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喂鱼汤
随着解试的结束和新生员的入学,老一批生员在书院中的数量越来越少。
子骏的号舍中,韩玉早早回家为乡试做准备,朱勉也回了家,号舍里的老人只剩下子骏和常安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不久后他们号舍又搬来一个新的生员,今年只有十二岁,讲话行事都奶声奶气的。子骏天天和这个小孩儿待一块,沟通什么的都有些费劲儿。
子骏的家人已经给他写了好几封信,催他回诸暨老家。常安也觉得这么住下去不是个事儿,经常问子骏什么时候回去。
但子骏却一直磨磨蹭蹭的,嘴上说走,行动上却一直赖在书院里不动弹。
其实他心里也很矛盾。从理智上说,他也觉得自己这么像个钉子户一样住在书院里是有点奇怪。
毕竟又不上课又不干嘛的,连何净遇到他都问他怎么还不去汴京应试。
但从感情上说,他又想在书院多留一段时间,陪李先生说说话,做点家务。
毕竟这样的机会以后难得,现在拖延一时算一时,反正离礼部集试还有一段时间。
这样过了几天。有一天,子骏忽然接到一封书信,说他舅舅孙季常带着家人正往桃源书院赶来,让子骏做好准备,去他下榻的馆驿和他会和。
子骏看到这封信心里一沉。他很清楚,这是家里看他迟迟不回去,派了催命鬼来催他了。
子骏心里当然很不爽,因为他压根不想和孙胖子见面。不过没办法,谁让自己是晚辈。子骏再多不愿,也只能乖乖去拜见他的便宜舅舅。
等到了约定的时间,他和常安赶到约定的馆驿。馆驿并不是常见的那种人头嘈杂的酒肆,而是一个独栋小院子,里面非常幽静。
子骏和常安刚推进大门,就看见石娇端着一碗鱼汤坐在树下,正在小心地吹汤的表面。
子骏和常安互看一眼。常安甩出一个“是来找你不是找我的,你自己解决”的眼神,还有点幸灾乐祸的调调。
子骏气呼呼地瞪他一眼,然后对石娇的方向说:“石娘子你来了?”
石娇抬头见是子骏,立刻高兴得蹦起来。她手里的碗一个没拿住,里面的汤大半都洒到地上。
“唉呀”“唉呀”石娇急得团团转,最后还是常安找工具清理好。
石娇有些懊丧地走到子骏面前,拉着他胳膊撒娇道:“二郎,人家也不是故意的,这些汤我昨晚炖了一夜呢,就想给你补补脑子,没想到被我打翻了。”
子骏看她一眼,把胳膊从他手里拉出,冷冷讽刺道:“你为什么要给我补脑子,不给你自己补?”
石娇瞪着眼睛道:“因为你刚考了解试,我担心你费脑过度,对身子不好。”
子骏有点哭笑不得,也越发确定他和这个石娇没什么共同语言。但是石娇是父亲好友的女儿,和自己又是从小一起长大,他实在不想过分伤害了她。
想到这儿他缓下语气对石娇道:“多谢你为我煮汤,但这些事本不该你做,我也受不起。”
石娇听子骏语气温柔,心里一阵酥麻,盯着他眼睛说:“二郎,我愿意为你煮汤,那些下人毛手毛脚的,哪有我煮得细心。你快喝一口尝尝。”
子骏看看那碗泼翻的汤。
究竟是谁毛手毛脚??
但石娇也不在乎子骏的反应。她用勺子在剩下的汤里舀了一勺,送到子骏嘴边道:“二郎,你尝尝好不好喝。”
子骏没有办法,只能勉为其难喝了一口。
“好喝吗?”石娇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子骏敷衍道:“好喝。”
石娇心花怒放,觉得已经看到了今后自己和子骏琴瑟和鸣的美好未来…
孙季常走进小院时,看到的就是石娇给外甥喂汤的香艳一幕。他赶紧咳嗽一声,石娇看见他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把手放下来。
孙季常带着一副过来人的笑容道:“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快进屋坐吧。”
子骏心里有点不耐烦。他本来已经和霖铃约好一起吃午饭,现在却被孙季常和石娇拖在这儿,想走也走不掉。
孙季常却不知道外甥的想法。他和石娇把子骏拉进屋子,让下人端茶倒水地伺候他。但子骏平时独立惯了,连常安也不怎么使唤,反而觉得不自在。
子骏坐了片刻就受不了了,站起来对孙季常道:“舅舅,我有点事情要先走一步。”
孙季常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刚坐下就要走,你去哪里?”
子骏道:“我和李先生约了一起用午饭,现在时间差不多了。”
旁边石娇忍不住插嘴道:“二郎,你不是马上就要去京城赴考了么?怎么这个书院的先生还缠着你?”
子骏听了心里不悦,冷冷道:“先生没有缠着我。”
下一句差点脱口而出:是你缠着我。
石娇很不高兴,嘟着嘴和子骏闹冷战。孙季常见外甥和石娇僵住了,赶紧打圆场道:“算了,子骏有事便罢了。等你赴约完毕再来找我吧。”
子骏脸色稍缓,应道:“是。”
孙季常看看子骏,又说:“不过也不是舅舅说你,你这样拖着不做下一步打算也不是个办法。你娘已经问我好几次,让我把你带回去。子骏啊,你别看省试要到明年举行,还有一段时间,这中间你要做的事还不少。你要回家与父母告别,要去京城,要找房子,要去礼部集合…”
“行了行了,”子骏实在受不了他的唠叨:“我知道了。”
孙季常叹口气道:“我想着,你今日和你书院的先生们告个别,明日就随我下山回去。”
“不行!”子骏立刻拒绝。
孙季常瞪着他:“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子骏心里烦得要命,胡乱应付道:“我还没想好。”
“那你要早些想好,不要闲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万一误了省试的期限,那可是关乎你前程的大事…”
子骏:…
***
子骏赶到霖铃屋中时,霖铃正托着下巴坐在桌边等他。桌上放着几盘小菜,两碗米饭。
霖铃这些天开始给下一届学生上课。不过他们年龄比较小,霖铃给他们讲的内容很浅,课业也不大布置,所以平时很空。
子骏看见霖铃在等他,立刻道歉说:“对不住先生,我来晚了。”
“没关系,”霖铃拉开凳子让他坐下:“你刚去哪儿了?”
子骏道:“我舅舅来了。”
霖铃心里咯噔一下,感觉不大开心。
子骏顿了顿又说:“石娘子也来了。”
霖铃:…
更不开心了。
她“哦”一声,扒两口饭又问子骏:“你舅舅说什么了?”
子骏闷闷不乐道:“他叫我早些去汴京。”
霖铃听了沉默不语。她觉得心情很沉重,子骏也感觉到对方的低落,两个人都僵着不说话。
过了片刻,霖铃终于开口道:“你舅舅说的也对。你早些去京城做点准备,安顿安顿什么的,不要临时抱佛脚。”
子骏没想到先生说的话竟然和孙季常一模一样。他心里黯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子骏强忍着难受对霖铃说:“无妨先生,我已经算过了,我在这里再住上半个月再去汴京,路上无碍的话也来得及。”
“那万一路上有碍呢?”霖铃追问道。这可不是现代,早上坐高铁下午就到了。
“你安排时间不要那么满当,总要留一些空余出来,让你自己游刃有余才好。”
子骏不说话了。
霖铃心里翻江倒海,看着子骏眼睛一字一字说道:“子骏,你安排事情要以自己的需求为准,不要把重心放在我身上。”
子骏低着头沉默片刻,闷闷说道:“是先生,我知道了。”
霖铃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她没想到离别这么艰难。对她来说,子骏就是她留在古代最大的动力。
现在这个动力没了,她觉得自己也该向这个时代道别了。
第172章 逼婚
经霖铃的一番提醒,子骏终于和孙季常敲定了回家的时间。常安也帮着把子骏号舍的行李清出来,一并搬到孙季常租的馆驿中,准备到时候一起扛回去。
他们约好第二日晌午启程。子骏一大早起床,准备再去霖铃和何净处,向二人正式告别。
他穿戴整齐后正要出门,孙季常也正好出来。他一见子骏就问:“子骏,你又要上哪儿去?”
子骏答:“我去先生处道别。”
孙季常皱皱眉头。他搞不懂子骏这两个先生为什么这么金贵,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告别,就连官员向官家辞行也用不着这样。
他语重心长地对子骏说:“子骏,你凡事要向前看。这里的先生该尽的礼数尽了就行了,你前面还有两件大事未完成,要把心思转到那两件事上面才好。”
子骏一愣。两件大事?不就应举一件吗?
他问孙季常:“哪两件大事?”
孙季常数落道:“你说你,唉,自己的事都不上心。一件当然是去京城应考。另一件是向石娘子提亲。按你娘的意思,这次你回去后就把定礼下了,等科考后直接在汴京成婚。若是中了,你这次就是双喜临门,可知是好。”
子骏脑子里“嗡”的一声,半晌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他心急火燎地对孙季常道:“舅舅,我科举未定,怎可以操心婚配之事!”
孙季常白他一眼:“科举和婚配有什么关系?难道你这辈子考不上科举,你就一辈子不娶媳妇了?再说了,下定和正式成婚还隔着两万八千里呢。你现在先把流程走着,到明年殿试结束后成婚,时间正正好好。”
子骏心里着急,他想反驳,又说不出什么理由,只能强词夺理道:“舅舅,我年纪还小,不想这么早成婚!”
孙季常眼睛一瞪:“胡说!你哪里小了?我像你年纪这么大的时候,告哥儿都在他娘肚子里了。你别糊里糊涂的,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你听你爹娘的安排就行了。”
子骏依然是一脸不情愿。孙季常看着外甥的表情,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在外求学,自己看上哪家娘子了?”
