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双人约会
子骏接过东西一看,是一块黑黑的,类似砖铁一样的物事。
霖铃笑着说:“这叫吸铁石,是我让镇上的铁铺给我打的。任何铁做的东西,只要拿这块石头一吸,都会吸到它上面。”
刚才,我借口要验查你给我的铜板,把手上的铁粉抹到铜板正面。然后把它们抛向空中时,再悄悄把这块吸铁石放到桌子下面。
因为这些铜板正面都有铁粉,所以掉下来时都被下面的磁铁给吸住了,所以都是正面朝下。”
子骏这一刻才恍然大悟。为什么霖铃要假扮成一个运煤的,不然她就不能堂而皇之地把铁粉涂在铜板上还不引起别人的怀疑。
因为她的装扮,别人都以为她手上的是煤粉,而不是铁粉!
子骏心里又是惊叹,又是佩服,忍不住叫道:“先生,你真是诸葛在世!”
霖铃看着子骏佩服的眼神,心里飘飘然的,嘴上还要谦虚一番:“嘿嘿,诸葛那咱比不上。我这都是小聪明,骗骗大爷大妈还行,真遇到厉害的人就不行了。”
“先生过谦了,”子骏诚心诚意地说:“你这一计真好,简直滴水不漏,学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嘿嘿嘿嘿”
霖铃发现,当一个天真的帅哥用星星眼望向自己时,那种感觉真的是太好了。怪不得那么多男的都喜欢找一个崇拜自己的女生,原来真的是谁爽谁知道。
她心情好得不得了,忍不住问子骏:“你和常安晚上有安排么?”
两人一起回答:“还没有。”
霖铃说:“那要不我们一起去镇上看灯如何?我还没看过七柳镇的灯,想去见识见识。”
子骏立刻笑道:“学生乐意奉陪!”
他眼神里闪烁的喜悦的光芒,和语气里的兴奋,让霖铃浑身都像泡了温泉一样舒服,心里暖洋洋的。
他们三人随意吃了点东西,然后一起下山。等他们到达七柳镇中心时,天已经黑了,灯会也开始了。
霖铃解决了牛老四的事,整个人一身轻松,在街上边走边看,心情十分舒畅。
七柳镇的元宵灯会果然比书院的规模要大得多。几条街上从街头到街尾都是满满的花灯,还有巨型彩灯装置。
之前在书院里看到的灯,大部分在镇上也有,还有一些霖铃没见过的灯,像什么通草灯、纱灯、珠灯、明角灯等等目不暇接,五颜六色,每一盏都绣有各种花鸟鱼虫图案,可谓是远看壮丽璀璨,近看精美绝伦。
当他们转到镇中央的戏棚街时,眼前的景象就更热闹了。满大街都是出来看灯的男男女女,有带着小孩全家逛街的,有男女约会的,也有一个人出来凑热闹的。大街中间搭了二十几座灯架,中间间隔十几座露天戏棚,人流攒动,捱肩擦背,宝马香车,鱼龙飞舞。
霖铃还在人群中看见了江陵他妈三姐和玉梅,香兰两姐妹、站在台上表演,台下围绕着乌泱泱的看客。霖铃本来想去捧个场,一想到子骏在身边,最后还是算了。
她和子骏一边走一边聊天,子骏把各种灯的名字和精妙之处告诉霖铃。走着走着,两人忽然发现常安不见了。
霖铃有点紧张,道:“这孩子会不会走丢了?”
子骏笑道:“不会的,他肯定是嫌我们走得太慢,自己玩去了。我们不用管他。”
霖铃有点好奇,像常安子骏这样大户人家出来的,灯会肯定年年都看,不至于像自己这么希奇。
子骏却道:“我们家里很少看。我爹平日公务忙,有时连过年也要在外公干。我娘一个人又懒得带我们出去。”
霖铃说:“那你可以单独带常安出去看啊。”
子骏笑着说:“我们两个大男人,窝在一起看灯也不像样子。”
霖铃也笑了。她是发现了一个现象,就是街上男女结伴出来看灯的非常多,远远多于一家人出来的比例。
原来宋朝男女之间单独接触的机会不算太多,元宵灯会是其中一个。也就是说,那个年代男女如果想大大方方约会,基本上都不会错过元宵灯会这个场景。所以很多准备订亲,或是刚刚接触的男女,都会结伴出来看灯,随便了解下彼此的性格。
然而子骏一出口,却忽然醒悟过来。自己说和常安两个男人窝在一起看灯不像话,那和先生不也是两个男人一起看灯?
他心里吓了一跳,赶紧赔罪道:“先生,是我说错了话,请先生原谅。”
霖铃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说:“没事儿子骏,别想太多。”
子骏呼一口气,心里怨自己不会说话。霖铃故意转移话题,笑着说:“诶,走了半天肚子有些饿了,我去买点吃的。”
古代元宵的灯会和现代类似,卖各种小吃的小商小贩是少不了的。大街上有不少商贩推着小车出来,把各种点心放在一个个纸质食盒里,用大红色丝线穿着挂在车梁上。不难想象这些小车旁边都挤满了人,尤其是小孩儿。
霖铃好不容易从一堆叽叽喳喳的小孩子中间挤到点心小车的旁边。谁知一进去却发现两个熟悉的身影也在买吃食。
“何兄!六嫂!”霖铃激动地叫道:“这么巧。”
何净和应六嫂转过头来,也双双笑了。应六嫂笑道:“我们想买几样吃食,一路走一路吃。”
霖铃说:“巧了,我们也是。”
她低头看车子上的食物,花花绿绿的什么都有,有应六嫂之前给他们做的澄沙圆子,有芝麻糖饼,绿豆做的蝌蚪粉,韭菜饼,还有一大堆她名字都叫不出的小吃。
这些小吃上面都插着小灯笼,还有各种花草形状、晶莹剔透的装饰品,所以色彩艳丽剔透,让人一看就食欲大增。
霖铃也不知道应该买什么,就捡顺眼的小吃每样来了一份。尤其是其中一种叫糖槌的小吃。就是把一个个红糖面粉团搓成小圆球,放油里炸熟再用竹签子串起来。
霖铃看着挺想吃的,因为长得有点像她在现代特别爱吃的美食糖葫芦。
其他几个人也买了各自的吃食,边吃边看灯。霖铃咬了一口糖槌,脆脆甜甜的,特别好吃。
何净又买了一份乳糖圆子,用小匙子舀着吃。应六嫂在旁边问他:“味道如何?”
何净品了品,笑着说:“比娘子做的差些。”
应六嫂立刻笑颜如花。霖铃在旁吹捧道:“那当然啦,我们应六嫂就是神厨,到皇宫里去给官家做菜都可以。”
应六嫂不好意思道:“先生休要取笑奴家。”
她说话时,霖铃才发现应六嫂今天打扮得特别美丽,身穿一件浅橘色牡丹纹罗镶花边窄袖褙子搭素色百褶裙,衣领处一圈桃红如意烫金领抹,脚下一双翘头金莲鞋,脸上薄施脂粉,整个人说不出的温柔妩媚。
再加上她身边跟着三个风流倜傥的护花使者,一路上有很多登徒浪子都用眼睛睃应六嫂,一些姑娘则是向应六嫂投来羡慕的眼神。
霖铃悄悄凑近应六嫂道:“六嫂,今天你就是这条街上最俊的女子,许多人都偷偷看你呢。”
应六嫂也有点不好意思,抿嘴笑道:“先生莫要耍笑我。”
霖铃又见应六嫂头上插着一颗小灯球,形状和杨梅差不多大,还一闪一闪的,忍不住赞道:“六嫂头上这个灯球真好看。”
一边说,她忍不住上前想要摸一摸。
六嫂微微吃惊,往后退了半步。霖铃一下子惊醒过来,又忘了自己是个男的了,草。
何净在旁笑道:“京城女子戴这个灯球的也多,还有一种铁枝做成的灯,用火点着了插在头发上,唤做铁杨梅,也有男女戴的。”
霖铃惊道:“在头上点火,那万一烧到头发怎么办?”
何净笑道:“所以一般普通人家的女子都不敢戴,只有富贵之家的,旁有仆从跟随看守的,才能戴一会儿,无非是图个新鲜罢了。”
霖铃笑着对子骏道:“你可以戴火杨梅。”
子骏苦笑道:“谁要戴那个。”
霖铃和何净都笑起来。大家继续往前走,又来到一座巨型花灯前面。这盏灯是七柳镇官府专门请灯匠扎的,算是这场灯会的镇场之宝。
霖铃只见这座灯是一条巨大的飞龙,大概有十米左右高,龙身上的每一片龙鳞都是一盏小灯。因为不同部位的灯用不同颜色的灯纱罩着,所以整条龙看起来五光十色,金银璀璨。
更奇妙的是,龙嘴里还不断喷出两条细细的水柱,一直落到龙尾巴旁边的白玉盘里。
当地人很少见过这么壮观的花灯,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讨论为什么龙嘴里一直有水喷出来。
何净笑着问霖铃道:“端叔可知为什么水能从龙嘴里喷出来吗?”
霖铃心里好笑。平时对诗猜谜她弄不过别人,这个却难不倒她,因为小时候她经常去科技馆泡着,这种装置没见过一百个也有几十个了,哈哈。
她说:“无非是因为背后有一口水井,井水打出后通过管子引到龙灯上面,再从龙嘴里喷出来。”
何净眼睛一亮道:“端叔以前见过这种水灯?”
霖铃一愣,忙摆手道:“没见过,我都是瞎猜的。”
何净低头笑笑,也不说什么。
这时路走到一个分岔口,前方一左一右是两条不同的街,都有许多花灯。
霖铃问何净两人:“你们去哪一条?”
应六嫂看看两条街,说道:“似乎左面那条好些。”
霖铃想让何净和应六嫂单独相处,便说:“左面那条街我们好像走过了,那我们就去右面这条。”
何净的表情微微一动,看着霖铃不说话。霖铃笑着说:“把我们先走啦,何兄,你和应六嫂好好玩,回见!”
说着,她便带着子骏往右边街道走去。
应六嫂想往左边走,走了两步却发现何净一直站在原地不动,眼睛朝霖铃背影的方向凝望着。
应六嫂一愣,轻声提醒道:“何先生?”
她叫了两次何净才反应过来,急忙道歉说:“对不住。”
应六嫂微一沉吟,淡笑道:“不妨事,先生我们走吧。”
何净赶紧往左面街道走去。临走前他又朝右边街道张望一看。
大街上熙熙攘攘,流光溢彩,却早已不见了那个身影。
他心中有些黯然,却只能迅速收拾好心情,和应六嫂两人继续向前行走。
第82章 对联大赛
霖铃和子骏一边走一边看花灯。这条街上的花灯也很多,虽然没有龙灯那种大型灯盏,但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让霖铃看得大呼过瘾。
走着走着,她发现子骏不太吃东西,就说:“子骏,你要不要吃点东西。我这里还有一串糖槌,我没动过的,你吃吧。”
子骏连忙说:“我不吃了,先生你吃吧。”
两个人互相推来推去,最后霖铃硬把糖槌塞到子骏嘴边,子骏只能吃了一口。
“如何?”霖铃笑道。
子骏笑着说:“挺好吃的。”
“那这串就给你了。你快吃,不吃要凉掉了。”
子骏听话地咬了一口。他吃东西的样子也很优雅,不像有些糙汉子吃得唾沫乱飞的。霖铃看着他吃东西,莫名就觉得心里很开心。
两人站着你一口我一口地吃。正吃到一半,常安突然奔过来,拉着子骏的手臂说:“二郎,你帮我去弄个事。”
子骏愣道:“什么事?”
常安说:“帮我去对个对联。”
子骏没好气地拨开他的手,道:“我不去。”
常安拉着子骏拼命哀求:“二郎,好郎主,好哥哥,求求你帮我一回,好不好?求求你,求求你”
子骏被他缠得没法子,哭笑不得地说:“你先放开我,不放开我怎么走路。”
常安赶紧放开他,心花怒放地带着子骏和霖铃穿过人流,来到一处灯架前面。
原来这是一个卖元宵花灯的浮铺。铺主花了些心思,把灯架设成六层,每层有不同的花灯。而最上面那层只有一盏灯,是一盏将军骑马射箭的马骑灯,和书院里展出的那盏有点像,只是更大更漂亮。
常安悄悄对子骏道:“那盏马骑灯上面有个对联。摊主说了,谁要是对出这个对子,这盏灯便送他。”
子骏和霖铃一起抬头朝那盏马骑灯望去。只见灯下面垂着一张长长的红纸,上面用楷书写道:
沧海日,赤诚霞,峨眉雪,乌峡云,洞庭月,彭蠡烟,潇湘雨,武夷峰,庐山瀑布,合天下奇观,绘吾灯壁。
子骏一皱眉,这么多地名加上当地最精华的风景,确实不好对。如果对的对子中有一处不能用一字概括前两字的精华,那这对子就无法成立。
他心中沉吟思考。常安见子骏不做声却有点急了,拉着他手臂催促道:“二郎,你能对不能对?”
子骏烦躁道:“你不要烦我,让我想一想!”
常安吓得不敢催他了。霖铃忙在旁说道:“常安,你让你郎主想一想,别打扰他。”
常安赶紧“哦”一声,老老实实地等着。
就在这时,人群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吆喝声,外加一顿叮叮当当的声音。
霖铃回头一看,当场吓了一跳。
只见迎面走来一群张牙舞爪的家丁,簇捧着中间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正是上次在莲香楼碰到的骆敬骆衙内。
骆敬身边还有一个衣着艳丽,浓妆艳抹的女子,看上去大概十八九岁的样子,头上插着一堆娥儿雪柳之类的装饰品,还有一坨亮晶晶的铁丝——正是何净刚刚介绍过的火杨梅。
这两人结伴翩翩而来,周围的人都纷纷给他们让道——不是因为骆敬要求,而是他身边那几个家丁太凶,一个个龇牙咧嘴的就像疯狗一样,旁人当然不敢招惹他。
骆敬走到灯架下刚要说话,他目光忽然落到霖铃,子骏和常安身上,神情顿时一变。
他身边那一胖一瘦两个哼哈二将也来了。其中那个胖子一看到常安和子骏,立刻走到骆敬身边说道:“郎主你看,他们也在。”
他说话声音有点大,引起了旁边美貌少女的注意。那女子朝霖铃的方向看过来。当她目光落在子骏脸上时,不由微微一愣。
她盯着子骏看了一会,回头好奇地问骆敬:“你认识他们?”
骆敬冷哼一声道:“不认识。”
霖铃看见骆敬这副傲慢的样子就不爽,又听他这么说,便开口怼道:“骆衙内怎么记性不太好,上次在莲香楼,大家不是才见过面么?当时的场景热闹得很呢,骆衙内还记得么?”
骆敬神色一冷,刀子般的眼神朝霖铃看过来。
霖铃微微一笑,转头不再理他。不过转过头她才发现,子骏至始至终都没有看骆敬。
她看了一会灯,只听骆敬在旁边问他的女伴:“仙仙,你喜欢哪盏灯?”
仙仙扬起秀气的下巴,目光在所有花灯上流转一圈,最后停在最高的那盏马骑灯上面。她用雪白的小手一指,娇滴滴地说:“我想要最上面那盏。”
骆敬抬起头望向那盏马骑灯,也发现了那副对联。他将上联读一遍,默默在心里思考。
仙仙见骆敬没有立刻对出对联,便嘟起小嘴道:“怎么,衙内也对不出么。”
骆敬却没有理她,而是斜眼朝子骏看了一眼。见子骏也在思考这副对联,他喉咙里哼一声,轻蔑说道:“不过是一副对子,有什么难的,把纸笔给我。”
那铺主本来只是贴个对联出来吸引人气,谁知道吸引来两座大神,不免心中慌张,赶紧把纸笔送到骆敬手中。
骆敬提笔一挥而就,写完往桌子上一扔。
仙仙兴致勃勃地凑过去看他写的对子。霖铃也撇了一眼,只见骆敬写的是:
少陵诗,摩诘画,左传文,司马史,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收古今绝艺,置我胸腹。
霖铃读完后,心中隐隐一动。她本来以为骆敬是那种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如今却惊觉自己是小看了他。虽然她完全不懂对对联,但是她还是能感觉到,骆敬这副对子对得很有水平,至少绝不是玩票的程度。
仙仙见骆敬对出对子,也拍手笑道:“衙内好生厉害。”
骆敬得到美人夸赞,嘴角淡淡一勾,对铺主说:“灯是我叫我的人拿下来,还是你替我们去拿?”
铺主哪敢说个不字,连忙点头哈腰地说:“小人替衙内去拿,请衙内稍候。”
他从旁边拿了一把梯子过来;刚准备爬上去,子骏忽然说道:“等等!”
铺主一下子愣住了。子骏说:“我也想了一联。”
骆敬眉头蹙起,冷声说道:“我已经对出来了,你再对又有何用?”
霖铃一听,立马抗议说:“诶骆衙内,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之前铺主说好了是谁对的好花灯就给谁,可没说谁先对出花灯就给谁,掌柜的,是不是?”
铺主被夹在中间,为难得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时骆敬背后那个叫来福的胖子忽然上前一步,对霖铃骂道:“你是什么狗东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我们衙内已经对出了对子,你们想耍赖不成!”
霖铃双眉一挑,正要怼他,子骏忽然冷冷命令道:“常安,我不喜犬吠,将这条絮絮聒聒的疯狗赶走!”
常安得到命令,立刻跳到来福面前,叉着手道:“看见你爷爷我还吠,想再吃我一拳么?”
来福闻言大怒,却又忌惮常安的武功,只和另外几个人紧紧围着子骏等三人。
常安则摆个架势,把子骏和霖铃护在身后。眼看着大家就要干起架来,气氛很是紧张。
就在这时,仙仙忽然娇嗔一声,对骆敬道:“衙内,他们要对就让他们对,难道你还不敢与他比试一下么?”
骆敬听后脸色顿变。他紧蹙眉头想了想,然后对手下人挥挥手,让他们退回去。
虽然霖铃不愿意承认,但她还是大大松了口气。子骏依然是一副面色如水的样子,他走过去提起笔,在另一张纸上写好下联。
他和骆敬都用的楷书撰写,但两个人的字放在一起对比很是强烈。骆敬的字个头大,笔笔僵直。子骏的字个头中等,却笔画飘逸,带有一点草书的感觉。
霖铃凑过去看,只见子骏写的是:
“三春阳,中秋月,谷雨花,冬至雪,小薯冰,清明燕,芒种谷,冬至面,霜降鲈鱼,汇四季精华,待君世间。”
她看完,不由脱口而出道:“对得真妙!”
第83章 灯火阑珊处
相比于骆敬对的下联,子骏的下联更加通俗易懂,连霖铃这种三脚猫之流都能看明白,而且深觉字字珠玑。毕竟什么右军帖,薛涛笺之类的她完全没见过,但中秋月,冬至雪之类的却是人人都经历过的呀!
霖铃中气十足地问铺主:“老伯,这两副下联哪一副更好?”
铺主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他原本以为根本就不会有人对出这副对联,更别提有两个答案。他选哪个都不好,因为两个都得罪不起!
他支支吾吾半天道:“两位对得都都很好。”
骆敬嘴角一沉,呵斥道:“什么叫都很好,究竟哪个更好!”
铺主更加吓得不敢动弹。这时仙仙忽然插嘴道:“不如我来评一评。”
骆敬斜她一眼道:“你也会评对联?”
仙仙嫣然一笑道:“我若要评,就会全然公正,既不偏向衙内,也不偏向别人,衙内可能答应?”
