过年再回去。”
霖铃好奇问他:“你兄长是做什么的?”
子骏淡淡道:“他是朝廷的秘书郎。”
霖铃也不知道秘书郎是个什么官。她也不敢说也不敢问,但是单单从名字上听,似乎是个不小的官儿。
不过她也有点感慨。子骏这个孤僻的性格可能也和他四分五裂的家庭结构有点关系。从小就得不到完整的亲人之爱,只能迫使他从书本中寻找乐趣。
霖铃笑着说:“冬至不回去也好,反正今年我也不回去。你就陪我过。”
子骏忍不住笑了。霖铃又给他添了点茶水,然后天南地北地和子骏聊天,问他这些天自己不在的时候他都干了些什么。
子骏道:“无非是看看书,偶尔写几首诗。”
好吧。学霸的生活果然是非常单调的
霖铃对子骏说道:“子骏,你也别一天到晚看书,把眼睛都看坏了。有事没事你也找王燮他们玩玩,踢踢球吃吃饭什么的,调剂一下生活。”
子骏没把心里话全都告诉霖铃。其实他和王燮他们没有太多共同语言,玩也不是太能玩到一起,但是因为霖铃对他提了要求,他便很恭顺地应道:“是。”
霖铃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说下去了,只能转个话题继续胡扯。两人聊到中午随便吃了顿午饭,子骏怕打扰霖铃休息,便起身告辞。
子骏走后霖铃稍微休息了一会,然后出发去书院讲课。外面的雪已经小了一些,但还在断断续续下着。霖铃换上一双厚底木屐,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挺动听。
等她赶到闻鹊斋,学生们都已经坐在位子上等她。她把身上的雪拍掉一些,然后信步走进温暖的斋舍。
她一进去,子骏立刻说道:“起立。”
斋舍里的学生们齐刷刷地站起来,对霖铃行礼道:“先生午安!”
“各位午安,”霖铃笑着回礼:“请坐。”
等大家都坐回位置,霖铃说道:“今日我们要做的诗题非常简单,而且很应景,就是”
她朝窗外指了指。大家纷纷转头。
“没错,就是咏雪诗,”霖铃笑着说:“本来我是打算给大家讲解一番咏雪诗的做法,再用几首历史上知名的咏雪诗给大家做案例。但方才我一路上冒着雪过来,中途我又改变了主意。
咏雪诗应该怎么做,不应当由前朝的诗人或是我来告诉大家,而是应当由大家自己去亲身感悟。尤其今天有这么好的条件,所以我决定—-咳咳。”
她故意咳嗽两声,才笑着说:“从现在起的两个时辰内,大家可以自行移步室外,尽情赏雪玩雪。一个时辰后,请各位回来,各自交给我一首咏雪诗,格律不限,我们现场一起品评,选出做的最好的三首。”
她这番规则一出,斋舍里立刻就炸锅了。学子们纷纷觉得惊奇,开始交头接耳地讨论。
霖铃做个让大家安静的手势,笑着补充道:“另外,我还有一件小事要宣布。今日评选中最优的三首诗,我会请它们的作者去镇上的莲香楼吃饭,作为对他们的奖励!”
这下在座的学生才是真正沸腾了,一个个脸上都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霖铃笑着朝他们一挥手,大声道:“现在开始,去吧!”
大家欢呼一声,一窝蜂地朝室外的雪地里奔去。不到一刻时间,整个斋舍里只剩下霖铃一个人。
她迈着优雅的小步子,走到子骏的座位边坐下来,开始以一条咸鱼的姿态等待学生们来交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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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个时辰后,霖铃终于觉得这么等着也有点无聊,便又走到窗边朝外面张望。
窗外一个学生的影子都没有。
霖铃开始有点后悔自己是不是玩得太大了,万一这些学生玩得忘了时间可咋办?
到时候自己一首诗都收不上来,还不能骂他们,因为这馊主意是自己想的。
她纠结了一会,终于决定亲自下山去看看他们,顺便给学生们提醒下时间。
她一走出闻鹊斋,便看见对面的德邻斋门口跪着十几个学生。这些学生大都衣衫单薄地跪在雪地里,各自面前摊着《孟子》《论语》之类的经书。
霖铃看见这些学生每个人都冻得浑身发抖,捧着书的手指也在不停地打颤。不过他们个个咬紧牙关,捧着书不停地小声念,一边念一边脸上还露出极为痛苦的表情。
霖铃的目光在这群跪着的学生中间扫视一圈,立刻就看到了佟云。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衣服都被雪花的寒气浸湿了。但佟云似乎浑然不觉,一门心思正在背《中庸》的内容。
霖铃有点看不下去,偷偷绕到佟云身后问他:“佟云,你们在做什么?”
佟云见是霖铃,急忙小声说道:“上次吴通判来的那次,他说起蜡油浇手臂之事,孔先生觉得很有启发,便叫我们跪在雪地里背书,背对了才能进斋舍。背错了就一直不让起身”
“那你背出了吗?”
佟云哭丧着脸道:“学生实在是太愚钝,背了一上午也没背出,其他同学早就过了。我我一遍都没背对。”
霖铃看着孩子冻得惨白的小脸,心里也有点同情他。
不过同情归同情,她也没什么办法。谁让他命不好,被安排在孔寅的斋舍?
她朝佟云倾过身子,飞快地说道:“你快点背,早点背早点进去。”
佟云听话地点点头,低下头继续背书。
霖铃默默叹口气,转身下山去了。
第72章 寺庙野餐
这一带的几千株梅花已经基本开放了,远远望去简直是云蒸霞蔚,就像一片火焰山一样。
霖铃在这些梅树间穿来穿去,很快就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简唐和江陵。
“文正!明远!”霖铃笑着走过去:“你们在干什么?”
简唐手里正抱着一束梅花,而旁的江陵正在用剪刀剪梅花枝。
两人看见霖铃过来,齐齐放下手中的活儿,走过来迎接霖铃。
霖铃笑着说:“你们两在干嘛?”
简唐笑道:“明远说想剪几枝梅花带回号舍里插瓶。我便替他参谋参谋。”
霖铃心说,这江陵同学还是很有生活情调的。她凑过去看简唐手里的梅花枝,果然每一枝形状都很漂亮。
她想了想说:“我有个建议,你们除了剪红梅,还可以剪几枝腊梅混在一起插。一来腊梅香,二来颜色有差别,红红黄黄的混在一起多好看,比全是红色的要好。”
两人一听,立刻点头赞同。
霖铃陪他两走到一颗枝干粗硬的腊梅树旁边,在一众开花的树枝里挑选。
简唐指着一根弯弯扭扭的树枝说:“这根怎么样?”
霖铃一瞧,简唐选的那根树枝形状很漂亮,有好几个分叉,花骨朵也多,可惜大部分花都已经半开了,剪下来支撑不了太长时间。
霖铃笑道:“这根还可以,就是花骨朵太满了,养不了太长时间。看看有没有更好的。”
三人又找了一会。江陵绕到树的另一面,指着一根树枝说:“这根呢?”
霖铃跟过去一看,江陵选的这一根果然很好,长度不长不短,枝干稀疏有力,而且有十几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这根很不错,”霖铃肯定道。江陵赶紧用剪刀把这根花枝剪下来,和那捆红梅枝条放在一起。
霖铃看他两剪了一会花枝,问他们:“你们诗做好了没有?”
两个人一起摇头。霖铃又好气又好笑,只好嘱咐他们:“你们别忘了正事,玩可以,但诗也是要写的。”
江陵和简唐一起应道:“是。”
霖铃正准备走,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便问他们:“对了,你们有看到子骏王燮他们吗?”
简唐说:“他们在枯竹大师的庙里。”
“哦,”霖铃道:“刚才我经过那间庙,没看见他们。”
简唐道:“兴许他们怕冷,都躲在里面。”
霖铃点点头:“那我去看看他们,你们接着玩吧。”
**
霖铃告别江陵和简唐,又沿着山路回到“古刹盘松”。一走进庙门,她果然看见子骏,王燮,常安,张德龙和朱勉五只正在庙门口堆雪人。
一看见霖铃进来,他们脸上都露出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霖铃走过去一看,那雪人长得特别眼熟,不就是祝山长?
霖铃肚子里好笑,但是奔着看破不说破的原则,对他们说:“这雪人堆得挺好的,再堆一个。”
王燮笑道:“堆谁?”
“堆个子骏吧。”
王燮几个看看子骏的脸,纷纷开始收集素材。霖铃也陪着他们一起胡闹,在庙里到处找堆雪人的材料。
他们玩耍时,枯竹大师从庙里走了出来。
霖铃一见他连忙迎上去,双手合十行个佛礼,笑道:“打搅大师休息。”
枯竹大师是个聋哑人,听不到霖铃说话。但他天资聪明,从霖铃的唇语就能读出她的意思,也笑着还了一礼。
其实霖铃平时和枯竹大师很少接触,但是不妨碍她对这位神秘的僧人心怀敬佩之情。
因为枯竹大师虽然命不好,但是脸上一直笑嘻嘻的,完全没有任何苦相,可能这就是佛家高人的境界,不以世俗悲喜挂心。
霖铃陪着几个学生忙活了一阵,很快堆出了一个可爱的雪人,头上有个圆圆的发髻。她还强迫子骏把头上的发带解下来绑在上面,这样一看就更像了,简直是活灵活现。
雪人堆完后大家都拍手说像。子骏有点受不了了,反驳道:“我哪有这么胖。”
霖铃笑道:“我看挺像的,感觉是你的亲兄弟。”
王燮他们都哈哈大笑。子骏气鼓鼓的又不能向霖铃发火,只能数落常安他们。
霖铃笑着说:“好了好了别闹了,进去坐会。”
一行人走到庙里,拜了佛,然后到庙后院的一个小阁子休息。
这间庙虽然很小,也没什么香火,但却被枯竹大师整理得特别干净,门是门窗是窗的。
他们进去后,枯竹大师生个炭火,又给几个人端来茶水。他家的茶也十分纯净,还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几乎不输何净家茶水的质量。
霖铃一边喝茶一边问枯竹:“大师,你这个茶是哪里找来的?怎么吃口这么清纯?”
子骏在一旁说:“枯竹大师对点茶很有研究,茶水也都是用的山中泉水。”
“原来如此,”霖铃笑道。她对枯竹大师的敬仰之情又上了一层。
这时朱勉吸两下鼻子,说道:“什么东西这么香?”
枯竹大师笑着走进里屋,过了一会又捧着一堆东西走进来。
霖铃凑过去一看,竟然是一堆芋头。枯竹大师也是一个馋鬼,一个人偷偷躲在房间里煨芋头吃。
他的芋头已经煨了一半,所以隐隐散发着香气。霖铃赶紧指挥学生们把芋头放在炭火上再煨一会。枯竹已经在芋头外涂了一层盐和酒糟,放在微火上一煨,满屋子都飘着香气。
等芋头煨熟了,子骏捡了一个大个的把皮撕开,用纸包着递给霖铃道:“先生先尝尝。”
霖铃也不客气,拿过来趁热吃了一口。又软又酥,入口即化,混着淡淡的酒香和咸味,简直说不出的美味。
她一边吃一边“嗯嗯”地赞叹,又让子骏他们快吃。子骏几个便拿着芋头吃起来。
吃到一半,秀秀突然从外面走进来,一看见霖铃几个就笑道:“你们竟然在偷吃东西。”
霖铃连忙招呼道:“秀秀,我们在吃刚煨的芋头,过来跟我们一起吃。”
秀秀手中挽着一大一小两个篮子。她先把篮子递给枯竹大师,一面说道:“大师,这是祝山长让我给你的星子碳,还有一篮栗子。”
枯竹大师连忙施礼道谢。秀秀这才盘腿坐下。她看一看火上的芋头,忍不住道:“怎么都这么小?”
