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闹别扭
子骏这才放开霖铃。两人面对面望着对方。霖铃见子骏的脸有点红,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其实她心跳也有点失控,毕竟她已经想子骏想得快得忧郁症了。
两个年轻人都是那么挂念对方,但乍一见面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还是霖铃先开口道:“你今天吃了什么?”
子骏呆呆地说:“在石府吃的家宴。”
“哦。”
她知道石府吃家宴肯定有石娇陪着。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霖铃完全听不得“石娇”这两个字,一听心里就跟针扎铁烙一样地嫉妒。
她忍着心里的难受继续追问道:“那你怎么一个人来大相国寺了?”
子骏不懂得撒谎,老老实实地说:“石娇跟我一起来的,不然我出不来。”
霖铃气得转身要走。子骏赶紧追上去抓住她手臂哄道:“我是为了见你才和她出来,不然我真的出不来。霖铃,这些日子我实在太想念你,我想你想得连书也读不进去。这样下去我肯定考不中,就算考中了也会剥落!你说我怎么办!”
霖铃见子骏在自己面前疯疯癫癫地说这些以前打死他都不会说的话,她心里忍不住有点小得意,小甜蜜,气也就消了。
她憋着笑故意说:“你想我做什么?”
子骏痴迷地看着她的眼睛,颠三倒四地说:“我也不知道,就是那次樊楼回去以后,我总是天天想你,吃饭想睡觉想做梦也想…你…你不想我吗?”
霖铃心里一颤,立刻想到前几天做的那个美丽的春梦。她心口突突乱跳,嘴上却故意说:“有什么好想的。”
说完她低下头,用手指搓着子骏衣服的衣角。子骏看她这副略带小女儿害羞的样子,心都快要化了。
他一直以来都非常依赖霖铃,有一种不由自主想亲近她的冲动。但是从前他对霖铃是仰视的,充满尊敬的。现在他发现自己竟然可以平等地亲近霖铃,还可以享受她小鸟依人的一面,被她依靠和需要,他实在觉得快乐到难以形容,就好像世间一切的美满都抵不上此时此刻。
他搂着霖铃不肯松开,在她耳边轻轻说道:“霖铃,过些日子我想个办法从石府住出去,你来跟我一起住好么。”
霖铃心里一咯噔:这大哥这么快就想婚前同居?怎么和陈路波一个*样。
不过他知道子骏和陈路波完全不一样。子骏的心是干净透明的,所以他说话没有那么多顾忌和套路,和陈路波那种玩惯心计的人完全不一样。
霖铃心里甜甜的,勾一下子骏的小指头,笑着说:“傻瓜,你到底喜欢我哪里?”
子骏愣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这只是一个爱人间调情的话题,反而低头思索片刻,然后认认真真回答道:“我喜欢你有才学,不像其他小娘子只知道胭脂水粉,花翠华服,你与他们不同。”
霖铃心里微微一动,低着头不说话。
子骏见她似乎不大高兴,赶紧小心翼翼地问道:“霖铃,我说错了么?”
霖铃摇摇头,声音干涩地说:“没有。”
子骏还想再说些什么,常安这时却急煎煎地跑过来,对子骏催促道:“二郎你快回去吧,石娘子找不到你,正在主殿门口哭呢。”
子骏和霖铃都吓了一跳,这姐们这么彪悍,还会当众大哭?
子骏不耐烦地说:“她都这么大人了,一个人待一会都不行?又不是三岁小孩子,随她去!”
常安皱皱眉头,想说话却不敢。霖铃心里叹息一声,对子骏劝道:“子骏,这样不好,今天毕竟是你和她一起来的。她要真出了什么事,你在石相公和你爹那里也无法交待是不是。”
子骏急道:“那你呢?”
霖铃苦笑道:“我有少昆他们陪着呢,怕什么。更何况我的身份与石娘子也没法比。”
子骏听了这话简直心如刀绞,但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霖铃对常安说:“常安,你送子骏和石娘子回去吧,我们下次再聚。”
子骏忙不迭地问:“下次,哪一次?明天可好?”
霖铃只是觉得无奈,只能含糊其辞地应一声。
**
等子骏被常安提溜走去应付石娇后,霖铃一个人默默走回了戚府。
一路上经过熙熙攘攘的汴京街头,看着成排成片的店铺瓦子,满街的男男女女,霖铃却只有一个感受,孤独。
她在现代社会常常觉得自己很孤独,没有完整的家庭,像样的父爱母爱,光鲜体面的工作。
然而回到古代以后,这样的感觉也没有消失。她总是从一处奔波到另一处,看起来很忙,但一直是寄人篱下,也没有什么真正朋友。
子骏是她在古代遇到的第一个真正走进她内心的人,然而她觉得对方也并不为她所有。虽然子骏看上去很迷恋她,但是他喜欢的只是自己的幻想,而不是真实的她。
更何况,子骏也没有能力和她建立起一个真正的小家庭。他对她的感情只是一时的惊涛骇浪,不出意外的话,这种激情最终还是会在生活的点滴中消失殆尽。
霖铃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一回去就躺尸在床上,眨巴着眼睛看着屋顶。
她耳边一直回响着子骏的那句回答:我喜欢你有才学,不像其他小娘子只知道胭脂水粉,花翠华服,你与她们不同。
唉…
霖铃翻个身,一颗眼泪在眼角悄悄滑落…
**
子骏回到石府时心情也差得要命。石娇一路上都在哭,也不跟他说话,搞得子骏非常尴尬。
不过他也没心情照顾石娇的情绪,因为他满脑子都是和霖铃会面的细节。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霖铃的心情不是很好。他没有证据,但就是有一种直觉。
究竟是为什么?
是不是我说错了话,惹霖铃生气了?还是霖铃的身子不舒服?
不管哪个原因都无法让子骏安心。他在几案边翻了会书,但一个字都看不下去。跑到床上睡觉,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最后又只能爬起来看书。
子骏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笼子里的鹦鹉,被人养得油光水滑,但是毫无自由可言。
他问自己,难道自己就一辈子困在这只精致的笼子里,不敢飞也不能飞出去?
唉…
唉!
**
第二天,子骏又催着常安去给霖铃送信。常安按照以往方法把信送到戚府,却被告知霖铃不在府中。
常安赶紧回来汇报。子骏一听就跳起来:“她去了哪里?”
常安和他大眼瞪小眼:“我怎么知道。”
子骏急得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像热地蚰蜒一样。常安无奈劝说他:“你何必要这么着急,今日她不在,明日送信也不迟啊。”
子骏想想也是,但终究还是不爽,只能把常安赶出去然后一个人闷在屋子里长吁短叹。
第三天常安又被子骏赶出去联系霖铃,依然无功而返。
第四天也是一样。
到第五天子骏完全受不了了,天刚一亮就冲到园子门口,准备硬闯出去。
两个守门的小厮正在打盹,一看子骏像头火牛一样冲过来,立刻吓退瞌睡虫,跳起来挡在子骏面前行礼道:“衙内!”
子骏急道:“让开!”
两个小厮互看一眼,谁都不敢动。
子骏气得要命,对常安命令道:“常安,他们不肯让开,你动手让他们让开吧。”
常安“哦”一声,但并没动手。两个小厮齐齐跪下求道:“求衙内体恤小人们则个。乌管家同我们说过,若是没他允许放衙内出去,我们每人要挨一顿打不说,还要被撵出府去。小人们家中还有老母妻儿要赡养,求衙内体恤则个,求衙内体恤则个。”
两人不停对子骏磕头哀求。子骏又气又急,却想不出什么办法。最后僵持一阵后,他只好又一道烟似地滚回房间,在屋子里跺脚发泄。
常安站在旁边,一脸不可描述的表情。子骏看他这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更加生气,跌脚骂道:“常安!你还跟个木桩子似的杵在那儿做什么!我平时怎样待你的?关键时刻你一点忙也帮不上,只会看我的笑话!”
常安“啧”一声,说道:“办法也不是没有,但是…”
子骏听他话头松动,眼睛一下子瞪得浑圆,扑过去拉住他手臂道:“你说什么?什么办法?你说来听听!”
常安故意慢悠悠地说:“说出来你也不会答应…”
子骏气得狠狠跺脚:“殃人货!你说是不说!!”
常安见他真的急了,这才凑到子骏耳边说了一条计策。
等常安把计策说完,子骏稍稍犹豫了一下。常安立刻道:“这可是我想了半天才想出来的。你若是不依,那我也没别的好的了。”
子骏眼神一动,咬咬牙道:“好!就这么办!”
第192章 影帝
几日后,石府花厅。
子骏坐在桌边吃饭,上首坐着石棠。石娇没有来——自从上次子骏在大相国寺撇下她一走了之以后,她就再也不肯和子骏一起吃饭,子骏也好久没见过她了。
子骏边吃边偷偷抬起眼睛朝石棠看。只见石棠脸板得像块青石板一样,很显然也没有消气。子骏有点怵,转头朝常安看一眼。
常安给他使个眼色,示意他快点开口。
子骏定定神,小心翼翼地对石棠开口道:“石伯父,小侄明日想外出去州桥一趟,请石伯父恩准。”
石棠眼皮也不抬,冷冷道:“你又想出去做什么?”