骆敬本来对对子就是为了博美人一笑,如今见美人乐意点评,他当然没什么意见。更何况他也想和马逊公平公正地博个胜负,便说道:“我没甚意见。”
“好,”仙仙抿嘴一笑,走到两人的对联旁又读了一遍,然后清脆说道:“对联与诗词不同。对联之精髓,不在于字意递进,而在于下联与上联字词成镜像之美,惹人玩味。
这副上联以地名景观为主,而对的第一副下联以古今巨著为落脚点, 第二副以四季景色与美食为落脚点。奴家以为,单从对联镜像之意来说,还是第二幅更为得当。”
她说完这番话,骆敬的脸色一黑。
仙仙微微一笑,又说:“不过第二副对联亦有缺陷。有好几个字与第一副对联重复了,如月,雪,因此失之工整,第一副对联在这方面却好些。”
子骏听了淡淡说道:“此处确是我想得不周到。”
仙仙笑着道:“这么短时间内要对出这副对联,确实是不容易,可见两位公子都是才华横溢之人。”
骆敬撇她一眼,并不说话。仙仙又道:“如果硬要小女子说出更喜欢哪副下联的话,奴家还是选——”
她顿了顿,又朝子骏和骆敬看看,撒娇着说:“不管谁胜,两位说好都不能怨奴家。”
骆敬不耐烦道:“行了知道了,你快说吧。”
仙仙一双美目黏在子骏脸上,轻咬红唇道:“依小女之心,还是更喜欢这位公子对的下联。毕竟小女才疏学浅看的书少,对景色佳肴倒是更熟悉些个。”
骆敬听完脸色一黑。他抬起头朝子骏恨恨地张望一眼,然后对仆从喝道:“我们走!”
一群人打马扬鞭地来,声势浩大地去,只留下周围一圈目瞪口呆的吃瓜群众。
仙仙却丝毫不在意骆敬的离开,只是用美目睃着子骏。她那双盈盈秋水放的电电量实在太大,快要把旁观者电死了,子骏却表情还是淡淡的,也不欣喜,也不朝她看。
这时铺主已经把那盏马骑灯拿下来,当着众人面交给子骏。这盏灯近看更加璀璨辉煌,当子骏接过灯时,周围的围观群众都发出啧啧的惊羡声。
子骏一拿到花灯,便转头递给常安道:“你的灯。”
常安开心得跟个猴子似的,眉花眼笑地把花灯搂在怀里。
仙仙脸色骤变,问道:“这盏灯是给他的?”
子骏莫名其妙地瞅她一眼,淡淡出声:“有何不可?”
仙仙委屈道:“我以为是你喜欢。”
子骏也不多话,和常安霖铃准备撤退。仙仙又急了:“你这就要走!”
子骏用一种打量怪人的眼神打量着她,说道:“我为何不能走?”
仙仙被子骏冷漠的态度气到不行。她平时走到哪里不是众星拱月,就连骆敬这样的二世祖都会买她几分面子,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示好一回,却遇到这么个不解风情的男人。
仙仙一时羞愤交加,指着子骏怒道:“你个呆货!下次若再遇到,再想让我帮你可是不可能的了。”
霖铃旁观到现在也基本看出来了。这个仙仙应该不是本地人,也不知道子骏是谁。她只是逛街遇到子骏后想来一场浪漫邂逅,玩玩郎情妾意,谁知道却碰到一个钢铁直男马子骏。
子骏已经完全不愿意搭理她,直接走出了人群。霖铃也常安也赶紧跟上他。
三个人默默在大街上走着。常安注意力完全在手里的花灯上面,子骏悠闲地观看街两侧的风景,只有霖铃还在思索刚才发生的一幕。
说实在的,她看见子骏不搭理那个仙仙,心里还是有点小小的开心。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是莫名的开心。
子骏过了会灯,转过头找霖铃说话。他看到霖铃脸上的笑意,不由愣道:“先生你笑什么?”
霖铃摇摇头,说道:“我在想刚刚那位仙仙娘子。”
子骏皱眉道:“那位娘子真是莫名其妙。我为何不能把花灯送给常安,又为何硬说是她帮我拿到了花灯?”
霖铃憋不住想笑。子骏看霖铃这么开心,心里也喜滋滋的。
这时几人路过一条小巷。巷子里悬挂着许多花灯,灯纱上写着各式各样的灯谜,有许多大人儿童正仰着头猜谜。
子骏问霖铃道:“先生可想猜谜?”
霖铃摇头说:“我不懂猜谜,你去吧。”
子骏立刻便说:“我也不去了。”
霖铃眼珠一转,对子骏笑道:“我也有一个灯谜,你猜猜。谜面是:一段木头,打一个人物。”
子骏想了半天,苦笑摇头道:“学生猜不出。”
霖铃用手指敲敲他的肩膀,道:“谜底就是:马子骏!”
子骏顿时愣住,问道:“为什么我是一段木头?”
霖铃看着子骏呆萌的表情,实在忍不住弯下腰笑起来。子骏被她笑得有点不知所措,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
霖铃笑够了才直起身。起来一看到子骏呆登登的表情,她忍不住又想笑,只能拼命忍住。
这时路面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周围的人群也欢呼着向前涌去。
霖铃扭头一看,原来前方驶来一辆马车。四匹枣红色高头大马并排走来,每匹马的鬓毛上都插着各种花鸟鱼虫灯饰。后面的车上端坐着一个妙龄少女,头上插满各色蛾儿雪柳,额头中央有一粒细细的梅花花钿。
这少女身穿一件雪白纱裙,手上提着一盏彩色莲花灯,在月光下缓缓移动,看起来就像月中嫦娥一般。事实上她经过人群时,确实有不少百姓惊呼“仙女”,还有不少人将手中的鲜花和灯送到她的马车上。
子骏等三人默默地目送着那个少女的马车在雷鼓般的欢呼声中渐渐远去。霖铃和子骏准备走时,他两发现常安还张着嘴巴站在马路边,呆呆地望着那辆马车离去的方向。
子骏哭笑不得地催他:“常安,你在做什么。”
常安好不容易醒来,还意犹未尽道:“刚才那位娘子恁地俊美,像是天仙下凡一样。”
子骏冷笑道:“你见过仙女?”
常安说:“我虽没见过,但想来天上仙女也就这样了,难道还能颜色更美?”
子骏懒得跟他辩解。霖铃这时忽然插嘴道:“要说美,那还是刚才那位仙仙姑娘更美。”
子骏愣了一下。霖铃看着子骏困惑的表情,忍不住好笑道:“她不美吗?”
子骏想了想说:“只是平常罢了。”
霖铃控制不住地追问道:“为何?你见过比仙仙更美的女子?”
子骏轻轻摇头道:“一个人的美分多种。颜色之美只是其中之一,随时间流逝,再动人的颜色也不免枯萎。至于锦衣华服,金银珠翠之类更是枉然。但凡外物堆砌之美,剥去外物后还能留存几分?只有心性之美,才是永久不易的。”
霖铃问他:“什么是心性之美?”
子骏一愣,一时也说不上来。霖铃用手指敲敲子骏的肩膀说道:“容貌易变,但心性也会变。过于迷恋心意相通,将来失望的大概率也是自己。”
子骏一愣,细细揣摩着这句话。
霖铃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太悲观了,又对子骏说:“不过子骏你说得对,外貌不是评判一个人的根本。像骆敬也是锦衣华服,人模人样的,其实却是个浪荡子。以此类推,家世,才能也不是衡量一切的准绳。无论亲人朋友夫妻,只有待自己全然真诚之人,才值得相交。不然,还不如一个人潇潇洒洒活在这世上。”
子骏一愣,然后正容行礼道:“多谢先生教诲!”
其实霖铃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子骏竟然这么认真。她顿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有些尴尬道:“你这人有时候怪怪的,嗳。”
说着便一个人朝前走去。
子骏直起身,在灯火缭乱中看着霖铃的背影。
她看起来很瘦,穿的衣服也不像旁人那么精致,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寒酸,在人群中看起来一点都不显眼。
子骏望着霖铃的背影,耳边又响起刚才她的叮嘱:只有待自己全然真诚之人,才值得相交。
是的,先生待自己总是一片真心。不光是对自己,对身边几乎所有人,都抵得上一个“真”字。
在这茫茫世界,已经很难遇到这样的人。
子骏的心间涌起一股暖流,冲击着他温热的眼眶。
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纵然眼前有这么多衣鬓流香,光鲜俊美的男男女女,却没有一个比月光下那个平凡身影更加动人。
第84章 兄弟和好
一个热热闹闹的新年很快就过去。等一开学,书院又恢复了往日平静且严谨的生活。再加上因为是冬天,学生们的室外活动减少,日子越发的波澜不惊。
唯一的不同就是清风经常拿着一面铜锣在两斋门口敲打,提醒大家不要去山顶和后山,免得被大虫伤害。
这段时间书院里的人事出现了一点小变动。岑观的大伯去世,他去亲戚家中帮忙料理后事,在书院除了例行上课之外其他的事务都无力承担。
因为他之前和孔寅两人交替查房,现在岑观撤了,霖铃就只能顶上。
其实霖铃不怎么喜欢查房,因为这样她晚上的备课节奏就被打断了。但是没有办法,身处其位就得承担其责任,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到学生号舍里去当管理员。
不过她有时候心生恶趣味,喜欢趴在门上听学生的夜谈,特别是偷听子骏号舍里几个男孩的夜谈。每次她听到王燮朱勉他们吐槽孔寅的时候,都会躲在门外偷偷笑。
偶尔子骏也会参与他们的夜谈,发表一两句高见。不过他很少吐槽教习,更别说议论霖铃。
霖铃倒是有点遗憾,因为她很想知道子骏在人后是怎么评价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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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霖铃又来到号舍查房。她走到江陵号舍门口时,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霖铃连忙推门而入。眼前的一幕让她有些吃惊——只见韩玉和韩夕两兄弟正在吵架,两人争得面红耳赤,简唐、江陵都在旁边无助地看他们吵架。
“怎么回事?”霖铃赶紧走过去分开他们:“你们大晚上的吵什么?”
韩玉韩夕都不说话。霖铃有点着急,又对韩夕催促道:“伯先,到底怎么回事!”
韩夕低着头,犹犹豫豫道:“少昆他他问我要钱去扑扑买。我没钱借他”
韩玉立刻打断他叫道:“我前几日明明看见你有一大包头钱!”
韩夕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韩玉又逼他哥说道:“你不肯借就不肯借,为何要找借口敷衍我!”
“闭嘴!!”霖铃忍无可忍大喝一声。
到此刻她真的受不了了。自己辛辛苦苦起早贪黑地忙活,帮韩玉把欠债还清,这小子竟然还想赌博,再把钱输干净?他爷爷的,什么败家玩意儿,哎气死了气死了
“少昆!”她走上前对韩玉严厉训斥道:“别说你哥没钱,就算他有钱,借不借也是他的自由!你没有资格指责他什么!”
韩玉嘴唇动动,看上去一脸不服气的样子。这时子骏王燮几个人听到声音也来了,一个个都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的情况。
韩夕低着头沉默不语,过了会他忽然嘀咕道:“别人都能趁年节玩一玩,为什么我却不能?横竖是看我不顺眼,不肯借钱给我罢了。”
方霖铃被他气得快要吐血,恨不得上去抽他两个嘴巴子。
她用手指着他破口大骂:“为什么别人能玩,你不能玩,你心里没一点自知之明吗?你去年出去玩了一次,你哥整整一年都不得安宁,隔三差五跑到外面打工,给别人磕头赔罪,这些都是拜你韩少昆所赐!”
韩玉大吃一惊,眼睛瞪得圆圆的道:“什什么磕头?给谁磕头?”
“给谁磕头?就是给你欠钱的牛老四!”
韩玉像被雷劈了一样,呆呆地看着霖铃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才转向韩夕,焦急说道:“你不是与我说,牛老四那件事早就解决了么!”
“解决?”霖铃又好气又好笑:“怎么解决?你欠了人家这么多钱,不还清人家怎么会放过你?韩老二啊韩老二,我看你平时孔孟之道说得头头是道的,怎么做起事来就像个糊涂虫?如果不是你哥千辛万苦替你兜着,你连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还玩一玩?玩个屁!你知不知道你随便一玩,多少人跟在你身后擦屁股?我和子骏大过年的跑到牛老四铺子里玩Cosplay,把自己涂得跟个黑猩猩一样,冒着生命危险赚钱让你去还债。你竟然还想赌钱?你爹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不争气的儿子!真是气死我了!”
霖铃越骂越收不住,骂到后来一口气提不上来,弯下腰拼命咳嗽。
子骏连忙去倒了一杯茶水递给霖铃,连声劝道:“先生莫要生气。”
王燮也走过来对韩玉道:“少昆,这赌钱的毛病,你还是改了罢!我爹与我说过,一个人沾上什么嗜好都成,就是不能沾上个赌字,不然轻则经济尽毁,重则家破人亡。你可千万听先生的话,再不可赌了!”
韩玉被霖铃一顿臭骂,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脸色煞白。韩夕见弟弟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走过去对他叹气道:“你前日见到的钱是先生和子骏去牛老四铺子上想办法为你赢来的,我昨日已经去找牛老四,把你剩余欠的钱都还清了。少昆,先生与子骏为你如此奔波,你可不能再任性了!”
韩玉垂头不语,身子微微颤抖着。霖铃走到他跟前,冷冷说道:“韩二,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我帮人只帮一次。下次如果你再赌博欠钱,我就是一毛钱也不会管你!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子骏见他气成这样,连忙跟出去喊道:“先生!先生!”
霖铃冲到号舍外面,大口吸冷空气以平复自己的心情。子骏奔到她身边着急道:“先生,外面天冷,不能站得太久,不若到我号舍里去坐一会?”
霖铃吸两口气,说道:“没事子骏,我不冷。你先回去吧。”
子骏不再说话,但也没有进屋,而是默默陪子骏站在冷风中。
过了一会,霖铃感觉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她转头一看,子骏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好像是从床上直接爬下来的。”子骏,你怎么穿这么少,快进去块进去,”霖铃用手推子骏的背,拼命催促他。
子骏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对霖铃说道:“先生,许多事无须勉强,这不是先生教我的么?如果韩玉听劝也就罢了,如果他不听,只能随他去了。先生不要为别人伤害自己的身体。”
霖铃看着子骏一字一字态度认真地说出这番话,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深深的感动。纵然这个世界有再多不如意,毕竟自己身边有个这么贴心的学生,这段岁月就没有荒度。
她浅笑着对子骏说:“我知道了子骏,谢谢你。”
子骏眼里带着略微羞赧的笑意说:“那我走了。”
“嗯。晚安。”
子骏愣了一下。他发现先生说的很多话他还是听不懂,但是这也无所谓了。他心满意足地对霖铃行一礼,转身进屋去了。
**
第二天霖铃继续去闻鹊斋上课。她发现韩玉和韩夕一直没来,临近课开始的时候,两人才赶到。
等霖铃看见他两时,她忽然愣了一下。只见韩玉和韩夕都戴了同样颜色的头巾——这在他两身上非常不正常,因为韩玉总是会挑选和他哥颜色不一样的头巾以显示自己的独特性,今天可说是他第一次愿意和他哥用一样的装束。
不过这对霖铃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她发现自己完全分不清他们谁是谁。
韩玉韩夕两人站在门口,同时对霖铃行礼道:“先生!”
霖铃有点尴尬地干咳一声说:“快坐吧。”
等韩家兄弟坐好,霖铃便开始讲课。
到了年后,霖铃的课不再讲一些风花雪月的内容,而是针对应举诗进行针对性训练。
因为科举的诗和一般的文人诗不同,总会或多或少带上一点政治色彩,所以霖铃会给学生做很多训练,比如让他们避开特定的字眼,在诗里面加一些帝王喜欢的内容等等。
等课讲完,子骏想找霖铃讨论一下课上的内容。吕清风却忽然来到,说祝山长有事找他。
子骏只好先去洗心斋找祝山长。祝山长正坐在桌边读一封书信,子骏一来他便说:“子骏,今年的春光诗会,我已收到齐山长的邀约书信。”
子骏一愣。
春光诗会是江南几家民间书院的一个小传统,就是每年在四五月间,春光最盛的时候,派各家书院诗文最好的学生聚在某处,进行诗文比试。每届比试的评委都是当地的文坛名流。
子骏曾经随祝山长参加过一次春光诗会。那一次在扬州举办,由六家书院的学生一起参与。子骏在当时的诗文比试中夺得头筹,让祝山长狠狠得意了一把。
不过之后几次子骏都没参与。祝山长也没逼他,这次却情形不同。
“子骏,”祝山长道:“这次的诗会非比寻常,乃是由杭州州学秋桐书院召集,在西湖举行。届时非但两浙与江南路的书院会参与,连荆湖两广的书院也会赶来参加。我寻思着,这次既然声势如此浩大,桃源精舍一定要派出诗文最佳的学子应战。子骏,此次非你去不可了。”
子骏得到祝山长的肯定,心里也觉舒畅,立刻道:“学生遵命。”
祝山长满意地笑笑,又说:“至于其他几人,我准备带子期,明远,少正,鹏飞和长林去,你意下若何?”
子骏听到江陵的名字微微一蹙眉。祝山长立刻问道:“怎么,你不愿意?”
子骏想了想,说道:“学生无所谓和谁同去,但凭祝山长安排。”
祝山长立刻笑道:“甚好。那到时我再找你。”
子骏对祝山长行一礼,转身走出屋子。
**
等子骏走到门外,却发现韩玉耷拉着脑袋站在不远处的桂树下,似乎正在等他。
韩玉一见子骏出来,立刻朝他走过来。子骏脸色一变,二话不说便转身往别的方向走。
韩玉一看就急了,奔上来拉住子骏的衣袖道:“子骏!”
子骏别过脸不理他。韩玉一脸焦虑地喊了他几声名字,见得不到一点回应,便小声说道:“子骏,你还在生我气呢?”
子骏冷笑一声,还是不理他。韩玉哀求道:“子骏,我已向先生认了错,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赌了!你也别再生我的气。”
子骏哼一声说:“你赌不赌干我何事?”
韩玉见子骏这么冷漠,急得浑身冒烟,拉着子骏衣服说:“子骏,你为何这样说,什么叫干你何事。我们我们是兄弟啊!”
子骏又是一声清脆的冷笑,硬邦邦地说道:“谁是你兄弟!我这般没情没义,没心没肺的人,如何配和你韩少昆做兄弟!”说完,他狠狠甩一下袖子,想把韩玉甩开。
韩玉一张脸都快哭出来了,死死拉着子骏的手臂哀求道:“子骏,之前是我说错了话。我不知好歹,口无遮拦,是我猪油糊了心胡说八道!求你原谅我一次。子骏,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这些日子你不理我,我天天觉也睡不着,书也看不进去。我就想着如果我们两回到以前那样子,就让我被你打一顿我也情愿!这次你肯帮我,说明你也没完全恼我。子骏,你要是还气我,你就打我一顿骂我一顿,只是不要再不理我,我求求你了。”
他拉着子骏的袖子翻来滚去地哀求,一句“我错了”说了二十多遍。子骏心里烦躁,狠狠落下一句:“你别想多了。我帮你是因为先生叫我帮你,如果先生不开口,我也懒得管这差闲事。”
说完他把衣服从韩玉手里用劲抽出,转身便要走。
韩玉见子骏一副决绝的样子,一时间又急又怕,如百爪挠心一般。又想到自己闯下的祸,韩夕的受辱,霖铃的痛骂,他一个没忍住,跪在地上抽泣起来。
子骏听到背后有人哭。转过身来一看,就看见韩玉跪在地上流眼泪。他心中微有不安,对韩玉说道:“你哭什么!”
韩玉还是在哭,身子不停地一抽一抽。子骏看得心烦,走到他面前命令道:“男子汉哭算什么,不要哭了!”
谁知他这么一说,韩玉哭得更厉害了。子骏措手不及,又不知道拿韩玉怎么办,想了半天忽然抬头道:“伯先你来了?”
韩玉一听大吃一惊,赶紧站起来把眼泪抹干。子骏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有点滑稽,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韩玉回头张望一番,确定韩夕没来才松了一口气。他转身蔫蔫地对子骏说:“子骏,你骗我。”
子骏怼他:“不骗你你肯听我话吗?”
韩玉眼眶还是红的。他低下头,对子骏说:“圣人说,孝弟者也,其为仁之本。我既不孝又不弟,与圣人说的差太远了。”
子骏被他说乐了,哭笑不得道:“韩少昆,我竟不知你有这么大志向,还想做圣人。”
韩玉也忍不住笑起来。笑了一会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子骏面前,轻声道:“子骏,原谅我好么?”