朱勉一听,立刻把手里一个较大的芋头递给秀秀道:“吃我这个,我这个大。”
秀秀瞅瞅他手里的芋头,刚要伸手去接,王燮突然酸溜溜地说:“刚才与我抢芋头的时候连命都不要的样子,怎么小娘子一来便如此大方了?看来我下辈子也得做个女的才好。”
秀秀一听脸就红了,立刻把芋头扔还给朱勉道:“我不要了!”
大家都笑起来。朱勉的脸红得跟炭火似的,在王燮身上狠狠打一下,嘴里骂道:“就你这厮会胡说!”
王燮笑着对秀秀唱个诺,赔礼道:“小娘子勿怪,我方才是说笑的。”
秀秀“哼”一声不理王燮。枯竹看着这群小孩只觉得有趣。见大家的芋头吃得差不多了,他又把秀秀刚带来的栗子放在火上烤。
不一会栗子熟了。刚烤熟的栗子外皮油亮,栗肉如金,捏在手里很烫,还有一股馋人的香气。
子骏吃了几只觉得好吃,便一个劲地剥着吃。常安在旁边要给他剥,反而被他拒绝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剥着更加好吃。
秀秀一边吃栗子一边说:“刚才我进来的时候看见院子里有一只芦花鸡,你们看到了么?”
朱勉立刻道:“看到了!方才我还想捉它来着,可惜它跑得忒快!”
子骏道:“捉鸡还得叫常安去。他有功夫,只要长腿的都逃不过他。”
大家纷纷朝常安看去。霖铃看大家的脸色都很期待,立刻会意各位的企图,悄悄对秀秀递个眼色。
秀秀也立刻反应过来,甜笑着对枯竹大师打手势说:“大师,上次你答应帮我修凳子的事,现在可以去么?”
原来枯竹大师出家前是个木匠,对修理家具的事非常在行。他一听秀秀的请求便放下吃食,跟着秀秀去书院修凳子去了。
枯竹大师一走,霖铃立刻对常安道:“常安!”常安反应也很快,飞一般起身奔了出去,很快院子里就传来一阵鸡鸣鬼叫的声音。
没过多久,常安手提一只肥耷耷的芦花鸡走了进来。霖铃叫朱勉和张德龙到后院把鸡杀了,拔了毛回来放在炭火上烤。没过多久,鸡就烤得通身金黄,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气。
烤完后,霖铃和子骏帮着把鸡分成一小块一小块。常安眼明手快地将鸡腿挑出来放到子骏的碗里。
子骏愣了一下,又像往常一样把鸡腿先给霖铃吃。
霖铃笑着说:“你吃吧。我刚才吃了好多也不饿。”
子骏道:“我也不饿。”
霖铃想了想说:“要不给常安吃吧。”
子骏便转身把鸡腿递给常安,说道:“你吃吧。”
常安有点受宠若惊。霖铃笑着说:“这只鸡是你捉来的,鸡腿给你吃很应该。”
常安这才笑着抓起鸡腿啃起来。这刚烤出来的鸡又香又嫩,几个学生都吃得满嘴流油,歪着头哼唧哼唧的。
霖铃忍不住觉得好笑,可惜没有手机,否则她肯定要把这群馋鬼拍下来。
等鸡差不多被瓜分完了,霖铃对常安等人说:“一会把鸡骨头收拾一下,不要留痕迹,省的让枯竹大师回来发现了。”
常安等人连连点头。大家把食物残渣收拾干净了,放在一个布包里让常安拿着。
霖铃笑着对大家说:“好啦,现在鸡也吃了,雪也玩了,可以回去作诗了。”
王燮摸着肚子,愁眉苦脸道:“本来我刚才已经有了一首。不知怎么的,这只鸡吃下去,诗就忘了。”
大家哄堂大笑。霖铃也忍不住笑他:“你这个小滑头,那你把鸡吐出来!”
王燮笑着说:“许是鸡太重,把诗给压住了。一会等鸡消化掉一点,这诗说不定就出来了。”大家听了又笑。
霖铃陪着几个学生说说笑笑,一起回了闻鹊斋。回去后,她看见大部分学生已经回来了,诗作也交了。
子骏和王燮上前提下自己的咏雪诗,剩下有些学生不愿意交,霖铃也不去逼他们。
等所有学生都回到座位,霖铃拿着大家交的一叠诗作说道:“各位,我统计了一下。我刚才一共收到十八份诗作。那剩下没有交的同学,就是自动放弃角逐莲香楼吃饭了,大家可要想好了。”
学生们零零碎碎地笑起来。霖铃也付之一笑,对大家道:“好了,那我把交上来的诗给各位念一遍。大家记住了,等我念完后各位一起帮忙评个名次。”
她清清嗓子,大声说道:
“第一首:赋得雪中花
谩道天公不惜花,
红梅白雪斗丽华。
居幽偏夺群芳艳,
质弱还装琉璃甲。
松竹有幸浴寒香,
山水无情傍赤霞。
仙姿何须邀群赏,
晴窗独坐饮瓣茶!”
第73章 拨霞供
霖铃停了一下,又继续念下去:
“第二首:吟山中雪
长松理旧琴
细雪磨新茶
十年异乡客
忽念长安花
第三首:山中观雪
清兴意未休
独步下江楼
雪薄屐痕浅
水静潭石幽
苒苒琼茵密
点点飞花稠
佳瑞因已至
何日入王舟
下一首:山中雪后
红日姗姗倚西岭
烟寒水暖雪初晴
玉竹已添离愁重
更有相思似千钧
下一首:吟山中雪
飞雪初开霁
烟晴山渺邈
团团绒花白
落落银树高
划林雁声短
蘸溪梅色娇
悠然吟笛赋
骑驴过小桥”
霖铃一首一首念下去。刚开始念的时候大家还是正襟危坐,认真听讲的样子。越到后面气氛就越活跃,讨论的声音也大了。
霖铃也不顾大家的讨论,继续念下去道:
“下一首:赋得山中初雪
绛雪纷纷落松柴
琼山玉镜对瑶台
野雀嬉啼千壑幽
家雉迷归一径白
寒林寂寂无风躁
竹杖得得有僧来
无独天涯行孤客
日上青石影裴回
下一首:初雪吟
灯下篆小草帘前听雪声
心源喜澄静唯我与古人
下一首
她把十八首诗念完,然后对学生们说:“好了,诗我都念完了。现在大家每个人选出自己最喜欢的一首诗,举手表决。”
学生们觉得很新奇,纷纷开始表决。最后,《赋得山中初雪》赢得最高票数,一共七票。其次是《吟山中雪》,一共五票。
霖铃见子骏没有选择《赋得山中初雪》,便笑问道:“子骏,你为什么选了《吟山中雪》?”
子骏站起来笑道:“《吟山中雪》这首诗词句简单清美,如有画境。尤其是‘蘸溪梅色娇”一句,把梅花写得色香俱全,如一道诱人美食一般,实是别有新意。”
他说完后,王燮立刻举手道:“先生,我想改选这首。”
霖铃觉得好笑,又问道:“还有谁想改?”
张德龙和朱勉也举起手道:“我们也选这首《吟山中雪》。”
霖铃笑说:“好好,那现在《吟山中雪》一共八票,为第一名。《赋得山中初雪》一共四票,为第二名。《山中观雪》一共三票,为第三名。大家还有异议吗?”
没人反对。霖铃便笑说:“那请这位《吟山中雪》的作者站起来,让大家知道一下。”
斋舍里安静了数秒。接着,江陵从位子上慢慢站了起来。
子骏的脸色一变,默不作声地坐了回去。
不仅是子骏,王燮他们一波改票的人全都呆住了。王燮忍不住凑近子骏道:“子骏,我还以为这首《吟山中雪》是你写的!”
子骏瞅他一眼,嘀咕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首诗是我写的。”
王燮急道:“那你为什么上赶着说这首诗写得多好多好?”
子骏说不出话。张德龙也在旁抱怨道:“早知我就不改了,没的便宜了江明远那小子!”
霖铃在讲桌旁看到他们这拨人嘀嘀咕咕。她也不理他们,只对大家说:“好啦,现在前三名已经出来了。《吟山中雪》的作者是江陵,《赋得山中初雪》的作者是子骏,《山中观雪》的作者是子期。这三位同学一会随我去莲香楼吃饭!”
大家没人说话,只是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这三人。
霖铃心里好笑,又说:“剩下的同学如果想吃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去。王燮同学已经答应请大家吃饭了。”
这句话一出,大家又一次沸腾了。王燮被一群人簇捧着,有点摸不清路数。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霖铃是让他请一次客。
他本来就是个大方的人,再加上同学之间难得一聚,便立刻笑着说:“行,大家跟我走吧。”
众人一起欢呼,从闻鹊斋里呼啸着往外走。对面德邻斋的学生此刻正坐在斋舍里挨训。
听到闻鹊斋里的动静,有几个生员悄悄转过头,朝窗外投来羡慕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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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铃带着众人下山,走到莲香楼的门口。时值新年,莲香楼的门面也是簇然一新,食客们忙碌地进进出出,赵掌柜则站在门口,不断向客人们拱手招呼。
赵掌柜今日换上了一件水蓝色锦袄,整个人看上去也是意气风发。
他一看见子骏和霖铃他们就上前唱诺,笑道:“衙内午安!”
“赵掌柜,”子骏还礼道:“近日生意可还行?”
赵掌柜笑着说:“托衙内的福,近日还可以。诸位今日想吃些什么,小人店内近日有新上的拨霞供,请各位尝个鲜。”
子骏没有回答,只回头看霖铃。霖铃对赵掌柜道:“赵掌柜替我们做主吧,只要新鲜的,味道好的就行。”
赵掌柜连忙应一声,让身边的过卖把众人带去酒楼里最大的一间阁子。阁子里面有一只巨大的圆形春台(餐桌),众人分宾主在台子边坐好。
几个过卖铺设下一众果食菜蔬,又合力抬上来一只风炉。风炉上安有一只铜钹,里面盛着清水。霖铃这才知道,原来这拨霞供就是宋朝的火锅。
风炉烧起来后,配菜也陆陆续续上来了。主菜是切成薄片,腌好的兔肉和羊肉,还有菜头,冬瓜,莴苣,葫芦,山药,鸭掌,菠菜,牛蒡,水芹,紫苏,笋片,藕等等一大堆涮食。
除了主菜,赵掌柜又让店小二给霖铃等人上了一壶梅花羊羔酒,以及每人一份蘸料。
蘸料里有不少生姜,麻油,胡椒,芥菜。因为宋代还没有辣椒传入,只能用这些食材增添辣味。
赵掌柜亲自给霖铃和子骏各自斟上一钟酒,笑道:“今日的兔肉是早上刚进的才三个月大的野兔肉,最是鲜嫩不过,请衙内和先生尝尝。”
霖铃说:“好。”一边夹起一片兔肉放到风炉里煮。晶莹剔透的奶白色兔肉放在汤水中由热水一滚,隐隐泛出诱人的淡红色。
霖铃把兔肉放在酱料里蘸了蘸,又放到口中。新鲜的兔肉入口即化,带有一股天然的鲜美,霖铃一吃就赞不绝口,“哦哦”叫着对子骏道:“这个很好吃,子骏你快尝尝。”
子骏见霖铃吃得这么开心,微微一笑,也夹了一片放进嘴里。
他从小随父母吃过很多次拨霞供,对这种食物多少有些习以为常。今日见霖铃这么喜欢,他就克制着自己,尽量让霖铃多吃一点。
众人吃了一回拨霞供,又饮了一回酒。王燮笑着说:“我们这么吃哑酒也没什么意思。今日正好人多,不如一起来行个酒令如何?”