子骏连忙说:“下个月就是家慈的生辰,小侄想去州桥挑一份礼,送给母亲上寿。”
石棠听完,冷冷淡淡地说:“你想送什么,我让乌管家替你去买便是了,不用你亲自去买。”
子骏顿时有点慌,但还是鼓起勇气说道:“石伯父,给母亲贺寿的礼品,怎可以假手他人?小侄不敢如此敷衍。更何况,我也没想好要给母亲送什么,只想明日去了现场再决定。”
石棠不吱声。子骏又接着道:“另外,小侄上次一时糊涂,惹恼了石娘子…小侄也想给石娘子买件礼物,权当赔罪。”
石棠听他这么说,才抬起眼睛看了子骏一眼。
他见子骏满脸愧色的样子,又想起自己和马羌的情谊,忍不住心头一软。
“子骏,”他语重心长地对子骏说:“我与你父亲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进学,情分非比他人。我虽非你父亲,但亦视你如子。你可知道?”
子骏赶紧站起来行礼:“小侄知道。都是小侄年幼无知,辜负了石伯父待我的情意,请石伯父责罚。”
石棠叹口气。他再怎么对子骏不满,也不可能真的把他怎么样。毕竟他信里已经答应要替马羌“管育”子骏。管育么,肯定不能只管不育。
他缓和语气对子骏道:“也罢,念在你一片孝心,明日你就去吧,让乌管家陪着你。”
子骏大喜过望,立刻行礼道:“多谢石伯父。”
旁边乌管家的眉头已经皱起来了。他总感觉马子骏今天不大对劲,但具体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
而且他现在的注意力也不在子骏身上,而是盯着子骏身边的常安。
因为他越来越发现子骏并不难对付,但是他身边的这个小厮确是个难缠的货色。怪道人总说阎王易对,小鬼难缠,也不知道这主仆二人又在打什么鬼促促的主意。
有了上次大相国寺的经历,乌管家也不敢怠慢,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把监视子骏的任务完成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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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后,常安溜出去把一切布置妥当,然后回来向子骏报告。子骏很满意,摩拳擦掌地准备第二日的行动。
第二天吃过早饭,子骏和常安便在乌管家的陪同下从家里出发。
乌管家站在暖轿边给子骏掀帘子。子骏上轿时,他忽然发现子骏的袍子上有几处破洞。
乌管家皱皱眉头,忍不住问道:“衙内,你昨日穿的那件缎面织金袍呢,今日怎么不穿了?”
子骏看他一眼,淡淡说道:“那件衣服常安洗掉了。”
乌管家“哦”一声,表情将信将疑。
子骏也不理他,直接自顾自上了轿子。几个人兜兜转转来到州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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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桥位于汴河之上,是汴京南北中轴线的一处知名景观和交通枢纽。这座桥北连皇城正南的宣德门,南连朱雀门和南薰门,横跨东西向的汴河,可以说是汴京最最黄金的地带之一。
它的地理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就是位于直通皇宫的御街和龙津桥之间。
所以这条街上经常会行走一些大人物,比如上朝下朝的官员啦,一些皇亲国戚啦,从大内商讨完国事出来,也会在州桥一带逛逛,感受下民间的风味。
比如前宰相王安石就特别喜欢逛州桥,还留下了关于州桥的两句名句:州桥踏月想山椒,回首哀湍未觉遥。
也因为州桥的地理位置关键,这一带的商业非常发达。特别是小吃行业,各种各样的吃食铺子绵延数里,什么烤肉摊、熟食店、冷饮铺、卖鸡鸭鱼肉包子馒头,内脏杂碎,蔬菜水果的应有尽有。
但凡天上地下当时能吃到的,在这里都能买到,而且做生意的时间很长,一直要持续到三更半夜夜市结束为止。
当然子骏几个到达的时候才是中午,夜市还没开始。子骏下了轿,就跟常安两个在食铺里拱来拱去,一边踮脚往皇宫的方向张望。
乌管家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子骏。子骏越发烦他,磨磨蹭蹭地黏在食铺边不肯走。他在梅家食铺前买了一份肚肺,和常安两个分着吃。
乌管家一直斜眼盯着子骏。见子骏一直在磨蹭,他忍不住说道:“马衙内,你不是说要给你娘买一份寿礼吗?为何一直在食铺前瞎逛?”
子骏白他一眼道:“我想给我娘买一份吃的寿礼,乌管家有何不解?”
乌管家:…
子骏话虽这样说,心里也是焦虑的,所以一直暗搓搓催常安盯着御街的人流,怕错过了人。
常安心里也有点着急,毕竟这个地方不能常待,再待下去肯定会被乌管家看出蛛丝马脚,这样自己的一番心血也白费了。所以他不时踮着脚,往大内的方向张望。
没过多久,他终于看见远方隐隐约约有车仗的影子,正在朝自己的方向移动。
常安心里一喜,赶紧悄悄对子骏道:“好像来了。”
子骏连忙朝大内的方向张望。他是看见有人朝这个方向骑马过来,但看不清楚是谁。
过了一会,远方的人慢慢走近了。常安看到这堆人中有一个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忍不住对子骏轻声道:“子骏,确是他,你抓紧点。”
子骏这时也看得一清二楚,心口忍不住咚咚狂跳。等高头大马到达御街街口,他心一横,把手里的肚肺往地上一摔,把衣服领子一拉,再把头发弄得烂七八糟的,拔腿就往红马的方向奔去。
乌管家见子骏突然跑了,赶紧想要追上去。他刚跑一两步,常安把脚轻轻一伸,乌管家被他绊了个狗啃泥,面部朝下摔在地上。
这稍一耽搁,子骏已经奔到红马旁边。他使劲拉住缰绳,瘫倒在地上大喊大叫:“大哥!大哥救我!大哥救我!”
这骑在马上的人正是马直。他正好上朝完毕回家,路过州桥一带。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一个碰瓷的,还竟然是他亲弟弟。
但子骏此刻倒在地上不断呻吟加呼唤,也把马直吓得不轻。
他赶紧跳下马来扶起子骏,只见他衣衫褴褛不说,还披头散发的,看上去好像刚从强盗窝里逃出来的。
子骏哽着脖子喊了两声“大哥”,忽然头一歪,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第193章 阴谋阳谋
“子骏!子骏!”马直焦急大喊。
这时常安和乌管家也奔了过来。乌管家看到眼前的景象简直懵了,一个劲地重复:“他…他明明方才还好好的,方才还好好的…”
马直也顾不上理他,直接对常安说:“把子骏扶到马上去,立刻回府!”
常安见计谋初步生效,心里暗暗高兴。不过表面上他也装出一副焦急的样子,大声应道:“是!”
常安和马直把子骏扶到马上,由常安牵马往州桥以西的方向走去。
乌管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搞得头昏脑胀。他想问马直要去哪里,想了想还是闭上嘴巴,灰溜溜地跟了上去。
**
很快几个人赶到马直在汴京的家中。幸好马直住的地方离州桥也不远,就在浚仪街上。
马直一进门就呼唤小厮把子骏抬进里屋放到床上。马直的夫人苏冀如和两个孩子——马丰马粲也跑出来看情况。
当他们看见哼哼唧唧,跟叫花子一样的二叔时,一个个也傻眼了。
这群人当中只有一个人内心稳如泰山——那就是常安。他甚至今日还有点小小的惊喜,因为他没想到郎主的演技竟然这么好——看来素日自己确实是小瞧了他。
子骏躺到床上后,就半死不活地哼唧,装出一副大限将至的样子。马直一看也慌了,赶紧问常安子骏到底是怎么回事。
常安一看,自己拼演技的时候到了。他往地上一跪,哭丧着脸对马直说:“大郎君,本来我和郎主不应当行此下策,但是我们已经走投无路,只能请大郎君为我们做主。”说完砰砰给马直磕头。
马直都被常安说晕了,对常安说:“你别磕了,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常安直起身子道:“郎主在马家,日日被关着不允许出去。马家又不给郎主像样的吃住,一天三顿最多给一顿,衣服也是别人穿剩下的。郎主又是个刚烈性子的,常跟马家的人争闲气,越发惹得他们报复,到后来有一顿没一顿的,都快饿死了。我与郎主实在没法子才想方设法逃出来,求大郎主救救我们!”
乌管家一听差点没昏过去。他冲上来指着常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你胡说八道!我们何时不给他吃饭!”
马直听了也是将信将疑。马石两家从小交好,石棠也是朝廷大员,怎么可能虐待子骏不给他吃饭呢。
子骏眯着眼睛一看,大哥似乎有怀疑的趋势。他赶紧捂着肚子哼唧起来:“疼…疼…”
马直一看弟弟这样又慌了,赶紧对常安说:“你快去请个郎中!”