子骏立刻说:“没有。”
“那不就行了?我是真搞不懂你。石娘子家世又好,长得又好,对你也好,这般样样都好的女娘,你还不满意?难道要天上掉下一个仙女儿来你才肯娶?子骏,人啊,不要得了一山望一山,差不多就行了。不然,不管什么样的命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子骏越听越烦,又不知道怎么反驳孙季常,只能甩无赖道:“我的事我自己会决定,不劳舅舅操心。”
孙季常听了双睛一瞪:“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俗话说娘亲舅大,你娘没有时间管你,就把你托付给我,我如何不能说你了!子骏啊,你看看你自己,出去念了两年书,哪里还有个衙内的样子!我还是那句话,你是有大好前途之人,切不可叫几个乡村学究给带歪了性子。他们除了念几句之乎者也还能干什么?他们能给你荣华富贵吗?能帮你赚取功名吗?你要是娶了石娘子,做了户部尚书的女婿,将来什么官儿当不上?你可切不能在人生大事上犯了糊涂,过后后悔也来不及了!”
子骏烦不胜烦,又听孙季常说霖铃等人的不是,一气之下脱口而出道:“我怎么被人带歪了心性?难道像舅舅这样,一心急功近利,攀附权贵便是正道,其余都是一文不值?我娶妻自然要一个自己看中的,石娘子纵然千般好万般好,我对她并没情爱之意,难道就因为她爹是尚书,我便要勉强自己?那我这个衙内做的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市井小民来的自在!”
孙季常气得嘴都歪了,跟个□□似的喷着口水道:“好好好,我说的话你既然不爱听,那就随你好了,到时候看你如何向你爹娘交待!”
子骏也气得不轻,直接越过孙胖子摔门而出。
他一摔门出去,直接撞上站在门口偷听的石娇。
石娇眼睛红红的,看上去好像在哭,不停在吸鼻子。
子骏也愣住了,一时间场面尴尬至极。
石娇见子骏也不哄自己,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最后干脆一跺脚,转身奔了出去。
子骏这才有些着急,对着石娇的背影喊道:“石娘子!石娘子!石娇!”
他倒不是后悔说出那些绝情的话来,毕竟自己确实不想娶石娇。
他担心的是石娇的安全,这里是山区,她又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跑进山里迷了路,自己怎么向石相公交待。
想到这他也奔了出去,左右前后到处张望。只见半山腰有个红色的人影一闪,貌似是石娇的衣服颜色,子骏连忙大喊:“石娘子!”然后发足奔上去。
然而真的奔到那个地方以后,石娇的人影又看不见了。子骏急得像热地蚰蜒团团转,只能不断往山上跑,以图发现石娇的踪影。
他跑到桃源精舍门口时,霖铃正好从里面出来。霖铃看见他有些惊讶,忍不住问道:“子骏你在找什么?”
子骏急道:“方才我说话惹怒了石娘子,她一气之下往山上奔,我一路找上来也没找到她,先生有见到她么?”
“啊!”霖铃也吓了一跳:“我没见到她呀。你到底说了什么把她气成这样。”
子骏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说我不想娶她。”
霖铃:…
她想了想说:“这样吧,我跟你一起上山找她,一个个人问上去。如果她往山上跑的话,肯定会有人发现的。”
子骏:好!
两人立即开始往山上跑,从祝山长的荔竹轩开始问起。
祝山长一听也慌了。倒不是他特别在乎石娇的安危,而是他不能让石娇在他的地盘上失踪。
正好孔寅也在,他就让孔寅带人先到书院和山下再找一遍,让子骏和霖铃往山上找。
子骏和霖铃找了一段路也没发现什么动静,两人都急到不行。正好这时有个樵夫从山下下来,霖铃立刻逮住他问道:“老伯,你有没有见到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大约和我差不多高,长得挺好看的从这边经过?”
那樵夫立刻说:“刚才俺从山上下来,是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娘子哭着往后山去了。”
霖铃和子骏同时石化。
后山??
就是那个传说中大虫出没的地方???
额滴个亲娘啊啊啊!
第173章 荒山野岭
子骏和霖铃两个人不要命似地往山上跑,路过双鹿问天和晓荷听雨,在网上就是山顶的碧峭烟云了。
这一带连霖铃平时也没有来过。因为她平时队碧螺山的印象是一座很“驯化”的山,就跟现代的黄山庐山差不多。
但是当她来到山顶时,她才发现碧螺山其实有非常野性的一面。这座山海拔很高,到了山顶这一带,极目望去除了极低的蓝天就是大片大片的树丛。
四周藤蔓丛生,寂静无人,只有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古怪声响,把霖铃听得汗毛竖起。
霖铃忍不住碰碰子骏的手臂:“子骏,你听到那个声音了吗?这是什么声音,是大虫吗?”
子骏认真听了一会,笑着说道:“这应该就是附近的野犬,不是大虫。”
“哦,”霖铃还是不大放心,毕竟野犬也挺吓人的。
两人在山顶找了一会,还是不见石娇的身影。子骏也有点着急了,扯着嗓子喊道:“石娘子!石娘子!你听到的话应一声!”
子骏叫了几声见无人反应,又对霖铃说:“要不我们往后山找找看吧?”
霖铃也没第二个办法,只能抖霍霍地答应。
两人翻越山顶,往黑黝黝的后山密林深处行进。这一带比山顶还要可怕,树木乱生,到处都是蛇虫鼠蚁,又没有正儿八经的山间道路。
霖铃不得不和子骏两人相互搀扶着,在凶险的山林里披襟斩棘。
子骏为了保护先生和自己,从地上捡了两根树杈攥在手里当作武器。好在现在是白天,路还算看得见,总算降低了一点行走的难度。
子骏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前面密林深处隐隐约约有个红色的影子。他赶紧提高声音道:“石娘子是你么?”
他一叫,那红色身影立刻移动起来。子骏和霖铃都大喜,一起发足奔过去,一左一右从两个方向追那个红色身影。
很快他们就追上了对方。等奔到近前一看,果然是石娇!
霖铃都要无语了。她来到宋朝以后,发现这个时代的官二代小姐一个赛一个的生猛。
只有他们想不到没有他们干不出的,很多现代女性都不如他们的生命力旺盛。
可惜这石娇是个十足恋爱脑。如果她把这点心思放在工作上,估计成就难以估量。
石娇一看见子骏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你不是说不喜欢我,还来找我做什么!”
子骏拿石娇完全没辙,只能硬着头皮哄道:“石娘子,是我说错了,你别闹了行不行。”
石娇见子骏对自己服软,心情才稍微好一些。
霖铃在旁边却看不下去了。她本来就不喜欢石娇,更何况石娇还总是软磨硬泡地缠着子骏。
就算霖铃知道自己和子骏将来也不会怎么样,她也忍受不了眼前有个女孩在抢夺子骏的感情。
她忍无可忍地对石娇道:“石娘子,你知道你今天在做什么吗!你一个人跑来这么远的地方,害得我和子骏找你半天,祝山长都被惊动了。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石娇何曾被人这么骂过,顿时也气得反击道:“我怎么没有脑子!我去哪里与你有什么干系,是你自己要来找我的,我又没有求你!”
霖铃气得要死。子骏也看不下去了,对石娇道:“石娘子,先生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你既是贵家千金,当然要爱惜自己,这么到处乱跑算什么!万一遇到危险又如何是好!”
石娇一听又气哭了:“二郎,你总是这样。别人说我你就帮着别人,胳膊肘往外拐!”
子骏实在是拿她没办法,又哄又骗说:“好了你别哭了,我们先想办法回去吧。”
霖铃也说:“对啊,先回去才是正理。不然等天黑了,我们难道要在这里打地铺睡觉?”
石娇这才停止哭泣。她刚才在气头上,不知道怎么稀里糊涂就跑来了后山。现在往周围一看,这地方这么荒僻,她也有点后怕。
子骏又从地上捡了一根树杈子递给石娇让她防身。石娇也不肯要,就紧紧挨着子骏,子骏也拿她没办法。
几个人往回走了一通。可惜后山和前山不一样,没有正儿八经的路标。霖铃和子骏走了半天,还是没看到碧峭烟云的影子,而周围除了树就是树,东南西北也分不清。
石娇忍不住问子骏:“二郎,我们走的路对么?”
霖铃心里窝火,忍不住呛她:“既然你能走过来,为什么找不到回去的路?”
石娇气得又要吵架。子骏也忍不住打圆场道:“好了别吵了,现在找路是正经。”
霖铃只好忍气吞声。三个人又走了一段路。霖铃看周围的景物,虽然也和碧螺山的景致差不多,但整体上感觉很陌生,似乎已经完全偏离了正确的道路。
她心里也有点慌了,对子骏说:“我们好像走错路了。”
子骏看看周围,紧锁着眉头道:“若是能找到人烟处问一问就好了。”
石娇在旁边插嘴说:“这里哪有人烟?”霖铃朝她瞪一眼,她也毫不客气地瞪回去。
几个人又磕磕绊绊地走了大约一盏茶时间,霖铃忽然看见前方的树影丛中隐约现出一点木梁的样子,立刻叫道:“那边好像有个屋子!”
几人立刻加快脚步走过去。走到近前一看,果然是座破败的庙宇,看上去几百年没修过的那种。
霖铃走到庙门口敲了两下,高声说道:“里面有人么?”
里面没反应。
子骏也跟着喊了一嗓子:“请问里面可有人?我们想问个路。”
还是没有回应。
子骏和霖铃面面相觑。石娇在旁边说:“这个庙看起来好破,里面肯定没什么人,我们还是不要进去了。”
霖铃想了想说:“要不还是进去看看吧。里面万一有个像枯竹大师这样的和尚呢?”
子骏也帮腔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石娇没办法,只能嘟嘴表示抗议。
子骏和霖铃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到庙里四处打量。这个庙的里面看起来比外面还要破,天井里全是各种落叶灰尘,还有一堆来源不明的粪便,看得石娇直皱眉头。
几个人慢慢走到庙的大殿外面,一起推门而入。其实这个门都不能算是个门,因为灰尘积得太多,还有层层圈圈的蜘蛛网。
霖铃忍着恶心才推开这扇大门,和石娇子骏一起走进大殿。
这座庙里供奉的是弥勒佛,但是这尊佛像年久失修,身上都是泥灰,看上去笑比哭还难看。
佛前的拜垫上也积了一层厚厚的灰,还有各种香烛什么的,也是一副常年无人打理的状态。
但神奇的是佛前还供奉着一盘橘子。子骏走过去用手指戳戳,惊讶道:“这橘子是新鲜的。”
霖铃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这里有人住?”