旁边几个人一听就说好。王燮转头对赵掌柜道:“赵二哥,劳烦你拿副令筹来。”
赵掌柜笑道:“你要什么令筹?”
王燮道:“你们店里有什么筹?”
“我们什么都有,”赵掌柜道:“有美人筹,哑乐令,渔翁下网令,唐诗酒筹,猜花令,贴翠令,探花令。其他一些骰子鼓花之类的东西也有。”
王燮想了想说:“也罢。来一副美人筹,再来一副唐诗酒筹。”
赵掌柜连忙答应,一叠声地让酒保们去拿。没过多久酒筹来了,霖铃凑过去一看,原来这唐诗酒筹是一副酒令牌,大概有四五十根。每根上面都有一句诗,外加一个喝酒的口令。
王燮把酒筹放到一个木笔筒里面摇一摇,然后对霖铃道:“就由先生开始,每人抽一根。”
霖铃摩拳擦掌道:“好!”然后天灵灵地灵灵地祈祷一番,从笔筒里抽出一根酒筹来。
大家凑过去一看,酒筹上写着:会须一饮三百杯。
霖铃吓得酒筹落地,大叫道:“啊不行不行,这个不行。我重新抽,重新抽。”
王燮笑着说:“先生再看看它饮酒的口令。”
霖铃再拿起酒筹仔细一看,原来诗后面还有一行小字,写着:抽中者连饮三杯。
霖铃没办法,只好端起酒杯连喝了三杯酒,喝完由子骏再斟满。
幸好宋代的酒酒精度不高,而且羊羔酒里有一些羊肉屑,喝起来有种荤汤的感觉,味道很不错。
霖铃喝完,轮到子骏抽。他的酒筹上写着:左右生羽仪——左右二人各饮一杯。
子骏左右坐的正是霖铃和常安。霖铃苦笑着对子骏说:“怎么你抽的签,还要我喝酒?”
子骏笑道:“先生若是不想饮酒,那就由学生代先生饮?”
霖铃说:“哎算了算了,我还是遵守规则吧,”说完又饮了一杯。
接下来是常安抽。常安抽的酒筹上写着: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为师者饮一杯。
大家都哄堂大笑。朱勉笑着对霖铃道:“先生,此乃天意也。老天爷想让先生多喝几杯。”
霖铃连话也不想说了,直接仰着脖子又喝了一杯。
喝完对正在抽酒筹的王燮道:“王燮,你好好抽,再抽到我喝酒我就不喝了。”
王燮笑嘻嘻地从笔筒里抽出一根筹来念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娶妻或将娶妻者饮一杯,这个有趣,不过我们这里没人将娶妻吧?”
朱勉立刻叫道:“怎么没有。简唐与他表妹明年就要成亲了。”
众人立刻起哄。简唐笑着端起酒杯饮了一口,笑道:“多谢!多谢!”
等简唐喝完,大家都安静下来后,子骏忽然说道:“常安明年也要娶亲了。”
这下大家都炸锅了。
常安的脸红得像颗大柿子,一个劲地说:“还没有!还没有!”
霖铃笑着说:“常安你不要害羞。到时候你郎主一定会送你一份大大的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出马家。”
大家哄堂大笑,常安尴尬得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子骏看着家童傻呵呵的模样,也忍不住笑了。
第74章 年夜饭
接下来一个抽酒筹的是左廷。他抽了一根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只是不说话。
朱勉好奇,凑过去道:“你怎么不说话,你的筹是什么?”
左廷不动声色地拿给他看。只见上面写着:不许流莺声乱蹄——问者饮一杯。
大家都笑起来。朱勉急得哇哇乱叫,捶左廷道:“好你个臭小子,竟然诈我!”
霖铃笑着道:“朱勉,愿赌服输,快点喝酒。”
朱勉没奈何,只能饮了一杯。饮完就是他抽签。他双手合十道:“天灵灵地灵灵,让我抽到让子期喝酒的签,报我的一箭之仇。”
大家都笑着催他快抽。他抽了一根,只见上面写着:巫云楚雨遥相接——同居者饮。
大家一看,纷纷交头接耳地讨论。王燮说道:“这根筹有问题,我们这里可没有什么人‘巫云楚雨’。不如这根筹便作罢,看下一根筹。”
霖铃笑说:“这样算就没法玩了。既然说是同居者饮,那住在一起的都要喝,不管是以什么身份同居。我看你们都得喝,只有我一人能幸免。”
大家听了,也觉得有道理。这里的生员都是住号舍的,所以都算有人同居。只有霖铃一人是独居的,所以不用喝酒。
学生们纷纷捧起酒杯饮酒。霖铃笑道:“你们也有今天,哈哈,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喝完酒继续往下走。一圈玩下来每个人都起码喝了三四杯酒。
有的人不胜酒力,脸已经喝得红扑扑的。霖铃又让店小二拿来醒酒的酸汤给学生喝,免得他们醉了。
唐诗酒筹玩了几遍后,众人又开始玩美人筹。这个筹难度更大一些,每根酒筹上写有一个美人的名字,抽到的人必须念两句诗,每句分别包含美人名字中的一个字。
子骏先抽到一根“绿珠”。他想也不想便道:“春风又绿江南岸,偶然楼上卷珠帘。”
霖铃赞一声“好”,也抽了一根。是“西施”。
她说道:“西出阳关无故人,未必西施胜六宫。”
子骏见霖铃偷了个小巧,不由微微一笑。接下来常安对诗,他抽到一根“貂蝉”,自然是对不出,便自罚一杯酒。
接下来是王燮。他抽到一根“玉箫”,便立刻说:“这个我会。玉人何处教吹箫。”
霖铃道:“你这个不行。每个字要说一句诗,不能合并在一起说。”
王燮苦着脸,绞尽脑汁道:“丁当玉佩三更雨,三更雨箫箫子骏救我!”
子骏轻咳一声说:“箫鼓喧喧”
王燮立刻接上:“箫鼓喧喧汉将营!”
霖铃马上道:“你们这是耍赖,每人罚一杯酒!”
王燮和子骏没办法,只能各自喝了一杯。王燮放下酒杯笑道:“我这个美人虽然想不出,却想到另一个。”
众人问:“什么?”
王燮笑道:“六宫粉黛无颜色,古来妻嫂笑苏秦。”
霖铃还没反应过来。王燮笑着说:“应六嫂,难道不是美人吗?”
大家又纷纷大笑。霖铃忍不住笑骂他:“王燮啊,你真是个人才。可惜你满脑子都是这些野狐禅,要是你把心思放在读书上,怕连子骏也读不过你。”
王燮笑着说:“我何必要与子骏比,岂不自讨苦吃。”
大家说说笑笑,不觉连拨霞供里的水都干了。赵掌柜过来给众人添水,又给各人上了一盘水磨豆腐。
霖铃见兔肉吃得差不多了,但很多人还没怎么吃,就对赵掌柜道:“赵掌柜,再上一盘羊肉,一盘兔肉。”
赵掌柜忙下去准备。没过多久肉又上来了。霖铃对坐在角落里的韩玉说:“少昆,我看你都没怎么吃,你吃一些罢。”
韩玉一场聚餐都没怎么说话。现在突然被点到名字,他忙抬起头道:“先生吃吧,我已经吃饱了。”
霖铃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韩玉忙说:“没有没有。我没有不舒服。”
霖铃皱皱眉头。韩玉最近看起来确实很不对劲,原来的那股机灵劲儿在他身上完全消失了。
不过现在人多,她也没办法深究这件事,只能随韩玉去了。
一顿拨霞供吃到傍晚,窗外的天空也隐隐泛起青色。霖铃看时间差不多了,便招呼赵掌柜结账。
她之前让王燮请同学吃饭,不过是开个玩笑。王燮家里虽然有钱,霖铃怎么可能让学生买单?这点人民教师的觉悟还是有的。好在自己平时花销不多,请客吃顿饭还是负担得起。
付完钱,霖铃领着学生们往碧螺山走。大家吃饱喝足了,又都喝了点小酒,一路上步履飘飘,欢声笑语不绝。
路上有很多人盯着他们看,霖铃也不在意,自顾自和王燮他们说笑。
走到半山腰,霖铃突然想起一个事来,悄悄把子骏,朱勉和王燮聚拢到一处,对他们说:“你们有没有发觉少昆最近不大对劲。”
子骏抿抿唇不说话。霖铃叹口气道:“你们不理他,他都没劲儿了。”
王燮也在旁边帮腔,对子骏道:“子骏,少昆好几次与我说,他想与你和好,让我替他求情。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他一回吧。”
子骏沉着脸不说话。霖铃又把上次韩夕跟他说的,韩玉赌博欠钱的事说了一遍。
朱勉吃惊道:“好他个韩二,竟然做出这种事。怪不得近日他都蔫蔫的。”
霖铃摇头说:“不是。韩玉还不知道他哥哥被牛老四缠上了。”
她叹口气又说:“我想着,这事我们还是不能置之不理,就算是帮帮伯先也好。总不能看他一直被人欺负。”
大家沉默不语地看着子骏。子骏有点挂不住面子,说道:“如何帮?”
“我还没想好,”霖铃道:“要是之后我想好了需要你帮忙,你会帮他吗?”
子骏低着头不说话。过了会他说:“学生全听先生安排。”
**
冬至很快就平平淡淡地过去了。临近年关,书院开始放假,学生们都陆陆续续地回家。霖铃没地方去,自然也要回家。
她虽然知道回去肯定要面对李之仪的冷脸,但是也不能一直逃避。
毕竟李之仪是她穿越后的亲人,而且他马上要去原州,再不见面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了。
临走前祝山长派清风给各位教习送了年礼。古代没有年终奖,但是临近年关会发些过年的物品,有腊肉腊鸡,还有两套冬衣。
霖铃雇了一辆马车,把年礼放在车板上拖回了家。
回去以后,果然家里的情形和霖铃料想的差不多。李之仪一天十二个时辰一直黑着脸,看见霖铃也不说话,完全把她当空气。
霖铃干脆也不理李之仪,只和胡文柔与肉哥儿说话。
胡文柔也看出来丈夫和外甥女在闹别扭,不过她也没办法,只能心里暗暗叹气。
不过除了李之仪和霖铃这对冤家,家里过年的气氛还是挺浓的。胡文柔去镇上买了很多菜,每天和李之仪两个在厨房里准备。
因为李之仪跟她说了,今年是唯一一个在南方过的年,把菜弄得丰盛一点,让两个小的好好吃一顿。
除夕那天下午,霖铃到厨房里找胡文柔聊天。胡文柔和肉哥儿正在案板上捏面团,霖铃观摩了一会,便加入他们一起弄。
他们做的这个面食名叫馎饦,是宋代人除夕必吃的一道主食。它的做法也不难,就是把面团揉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形状,然后搓成一只只两头翘,中间凹的小笆斗。
霖铃陪着捏了几个,一边捏一边问胡文柔:“舅母,你和舅舅准备什么时候出发去原州?”
胡文柔道:“明日早上吃完早饭,我们就出发了。”
霖铃心里一惊,忍不住脱口而出:“这么快?”