常安一听,正中下怀。
“是!”他扯着嗓子答应,一道烟似地奔了出去。
等他跑到外面拐一个弯,一眼就看见蹲在墙角正在等他的韩玉。
韩玉今天穿了一身道袍,下巴粘着几缕假胡子,看上去有点滑稽。
常安一出来,韩玉立刻迎上去问他:“如何了?”
常安点点头:“目前还未出岔子,接下来看你的了。”
韩玉定定神,大模大样地跟着常安进入马府。马直看见韩玉也愣了一下。倒不是因为他认识韩玉,而是他觉得韩玉长相有点奇怪,不太像个行医的。
他问韩玉:“小先生是何处行医的?”
韩玉行礼道:“回马相公,在下祖籍原州,目前就是个京城的行脚医。”
常安也在旁边帮腔道:“我在街上看见他行医,便将他抓了来。”
马直有点犹豫不决。床上的子骏看了,赶紧又哼唧起来,装出一副要死的样子。
马直一看也顾不上了,立刻对韩玉说:“劳烦小先生给舍弟看看,他究竟是得了什么病。”
韩玉道一声好,摸着胡子走到床榻边,煞有介事地把两根手指搭在子骏的脉搏上,摇头晃脑地装了两下子。
他虽然不是职业医生,但是之前跟柳慈也学了点皮毛,至少搭脉什么的动作挺像那么回事。马直在旁边观察了一阵,对他的怀疑也不像刚开始那么浓了。
韩玉搭了一会子脉,然后对马直说:“马相公,请到外面说话。”
马直点点头,跟着韩玉走到外面的花厅里。乌管家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连忙也跟了出去。
一到花厅,马直就催促韩玉说:“小先生,我弟弟究竟得了什么病,请阁下坦言相告。”
韩玉装模作样地摸一把胡子,对马直行礼道:“不敢欺瞒马相公,我方才对马衙内做了一番望闻问切。衙内他脉象迟缓无力,面色枯黄,神形萎顿,显然是饥饿已久之股,若是不加调养,恐怕姓命堪虞啊。”
他这番话一出,乌管家立刻面如土色。他发疯似地冲上来,语无伦次地说道:“你…你胡说。我们从不曾饿着他!你胡说!”
马直此刻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正好他手边有个茶碗,他拿起来往地上狠狠一摔,对着乌管家破口大骂道:“混帐,你还有脸在这里撒野!子骏虽是在石府暂住,但并不是卖身给石府当奴隶,你们凭什么限制他出入,不给他吃喝!石相公位高权重,想来不会做出这等龌龊之事,定然就是你们这些奴才餐腥啄腐从中挑拨,干些欺上瞒下之事。还好他今日逃出来向我报信,若是他没逃出来,你们是不是要将他害死才肯罢休!”
乌管家被他骂得一顿手足无措,想辩驳也不知如何开口。过了半天才哭丧着脸道:“马相公,此事真的不是你想的这样。不若你随我去石府中找我们主家询问一番,你便知道了。”
马直冷哼一声道:“我告诉你,我马直虽然不才,只是个小小的秘书郎,但是养自己弟弟自是绰绰有余!你回去吧。若是石相公问起,你就说这是我们马家的人,不劳石府费心!”
乌管家又惊又疑,一个劲抓耳挠腮,磨磨蹭蹭地不肯走。马直越看越气,瞪着眼睛大吼一声:“给我滚!”
马直这个人虽然平时看上去有种书生的感觉,但真正发起火来却是非常吓人。乌管家当场被吓得瑟瑟发抖,脚底一抹油就跑了。
马直骂走乌管家后,犹自气到不行。苏冀如这时提着个食盒进来,对马直笑道:“我让厨房做了些吃的,先给二叔补补身子。”
马直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说:“对对,先让他吃点东西。”
他也顾不上韩玉,直接往子骏所在的里屋走。
子骏这时这时正趴在门边偷窥花厅的情况。当他看到马直痛骂乌管家时,心里忍不住大声叫好,恨不得当场哈哈大笑。
不过他刚得意一会,忽然在门缝里看见马直夫妇朝房间里走过来。他赶紧连滚带爬地逃回床上盖好被子,继续装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马直和苏冀如来到子骏的床边。苏冀如对子骏柔声道:“二叔,我让厨房做了一份红枣野鸡羹,你起来吃一点。”
子骏装出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躺在床上作虚弱无力状。马直看得心急,吩咐常安把子骏扶起来。
常安一边在心里骂子骏演戏有点过,一边扶起子骏。苏冀如亲自用勺子舀了一点鸡羹,喂到子骏的嘴边。
子骏喝了一口热热的鸡羹,只觉得非常鲜美,身子也暖烘烘的。
苏冀如柔声问他:“这羹可还符合二叔的口味?”
子骏点一下头,低声说道:“多谢嫂嫂关心。”
马直见子骏稍微缓过来一点,心里终于踏实一些。他坐到床边,轻拍子骏的手臂道:“子骏,你以后就住在这里。大哥不会让别人再欺负你。”
子骏心里一动。沉默片刻后,他看着马直的眼睛轻声道:“多谢大哥。”
第194章 雨中的你
马直在汴京的住处其实并不大,而且也不是他的资产,只是租的房子,但他还是把最大最亮堂的一间屋子——就是本来他自己的屋子——安排给子骏住,又亲自查看仆人给子骏准备的食物。
因为子骏大病初愈(在马直看来),他给子骏吃的都是一些滋补又好消化的食物,比如羹汤粥饭之类,再根据子骏个人的口味加一些小食,以求让子骏的身体在最短时间内恢复健康。
这种日子对子骏而言简直恍如梦境。他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饱受乌管家的折磨。没想到自己这次不仅成功摆脱石家,还住到自己人家里,吃得好睡得好,把他乐得够呛。
要不是他必须时不时扮演一下虚弱,子骏恨不得在家里狂歌滥舞一番来庆祝这久违的自由。
不过他也有头疼的地方。
一个是家里吃的东西太好了。马直和苏冀如不知道是怕他饿着还是怎么样,一天四五顿地喂他。
本来他生病就是装的,根本不需要这种程度的进补。现在为了圆谎,他不得不每天吃一大堆东西,感觉肚子上的肥肉又厚了几圈。
另外一个烦恼还是自由。原来他在石家被乌管家看管着,出入都要向石棠报备。
现在虽说住在自己家里,也没有人限制他出入,但是苏冀如和马直时不时就来看望他,对他嘘寒问暖一番,搞得他很被动,好像时时刻刻都要在马直夫妇的眼皮子底下生活。
其实子骏的心里已经心急如焚,因为他已经整整六天没有霖铃的消息了。
他完全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霖铃是病了,得了什么意外,还是如何。
这种悬而未决的感觉就好像有把刀吊在他脖子上,却迟迟不落下来,让他心如汤煮,晚上连觉都睡不好。
**
到了第三天,他终于趁马直上朝的时机从家里溜出去,一口气奔到霖铃所在的戚府。他甚至都没带常安,就一个人单枪匹马地杀了过去。
他快到戚府的时候,天上轰隆隆劈下一个惊雷来。子骏见路上的行人都纷纷加快脚步,或者干脆站到屋檐下避雨。他也顾不上这些,只一门心思往霖铃住的地方小跑而去。
等子骏赶到时,戚府的两个小厮正好出来搬花盆,子骏连忙喊住其中一个问道:“动问一声,方霖铃方姑娘可是住在这里么?”
那小厮打量子骏问道:“公子是?”
“我是她的学生马逊,劳烦小哥替我通报一声。”
那小厮看子骏一身华服,像个贵家公子的样子,便说:“那你稍等。”
小厮来到园中,托一个丫鬟给霖铃报信。
霖铃正在房中发呆。她和子骏分别了六天,她就发了足足六天的呆,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一样。
原来她以为只要自己绝情一点,很快就能忘了子骏。谁知道这几天她对子骏的想念一天比一天比疯狂,到后面简直是茶饭不思。
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就在此时,丫鬟进来禀报说子骏想要见她,霖铃立刻跳起来叫道:“我不见!”
那丫鬟愣了:“那…我如何回他?”
“就说我不在!”
丫鬟也没办法,只好出去对子骏说霖铃不在。
子骏急道:“她去哪里了?何时回来?”
小丫鬟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也不知道。”
子骏看戚府上下这些人的表现也有些咂出门道了。方才那个小厮没说霖铃不在,现在去里面通报了一圈反而说不在。摆明了是故意不让自己见霖铃。
关键是,这究竟是戚府的意思,还是霖铃自己的意思?