石娇插嘴道:“这个破烂庙,怎么可能有人住?”
三个人互相看看,石娇有点脸如死灰。
“罢了,”子骏说:“要不你们两站在这儿,我到里面去看看。”
石娇立刻说:“不要,我跟你一起去。”
子骏哭笑不得地说:“石娘子,现在不是玩闹的时候,你还是待在这儿吧。”
霖铃想了想说:“要不石娘子你待在这儿,我和子骏进去看看。”
石娇很不喜欢这个安排,但看子骏虎着脸一副很不好说动的样子,只能勉强答应。
子骏和霖铃拿着树杈子,小心翼翼地穿过大殿来到第二进院子。这里和第一进院子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一样的脏乱,一样的灰尘遍布,杳无人迹。
两人在第二进院子的佛殿里逛了逛,也没看到什么特殊的东西。
他们两个继续往前走。第三进院子连佛殿也没了,只有几间灰扑扑的小屋子,看上去应该是从前僧人住的僧房。
霖铃站在一间僧房外面,透过窗户上的灰尘好奇地朝房间里面打量。这间屋子一看就没人住,里面灰扑扑的,啥物事都没有。
霖铃看着看着,忽然听到子骏在焦急地呼唤自己:“先生!先生!”
霖铃转过头,看见子骏正在舒头探脑地打量一间僧房,一边打量一边喊自己名字。
霖铃赶紧走到他身边。子骏立刻让出位置对霖铃道:“先生快看。”
霖铃透过窗户往僧房里一瞧。这间屋子和旁边几间屋子没什么不同,只是多了一张茅草床,地上还有一大截铁链,只是房间里没人。
霖铃试着在门上推了一下。门是虚掩着,她和子骏一起进入屋子,走到那张茅草床边上。
霖铃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在床上摸了一下。手指皮肤所及之处,除了厚厚的灰尘,还有一种淡淡的温暖感。
温暖感!
“这屋子有人住!”霖铃对子骏惊道。
两人立刻背靠背,疯狂地打量四周,连各种犄角旮旯都不放过,但确实连个影子都没有。
霖铃皱眉道:“没理由啊,这屋子里确实没人,怎么可能床铺是温的?”
子骏说:“会不会是动物进来睡在这张铺子上,把床铺睡热了?”
霖铃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道:“你是说…大虫?”
子骏哭笑不得:“肯定不是大虫,比如野狗野狼之类的动物?”
霖铃皱皱眉头道:“不太像啊,这里也没有动物毛之类的。”
子骏想了想又说:“或者会不会…那个人出去了还没回来?”
霖铃和子骏互相瞅瞅,两人同时叫道:“不好!”
第174章 掉马
几乎与此同时,屋子外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听声音就是来自大殿的方向。
霖铃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想也不想就和子骏向大殿的方向狂奔而去。
等他们并肩冲进大殿,又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只见石娇正被一个浑身长毛的,不知道是人还是野兽的东西抱在怀里,那“野兽”脚上有半根锁链,石娇一边哭一边在挣扎。
一看见子骏来了,石娇立刻大喊大叫道:“二郎,快点救我!”
子骏一时也慌了阵脚,拿着根树杈子对着那野人一顿狂戳,一边叫道:“你…你别伤她!”
那野人连看也不看子骏,继续掐着石娇的脖子,嘴里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石娇被他掐得一截脖子涨成粉红色,眼白都翻了出来,看上去快要断气的样子。
子骏看这样子要出人命,急得直击要扑过去。谁知他一动却更加刺激了那个野人,他一边加重手上的力气,嘴里骂骂咧咧的声音更响了。
霖铃在慌乱之中辨认了一下他嘴里说的字句,只听他迷迷糊糊好像说的是:弟…则…而信学…
“而信…而信…
霖铃的眼前如电光火石般一闪,一个念头冲进她的大脑。
出则弟,谨而信!
这人是在背书,而且背的是论语!
她激动大叫:“子骏,他不是野兽,他是个人,他会背《论语》!”
子骏这时也听出来了。他对那野人大喝一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凡爱众,而亲仁!”
随着子骏的声音,那野人就像一个收到信号的机器人一样,稍稍放松了手上的力气,头也情不自禁地抬起来。
他一抬头,霖铃才看清了这个野人的脸。她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个人长得一点也不野。相反,他皮肤很白,五官清秀,眉宇之间还有一种说不出的书卷气。
只是这人穿着一件类似兽皮的衣服,所以看起来比较野蛮。
他抬头定定地看着子骏,表情看起来有点迷茫。过了一会,他也开始随着子骏一起念起《论语》的句子来。
“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凡爱众…
子骏趁他思想迷茫之际,对他大喝一声:“你的所作所为哪里像个弟子,快点放开她!”
这人听到“弟子”二字,忽然神情一变,趴倒在地上对着子骏不断磕头,一边喃喃自语道:“弟子错了,请先生责罚弟子。弟子错了,但弟子没有舞毙,弟子真的没有舞弊…求先生责罚,求先生责罚…”
他突然搞这么一下,把霖铃和子骏都吓到了。霖铃忍不住朝子骏的方向看去,子骏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看上去也没反应过来。
霖铃却有点回过味来了。这疯疯癫癫的小哥一个人住在荒山野岭的庙里,脚上还绑着铁链,这特么的肯定背后就不正常!
她看看那个疯子。这人还跪在地上不停对子骏磕头,石娇则被他晾在一边。
不过这傻妞好像完全被吓到了,站在一边动也不敢动。
霖铃一看,这可是救人的绝佳好机会啊!她也来不及多想,对子骏大叫一声:“子骏,快去救人。”一边说一边自己就扑了过去。
谁知她这边一动,那野人也反应过来,站起来想要拉住石娇。
子骏这时也扑了上来,四个人扭打在一起,场面混乱至极。
霖铃趁子骏和那个疯子扭打在一起,对方的手短暂脱离石娇的空档,伸出手把石娇往地上一拉。石娇大叫一声,也伸手拉住了霖铃的衣服。
她一个没站稳,和石娇两个人双双倒在地上。霖铃压在石娇的上方,两个人抱着滚了几个圈。
因为她们的动作幅度实在太猛,霖铃的头发从头巾里面散落下来,衣服什么的也弄得烂七八糟,整个人狼狈不堪。
等她和石娇终于停止打滚。霖铃忽然发现自己压在石娇身上,石娇的脸离她只有一厘米左右的距离。
从她的角度,她看见石娇的眼神写满了惊恐,用手指点着霖铃的胸部不断说道:“你,你是…你是…”
霖铃一惊,下意识低头一看。
自己胸前的衣服在扭打中变了形,束胸的衣衫从里面露出来,附带一小块白花花的胸部皮肤。
霖铃大惊失色,正准备跳起来整理衣服,石娇已经不管不顾地叫起来:“你不是男人!你是妇人!二郎,此人是个妇人!此人是个妇人!”
她扯着脖子大喊大叫,把霖铃的脑子一下子叫懵了。
她不知道自己第一时间该做的是冲过去盖住她的嘴巴,还是关注子骏的反应,还是怎样…
霖铃在一阵电光火石的慌乱之后,还是选择了先背对子骏,把自己衣服整理好,但一头瀑布般的长发却依然散在背后。
她整理好衣服后转过身,第一时间就撞上子骏惊惧的眼神。看着对方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霖铃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支支吾吾地道:“子…”
她的骏字还没出口,佛殿门口“砰”的一声,外面同时闯进来三个人。
分别是祝山长,孔寅和吕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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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山长一进来看见披头散发的霖铃和石娇也惊呆了,而那个疯子小哥一看见孔寅,忽然嗯嗯啊啊地哀嚎起来。
祝山长急得大叫:“清风!”
他话音刚落,吕清风便拿着一根崭新的锁链扑过去。疯子小哥一看吕清风要绑他,也挣扎着尖叫起来,整个大殿都回荡着他惨烈凄厉的叫声。
子骏这时也从刚刚的惊诧中暂时回过神来,和吕清风一起制住疯子小哥。
他两一个反剪对方的肩膀手臂,一个抓紧时间绑人,七手八脚地终于像绑大闸蟹一样把对方捆在地上。
等疯子小哥终于被制服,吕清风和子骏都累得直喘气。不过祝山长看上去比清风还要累,颤抖着嘴唇命令道:“快把他送到房间去。”
吕清风赶紧听命,费劲吧啦地拖那个疯子小哥去后殿。
那疯子小哥一边被拖还一边大声胡咧咧:“弟子错了,但弟子没有舞毙,弟子真的没有舞弊…求先生责罚,求先生责罚…”
在疯子小哥叫喊时,孔寅一直站在角落里冷冷地看着他,眼神晦暗难明,表情一脸死灰。
这时的霖铃也有点咂摸过味儿来了。看样子这个小哥被关在后山庙里的事情,孔寅和祝山长都是知道的,甚至,很有可能就是他们两个安排的!
她心里忽然升起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看着祝山长问道:“祝山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祝山长精疲力尽地叹口气道:“端叔,你就不要问了。”
但是霖铃已经被刚才的事冲昏了头脑,追着祝山长说道:“你们把他一个人关在这里?这样是犯法的!”
她刚说完,祝山长忽然用惊恐的眼神瞟了她一眼。霖铃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点过头,稍稍放缓语气说道:“祝山长,我只是不大理解。这个人到底是谁啊?”
祝山长又闭起眼睛长叹一口气,说道:“他没有名字。”
霖铃愣住了:没有名字?