子骏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最后还是叹一口气,伸手握住了他。
第85章 稳稳的幸福
随着冬天过去,碧螺山上的天气越来越暖和。树上的新芽接二连三地绽放,河里的溪水越发欢快,鸟鸣声也越来越多。
霖铃又在此时收到了李之仪寄来的第一封信。信中说他已经在原州安顿好,不日就要上任。信的末尾还有一句,胡文柔已经在当地为霖铃打听到一位青年才俊,相貌堂堂,家风良好云云。
霖铃看了都想笑。她觉得这封信有点像她经常读到的那种诈骗式微信公众号文,开头看着像那么回事,读到最后才发现是卖广告。
她哈哈一笑,完全没放到心上。
这段日子她和佟老伯一家走得比较近,佟老伯经常邀请霖铃去家里喝酒吃饭。霖铃和佟家两个小的比较熟,再加上叶大嫂做饭实在好吃,她也就不客气了,隔三差五去佟老伯家蹭饭。
有一天闲来无事,李之仪最近给她寄了些原州的大枣,她便拎了两袋去佟老伯家做客。
佟老伯很高兴,给霖铃烫了一壶酒,又布下一些果子按酒之类的东西和霖铃对饮。霖铃一边吃一边问佟老伯:“今日怎么不见叶大嫂?”
佟老伯笑道:“她去县衙抢春牛去了。”
霖铃脱口而出:“什么叫抢春牛?”
佟老伯一愣,他还没见过有人不知道春牛的,更可况是书院里的先生。不过他也没多想,很快对霖铃解释了起来。
原来打春牛是古代的一种习俗。每年春分日,县衙里会举行一场仪式,请人制造一头彩泥做的土牛,然后用鞭子在牛身上抽一下,寓意来年丰收。
仪式结束后土牛毁坏,老百姓会冲入县衙争抢土牛的身体部位。据说谁抢到就说明这个人来年庄稼收成好,家庭收入自然也高。
事关金钱大事,像佟老伯这种以种地为主业的家庭当然每年都会参加这个仪式。不为别的,就为博一个好彩头。
霖铃笑着说:“佟老伯,你为什么不去抢春牛?”
佟老伯喝着酒道:“俺也去抢过几次,牛没抢到,自己倒差点叫人踩成泥了。”
霖铃哈哈笑起来。佟老伯道:“反正孩儿她娘跟我吵着要去抢,那俺就让她去了。”
正说着话,叶式忽然从外面奔进来,扯着大嗓门嚎道:“孩儿爹,我抢到春牛了!”
霖铃和佟老伯一起从椅子上蹦起来。叶式走到他们跟前,手里果然捧着一大块红色泥土。
佟老伯喜不自禁地说道:”贼婆娘,我抢了几年都没抢到,你是如何抢到的?”
叶氏脸上都是得意的神情,仰着脸说:“我在县衙门口候着,时间一到我便冲进去,谁拦在我前面,要是女的我就掀她裙子,男的我便踢他屁股。”
霖铃一听,好家伙,论彪悍还得是这位大姐。估计要是她的子女像韩玉那样赌博欠了钱,她会直接抡臂膀找牛老四干架去。
佟老伯笑得满脸褶子道:“孩儿娘,还是你有本事!你等我一刻,我去厨下做个五花肉犒劳你。”
他风风火火地走进厨房,不一会就端出两个大碗,一碗五花肉,一碗油焖笋,放在叶氏的面前。
叶氏受到丈夫的犒劳,脸上也是喜滋滋的,嘴上却道:“真个没体面的汉子,先生来就做这么几个菜,放平时也不够吃的。怎么的也要去园子里杀只鸡来招待。”
霖铃忙说:“叶大嫂,这酒菜已经很好了,我吃得很满足真的。”
叶氏笑着说:“让先生受委屈了,俺们两口子敬先生一杯。”
霖铃连忙端起酒杯和佟老伯两口子碰杯。叶氏又替霖铃布菜,一面说:“这是地里刚摘的萝卜,水灵洼鲜的,先生快尝尝。”
霖铃赶紧答应,一面用筷子夹了一大块萝卜。刚要放进嘴里,简唐忽然从外面火急火燎地奔进来,嘴里说道:“先生,佟老伯,不好了,你们快去洗心斋看看。”
霖铃和佟老伯同时发问:“怎么了?”
简唐支支吾吾地说:“方才我听清风说,佟小娘子在厨房里被抓到和和别人有些首尾,现在祝山长扣着她,你们快去看看。”
他一说完,佟老伯和叶氏两口子一起跳起来。叶氏脸红脖子粗地骂道:“什么叫有首尾!她与谁有首尾??”
简唐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只一个劲拿眼睛瞟霖铃。霖铃皱眉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简唐苦着脸说:“我也是从吕清风那里听了个大概,都是些浮皮潦草的传闻,说是佟小娘子与朱勉在膳厅后厨里亲昵,被孔先生抓到了”
佟老伯一口气喘不上来,对简唐暴喝一声:“他们两个现在哪里?!”
霖铃苦笑道:“他刚才说了,在洗心斋。”
佟老伯二话不说,从门背后拉住一把生锈的钉耙,扛在肩上就要往外冲。霖铃和叶氏连忙拉住他,好说歹说地劝他。
其实霖铃心里也乱得很。朱勉和秀秀竟然早恋?
不过说起来这也怪自己。自己派秀秀给朱勉当教练时就应该想到,少男少女在一起接触,会擦出火花是必然的。
但是,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吧?佟老伯干嘛搞得一副要去为民除害的样子,这也太吓人了。
听叶氏的话也是同样的意思,让佟老伯先安静下来,不要误伤了孩子。
两个人这样纠结半天,佟老伯终于把钉耙放回原位,和霖铃,叶氏,简唐一起奔下山去。
**
等他们赶到洗心斋门口,吕清风也正好赶到。四个人一起走进去。
一进去,眼前就是一个死亡画面。祝山长紧锁双眉坐在椅子上,孔寅一脸阴沉,秀秀则站在屋子中央,满脸都是泪痕。
吕清风一进去,祝山长便抬头问道:“朱勉没找到?”
吕清风摇头道:“没有。我在他号舍边问了一圈,都说没见过他。”
祝山长心事重重地叹口气。霖铃实在忍不住了,问祝山长说:“祝山长,到底是怎么回事?”
祝山长看看孔寅。孔寅便拖长了声调对佟老伯说:“我今日午饭时去厨房后阁找酱料,不小心撞破你女儿和朱勉两人做些不可告人之事”
他话没说完,佟老伯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风风火火地冲到秀秀身边,伸手就要打她。
秀秀哇一声哭了出来。霖铃吓得半死,赶紧冲过去拉住佟老伯,叶氏也不停劝他。
秀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俏丽的脸庞上全是泪珠,抽噎着说:“是他来招惹俺,俺有什么办法!”
佟老伯气得跺脚,嘴里连声骂秀秀不争气。祝山长在旁边也看不下去了,站起来说:“此事也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老叔也不必这样,回去好好与秀秀说理便是。朱勉那边我会继续叫人找他,找到了我再叫他来向老叔赔罪。”
佟老伯恨恨骂道:“我不要他赔罪,只要他离我闺女远一点!”
祝山长叹口气,对大家说:“就这样吧,你们先回去吧。这几天秀秀不用来膳厅了,先休息一阵。待过段日子再说。”
霖铃心里一紧:这是不是开除秀秀的意思?他爹的为什么朱勉犯的错要让秀秀承担?真是天理不公。
不过现在也不是争辩的时候。她和佟老伯一家三口走出洗心斋,佟老伯按耐不住,又开始絮絮叨叨地埋怨秀秀。
秀秀刚开始还听,后来又忍不住抽抽嗒嗒地哭起来。佟老伯急道:“你哭什么,你还有脸哭!我当初叫你来书院做事,是怕你闲在家里无事干闷得慌,哪成想你过来竟会做出这般不知廉耻的事来!”
秀秀一听哭得更大声了。叶氏看不下去,在旁边骂佟老伯道:“你骂她做什么!你没听她说是别人先招惹她,不是她先招惹别人。”
佟老伯也急了,对叶氏吹胡子瞪眼道:“若是她完全不理那厮,那厮如何会来招惹她?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必是秀秀给了那人什么甜头,那厮才贼心厚起来。说起来这事也怪你,当初我就说不缺这几个钱,不要把秀秀送去书院里这种男人混杂的地方,你却偏与我犟,说什么让她出去锻炼锻炼。如今她做出这等没体面的事来,你让我在祝山长面前如何抬得起头!”
叶氏听了也急了,瞪圆双眼骂道:“怎么这事也怪我,那事也怪我,偏偏我们两母女便浑身是筛子,任着你们爷们儿出气。别说我女儿没有刮喇男人,就算是那也不算什么。当年你刮喇我时,我也不过十四五岁年纪,比她年纪还小些,你当日怎么不知体面些?如今放下碗骂娘,却要怨我们女儿!她将来横竖是要嫁人的,早些认清男人是个什么东西也好,反正不能嫁你这种那些嘴上一套行动一套的人,没的给自己找晦气!”
佟老伯见叶氏在霖铃面前揭自己老底,气得不住跳脚,又怕老婆说出更加没体面的话,只好止住话头,只一个劲捶胸顿足。
霖铃在旁边也帮腔道:“就是,那个孔寅自己也在外面勾引女人,搞不正当关系,怎么训起别人来就是一副头头是道的样子?这人就是双标,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干嘛要拿他的话当真?”
佟老伯呆呆地看着霖铃。他没想到霖铃也帮着秀秀说话,一时间三观受到了冲击。
多了片刻他叹口气道:“唉,先别说了,回家再说吧。”说着佝偻着身子,带秀秀和叶氏两人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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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个时辰,朱勉终于被人找到了。原来他躲在枯竹大师的庙里,在菩萨面前求保佑,被吕清风抓住提溜回了书院。
霖铃知道这个消息后,赶紧派常安把他找来。过了大约一刻钟,两人终于来了。
朱勉来之前已经分别被孔寅和祝山长训过一通。尤其祝山长的话说得比较重,他觉得自己闯下滔天大祸,所以进来时整个人哆哆嗦嗦的,一走到霖铃跟前就跪了下去。
霖铃叫他起来,让他坐在椅子上。朱勉垂着头不吱声,霖铃看他这个样子也有点可怜,不由自主放缓语气说:“朱勉,你跟秀秀到底怎么回事?”
朱勉低着头小声说:“今日我去后厨,她给我拿了一只鸡翅膀吃。吃到一半她说我嘴边有些油,拿一张纸帮我擦,我便我便”
霖铃看他一副费力的样子,跟大便大不出来一样,替他接口说:“你便亲了她是不是?”
朱勉的脸刷地红了,轻轻点头。
霖铃又问:“除此之外还做了什么?”
朱勉吓得立刻抬头,手脚乱晃着说:“没有了,其他什么都没有做。”
霖铃基本上对那个神秘后厨阁儿里发生的事都了解了。她叹口气对朱勉说:“你做的这个事也没什么不对”
朱勉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霖铃又接着说:“但是你运气不好,被孔寅抓包了。现在秀秀父母都知道了,你说该怎么办。”
她顿一顿又说:“况且你亲她就亲她,亲完就跑算怎么回事?现在好了,你拍拍屁股走人,留秀秀一个人在那里被人骂,这也太没担当了。”
朱勉羞愧地低下头。他和秀秀当时被孔寅抓包时慌到不行,第一反应就是溜之大吉。现在想想,他也觉得自己的做法不地道。但是做也做了,又有什么办法?
霖铃心里也烦,试探着问朱勉:“我问你一句真心话,你究竟喜欢秀秀吗?”
朱勉连忙摇头,摇了几下又点头,最后动作也僵住了。
说到底,他也不知道自己对秀秀是个什么想法。
刚开始他很怕秀秀,但后来她主动给自己开小灶,他又觉得秀秀这女孩儿对自己很好。再后来两人经常见面说话,他越来越觉得和秀秀待在一起开心,这是之前生活中从来没有的感觉。
但是自己似乎从来没对她有什么歪念头,直到那天她给自己擦嘴,那一刻她袖子里散发出来的香气,让他一瞬间心智错乱,似乎手脚都不属于自己了。
朱勉现在也是后悔,自己不该在那天去厨房后阁找她,不该吃她给的鸡翅膀,更不该控制不住自己,做出有损秀秀名誉的事来。
他忍不住担心,秀秀的父母会不会骂秀秀?祝山长会不会赶走她?她会不会伤心过度一下想不开?还是会恨自己?怨自己?
一时间他脑子里各种想法纷至沓来,压得他简直喘不过气。
霖铃看朱勉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只好叹口气说:“行了,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总是逃避也不是个法子。”
朱勉应一声,行个礼然后跌跌撞撞地出去了。
**
一连几天,霖铃都没有去找佟老伯一家。虽然她私心觉得朱勉和秀秀没有犯任何错误,但是男女授受不亲这事在古代可大可小,主要看秀秀父母和书院如何处理。
现在这当口儿,她希望给秀秀一家多点时间消化,把这件事处理好。
有一天她去书院讲课,半途中又遇到上山的佟老伯。霖铃主动和他打招呼道:“佟老伯,又去书院送菜?”
佟老伯看起来消瘦了些,但状态还可以,放下担子对霖铃道:“先生少安,近日先生怎么不来俺家里坐坐?”
霖铃笑着说:“近日书院的事有些多,我没得空来打扰。老伯近日如何?秀秀还好吧?”
佟老伯闷闷地叹口气,过了会才说:“忘了向先生说,秀秀和她娘要回老家了,先生得空来俺家坐坐,让孩儿他娘再给先生做顿酒菜。”
霖铃心中暗吃一惊,脱口而出道:“秀秀要走了?”
佟老伯点点头。霖铃心里有很多疑问,但有些话也不方便说,只能客气几句说:“她们哪一天走,我过来送送她们。”
佟老伯报了个日期。霖铃见佟老伯心情也不大好,便没有过于缠他,说了两句就和他道别了。
接下来几天,霖铃继续按部就班地过日子。她也在课堂上留心观察朱勉,发现他经常魂不守舍的,整堂课整堂课地走神,霖铃提醒他几次后也没什么改观,只能由着他去了。
**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就到了秀秀离开的这一天。霖铃事先和子骏常安打过招呼,让他们去佟老伯家帮忙搬行李,两人都答应了。
子骏一早起床,洗把脸对常安说:“常安我们走吧。”
王燮等几个人也醒了,只是除朱勉外都没下床。王燮问子骏:“你们去干什么?”
子骏一边系腰带一边说:“去帮佟老伯搬行李。”
这句话一出,号舍里一片安静。
本来秀秀要走这件事大家也都是知道的,只是现在真到了这一天,大家都有点不舍得起来。
这些男孩子平日里几乎天天都能见到秀秀,也不会觉得她很重要,但现在突然要告别了,他们忽然都想念起膳厅那个美丽可爱的小姑娘。
除了秀秀,叶氏也是他们想念的对象。因为她为人很热情,常在给佟云秀秀送饭的间隙给学生们送吃的。起码这个号舍里的人都吃过她的东西,从脆脆的腌黄瓜到热腾腾的柿饼。
王燮问子骏说:“她们要去哪里呢?”
“还能去哪里,”子骏道:“只能回老家了。”
韩玉叹口气道:“祝山长怎么这么狠心,定要赶秀秀走。她又没有做错什么。”
王燮立刻给韩玉使个眼色,又飞快地朝朱勉的方向指了指。韩玉会意地闭上嘴巴,整个号舍又陷入一阵难堪的安静。
他们几个说话时,朱勉呆呆地坐在书桌边,眼睛放空地盯着面前的《论语》。他咬紧嘴唇,拼命让自己注意力集中在那些黑色的字上。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
他恨不得把这些字都大声读出来以掩盖号舍里其他人的声音,让自己的心重回平静。他不想再听到有关秀秀的消息,甚至不想再听到她的名字。
但事与愿违,子骏他们的讨论声还是一字一字飘进他的耳朵。
“不是祝山长让她走的,是秀秀自己要走。”
“为什么?”
“我也不知,是先生告诉我的。常安,我们走吧。”说完子骏带着常安走了出去。
朱勉: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戒之在色
“我上次遇到佟云,”韩玉的声音传来:“他告诉我个消息。”
朱勉:戒之在色戒之在色戒之
韩玉八卦道:“佟云对我说,秀秀的姨母帮她在潍坊找了个郎君,据说家里有些财物积累。秀秀这次回去就是与他相亲的。若是两家看得中,说不定过几个月就定亲了。”
“啪!”
朱勉的书掉在地上。他脸色煞白地看着韩玉,用颤颤巍巍的声音问道:“秀秀她她要去嫁人了?”
韩玉看着他没有答话。其他人也都沉默不语。
朱勉在原地呆立片刻后,突然像一只箭一样窜了出去,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朱勉想干啥。只有左廷在桌边轻轻叹口气。
**
此时此刻,霖铃正在佟老伯家帮忙秀秀搬运行李。秀秀的行李也不多,总共就几套换洗衣服加上几件首饰,塞在一个软布包里。叶氏怕路上两人吃得不舒服,还蒸了一大块炊饼作为干粮。
等一切收拾好了,子骏从外面走进来。
霖铃一看见子骏就笑说:“子骏,你们来得太晚了。行李都收拾好了。”
子骏忙对佟老伯道:“刚才有些事耽搁了,请老伯勿怪。”
佟老伯又惊又愧。之前他和子骏在一起治理过一段时间荷塘,就那段时间他发现子骏是个勤劳肯干的年轻人,心眼儿也善良,完全不是别人传的那样。
只是那时候的子骏言行举止还有些傲慢,说话也不太客气。没想到这么几个月下来,他人竟然变得这么谦逊有礼,还向自己认错。
不过他毕竟身份是个衙内,佟老伯还是有点诚惶诚恐,忙不迭地说:“俺家里一些琐碎小事,劳衙内生受,真是老汉的罪过。”
子骏连忙摆手制止佟老伯的客套,又拿出几封银子递给叶大嫂和秀秀说:“你们一路上路途辛苦,须多拿些盘缠防身。”
叶大嫂和佟老伯连忙一齐冲上来推辞。双方推拉几轮回后,霖铃对叶氏说:“叶大嫂就别推辞了,这是子骏的一点心意,也是对秀秀这么多年为他们辛苦做饭的一些感念之情,你们就收下吧。”
叶氏只好收下,一边收一边说:“哥儿真是好心。我们秀秀将来要是找到的男人能有衙内一半的好,我就天天吃斋念佛,到菩萨面前去进香。”
子骏被她说得有点哭笑不得。佟老伯忍不住数落叶氏:“你掰口弄舌地胡说些什么,没的叫衙内笑话。还嫌咱们几个不够丢人?”
叶氏面红耳赤地想争吵几句,最后因为客人在也就作罢了。
霖铃也笑着拿出些枣子,一包干牛肉和些许盘缠递给叶氏说:“叶大嫂,这些日子承蒙你和佟老伯照顾,给我做了许多好吃的。我也没太多办法回报你,这些你拿着路上享用。我有空到潍坊来看你们。”
她又把目光转到秀秀身上。只见秀秀扎着两只垂杨髻,身上一件蓝布碎花棉衣,低着头看上去很低落。从霖铃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她长长的睫毛,睫毛上还泛着晶莹的泪花,似乎刚刚哭过。
霖铃在心里叹口气:这个世界对女孩太不公平,或者说对弱小的女人没太多温情可言,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这时常安走进来道:“郎主,马车已经备好了,现停在外面。”
大家相互对视一眼,默默地朝门外走去。秀秀耷拉着脑袋走在最后一个,动作磨磨蹭蹭的看起来很不情愿。
走到马车旁边,秀秀依然磨着不肯上车。佟老伯催促道:“你们快走吧,早点走早点到馆驿,也好早些休息。”
他催了两次,秀秀却一直没动。佟老伯有点急了,催道:“你到底磨蹭什么,车子都来了,快上车啊。”
秀秀沉默片刻,忽然抬起头说:“俺不想回老家。”
佟老伯脸都白了,惊道:“之前不是你自己说想回老家的吗?”
秀秀梗着脖子道:“我现在不想了。”
佟老伯气得吐血,青筋暴起骂道:“什么想不想,这么多人送你你还当是儿戏。快点上车回去,不然我揍你!”
秀秀一听反而犟起来,对她的爹大声吼道:“我就是不想回去!你想打便打!”