一想到霖铃也许是故意不想见自己,他的心就疼得好像在流血,连呼吸都有点困难。
子骏心一横,对那丫鬟道:“既然方姑娘外出了,那在下就在此等待,等到她回来为止。”
那丫鬟溜了他一眼,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直接转身进去了。
她把子骏等在外面的消息告诉霖铃。霖铃一听就急了,跳起来道:“他等在外面做什么呢!你让他回去。”
丫鬟一脸为难地说:“他不肯走,奴婢也没办法。”
霖铃心急如焚,但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一个人在房间里暴走。
走了没多久,她听见窗外传来一阵劈劈啪啪的声音。她跑到窗口一看,果然下雨了。
霖铃更着急了。子骏还站在外面。他带伞了没有?万一被雨淋湿生病了怎么办?哎哎哎…
她赶紧又把那个小丫鬟找来,对她吩咐道:“你去外面看看他还在不在。如果在你就让他走,等天晴了再回来等…哦不对,你让他不要再等了。”
小丫鬟扑腾两只大眼睛看着霖铃,不知道这位小娘子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霖铃精疲力尽地挥挥手:“快去吧。”
小丫鬟走后,她又在房间里暴躁地转圈圈。过了片刻,小丫鬟回来了,霖铃不等对方开口就扑上去问道:“他怎么说!”
小丫鬟累得够呛,气喘吁吁地说道:“那位官人要我带一句话:他说,今日若是见不到方姑娘,他就不会走!哪怕在雨里淋死也好,被太阳晒死也罢,反正他决计是不会走的。”
窗外又是一发惊鼓般的响雷,伴随着霖铃内心的轰鸣。她呆了两秒种,忽然赤手空拳地奔了出去。
她冒着大雨奔到戚府门口,使劲拉开两扇重如铁石的大门。
等门一开,霖铃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立在雨中,浑身已经淋得湿透的子骏。
子骏也看见了她。他一下子控制不住情绪,颤声叫道:“霖铃!”
霖铃的心防霎那间破了。她奔过去抱住子骏,伏在他肩膀上拼命流眼泪。滚烫的泪水流进冰凉的雨里,让她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
此刻她的心已经彻底乱了,抱着子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会翻来覆去喊他的名字。
子骏这时候也昏了头。他看霖铃奔出来的那一霎那有种狂喜的感觉,但狂喜之后是不解和愤怒,现在又变成了一种深深的无力。
他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霖铃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他像溺水之人抓浮木那样抓着霖铃的手臂,哭着道:“霖铃,你为什么躲着不肯见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说到此处,他这些日子的不解、委屈、难受突然一起迸发出来,就像火山爆发一样,化成滚滚热泪在霖铃面前毫无顾忌地痛哭起来。
霖铃见子骏哭了,心里更是疼得无以复加。她一边帮子骏抹去眼泪,一边说道:“子骏,你别哭了,你别哭了…我…我不值得你这样。”
子骏听她这样说更是难受,哑着嗓子说道:“什么叫你不值得我这样!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好端端地突然要和我生分!”
霖铃此时心乱如麻,也不知道怎么跟子骏解释,只能一通胡言乱语地说道:“我…唉,子骏,我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什么才学,才学都是我偷来的,我…我就是个学渣,混混!我们两不是一路人。”说完她就拼命挣扎,想要摆脱子骏的拥抱。
子骏一看就慌了。一种要失去爱人的痛苦攥紧了他的心,让他不由自主地抱紧对方,不管不顾地大叫道:“我不在乎霖铃!我不在乎你有没有才学!即使你一个字不识我还是喜欢你!霖铃你不要走,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求求你不要走!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霖铃听到他子骏的话也懵了。过了一会,她费劲地在子骏怀里仰起头,看着子骏的下巴说:“子骏,你真的不是因为我的才学才喜欢我的?”
“不是不是!当日你问我喜欢你什么,我实在想不出答案便随口胡诌了一个。霖铃,我也不知道我欢喜你什么。我只知道你在我身边我就开心,你不在我就难受。没有你我觉得自己就如死尸腐木一般!霖铃,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告诉我我全都会改!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霖铃,只求你不要离开我!”
霖铃听完他这番话,心中就好像淤塞多年的河流突然畅通了一样。
原来是自己误会了子骏。他并不是爱上自己的幻想,而是真真切切地喜欢上自己!就如自己也对他动了真情一样!
霖铃一时间欣喜若狂,眼中也流下兴奋的泪水。
子骏看她终于不想着逃了,这才轻轻地放开她。但他一只手还抓着她的衣角,好像怕她又要突然跑路一样。
过了一会,他用无比温柔,就像哄孩子一样的口气对霖铃说:“霖铃,我已经从石府搬出来了。”
霖铃轻轻“嗯”一声。
子骏又说:“我以后每天都能来看你。”
霖铃忍不住笑了,又“嗯”一声。
子骏也笑了,他问霖铃:“你开心么?”
霖铃没有回答,只是拿头拱子骏的肩膀。
子骏看见霖铃小动物一样的举动,心都快要酥了。他把霖铃搂进怀里。
外面是轰隆隆的雨声,但他什么都听不见,只觉得世界一片安宁,美满…
第195章 长恨心未冷
之后几天,子骏每天都趁大哥上朝的时间往石府方向跑,和霖铃说一会话逛一会街,再趁马直回家之前赶回家温习功课。
虽然这样见面也不大方便,但比起以前在石棠家里做贼一样地溜出去实在是好多了…
子骏虽然不是完全满意现状,但也不敢再整出什么幺蛾子了…
有一天马直上完朝回家。他以前经常会骑马到州桥溜达一阵再回去,现在因为子骏在家,他溜达的时间也少了,因为他想赶回去和子骏一起吃饭。
这天回去的路上,他忽然看见人群中有个长得很像子骏的身影,和一个小娘子一起在州桥一带逛街。
他本来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是过了一会这两人转过身来说话,他发现那个人就是子骏。
马直愣了一下,忍不住跳下马来,躲到一边暗中观察。
只见弟弟和那个年轻小娘子黏在一起说说笑笑,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子骏还给那个娘子买了一份吃食,两人站在一棵槐树下面你一口我一口,一点也不避讳。
过了一会,两人终于在桥头分别。马直看见子骏依依不舍地对那娘子说了一堆话,磨了好一阵两人才分开。
分开后子骏就一个人走了。马直留心看他的去向,果然是去自己家的方向。
他沉吟片刻,不动声色地回家洗手吃饭。饭桌上他还是像平常一样询问子骏的功课,关心他的身体,子骏也照例回答,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吃完饭马直和苏冀如回到卧房。马直问苏冀如:“这些日子子骏每日都在家么?”
苏冀如一愣,继而答道:“在啊,怎么了?”
马直沉默片刻,又说:“我去上朝的这段时间,他也在家中么?”
苏冀如不说话了。其实她早就发现子骏经常一大早往外跑,但是她以为马直是允许的,所以一直看见当没看见。
现在马直问起,她只好说:“这我也未留意,可能偶有几次他嫌家中烦闷出去闲逛,也是有的。”
马直思索片刻,突然站起来说:“我去他房中看看。”
他背着手走到子骏的房屋外面。子骏的房间门关着,里面窸窸窣窣地传来他和常安二人的交谈声。
马直把耳朵凑近房门,只听常安说道:“二郎,明日早上你还要出去么?”
子骏的声音立刻传出:“那是自然。”
常安又说:“依我之见,你还是不要见她这么勤来的好,万一被大郎君发现了,他知道我们为了从石府逃出来诓骗他,他会怎么想?”
子骏漫不经心道:“放心吧,大哥忙于公务,如何会发现…”
马直听到这里再也按耐不住,一脚把房门踢开,对着子骏和常安大喝道:“你们两个做的好事!”
子骏和常安都懵了。马直冲过来抓着子骏的手臂往外拖,一边拖一边说道:“我跟你去石相公家里请罪,现在就去!”
子骏一边挣扎一边喊叫:“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
常安一看这情形,眼珠一转,赶紧跪下来道:“大郎君,不是我和郎主要欺瞒您,实在是二郎在石家受的委屈太多。虽然石家没有克扣我们的口食,但确实是防贼一般防着我们。我们也是走投无路才行此下策,求大郎君谅解!”
子骏一看,赶紧也跪下来,抱着马直的大腿哭道:“大哥,我在石府确实是生不如死!大哥如果一定要我回去,不如一刀杀了我算了!”
马直已经无语了。他从没见过子骏这样求自己,还是痛哭流涕地哀求,顿时心也软了。
他把子骏从地上拉起来,焦急道:“你们两个到底在玩什么花样,快点告诉我!”
子骏没有办法,只好把自己在石府的遭遇,外加和霖铃的感情统统告诉了马直。
马直一听都呆住了。他没想到自己弟弟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竟然在读书时经历这么多事,还和别的女子偷偷私定终生!
还有他相中的那个女子,所作所为更是闻所未闻,什么假扮舅舅当教习,还一个人跑到汴京来相会情郎,简直和书里说的女子的‘贞、贤、静”相差太远!