胡文柔叹口气说:“这些天我们在曹娥镇耽搁的日子也有些长了。要不是你舅舅想着等你回来吃个年夜饭,他可能前几日就启程了。”
霖铃心中一酸。李之仪虽然嘴巴上不饶人,但心里是在乎他这个外甥女的。
霖铃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其实并不讨厌李之仪,和他闹别扭也不过是做做样子。
胡文柔抱着一丝希望抬头问霖铃:“铃儿,你真的决定不跟我们走了?”
霖铃“嗯”一声:“舅母,我已经决定了。”
胡文柔无奈地点点头,继续低头捏馎饦。等馎饦捏完,她又和肉哥儿开始摆弄春盘。
春盘也是一种常见的除夕美食,胡文柔做的春盘有切成丝儿的萝卜,生菜条,韭菜丝儿,油菜和腌过的大蒜,红红绿绿的看上去非常喜庆。
肉哥儿又将一朵粉红色的稠花放在春盘中央,把这盘菜打扮得非常热闹。
不过霖铃不是很喜欢吃韭菜之类的东西,便说:“要是把萝卜换成肉糜,把韭菜换成竹笋就好了。”
胡文柔笑道:“韭菜蒸出来就好吃了。之前你母亲最喜欢吃的就是春盘上的韭菜。”
霖铃一愣。
这是胡文柔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她母亲。说实在的,来这个世界后,她一直觉得胡文柔和李之仪像自己的爸妈,而对真正的父母却没什么感觉。
他们几个人边说话,一边把春盘放到蒸笼上面蒸。蒸到一半时,李之仪走进来了。
他一看见霖铃,脸色就暗了下来。胡文柔笑着说:“刚才铃儿还在关心你,说你应该在曹娥镇再待几天再走。”
李之仪喉咙发出一声“哼”,板着脸不说话。
霖铃知道他的臭脾气,也不去招惹他,李之仪的表情反而更生气了。
等饭菜都准备齐整后,肉哥儿和霖铃帮忙把菜放到桌上。小小一张春台摆了七八个菜,有鱼有鸡有鸭,当然还有刚刚做的春盘和馎饦。
胡文柔又烫了一壶屠苏酒,依次给肉哥儿,自己,胡文柔和霖铃都斟了一杯。
屠苏酒是一种过年饮的酒,里面有大黄,乌头,防风等八种药材,喝起来有一股浓浓的药味。这酒当然没有羊羔酒那么好喝,但是过年嘛,喝酒也就是图个气氛,霖铃也装模作样地喝了几口。
这时肉哥儿忽然捧着一杯屠苏酒,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小团子端着酒杯,奶声奶气地道:“祝爹爹娘亲长生未央,延寿长久。祝家姐平乐安康。”
大家都笑了。
第75章 父母爱情
肉哥儿像模像样地把酒喝完,然后坐下来继续吃菜。
霖铃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这个年代一般祝酒词是由年纪小的人先说,酒也是小孩先敬,然后再按着年纪轮到大人。现在肉哥儿敬完酒,也该自己出场了。
她现在和李之仪说话还是有些尴尬,但是僵局总是要由人打破的。
再说李之仪马上就要去原州了,自己再和他冷战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想到这霖铃也倒了一杯酒,站起来对李之仪和胡文柔道:“舅舅,舅母,这次铃儿让你们失望了。舅舅,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保重身体要紧。等我明年把书院的事结束了,我就来原州找你们。”
胡文柔见外甥女低头了,赶紧对李之仪说:“我也与铃儿说过了,她明年肯定会来找我们。不过是分别半年左右,一眨眼就过去了。”
李之仪看看霖铃,忽然深深地叹口气,把眼角抹了抹。
胡文柔见这两人终于和好了,高兴地说:“大过年的别不高兴,来快吃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大家吃了一会菜,然后再由胡文柔和李之仪祝酒。李之仪大病初愈,说话还有些喘,但基本上交流也没啥问题了。
等年夜饭吃完,李之仪和胡文柔两个收拾碗筷,霖铃陪着肉哥儿到门外放爆竹。
这个年代的爆竹非常原始,就是烧一个大火盆,然后把竹竿扔进火盆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当然也有更贵更正式一点的爆竹,但普通老百姓消费的还是少,更何况李之仪马上要离开此地了,当然也不愿意花这个冤枉钱。
肉哥儿穿着暖鞋,围着火盆不断地奔跑叫喊。巷子里还有另外几户人家的小孩儿,也都在放爆竹,不时传来噼啊啪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热闹。
霖铃坐在火盆边,呆呆地看着发疯发癫的肉哥儿。像肉哥儿这个年纪,就算没人陪他玩,他一个人也能玩得津津有味。
这就是年轻的好处,等他长大后,是不是也能保持这么斗志昂扬的精神?不知道,但希望是吧。
霖铃坐了一会,忽然感觉身上有种暖暖痒痒的感觉。她转头一看,只见李之仪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后,把一件冬衣披在她身上。
“舅舅,”她喊一声。
李之仪干咳一记。他面对霖铃还是有点不自然,但比霖铃刚回家那阵已经好多了,起码不再板着脸了。
他把衣服披到霖铃身上,说道:“晚上冷,你多穿件衣服。”
霖铃笑着把衣服在身上拢一拢,问李之仪道:“舅舅,你怎么还不睡觉?”
李之仪叹口气道:“年纪大了,睡不着。出来看看你们在做什么。”
霖铃默不作声地坐在李之仪身边。今晚的月亮特别圆,又大又白的就像一只可口的月饼。
霖铃看着看着,忽然摇头晃脑地吟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李之仪忍不住笑出来。他眼前浮现出半年前和苏东坡在富春江饮酒对诗的画面。一转眼半年过去,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就好像整整过去了许多年。
霖铃此时却在想另外一件事情。她坐在石阶上,歪着头问李之仪:“舅舅,我的父母,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李之仪愣了一下,说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我突然想到的,”霖铃笑着说:“今天下午舅母提到我母亲,说她喜欢吃春盘,是这样吗?”
李之仪叹口气,缓缓说道:“你母亲啊,和你一样,贪玩得很。她从小身体就不好,但总是到处乱跑,我好几次都跟着爹娘满大街找她,找到以后被爹骂一顿,下一次又跑了。我小时候常说她是属兔子的,呵呵。”
霖铃听得有趣,忙说:“那我爹呢?”
“你爹是一个很安静的人,”李之仪回忆道:“平时你爹娘相处,都是你娘嘚不嘚地说话,你爹就在一边看着她笑,哎。他们就是一对冤家,不然怎么会聚头?”
霖铃立刻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李之仪道:“说起来你爹娘认识也和过年有关。有一年元月时,我带你娘上街看灯。那年你爹刚来京城赶考,兜里的盘缠用完了,就在大街上卖画。那日你母亲不知怎么的,又在街上跑丢了。跑着跑着就跑到你爹的画摊上,两个人就这么认识了。”
“然后呢?”
李之仪笑着道:“那日你爹正好在给一个客人画像。那人刁难你爹,说他画得不像。你娘就给他解围,打发了那个客人,又邀请你爹到家里替她画像。”
霖铃惊呼道:“那我娘胆子还挺大的。”
李之仪摇头道:“那是自然,不然怎么生得出你?”
霖铃催他:“那后来呢?”
李之仪道:“后来父亲也发觉你娘看上了你爹。他便留你爹住在家里,每日给他些吃食,助他赶考。”
霖铃说:“后来我爹就考上了,然后与我娘成亲了,是不是?”
李之仪苦笑道:“那样就好了。世事哪有这么合心意?每年应考的举子不说成万也有数千,如果人人都考上,那我大宋岂不乌泱泱的满大街都是官员?你爹当日虽然每晚都刻苦念书,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但最终还是名落孙山。”
“啊?”
“嗯。张榜那天,你姥爷派人去看。结果榜上没看到他的名字,你姥爷便很生气,要把你爹赶出去。”
“可是你娘那时候已经彻底心悦你爹,就算他没考上她也不在乎了。他们两个人到你姥爷面前求了半天,你姥爷也不肯,他们竟然悄悄地半夜离家出走,跑到外地来找我。”
霖铃没想到古代的“父母爱情”故事竟然这么抓马,忍不住脱口而出:“后来呢?”
李之仪叹口气道:“当时我正在秀州任知县。他们过来找我,我也没法子替他们安排太好的差事,只能让你爹到衙门里当个文书。小吏薪钱单薄,你爹一面在公门里赚些零钱,你娘也要做些零活来接济家里,这样一过就是六年。
这六年里你爹每次都去赶考,但除了第一年考中省试之外,后面一次连州试都未过。你爹未免有些气馁,但你娘不放弃,让他专心赴考。后来更是劝他连衙门里的职位也辞去,一心只扑在应举上。你娘则揽了一大堆活计,贴补你还有你爹的生活。”
霖铃听得都要吐血了。原来自己在古代的妈竟然这么恋爱脑,真是要了命了。
不过她还是有些好奇这一对的命运如何,催促李之仪道:“那后来呢?”
李之仪声音伤感,说道:“到第七年冬季,你父亲终于又考中州试。但那一年,你母亲感染了肺炎,一直咳嗽不止。但为了不影响你爹赶考,她就一直忍着。”
“那年你爹的运气不错,州试过后,省试殿试一路过关斩将,最后被点了大州的通判。你爹将这消息第一时间派人传了过来,可惜”
他忽然顿口不说。霖铃的心一揪,说道:“可惜什么?”
“可惜等消息传到我们这里,你娘已经病入膏肓,连话都说不出了。我和你舅母,还有传信回来的人趴在她床边说了半晌,她也毫无反应。”
“唉,”李之仪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深深叹息一声,又接着说道:“后来你爹回来知道你娘死了,跪在床前大哭一场。我当时也在,看他哭得都要昏过去了,只能和你舅母一起劝他。不然如何呢?死者已矣,生者就算把五脏六肺都哭烂了也无济于事。”
霖铃气得叫起来:“人都死了哭又有什么用!他既然考不上那就好好找个糊口赚钱养家,为什么一定要钻牛角尖去考试!要是我娘没有嫁给他,而是嫁个会赚钱的男人,说不定就不会累死!”
她越说越气,胸脯气得一鼓一鼓的。
李之仪看着她激动的样子,叹口气说道:“你说的没错,你爹当时也是这么说的。但人身在其中,未必能有旁人看得那么清。就算看清了,也会有侥幸心理。
你爹当时的想法,就是存在侥幸心理。他觉得自己再拼一拼就能考上,到时就能给你和你娘好日子过。你娘也是一样的,她想赌一赌自己的运气,赌你爹能考出来,赌她自己的身体能撑过去。结果一个赌赢,一个赌输了。”
“放屁!”霖铃大骂道:“他作为男人,不知道自己老婆的身体如何吗?要是他真的在意我娘,就不会把生活的担子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也不会连她生病快死了还不知道!说到底,他就是不够爱我娘!”
李之仪摇头道:“你父亲自然对不起你娘,但是他也没你想的这么坏。”
霖铃还是生气,一边气一边问:“那后来呢?”
李之仪怅然看着远方,喃喃回忆道:“后来你爹把你娘的事处理好,便走马上任了。我也忙于自己的事,一连好几年都没见过他。”
“后来有一年我去京城复职,在京城又遇到了你爹。那时你爹已经瘦了很多,话也更少了。我们两去东华门外的酒楼喝酒,正好那日是科考放榜的日子,我们看着一群新科进士骑着马,从我们楼下经过,到处都是喧呼的人群。
你爹看到这个场景,一直黯然不语。我问他怎么了。他对我说:这些年每每想到自己在东华门外和他们一样骑马游街的时刻,心中便只有一个字。说完他用指甲蘸了蘸酒,在我手心写下一个字。”
霖铃问:“是什么字?”