佟老伯一时急火攻心,扑上来就要揍秀秀。周围人连忙冲上去拉住他,霖铃和子骏分别拉他的一只手,叶氏挡在他和秀秀中间推他的胸膛,不让他伤害秀秀。
秀秀嘴一扁,又开始哭起来。
佟老伯面红耳赤地骂她:“哭!你还有脸哭!我这张老脸都被你丢尽了。叫你在家你要去书院,叫你本分你要去勾惹男人,叫你留在这儿你要回家,叫你回家你又不回,偏是这蛮牛拐头的性子不知像谁!我这条命迟早被你们一老一少气死!!”
秀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噎着说:“你为什么非说我勾惹男人,我没勾惹男人!”
霖铃也有点着急,在旁劝道:“佟老伯,你不能这样说秀秀。我在书院里经常和她打交道,对她为人很了解。她绝不是那种招惹是非的人,这次事出有因,绝对不是秀秀的错。”
秀秀哭得快要岔气,眼珠不断从俏丽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她泪眼模糊地对他父亲跺脚道:“在你眼里什么都是我的错!好,我错就我错,那我干脆死了,你就不用觉得我丢人了!”
说着,她忽然挣脱众人,一头朝墙上撞过去。
这下佟老伯和叶氏吓得魂儿都没了。霖铃和子骏也吓得半死,连个音节都堵在喉咙口说不出来。
说迟那快,一道黑影突然从大家眼前闪过。等有人反应过来,常安已经扶着秀秀走了回来。
原来他武功好,一看情况不对就及时飞奔过去拉住她,这才救了秀秀一条命。
大家连忙把秀秀围住,七嘴八舌地安慰她。连佟老伯也惊慌万分,不住对女儿讲好话,又向秀秀道歉。大家乱作一团,叶氏秀秀都不停地抹眼泪,佟老伯也跟着掉泪。
就在这时,子骏突然看见不远处朱勉喘着气奔过来,一面奔一面气喘吁吁地喊秀秀的名字。
他奔到秀秀面前,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还没站稳就拉着秀秀的手说:“秀秀,我不该抛下你,是我对不住你!我已经想清楚了,我喜欢的人就是你。秀秀,我,我想娶你!”
朱勉的突然出现和表白,把大家都给震惊了。秀秀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看着朱勉。
朱勉求了几次,见秀秀没有反应,又转过身来,当着佟老伯和叶氏的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开始捣蒜一般磕头,一遍磕一边哀求道:“佟老伯,叶大嫂,是我对不住秀秀,我头脑发昏亲了她,全因我喜欢她!求你们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好好待秀秀,不让她再受委屈,我一定”
佟老伯两夫妻一开始也懵了。但朱勉说到“头脑发昏亲了她”,佟老伯突然双眼冒火,没等朱勉说完就对朱勉飞起一脚,把他踢翻在地。
眼看着送别现场正变成一场狗血撕逼大戏,霖铃和子骏连忙冲过去把佟老伯拉住。佟老伯一边骂一边还想冲过去揍朱勉,幸好大家拦着才没法付诸行动。
叶氏见丈夫冲动,又骂骂咧咧道:“没分晓的东西!人家好好对你说,你打人做什么,横竖是拿人撒气。”
她扶起朱勉,探究似地打量他一番,又问道:“你家里是做什么营生的?”
朱勉红着脸道:“我父母有三间屋子,平日做些租赁。其中一间给我将来娶媳妇用。”
叶氏一听眼睛立刻亮了,笑道:“除了你可还有别的兄弟姐妹?”
朱勉道:“没有了,家中小辈就我一人。”
“那你婚事自己可能做主?”
朱勉不好意思地说:“婚姻大事自是父母做主,但我爹娘说,只要我喜欢他们就无甚意见。我明日就回家跟二老说,我喜欢秀秀,想娶她做妻。”
叶氏更满意了,笑着说:“你要是想娶秀秀也不是不行,但得保证一辈子待她好,不能娶妾,不能有二心,将来钱财都给她打理,聘礼仪式都不可少,你能答应么?”
朱勉没想到这事这么容易,激动得疯狂点头:“答应!我都答应!”
叶氏正要说话,秀秀在这时忽然疯狂大喊道:“我不答应,我不要嫁给他!我要回老家,我要回去!”
她哭得泪流满面,奔到马车边攥着缰绳要上车。朱勉急得快疯了,冲过去拉着秀秀的手臂,一边哭一边哀求她不要走。
秀秀又是踢又是打又是哭,吵闹着要朱勉放自己走。朱勉如万箭钻心,他一直以来都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对秀秀究竟是什么感情。
直到秀秀要离开去嫁人的那一刻,他感受到心中钻心刺肺的痛苦,这才意识到自己对秀秀的感情,早已不是朋友那么简单。
他死死攥着秀秀的衣服哀求道:“秀秀,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该骂!该打!以后我天天给你打骂一百遍,只求你给我一个补偿你的机会!我对天发誓,从今后我什么都听你的,我每日只吃一顿饭,绝不会变胖。以后或做官或经营,赚来的钱全部给你。秀秀,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求你别离开我,秀秀!秀秀!”
他边说边哭,眼泪鼻涕都混在一起。秀秀刚开始只是打骂他,后来听到他说的一句话,突然转身对他高声。道:“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其实你根本就不想知道俺是什么样的人。喜欢瘦的是那个让你丢了魂儿的俊俏小娘子,俺喜欢胖的人!”
朱勉呆登登地看着秀秀,突然飞一般跑进厨房,在一碗五花肉里用手挑出大块大块肥肉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嘟嘟哝哝地喊秀秀的名字。
佟老伯气得快要爆炸,跑进来和朱勉两个人抢饭碗,一边抢一边骂:“谁让你吃俺家的肉,俺家没有那么多肉让你吃!你给俺滚!”
大家慌忙又奔进厨房。进来后众人看到的是这样一个奇葩画面:朱勉捧着一个碗蹲在角落里,对着墙壁往自己嘴里拚命塞肥肉。佟老伯用一根擀面杖不停揍他的背,嘴里骂骂咧咧。
朱勉被揍得肥肉直往外吐。秀秀见了心中一疼,忽然冲过来护住朱勉的背,对她爹大声吼道:“你凭什么打他?!你平时在外面见了谁都卑躬屈膝的,独对俺娘,俺和哥哥横挑鼻子竖挑眼,时不时那俺们娘三撒气。俺告诉你,俺喜欢谁嫁谁是俺的事,也不用你装好人给俺出气,俺不用你管!”
佟老伯从来没见女儿这么凶过,一时被怼得说不出话来。
秀秀转过脸来看着朱勉。朱勉呆呆地看着她,半晌才说:“你说我们是一一家人?”
他嘴巴里还鼓鼓地塞着肥肉,嘴边都是油,看上去特别傻。
秀秀看着看着心里一酸,眼泪又纷纷滚下来。
朱勉一见秀秀的眼泪又急了,不管不顾地央求道:“秀秀,好秀秀别哭了,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我以后再也不敢了,秀秀,秀秀”
他越说越语无伦次,到最后干脆开始抽自己耳光求秀秀原谅。
秀秀抓住他的手,眼睛里的泪光盈盈如星。她抿嘴一笑,用袖子帮朱勉把嘴边的油擦干净。
朱勉又惊又喜,浑身的骨头都酥了。秀秀抿嘴笑道:“你就是个傻子,憨郎!”
朱勉拉住秀秀的手道:“我是憨郎,你是憨娘。”
秀秀噗嗤笑了一声。朱勉近距离看着她娇美的容颜,心里一阵阵的激荡。又想到不久后可以娶她做老婆,可以吻她拥有她,又是一阵热血沸腾。
他强行忍着自己的冲动,替秀秀把耳朵背后的碎发整理好。这两个人已经完全进入热恋情侣目中无人的境界,完全不顾周边还有一群吃瓜群众。
旁边的佟老伯已经完全看呆了,呆之余还有一种深深的失落。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从小在他羽翼下长大,时时受他控制的女儿,忽然有一天已经不属于他了。
他同时也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和叶氏两人的恋爱也和眼前的场景一模一样。他丈人打他骂他,甚至拿把刀要杀了他,他都没有退缩。
人生就是一个轮回啊,或者是一场报应。
他叹口气,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垮了。
不过他老婆的状态和他完全不一样。叶氏眉花眼笑地奔过来,把女儿和朱勉拉起来,对朱勉笑着说:“女婿,你这傻孩儿。你喜欢吃肉,以后就常带秀秀回来。俺给你做,包管肥的瘦的都好吃哩。”
霖铃无语了。这当妈的够厉害的,还没过门就喊上女婿了。这是先斩后奏?
朱勉被叶氏哄得找不到北,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只会傻笑。他现在觉得自己就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
霖铃看朱勉秀秀一脸幸福的样子,也为他们两高兴。这两个孩子情窦初开,差点就要彼此错过,幸好关键时刻峰回路转,还是拥有了一个美好的结局。
这可能就是老天爷给力吧。
霖铃给子骏和常安各丢一个眼神,三人悄悄地离开了佟老伯的家
回去的路上,常安嘀咕道:“朱勉怎会突然变成那副疯疯癫癫的模样,和他平日相比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子骏沉吟片刻说道:“可见男女情爱之事最是可怖,能把人心性完全移了,就如走火入魔一般。这些事还是能避则避,省得害了自己。”
霖铃听他说完这番话,不由朝子骏撇了一眼。
她见子骏一脸认真的样子,心里忍不住好笑,心说:我倒要看看你将来坠入情网时能比朱勉好几分,嘿嘿。
想到这里,她心里忽然没来由地一酸。
也许到了那一天,子骏心里眼里也会满是那个女孩,对旁人都不在乎了吧。
霖铃心里忍不住填满失落,连走路都走不动了。
她也觉得自己这样很不正常,赶紧掐自己一把,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
第86章 春游队伍
进入春天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暖。霖铃也正式脱下冬衣,换上稍厚一点的春衣。
有一天霖铃去号舍查房。她走到子骏号舍外面时,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聊天声。很显然这几个男孩又大半夜不睡觉,躺在床上侃大山了。
霖铃把耳朵凑到门边偷听。只听朱勉说道:“今年外出行医你们都报名了么?”
大家纷纷说是。韩玉说道:“一年到头都闷在书院里,好不容易能正大光明出游一回,为何不去?”
几个人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要去什么地方,带什么行礼,连子骏都加入了他们的讨论。
霖铃一开始有点困惑,又听了好一会才听懂了。原来桃源精舍有一个习俗,每年三月柳慈会带学生们出外行医一两周,具体的内容是带他们去附近的村乡摆摊,给当地村民治病,这叫“草泽医”,也就是现代的赤脚医生。
据柳慈说,这是医界的传统。因为治病救人不是纸上谈兵,不能光靠理论知识,而是要建立在大量实际病例的基础上。
对于学生来说,能出去行医约等于能出去玩,他们当然开心了,所以除了少数几个人,闻雀斋几乎所有学生都报了名。
但就在众人欢欣鼓舞时,王燮忽然冷冷说了一句:“你们不要高兴得太早。”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和平时完全不同,所以不仅子骏等人有点吃惊,连门外的霖铃都有些诧异。
子骏问他:“此话怎解?”
王燮说:“前日我去岑观处找他,听他说孔寅已去找祝山长,说科举举行在即,学生不宜出外时间太长。说我们行医是假,游玩是真。”
韩玉懊恼道:“孔寅怎恁的多管闲事。我们一年到头憋在书院里都要憋出鸟来,好不容易能出去活动活动,又被他搅黄。真是可恶!”
其他几个学生也是抱怨连连。王燮叹气道:“总之你们不要想得太好了,放低期待才是正理。”
大家咕哝一番,渐渐都不说话了。
霖铃听到这里,心里也为这些男孩感到可惜。她默默地在门外站一会,然后转身回家去了。
**
第二天她上午无事,去洗心斋找岑观聊天。谁知一进去却看见柳慈和祝山长正在说话。
她听见祝山长对柳慈说:“柳老,你说的我当然知道,但是孝仁也同我说了,他们一去十天半个月,功课都要拉下了。如果是往年也就罢了,今年是应举的关键时期,绝不能让其他事妨碍他们学习。柳老你看行医一事今年能否取消?”
霖铃心中一动,立刻留心听柳慈怎么说。
柳慈道:“祝山长,出外行医乃是医者本分。我若是不开这堂课便罢了,既然开了,就一定要让学生们做此事。”
祝山长皱眉不语。柳慈又道:“至于妨碍应举,恕在下不能赞同。难道少读七八天书,他们应举结果便会迥然不同?他们日日闷在书院里,血气不通反而影响发挥,不若带他们出去走走,行医之余还能舒筋活血,通畅心智,反而对他们考场发挥有利也说不定。”
祝山长想要打断:“但是”
“祝山长,”他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嗓音。祝山长转头一看,原来是霖铃。
霖铃说:“柳老说的有理。据我所知,学生们都对这次外出行医非常期待呢。若是毁了他们期待,反而叫他们士气低落,说不定还会产生厌学心理。”
她顿了顿,见祝山长皱眉思索,又继续道:“至于祝山长您说的耽搁功课一事,不若这样,这次我和他们同去,一路上抽空给他们上课,这样便念书行医两不误了。”
祝山长又想了一会,终于叹口气说:“既然你们如此坚持,那就好吧。”
“不过,”他见霖铃喜形于色,又说道:“此次行医不能去太远的地方,最多十日必须回书院。”
柳慈立刻应道:“此次行医长则十日,短则一周,请祝山长放心。”
祝山长点头道:“那你们早去早回吧。”
霖铃走出洗心斋时,整个人都是飘的。柳老见她这么高兴,有些好奇地问她:“李先生,你与我们同去行医,不嫌烦累么?”
霖龙立刻摆手:“不嫌!不嫌!
柳老抚须笑道:“难得有李先生这么开明的先生。往年孔先生斋舍的学生想去,被他狠狠骂了好几天呢。”
霖铃一听,嗯可以想像,孔寅这种老古董肯定不赞成学生出去乱耍,呵呵。
她与柳慈分别后,走到闻雀斋门口。学生们都安安静静坐在位子上等她上课。
她走到讲桌边拿起书本,正要开讲时,忽然又把书放下了。
坐在下面的子骏微微一愣。
霖铃笑着对大家说:“讲课前,我先告诉大家两个好消息。”
没人说话,但眼神已经暴露了学生们的好奇。霖铃嘴唇一抿,笑着道:“祝山长已经答应让大家去行医了。”
此言一出,底下人都开始蠢蠢欲动,但是碍于霖铃的面子没有大声喧哗。霖铃笑一笑,又对大家说:“第二个好消息是,我也会与大家同去!”
这下学生们终于忍不住了,大家发出一阵欢呼,纷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霖铃看学生们这么高兴,心里也挺开心。不过课还是要上的,她用戒尺拍一下桌子道:“别吵啦,先上课。”
大家马上安静下来。她把课上完,又对学生们说道:“好啦,今天课就讲到这里。各位今天回去早点把行李整好,明天一早我们在书院门口集合,一起出发!”
大家齐声应是,然后欢欢喜喜地结伴出去。子骏走在众人后面,霖铃要走出斋舍时,看见他站在门口等自己,眼睛里亮晶晶的都是喜悦的神色。
霖铃心神一荡,走过去问他:“子骏有事吗?”
子骏摇头说:“无事。”
霖铃看他一直在笑,忍不住问他:“你笑什么?”
子骏道:“我没笑啊。”原来他一直意识不到自己在笑。
霖铃看他这副傻兮兮的样子,越发觉得可爱。她对子骏说:“你早点回去让常安帮你把行李整备好,别明天一大早临时抱佛脚来不及。”
子骏乖乖道:“是。”
两人边走路边聊天,子骏问霖铃:“先生,你为什么这次与我们同去行医?”
霖铃想了想,应付祝山长,给学生上课当然是一个理由。但还有一个私下的理由她没说出口,就是她也担心这些学生出外不安全,柳慈年纪大了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所以跟他们一起去。
更何况,她也想陪这些学生一起出游,尤其是子骏,咳咳
不过这些不能全告诉子骏。她只说:“我是你们教习,陪你们行医也是应该的,你们难道不希望我去吗?”
子骏立刻脱口而出:“希望,希望!”
少年人不懂掩饰,眼神里全是一片赤诚。霖铃看了胸口热热的,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在心底缓缓流动,就好像一股甜美的泉水,滋润着她的心脾。
她又和子骏聊了会其他的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鹅毛斋门口。霖铃这才意识到子骏在送她回家,她忍不住说:“要不你进来坐会吧。”
子骏却摇头道:“我先回去了先生,今日事情比较多,我想早些做完。”
霖铃想想也对,就说:“那你早点回去吧,明日见。”
子骏也行礼道:“先生明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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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骏回到家时,发现常安已经麻利地把所有行李都整理好了。东西带了一大堆,包括却不限于:文房四宝,小杌子,毯子,面巾,干粮,生火石,钱,换洗衣服,药,针灸袋等等。
他还替子骏带了两本书,因为子骏酷爱读书,一天不读就会不舒服,所以也是必带的。
子骏一回来,他就让子骏检查行李。子骏过去随意翻了翻,发现东西都整得挺全的,心下对常安的能干也很满意。
这时他忽然想到什么,对常安说:“干粮多带一些。”
常安不由一愣,子骏解释道:“万一先生带的干粮不够,我们好给他。”
常安“哦”一声,赶紧继续准备。这时另外几个人也陆续整好行李,大部分都放在书箱里,只有王燮只准备了一只小小的褡裢。
韩玉问他:“王燮,你怎么就带这么点东西?”
王燮满不在乎道:“东西带得多,受苦的还不是自己。只要钱带够,什么物事外面买不到?”
大家也觉得王燮说的有理,但还是拼命往书箱里塞东西。塞完又检查各自的包袱,确定自己没有少带东西。
韩玉见子骏带了一面梳头用的小铜镜,自己那柄又刚刚弄断了,便问:“谁有多余的铜镜借我一柄?”
左廷立刻说:“我有,我借你吧。”
左廷这次是少数几个不去行医的学生。韩玉从他手里接过铜镜,道声谢,又对左廷说道:“子期,你这次为什么不去?”
左廷淡淡道:“近来身体有些不适,不想折腾了。”
子骏插嘴道:“你身体怎么了?”
左廷一愣,没有接话。韩玉大大咧咧道:“等我们回来,我把路上的见闻告诉你。”
左廷淡淡一笑道:“多谢。”
几个男孩互相扯皮到睡觉时间,各自熄灭油灯上床。但躺在床上他们也睡不着,又唧唧呱呱地说明天行医的事,一个个都极为兴奋。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韩玉的床离门近,他就披件衣服下床,踮着脚出去开门。
门一开,他看见秀秀站在门外,手里拿个包袱,表情有一点点羞涩。
韩玉不由一愣。秀秀略带扭捏地问他:“朱勉在么?”
韩玉慌慌张张地说:“在,在,朱勉!佟娘子找你!”
他一叫,秀秀立刻急道:“你别叫。”
可是已经晚了,大家都知道朱勉的准媳妇来找他了。
朱勉几乎是滚下床,胡乱披件衣服在身上,小跑着奔出来。王燮和常安都从床边伸出头,好奇地观察这对小情人。
秀秀把朱勉拉到号舍外面,和他面对面站着。两个人都有点害羞。
朱勉柔声问他:“秀秀,你怎么这么晚过来?”
秀秀道:“俺听李先生说,你们要出去行医十天,是真的么?”