子骏见马直似乎有皱眉的倾向,赶紧又拉住他手臂哀求道:“大哥,现在家中没有一个人支持我。爹爹不同意,娘不同意,我能依靠的只有大哥你了!大哥,求求你在这件事上顺我一次,我便是为你做牛做马都可以!大哥,求求你!求求你!”
马直沉吟不语。子骏在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想起马直做的那首婉约词,便直接吟了起来:“大哥,你也是懂情为何物之人对不对?况清明前后,纱窗外,又见双飞燕…”
马直无语之间,直接打断他说:“行了行了你别念了。”
子骏只好停下来。马直看着他焦急的脸庞,心里挣扎片刻,最终还是说:“从明天开始,你不要去戚府了。在大庭广众拉拉扯扯的,像个什么样子!”
子骏愣住,呆呆地看着马直。
马直叹口气又说:“我一会派人把那个娘子接来这里住,你要见就在家里见吧。”
子骏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之后,他欣喜若狂,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道:“多谢大哥!多谢大哥!”
马直简直哭笑不得。他一边摇着头,一边唉声叹气地踱出去了。
**
深夜,马直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星空。
他耳边还回响着子骏白天说的话:“大哥,你也是懂情为何物之人对不对…”
情为何物…情为何物…
他看着看着,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个女子的眼睛。那双眼睛细细的,弯弯的,笑起来就像春天的柳芽一样鲜嫩。
他记得曾几何时,每天最大的快乐就是见到这双眼睛。只要一见到,对方都不用开口,他的心就会扑通扑通狂跳,就像着了魔一样。
他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这双眼睛,是在自己娶亲的路上。当日自己骑在高头大马上,头顶簪着红花,周围都是看热闹和欢呼的人群。
“苏相公的千金嫁了这么英俊的官人,真是叫人羡慕啊…”
“你懂什么,这可不是普通官人。他爹是两浙转运使马相公,这叫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哎呀这么英俊的官人,真真是一段好姻缘…”
在众人的聒噪声中,他又一次在街头的人群中看到了那双眼睛。但和往日不同的是,这双眼眸第一次染上了忧愁,那是一种淡淡的,认命的伤感,就好像那日烟雨蒙蒙的天气一般…
马直在心里深深叹一口气。
长恨心未冷,太息向花前。
这么多年来,马羌一直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冷了。但今日白天子骏的那一番哭诉,竟然意外勾起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痛苦。
这么多年了。她应该也已经嫁人生子了。
往日的一切都不可追了…
马直正沉浸在思索中,忽然感觉肩膀上有种热热的感觉。他回头一看,苏冀如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身后,给他披上一件袍子。
“官人,”冀如的声音如水般温柔:“夜晚露水重,小心着凉。”
马直看着冀如的眼睛。她的眼睛同样也很美丽,甚至更加温柔。有多少次他告诉自己,能娶到她已经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却为何今日还起了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
他心里叹气,对苏冀如温和地笑道:“知道了,多谢娘子。”
苏冀如笑了笑。从成亲以来,他对自己一直都是这般谦谦君子的派头,有时候甚至过于君子了。她刚开始有点不习惯,不过现在也习以为常了。
她问马直:“官人,明日我们真的要接那位方娘子来府中住么?”
马直点点头:“如今之计,恐怕只能如此了。”
苏冀如沉默不语。马直问她:“怎么,你觉得不妥么?”
苏冀如说:“也没有什么不妥。只是子骏不是已经定亲了么,这样把别家的小娘子接到家中居住,我怕石家知道了不肯善罢甘休。”
马直低着头沉默。他当然知道苏冀如说的不假,从赶走乌管家那一刻起,他就等于向石家宣战了。石家的人只要有些血性,必然会反击。
说实话,他也不想趟这条浑水,毕竟石家找个把御史弹劾自己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他一想到白日里子骏哀求自己的模样,心就软了下来。
自己已经吃了一次失去挚爱的苦头,他实在不希望弟弟再步自己的后尘了。
想到这里,他便淡淡地说道:“只要让府里的人嘴巴严一点,石府也未必会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毕竟我们是接个人来住,又不是给子骏纳妾。”
苏冀如嘴唇一动。但她见马直心意已决,便也不说话了。
第196章 同居
第二天,常安出发去戚府接霖铃。本来子骏也要跟去,但是马直不让,他只好对常安千叮咛万嘱咐一通,让常安务必把霖铃好好接到府中。
常安走后,子骏就在房中走来走去,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苏冀如见他这个样子也忍不了了,对他说道:“二叔,常安已经前去接这位石娘子,你又担心什么?”
子骏有点尴尬,嘴上硬撑道:“没…没有,我没有担心。”
苏冀如看着子骏。他对霖铃渴盼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明眼人一望便知。
苏冀如心里忍不住有些惆怅。情之深浅往往是比较出来的。和子骏的深情相比,马直对自己的感情显然达不到这个境界。
从前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但此刻也有一种淡淡的失落。
苏冀如定定神,赶紧把这种念头打住。她笑着对子骏道:“二叔,常安办事你还不放心么?过一会他们就到了,你别担心。”
她话音刚落,外面院子里传来一阵喧哗声。
子骏听见后就像兔子一样蹦出去。到了外面他一看,果然是霖铃来了,后面是提着大包小包的常安。
“霖铃!”子骏喊着扑过去。他本来想抱一抱霖铃,但这么多人看着,他实在做不出来,只能翻来覆去喊霖铃的名字,心里欢喜得就像漏了蜜糖一样。
霖铃心里也很激动。这些天她和子骏见面总是偷偷摸摸的,现在搬进马羌的宅子,想什么时候见子骏就什么时候见,这种感觉实在是幸福极了。
常安在后面受不了了,直接吐槽道:“二郎,你能不能先帮我接一下先生的箱笼。”
霖铃离开戚府时,戚家给她准备了不少衣物之类的东西。霖铃一直推说不要,但也架不住对方的热情。
子骏也忍不住笑了。他对常安说:“我要带霖铃进去,没空帮你搬,”说完就撇下常安一个,急得常安直接跳脚。
子骏拉着霖铃的手走进主厅,热情满满地介绍道:“霖铃,这是嫂嫂。嫂嫂,这是霖铃。”
霖铃和苏冀如相互打量对方。苏冀如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娘子早就充满了好奇,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娘子会把子骏迷成这样。
等她见到霖铃的那一刻,她也觉得心头暗暗一震。
因为霖铃确实和当下弱柳扶风的大家闺秀不太一样,她眉宇间有一种英姿勃发的感觉,看上去明媚至极,让人一见就印象深刻。
她观察霖铃时,后者也在观察她。霖铃眼中的苏冀如美丽大气,又有一种典雅之感,让她忍不住想起了胡文柔。她一下子就对这位马府的大夫人产生了好感。
霖铃对苏冀如行礼道:“小女子拜见嫂嫂。”
苏冀如连忙还礼,笑着说道:“我早就听子骏说了,方姑娘为亲筹资,有勇有谋,实有女中诸葛之风采。”
霖铃被人夸多了有点飘飘然,真以为自己是诸葛亮了,恨不得拿个扇子过来摇一下。
子骏现在处于极度亢奋期,拉着霖铃的手臂对苏冀如道:“嫂嫂,我先带霖铃到园子里逛一圈。”
苏冀如急道:“你别逛了,马上要开饭…”
子骏已经跑得没影了。
他牵着霖铃的手到马府的后园里。一路上有几个小厮路过他,向他弯腰行礼,他也视而不见。
霖铃有点不好意思,想要甩开子骏的手。但发现他牵得太紧,怎么甩也甩不开。
霖铃小声说:“子骏,你别牵着我,小心被人看见了。”
子骏笑着说:“看见就看见,这是我自己家,又不是外面。”
霖铃看他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心里也忍不住好笑。
子骏和她走到后园的墙边,指着墙上说:“这外面正对着大内的方向。你若爬到最上面去,还能看到宫墙呢。”
霖铃有些好奇:“是么?”
子骏见她兴致盎然的样子,便道:“你踩我肩膀爬上去吧。”
霖铃刚想要推辞,但子骏已经蹲了下来。霖铃想了想,便小心翼翼地踩着子骏的肩膀,两只手扒着墙壁往外看。
果然,她在远处看到一抹红墙的影子,还有些士兵在墙头来回巡逻的身影。
霖铃兴奋道:“子骏,你要是考中了殿试,就在那里面和皇帝对答?”
子骏笑道:“我哪里会想这么远?”
霖铃扭过头去继续盯着皇城的方向看。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说:“你们两在干什么?”