祝山长背着手在大殿里转了几圈,缓缓说道:“我和孝仁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大概只有四五岁,跟着一个乞丐在大街上行乞。
我那时正好走过,他捧着一个碗过来向我讨饭。我见他虽然年纪很小,身上穿的也衣不蔽体,但他却和其他叫花子完全不同。这孩子耳聪目明,口齿清楚,一看就是颇有天资之人。
我问他叫什么,父母住在哪里。他跟我说他叫狗儿,没有父母。我见他实在可怜,便给了他些钱,还将手头的一本《论语》送给他。”
祝山长又叹口气,顿了顿继续说道:“过了几日我又路过那条路。他见我过去,再次跑过来跪在我面前,还把一张纸递给我。我一看,他竟然在纸上抄了整整一篇《学而》。
我自然是惊讶万分,问他是从哪里找来的纸笔。他说有个富户搬家,把笔墨纸砚一类的东西都扔出来,正好被他捡到。他每日乞讨完回去,就照着我给他的论语仿照抄写,不知不觉就抄完了一篇《学而》。
我听了自是非常惊讶。且不说他小小年纪就有好学之心,就是他仿写的字,比起别人家娃儿学了三五年的字还要好上许多。
我见他如此有天赋,小小年纪人也上进,便提出将他带回书院,让他跟着听讲。他高兴得不得了,当街便叩头答应了。
我带他回到书院,安排他到德邻斋中入学,拜孝仁为师。之后短短时间内,此生便流露出极强的天赋,不仅次次月考都是第一名,而且行为举止极其恭谨有礼。不光是我,连孝仁对他也是喜爱有加。”
霖铃一听:哎哟喂,竟然有孔寅喜欢的学生,这学生得牛逼成什么样啊。
祝山长继续说道:“我见这孩子和孝仁有缘,便自作主张给他赐了个孔姓,孝仁赐他一个‘宜’字作为名,他也高高兴兴地接受了。
就这样日复一日,孔宜在书院中渐渐长大。他平日里在书院中念书,闲时帮忙打理书院,照顾我和孝仁的起居。
我常与孝仁开玩笑,孔宜似生但更似子。将来若是他考中一官半职飞黄腾达了,书院前程也是不可估量。”
祝山长顿了顿,继续说道:“转眼到了他十八岁那年,又正值大比。我见时机也差不多了,便让他去应举。
凭我和孝仁对此生的观察,他的天赋之强,求学之刻苦,在同年龄学生中都是难得一见的。如果机缘得宜,将来甚至荣登三甲也未可知。
在送他去应举前,我和孝仁又把他叫到跟前,仔细叮嘱一番应举时应当注意的事项,让他好好发挥,不要辜负了自己的天赋。
孔宜也跪下对我和孝仁道,若是他将来能考中,必然不会忘记我和孝仁为他所做的一切。
那日他走后,我便和孝仁各回屋子,准备等待孔宜的好消息。”
第175章 冤假错案
祝山长接着说道:“谁知到了应举的第三日,那天晌午,忽然有个衙门里的公人找上门来,要我和孝仁去贡院。
我心里有些紧张,当即问那个公人为何要我们急匆匆地过去。那公人却说,他只是奉了当时的顾知县之命,对具体的事情并不知晓。
我和孝仁只好马不停蹄地赶到贡院。我刚一进去,就看见孔宜跪在地上,顾知县在他面前走来走去,面现焦虑之色。而一旁的太师椅上还坐着另一位脸色铁青的官员。
孔宜一看见我和孝仁来了,立刻哭起来。我心中慌乱,忙问顾知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知县一见我就说:‘鹤翁,你教的好学生,竟然在州试中公然舞弊,被我和存之当场抓获!’存之就是另外那个坐在太师椅上的考试官,姓莫,是隔壁县的县令。
我当时大惊失色,立刻对顾知县说:‘此生平日里一向行为端正,尊师爱友,如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会不会搞错了。’
那顾知县不说话,莫知县这时站起来,递给我一张纸,板着脸说:‘请祝山长过目。’
我一看,那是一张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纸,从上面的字迹来看,正是从《论语》上撕下来的。
莫知县冷声说道:‘我亲眼看到孔宜把这张纸扔到脚下,作弊行为证据确凿,难道我亲眼看到的还会有错?’
我当时心里也慌得一塌糊涂,立刻转身问孔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孔宜那一刻已经哭得泣不成声,一边叩头一边说道:‘学生方才正在答题,忽然桌上抛过来一团纸。学生见这纸来历不明,便把纸扔到地上,绝不曾偷看这团纸里面的内容一眼,求两位上官和先生明鉴!’
那莫知县冷笑一声说道:‘你说桌上抛过来一团纸,可曾见到是谁抛的?’
孔宜慌张说:‘学生忙着答题,实在没有关注周围人在做什么。’
莫知县双睛一瞪,骂道:‘一派胡说!别人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嫁祸给你?分明是你自己行为不端,妄图徇私舞弊以求得解!如今事发了,又企图嫁祸给别人,实在是不知廉耻!’
孔宜被他骂得除了哭和磕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莫知县转头问我:‘你说此事该怎么办!’
我这时已经是六神无主。莫知县又问我:‘平时是谁在教导这个生员?’
我心下一愣,暂时说不出话来。这时孝仁在我旁边说:‘是在下。’
那莫知县朝孝仁看看,冷笑着说道:‘那阁下表个态,应该如何处置这个学生?’
当时我看着孝仁,只见他脸色铁青,半晌说不出话。孔宜见了,跪过来抱着孝仁的大腿,一个劲地哭着喊冤,说他没有舞弊。
孝仁沉吟片刻,对莫知县行礼说道:‘既是我的学生犯了错,那便请莫知县按照大宋律令处理。’
我听了之后,心中亦是慌乱片刻。依我朝的律令,如果哪个生员被确定在科考中徇私舞弊,不仅功名剥落,终生都不会被允许再入考场’。
霖铃听得心都揪起来。孔宜因为作弊被取消科考资格,这也意味着他这些年来寒窗苦读的付出,在这一刻统统化零。这对孔宜这样的寒门子弟来说是何其残忍的一件事!
她忍不住问道:“那后来呢?”
祝山长深叹一口气说道:“后来…还有什么后来?孔宜一听见莫知县要取消他的科考资格,且孝仁和我都支持,当即哭得昏天黑地,不断向孝仁砰砰磕头,哭诉他是无辜的。
孝仁刚开始也是沉默不语,后来可能孔宜不断呼唤先生,他忽然怒了起来,一脚踢翻孔宜骂道:‘你做出这等不知廉耻的事情,竟还有脸叫我先生!以后不要再这样叫我,我没有你这种道德败坏的学生!’
他这一番话下去,孔宜立刻受不了了,整个人哭得像个泪人一样,对着孝仁捣蒜般叩头,叩得额头上全是血。
他哭求了一会,见孝仁不理他,又转过头来向我磕头哀求。”
祝山长叹气道:“平心而论,我看到他这样子也颇不忍心,但是他做出这样的事,又被知县当场抓到,我若是为他求情,顾知县又会如何看我?将来我若是问他讨要朝廷经费,又如何再开的了口?唉,唉。
有鉴于此,我也只能忍着心中的不舍对孔宜说道,他犯下如此大错,书院也不能再收留他。我令他即日起搬出书院,自寻生计。”
霖铃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对祝山长说道:“他一个孤儿无权无势的,你让他去何处寻生计?”
祝山长道:“这我也知道,但顾知县和莫知县盯着我,我也只能做出这样的安排。
我本意是想着先做出这样的姿态,此后再酌情安排他的去处。谁知孔宜听完我的话后,忽然也不哭了,整个人愣愣的,就如大梦初醒一般。”
祝山长叹口气,又接着说道:“过了片刻,孔宜又膝行过来向我和孝仁叩头,对我们说:‘学生愧对孔先生和祝山长对我的栽培。此生此世,两位待我的恩情难报,只求来生再报答。’说完他又磕了几个头,然后站起来就走了。
这件事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孔宜。我和孝仁也是郁郁寡欢,很长一段时间都提不起劲。”
祝山长道:“其实我也想过,孔宜如今这般流落在外,生存必然艰难。我当时就想,等过段日子风头过去,我便出去寻他,让他在书院里找个营生活计,平安度过这一生便罢了。
但是那段日子书院事务繁忙,我身子又病了一场,这件事便暂时被我搁在脑后。”
霖铃听到这里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忍不住问道:“照这么说,你又何必把孔宜关在这里呢?”
祝山长说道:“端叔,你听我说完。”
“哦哦。”
祝山长叹口气,又接着说道:“这件事过后的大约第四个月,有一天我正在书院里上课,忽然又接到顾知县的通知,叫我和孝仁去县衙里找他。
我和孝仁过去后,他对我们非常客气,非但给我们安顿了一桌菜肴,还亲自给我和孝仁倒酒。我自然有点受宠若惊,不知这顾知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惶惶不安地应付。
酒席到了一半,顾知县才与我说,他有一件事想要告诉我,但不知如何开口。
我当时也有些紧张,就叫他但说无妨。他对我说:‘鹤翁,那日我和莫知县指认贵书院的一名学子在科考中作弊,可能是错怪了他’。
我当场大吃一惊,立刻追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对我说,原来这次省试中,有个七柳镇的学子被当场抓到作弊。
后经审问,那学生供认说从州试开始,他就把答案卷成纸团,藏在鞋子里带进考场。
且在州试考场上,他害怕被人发现作弊,就将纸团扔到旁边一个学生的桌上,致使那个学生被当场抓获带离考场。
唉,当时我听到这个话,端的似五雷轰顶一般,愣在原地说不出话。孝仁比我更加激烈,当场就拂袖而去,连顾知县的面子都顾不上了。
顾知县他也自知理亏,说此事是个误会,希望还能补救。我却还能如何说?孔宜已经被赶走,如今不知所踪,我和孝仁就算想补救也不知如何着手了,只能把苦闷在心里。
这之后,我也派人去孔宜当日要饭的地方搜寻过,却依然没有发现他。我便渐渐也把这件事放下了。
直到有一日,我和孝仁去街上访友,半路上忽然见到几个街头小儿正骑在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身上,逼着他背四书五经。
我听那疯子的声音有点像是孔宜,连忙走过去看,谁想果然便是他!