朱勉点点头。秀秀略有不满地嘟嘴说:“你怎么什么事都不告诉俺。”
朱勉以为秀秀生气了,又着急想道歉。秀秀抿嘴一笑,把手里的包袱递给他说:“俺给你做了一些腌肉干,你拿在路上吃。”顿了顿又说:“你别让他们知道,否则他们都把你的东西吃了。”
朱勉手里揣着沉甸甸的包袱,心里一阵感动一阵开心,盯着秀秀的双眼郑重道:“你放心,你做的东西我不让他们吃。”
秀秀看朱勉的傻样,噗嗤一笑说:“吃一点点可以的。”
两个人默默站着,都感觉十天的分别就像十年。朱勉看着秀秀晶莹光滑的脸庞和尖尖的下巴,心里又涌起一股想亲她的冲动,但现在他却反而不敢了。
他吞一口口水问秀秀:“你想要什么,我在路上给你买。”
秀秀歪着头想了想,忽然想到什么脸色一红,又搓着衣角说:“不想要什么。”
朱勉看着她可爱的动作越来越把持不住,终于忍不住在她手上轻轻握了一下。
秀秀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身体一颤,朱勉赶紧把她放开了。秀秀红着脸说:“俺要回去了。”
朱勉“嗯”一声,轻声说:“我会想你的。”
秀秀低着头支吾一阵,也含糊不清地说一句:“俺也想你。”然后没等朱勉说话就飞一般转身逃走了。
朱勉脑子一阵发晕,等他反应过来时,秀秀已经奔得没影了。
他只好站在廊下,意犹未尽地盯着秀秀奔去的方向,怀里紧紧搂着那只还留有她温度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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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柳慈行医的目的地是一个叫石榴村的地方,位于四明山山脚,是越州和明州交界处的一个村落。
这村里有一户富人之家,当家的女主人姓庹,最近得了一种头疼的怪病。数次请医生都治不好,又听人说柳慈医术好,所以下帖子请柳慈前去给她看病。
要到这个地方,柳慈和学生们必须穿过慈溪一路向南,接近奉化时再往西翻越四明山。
因为祝山长给他们定的时间比较紧,所以一路上没什么休息时间,基本就是走走走,实在接近天黑了才能找地方休息。
霖铃原本想象中的行医和明星真人秀里的旅游差不多,就是一群人穿得美美的出去玩,到点儿吃点农家菜,什么土鸡之类的,然后再互相唠唠嗑,一天就过去了。
不过现实永远比理想骨感。因为他们走的路都是乡下的山路,周边没什么店。
且不说她走路走到脚都磨泡了,关键是吃住条件也很差,基本上和乞丐差不多。半途中的吃饭就是啃干粮,或者生火煮点糙米,连肉都没有。
幸好子骏带的干粮比较多,常常分给霖铃。王燮带的钱也没什么用,只能跟着霖铃到处蹭吃蹭喝。
到了晚上没正规旅店住,他们就住在乡下的破庙,或者农户家里,用一些药物钱财换歇脚之处。
这样的日子才过了两天,霖铃就受不了了。她心里暗暗叫苦,觉得自己这趟出来是大大的失策。
不过神奇的是,她身边这群学生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苦,一路上欢声笑语不断,偶尔还会出现走丢之类的事,还要霖铃把他们捞回队伍。
霖铃看着他们只有一个想法:年轻真好。
虽然她自己年龄也和他们差不多,但她觉得这段日子当教习以来,她性格已经成熟了不少。
也是被生活所迫吧。
**
到第三天,大家终于赶到四明山山脚下的菜根村,石榴村在山的另一头。
从菜根村后面出发有一条细细的山路,一路向山顶蔓延。众人在菜根村里的小溪中洗了脸和手,然后沿着山路进发。
初春季节,一路上山花烂漫,鸟鸣啾啾,溪水在身边叮咚作响,遍布的竹林青翠欲滴,景色那叫一个如诗如画。
学生们一边走路一边看景,一个个都情绪高涨,兴奋得和树上的麻雀有的一拼。
唯一一个走得比较吃力的就是霖铃。因为她平时锻炼得少,再加上一路上还要操心,所以爬山有些体力不支,一直拖在大部队后面,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气。
子骏走在队伍前面,时不时回头看。他发现霖铃落在众人后面,看上去走得很吃力的样子,忙走过来问他:“先生,可是爬山爬得累了?”
说着就要扶霖铃的手臂。霖铃赶紧说:“我没事,不用扶,你到前面去看着柳老吧。”
“柳老我叫王燮看着,没事的,”子骏关切地看着霖铃:“先生你若实在走不动,就让学生背你,千万别撑着。”
霖铃虽然有些哭笑不得,但心里还是很感动的。这时常安忽然拿着一根树枝奔过来,到霖铃面前说:“先生,我劈了一根细竹子,正好可以当拐棍。你拄着可以省好些体力。”
霖铃拄着常安做的树枝拐棍走两步,果然觉得省力多了。她对常安笑说:“谢谢啦。”
子骏看看常安,笑着说:“你有时候还挺聪明的。”
“什么有时候,”常安挺着胸脯,用骄傲的语气道:“我啥时候都聪明。”
子骏看他一副得瑟的样子,轻声笑骂一句:“呆子。”又在他脑袋上轻轻敲个响榧子。
常安就站在旁边一边揉头一边呵呵傻乐。
霖铃见大部队走得远了,连忙拄着拐杖跟上去。子骏跟在霖铃身边陪她说话,常安又不时说个笑话,霖铃心情大好,渐渐也不觉得那么累了。
这时,霖铃看见山路对面走来一个挑担子的农夫。对方看见霖铃几个,尤其是子骏,就问道:“刚摘的熟草莓要不要?”
霖铃一听马上说:“让我们看看?”
农夫把担子的盖儿掀开,露出红艳艳的草莓来。霖铃挑了几个检查一番,果然个头大颜色饱满还水淋淋的,心里就存了想买的念头。
她问农夫:“多少钱一斤?”
农夫见霖铃几个年纪小,眼珠一转道:“二十文一斤。”
子骏二话不说对常安道:“付钱吧。”
常安刚准备付钱,霖铃忽然说:“且慢!”
子骏愣了一下。原来霖铃这几天经常遇到乡下贩草莓的农夫,问了几次价格都是每斤七八文左右。这个农夫要价高了一倍多都不止,摆明了是欺负外地人。
“老伯,”霖铃手叉腰说道:“为什么别人家草莓只要七八文,你的要卖这么贵?是不是看我们几个外地来的不晓事,就想着敲我们一笔?”
那农夫本来看霖铃几个天真烂漫,以为他们不了解行情,所以敢漫天要价。如今被戳穿心事,他一下子恼羞成怒,对霖铃高声骂道:“你是哪里来的村厮,闭着眼睛放屁一瞎哧。哪个要敲你的钱。你不睁眼看看我家草莓个头月份吃口哪是别家可比的。话说一分价格一分货,你买不起好货也就算了,还赤口白舌说我哐你的钱。没的舌头上放屁——不嫌话臭!”
霖铃一听气得七窍生烟,当场和那个农夫吵起来。常安也在旁边上蹿下跳地帮腔。
吵了一会柳慈来了。原来他已经和学生找到生火的地方,却见霖铃和子骏迟迟不来,所以就亲自下来查看。
一见霖铃正在和人吵架,他赶紧上前劝阻。那农夫本来也吵累了,再加上柳慈一把年纪须发尽白,他也不大好意思再吵,又争了两句就挑着担子走了。
霖铃虽然吵赢了架,心情还是不大好,一路上嘟嘟囔囔的。
柳慈见她这样子,呵呵一笑道:“端叔,这些都是芝麻绿豆小事,不必挂在心上。你们年轻人,还是心平气和为好,不然酿成大祸,悔之晚矣。”
霖铃见柳慈一副有故事的样子,忍不住问:“柳老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柳慈沉默片刻,依然还是一副慢悠悠的闪电样子,一字字说道:“我年轻时认识一人,他因为一件小事和邻居争风吃醋,不小心打死对方的性命,自己也吃了几年牢狱。”
他停顿片刻又说:“后来他牢狱结束后回乡,路过他邻居家,看见他邻居家双亲垂垂老矣,膝下唯一独子已死,终日只是垂泪叹息,心里忍不住悔恨万分。因是这件事,他决定彻底改变自己性子,凡事退让几分,三思而后行。”
他说到这里忽然不说了。霖铃催问他:“后来呢?”
柳慈慢悠悠道:“后来他改行学医,做了个行脚医生。一生立志救死扶伤,救得一人算一人,也算补偿早年的罪过。”
说到这里,柳慈脸上现出羞愧难当的神色。
霖铃心神一动,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这人不会是不会是”
柳慈叹口气道:“不错,这人正是老朽。”
霖铃大吃一惊。柳老这个人畜无害的“闪电”年轻时竟然是一个急性子,还是个杀人犯!!
霖铃心里藏不住话,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柳老您怎么可能”
柳慈微微一笑,把侧脸凑近霖铃道:“我这脸上的金印,还能看出一点吧?”
宋朝很多罪犯都要脸上刺字,又叫刺面。不过给柳慈刺字的那个人心肠比较软,给他刺得很浅。再加上年岁流逝,柳慈脸上的金印已经淡得几乎看不清了。
但经柳慈提醒,霖铃仔细一看,还是能隐约看到一点印记。
霖铃幼小的心灵受到一万点暴击。柳慈呵呵一笑说:“这些都过去了。端叔,你别嫌我絮叨,你年轻气盛,但平时能不与人争执便尽量别与人争执,莫要像老朽一样,冲动之下做出终身后悔之事。”
霖铃呆呆地看着柳慈说不出话。柳慈微微一笑,笑得有些高深莫测,然后转身拾级而上。
霖铃跟着他往上爬山,到前面一片杏子林口,她看见王燮正在东张西望,表情看起来有点焦虑。
“你在干嘛?”霖铃问他。
王燮道:“我在找茅厕。”
霖铃惊道:“这里哪有茅厕?”
王燮一副便秘的表情。霖铃烦躁道:“你就在林子里方便一下得了。”
王燮含羞道:“万一被路过的人看见多不好。”
霖铃没想到王燮在这件事上这么讲究,忍不住说:“那你自己憋着。”
王燮急忙拽住霖铃求道:“先生你替我看会路,好不好?”
霖铃没办法,只能毛毛躁躁地说:“你快去快去。”
王燮屁颠屁颠地逃进树林。霖铃站在外面当人形厕所牌。大约一会功夫,王少爷终于出来了。
解决完的王燮表情神清气爽,霖铃跟着他走到大伙休息的地方。霖铃看见大家已经在空地上一堆火,在里面烤春笋吃。
子骏坐在霖铃的旁边。等春笋烤熟了,他从里面拿了一只个头大的,把上半部分的皮剥了,递给霖铃说:“先生,给。”
霖铃有点不好意思,对子骏说:“咱们一人一半吧。”
子骏笑说:“我早上吃得有点多,如今也不太饿,先生吃吧。”
其实霖铃也知道,出来行医哪能吃得多饱。子骏这么说,无非是让自己更加心安理得一些而已。
她接过子骏手里的笋,放嘴里咬了一口,自言自语道:“要是有荤的就好了。”
子骏愣了一下,霖铃连忙笑说:“我开开玩笑的,别当真。”
剩下的地瓜很快被瓜分一空。柳慈又从包袱里拿出一口锅,放进米和水开始煮饭。等差不多煮熟了,给没吃到地瓜的人一人半勺,子骏和常安也被分了一点。
这时附近的树梢传来许多麻雀的聒噪声。子骏朝树的方向看了看,转头对常安耳语几句。常安点点头,从包袱里拿出一只弹弓跑开了。
霖铃问子骏:“常安去干嘛?”
子骏笑道:“我叫他去做件事。”
霖铃好奇地看着常安,只见他走到树下,仰头用弹弓对准树梢的方向。片刻只听“绷”的一声,无数只麻雀扑棱棱飞起,其中一只直直掉到地上。
大家轰然喝彩道:“好!”
常安如法炮制,又打下好几只麻雀。子骏对他喊道:“差不多了,回来吧。”
常安双手提着几只麻雀回来。先去附近小溪边把麻雀洗干净,然后串在一根树枝上放在火里烤。很快麻雀就被烤得金黄,散发出一股馋人的香气。
等麻雀烤完,子骏先各分一只麻雀给霖铃和柳慈,又拿一只给常安,剩下的一只放在中间,让大家随意分食。
学生们吃了几天干粮,看到麻雀就像看到猫看到老鼠一样,一个个如狼似虎地扑上去抢。小小一只麻雀被分成十几份,连麻雀脚都有人吃得津津有味。
霖铃在旁边看得有趣,对常安笑着说:“常安,你怎么本事这么大,不仅会打架还会打麻雀。”
子骏在旁笑道:“我小时候念书嫌屋外的麻雀吵,都是常安替我打下来的。”
霖铃笑说:“得此家仆,夫复何求也!”
子骏笑着朝常安看一眼道:“先生在夸你呢。”
常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把油都弄头发上了。
众人吃完饭,匆匆打扫一下又继续赶路。四明山虽然不高,但是古代的山路非常破烂,几乎就是在丛林里穿梭。很多地方学生们只能互相搀扶着往前走,倒是生出一种风雨同舟的感觉。
走了两个多时辰,众人终于翻过四明山。山脚下也是一片水域,水面不算宽,但茫茫的看不到边。
岸边停着几艘船,有渔船还有商船。柳慈问了好几个艄公,都说搭不了这么多客人。
众人正在一筹莫展,旁边一艘打渔船的船舱里走出一个浓眉大眼的中年艄公,头上戴一顶箬笠,身上披一件蓑衣,腰里扎块青布。他走到船头问柳慈:“你们要去哪里?”
柳慈客客气气拱手:“劳烦,我们是明州来的士子,去石榴村行医。”
艄公朝学生们打量一番。当他目光落在姚松身上时,不由微微一愣。
不过这一表情转瞬即逝。他对柳慈说:“你们是不是庹太君请的郎中?”
柳慈惊喜道:“正是,怎么足下认识庹太君?”
艄公笑笑说:“石榴村谁家不认识庹太君。”他解开腰间的青布,朗声道:“我家就在石榴村,顺路捎你们过去吧。”
霖铃他们闻言大喜,赶紧互相搀扶着上了艄公的船。艄公等他们都上来后把缆绳一松,船便悠悠地离了岸。
第87章 碰头的冤家
艄公划着浆,渔船在水面上不快不慢地前进。
行进一段时间后,水域稍稍变窄,水中有很多水杉树,半截树干都泡在水里,行船变得越来越难。
但每次霖铃觉得船快要撞上树的时候,艄公只要把桨轻轻一拨,船就擦着树干开过去,让霖铃大感佩服。果然是干一行有一行本事,外人怎么也学不明白。
水杉林过去后,水面上的菱角荷叶又渐渐增多,有时候枝干甚至会伸到船上来。艄公一面划船一面用浆拨开这些菱叶,学生们也会在船边帮着用手清理。
这时的阳光极好,水面上碎金跳跃,两岸是大片大片盛开的油菜花,天地间都是一片璀璨。
霖铃站在船头看着两岸风光,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也会看到几个沿岸的小村庄。
原来越州多水道,很多小村庄都是沿河而建。这条水域上下游一共有二十多个村庄,石榴村是其中一个,位置靠近上游。
她看了会风景,又转身和艄公聊天。原来这艄公姓刘,排行老三,家中祖祖辈辈都是石榴村村民,所以他对石榴村的情况非常了解。
据他介绍,石榴村是前后几十个村庄中最富裕的村庄之一,而庹太君所在的庹家又是石榴村里的大户人家之一。
这老太太丈夫早逝。她原来有一子一女,但女儿远嫁,儿子因病夭折,所以现在也是孑然一身。不过她心肠比较好,收养了两个孤儿,再加上族中子侄辈很多,所以家里也是人丁兴旺。
不过艄公透露说,庹太君家在十几年前也非常穷困,甚至一度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到了五六年前才开始发迹。
他笑道:“所以老天爷也不讲理,要一家人倒霉或是发达,也都是一转眼的事。”
霖铃笑道:“刘三哥,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刘三哥哈哈一笑说:“我婶婶原是庹太君的邻居,对她们家的事都是门儿清。”
就这样说说笑笑,船又在水域上飘了很久。有时候对面也会飘下来一只渔船,刘三哥就和对面船的艄公打声招呼,反正这十里八乡的谁跟谁都认识。
有一次,对面船上的艄公在唱一首船歌。刘三哥听了,也跟着一起哼唱起来。霖铃仔细听歌的词儿,是这样唱的:
自从盘古开天地,忠孝二字是根蒂
君臣父子定伦律,国家兴衰匹夫义
仁人君子亮节器,歪门邪道世唾弃
昧心欺人如欺己,强词夺理是何必
霖铃听到这些词儿,心里有点奇怪为什么刘三哥会唱这些“又红又专”的歌。
她悄悄向柳慈打听,才知道原委。
原来这一带民间流传着很多“劝德歌”,就是用一些民歌的调子,配上当地文人写的一些朗朗上口,劝人向善的歌词,然后在大街小巷传唱。
因为这些劝德歌歌词内容都是忠君爱国那一套,官府也是乐见其成的,所以在民间传播很广。
有很多老百姓虽然听不懂歌词的含义,但是因为曲调优美通俗,他们也能像刘三哥这样哼上几句。
他哼着哼着,学生中的姚松忽然也跟着哼了几句。刘三哥一愣,定定地朝他望了一会,终于忍不住问道:“小哥儿是哪里人?”
姚松连忙回答:“在下是明州人。”
“哦,”刘三哥脸色微有迟疑。霖铃看他表情不太对,连忙问道:“怎么了?”
刘三哥笑道:“小哥儿长得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是我看错了,没事。”
霖铃听罢转头朝姚松看看。这个学生平时很低调,属于乖乖仔那一种。长得也是眉清目秀,脸型圆圆的,脸上有两个酒窝,很讨叶大嫂之类的长辈喜欢。
他唯一的引人注目之处就是右手只有两根手指。不过姚松为人很坚强,右手不行就用左手读书写字,他同学也很少拿他当残疾人看待。
刘三哥把目光从姚松脸上转开,继续自娱自乐地唱歌。柳慈见他兴致好,便从腰间抽出一只笛子,放在嘴边品弄替刘三哥伴奏。
柳慈很懂音乐,这点霖铃是早就知道的。此刻只见他站立船头,双眼轻闭,满头银发在风中飘舞。
在阳光下,他脸上淡淡的金印忽隐忽现,就像城墙上那些被风沙掩埋的刻字。
霖铃看着柳老,忽然生出一些感慨。人这一生啊,无论经历什么,最后都是要过去。
一切归到最后不过是满腔追忆,清歌一曲。
柳慈吹完一曲,正要把笛子放下,霖铃忽然对他说:“柳老,我这里也有一首曲子,我给你哼哼,你能吹出来吗?”
柳老说:“什么曲子?”
霖铃开始哼哼,哼的是《梁祝》。
不过她五音不全,哼完一遍被柳老皱着眉头点评:“你再哼一遍,哼的声音大点。”
霖铃只好又哼一遍。柳慈把曲子记在心中,拿起笛子放在嘴边,轻轻吹了起来。
《梁祝》优美婉转的曲调立刻从笛身流淌出来。这首曲子本来就有种凄婉的感觉,如此近距离听,更是让霖铃的汗毛都竖起来,心中阵阵颤栗。
学生们也是听得如痴如醉。柳老吹完曲子把笛子放下,问霖铃说:“端叔从何处得到这么优美的曲子?”
霖铃信嘴拈来:“我们老家有个乐师,他弹给我听的,我就记住了。”
她见众人都沉浸在乐曲中不能自拔,又说道:“这首曲子背后还有个故事。话说从前有个女子,叫祝英台,她有个同窗,叫梁山伯”
她把《梁祝》的故事添油加醋给众人讲述一遍。出乎她意料的是,除了少数几个像朱勉简唐这种有情爱经验的人,大多数学生对这个故事都没什么感觉,甚至一脸迷茫。
尤其是韩玉道:“天下如何会有这样的事?怎会有女子假扮男人还不被人发现的,简直是贻笑大方。”
周围人都纷纷表示赞同。
霖铃:
一群“贻笑大方”的人在笑别人,呵呵
这时刘三哥忽然道:“前面就是石榴村了。”
大家一听,纷纷到船舷边张望。只见不远处果然有一个小村庄,村口有一大片油菜花,掩映着低矮的石头房子。不少房顶上面炊烟阵阵,原来已经到了晚上做饭的时间。
学生们辛苦了这几天,终于看到目的地在眼前,一个个都很兴奋。霖铃心里也挺激动的,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在古代春游哦不是行医,新鲜感那是杠杠的。
刘三哥把船划到岸边。大家纷纷上岸,到村子里转悠。许多村民看见这一群陌生人过来,都忍不住朝他们打量。
柳慈向刘三哥询问了庹太君家的住址,带着众人走到她家门口。庹太君家果然家境不一般,大门一座磨砖雕花牌楼门,上书“厚德载福”四个大字。门口两块三狮戏球祥云纹螺蚌抱鼓石,两只门环又黑又亮,显然是宾客盈门。
柳慈上前在门环上扣了两下。很快门开了,一个扎着小角儿的门童走出来,好奇地朝门外几十个人打量。
柳慈拱手道:“小哥,我是明州桃源精舍的医师柳慈,应庹太君之邀来给她治病,劳烦小哥通报一声。”
门童朝他打量一番,说道:“我去通报一声,你等一会。”
他转身走进去。没过多久,他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封银子递给柳慈道:“郎主有吩咐,目前太君已经有别的医师医治,就不劳柳先生费心了。柳先生一路辛苦,小小薄资,权为先生充当路费,请柳先生包涵。”
柳慈一下子傻眼了,霖铃和学生们也傻眼了。
柳慈还没发话,门童就准备关门。霖铃气不过,冲上去拦在门口对那个小童说道:“我们千里迢迢赶来给你们太君治病,你们说不要就不要,不要你们让我们来干嘛?这不是耍我们吗?”