霖铃回头一看,原来是常安来了。她赶紧从子骏肩膀上跳下来,又帮助子骏拍打他肩膀上的灰。
常安眼观鼻鼻观心,对二人说:“大娘子派我来催二位,可以去吃饭了。”
子骏也有点不好意思,说了一声:“知道了。”
两人又牵着手回到花厅。一张大理石漆面春台上已经摆满了菜肴,荤的素的,红黄蓝绿什么都有,一碗碗都冒着热气儿。
子骏把凳子拖出来,让霖铃坐下。常安走过来给二人斟酒布菜,然后捡个边上的座位坐下吃。
宋代的主仆关系没有后世那么僵硬,再加上常安服侍子骏多年地位不一般,所以也和主家坐一张桌子吃饭。
子骏一拿起筷子,一眼就看见面前的一碗发芽豆,想也不想就把筷子往那里伸。
苏冀如看得有趣,忍不住笑道:“你大哥说你爱吃发芽豆,果然是知弟莫如兄。”
子骏一下子愣住了。苏冀如笑道:“你大哥同我说,小时候你家里做发芽豆,你总是嫌不够吃,吃完了还要抢你大哥的。你爹爹说你,你就哇哇大哭。后来你大哥就谎称吃发芽豆拉肚子,偷偷把发芽豆让给你吃。”
子骏听了眼眶一红。这些小时候的事他早就忘了,没想到马直却一直牢牢记在心里,还一直记到今天。
他愣了片刻,自言自语道:“原来大哥对我这么好。”
常安一口饭差点喷出来,叫嚷着说:“阿弥陀佛,你总算良心发现了。”
一桌人都笑起来。这时外面帘子一挑,马直忽然走了进来,一边笑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大家连忙站起来迎接马直,给他端茶倒水摆碗筷。他身上还穿着官服,苏冀如要给他换,马直笑着说:“算了,我先吃饭吧。”
子骏也带着霖铃来给马直见礼。马直打量一番霖铃,笑着说道:“方娘子今后就在这里住着。这边都是自己人,莫要拘束。”
子骏听大哥喊霖铃自己人,心里很是高兴,忍不住对马直说:“大哥,你今日怎么早回来了?”
马直说:“本来官家有事要吩咐。后来取消了,我便自己回来了。”
子骏笑着说:“官家是个什么样的人?”
马直看看他,说:“官家比你还小几岁,但为人比你稳重多了。”
子骏想也不想就说:“那是自然。我要是当了官家,我也稳重。”
马直简直哭笑不得,训斥道:“这话你出去别乱说。”
子骏还是一副嘻嘻哈哈无所谓的样子。马直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弟弟,心里替他担忧,但又拿他没有办法。
这时常安走过来给马直倒酒布菜。马直看见常安,忽然说道:“对了常安,我有一件事跟你说。”
常安手里的酒杯停下来了。
马直漫不经心地说:“今日上朝时,右班殿直任随与我说,他的副将前些日子调离外任,如今缺了个空儿,问我有没有人顶上。你要是有兴趣的话,我就举荐你去顶。”
一桌人顿时都愣住了,常安也呆住了。
还是霖铃最快反应过来,对常安笑着说:“常安,你大郎主要举荐你当官了,你还不快谢谢他的提拔之恩。”
常安在一堆人的起哄和恭喜声中迷迷糊糊地给马直磕头。马直让他起来,笑着说:“我也没十分把握,只能举荐不能保证。”
霖铃迁居加上常安提官,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欢声笑语不断。吃完饭子骏拉着霖铃去他房间,给她看自己房中的摆设。
霖铃在子骏房中转了几圈,只见他房中是书山书海,生活用品反而不多。
子骏心里高兴,拉着霖铃不停地说话,说到后来口渴了,又叫常安倒茶。
常安却跟游魂似的没听见。子骏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骂道:“你魂灵丢了?连我的话都没听见。”
常安苦着脸看看子骏,忽然膝盖一软,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子骏和霖铃都吓了一跳。子骏说:“你干嘛?我又没说要罚你。”
常安跪在地上支支吾吾地说:“郎主,我…我不想离开马家。若是我做得不好,你打我骂我就是了,不要赶我走。”
子骏简直哭笑不得,对常安说:“我平素说你是个呆子,你果然够呆的。我几时打骂过你?大哥叫你去做官,又不是赶你走。你若是官做的不顺,再回来我这里便罢了,难道我还会不要你?你哭哭啼啼的做什么。”
霖铃也在旁边说:“对啊常安,做官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这么好的机会你一定要去试一试,说不定你就立下大功,从此走上人生巅峰呢?别把自己限制住了,试一试总是好的。”
常安听子骏并不是要赶走他,这才高兴地站起来。子骏看他这副样子实在丢人,又在他脑袋上敲个响榧子,笑着骂道:“呆子!”
常安一边揉脑袋一边嘀咕:“我们两究竟谁是呆子。”
霖铃在旁边看得想笑,忍不住说道:“你们两个啊——是呆大哥莫说呆二哥,谁也别说谁!”
子骏和常安互看一眼,两个人都笑了。
第197章 礼部二试
很快省试的时间也到了,地点依然是在礼部贡院。
临近春闱,汴京的“应考”的气氛也浓厚了起来。首先是很多商家抓住这个时间点来了一拨营销,比如酒楼推出状元酒,饭店推出状元糕。
一些大街上的应考铺子也摆出来了,贩卖各种各样的考试工具,像什么考篮之类的物品更是应有尽有。
当然子骏不需要为这些琐事烦恼。常安已经在省试前为他把所有物品准备齐全,辛氏也派人从家乡寄来了很多考试物品,加起来不仅够子骏考一次省试,考三次都够了。
这段日子马府的气氛也比较紧张,几乎是全家上下都围着子骏转。
马直自然不必说,连苏冀如也下了一番功夫。她天天给子骏准备丰厚的三餐,饮食都是亲自拟定亲自过问,甚至亲自到街上去采买,做的也都是一些提神醒脑的食物,例如鱼鳖,核桃之类。
在这种环境下,子骏也觉得有点紧张。本来他对科举并不是很在意,但看周围人对他报以这么大的期待,他也有点担心自己万一没考上,会不会叫周围人失望。
但是一旦紧张起来,他反而觉得写诗作赋不如以前那么自在,有时候还会感到一股莫名的烦躁,连累得他向马直和常安发了好几次火。
当然被发火的人心里也不痛快。但因为这是应考的关键时期,大家也不敢惹子骏,反而只能对他安抚赔笑,就怕哪件事刺激到他。
这些情景霖铃看在眼里,心里也有点心疼子骏。
她自己是个学渣,上辈子高考的时候完全是混过去的。但如今想想有点后悔,因为人生的关键时刻不拼一把,以后可能会失去很多机会。
更何况她做了一年老师,看到这么多为前途打拼的学生,她心中也为他们共情,很希望他们有个好的出路,特别是子骏。
不过她看到子骏这些天受到的压力,心里也不好受。她很希望帮自己一把,却不知道怎么帮他。只能默默陪在他身边给他打气。
考试的前一天,子骏又出现了焦躁的情况,在家里大发脾气,饭也说吃不下,马直苏冀如都拿他没办法,只能一个劲哄着。
霖铃却知道这是子骏压力太大了,之前佟云也遇到同样的情况,差点连考试都错过了。
她忍不住说:“子骏,你看书看了一天了,要不我陪你去外面走走吧。”
子骏看看她不吭声。马直忍不住说:“天色已晚了,你们再出去闲逛,会不会影响子骏休息。”
霖铃忙说:“不会的,我们去州桥一带转转就回来了。”
苏冀如也在一边帮腔:“官人,子骏太紧张了,让方娘子陪他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
马直沉吟片刻道:“也好,你们早去早回。”
霖铃答应一声,陪着子骏出了门。
两个人慢慢逛到州桥一带。一路上子骏不发一言,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个点儿夜市已经开张,州桥附近人声鼎沸车水马龙,街边的铺子里挤满了出来遛弯的市民,吆喝声更是此起彼伏,一片盛世繁华的感觉。
此情此景,又让霖铃产生了一种穿越的感觉。但不是穿越到古代,而是穿越到一千前后的现代,霖铃常去的那条步行街。
除了行人的装束打扮,她还真的分不清眼前的情景和一千年后的街景有什么不同。
子骏看着这烟火气十足的街景,心里的紧张也驱散了一些。他问霖铃:“我给你买些吃食好么?”
霖铃刚刚吃过饭,现在一点也不饿。但是她不想扫子骏的兴头,就装出高兴的样子说道:“好啊。”
两人走到一个食谱旁边。子骏给霖铃买了一份鮓脯——也就是腌制小鱼干,和一份梅红匣子盛着的金丝党梅。
两人走到州桥下面的桥墩子下并肩坐着,一边吃小吃一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
子骏刚开始还没心情吃。霖铃就把梅子一颗颗喂到子骏的嘴里,子骏吃了两颗觉得酸酸甜甜的挺好吃,便也开始吃起来。
吃了一会,他见霖铃一脸无忧无虑的样子。一句一直想问的话忽然在他心底升起。这句话在他喉头卡了一会,终于还是问出了口。”霖铃,”他说:“万一我这次没有考上科举,你会对我失望么?”