几个月不见,此生已经变得疯疯癫癫,时时满口论语孟子,正常的话语都不记得了,所以才被那些街头小儿欺辱。
我和孝仁见此情景,赶紧把那些小儿赶走,又把孔宜带回书院,想要再次救醒他。但任凭我们做任何事,他都是这般疯疯癫癫的样子,连我和孝仁都不记得,我们到最后也只得放弃了。”
祝山长说到这里,又频频叹气道:“说来说去,还是孔宜的命不好,居然摊上这样的事。我与孝仁再有心帮他,也是有心无力。
但是要让我完全不管他,我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毕竟我们也…我们也…”
祝山长面露羞愧之色,卡了半晌才道:“毕竟我们也害了他。”
霖铃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了。她对着祝山长说道:“所以你就把他锁在这深山老林里,不让他死又不让他好好活,平时还骗学生这后山有大虫,为的就是不让学生发现你们的秘密,对么!”
祝山长嗫嚅着说不出话。霖铃只感觉胸口有一团怒火熊熊升起,撑得她整个人就像一只快要爆炸的气球一样。
她奔过去揪住孔寅的衣服,边踢边破口大骂道:“姓孔的,人家好好的前途被你毁了!天底下怎么有你这么恶心的教习!真特么恶心死我了!!”
孔寅挨了几下,也跳起来大吼大叫道:“我怎知他是冤枉的!谁叫他命不好被人抓到,又这么容易疯癫,这与我有何干系!”
霖铃都快气疯了,逮着孔寅破口大骂道:“你这个变态!你是他老师,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别人说他作弊你就相信他作弊,那别人让你死你是不是直接去死啊啊!”
霖铃气到不行,对着孔寅又打又骂。
孔寅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开始还手,两人扭打成一团,把旁人都看呆了。
第176章 打官司
祝山长哭笑不得地制止二人道:“端叔孝仁,不要再打了。这件事并不全怪孝仁,若一定要说错,我…我也有错误!”
霖铃何尝不知道祝山长也是帮凶,但祝山长平日里对她不错,她不忍心怪祝山长,一腔怒火就全部发在孔寅身上。
这时吕清风也回来了,对祝山长报告说:“我已将他重新绑住了。”
祝山长有些无奈,对清风说道:“你隔三差五也要来看看,派个人打扫下屋子,别让他住的地方太肮脏。”
清风神情有些古怪,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应道:“是。”
这时祝山长又回过头来对霖铃和孔寅说道:“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先把石娘子送回去才是要紧。”
石娇本来一直在旁边愣愣地听祝山长讲孔宜的故事,现在祝山长突然提到她的名字,她忽然回过神来,指着霖铃大叫道:“你个胆大包天的妇人,还想冒充教习下去么?”
这话一出,祝山长和孔寅都惊了。两人齐刷刷地盯着霖铃看,就好像她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石娇一个劲用手指点着霖铃,对祝山长和孔寅说道:“此人就是个女的,不信你们看她…前的衣服!”
孔寅立刻朝霖铃逼近,想要拉下她胸口的衣衫。霖铃顿时也慌了,下意识朝后面退了一步。
“好啊,”孔寅五官扭曲地尖叫道:“原来你是个妇人,怪不得别的本事没有,只会一味撒娇卖痴胡搅蛮缠!鹤翁,这个毒妇将我们骗得团团转,怪不得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圣人诚不欺我!”
霖铃气得跳脚道:“谁是毒妇,你才是毒夫,大变态!”
孔寅冷笑一声道:“你若是问心无愧,为什么不敢让我检查你的衣服,反而要遮遮掩掩?我来问你,你到底是男是女!!”
霖铃一下子回答不上来,满口支吾着说不出话。孔寅回过头对祝山长说:“鹤翁,此女冒充李之仪必然有诈!说不定是歹人土匪。”
霖铃这时已经气得昏天黑地,听到这句话后更是脱口而出:“我不是歹人,李之仪是我舅舅!”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孔寅吼吼笑两声,对祝山长道:“你看她自己也招了,此人根本就不是李端叔!”
祝山长这时已经震惊到分不清东南西北。他完全没想到,平时风度翩翩,和自己谈笑风生的李端叔竟然是个冒牌货,这真是…连说书的也不敢这么编啊!!
孔寅见祝山长震惊,又趁热打铁地撺掇道:“鹤翁,此女满口谎话来路不明,我看应该把她交给官府,让衙门里的公人好好审审她的底细,以防漏了奸细!”
石娇也在旁边说:“不错,这个妇人来路不正,应该把她扭送官府审问!”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祝山长头也炸了。
曾几何时,霖铃也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被当众戳穿骗子的身份。她也无数次想过自己应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甚至在心里排练过很多遍。
但此时此刻,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她的一双眼睛只牢牢盯在子骏的脸上。
是的,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的反应她是在乎的,那就是子骏。
但此时的子骏也完全是懵圈的状态,他看见先生,或者说这个陌生的女子看着自己,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
因为此时的他还没有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无论如何他也不敢相信,自己最敬爱的先生竟然是一个冒充他人的骗子,还是个女子!!!
他的三观彻底被颠覆了。难道以往先生对自己说的话,做的事统统都是假的?她曾经教自己的东西,又有多少是出自她的真心呢?
子骏的神情自然逃不过霖铃的眼睛。她看到子骏眼神中的惊恐,疑惑,甚至一丢丢失望,心便狠狠地揪疼起来,就好像有无数根钢针在扎她的心尖儿。
在这一刻,她是多想跟子骏解释,向他道歉,请求他的原谅,但却偏偏一个字,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就在她愣神的片刻,石娇已经等不及了。她眼明手快地从旁边拿了一根绳子,绑住霖铃的双手。
霖铃想要挣脱已经晚了,只能对石娇大喊道:“石娇,你想干什么!”
孔寅这时已经接近失去理智,抓着祝山长的手臂道:“祝山长,此女若不移送官府,则我书院永无宁日。她满口谎言,天知道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们?我们书院现今好不容易有些成就,绝不能毁在这个女子身上,请祝山长三思!!”
祝山长现在脑子里已经是一团毛线,连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都不知道了。
但孔寅说的这句“书院现今好不容易有些成就,绝不能毁在这个女子身上”确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他内心挣扎一番,终于疲惫不堪地对孔寅摆摆手,说道:“现在出发去县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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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山长等人押着霖铃来到七柳镇的县衙。孔寅平时受霖铃的气多了,现在有机会整她,把他激动得上蹿下跳,非但自己屁颠颠跟着,还找了四个闻鹊斋的学生作证,分别是朱勉,韩夕,韩玉和张德龙。子骏当然也一起跟着。
这几个学生突然被提溜着去县衙当证人,一个个都是懵圈的。不过让他们更加懵圈的是知道霖铃是个娘子这件事,几个学生面面相觑,感觉像在做梦一样。
等众人赶到县衙,孔寅大笔一挥,写下一份言辞激烈的状纸,经由县衙的小吏递给林知县。
林知县一看这阵仗也吓坏了,赶紧安排升厅,又因为石娇是中书高官石棠的千金,赶紧给她搬椅子请她坐下,又派人站在她身边服侍。
石娇也不耐烦这些表面功夫,急吼吼地对林知县说道:“林知县,这案子至关重大,请你快开审吧。”
林知县赶紧说:“是是,”然后低头读了一遍状纸。
孔寅写的这份状纸有点吓人,当然也颇有文采,引经据典地证明了霖铃的种种恶行,包括假扮他人,骗取钱财,欺瞒师生,不守妇道等等。
又运用了若干圣人的经典,包括《论语》,《孟子》等,说霖铃是个恶妇,连小人都算不上,需要严惩以示训诫等等。
林知县有点傻眼了。他当官这么多年,还从没有遇到过这种女子假扮他人的公案,听起来简直荒谬至极。
这么说吧,如果不是这么多人一起来告,简直会把原告当场轰出去的程度。
他心里有点好奇,忍不住偷偷打量霖铃这个“毒妇”。只见她披散着头发,皮肤很白,眉毛确实粗了一点,但是五官非常标志,怎么看还是更像个女子。
林知县在心里咆哮,难道这些人眼睛都瞎了吗!!!
不过这位老兄自己都忘了,上次在乡饮仪式上已经见过霖铃一面。当时他也没认出霖铃的性别,只会现在马后炮。
不过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林知县把惊堂木一拍,对霖铃喝道:“堂下之人,你究竟是谁,从实招来!”
第177章 木兰之辩
走到这一步,霖铃也没有退路了,只能说:“回禀知县,我叫方霖铃,李之仪是我舅舅,我是他外甥女。他来桃源精舍的半路中得了重病,我只能代替他来书院教书,赚些钱给他治病。”
霖铃说完,众人都面面相觑。只有孔寅狰狞笑道:“林知县,你也听到了,她自己招了。此人就是个冒名顶替的骗子,骗了书院大量钱财!请林知县为书院做主,好好整治此女,挽回书院的财产!”
霖铃被孔寅气得跳脚,大声反驳道:“我不是骗子!我就是李之仪的外甥女,给李之仪的钱就是我的钱!再说了,我的学问哪里比舅舅差?我教出了这么多中举的学生,之前有哪个教习能做到!凭什么不让我做这个职位!”
林知县一听,这倒也是…
孔寅呵呵冷笑两声说道:“教习之位,固然要教给学生学问,但更重要的是品行端正,以身作则!你满嘴谎话道德低下,如何能教好学生!书院若是任用你这样的教习,长此以往必将根基毁坏,声名狼藉,以往一切的声誉付之白费!!”
霖铃被孔寅这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气得浑身颤抖,对着他大骂道:“放你的狗屁!你算什么东西还敢来教训我!你这个《论语》里夹小黄图,勾引寡妇,逼疯学生的卑鄙小人,还敢用道德来压我?你自己道德水平低成这样,凭什么说我?先管好你自己吧伪君子!!”
这段话的内容实在过于丰富,把堂上众人都惊到了。林知县更是惊得眼珠子都掉出来。
在论语里夹小黄图???
勾引寡妇???