门童有点慌乱,对霖铃说:“这是我们郎主的吩咐,小人也没法子。请先生不要为难小人。”
霖铃气到发疯,问他:“你们郎主是谁,带我们去见他!”
门童一脸为难。柳慈上来劝道:“端叔,算了,行医之事无法勉强。既然没需要,我们就告辞吧。”
他说完又把那封银子还给门童,淡声说道:“老夫无功不受禄,你把钱还给你们郎主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霖铃没办法,也只好跟上他。
经此一事,大家都士气低落,偌大的队伍没一人说话。依霖铃的性子要马上找刘三哥坐船回去,但柳慈见天色已晚,学生们走了一天也都累了,就提议好歹在石榴村住一晚,明天一大早再走。
霖铃虽然生气,但内心深处也觉得柳慈说得有理,便不再吱声了。
众人在石榴村转了一圈,最后找到一处破旧的庙宇,在两间僧房里安顿下来。
王燮拿着钱到镇上找村民买了些菜蔬,又买了两只鸡,回来交给常安等人生火做饭。学生们虽然行医失败,但是辛苦这么多天后总算吃到顿像样的饭,心情终于稍微好转一点。
吃完饭众人各回房间休息,柳慈也慢悠悠地回房。
霖铃却不着急休息。她站在门口越想越气,越气人越兴奋。气到一定程度,她忽然心生恶念。
他爹的,庹家算什么东西,凭什么随便放我们鸽子?不给他们一点教训,他们还不知天高地厚,草。
她咬咬牙,也不和柳慈他们打招呼,从屋里拿了件东西便直接朝庹家走去。
霖铃走到庹府门口,在门环上重重扣了几下。
门开了,还是刚刚那个小门童。他一脸惊讶道:“你怎么又回”
霖铃不等他说完,直接跨过门槛冲了进去。
门童都惊呆了,慌慌张张地拦住霖铃道:“先生,先你要做什么”
霖铃不慌不忙道:“我去给庹太君看病。”
门童结结巴巴地说:“我们郎主刚已吩咐过,不需要诸位来医治了”
他把刚才拒绝柳慈的话又重复一遍。霖铃不想和他废话,还没等他说完就打断道:”治病救人乃是医者本分。我们行医之人,只要看到病人就会医治,不管对方怎么想。”
那小童也急了,一脸焦躁道:“可是郎主”
霖铃冷笑一声:“你们郎主糊涂,难道你也跟着糊涂?本来你们庹太君的病可以治好,就因为你们不让我进去,耽搁了治疗的机会。到时候怪罪下来,你郎主还是你担待得起呢?”
门童被说得一愣一愣。霖铃趁他大脑短路的片刻,又不管不顾地往里冲。
门童很快又反应过来,大声叫着追霖铃,霖铃只好跑起来躲他。
两人一追一逃,霖铃逃到门口时,差点和迎面走过来的一个人撞上。
那人是个年轻男子,身穿锦衣头戴包巾。他一看到小童就喝道:“不然,你在做什么!”
不然立刻垂首站立,战战兢兢道:“大郎主,这位先生硬要闯进去,我不让他进去,他就跑。”
大郎主的目光立刻朝霖铃射过来。霖铃不慌不忙行个礼道:“公子少安,在下有礼。在下来自明州桃源精舍,这次随书院医师柳先生前来为庹太君治病。谁料我们翻山越岭过来,这位小先生却说贵府已经不再需要我们行医了。恕我直言,你们庹府也算是石榴村的豪门,做事怎可以如此言而无信?既然有约,那便要遵守。即使不遵守,请我们进去坐坐,当面解释几句也是应该的,岂可把柳先生当成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奴仆一般毫无尊重之意!难道这就是你们庹家的行事家风?”
大郎主听完脸色不变,转头问不然说:“是谁叫让柳先生回去的?”
不然回答:“是小郎主。”
“为什么?”
“小郎主已经从别处请了一位名医,是给县衙相公看过病的,所以”
霖铃不听则已,一听更加生气。原来庹家人不仅把柳慈当备胎,还嫌弃柳慈没给达官贵人看过病,真的是气死了气死了。
她脸色一沉,开口道:“这位小郎君好不会识人。柳先生在明州可是方圆十里都赫赫有名的名医,不知多少人跋山涉水求他看病。再说行医之人不在于病人有多尊贵,而在于看的人多,有经验。你们怎知那位医生的看病经验能比得上柳先生?毕竟柳先生今年快八十岁了,别说看的病人,就是吃的盐也比别人吃的饭多!”
不然缩着脖子不敢言语。大郎君皱着眉头思索一阵,心道这人说的也不是没道理,毕竟多个医者多条路,说不定这个人碰巧能治好母亲的病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他面色和缓下来,对霖铃拱手行礼道:“小先生说的是,此事是舍弟做错了,我一会让舍弟出来给柳先生赔罪。现下那位医师正在屋里给家母诊断,小先生如不嫌弃,请随我一起前去?”
霖铃也不客气,直接说:“你带路吧。”
大郎君带霖铃穿越各种廊庑。霖铃发现庹家的房子特别大,前前后后有几十间屋子,不过房屋之间都比较紧凑,也不像何净那样会搞一些诗情画意的园林景色,但是该有的装饰都会有。
她随大郎君走到一间里屋门口。大郎君对她做个“请”的动作,她就迈步走了进去。
只见这间屋子里站了十几个人,把房间挤得看起来很小。这群人有男有女,也丫鬟小厮打扮的,也有长者打扮的人。
屋子最里面有一张金碧辉煌的带屏床榻,床上一只白地黑彩缠枝牡丹纹枕,上面斜躺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闭目养神,脸上微微有点痛苦的神色。
在她身边坐着一个身穿绯色深衣的郎中,正在给老太太诊脉。
当霖铃的目光落在那个郎中的脸上时,她差点没当场叫起来。
原来这人不是别人,竟然是——
胡!大!牛!
啊啊啊啊啊啊
冤家路窄啊
半年多不见,胡大牛更加——不能说发福,因为他本来就挺“福”的。穿衣打扮什么的看上去又上了一个档次,动作也文雅许多。
看来胡大牛最近混得挺不错的,混成了给当官的看病,真是人不可貌相,呵呵
霖铃强忍着想要和胡大牛认亲的冲动,站在旁边看胡大牛治病。
只见胡大牛诊了会子脉,又问了老夫人几个问题,然后装模作样地对旁边一个年轻公子说道:
“夫人此病,乃是火盛伤阴,肝失濡养,且肾水不足,水不涵木,致肝肾阴亏,上扰清空所致。再加上最近换季起居不慎,受外邪所染,外感内伤双侵,故而犹甚。”
霖铃一听,哟吼,这胡大牛怎么变得文邹邹起来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看病的功夫确实还可以,只是人不咋地。
旁边那个年轻公子焦急道:“是的,我最近照看母亲不慎,才使母亲感染了风寒,都是儿子的过错。”
霖铃看着他,心说这一定就是那个赶走柳慈的小郎君了。
小郎君又问胡大牛:“动问先生可有什么良方可以调理此病?”
胡大牛微一沉吟。庹太君这病确实有些棘手,一般来说头痛是外感好治,内伤难愈。
庹太君却是两者兼而有之,而且拖得时间有点长,用药的把握就小些。
不过他行医的城府还是有的,不慌不忙道:“实不相瞒,太君这病拖的时间是长了些,拖得病症有些复杂,不过加以医药与针灸调理,一月有余,有望有一定起色。”
小郎君大喜,当即准备请胡大牛移驾开方。他刚要开口,一旁忽然传来一个矜傲的声音:“一月有余才有望起色,看来胡大夫的医术也不过尔尔!”
此话一出,房间里的人都大惊失色。胡大牛一双小眼睛惊恐地落在霖铃脸上。
霖铃如今的长相和当日那个落魄脏兮兮的打扮很不一样,再加上她穿着男装,胡大牛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只是觉得她很眼熟。
大郎君见众人尴尬,连忙趋前对庹太君说:“母亲,这是儿子从明州请来的医师柳慈先生的”
他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发现他还不知道霖铃是谁。
霖铃干咳一声,对庹太君行礼道:“小生姓李,是柳先生的咳咳弟子,拜见庹太君!”
庹太君做个虚扶的动作,说道:“有劳小先生为老身奔波。念儿,给小先生拿个凳子。”
念儿就是大郎君庹念。他立刻从旁边拿了张凳子,请霖铃坐下,自己则恭恭敬敬地垂手侍立一旁。
小郎君为人比较急躁,见霖□□吻比较自信,就急着问道:“李先生有把握医治母亲?”
霖铃微微一笑,该装逼的时候就要装,否则对不起穿越一遭。
“不瞒公子,”霖铃挺起胸膛说:“在下确实有一良方,太君若是服下,不到十二个时辰就能起效!”
此话一出,不仅庹家一行人,就连胡大牛也是目瞪口呆!
原来中药讲究的就是一个调理,是一个徐徐的过程。哪会有第一天吃一碗中药,第二天就活蹦乱跳的道理。
所以霖铃一说,胡大牛下意识就觉得她在胡说,这人是个骗子。
他干咳两声,对霖铃冷声道:“在下从医多年,从来没听说哪个方子可以即时起效,除非是些麻沸散之类的药物。”
见霖铃不言语,他又转向庹家两个郎君,拖长了音调道:“二位公子,如今世道人心浮躁,沽名钓誉之辈层出不穷。公子切要当心,万不可被那些心术不正之人给欺骗了。”
小郎君本来对霖铃已经有些另眼相看,现在听胡大牛这么一说,对霖铃又疑心大起。
霖铃心里冷笑一声,这姓胡的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竟然还有脸说别人是骗子,呵呵。你既无情,就别怪我无义了。
她慢悠悠地站起来对胡大牛微笑道:“胡先生说的是,如今这世上的沽名钓誉之辈确实不少,就算你我杏林之中也是层出不穷。好比有些医师,给不同的看病诊金都会不一样。遇到求医的外地人,不仅要收高额诊金,还会在对方生命垂危之际抛下病人,任对方去死。这种毫无医德之人,根本没有资格担起“大夫”二字!胡大夫,你说我说的是不是?”
胡大牛听完这番话心里大惊失色,脸上也像打翻了大染坊一样红一块青一块的。
听这小白脸的话,他似乎对自己的老底很清楚,但又似乎是随便一说,到底怎么样胡大牛也摸不透,所以心里忐忑,想怼又不敢怼,只能用一双绿豆眼瞪着霖铃。
霖铃看胡大牛吃瘪心里暗爽,又说:“不过胡先生定然不是我说的那种无耻小人,毕竟胡先生医术还是过硬的。只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胡先生懂的医术,不一定就是最好的,别人有更好的医术也说不定,比如在下”
胡大牛瞪着她说不出话。庹念这时已经等不及了,对霖铃说道:“既然先生有办法医治家母,那就有劳先生。”
霖铃慢悠悠地走到庹太君身边,先看看庹太君的气色。她也不会诊脉什么的,直接问庹太君:“夫人,请问您有什么不适?”
庹太君道:“老身近日头痛得很,身上也乏力,不知是何缘故。”
霖铃问她:“这种症状有几天了?”
“有半月了。”
“胃口可有异常?”
“胃口还好。”
“排泄可有异常?”
众人面面相觑。庹太君一愣,还是老实回答说:“无异常。”
“把舌头伸出来让在下看看。”
庹太君照做了。霖铃观察一番,转头对庹念说:“拿一碗清水过来。”
其实这些望闻问切都没什么用,但是样子还是要做做的。
霖铃在走这些流程时,胡大牛一直斜眼看着她,目光中全是不信任之色。霖铃也不理他,只自顾自看病。
很快清水端上来了。霖铃干咳一声,背对着众人把衣服里带来的那样东西放进水中,用筷子搅拌一下,然后转过身把水递给庹念道:“你把药给令尊服下吧。”
庹念呆住了——确切地说在场的人都呆住了。
他们从来没见到过这种郎中,脉也不切,药方也不开,端上来的清水直接鼓捣一下就转给病人喝。如果不是霖铃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们当场把霖铃轰出去都有可能。
庹念和弟弟对望一眼,庹念小心翼翼地问霖铃:“先生不用开方么?”
霖铃说:“药我已准备好,放进清水里化开了。你们直接给令尊喝就行了。”
庹念问:“可否请教是什么方子呢?”
“无可奉告。”
小郎君庹必一下子怒了,对霖铃骂道:“阁下莫不是来耍我们?”
霖铃笑而不语。庹必正要继续发难,庹太君在后面叫他:“必儿。”
庹必急忙转身侍奉。庹太君对他说:“我与李先生素不相识,也从无冤仇,想来他也不会千里迢迢专门来这里愚弄老身。老身活了这把年纪,也不惧任何意外了。既然李先生有不可透露的奇方,老身愿意一试。必儿,把药拿过来吧。”
庹必依然有些不安,但不敢忤逆母亲,只能俯首道:“是。”
他把药拿到庹太君身边,庹太君一饮而尽。
霖铃对庹太君说:“太君今日服下药,明日头痛应当就能有起色。不过此病若是要根治,还是需要柳先生诊治,请各位知晓。”
太君点头道:“多谢小先生告知,必儿念儿,将看诊钱给李先生,送先生出门。”
两人一起躬身应道:“是。”
第88章 庹太君
霖铃回到住宿的地方,看见子骏正在庙门口等他。霖铃连忙喊他:“子骏。”
子骏迎上来,有些焦急地问她:“先生去哪儿了?”
此时月色很好,子骏的双眸在月光下看起来就像两潭湖水,所有的关切焦急都一目了然。
霖铃心中感动,对他柔声说:“我去庹家看病去了。”
子骏疑惑道:“庹家不是拒绝我们了吗?”
“是,所以我是强行闯进去的。”
子骏没吱声,他潜意识里也觉得没必要对庹家这么费心。霖铃笑道:“庹家人对柳老无礼,我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子骏:“什么什么颜色?”
霖铃:“呃,就是给他们一个教训。”
子骏陪霖铃走进庙里,边走边问:“那结果如何呢?”
霖铃笑笑:“现在还不知道,明天一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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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霖铃睡得特别香。第二天她起床洗漱,和柳慈子骏等人一起坐在香桌前啃干粮当早饭吃。
啃到一半,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同时传来庹二郎急切的呼唤声:“李先生,柳先生”
霖铃在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干粮上咬一口,脸上微微一笑。
结果来了。
下一刻,庹念庹必两个同时迈入房间。两人快步走到柳慈和霖铃跟前,双双撩衣跪下。
庹念对二人说:“两位先生远道而来,庹家没有尽心照顾,实在愧怍万分!今日家母吩咐我接各位去家中暂住,请各位宽恕昨日之怠慢!”
柳慈完全呆住了。霖铃对这个结果却丝毫不意外,只是她对昨天的事情还没完全释怀,所以端着架子说:“大郎君客气了。我们并非本乡人,又没给达官贵人看过病,贵府不认识我们也是正常的。”
庹念一听,立刻对弟弟严厉道:“二郎,还不向两位先生请罪!”
庹必立刻伏地拜倒,深深叩首道:“小子年幼无知,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两位神医。求两位不计前嫌治好我母亲,小子愿粉身碎骨以报答,恕罪!恕罪!”
他边说,边以额碰地,叩得砰砰作响。
方霖铃这下有点心软。
本来她和庹家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只不过替柳慈出口气。再说接触下来,庹家人也没有那么可恶,只不过是庹必年纪小,行事有点欠妥当,没必要揪着不放。
霖铃正准备说点软话客气一下,柳慈已经先一步把庹家两个少爷扶起来,温言说道:“两位郎君不必如此,医者救人乃是本分。两位孝心拳拳,一切为了救治令尊出发,又谈何得罪?不过老夫至今还未出任何力,两位郎君何必行此大礼?”
庹念道:“昨日晚间,先生高徒李先生到庹府为母亲医治,母亲服下李先生的药后,今日早晨已觉大好,故而派我们两个过来延请两位先生为她继续医治,消除病根。”
柳慈有些惊讶地看看霖铃。霖铃笑着不发话。
柳慈就对庹家二子说:“两位请先回吧,我和李先生整理下行装,稍后就上门为庹太君诊治。”
庹必马上说:“诸位要用的一应物品,我已吩咐下人采买齐备了,各位只要直接入住即可。”
霖铃一听,庹家这是把他们的后路断了,不住也不行了?
既然对方这么有诚意,她也不能不表示表示。霖铃笑着对庹必说:“多谢二郎君费心,那我们就不客气直接住了。”
庹必咽口唾沫:这个李先生和柳先生比起来太不好对付了。不过谁让他救了自己母亲,就算他要自己脱光衣服转三圈自己也只能照做。
双方又小聊一会,学生们也集合得差不多了。霖铃便带着大家往庹家出发。
半途中柳慈悄悄问霖铃:“端叔,你究竟给庹太君吃了什么药,怎的见效如此快?”
霖铃心里嘿嘿一笑。
其实她给庹太君吃的药很简单,就是后世很多人都吃的止痛片阿斯匹林。
霖铃以前只要身体有点疼,什么牙疼腿疼屁股疼之类的都会吃一片,吃下去很快就不疼了。
昨天晚上她就是把止痛片化在水里让庹太君服下,效果当然也是明显的。
但是她知道这种药就是治标不治本,要真正痊愈还是要靠柳慈的医术,所以放下话头,让庹家人把柳慈请回去。
这些她不想对柳慈解释,解释也解释不清楚,所以就淡淡一笑。柳慈见她不肯说,以为是霖铃家里什么祖传偏方,也就不追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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庹家给霖铃等人安排的是后院的八间客房,霖铃和柳慈各自单住一间。
反正庹家房子大,空房间多得像MM豆一样,安顿柳慈一行人是毫无压力。
住进庹家后,大家的生活质量直接火箭般蹿升。不仅每天一日三餐有鸡鸭鱼肉,平时庹太君还经常让两个儿子给霖铃等人送各种生活物品,时不时送来点土仪什么的,让霖铃大呼石榴村是个神仙地方。
之后她又给庹太君服下几颗止痛片,加上柳慈和江陵每天给庹太君用针灸调理,她的身体状况在短短几天内就有了很大的起色,不仅脸色红润了,走路也更加稳健。
有一天,庹太君派庹念给霖铃等人送来请帖,要宴请她,柳慈和所有学生。
原来他们住的客房和庹太君住的前院有一定距离,双方平时没怎么接触。庹太君身体稍愈后,就想着请所有学子吃一顿饭,也是尽尽地主之谊。
有饭吃霖铃当然是愿意的,立刻答应了邀约。
到约定时间,霖铃柳慈带着一群学生来到牡丹堂,也就是庹家宴客的地方。
庹太君带着一群仆人亲戚站在门口迎接柳慈等人,身后站着庹念庹必两个儿子。
老太太今天穿着一件紫红色滚边绣球花对襟褂子,下穿朱红色绣花裤,银色的头发做成盘龙福髻,用一根金凤簪簪住,外加几朵桃花簪在发间,整个人就像一朵颤巍巍的牡丹花,在众人衬托下相当醒目。
霖铃连忙带着学生们上前行礼。庹太君笑着把霖铃扶起,说道:“老身这病多亏了李先生,应当是老身向李先生行礼哩。”
她说话慢慢悠悠的,语调很慢,但是又带着一股当家主母的威严,让霖铃都有些紧张。
没想到宋朝民间一个乡下老太太竟然有这种气质,实在出乎霖铃意料。
这时庹必庹念走上来请霖铃等进屋落座。大家走进屋子分宾主落座,下人们把果子菜品什么的端上来,满满铺了一桌。
庹念起身给霖铃和柳慈分别倒了杯酒,又给庹太君斟了一杯。
庹太君捧着酒杯站起来,对霖铃和柳慈说:“老身被此病困扰多年,今日有幸遇得两位,实是老身的造化。老身敬两位一杯。”
霖铃和柳慈连忙站起来饮酒。霖铃对庹太君道:“我们初来此地不懂规矩,蒙太君不弃,让我们暂住贵府,感激不尽。”
庹太君笑道:“昨日的事我也听说了,是小儿做事不当。必儿念儿,快给两位先生敬酒认错。”
庹必庹念立刻站起来敬酒。霖铃柳慈只能又客气一番。
霖铃现在也有点后悔了,她发现庹家的家规很严,本来自己出口气就完了,现在搞得庹家二子频频道歉,她良心上也有点过不去。
她把酒喝完,对庹太君三人笑说:“夫人太客套了,昨日只是一点小摩擦,过去就过去了,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庹太君微笑道:“李先生说的是,各位用菜自便。”
这时霖铃的酒杯又空了,坐在她不远处的姚松看见就站起来,走到霖铃身边给她斟酒。
姚松站起来的那一刻,庹太君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和身上。那一瞬间她的神色大变,筷子“当郎”一声掉在地上。
她的变化实在太剧烈,引起了在场每个人的注意。众人都面面相觑,纷纷把目光转向姚松,唯独庹太君似乎浑然不觉,只是呆呆地看着姚松。
姚松有点尴尬,但还是恭恭敬敬地对庹太君行礼道:“小生拜见庹太君。”
庹太君目光在姚松脸上盘旋多时,又往下落到他的手上。当看到姚松残疾的右手时,她表情都轻轻地抽搐起来。
她的反常行为让霖铃也大吃一惊,因为庹太君给她的印象是个非常稳重优雅的老太太,但此刻她忽然流露出激烈的感情,让她觉得非常奇怪。
姚松行礼却不见庹太君反应,有些尴尬地抬起头。庹念连忙轻推母亲一把,小声提醒道:“娘。”
庹太君这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说:“小哥儿快请起。动问小哥儿如何称呼?”