霖铃愣一下,忍不住说道:“子骏,你怎么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
子骏苦笑着摇头道:“天下有这么多学子应考,我只是万中之一,中了是运,中不了才是平常。”
子骏一脸忧虑重重的样子。霖铃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忽然笑着说道:“中不了便中不了,那有什么大不了的?”
子骏一惊,呆呆地看着霖铃。
霖铃指着街上的人说道:“你看这么些人,有几个中过科举的,不也都活下来了?我就不信了,难道这世上只有应举一条路才能走?如果你考不上,我和你像他们一样出门摆个摊。我相信只要咱们勤快一点,养活自己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又担心什么呢?”
子骏听完这番话,心里免不了轰隆一声。
一直以来,他一直觉得身边人对他好,有很大的原因是因为他有希望考上科举。
甚至包括石娇,也经常说希望他能考上,他反问对方如果考不上怎么办时,石娇就让他继续考。
正因为这样,他觉得自己最大的价值就是考中科举,不负周围人对他的期望。
但是今天霖铃忽然告诉他,考不上也没有关系。也就是说,霖铃是唯一一个不在乎他是不是飞黄腾达的人。哪怕他考不上以后做个小商小贩,霖铃也不会嫌弃他。
想到这里,子骏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深深的暖流,让他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暮色中陪在自己身边的霖铃,真心实意地说道:“霖铃,你待我太好了。”
霖铃也看着他。子骏的鼻子从侧面看非常挺拔,鼻尖还有一个优雅的弧度。
霖铃看着看着,忽然心中一潮。她凑过去,在子骏侧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喧闹的人声覆盖了子骏和霖铃鼓擂般的心跳声,夜色遮挡了子骏的惊慌失措和霖铃害羞的神情,但一切一切都阻挡不了两个年轻人想要靠向对方的心。
霖铃把头轻轻靠在子骏的肩膀上,闭上眼睛尽情感受子骏的气息。子骏身子僵着不敢动,手却环住了霖铃的肩膀,想把她搂得紧些,再紧一些…
他闭上眼睛,让自己被霖铃身上淡淡的槐花香气包围。周围是沸鼎的人声和绚丽的灯烛。
夜风扑在他脸上。
那一瞬间,他的心突然安静下来,就好像回到了桃源精舍那无忧无虑的时光。
他觉得,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忧虑的了。
**
第二天一大早,子骏吃完早饭,由常安护送着去贡院应考。
马直,霖铃和苏冀如送他到门口。子骏对马直行了一礼,说道:“大哥,你进屋吧,不用送我了。”
马直见子骏的情绪还可以,一颗心才稍稍安定下来。但他还是不放心,对子骏柔声道:“你不要太紧张,一切就当平常即可。”
子骏点点头,说:“大哥,我明白。”
他的目光又滑到霖铃脸上。在他心中,霖铃固然是他心悦的女子,但在某种程度上,他还是把她当作自己的老师。
他对霖铃也笑笑,说道:“霖铃,三日后等我回来。”
霖铃笑着点点头:“嗯,到时候我们去吃好吃的。”
子骏也笑了。
“一言为定。”
子骏走后,霖铃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的。虽然她表面上在子骏面前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但她心里也为子骏担忧。
担忧题目难不难,子骏的状态怎么样。毕竟子骏也是寒窗苦读十年出来的,如果没有一个好的结果,她也会为他感到遗憾。
霖铃在马直家里牵肠挂肚了三天。到第三天省试结束,霖铃捧着鲜花和吃食,和常安到贡院门口迎接子骏。
贡院门口自然是人山人海,但很少有像霖铃这样搞得这么严重的。很多人还朝霖铃和常安打量,不过霖铃脸皮厚,一概置之不理。
到考试结束的时间,贡院门缓缓打开。里面应试的学生络绎不绝地走出来。霖铃很快就在人流里发现了子骏。
不仅是子骏,她还看见了韩玉。
“子骏!少昆!”她激动大喊,一边朝他们挥手臂。
三个人挤到霖铃的身边。霖铃第一时间去看子骏的脸,不过他没什么表情。
“子骏,怎么样?”霖铃小心翼翼地开口:“题目难么?”
子骏微微一笑,淡淡地说:“还可以。”
“还可以”就是“很不错”,这是学霸的语言系统。
霖铃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
她又问韩玉:“你呢,你觉得怎么样?”
韩玉道:“我也说不好,似乎答得还好,又似乎不好。”
霖铃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既然考完了就别去想啦。”
几个人正在说话,韩玉突然看见骆敬朝他们的方向走过来,连忙拉一下子骏的袖子。
子骏也看见了骆敬,但他看见就当没看见。骆敬走到子骏身边看了他一会,忽然问道:“马子骏,你考得怎么样?”
子骏朝他看一眼,没吱声。
骆敬还想说话,霖铃直接怼他道:”骆敬,你整天像个狗皮膏药一样贴着子骏做什么,我们考得怎么样干你鸟事。”
骆敬嘴唇一动,似乎想反驳霖铃,但最终他忍住了,只是笑了笑对子骏说:“马子骏,说真心话,我还挺希望你中的,这样我们就可以在殿试一较高下了。”
子骏撇他一眼,还是没说话。骆敬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了。
韩玉看着他的背影啐道:“这厮整日缠着我们,恁是烦人。”
子骏淡淡地说:“你别理他就是了。”
三人正要离开,韩玉忽然看见江陵和佟云也顺着人流朝这边走过来。
江陵如今在吕家住着,吃穿住用非比寻常,整个人的气质也完全变了。
他今日穿了一件藏青色竹叶纹缎袍,腰间挂着一块青玉,一眼看上去贵气异常,霖铃看着他都快不认识了。
他走过来向霖铃行礼,恭谨地说道:“先生。”
霖铃甚至有点受宠若惊,赶紧说:“明远,不要客气。”
韩玉现在看见江陵有点害怕,子骏也不说话。倒是江陵比较自然,对霖铃几个说道:“先生来京城后,我还没机会与先生细聊。不如明日我们去八仙楼小叙一番如何,少昆,子骏,你们意下如何?”
霖铃立刻说:“我没问题。”
韩玉也接上:“我也可以。”
子骏却没说话。江陵以为子骏同意了,就笑着说道:“那明日午时我们八仙楼见,不见不散。”
第198章 同学聚会
傍晚,吕大防忙完公务,骑着毛驴回家。
路过竹竿市时,他看见不远处的树木丛中露出一条灰色的墙脊。吕大防心中一动,对身边的随从说:“去芜园看看。”
芜园是吕家在汴京的别宅,江陵就被安排在这里念书。
本来吕倩容吵着要让江陵住进正式的吕家宅院,但是吕大防没让。一来他不想让倩容和江陵总是见面,引起别人的口舌。
二来他私心觉得,江陵还没有资格住进吕宅。
江陵住进芜园后,吕大防就没去看过他。但今天路过此地,他忽然生起了见见江陵的念头。
他走到芜园大门口,把驴交给下属,自己一个人踱步进了园中。
芜园的面积非常小,只有一间主厅一个卧室。吕大防还给江陵配了一个厨师,人员非常简单。
园中自然也是寂静非常。
这时候天色已晚。吕大防走到主厅,发现江陵不在。但后面的卧房纱窗上透出一点烛光的影子。
吕大防又走进江陵的卧房。一进去他就愣了一下。
只见江陵趴在桌上睡着了,他脑袋下面垫着一堆纸张和线装书,地上也有一摊。
吕大防走过去,捡起地上一页江陵写的毛笔字读起来。读着读着,他的脸上隐隐出现了一点笑意。
这时房间里灯花一闪,江陵醒了过来。他一睁眼就看见吕大防站在旁边,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他立刻跳起来,跪下行礼道:“小生不小心睡着了,未曾迎接吕相公驾到,请吕相公宽恕。”
吕大防笑着抬抬手:“起来吧,这是自己家里,不用多礼。”
江陵这才站起来,规规矩矩地垂手站在一边。吕大防看他一眼,见他眼睛下面都是黑眼圈,便说道:“你也不用一直用功,累了便休息休息。”
“是,多谢吕相公关心,”江陵说。
两人沉默片刻,吕大防问他:“你在这里住得可习惯?吃的如何?”
江陵忙答:“上覆吕相公,这里一切都好。段叔日日照看我,亦是尽心尽力。”
吕大防点点头。这时段叔进来看见吕大防,忙说:“主家,马上要开饭了。”
吕大防看看江陵,对段叔说道:“给我也添双筷子,我一起用。”
段叔连忙答应。不一会,吕大防和江陵一起坐到饭桌边。桌上一共四个菜,一个煮白菜,一个板栗蒸鸡,一道盐炒韭黄,一道鱼羹,还有一壶梅花酒。
江陵等吕大防坐下,起身给吕大防斟酒布菜。他虽然是市井出身,但这些对上的礼仪丝毫不差错,吕大防心中也颇为满意。
他喝了两口酒,见江陵筷子动也不动,便说道:“你也吃吧,不要拘束。”
江陵这才稍稍吃了一口菜。但他一边吃一边眼睛还是盯着吕大防,一看他酒杯或是餐盘要空了就会起身侍奉。
吕大防边吃边打量四周。当他看见主厅的角落里有一段尺头,用红布包着,便指着问道:“那是给谁的?”