李之仪深深叹气道:“便是一个‘悔’字。”
第76章 人生的告别
霖铃也沉默了。
李之仪沉沉说道:“你爹和你说的一样。他说自己选的这条路终是选错了。如果当初他不执着于应举,而是做个普通的经营,哪怕开个铺子也好,你娘就不至于那么累,也不会这么早就离开。
唉,可惜许多路走了就没法回头。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你爹不是个热心应举的人,你爹和你娘根本就不会遇见。所以世上一切的事冥冥中自有天意,而且有得有失,半点也由不得人。”
他顿了顿,又说道:“那次我与你爹分别后,又天各一方。两年后我又得到家信,他在一次公务中染了急症,也和你母亲一般走了。那时你还年幼,我便派人把你接到身边,和你舅母一起抚养你。
这些日子我总在想,你的性子和你母亲这么像,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依我的心,你还是早日找个夫婿成家为好。他倒不必多么显贵,只要能有个糊口的营生,能养活你和你将来的孩子就行了。你们两互相依靠着,谁也别丢下谁,这样我和你舅母才能放下心来。”
霖铃也不说话,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之仪叹口气道:“也罢,既然你想在七柳镇多待一阵,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这边的事结束以后,一定要第一时间写信给我,我派人接你去原州。到时你可不能再胡闹了。”
霖铃垂头丧气地说:“知道了舅舅。”
李之仪又连连叹气。他对这个外甥女是又爱又恨,但因为她母亲的缘故,终究还是爱怜更多。
他又叮嘱了霖铃几句,让她早点睡觉,不要玩得太晚,又把肉哥儿叫住叮嘱几句,最后才不情不愿地回房自己歇息去了。
**
第二天早上霖铃一大早醒来,外面的爆竹声已经安静了,但却有很多小孩子叽叽喳喳吵闹的声音。
正好这时候肉哥儿也醒了,霖铃就带他洗漱完,然后到门口贴门神。
霖铃第一次到宋朝过大年,对当时的习俗还不太了解。肉哥儿在这方面反而是她的老师。
他带着霖铃在附近捡了一根粗粗的桃树枝,削成八七寸长,上宽下窄的楔子插到门口的泥土里,然后拿出之前买的门神像,开始往门上刮浆糊。
刮到一半时,隔壁人家的几个小孩也跑出来贴门神。其中一个梳着朝天辫,撅着屁股跑过来看霖铃家的门神,一看就满脸嫌弃地说:“你们家的门神好小。一看就打不过我家的。”
霖铃闻言伸头看了看他家的门神。果然那家买的是两张特别大的霍去病门神像,贴在门上看起来威风凛凛的。
相比之下李之仪家的张飞门神就是小小一坨,气势上矮了一大截。肉哥儿嘴上虽然没说,但眼睛里的失落藏也藏不住。
霖铃心里也不大舒服,她眼珠一转,故意大声对肉哥儿说道:“肉哥儿,你不用听他的。我们的门神特别厉害,是三国最厉害的将军之一。”
肉哥儿眼睛一亮。霖铃把电视剧看来的情节添油加醋一番,像说有声书那样说给肉哥儿听——其实也是说给那群小屁孩听。
“曹军来到长板坡前,只见一条黑面大汉骑在马上,张开嘴巴大叫道:哇呀呀呀呀呀曹军所有将士听了,吓得瑟瑟发抖。有人唔啊一声,把胆汁吐了出来,从马上直接跌到地上”
霖铃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通。那几个小孩儿听了,不由自主地围拢到她和肉哥儿身边,睁着大大的葡萄眼听得呆住了。
等她说完,刚才那个炫耀的小孩立刻跳起来说:“我要你的门神!我用我们家门神跟你换!”
肉哥儿立刻梗着脖子回道:“不行!不换。”
那小孩儿小嘴憋着,突然一屁股坐到地上,哇一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喊:“我要张飞!我要张飞!”
肉哥儿一看也急了,跺着脚大声喊道:“不给你!不给你!”
这下那小孩儿哭得更厉害了,张着嘴嗷嗷嚎叫,把他家长和胡文柔都惊得奔了出来。
大人们一打听情况都哭笑不得。对方家长对胡文柔道了歉,把几个孩子抱进去了。胡文柔也急忙招呼霖铃和肉哥儿回去吃早饭。
霖铃回到家里一看,李之仪已经把行李都打包好了,各种细软之类的放了半张桌子。另外半张桌子放着早餐,是一盘馒头。
李之仪看见霖铃就说:“快吃吧。”一面把凳子拖出来。
本来霖铃一看到李之仪就烦。但是现在真的要分别了,她心里又或多或少有些不舍得了。但是肉麻的话她说不出口,只能默默啃馒头。
李之仪看着她吃饭,又指指桌边放着的一只小布包,对她说道:“这里有些碎钱,你拿着做个垫底。”
霖铃忍不住问:“这钱你哪里来的?”
李之仪看她一眼:“问苏兄借的。”
霖铃:
原来舅舅也不是那么食古不化嘛。
她笑着说:“舅舅,我书院里有学课钱,一个人花销绰绰有余了。”
李之仪就是不愿意听她在书院的逍遥生活,板着脸道:“你那个营生随时会保不住,多留些钱总没坏处。”
霖铃也不想和他争了,直接“哦”。
一家四口吃完饭,霖铃送李之仪一家出门。
胡文柔已经租了一辆马车。几个人把行李装到驴车上,由脚夫驾车行到外面的大路上。
霖铃也跟着他们走了一程,一直到快要出城了,李之仪和胡文柔都催她回去,她才恋恋不舍地跳下马车,和李之仪他们挥手告别。
在此刻,一切的摩擦都烟消云散,剩下的唯有深深的不舍。
胡文柔看着霖铃掉了眼泪,不停嘱咐道:“铃儿,你平日里住在山上,要当心自己身体,不要着凉,饭要吃饱,若是身子不适要及时看大夫,知道么?”
霖铃一一答应。李之仪也柔声叮嘱她:“外面人事复杂。你平日里少和别人争论,把自己的事做好就行了,免得被人抓到把柄。”
霖铃忍着酸楚道:“行啦,舅舅,我知道啦,你们早点启程吧,别搞得太晚了。一到原州就给我写信。”
李之仪哀伤地点点头。他刚要吩咐脚夫驾车,肉哥儿突然从车上跳下来,一头栽进霖铃的怀抱中,小小的身体不断起伏着。
霖铃的眼圈儿一下子红了,拼命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肉哥儿带着哭腔道:“家姐,你要早点来看我们!我还要听你讲故事!”
霖铃低头看着紧紧抱着自己的肉哥儿,一时间涌起一股深深的难舍之意。
原来有家人的感觉是这么好的。可笑的是,她在现代没有领会到这个道理,在一千多年前的古代却领悟到了。
霖铃抱着肉哥儿安慰道:“肉哥儿你要乖乖的。家姐明年一定来原州看你。”
肉哥儿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不停地吸鼻子。胡文柔抹着眼泪,把肉哥儿带回车上。
肉哥儿还在不停地哭。霖铃舍不得他,走上前摸摸他的小脑袋,哄道:“肉哥儿乖,不哭了。”
李之仪在旁深叹一口气,对霖铃说:“铃儿,我们几个在一起,你不用担心我们。倒是你自己,孤身一人在这里,凡事都要小心一些。你平日里总是想着别人,偶尔也要想想你自己,知道么?”
霖铃喉口一酸,想说的话被眼泪堵住。李之仪抹抹眼睛,对脚夫说:“走吧。”
车子慢慢地上路了。霖铃站在路口向车的方向张望。肉哥儿的小脑袋也从车帘里伸出来,不断朝她挥手。
在这一刻霖铃忽然感受到,经过这段日子的同甘共苦,她在北宋的这几个“家人”,在自己心里确确实实已经变成真正的家人了。
舅舅,舅母,肉哥儿,再见了!
祝你们一路顺利!
今日别离,他日也一定能再重逢。
希望这一天早些到来!一家人齐齐整整,早日再聚!!
**
李之仪一家走后,霖铃又返回鹅毛斋。
一两天后,学生也陆陆续续地返回书院,像王燮,韩玉,江陵他们都回来了。令霖铃有点惊讶的是,子骏也回来了。
子骏非但回来,还给霖铃带来了一份礼物——盒蜜煎金橘。
霖铃一开始不肯收,后来子骏跟她说,这盒金橘是他亲自采摘的他家花园里的金橘果子,又亲眼看着下人制作煎制的。霖铃没办法只好收了。
这群学生今年回来的早,主要是因为今年书院里要举办一场盛事。
原来何净有个苏州制灯的朋友,前些日子给何净寄了几十盏苏灯。何净嫌一个人在家中观灯无趣,便和祝山长商量,把这些花灯转赠给桃源精舍,在书院里办个小小的灯会。
祝山长觉得有趣,便一口答应下来。王燮他老爹又从别处弄了几十盏上好的元宵灯送给祝山长,加起来一共有五六十盏。
祝山长派人把这些灯张挂在书院的重要景致处,又作出规定,赏灯的师生必须每人在灯上提一个灯谜,到时候大家一起猜谜,猜中最多的人可以从祝山长处领礼物一份。
这是桃源精舍建立以来第一次办灯会。很多学生觉得新奇,所以提前从家里赶来,就是为了参加。
不过霖铃这些天的心思却在另一件事身上——就是韩玉赌博这件事。
她最近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办法,让韩玉能还清欠的钱。
但这次和以往不同,她的对手是个狡猾的老江湖,而且关扑也是合法的,所以这事儿要一次性解决并不容易。
这就好比,一个人跑去澳门赌场赌博欠了一大笔钱,现在霖铃要想一个法子,让韩玉一次性还清欠赌场的钱,甚至还要让赌场倒欠他一笔钱,难度可想而知。
但是办法的雏形已经想出来了,怎么也要试一试。不管成败,好歹是行动一下子。
更何况关扑开放的时间就那么几天一个礼拜,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于是一连三天,霖铃每天都乔装改扮后到牛老四的铺子去观察,研究他的套路。子骏他们也知道霖铃在为韩玉的事情奔波,但他们也摸不透霖铃到底想干嘛,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她在干一件大事。
到了书院灯会这一天,子骏王燮等人又去霖铃家中找她,正好碰见她从牛老四铺子里侦查回来。
她穿了一身破破烂烂的棉服,挑着一个煤担子,脸上也涂满煤灰,一眼看上去就跟一只黑猩猩一样,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子骏有点无语,忍不住问道:“先生,你为什么要打扮成这样?”
霖铃笑而不语,问子骏道:“我是不是看上去很丑很吓人,和平时完全不一样?”
王燮不敢答话,直肠子的子骏却“嗯”了一声。
不过嗯完他就后悔了。
“我的意思是…”
“丑就对了!”霖铃活蹦乱跳。
子骏:….
第77章 元宵灯会
霖铃道:“我不能让牛老四认出我是谁,不然我的计策就不灵了。就算计策能成功,他事后反应过来找我算账,我又多了个麻烦。”
子骏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却想:那就随便装扮个什么身份去会会他就行了,为什么要费时费力扮成个挑煤的?
霖铃也不多做解释。她先把脸上的煤灰洗干净,又换好衣服,然后出来对子骏他们说:“这几日我日日在牛老四的铺子里转悠,对他的伎俩已经掌握大概。”
王燮道:“他到底用的是什么伎俩?”