姚松答道:“小生姓姚名松,贱字乐莼。”
庹太君激动地点头,对下人吩咐道:”快,快给姚公子斟酒。”
旁边人连忙走过去。姚松本来酒杯还是满的,糊里糊涂地又被斟了一杯酒,他只好硬着头皮喝完。
他喝酒时,庹太君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那目光似乎要把姚松穿透一般,看得姚松浑身不自在。
庹太君也感觉到他有些拘谨,连忙说道:“小郎君目前家中有哪些人?”
姚松忙答:“只有老父老母。”
“他们身子如何?”
“托太君的福,他们身体还算康健。”
庹太君一个个问题抛向姚松,两人一问一答,旁人都成了摆设。庹太君却浑然不觉气氛不正常,继续问姚松道:哥儿读书如何了,将来有什么打算?”
姚松还没说话,霖铃插进来道:“他明年就要应举了。”
庹太君面色一喜,问姚松道:“是么?近日都学了什么?”
姚松恭敬回答:“近日随先生学了《诗经》。”
庹太君又说:“可能背诵?”
姚松愣了一下,但还是背道:“凯风自南,吹彼荆棘,母氏圣善,我无令人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庹太君听到“莫慰母心”一句,忽然双唇一颤,眼睛里滚出两行泪来。
这下全体乱了套。庹必庹念二人立刻冲过去,双双跪下安慰母亲。
一些仆人也忙着给庹太君拿帕子面巾之类的东西。一时间大伙儿手忙脚乱,把霖铃一群人尬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反应。
过了一会庹太君情绪平静下来。她用帕子擦干眼泪,对柳慈霖铃说:“老身年纪大了,净给别人添乱,让两位见笑了。”
柳慈笑道:“太君母慈子孝,乃是有福之人,在下羡慕不得,何来耻笑?”
庹太君不说话,目光又朝姚松看了几眼。
一旁的霖铃总觉得不大对劲,但是疑问在心底无法说出,只能多吃几口菜自我排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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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村的生活安逸又舒适。柳慈一开始经常带江陵当助手去行针,后来看庹太君和姚松比较投缘,就换成姚松当助手。
庹太君欢喜得不得了。每次柳慈和姚松过去都会安排一小桌酒菜,行完针就陪两人一起用饭。
她的热情让柳慈师徒都有些招架不住,但又不能拒绝,只得欣然接受。
另一边的霖铃整天闲着没事干,就去大街上陪学生们行医。本来行医除了特定的求医者外,也要求学生在大街摆摊诊治病人。
这次学生们就在石榴街摆了一个针灸摊,帮路人针灸。刚开始来的人很少,后来随着他们治愈庹太君的事迹不胫而走,来求医的人便越来越多。
这些学生中医术最好的是江陵。许多病人经他诊治后症状大减,纷纷带着亲朋好友前来求医。一时间他们的针灸摊生意大好,一天到晚的忙不过来。
有天霖铃收工后赶回庹家。走到半途中,旁边路口突然跳出个人影,跳到她跟前叫道:“小丫头,原来是你!”
她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竟然是胡大牛。
胡大牛那天被霖铃一顿讽刺后,灰溜溜地回了家。后来庹家接受柳慈的医治,渐渐也就不理他了。
他越想越气,每天坐在床上苦思冥想,不知怎么的被他灵光一现,记起霖铃就是当日带李之仪上门求医的那个小姑娘。
霖铃见身份被识破,慌张道:“什么小丫头,你认错人了!”
她转身想逃,胡大牛赶紧堵住她,凑近她的脸看。霖铃急得推他,一边骂道:“胡大牛,你想干嘛!”
胡大牛嘿嘿笑道:“好啊,好啊,果然是你。坑我一次不够还要坑我第二次。死丫头,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总要坏我的好事?”
霖铃争辩道:“谁坏你的好事了!当日若不是我,你怎么会时来运转,从普通的医生变成给当官的看病!”
胡大牛心里冷笑,这倒是不假。自己时来运转,就是从碰到霖铃一家三口开始的。
但这并不能抵消霖铃在庹家让他下不来台的行为。他一把拽住霖铃喝道:“我不管,你跟我去庹家,让他们看看究竟谁才是骗子!”
霖铃手臂被胡大牛蒲扇一般的大手攥着,疼得叽哇乱叫。情急之下她大喊道:“你放开我!我让我舅舅给你补偿!”
胡大牛一听,手上的力气放掉一些,一双绿豆眼狐疑地盯着霖铃问道:“你舅舅?”
霖铃揉着被胡大牛捏痛的地方,不耐烦地回答:“嗯!”
“你舅舅现在哪里?”
“他去原州当通判了,”霖铃说道。怕胡大牛不知道通判的分量,她又夸张地比划一番:“很大的官呢!”
胡大牛一脸怀疑。当初那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竟然是一州通判?说出去谁能信。
但是这小丫头看上去又不像骗人的样子。胡大牛斜着眼睛问霖铃:“你莫不是又在诓我?”
霖铃哭笑不得道:“谁有功夫诓你!你自己去打听打听就知道,我舅舅就是名副其实的大宋朝廷官员。你欺负我,以后有你喝一壶的!”
胡大牛眼珠一转: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然会惹祸上身。他一边想着,手就不知不觉放开了霖铃。
霖铃看他松动,又接着忽悠道:“过几日我给舅舅写封信,让他给你写块牌匾,上面写妙手回春四个字,下面再落个款。你以后贴在家里的门框上,还愁没有人找你看病吗?”
胡大牛眼珠顺时针转动三圈,试探着说:“我不要‘妙手回春’,我要‘华佗再世’四个字。”
“行行行,华佗李佗,随便你选!”
胡大牛这才满意了,笑呵呵地对霖铃道:“那多谢小娘子哦不小官人了。”
霖铃气鼓鼓地转身就走。
胡大牛又小跑两步跟上她,笑嘻嘻地说:“小官人,那日你给庹太君吃的什么药,怎的如此管用?”
霖铃一听,呵,想套行业机密?想也别想。
“无可奉告!”
胡大牛笑眯眯地说:“我看小官人又会教书又会治病,非寻常人可比。小人想至尊处拜访,向小官人多请教请教。”
霖铃心里一紧。来尊处拜访,什么意思?胡大牛要缠上自己?
她立刻转身对胡大牛道:“胡大牛,我俩井水不犯河水,你别来找我麻烦。要是你敢向别人透露我的身份,我绝对饶不了你,走到天涯海角也要和你争个高低!你听见没有!”
胡大牛笑着说:“小官人放心,我绝对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小官人的身份。小官人有句话说得对,我们是井水不犯河水,哈哈。只是药方关乎人的性命,小官人做件好事,把去头疼的药方告知在下,在下以后一定天天吃斋念佛,记着小官人的好。”
霖铃心里冷笑,这胡大牛转来转去还是看中止痛片的配方。不过她心里对胡大牛倒是生出几分钦佩。他人品虽然次了点,对业务还是挺上心的。
霖铃想了想,最后对胡大牛说:“行,我回去写了一并给你。”
胡大牛立刻眉花眼笑道:“多谢小官人,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霖铃心说定你个头,别说配方不能给你,给你你也看不懂。
她决定回去让柳慈写个治头疼的偏方,糊弄一下胡大牛就算了。现在自己有把柄在他手上,也不能撕得太难看。
只要他不来找自己麻烦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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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两天行医继续。在行医过程中,霖铃和柳慈遇到一个名叫顾烛山的人,是附近邬家村书院的教习。
这次他来石榴村探亲。在听说柳慈等人治好庹太君的头痛顽疾后,他又一力央求众人去一趟邬家村。
因为他妻子长年被头疼病干扰,请了很多名医都不见效。这次听说霖铃有奇药可以快速去除头痛,他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霖铃比较犹豫,因为她手头的止痛片已经没剩下几颗了。而且这次行医的天数也快接近十天,再去邬家村就要超过祝山长定的回程期限。
但是顾烛山苦苦哀求,甚至要给柳慈下跪。柳慈实在拗不过他,只得答应了。
好在邬家村离石榴村很近,过去大概一两天行程,就算耽搁也不至于耽搁太久。
做完这个决定后,柳慈和霖铃一起去面见庹太君向她辞行,并且感谢她这些日子来的照顾。
谁知庹太君一听她们要走,面色顿时大变,方寸大乱道:“你们怎么住这几天就要走?”
柳慈笑道:“这次打搅得确实太久了。太君放心,我已为太君诊过脉。目前太君的疾病确实已无大碍,只要按时服我开的药,个把天后当能痊愈。”
庹太君一脸焦急,却说不出个所以然。霖铃在旁边看着老太太,心里的疑团又一次浮起。她试探着问庹太君:“夫人可是有什么未了之事?或者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
庹太君一愣,继而道:“没有,没有,只是”
她纠结一番,最终只是说:“罢了,两位先生要走,妾身也拦不住。必儿,扶我进里屋休息。”
她这脾气发得很莫名其妙,庹必也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母命难违,他只能搀着庹太君的手臂扶她进里屋。
柳慈和霖铃两个面面相觑。柳慈完全搞不清状况,霖铃模模糊糊有点知觉,但也不是完全确定。
两人回到屋里,通知学生们收拾行李,等明天一大早出发回书院。大家劳累这么多天对号舍的床铺也很想念,纷纷以最快速度整好行李,只等第二天到来。
谁知到了晚上,霖铃和柳慈刚刚吃完晚饭,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柳慈去开门,发现竟然是庹念。
他一脸焦急地对柳慈道:“柳先生不好了,我母亲的头痛又发作了。现今在床上打滚下不了床,请两位先生快去看看。”
柳慈和霖铃大吃一惊,连忙随庹念赶到庹太君的寝舍。只见庹太君仰卧在床上,脸上尽是痛苦的表情。庹必垂手站在床前,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柳慈连忙给庹太君诊脉,一边诊脉一边皱眉。庹太君就一直躺在床上哼唧,说头疼。
柳慈问庹必:“夫人早上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又复发了?”
庹必着急道:“我也不知啊。母亲今天晚饭时就说乏力,要进屋躺一会,然后又说头疼欲裂,吃药也不管用。”
柳慈叹口气,又给庹太君重开一方,霖铃也贡献了一颗止疼片。庹太君服下后说稍微好些,但还是不舒服。
霖铃对庹太君道:“夫人先好好休息吧,我和柳先生明日再来看您。”
出了庹太君房间,霖铃悄声问柳慈:“柳老,庹太君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慈双眉紧锁道:“我方才为她诊脉,并未发现脉象有何不同寻常之处。不知病从何来。”
霖铃回想起庹太君这些天来的反常表现,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脑中形成。
只是没有证据她也不敢胡说,只能淡淡应道:“再等一天再说吧。”
第89章 消失的孩儿
因为庹太君病情的变化,学生们行医的行程不得不往后拖延。
柳慈每天都带姚松去庹太君房中行针,庹太君病情时好时坏,柳慈眼看着十天行医期限已到,却不能回去,心里也是暗暗着急。
到了第三天,霖铃实在等不及了,对柳慈郑重道:“柳老,我们必须要走了。庹太君这边病情究竟如何了?”
柳慈摇头道:“这几日我日日给她行针,但不见起效,不知是为什么。”
霖铃皱眉暗自思索一会儿,说道:“柳老,此事有蹊跷。”
柳慈脱口而出:“端叔也这么认为?”
原来柳慈心里也觉得不大对劲了。他每天给庹太君诊脉,发现她的脉象已经完全正常,而庹太君却一直嚷嚷头疼,弄得他不知道怎么用药。
霖铃“嗯”一声:“这件事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不然我们再住一个月也走不了。”
柳慈道:“端叔有什么办法?”
霖铃想了想说:“办法也是有的。今日行针柳老你就不要去了,我去会会庹太君。”
柳慈心里有点打鼓,不知道霖铃要玩什么花样。霖铃看出他的不安,安慰道:“柳老放心,我就是去找庹太君聊聊天,不会出什么纰漏。”
柳慈舒一口气说:“那就好。”
霖铃稍微收拾一下自己。到约定的时间,她信步来到庹太君的屋子门口,对屋外的仆人说:“劳烦通报一声,就说柳先生派人来给太君行针了。”
仆人连忙走进去。片刻就听见屋里有人高声道:“太君有请。”
霖铃不慌不忙地迈步走进屋内。庹太君站在一只黑漆方桌前,桌上满满铺着酒菜和各色果子。
庹太君身着一件麂皮荷叶边褙子加销金刺绣领抹,下身一件缎面芙蓉裙,脸上红扑扑的,哪里有生病的影子?
不过她一见霖铃就愣住了,急问道:“柳先生和姚公子呢?”
霖铃微微一笑道:“他们今日有些事过不来,我替他们为夫人医治。”
庹太君脸上的失望挡也挡不住。霖铃看在眼里,微微一笑说:“太君请坐,让小生为太君诊脉。”
庹太君极不情愿地在椅子上坐下,把袖子稍稍拉起。
霖铃走到她身边,装模作样地把两根手指搭在她手腕上,一边看着她的眼睛沉思。
近距离看,霖铃发现庹太君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苍老。她的年龄感主要来自于一头白发,但她的皮肤依然很光滑,看上去也就刚过中年。
庹太君被霖铃看得目光闪烁,不敢与她直视。霖铃笑着说:“太君,从您的脉象上来看,您的头疼病已经痊愈了”
庹太君立刻争辩道:“老身昨夜还觉头疼,如何就痊愈了?”
霖铃已经猜到她会这么说,微微一笑道:“太君,我还没说完。您的头疼病已经痊愈了,但心病依然未除。您的疼痛并不是来自于头,而是来自您的心。”
庹太君目光深深地看着霖铃的眼睛。霖铃也直视回去,一字一字道:“我今日来,就是为了给太君医治心病,望太君配合。”
庹太君沉默不语了许多,半晌才道:“先生有什么法子?”
霖铃说:“请太君先将仆人屏退。”
庹太君对几个丫鬟挥挥手。待所有仆人退出后,庹太君虚弱地对霖铃道:“先生请坐,先喝杯热酒吧。”
“酒我就不喝了,”霖铃摆手道。
此刻房间里除了她和庹太君空无一人,正是吐露心声的好时机。她向庹太君走近一步,单刀直入地说:“太君,我就直接说了,您为什么对姚松这么好?”
庹太君身子微微一颤,扶着一旁的桌子说道:“先生何出此言?”
霖铃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太君,这些日子您的行为大家都看在眼里。您对我们的招待早就超越了一般病患与医者的礼节,说是亲眷也不为过。这到底是为什么?!”
庹太君抬起眼睛,良久才说:“先生以为呢?”
霖铃沉默片刻道:“前几日我们乘刘三哥的船来此地时,刘三哥曾经提到,太君您原有一子一女,后来女儿远嫁,儿子病逝。如果我猜的没错,可是姚松的长相令太君想起了过世的令郎?”
庹太君深深叹口气。她拿起酒杯斟满,一口喝下然后道:“不错,姚松确实令我想起了一个故人,但并非犬子,而是拙夫。”
霖铃心中一惊,原来庹太君想的是已经去世的老公。但这和姚松有什么关系?
她不想再东猜西想了,对庹太君直接道:“太君,时间有限,请太君直言相告吧,我不想再费心神乱猜了。”
庹太君点点头,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天空。
此时一轮明月刚刚升起,院子里满地清辉,看上去略显孤寂。
庹太君缓缓说道:“我与拙夫都是石榴村生人。拙夫祖上世代都在石榴村耕种,到他那一代,也积累了几亩薄田。日子不说过得多宽裕,倒也一年一年能挨下来。
谁料我们成婚的第三年,朝廷颁布新政,各州县都推行青苗法。依据这一法令,农户须在每年春冬向州县借贷现钱或夏秋粮谷,播种后再于当年夏秋随二税偿还,还要各自上交利息二分。
本来许多农户是不愿意借贷的,一来手中有了余钱,未免生出些花花心肠,容易将钱挥霍了;二来收成之事需要仰仗天时,这二分利息并非年年可以保证。欠了官府的钱,就等于在自己脖子上套上半个枷锁,日子也过不安生。”
她稍喘口气,又接着说道:“但是当时官府下了政令,每年每户必须强贷青苗钱,我们无法选择,只得也随别人的样贷了些钱,换成粮苗在地里播种。”
““谁料天时不济,那一年天气大旱,几月都不见降下一滴雨,种在地里的苗接连旱死。那一年我又怀着孕,不能帮衬拙夫。拙夫一个人在地里奔走,忙得腿都快断了,也不见收成多少。
我们将粮卖了,只得到十分之一的青苗钱,剩下的九分加利息,少不得只能杀猪宰牛,变卖家产,到处问人借,才堪堪凑齐。
那年的秋收,不仅我们,整个庄子都是哀嚎一片。有人卖子卖妻,有人悬梁自尽,也有人交不上钱,只得刺配他乡充作军丁。相比之下,我家总算凑齐了青苗钱,一场牢狱是免了,好歹是不幸中的万幸。”
庹太君叹口气,似乎在回忆一件非常艰难的事。霖铃知道这段往事对庹太君来说很痛苦,所以也不去催她。
庹太君停顿片刻又说道:“然则交了青苗钱后,我和夫君是一点闲钱也没了,家里除了四面墙什么都没有。偏偏那年我又生下一个孩儿,他哇哇啼哭,我和拙夫对着他哭,一家三口时乖命蹇,好似行到末日。
我和拙夫商量半日,他与我说,这孩儿命不好降落在这年节,将来也决计活不下去。不如我们趁早将其不举,也好免了他的痛苦。”
霖铃插嘴道:“什么叫不举?”
庹太君道:“不举,便是趁孩儿刚诞下之时将他杀死,免了养育之苦。“
霖铃“啊”地叫出来,脱口而出大声道:“杀死婴儿?你们怎么下得去手呢!!”
庹太君眼里流下两行眼泪,缓缓说道:“连你都知道下不去手,我怀胎十月将他诞下,如何能够不知!!但是如果不杀他,我们又拿什么养活他?让他活活饿死,还不如刚开始就杀了他,让他免除一场痛苦来的好!”
霖铃“腾”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庹太君大声说道:“再怎么样也不能杀了孩子!虎毒还不食子,如果你们实在养不起就不要生,生了再杀掉他,你们这算什么父母!”