他坐在上面,就像一个听绯闻八卦的吃瓜群众。
孔寅气得暴跳如雷。他没想到这个毒妇死到临头还这么彪悍,竟然当众戳穿自己见不得人的事情。
就连旁边的祝山长也面如死灰,因为霖铃在不经意间把孔宜的事情给抖出来了。
林知县看到这里也看不下去了,拍着惊堂木叫道:“公堂之上大吼大叫成何体统,肃静!”
等这几个人安静下来,他换上一副笑脸问石娇:“石娘子方才说此女有诈,可有凭证?”
石娇本来就讨厌霖铃,现在知道她是女的就更讨厌了。她立刻对林知县说道:“此女满嘴谎话不可信任,还一直潜伏在书院中,不知意欲何为。林知县,依小女子之见,应当先搜身此女,看看她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林知县立刻点头道:“有理。来人,替我好好搜一下这女子的衣物,看看有何异样。”
话音一落,几个小吏立刻走过去按住霖铃,扒下她的外衣。霖铃拼命想反抗,但是哪里抵得过几个人的力气?
那几个小吏把霖铃的衣服一阵抖落。刚抖一下,一张轻飘飘的纸就从里面飘出来,轻轻落到地上。
霖铃一看见这张纸就脸色煞白,因为这张纸就是当时自己和子骏去杭州途中,自己生病期间半夜醒来给子骏画的肖像图!!
这幅画承载了自己对子骏最隐秘的心思。本来她打算一直把这个秘密藏下去,谁知道今天却要当着一屋子人的面被抖搂出来,这是多么社死的场面!!!
不过现在她着急也没用,那小吏已经把画纸递给了林知县。
林知县展开画纸,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因为霖铃的画功实在太强,林知县一眼就认出画上的人是马子骏,并立刻把目光转到了子骏脸上。
石娇看到林知县的表情不对,立刻走过来看他手里的纸。
当她看到纸上画着的子骏,她先是一愣,然后就像点着炸药桶一样跳起来,指着霖铃叫道:“你还说你不是居心叵测,若你对二郎没有歪心思,为何你身上会藏着他的画?”
此言一出,堂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子骏脸上。子骏则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脑子里嗡嗡乱响。
石娇此刻已经丧失了理智。她本来就觉得子骏和霖铃的关系太好,好得让她觉得心慌。但以前她以为霖铃是个男的,就没有太放在心上。
但此刻真相大白,霖铃和自己一样是个女子,她若不是对子骏有那种心意,还能是什么?
此刻石娇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对林知县大叫道:“这个妇人心术不正,随随便便将男子的画像藏在身上,是为不知廉耻!林知县,你还不定她的罪!”
霖铃被这蛮横的小妞气得爆炸。一时间她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了,反正现在鱼死网破,她干脆破罐子破摔,对着石娇大喊道:“你凭什么说我不知廉耻!你不也是追子骏一路追到这里吗?子骏三番五次地拒绝你,你还要嫁给他,究竟是谁不知廉耻!凭什么你可以喜欢子骏我就不可以?我告诉你,我确实喜欢子骏,你又能奈我如何!”
石娇气得嘴唇发抖,想骂又骂不出来,最后嘴一扁,竟然呜呜哭了起来。
但是此时此刻,在公堂上情绪最激动的并不是她,而是站在一旁的子骏。
就在刚才,他亲耳听见先生说对自己有爱慕之心。子骏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了一样,连脑子都不会转了。
先生…心…心悦自己?
难道她扮成男子,在书院里教书,都是为了接…接近自己?
他眼睛一刻不停地黏在霖铃脸上。只见她看起来有些憔悴,嘴角微微向下抿着,雪白的皮肤因为生气和激动染上一层晕红,眼睛里隐隐泛着一点泪光。
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这一年多来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带给自己欢笑,关心,疼爱,教导…
难道这一切,不是因为先生想要栽培自己,而是因为想要做自己的…妻子?
子骏只觉得浑身燥热,心潮起伏,整个人好像掉进了一个混沌的深渊,让他千头万绪,却又什么都想不明白。
旁边石娇还在哭,林知县正在手忙脚乱地安慰她。石娇见自己哭了半天子骏一点反应也没有,反而还在朝霖铃的方向看,心里一急,哭得更加大声了。
林知县现在也是一个头两个大。闹了半天,这桩公案竟然是两个妇人争风吃醋追求一个男子而起。
一个千里迢迢千金小姐不当跑到这里来献殷勤,一个处心积虑改变身份为求接近情郎,这真的是…齐人之福也没这么好的命啊!
他心里又嫉妒又怨恨,忍不住狠狠剐了子骏两眼。寒窗十年,不如俊脸一张,真是气死人了!!
孔寅这时候也有点急了,眼见得霖铃牙尖嘴利,林知县又磨磨唧唧地不肯宣判,他赶紧上前一步对林知县说道:“林知县,现在证据确凿,此女来路不明坑蒙拐骗,平日又作威作福扰乱书院法则。此女不罚,我辈实愧对圣人教诲!请林知县秉公执法,还书院一份公道,”说完,他竟然跪在地上,五体投地地向林知县行大礼,把众人都看惊了。
霖铃这时反而气得想笑了。这姓孔的恨自己恨到这个程度,还搬出什么圣人来压人,真的是搞笑至极。
林知县现在也有点为难。按她的意思,这件事根本就不算是个事儿,只要解除霖铃的教习身份,再把她赶去李之仪那儿就得了。
但是孔寅现在不依不饶的,又是搬出圣人又是行大礼,自己不罚她好像显得自己不懂律法似的,着实叫他有点为难。
更何况他听霖铃说自己是原州通判李之仪的外甥女。这同朝为官的,自己也犯不着去得罪他。
就在他磨磨唧唧之时,旁边石娇忽然说道:“林知县,我听我爹说,明年就是磨勘之年,若是林知县秉公执法,我自然会在父亲面前为林知县说句公道话。”
磨勘是宋朝的一种官场制度,也就是每三年会对官员进行一次升迁考核,考核通过的官员可以顺利升官,当然也有被贬的风险。
林知县听到这句话,心口砰砰狂跳起来。磨勘这个词在宋朝对官员的意义,就好像KPI在现代对互联网大厂员工一样,几乎都是魔咒一般的存在。
可想而知,如果林知县不肯按照石娇的意思处罚霖铃,那自己这官可能就升不上去了,说不定还会被发配到哪个犄角旮旯去。
他奋斗半生才到今天这个位置,肯定不能冒这个险。
想到这里,他狠下心肠拍一下惊堂木,对霖铃喝道:“方氏,你可知罪!”
霖铃冷笑一声:“请问知县大人,我犯的是大宋哪一条律法?”
林知县:…
这一时半会他确实想不起来…
不过他也不能这么说,只能转头对子骏他们说:“平日此女在课堂上待你们如何,你们对本官说说。”
韩玉几个面面相觑,一个个都很惊恐的样子。孔寅赶紧对他们说道:“知县大人在问你们的话。你们平日受过她什么气,不用怕,一发说出来便好了。韩玉,你先说。”
韩玉面露尴尬,支支吾吾地说:“先…她待我们挺好的…”
孔寅立刻给他一记眼刀,吓得韩玉不敢再说了。
孔寅又问朱勉几个:“你们几个呢?”
朱勉和韩夕也是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正当气氛僵住时,旁边的张德龙忽然犹犹豫豫地说:“学…学生有一事想说。”
“说!”林知县大叫。
张德龙眼镜也不敢看霖铃,只吞吞吐吐地说:“先…先生平日上课,总是让我们自己去学,有时让我们去外面看雪看花,看了一个时辰再回来写诗,她只点评几句便罢。”
孔寅立刻叫道:“拿了书院的薪钱却不做事,这就是渎职!还有呢?”
张德龙尽量逼自己忽视聚集在他身上的目光,低着头嗫嚅道:“还有她刚来时,曾经因子骏和少正不听她的话,便逼他们去挑粪!”
林知县眉头一皱,点头道:“身为教习竟然侮辱学生,确实可恶!”
子骏听到这里忍不住了,向上打断道:“林知县,其实…”
林知县对他摆摆手:“你先别说,让他说完。”他把目光移到张德龙脸上道:“继续说,还有呢?”
张德龙想了想,又嗫嚅着说:“还有一次,她带我们去枯竹大师的庙里烤火。她趁大师不在,让学生去外面抓了一只雪鸡烤了吃。”
林知县抓到证据,把惊堂木拍得砰砰响:“欺瞒书院,亵渎职务,不敬佛家,这三重罪名,方氏你还有何话说?”
霖铃看着林知县冷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硬要把三条罪名加在我身上,我怎么说还要紧吗?要不是我舅舅病重身处危难,你以为我会扮成你们这种傻逼男人?我告诉你,我看到你这种中年油腻男就恶心!你请我扮我也不会扮!!”
林知县本来并不想把霖铃怎么样,但他没想到霖铃这么凶悍,反而激起他心中的怒火。他拍着惊堂木骂道:“你犯下这等罪责还敢狡辩,来人,替我将这不守妇道的妇人拶二十下!”
一声令下,几个公人走过来把刑具套在霖铃的手指上,飞快地拶起来。
这个刑罚当时子骏在邬家村也受过,当时他吃不了痛,很快在状纸上按了手印。
霖铃当时还有些纳闷,为什么一个不起眼的刑具会让人这么痛苦。直到她现在自己受了才知道,这玩意儿真尼玛是疼啊啊啊啊。
看上去好像夹在手指上,实际上疼起来就像用针扎五脏六肺一样,疼得让人有种想死的感觉。
刚开始一两下她还咬牙忍着:老娘不能叫…我不能叫…嗷嗷…老娘不能向敌人屈服…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她在公堂上大喊大叫,一声声惨叫传进子骏的耳朵,就好像拶的是他自己的身体一样。
在这一瞬间他的脑子是懵的,什么思考能力统统都没有。他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好像烧着一团烈火,烧得他神智不清,整个人都快要爆炸了…
就在这时,祝山长突然上前一步对林知县深深行礼道:“林知县,端…方娘子对书院也是有功劳的,我看此事就这么算了,不要再折磨她了。”
孔寅在旁边气得嘴角都歪了。看着霖铃受刑让他觉得通体舒畅,就是没想到舒畅这么几下祝山长就站出来了,让他觉得大为泄气。
林知县本来也就是想教训教训霖铃,并不是真要对她施以重刑。
但是就这么算了他又咽不下这口气。他想了想终于说道:“方氏不守妇道,欺上瞒下,虽未酿成大祸,实为妇道羞耻。来人,将她押去七柳镇戏台当众跪一个时辰,好教我县女流引以为戒,知晓以后要谨言慎行不可逾矩,然后着人将她送往原州令交还书院所有薪资。即刻执行!”