霖铃简单对他们介绍一番。原来牛老四铺子里的扑买是以掷钱币为基础。玩扑买的顾客可以定一个赔率,比如一赔六,然后扔三次铜钱。
只要扔出相应的花样,牛老四就会把对应的礼品或原物,或折算成钱陪给顾客,如果扔不出,顾客的钱当然就归牛老四所有。
而他铺子上价值最高的礼品,是一尊价值三百两的黄金佛像。
宋代的钱币和后世一样,正反两面有不同的花纹。正面叫做“字”,背面叫做“漫”。
一个顾客想要拿到佛像,必须扔出六个“漫”,也就是所有的钱币都要是背面,这也叫做“浑成”。
浑成听上去是非常难的。但是牛老四的铺子上经常有人能掷出浑成,霖铃就亲眼见到好几个顾客掷出浑成,然后开开心心地抱走佛像或者钱。
不过霖铃心里明镜似的,这些人在现代有个统一的称呼,名叫“托儿”。
牛老四就是用这种人做饵,让人觉得扔出浑成是件非常容易的事,然后吸引像韩玉这样的冤大头上钩。
试想一下,如果你看到别人随便扔两硬币就能提走一辆劳斯莱斯,你是什么感觉?当然是跃跃欲试了,牛老四就是利用了这种心理,吸引了一大波人扑买,甚至借他的钱,利用杠杆也要试一试。
霖铃的话把子骏几个说得一愣一愣的,王燮问道:“如果哪天有个人真的运气极好,掷出了一个浑成。难道牛老四便真的给他三百两?”
霖铃摇头道:“这不一定。我观察过牛老四的铜钱,其中有一枚钱币特别的轻,我怀疑他在这枚钱币上做了手脚,正常人无论怎么掷,都不能掷出‘漫’来。换句话说,就算你运气特别好,也只能掷出五个漫,而掷不出一个浑成。”
子骏和王燮面面相觑,都想不到这看似简单的扑买竟然藏着这么多秘密。
霖铃又道:“不过这也是我乱猜的,目前还没有证据。不过我想以牛老四的个性,他肯定不会轻而易举地把佛像给出去,肯定会做些手脚。不然他就亏大了。”
子骏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如何拆穿他呢?”
霖铃微微一笑:“非也,我们不要拆穿他,而要将计就计,在他铺子里当众扔出个浑成,让他乖乖地把佛像的钱赔给我们!”
子骏等人都听呆了。霖铃笑一笑,对子骏道:“子骏,我已经想好了,明日我便去他的铺子里行动。到时候也要请你帮个忙。”
子骏忙说:“请先生吩咐。”
霖铃点头道:“明日晌午,你和常安去牛老四的铺子旁边,假装你们是路过看热闹。到时我会过去扑买,等我掷出一个浑成,你就大喊道:浑成!浑成!然后催着牛老四赔钱就可以了。”
她顿一顿,又说:“我这样做,是怕牛老四到时候耍赖,翻脸不认账。你好歹是个衙内,他在你面前应不敢造次。子骏对不住,这次要倚仗你的家世一用了。”
子骏忙说:“不妨事,只是”
他皱眉道:“先生,你怎能保证掷出一个浑成呢?”
霖铃微微一笑,对子骏道:“天机不可泄露。”
子骏呆住。
霖铃嘿嘿两声,故意卖关子:“明天你就知道了。”
**
霖铃和几个学生在鹅毛斋里混了一天,到了晚上一起出发去书院赏灯。
到了书院门口,霖铃看见岑观和另外一个女人站在松树旁边,身边围绕着三个小孩儿,两女一男。很显然,岑观是带他老婆孩子一起出来看灯了。
霖铃走上前笑道:“岑先生新年安康喜乐!”
岑观也笑着回礼道:“李先生多福!”说完又对几个小孩儿说:“快叫人。”
几个小孩仰头看看霖铃,一起软软糯糯地拱手道:“李先生多福。”
霖铃笑道:“乖,一起多福!”
她在衣服里一阵掏,想掏出点果子彩头之类的东西给几个小孩当见面礼,结果啥都没有,尴尬至极。
最后还是子骏解围,给了每个小孩几文钱作为压岁钱,小团子们又齐齐给子骏拱手行礼。
这时何净和祝山长也来了。何净换上一身水蓝色凤仙花纹锦袍,头上戴一顶白色纶巾,越发显得他气质超脱,如若神仙一般。
霖铃看见他微微一笑,对他拱拱手作为招呼。
何净立刻走到霖铃面前,轻念一声“端叔”。从霖铃的角度看,何净似乎看起来很高兴,眼神亮如星辰。
他柔声道:“端叔近日回来,怎么不去我家里坐坐?”
霖铃微微一愣,连忙说:“我最近刚回来,事情有点多。下次得空再去何兄府上拜访。”
说到这她又想起什么,问何净道:“肉圆它最近还好吧?”
何净嘴角微笑,说道:“它还好,近日又长胖了一些。”
霖铃笑着说:“它已经很胖了,再胖就要得糖尿病了。”
何净笑问:“糖尿病是什么?”
“就是”霖铃一时语塞,比划也比划不出来。
草,又给自己挖坑了。
何净笑着说:“不妨事,我明日和三姐说,让她少喂它吃一顿。”
霖铃与何净聊天期间,周围人来得越来越多。不仅是书院的学生,简唐的父母和表妹云娘,佟老伯一家,姚松的父母等人都来了。
其中姚松的父母是一对相貌朴实的夫妻,脸上都笑吟吟的。霖铃知道姚松是远近出名的大孝子,平日对他父母非常恭顺。今日一见,老两口果然幸福都写在脸上。
霖铃还在人群中看到了秀秀。她今日穿了一件酒红色提花缘边褙子,下身一条浅粉色百褶裙,脸上涂了些胭脂,看上去娇美异常。
霖铃走过去笑道:“秀秀,你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漂亮。”
秀秀微微红着脸,对霖铃道万福。旁边的佟老伯也对霖铃拱手拜年,一边埋怨道:“让先生笑话了。我让她不要出来,她偏要出来。”
霖铃笑道:“过年出来热闹一下,有什么不可以?老伯您对秀秀管太严了啊。”
秀秀得到霖铃撑腰,一下子高兴起来,给她爹扮了一个得意的鬼脸,把佟老伯都气笑了。
这时祝山长和清风也到了。大家纷纷上前行礼招呼,一时间书院门口挨肩擦背人潮涌动,欢声笑语不绝。
祝山长满面笑容对众人道:“诸位,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进去赏灯吧。”
大家纷纷跟着祝山长走进去。一进去就是两片泮池,每片水上飘着五六盏雪白的莲花灯,灯的中间放置一根短蜡烛,用红纱罩住。所以水面上红光点点,很是好看。
王燮得意地跟众人说:“这是我爹从湖州弄来的小羊皮灯,名叫‘一点红’,一盏就要五十贯钱呢。”
大家都倚着泮桥看灯。只见其中有一盏灯的体积比较大,灯中间有一张羊皮纸,旁边还有一根钓竿。
祝山长用钓竿把纸钓上来展开,只见上面写有一个灯谜:大水细流——打一春秋人物(何净题)。
大家纷纷猜起来,各种乱七八糟的人名都出来了,什么勾践孔子的。何净一直笑而不语。
有人猜到“孙膑”时,祝山长忽然道:“可是庞涓?”
何净点头笑道:“是。”
祝山长哈哈大笑道:“这个妙!”周围人连忙奉上一顿彩虹屁,说姜还是老的辣。
大家一边说笑一边往前走。到了讲堂附近,门口的桂花树上又吊着四五盏灯,每盏灯都是一个动物形状,有蟾蜍灯、螃蟹灯、兔子灯、仙鹤灯等等,每盏都是萤光璀璨,晶莹剔透。
岑观的三个小孩看见动物灯高兴得不得了,你追我赶地围着花灯拍手嬉戏,嘴里还念念有词。岑观叫了好几声想把他们叫回来,他们都不理岑观。
祝山长乐呵呵地看着几个孩子胡闹,又走到讲堂前。
讲堂的门框上吊着一盏巨大的深红色花灯,花灯四面为娟纸,上面刻着细腻的镂空图案,有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等等。灯的下方垂着一段明黄色流苏,中间又有一张灯谜纸。
祝山长让清风把灯谜摘下来,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合十——打一中药名(柳慈题)。
祝山长一看就猜出答案。刚要说出来,韩玉和子骏两个同时脱口而出:“三七。”
祝山长朝他们两个笑笑,又对柳慈说:“柳老这个谜题简单了些,不过倒是精巧。”
柳慈抚须笑道:“我也是想了半日才想出来的。”
霖铃走到这盏花灯前驻足观看,只见灯面的雕花细如发丝,层层叠叠如花瓣般繁复。她忍不住惊叹道:“你们快来看这盏灯的雕花,好漂亮啊。”
何净走上前来,笑道:“这叫无骨灯,全灯靠折纸而成,无半根骨架。端叔一摸便知。”
霖铃伸出手在灯上摸了一把,果然触感柔软,一根骨架都无。她啧啧惊叹道:“太厉害了,这么好的灯,应该卖到汴京去展览。”
何净笑道:“他家的灯确实年年去汴京展示。不过去汴京的无骨灯要比这盏大得多,快要接近六尺,几乎和人一般高。”
霖铃笑叹道:“要是能去汴京看灯就好了。”
隔着灯,何净不言不语地看着她。
无骨灯的光焰照在霖铃脸上,把她的五官照得既清晰又模糊。她皮肤红彤彤的,像是喝了点酒微醺的样子,漆黑的眼珠里也跳着两盏细细的花灯,一闪一闪的泛着亮光。
何净一直看着她。等她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他不自觉地把目光移到一边,又迅速移回她脸上。
“何兄,”她浑然不觉地说笑:“你有没有去过汴京赏灯?”
何净眼神微晃,轻声说道:“看过一两次。”
第78章 豆沙汤圆
霖铃立刻追问:“如何?”
她好奇的样子有点孩子气,和她平时为人师表的样子很不相符。
何净的嘴角藏不住笑容,说道:“当然好看了。京城有种灯,叫做鳌山灯,一组要高十六丈,阔三百多步,中间有两条鳌柱,两下用金龙缠柱,每一个龙口里点一盏灯,谓之双龙衔照。”
霖铃就算在现代也没见过这么壮观的花灯,听何净说得有点发愣。何净见她感兴趣,越发说得仔细,有时还会用手势描摹一番。
“明日十六日,京城里官家都会去宣德门临轩赏灯。若是你我在京城,说不定还能得瞻天颜。”
“哦,”霖铃大放厥词:“那还是看灯好。官家哪有灯好看。”
何净愣了一下。他从没遇到过像霖铃这么说话大胆的人,一时忍不住摇头好笑。
这时祝山长他们已经跑到前面去了。子骏回头见霖铃一直拉到后面和何净两个说话,忍不住想提醒霖铃跟上,但又不敢。
幸好霖铃和何净聊了一阵后还是赶了上来。他们走到两斋门口,只见两间屋子之间拉了几根绳子,中间也吊了不少花灯,各式各样的都有,每个花灯下面都放着一张灯谜。
岑观从两只对称的缀珠灯下面扯下两张灯谜。只见左面那张上面写着:伯牙摔琴——打一种花(岑观题)。
右面那张写着:雪径人踪灭——打半句唐诗(何净题)。
祝山长思索一阵,说道:“伯牙摔琴这个好猜,应是吊钟。另外一个却不知是什么,唐诗怎么还有半句?润泉,这个谜可是你写错了?”