庹太君闭起双眼任霖铃骂。等她骂完了,庹太君才缓缓张开双眼道:“李先生,你应是生于富贵家庭,所以不知道我们农户的疾苦。那一年石榴村的不举子不知有多少,杀儿杀女的,早已成了一种惯例。你以为他们是心甘情愿如此,或是天生比别人冷酷吗?无非是被逼到绝路,万般无奈罢了。”
霖铃心里受到巨大的冲击,久久无法平静。过了一会她问庹太君道:“所以你和你丈夫就杀了你们儿子是吗?”
庹太君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如果我真有那么狠心便罢了,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无法释怀。是,我与拙夫是想过杀死孩儿,甚至已经准备好淹死他的木盆,但是事到临头,我们谁也不忍把孩儿放到水中。
尤其是听到他的哭声,我一颗心就如揉碎了一般。我对孩子他爹说,宁愿我先死,然后他再杀死孩儿,也比我眼睁睁看他死去的强。拙夫流着眼泪说,他和我也想的一样。
于是我和他便放弃不举的打算,想着另寻出路。有一日有个邻居来找我们,撺掇我们跟随他去落草。他说如今世道,上山为寇的人极多,他有个亲戚住在东平石碣村,跟随同村的人一同去落草,听说后来也是颇有些前程。他让我和拙夫跟随他一起去投奔附近的强人,也给家人博一份口食。”
霖铃:东平石碣村?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庹太君又道:“这个提议,我和拙夫当日也是考虑过的。拙夫尤其劝我,说当强人虽不光彩,好歹有口饭吃。我挣扎多时后,终拗不过拙夫,将细软收拾好,准备搭船去落草。”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霖铃听得入迷,忙问她:“后来呢?”
她从桌上拿起一杯酒抿一口,又说道:“那日我抱着小儿与丈夫站在水边等船家来。刚等了一刻船便来了,却不是渔船或客船,而是一只歌船。”
霖铃纳闷道:“什么叫歌船?”
“歌船就是官府派人到村乡来劝德的船只,船上会有一两个人绕着村乡唱劝德歌。平日里这些船来,我们从不在意。但那日不知道为什么,那首歌听起来却和往日不同,特别特别好听”
她说着说着,忍不住一个人轻轻哼唱起来。
霖铃听了几句就听出来,原来庹太君哼的就是之前刘三哥哼过,被霖铃认为“又红又专”的那首歌。
庹太君把歌哼了一遍,又叹口气说:“听到那首歌,我便改了主意。就算日子再穷再苦,也不能轻易落了草与官府作对。且不说我和夫君两个人没什么本事,就算上山也只能做些烧饭洗衣之类的杂活。哪怕山上有我们的容身之地,我们孩儿天生在强盗窝里长大,你让他长大后有何出路?
万一朝廷追究起来,他不就是天生的强盗胚子,今后子子孙孙抬不起头的那种?况且我和拙夫历代都是正经营生,虽辛苦些,好歹也是问心无愧。现在叫我们去和一群打家劫舍的汉子厮混在一起,我们良心上也说不过去。”
庹太君又叹口气说:“因此我与孩儿他爹悬崖勒马,最终没和那邻居一起去落草。只是继续发愁寻第三条路。
岂料果真天无绝人之路,第二天有人来村里收刚出生的婴孩卖去外地,一个婴孩换二十贯钱。我与丈夫商量过后,便把孩儿卖与了他,对外却谎称孩子死了。”
霖铃听到这里忍不住叫起来:“你们太狠心了,孩子又不是物品,怎么能说卖就卖了。怎么世界上会有你们这么残忍的爹娘,真是造孽!”
庹太君此时已是泪流满面。她颤声说道:“当年妾身但凡还有一点选择,何至于此?李先生,我当日的痛苦,你不会明白。”
霖铃看她哭得如此伤心,涌上来的激愤之语也说不出口了。房间里一时间寂静无声,只有烛花毕毕剥剥跳跃的声音。
过了片刻,庹太君又开口说道:“我卖掉孩儿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刚出生时我检查过他的身体,却发现他身患残疾,右手的五指不全”
霖铃听到这里脑子里“嗡”的一声,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炸开,惊得她连话也说不完整。
残疾??难道难道不会是
庹太君睁开糊住的泪眼,一字一字说:“是,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就是我当年卖掉的那个孩子。他的长相和他父亲一模一样,还有那两根断指”
一语未完,又是一顿泪如雨下。
在这一刻霖铃终于明白:为什么庹太君看到姚松会这么激动,为什么她会三番五次装病来留住姚松。
只有亲生骨肉的力量才会让一个母亲如此癫狂,如此奋不顾身,哪怕她当年是那么残忍地抛弃了他。
她也可以想象,姚松和他的亲爹肯定长得很像,以至于刘三哥看他一眼就怀疑他的身世。
更神奇的是,虽然姚松对婴儿时期的遭遇完全不记得,他却能哼出那首带给他人生巨变的劝德歌!
也许那首歌已经嵌入了他的灵魂深处,让他即使在忘却一切的前提下,还能记住那个曲调。
因为那是他家乡的记忆!原生家庭的印记!是埋藏在他心底深处,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召唤!
庹太君将眼泪擦去,缓缓说道:“我卖掉孩儿后,用本钱重新置了家当,和孩儿她爹一起出去闯荡。说来也奇怪,那件事过后我与他忽然时来运转,经营屡屡赚钱,没过几年就赚够钱买了间大房子。后来萍儿出生,我养育她长大,她又被京城来的一个士户人家看上。嫁过去没一年,她丈夫就中了举,又替我们换了更大的家宅"
她说起这些事时,自己都觉得恍如一梦:“有时候我夜深了也会想起那个卖掉的孩儿,不知他如今流落何方,是生是死,是饱是饥?我甚至在想,如今我和他妹妹得到的一切,全是他给我们换回来的。也许他是上辈子欠了我们的债,这辈子来还的。而下辈子,就要轮到我还他了"
霖铃这时候再也按捺不住,狠狠拍一下桌子骂道:“什么上辈子这辈子,就是你不负责任,养而不育说的就是你!如果我是你,我情愿去做强盗也不会卖掉自己孩子!”
庹太君听到这句话忽然脸色一变,对霖铃厉声说道:“李先生,这句话妾身不能认同!妾身虽然也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人在天地间,忠君爱国便是根本!如人人谋逆,则天下大乱,朝纲不续,你我又有什么好日子过!妾身虽然就是一届村妇,也知道这些道理,先生是读书人,怎会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如今我孩儿跟着先生念书,我作为他的不求他多么显贵,但求他懂得基本道理,好好做人,我就算不在他身边也能心安了!”
“放屁!”霖铃实在受不了了,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叫忠君?我只知道皇帝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受万人跪拜,那就得做点对老百姓好的事!要是天天占着茅坑不拉屎,这种君忠他干嘛?况且从古到今都是成王败寇,要是这皇帝当的不好,把百姓逼得生不如死,那老百姓还不如当强盗把他脑袋砍下来!”
庹太君大惊失色,在房间里转着圈连连说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霖铃咄咄逼人地向她走近一步,盯着她眼睛说道:“我哪里逆?哪里不道?我说的话,最符合天地万物的伦理!你不去爱护自己的子女,反而去爱护万里之外,跟你没有一毛钱关系的皇帝,是你自己远近不分,脑袋被那套忠君爱国的道理给糊住了!更何况,既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你为何又对姚松念念不忘,装出一副慈母的样子。我告诉你,姚松现在的父母待他比你待他要好一千倍一万倍,姚松心里也只有他现在的父母而没有你!本来你可以拥有这么一个乖巧孝顺的儿子,但你现在只能眼睁睁看他孝顺别人,这都是因为当时你的迂腐!糊涂!什么因结什么果。你现在有钱有势,回过头来想认儿子,我告诉你,已经迟了!姚松的心里早已有了娘,但那个人不是你!”
这番话对庹太君而言简直如万箭穿心,直接说到她的痛处。
她又气又急又恨又悔,一口气憋在喉咙口化不开,倒在凳子上浑身抽搐。
霖铃一看庹太君的情形也有点慌了,赶紧冲过去把她扶到床边,又端了杯水给她喝。
庹太君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无力地对她摆摆手。
霖铃看庹太君伤心欲绝的样子也有点不安。她也觉得自己刚才话说的太重了,毕竟自己是个局外人,而且很多时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她也知道的。
只是她从小也没得到过太多母爱,所以下意识就对姚松共情,对庹太君发泄情绪。现在冷静下来一想,庹太君也有她的难处。
霖铃等庹太君平静下来,对庹太君说:“夫人抱歉,我方才话说得太重了,请夫人不要放在心上。只是行医的期限马上要到了,我们接下来还有别的安排,请庹太君不要再强留我们在此地。”
她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就算留得一时,难道还能留一世么!
庹太君沉默不语地对她摆手,示意霖铃出去。霖铃也知道庹太君现在不想被打扰,行个礼便出去了。
霖铃走后,庹太君一个人留在屋里。她从床上站起来,慢慢走到桌边坐下,望着蜡烛的光晕发呆。
不得不说霖铃刚才那段话杀伤力实在太强,以至于过去很久,依然一字一句盘恒在庹太君的心头。
这些年来,虽然她一直很想念姚松,但她从来没有后悔过当日的决定。
直到此刻,听了霖铃的话,她心里忽然产生了强烈的震动。
生平第一次她问自己,当年她的做法是否值得?
如果她跟随邻居落草,也许会漂泊半世,名声尽毁,但起码孩子会一直在她身边。
而像今天这样,用孩子换来一个看似幸福的生活,却又一辈子生活在痛苦和牵挂之中。
这种牵挂尤其在这两天和姚松的相处中达到了顶峰。对方说得对,原本自己可以拥有一个这么好的儿子,现在却只能眼睁睁听他喊别人娘。这种痛苦,简直是人世间最大的惩罚!
想到这里,她眼前又浮现出这十几年来自己受过的煎熬。送走孩子时他撕心裂肺的哭喊,送走后自己的辗转反侧,以至于窗外有一点风声雨声都会想起他
因为他,自己的一头乌发在十年里变成一堆白雪。
因为他,每次走在路上看到别人家孩子,心里都会有哭泣的冲动。
因为他,自己富贵后就急不可耐地领养孤儿,只为补偿当年对儿子的亏欠
这种伤痛,无法对外人道,因为除了亲身经历,别人根本就无法理解。
庹太君颤颤巍巍地闭上眼睛,任泪水再一次打湿自己的衣衫。
第90章 慈母手中线
从庹太君处回来,霖铃一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天空才刚微微亮。她梳好头到村里去吃早饭。
庹太君家当然也供应早饭。但是霖铃喜欢早上到外面走一走,锻炼一下身体顺便解决早饭。
石榴村是个很美丽很安逸的小镇。清晨时分,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有些早起的村民已经挑着担子在市集上卖菜吆喝,街边的食肆在陆续卸门板开门。
这样一副岁月静好的画面,很难让霖铃把眼前的这个地方和昨晚庹太君说的哀鸿遍野,到处杀婴儿的人间地狱联系起来。
不过霖铃知道,庹太君说的极有可能是真的。人性在太平时节有多么善良,在极端情况下就有多么恶劣,何时何地都是这样。
她选了一家店面干净的早点铺子吃了一碗豆腐花,再偷偷从衣服里拿出干粮啃几口。
其实她的动作早被店老板发现了,不过对方只是笑笑,并不来阻止霖铃。
吃完早饭,霖铃继续在镇上闲逛。走到一座桥边时,她看见有不少村民在桥墩下摆地铺卖各种东西。而在一个老奶奶的地铺旁边,赫然站着一个身着青衣,玉树临风的背影。
“子骏,”霖铃走过去在他肩膀上拍一下:“你买什么呢?”
子骏回头看见霖铃,立刻笑着说:“先生你也来了?我买一些梅干菜回去。”
霖铃往老奶奶的地铺一看,果然摆着不少梅干菜,黑乎乎湿漉漉的看起来挺新鲜。
霖铃跟风道:“那我也买一些。”说完就准备掏钱。
子骏连忙说:“先生,要不我一起付了方便。”说完也不等霖铃回答,就把钱给了那个老奶奶。
老奶奶一看钱就说道:“这个钱找不出,小哥等一会,容我问问其他人。”
子骏淡淡一笑说:“大娘不用找了,留着买双新鞋子吧。”
霖铃被子骏一说才发现,这老奶奶穿着一双很旧的布鞋,鞋面都已经破了,两只黑乎乎的脚趾从里面露出来。
老奶奶连忙千恩万谢,又打量着子骏叨叨:“好骏的小哥,就像画上的神仙一样。不知小哥从哪里来,今年几岁了?”
子骏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是明州书院的学生,今年十九岁。”
老奶奶立刻脸上堆满笑容说:“小哥儿家里缺丫鬟通房不?我有个孙女长得极是俊俏,干活儿又麻利,和小哥儿甚是相配。”
子骏有点哭笑不得,赶紧支吾几句就跑路了。
霖铃在旁边看得想笑。子骏就像一只行走的金元宝,谁都想争一争抢一抢,偏偏他自己毫无知觉。
她和子骏在村里逛了一圈回到庹府。一回去柳慈就说:“端叔,庹太君刚派人来说,她给我们设了一场临别宴,邀请我们午时过去。”
霖铃心中一动:临别宴?这是不是说明庹太君肯放他们走了?她改变主意,是不是和昨天晚上那一场对话有关?
霖铃心中有很多疑问。不过有一点她是确定的:庹太君设宴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姚松。
她叹口气,转身对子骏说:“通知大伙早些准备,中午一起去赴宴。”
**
午时一到,霖铃和柳慈带着学生们到牡丹堂赴宴。庹必和庹念已经带领一群丫鬟家丁们铺下满满一桌酒席,请霖铃等人落座。
众人坐下不久,庹太君就来了。她又换回了第一次见面的装束,头发上没有簪花,眼圈泛青,看上去有些憔悴。
大家连忙站起来行礼。庹太君对众人笑笑说:“各位请坐。”
宾客们坐下来,由大丫鬟倒酒开席。但是庹太君没有动筷子,大家也都不敢吃东西。
庹太君转头朝霖铃的方向看看。柳慈坐在客位,后面坐着霖铃,再后面就是姚松。
她目光落在姚松脸上停留片刻,情不自禁说道:“各位离开石榴村就直接回明州么?”
因为她目光对着姚松,周围人都不敢直接回答。姚松有些尴尬,站起来对庹太君道:“学生随柳先生和李先生先去邬家村行医几日,然后再回书院。”
庹太君见他突兀地站着,连忙示意道:“你快坐下,先吃几口菜。”
姚松目光环视一圈,周围人包括柳慈和霖铃都像木头桩子一样坐着,他哪里好意思先动筷子?只得连连对庹太君行礼道谢。
庹太君却以为姚松离菜太远夹不到,情急之下便要站起来给姚松夹菜。
这下大家都惊到了。庹念一个箭步冲过来,代替庹太君替姚松布菜,几个丫鬟也走过来给姚松倒酒。
一群人围着姚松团团转,弄得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会嗫嚅着道谢。
庹太君此时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头,连忙对众人说:“大家快吃吧,别等酒菜凉了。”说完自己示范吃了一小口。
大家这才陆陆续续开始吃起来。不过这顿饭气氛终究是有些怪异,大家也都不敢放开了吃,只是象征性地吃几口。
霖铃边吃边注意庹太君的目光,只见她时不时朝姚松的方向看,眼睛里泪光点点,心里也忍不住感动。
她沉吟片刻,举杯对庹太君说:“这些天承蒙太君对我们师生的照顾,小生感激不尽。我们走后,希望夫人保重身体。往日已逝,来者可追。望太君不要思虑过重,多享身边之福。”
庹太君一愣。霖铃的话显然有所指,叫她珍惜眼前人,不要奢望已经不可能的事。
她朝身边的庹必庹念看看。这些年来他们在自己身边尽心侍奉,确实和亲儿子没有任何区别。有他们在,自己虽然失去了一个儿子,但也是一个莫大的安慰了。
想到这,庹太君轻轻叹口气,举杯站起来对霖铃和柳慈说:“妾身残烛之年,幸好遇到两位先生替我治好症候,妾身感激不尽,”说完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霖铃和柳慈连忙站起来答酒。柳慈饮完笑道:“这几天我为夫人诊脉,发现夫人除稍有些阴虚之症外,其余都十分健康。我已经为夫人写了一副膏方交与令郎,我们走后夫人可按时服用调理,头疼之症应当可以根治。”
庹太君笑道:“多谢柳先生费心。”
敬完酒,霖铃发现庹太君的目光再一次落到姚松身上。她心念一动,转身对姚松说道:“乐莼,这段时间庹太君对你如此关照,你也应该拜谢夫人。”
姚松一听,立刻离席走到庹太君身边,拜倒在地说道:“小生得夫人青眼,感念万分。万望夫人保重身体,静心调养。来日小生一定再来石榴村拜望夫人。”
说完,他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给庹太君磕了三个头。
庹太君此时心如汤煮,手足无措地扶起姚松道:“姚公子请起,快请起。”
她看着姚松近在咫尺的脸庞,眼泪又一次滚滚而下。这一次却没有人再上前劝她了。
姚松有些错愕也有些感动。这世上除了娘亲,还没有人对他这么在意过。他忍不住上前扶住庹太君道:“夫人莫要如此伤感,保重身体要紧。”
“是,是,”庹太君一个劲地擦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完。
霖铃在旁边看得鼻子发酸。这真是名副其实的人间悲歌,亲生母子近在咫尺却无法相认,而这一切也不是谁的错。
如果一定要说错,错就错在那个可悲的年代!
姚松又安慰庹太君一番,然后回座位继续吃酒。庹太君也擦干眼泪继续陪席。
不过她心事重重,饭根本吃不下去,只是随便咽几口。庹念等看母亲没胃口,也没心思吃,霖铃之类的客人就更不用说了。
等酒席吃完,庹念让仆从撤掉饭菜,又指使下人抬上来一个箱子。
他对霖铃和柳慈拱手道:“这次两位先生远道而来治愈家母,小生感激不尽。这点薄礼请两位收下,略表鹅毛之意。”
柳慈和霖铃连忙推辞。庹太君走上来说:“不过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是老身的一点心意,两位不要推了。”
柳慈和霖铃面面相觑。庹太君又对霖铃道:“箱子里还有一些纸墨棉絮腊味之类的物事,是给贵斋的学生准备的。他们平日念书幸苦,又要跋山涉水地行医,这些物事是给他们傍身用的。”
霖铃瞅一眼旁边的箱子,死重死重的不知道塞了多少东西。不过她很清楚,庹太君送这些东西是为了姚松。只是她不好意思单独送,所以只能给所有学生都准备一份。
唉,也是可怜这个身世漂泊的女人,就连付出母爱也得秤斤算两,小心翼翼。
霖铃知道这礼不收,庹太君不会踏实,只能对她拱手致谢道:“如此便多谢太君。”
子骏等人也对庹太君行礼致谢。
庹太君这才心中稍安。柳慈见时间差不多了,就对庹太君道:“太君,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要出发了。”
庹太君心中黯然,但也无计可施,只得说:“妾身送各位出去。”
她带着一群人把柳慈霖铃等送到牡丹堂门口,再送到庹府门口,又要接着往码头送。
霖铃赶紧回身制止。这浩浩荡荡几十上百口人走出去实在太吓人,搞得自己像什么重要领导一样,确实受不起。
庹太君倚在门口看看霖铃,又看看她身后的姚松。只见他也怔怔地看着自己,目光中尽是不舍。
她此时再也忍不住,颤巍巍地走过去,抚着姚松的手背说道:“哥儿回到书院后,平时记得吃饱穿暖,听先生的话勤习工课。明年争取考个好名次,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
话没说完,眼泪又一次下来了。
姚松看着庹太君的双眼,心中阵阵感动,对庹太君深深弯腰行礼道:“小子定当谨记夫人的话,请夫人也多多保重。”
庹太君含着眼泪点头。她只觉得还有千万句话要叮嘱姚松,临了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霖铃等人又再次向庹太君行礼,然后转头朝码头走去。
庹太君看着一群人慢慢远去。姚松的身影夹在众人当中。
一顶藏青色莲花巾,两根飘带垂在背后晃啊晃,
在她的视线中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直到彻底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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