第178章 公开处刑
林知县宣判完,自己回后厅休息。霖铃被几个公人带走,祝山长也唉声叹气地转身走了。
孔寅也闷闷不乐地离开了。没错,他心情非常不好,因为林知县的判决比他自己设想的要轻得多。
在他的想像中,就算不把霖铃判个五马分尸,起码也要来个流放三千里这样的,现在就罚她站一个时辰。这算什么罚?还没有他罚自己斋上的学生来得重。
真是世风日下,直娘贼的!
很快公堂上只剩下子骏等几个学生和石娇。这几个学生大多还没完全缓过来,都一个劲儿在窃窃私语。
朱勉傻乎乎地问韩玉:“少昆,先生怎么会是女的,你看出先生是女的么?”
韩玉白他一眼:“废话,我怎么看得出。”
朱勉说:“不过秀秀倒跟我说过,她觉得先生特别干净,不像男人身上有一股腌臢的味道。”
韩玉不想理他,转身喊子骏:“子骏。”
子骏愣愣的也不理他。韩玉轻声说道:“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子骏失魂落魄地看他一眼。
怎么办?这个问题他也想知道。
这时石娇蹦蹦跳跳地过来,挽住子骏的手臂说道:“二郎,你跟我一起回去吧,你舅舅说车马已经准备好了。”
子骏现在看到石娇有一种生理上的厌恶,本能地就想远离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这种感觉。
石娇却依然后知后觉地说道:“二郎,幸好这次我逃到后山,撞破了那刁妇的真实身份,不然你都不知道还要被她骗多久。你自己以后凡事要长个心眼,不可再被别人诓骗了。”
子骏越听她唠叨越烦,最后冷冷甩开她手臂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石娇是想说话,子骏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石娇:“二郎!二郎!”
她急得直跺脚。这二郎什么都好,就是性子特别高冷,还不受人调教,自己要是嫁给他,这以后日子有的是摩擦!
只能慢慢来了,唉!
**
子骏回到号舍时,韩玉几个人正围在一起窃窃私语。本来韩玉他们已经搬回家了,但是这件事又让他们集合在一起,连几个新入学的小学弟也跟在屁股后头一起听,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
常安也在其中。一见子骏回来,他立刻凑上来问道:“子骏,先生怎么样了?”
子骏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默默无言地坐下来,摊开纸,开始疯狂写毛笔字。
常安看他这副样子也不敢问,只能呆呆地坐在一边的床沿上。其他几个人看子骏心情不好,也不敢说话太大声打扰了他。
过了片刻,有个小厮模样的人走进来,对子骏行礼道:“郎主,孙大舅派我来接您,说车马要出发了。”
子骏不耐烦地皱眉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那小厮又犹豫开口道:“孙大舅说…”
“你耳朵聋了吗?我让你先回去!”子骏一个没忍住,对他大吼大叫。
那人吓得屁滚尿流地遁逃了。
号舍里的空气顿时安静下来。子骏深吸数口气,平复一下激烈异常的心跳,对常安说:“走吧。”
“啊去…去哪里?”常安愣愣地看着子骏。
子骏也不知道今天自己是怎么了,连对常安也没有耐性。他抿抿嘴唇,一个人走了出去。
常安赶紧屁颠屁颠跟上去。
走到外面,天空轰隆隆一声,很快下起了瓢泼大雨。
常安赶紧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一把雨伞,撑在子骏的头上,又对子骏说:“郎主,你走慢一些,小心路滑摔跤。”
子骏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健步如飞。
常安:…
两个人一路无话地走到七柳镇中心。常安眼看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很想问问子骏他们到底要去哪里,但看看子骏的脸色又不敢问了。
很快子骏和常安来到了他们的目的地。这里是七柳镇中心,江陵他们家的瓦子就在附近。他们来到时,街上已经密密匝匝围了一圈人。
子骏和常安拼命往人群中挤。这圈人实在太厚,天上又下着大雨,挨肩擦背地挪动起来非常艰难。
常安和子骏挤了半天终于挤到人群的中心。常安往里面一看,只见人群中央是一个两尺多高的戏台。戏台中央有一根柱子,上面反绑着一个女人。
正是霖铃。
她还是穿着那件男装布袍,但是头巾已经被扯下来,所以头发散披着。
因为没人帮她打伞,她整个人淋得像只水鸡一般。头发一丝丝贴在脸上,连五官都看不清了。
她不远处站着两个衙门的公人,两人各自撑一把雨伞,正躲在一棵树下面侃大山,偶尔朝戏台上瞅一眼。
子骏愣愣地看着戏台上的霖铃,耳边除了鞭子一样抽打的雨声,就是周围人的窃窃私语。
“就是这个妇人,不守妇道…”
“听说这个妇人还假扮男人。哼,想做男人,可惜她没这个命。下辈子投个好胎投个男身吧。”
“不守妇道的女人家就是这个下场,婆娘,咱们一定要教导好咱们的女儿”
这些话从吃瓜群众说出来只是随口一说,但听在子骏耳朵里却像是刀剑一般,一刀一刀在剐他的心。
一瞬间,他的眼前出现了无数过往的画面,霖铃对自己,对斋中生员做的点点滴滴,都浮现在他的眼前。
初遇时的尴尬,相看两厌的针锋相对,真相大白后的致歉,为自己摆脱吴邦彦的刁难,蹴鞠大会上充当指挥,捉弄孔寅时的欢乐,解救韩玉的妙计,为自己大闹邬家村,去杭州一路上的同甘共苦,自己通过解试后她神采飞扬的面容
这一切的一切,就像走马灯一样在子骏的眼前一幅幅播放,然后又黯淡下去,变成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柔弱身影。
子骏哭了。
眼泪从他的眼眶里如断珠一般滚落下来,又飞快地融进周围冰冷的雨点。
他其实已经分不清自己脸上到底是雨还是泪。又或者说,正因为是雨天,他的眼泪才可以流得更加肆无忌惮。
因为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够发现。
第179章 回到过去
在他不远处,有个身穿黑色深衣的男子也站在人群边缘,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戏台中央的霖铃。
是何净。
雨点在他面前纷纷落下。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好似一尊塑像一般,只有忽明忽暗的眼神才显露出一点他内心的波动。
但是无论是子骏还是何净,台上的霖铃都没有发现。因为她一直低着头,不想看见面前的一切。
在此时此刻,她倒并没有觉得多么气愤,或是多么悲伤之类的。她只是觉得眼前的这个世界实在太滑稽,滑稽得让她觉得可笑。
是啊,当对手的思想太过愚昧,思想境界过于低,你连跟对方生气的力气也没有。
就好比,你会跟一条狗生气吗?或者跟一个特别愚蠢的人辩论吗?不会啊。谁也不会白费这个力气,因为不值得。
自从霖铃来到这个世界后,她见到了很多精神世界非常高雅的人,比如何净,比如苏轼,比如子骏。
这些人的思维高度,别说是放在宋代,就是放在现代也是吊打一片的。
这给了霖铃一种错觉,好像她穿来的这个时代是一个相当人性化的,某种意义上说和现代有很多相似之处的时代。
但直到今天霖铃才醒悟过来,这是一种幸存者偏差。宋代的大部分人思维还是相当愚昧,甚至于停留在未开化阶段的。
跟这种人你说也没法说,气也没必要,留在他们身边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想到这里,她忽然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衣服侧面,想去找那只藏在腰间的穿越神器。
自从她穿过来到现在为止,她每一天,每时每刻都把这只神器贴肉藏在身上。
原因很简单,她要防备意外情况。如果有人要杀她,或者她遇到什么非常危急的状况,她必须保证自己可以随时启动这只神器穿越回现代。
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刻。
然而,她的手刚刚碰到神器,却听到旁边传来一声怒吼:“哆!你想做什么!”
她赶紧把神器攥紧,一面慢悠悠地抬头。只见一个小吏正凶神恶煞地看着自己。
霖铃冷静地说:“我皮肤有点痒。”
那小吏嘴角歪一下,凶神恶煞地骂道:“个狗婆娘,皮痒打一顿就好了,扭来扭去地做什么!”
按照霖铃平时的性子,她肯定会和那小吏吵起来。但此时她却没这个冲动了,只是看着对方微微一笑,好像看一个傻子。
谁知她这个样子反而激怒了对方。那小吏怒目横眉地骂道:“你笑什么!个狗婆娘果然欠打!”