何净笑而不语,回头问霖铃:“端叔能猜吗?”
霖铃吓得直摆手:“我怎么猜得出,饶了我吧。”
何净又忍不住笑。这时子骏突然道:“可是‘一行白路?’”
何净朝子骏看看,笑着点头道:“正是。”
祝山长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句唐诗是‘一行白鹭上青天’。‘一行白路’正好是三个半字(另外半个是鸟字),所以说是半句唐诗。
祝山长抚掌大笑道:“妙,妙。润泉,子骏,难为你们一个想得到,一个猜得出。”
霖铃见祝山长当众表扬子骏,心里说不出的开心。她也想说几句话捧一下子骏,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另外几盏灯也都有灯谜。众人一一扯下猜,有猜得准的,也有猜不准的。
猜了一阵后,大家继续往里走。到先贤祠门口,霖铃只见树上吊着一盏巨大的正在转动的花灯。
这盏花灯四面绣有画屏,画屏上贴着一个骑马的将军剪纸。随着花灯转动,这个将军和马匹好像奔起来一样,几个孩子都看呆了。
何净笑着介绍道:“这叫马骑灯,也是苏州的特产。”
霖铃在现代社会也听说过这种灯,不过有个另外的名字,叫走马灯。这种灯在宋代非常稀罕,很少有人见过,所以大家都十分惊诧,围着灯啧啧称奇,连祝山长看上去都被震撼到了。
不过霖铃对这个灯倒感觉一般,毕竟她连电影都看过,这种剪纸转圈圈的把戏当然没什么吸引力了。
大家围着马骑灯欣赏一番,又摘下谜语纸展开,只见上面写着:梧桐更兼细雨——打一字(马逊题)。
霖铃笑着对子骏说:“这是你想的?”
子骏点头,眼神期待地看着霖铃道:“先生可能猜出?”
霖铃无奈:“猜不出,抱歉啊。”
子骏抿抿嘴唇,对霖铃轻声道:“梧桐是什么?”
霖铃:树?
子骏有些焦急地摇头:“除了树,换个字?”
霖铃呆头呆脑地看着子骏。子骏凑近霖铃耳边飞快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什么。”
霖铃:木?
“是!”子骏高兴说道:“木旁有细雨,细雨水是个什么字?”
霖铃呆呆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道:“沐?”
子骏差点没跳起来:“是!”
霖铃高兴坏了,立刻大声对众人宣布:“我猜出来了!是个沐字!沐”
说到一半声音小下去了,因为她发现大家都用关爱弱智的眼神瞅着她。
何净实在看不下去,笑着说:“我们都猜出来了。”
霖铃:
好气哦。
大家哈哈一笑,继续往前走。过了先贤祠就是射圃。这一带被装点了十几盏花灯,有鬼子母灯、屏风灯、佛塔灯、车舆灯,鲩灯、玉灯、罗帛灯、兔儿灯、瓜形灯等等。
园中的花花草草被彩灯一照,每一样都五光十色,琳琅满目,宛若仙境一般。
霖铃一到这个地方就兴奋。因为她写的一个灯谜就藏在这个花园的众多花灯之一里面。
霖铃故意走到众人前面,引导大家走到一盏瓜形灯前。这盏灯灯面用罗帛制成,形状是长条五棱瓜,瓜蒂、瓜棱,就连瓜皮上的纹路都栩栩如生。
大家又围拢着欣赏一番,但却迟迟不摘灯谜。霖铃有点心急,又不好意思催大家,只能在旁边干着急。
何净在一旁看着霖铃的表情,笑着摘下瓜灯下的灯谜纸,展开念道:“一条狗走完桥后便安静了——打一成语(端叔题)。”
大家面面相觑,脸上都是困惑的表情。霖铃无比兴奋地向他们一一投去期待的眼神。
这个很好猜吧,哈哈
咦。怎么没人猜?
霖铃的笑容渐渐凝固。僵了一阵后,祝山长干笑一声道:“端叔,谜底究竟是什么,我们猜不出来。”
霖铃道:“不会吧,这个谜很好猜的。子骏?少昆?何兄?”
她问了一圈,发现没一个人猜得出,人像只泄了气的瓜灯。
何净在旁笑道:“端叔,谜底到底是什么?”
霖铃无奈道:“谜底就是——过目(木)不忘(汪)!”
一片死寂。
过了片刻,孔寅鼻孔里重重发出一声哼笑。
“哈!”
**
看完灯后,祝山长把众人引入膳厅。他本来要带大家去讲堂稍坐,但是讲堂的座位不够,就只好转去膳厅就坐。
大家坐好后,应六嫂又给众人端上点心——每人一碗圆子,用木托盘盛着。
端到何净面前时,应六嫂的脸色微红,笑道:“这里有两种圆子,乳糖圆子和澄沙圆子,何先生想要哪种?”
何净道:“就要一碗澄沙圆子吧,多谢。”
澄沙就是现代的豆沙。应六嫂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澄沙圆子放在何净面前的桌子上,何净用勺子舀了一只圆子放进嘴里品尝片刻,对六嫂笑道:“这汤圆的沙好细。”
应六嫂抿嘴甜笑,却不说什么。
旁边秀秀突然插嘴道:“为了磨澄沙,今日六嫂天不亮就起床了呢。”
霖铃也在吃自己碗里的汤圆。她要的是一碗乳糖圆子,馅儿是红糖做的。
应六嫂做的圆子一个个如樱桃大小,洁白如雪,入口软糯,甜而不腻,比霖铃吃过的任何一种汤圆都要好吃一百倍。
霖铃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应六嫂心里高兴,笑着说道:“李先生慢慢吃,吃了不够里面还有。”
霖铃见应六嫂忙到现在,忍不住说:“六嫂辛苦了,为我们忙到现在,连灯都来不及看。”
六嫂笑着说:“你们方才没来时,我已经都看过一遍了。”
霖铃说:“一个人看多没劲,看灯还是要两个人,或者一群人看才带劲。”
岑观在旁插进来道:“不妨事。这几日镇上都有灯会,展出的灯比这里多得多,还可以男女结伴着看。六嫂要是嫌寂寞,也可找个郎君陪着一起看”
岑观还没说完,他娘子在他胳膊上狠狠捏了一把,把岑观疼得轻叫了一声。
霖铃却木知木觉地拍手叫好:“诶这个主意好,好”
她目光在几个单身男教习身上转了一圈,却发现孔寅此刻正把目光黏在应六嫂脸上,眼神中隐隐现出热切期待之意。
霖铃心里一咯噔,这癞蛤蟆又想出来捡漏了。哼,老娘就不让你得逞!
她眼珠一转,侧身问何净道:“何兄,你明日可有安排?”
何净一愣,脱口而出道:“没什么安排。”
霖铃立刻说:“那岂不正好,你和应六嫂两人明日可以结伴去看灯。”
何净微微一愣,一时说不出话来。
应六嫂脸色一僵,对霖铃道:“先生,我对看灯没有兴趣。”
霖铃的目的是气气孔寅,对应六嫂喜不喜欢看灯并不在意。她又撺掇道:“六嫂,你也辛苦了一年,何不给自己放个假,看个灯热闹热闹?错过了这几日,又要等一年才能看了。况且何兄也是孤身一人,你就当陪何兄去看看呢。”
这下应六嫂半个字也说不出了。她忍不住朝何净看去,双颊飞上两片并不明显的红云。
祝山长在旁听着,这时忽然笑道:“端叔说的也是,润泉,你上次不是说整日待在家中也觉无趣?正好趁灯会走动走动也好。”
霖铃一听,呦吼,祝山长真是神助攻,娃哈哈。
她忍不住朝孔寅的方向甩了一眼,对方一张脸黑得堪比煤球。哈哈,好爽好爽
她心情舒畅,又猛吞下半碗汤圆。
何净转头看看应六嫂,脸色和悦地说道:“娘子若是想去,小生乐意奉陪。”
应六嫂抿唇一笑,越发显得明眸皓齿,娇艳异常。
她没直接回答何净的问题,而是笑道:“何先生圆子吃完了?我再去给先生盛一碗,”说着便去了厨房。
霖铃等应六嫂走远了,忍不住对何净道:“何兄,明日要好好玩,玩得开心!”
何净抬起眼睛看了看霖铃。见她眉飞色舞,毫无芥蒂的样子,他眉眼稍稍一黯,似乎有种淡淡的失落。
但他很快就恢复正常,淡淡一笑道:“好啊,多谢端叔关心。”
说罢,他用勺子在碗里舀了半勺热汤,慢慢放入口中。
第79章 赌一局
这一晚上霖铃非常开心,圆子整整吃了三碗,肚子都快涨成一只大汤圆。
她走出膳厅时,冰凉的夜风扑面而来。望着泮池上星星点点的灯光,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李之仪一家。
他们现在应该奔波了一天,在驿馆里休息吧?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想到自己?
想到自己坚持己见,没有和舅舅一起去原州,霖铃就觉得还是挺庆幸的。
哈哈。
不然哪里能看到这么漂亮的花灯,吃这么美味的汤圆?
她正在胡思乱想,子骏和常安也出来了。霖铃忙走过去拉住子骏的衣服道:“子骏,明日中午我们在牛老四的铺子里碰面,你可别忘了。”
子骏点头,低声道:“先生放心。”
他们说话时,韩玉也从膳厅里走了出来。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神情看上去有点落寞。
霖铃朝韩玉的方向注视一会儿。她本来想找他聊聊,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但想了想还是打住了。
等计划成功了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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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晚上大家回家,各自洗漱休息了。第二日子骏起床沐浴,在号舍里待到临近中午,然后带着常安下山去镇上。
新年的七柳镇也是气象一新。大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身着锦衣的居民,往来欢声笑语拜年。
街上铺子数量似乎也比平日多了一倍,各种扑买吆喝声此起彼伏,到处都是浓浓的年味儿。
子骏却没有心思在任何地方停留。他根据霖铃前日的指示,很快找到了牛老四的铺子所在。
他家的铺子名叫“牛家塑像铺”,位于七柳镇中心地段的猫沟桥附近。这个地段的铺子都是卖各种金银佛像玉器为主,一条街上有几十家类似的店。
其中牛老四是最大,也是人气最高的。铺子总共有两个半店面,门口拉着彩绸,围着一圈乌泱泱的人。
子骏好不容易带着常安从人群中挤到里面。只见一条黑黝黝的彪形大汉正靠在柜台上,看着顾客掷钱币。
他身穿一件销金圆领斜襟羊皮袄,腰间绑一条豹纹汗巾,头发乱糟糟地在头顶扎个啾啾,上面斜簪一朵大红色罗帛花。
子骏刚一进去,牛老四眼睛瞟见他,一张炭脸上立刻挤出八九分笑容,乐呵呵说道:“衙内多福!今日哪阵风竟把衙内吹来了,真是小人之福。”
子骏勉强笑着回应道:“掌柜同福。今日我闲来无事,带人出来到街上走走。你这里人多,我就过来看个热闹。”
牛老四满脸堆笑道:“衙内随意看。若是衙内看上什么,只对小人说便是,小人过几日派人把东西送去衙内府上。”
子骏淡淡一笑道:“在下心领,掌柜自便。”
牛老四见子骏没有什么特别的勾当,也就不缠着他了。子骏倚在门口看一个个顾客排队上来掷钱扑买,有男有女,各个都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最里一层的柜台边还站着四五个闲汉模样的人,嘴里鼓吹挑唆不止。有几个人本来不想被扑的,经他们几个人一罗唣,就乖乖把钱掏出来了。
大概看了三四十轮扑买后,子骏听到人群后面有个粗粗的声音道:“让开让开,洒家扑买来了!让开!”
随着话音,人群中发出一阵议论的声音,接着大家自动让出了一条道儿,让那人走过来。
子骏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浑身黑不溜秋的汉子,挑着一担子煤,正往店门口走来。
因为他身上很脏,众人看见他都避之不及,因此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走到了柜台旁。
子骏看见那人心中一喜,眼睛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喜悦的光芒。但他害怕别人看出端倪,只能拼命控制自己不朝霖铃的方向看。
幸好这时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霖铃身上,没人注意子骏的神情变化。
牛老四等人一看到霖铃过来,立刻哈哈取笑他:“天杀的煤球姥,大过年的你不回家,跑到这里来做甚么!”
霖铃这几天天天往牛老四的铺子里跑,所以牛老四和那帮托儿都认识她。
她故意用粗犷的嗓音说道:“洒家过来扑买。”
牛老四嘿嘿一笑,道:“你想扑什么。”
霖铃朝铺子里琳琅满目的物品一指:“还能扑什么,就扑这尊三百两的仙女佛像。”
旁边一人看他夯头夯脑的,忍不住打趣道:“煤球姥,怎么你也想抱个仙女回家睡觉不成?”
霖铃一听,这种混混不能惯着。她朝他脸上啐一口骂道:“你管我!老子爱抱谁就抱谁,横竖没抱你老婆!”
周围人哄一声笑炸了。那人被霖铃训得劈头盖脸的,大过年的又不能发作,只能嘟嘟囔囔地笑骂几句。
牛老四也在笑,一边笑一边问霖铃:“你要博个浑成须拿出三十贯本钱,你有么?”
霖铃从衣服里掏出三十贯铜钱,啪一声放在柜子上,喝道:“老子这一年挖了几千斤煤,别说三十贯,就是三百贯也有!”
牛老四眼睛都直了,这种人傻钱多的夯货可不是天天都有,真是天助我也。
他朝柜子上的六枚铜钱指了指,满脸堆笑道:“你扑吧,一共三次机会,扑出浑成佛像就是你的。”
霖铃把煤担子放到地上,又从担子里拿出一只小杌子,擦去上面的煤灰,垫在自己屁股底下。
周围的人见他这么兴师动众,一个个都嘲笑她。她也不管,全当耳边风。
她在杌子上坐下,用手掂了掂柜面上的六枚铜板,嘴里哼哼唧唧地念道:“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观音娘娘齐天大圣天蓬元帅保佑洒家今日掷出一个浑成,让俺光宗耀祖发家致富,难觅阿弥陀佛。”
周围人听她疯疯癫癫地念出这么多名字,一个个笑得更厉害了。只有子骏的心脏砰砰直跳,忍不住也在心里祈盼霖铃可以一次掷个浑成出来。
霖铃念叨得差不多了,把六个铜板攥在手里往上一抛。铜板们飞到半空中,又纷纷掉在柜面上,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子骏连忙凑过去看。
只见桌上的六枚铜板,三个字,三个漫。
子骏嘴角淡淡往下一撇,没有说什么。
牛老四对这个结果却一点也不意外。他笑哈哈地把铜板收拢好放回原位,对霖铃道:“一次掷不出无妨,还有两次。”
霖铃看上去也没有半点沮丧。她大大咧咧地从牛老四手中接过铜板,又攥在手里对各路神佛祈求一番,然后又把铜板往上面掷了一次。
子骏希望又起,眼珠子紧紧盯着那几枚铜板。等它们掉下来后,他再次一瞧:
四个字,两个漫。
还不如上次。
子骏心里不由微微有些沮丧,还有些失望。因为霖铃在他面前一直表现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再加上她平时鬼点子也多,子骏一直对霖铃很有信心,相信她一定有一个很好的办法能掷出浑成。
但目前来看,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好办法,就是单纯靠运气。但是谁能凭运气就掷出一个浑成?
子骏心里打鼓,忍不住把目光移到霖铃脸上。
霖铃却对他视而不见,只是皱眉盯着那六枚铜板,嘴里嘟嘟囔囔的。
牛老四见霖铃一直磨磨蹭蹭地不行动,忍不住催促道:“煤球佬,你快点掷,后面的人都等着。”
一边说,他一边把铜钱塞到霖铃的掌心里。霖铃把所有钱都抓到手后,突然大喝一声:“且慢!”
大家都愣住了。霖铃拿着铜板对牛老四道:“你这铜板有问题!”
第80章 掷出浑成!
牛老四眼睛一瞪:“你这杀千刀的煤球佬,大过年的说这些剐口割心的话,我哪个铜板有问题!”
霖铃故意不理他的话,继续胡搅蛮缠道:“我不管,自古当官的避嫌,买卖的赚钱,你一个干买卖的,怎会轻易让别人赚钱?你要是立的正,就让我用别的铜板掷。”
牛老四都被他气笑了。换了平时他肯定要和霖铃翻脸,但今日是过年,他想讨个吉利。
再说又有一大批人围观,连子骏也在场,他只能卖个乖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牛老四大黑手一挥,对霖铃道:“你个腌臜的煤球佬,事情怎么恁得多。你要用别的铜板随便你,只快点掷,掷完了让给下一个。”
霖铃满意地一笑,转过头来对人群唱喏道:“各位父老,哪位父老行行好,借给俺六个铜板。等俺掷出浑成,也分他一成利钱。”
周围人听得又哈哈大笑,有人叫道:“煤球佬,你想浑成想疯了。你便是拿玉皇大帝的铜板来,也掷不出个浑成!”
这时子骏突然说道:“我这里有六个铜板。”
霖铃朝他看看,装作不认识的样子笑道:“这位小哥儿长得跟天上神仙似的,来年必有多福。”
牛老四实在忍不住骂道:“什么小哥儿,这是两浙转运使的衙内!”
子骏拼命忍着才能不让自己笑场,从照袋里拿了六个铜板递给霖铃道:“这六个铜板可以吗?”
霖铃从子骏手里接过六个铜板,一个一个放在掌心正面反面地检查,用手摸铜钱的纹路。
因为霖铃的手上都是煤灰,六枚铜板很快被她摸得变成黑色,一枚枚看起来都脏兮兮的。
牛老四实在看不下去,在旁骂道:“煤球佬你在做什么!你不是说我的铜板有问题,现在用了别人的铜板,你还磨磨蹭蹭的做什么!”
霖铃嘿嘿一笑,故意装傻道:“不是我磨磨蹭蹭,事关三百两黄金,洒家总得小心一些。若是铜钱上出了问题,恁的不值当。”
牛老四无语道:“你个泼无赖,你说我便罢了,如何连衙内也不信!谁有功夫单个针对你一人。你少罗唣了。扑就扑,不扑便走开,不要影响我营生。”
霖铃看牛老四真的快崩溃了,便笑笑道:“好了好了,我验查过了,这铜板无异样。衙内,小人得罪了,多多赎罪。”
说完,她把小杌子往前挪一挪,整个人紧紧靠在柜面侧身。然后把六个铜板捏在右手心里,继续嘀嘀咕咕道:“菩萨在上,保佑我今日发笔大财,我来年必月月鸡鸭鱼肉纳供,阿弥陀佛!”
她一边念着,突然把六个铜板往天上用力轻轻一抛。只见那几个铜板高高地飞到半空中,又一齐掉下来,有的翻面儿,有的不翻。
大家的纷纷把头凑过去看。
只见六枚铜板中,有五枚落下的都是漫,只剩下最后一枚还在柜面上咕噜噜地打转。
霖铃激动得不得了,对着铜板大吼道:“漫!漫!漫!漫!”
吼到第十遍时,那枚铜板打转的速度慢下来。慢到最后它要躺下来了,霖铃大喝一声“着”,终于最后一枚铜板也尘埃落定。
霖铃一下子从杌子上蹦起来,指着六枚铜板大声道:“六个都是漫!我掷出了浑成!我掷出了浑成!”
子骏这时也是心花怒放,他强忍着激动,和常安两个人一起帮腔道:“真的是浑成!”
旁边一些百姓也纷纷围拢过来,嘴里惊叹不止。
牛老四等人呆若木鸡。他们本来还不相信,就算霖铃没用做过手脚的铜板,那也不可能这么巧,随便扔一次就扔出六个漫。
这概率简直比玉皇大帝他亲闺女突然下凡要嫁给自己还要低一百倍!
但是等他们围过去一看,所有的眼睛看到的都是清一色六枚背面朝上的铜板。
不是浑成是什么?
牛老四和他的托儿们统统傻眼了。彼此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霖铃乘胜追击,对牛老四道:“牛老四,这边这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我掷出了一个浑成。你也别磨磨蹭蹭的,快把我的奖酬给我!”
牛老四悔得肠子都青了。他平日里千算万算,没想到却算漏了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煤球姥。
而且光天化日之下他又不能赖账,只能忍着气道:“你要佛像还是钱?”
霖铃道:“当然是钱了,我家里已经有一尊佛像,还另要一尊做什么?”
牛老四没办法,只能把铺子里的黄金兑给她。他铺子里根本没这么多现金,只能给她一部分现钱,另外一部分用珠宝玉器等折算。所有东西加在一起,满满装了一袋子。
他们在装钱时,周围百姓都看傻了。
霖铃拿着满满一袋子战利品,对周围人拱手道:“各位父老乡亲,俺要走啦。祝各位马到功成,多掷出几个浑成出来,新年财源滚滚,日子节节高!”
说完,她把战利品往煤担子里一放,乐呵呵地挑着担子,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迅速遁逃了
**
霖铃走后,百姓们扑买的热情更高了。而且大家学霖铃的做法,都要求用别家的铜板掷以示公正。牛老四抵不过群众意见,只好忍气吞声地遵守。
也不知道是牛老四点儿背还是百姓的运气太好,不久后又有两个人掷出了浑成。
牛老四满头大汗,因为他已经没有东西赔了,只能倒欠人家三百两。
子骏又在牛老四的铺子边上待了半个时辰。因为他怕牛老四想办法去追回霖铃的钱,所以紧紧监视着牛老四。
直到确定霖铃已经走远了,他才带着常安悠哉悠哉地离开了。
两人匆匆赶回碧螺山。他们走到鹅毛斋门口时,霖铃已经换好装,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子骏霖铃互相对视,两个人都笑了出来。霖铃把手中的钱袋交到子骏手上,道:“子骏,你把这些钱交给王燮,让他带给王员外洗一下。”
“洗一下?”
霖铃忙解释道:“我怕牛老四在这些钱上做了记号,到时候追过来找我们麻烦。你把这些钱给王老爹,让他换成干净的钱再还给我们。”
子骏恍然大悟,连忙说道:“是。”
霖铃又道:“等干净的钱返还过来,你再交给韩夕,让他想办法还给牛老四。”
子骏又是一愣。霖铃叹气道:“少昆这人不大靠谱。我怕把钱给他他又拿去挥霍,还是给他哥哥好一些。”
子骏点头,把钱袋交给常安。
他心里的疑惑还没解除。犹豫片刻后,他还是转过头对霖铃道:“先生,你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掷出的浑成?”
霖铃笑着说:“子骏,你真没看出来?”
子骏又想了想,还是摇头。
霖铃笑说:“我是靠一样东西才掷出浑成。”
子骏问她:“什么东西?”
霖铃对他挥手道:“你进来,我拿给你看。”
子骏跟着她走进屋里。霖铃把子骏和常安带到那一担子煤球旁边,从里面掏出一样东西塞到两人手里,笑着说:“
“就是靠这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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