说着,他抽出腰间的细鞭,在霖铃身上抽了一下。
周围群众就像看戏终于看到一个高潮一样,纷纷欢呼叫好起来。
子骏此时此刻再也忍不住,直接冲过去想要拦下那个小吏。
但他刚要迈步,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人紧紧拉住了。
他回头一看,常安正拉着自己,表情严肃地轻轻摇了摇头。
他的意思很明显:不能去。
子骏在那一刻有些犹豫了。常安在子骏耳边说道:“二郎,我们走吧。”
子骏愣愣地看一眼常安,又回头看看戏台。
那个小吏抽了霖铃两下也不抽了,就是叉着腰在那里骂霖铃。霖铃耷拉个脑袋也不理他。
子骏忍着眼泪朝霖铃的方向看了许久,然后一咬牙,转身跟常安走出了人群。
他转身时,霖铃正好从柱子上抬起头。
她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清癯,挺拔,就像一根春日的青竹一般,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气质。
她看着子骏远去的背影,这一刻忽然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行吧,连自己在这个时代唯一留恋的人也要走了。
那就这样吧。
她闭上眼睛,手指轻轻移到穿越神器的键上,在心里默数三下。
3,2,1…
再见了子骏。
一行眼泪在霖铃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她的手指深深地按了下去。
**
浣渚,又名浣溪,是诸暨一处有名的景致。传说春秋时期西施就在这里天天洗衣服,后来无意中被人发现她的惊人美貌,被送到吴王夫差处当间谍,这是后话。
因为有了这个典故,这段平平无常的水域有了独特的风味。这一带山青水秀,绿树葱茏,山麓边矗立着宝塔,一向平静的水面上也偶尔停着各种船舫,是当地闲散人家出来游山玩水的工具。
这一天天气晴好,湖面上也停着一只中型画舫。画舫船身雕梁画栋,船头扎着彩帛,看上去非常精美。
子骏坐在船舱中,木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小桌子。桌子上摆着几只彩漆盘,盘子上放着些果食,蜜饯之类的吃食,旁边还有一壶羊羔酒和一支金钗。
子骏木呆呆地坐着,耳边陆陆续续传来孙季常的絮叨。
“子骏,一会石娘子的船来了,有婆子把石娘子搀到我们船上。你先站起来对她行礼,然后我会问她家人一些年龄之类的问题——等我问完了,那边的人也会问我,我就替你答了。然后旁边有人说,请郎君决断。你就把这支金钗插到她头发里,知道了么?”
插钗是宋朝相亲的一个重要仪式环节,代表着男方对女方的认可。当然如果男方相不中女方,也可以送对方一匹彩缎,这叫“压惊”。
但是对于孙季常来说,子骏和石娇定亲只不过是走个过程,结果早已经定了。所以孙大舅干脆连彩缎也没准备。
孙季常说完,一脸期待地等着外甥的反应。但是子骏依然呆呆的,好像他说的是耳边风一样。
孙季常撇撇嘴说道:“子骏,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子骏依然没反应。
孙季常气得要跳脚。这小子怎么光读书厉害,在这件事上就是横竖不开窍。他自己儿子告哥儿比子骏还小两岁,已经会在大街上盯着漂亮小娘子看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唉!
他急得推一把外甥,斥道:“你不要云里雾里的,一会石娘子来了惹人家不高兴,说咱们马家没有家教。”
子骏这才稍微清醒过来,皱着眉头说:“知道了舅舅。”
孙季常咕噜咕噜又叮嘱了他几句。这时,常福在旁边说道:“他们来了。”
孙季常掀开船帘往外面一看,只见湖面不远处荡过来一只硕大的彩船。那只船大概有三层高,各种彩饰辉煌,珠栏玉砌,比自己的这只要气派好几倍。
没过多久,彩船驶到了子骏所乘的大船旁边,两快船板架在一起。船舱里走出许多丫鬟,簇拥着中间一位明媚艳丽的中年女子和一位美艳无比的少女,正是石娇和她的婶婶——琅琊郡夫人闵氏。
闵氏勾着石娇的手臂,和她一起昂首迈进子骏的船舱。孙季常连忙带着子骏过来给闵氏行礼。
闵氏看了看子骏,笑着说道:“哥儿不用多礼了,你我也不是生人,将来更是一家人,何必生分了。”
孙季常听她声音和善,便悄悄抬起头来朝闵氏看了一眼。只见闵氏长得面若桃花,满头珠翠,一双弯弯的眼睛就像荡漾的湖波,看得孙季常心口砰砰乱跳,就像小鬼不小心撞上了天上的王母娘娘一样。
他也不敢多看,只对闵氏笑道:“郡夫人说的是,快坐快坐。”一面吩咐常福赶紧给闵氏和石娇倒酒布菜。
石娇今天非常兴奋。她为了庆祝自己和子骏定亲的大好日子,特意到中意的绸缎店买了好几匹缎子,又买了一系列胭脂水粉把自己打扮一新,想要把子骏一下子迷晕。
谁知她对子骏连放好几波电后,却发现子骏完全不理睬自己,反而跟个游魂似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石娇顿时有点生气,又不好当场发作,只能嘟着嘴表示抗议。
闵氏也看出子骏今日不在状态,忍不住问子骏:“二郎今日不舒服么?”
子骏还是没反应。孙季常忍不住在桌子底下狠狠踢了他一脚。
子骏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对闵氏行礼道:“请郡夫人恕罪。”
闵氏微微一笑,也没有说什么。
孙季常哈哈一笑道:“那我们就开始吧。”
他先问了闵氏几个问题,比如石娇多少岁,家住何处,家中哪些人等。
这些问题都是常规问题,而且子骏这方早就知道的,问出来只是走个流程。闵氏出于礼貌,还是一一耐心回答了。
孙季常这边问完,又轮到闵氏这里提问。闵氏也问了几个常规问题,孙季常迫不及待地答完了。
这个流程走完,孙季常和闵氏各饮了一口酒。旁边一个丫鬟便接口高声道:“请郎君决断。”
孙季常赶紧把目光转到子骏脸上,拼命给他使眼色催促他快点插钗。
子骏此时也听到了丫鬟的指令。他抬起头,今日来第一次把目光落在石娇的脸上。
石娇今日眉心黏了一粒花钿,头发盘成一个双月髻,脸上扑了一层莹润的粉,透出两颊那花瓣一般的粉嫩色彩。
她耳边戴着一对一把莲金色耳坠子,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黏在子骏脸上。
湖岸的风轻轻吹来,石娇耳边的坠子被吹得轻轻摇曳起来,发出微微的“叮当”声,就像悦耳的风铃一般。
子骏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看着看着,他的眼前却渐渐出现了另外一张脸。
他想到这里,终于拿起桌子上的金钗,轻轻插进石娇的头发里…
第180章 告别双亲
宋代的结婚有一套非常繁琐的仪式。定亲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两家还要相互送礼,还要准备婚礼的一系列事宜,没有个半年还搞不下来。
子骏解决完定亲的事,又随孙季常上岸来拜别父母。
子骏当日考中解试后,石棠曾经给马羌写信,一方面祝贺子骏考中解试,另一方面提出建议,让子骏早日到京城来住在自己府中,也好早日熟悉京城的风土人情,同时安心备考。
马羌想了一阵后,同意了石棠的请求。主要是他觉得子骏的心还没定下来,尤其是老牵挂着他那个乡村私塾,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让子骏早点去京城住在石棠家里,自己也可以放心。而且多和石家人亲近亲近也有利于子骏以后的婚姻幸福,马羌是这么想的。
子骏走到岸上,常安已经给他备好了上京赶考的包袱。他因为要和小红成婚,所以不能随子骏去京城。子骏就搭石娇的船去汴京。
马羌和辛氏站在岸边。子骏走到他们面前,跪下向父母拜别。
马羌虽然平时看子骏总是诸多不顺眼,但此时此刻他也有点不放心,又不知道怎么表达,憋了半天只能说道:“你到了石相公那边,万事都听石相公的安排,平日里专心读书就是,万万不许闯祸。”
子骏木然道:“是。”
马羌看儿子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也微有不忍,说道:“等常安婚事结束,我便让他来汴京找你。”
子骏眼神一动,对马羌叩头道:“多谢爹爹,爹爹也要保重。”
马羌叹息一声不说话。子骏又来拜别母亲。
他刚一个头磕下去,辛氏已经泪如雨下,搂着子骏哭道:“乖儿,去京城后常给娘写信,如有人欺负你,你便找你大哥做主,知道么?”
看辛氏哭得这么厉害,子骏也泪水直流,抱着娘亲说不出话来。
石娇在不远处看见这一幕,赶紧走过来宽慰辛氏道:“夫人放心,我爹定会让人保护好二郎,绝不会让人欺负他的。”
辛氏把满脸的泪水擦去,对子骏说道:“子骏,你虽在京城有石相公一家照顾,但你自己也要学会照顾你自己。饭要按时吃,天冷了别忘了买炭添衣。有什么买不到的物事就写信回来,我买了叫人给你送过去。”
子骏一一答应,又含着眼泪对辛氏道:“儿子不孝,不能常伴母亲膝下。这次我若是侥幸中了,便想办法把母亲接到京城去,让爹娘在那里享福。”
辛氏听了这些话心中温暖。虽然她知道这些是不现实的,但是儿子能这么想就说明自己平时没白疼他。
她眼泪又跟断珠似的滚下来,抚摸着子骏的脸庞道:“早些出发吧子骏,别等天晚了路不好走。”说完又和子骏对着哭。
马羌在旁边看得也受不了了,赶紧说:“你们何必如此,子骏去应考是好事,想来将来不久就能见面,何必如此伤感。好了别哭了,趁天还没黑,快些启程吧。”
子骏这才止住眼泪,起身向船边走去。常安站在岸边,把几个事先准备好的包袱递给子骏。
子骏看看常安。他这些年和常安朝夕相处,现在要脱离常安去遥远的汴京生活,还是住在未来岳父大人的家里,可谓寄人篱下,他心里也是万般不舍。
常安看子骏难过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这些年他陪伴在子骏身边,名为主仆,但实际上就像亲人一样。
现在看着子骏一个人去汴京闯荡,他心里也有诸多不放心。
“二郎,”常安对子骏道:“等我忙完婚事,明年头上就来汴京找你。”
子骏什么也没说,只是拍拍常安的肩膀。
他跳上石娇的大船,转过身来再对岸上的父母行了一个深深的揖礼。辛氏常安等人也拼命对他挥手。
片刻后,船夫一声吆喝,船便不紧不慢地驶离了岸边。
子骏站在船舷边,看着视线中越来越模糊的亲人身影和渐渐远去的故乡河岸线。两岸望去尽是连绵不断的绿色,看着依然是熟悉的乡景,身边却不再有熟悉的人。
这时河对岸飘过来一只竹筏,一个年迈的艄公撑着竹嵩,正在旁若无人地放声歌唱。子骏留心听他是这样唱的: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子骏听到最后一个字,眼睛又情不自禁地模糊了。
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他与先生,竟然连离别都没有。
人生至此,感觉接下来的路已经看到了尽头。
子骏闭上眼睛,任山风扑干自己脸上的泪水。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开始苍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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