江陵忙说:“小生前日科考回来,路过市井时,买了一匹缎子,准备寄给母亲作为寿礼。”
吕大防点点头,说:“这是应该的,难为你一片孝心。”
他顿了顿,又看着江陵的眼睛说:“以后等你正式中了,我派人去明州将你母亲接来,让她在汴京找个住处安顿下,也好让你母子时常团聚,你意下如何?”
江陵一听,立刻弃了筷子拜倒在地,叩头说道:“恩相对江陵大恩大德,江陵必将结草衔环,以报答恩相!”
吕大防笑着拍拍他的后背,说道:“你不要一惊一乍的,把我搞得饭也吃不下去了。起来吧。”
江陵这才站起来重新坐好。吕大防现在是越看江陵越满意,甚至有点暗暗佩服吕倩容的看人眼光。
两人吃了会饭,江陵突然小心翼翼地说道:“恩相,江陵有一件事,想请吕相公恩准。”
吕大防放下筷子:“你说。”
江陵说道:“小生明日约了书院里前来应考的同窗在八仙楼聚餐,请恩相示下。”
吕大防想了想说:“你们同学一场,聚会也是应当的。这样,我叫段叔给你些钱,明日便由你做东吧。”
江陵听了,又要下跪称谢。吕大防拉住他说:“行了可以了,快吃饭吧。”
吃完饭后,江陵亲自送吕大防到芜园门口。吕大防叫他回去,又悄悄对段叔说:“这些日子你替我看顾着他,吃住等一应物件不要短了他,尤其吃上,给他加些菜蔬,若是钱不够就到我府上来支取。”
段叔连忙答应。吕大防又若有所思地朝江陵卧房的窗口看了一眼,这才转身走了。
**
第二天到了约饭的时间,霖铃换上男装,叫子骏一起去八仙楼。
虽然霖铃现在已经恢复了女装,但以女子身份行走市井还是有诸多不方便,所以她还是经常穿男装图个方便。
她换好装准备出发,却见子骏磨磨蹭蹭地待在房间里,衣服也不换。
她一愣,对子骏道:“子骏,你怎么不换衣服?”
子骏低着头沉默片刻,对霖铃说:“霖铃,我不去了。你一个人去吧。”
“为什么啊?”霖铃大吃一惊。
子骏苦笑着说:“我无颜见他。”
霖铃又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
她其实已经看出来,子骏内心对江陵是有愧疚的。但他是个不善于表达的人,所以不懂怎么向江陵解释,取得江陵的谅解。
霖铃叹口气说道:“子骏,其实你不必这样。江陵他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你找他把话说开也就没事了。”
子骏却依然摇头:“霖铃,如果我在他来京城之前去找他,恳求他的谅解,也许还能成功。但现在他已经成了吕家的娇客,我再去找他,他只会觉得我是个趋炎附势,欺软怕硬的小人。”
霖铃啧啧叹道:“子骏,你想的太多了。”
子骏也叹气不语。霖铃见他心意已决,只好说道:“那我自己去了,你一个人出去逛逛吧。”
“嗯,”子骏点点头。
霖铃从马府出来,慢悠悠地逛到八仙楼门口。半路上天还下起了一点小雪,霖铃怕摔倒所以走得比较慢。等她到时,其他几个人都到了。
她一进屋,江陵立刻走过来行礼:“先生。”
江陵今日穿了一件簇新的海水蓝缎面窄袖袍,头上戴一顶墨玉小冠,脚上一双漆色丝鞋,整个人越发玉树临风,完全一副贵公子的派头,帅得霖铃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明远,”霖铃笑着说:“你如今过得这么好。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江陵笑道:“哪里。先生过奖了。”
两人坐下来喝酒聊天。基本都是江陵和霖铃两个说话,旁边韩玉、朱勉和佟云三个很少开口。
霖铃向江陵了解了一下他最近在汴京的近况,又把自己的近况告诉了江陵,江陵听了也是啧啧称奇。
过了一会,两人说话的空隙间,霖铃突然看见朱勉和韩玉两个从座位上站起来。韩玉捧着一钟酒走到江陵面前,朱勉跟在他身后,一副鬼鬼祟祟的神情。
江陵看见他两过来也愣了一下。只见韩玉捧着酒杯陪笑道:“明远,我们两个敬你一杯。”
霖铃的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江陵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韩玉一脸尬笑,神色羞愧地说道:“明远,我们两以前不懂事,在桃园精舍时多有得罪。你大人有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朱勉也在后面当跟屁虫:“是啊是啊,我们就是跟在子骏后面瞎起哄,不是有心的。”
霖铃在旁边看着这对哼哈二将,简直要笑出来。江陵倒是有点哭笑不得,说道:“少昆,元石,你们真是折煞我了。大家同学一场,我怎么会把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放在心上。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以后休要提了。”
他说完,又回敬了二人一杯。
本来韩玉和朱勉还有点紧张,害怕江陵会不会记仇什么的。现在看江陵完全没把过去的摩擦放在心上,他们的心也安定下来。尤其是朱勉,马上又切换到平时大大咧咧的状态。
江陵陪他们两个说笑一阵,忽然问道:“子骏呢?他怎么还没来?”
韩玉和朱勉对望一眼。韩玉尴尬道:“他说没脸见你。”
江陵一脸迷惑。霖铃叹口气,对江陵道:“明远,子骏对你心中有愧。但是他不善言辞,不知道如何取得你的原谅。”
她停顿片刻,又鼓起勇气道:“明远,你知道子骏并非是那种仗着家世胡作非为之人。从前他怨恨你,更多也是因为误会。如果你肯原谅他,你看…能不能主动找他解开这个心结呢?”
江陵沉默片刻,然后说:“他现在人在何处?”
第199章 人生知己
傍晚,子骏在马府附近的一个小酒肆中喝酒。
他坐在靠窗的一个位子上,小二给他烫上酒来。子骏喝了几口,又看看窗外。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
他的心情不算好。虽然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抱怨什么,但来到京城后到现在为止,除了和霖铃确定关系的那段时间,其他时间他心里都不轻松。
自己究竟能不能考上?考上后前路如何?和石娇的婚约怎么处理?万一被父亲知道自己和霖铃同居相处该怎么办?
他觉得自己就像窗外的那片片雪花一般,来自天空却落不了地,一直在半空中盘旋,而且极度无力,似乎一阵轻风就能把自己吹得找不到东南西北。
相比之下,江陵走得比自己稳当多了,从寒门子弟到相府娇客,又和宰相的孙女相好,不管从哪个方面看,他的未来比自己要确定得多。
想到江陵,子骏心里又是一阵说不出的烦闷。他喝了几杯酒,抬头环顾酒肆的四壁。
这家酒肆的面积不算大,店里人也不多,但是酒肆的墙壁上填了很多密密麻麻的诗句。
子骏看了几首,大多是一些京城的学生写的眠花问柳,伤春悲秋的诗句,但也有几首看起来语句比较老辣,貌似是一些低阶官员的手笔。
但是其中有一首诗引起了子骏的注意。这首是的落款是“凉州落榜生李亩题”,题诗的时间不详。
这首诗是这样写的:
十年苦读金鸡报
妻儿同泣老母笑
一朝名落黄金榜
身似飞蓬心似烧
子骏把诗读了两遍,不由觉得有点好笑。他问酒肆的小二:“小哥,你这里可有笔墨?”
小二一看,又是个挫大来了。赶紧答道:“有的有的,客官稍等。”
不一会他拿上笔墨。子骏喝一口酒,把毛笔舔饱墨水,在那首诗下面题道:
答凉州李兄落榜诗
寒窗不觉读书苦
十年一梦上京路
功名若成黄粱梦
麋鹿归林天地殊
他写完,坐下来又继续喝酒。喝了一会看看自己题的诗,觉得不甚满意,又站起来一阵乱涂乱画,把墙壁弄得一团漆黑。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身后的门传来“支呀”一声。
他回头一看,只见江陵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只食盒。
子骏一下子呆住了。
“子骏,我到处在找你,”江陵淡淡地说:“方才我与朱勉他们在八仙楼聚餐,你没来。我为你带了一份你爱吃的酒糟鹅掌,给你放这儿。”
他把鹅掌放在酒肆门口的桌上。子骏愣愣地看着他,江陵也没说什么,淡淡一笑然后转身走了。
在这一刻,子骏心里忽然有一种防线崩塌的感觉。他抛下手中的碗筷和笔墨,大步追了出去。
等他追到门口,只见不远处的风雪中露出一个背影。子骏对着那个身影大喊:“明远!”
江陵回过头来。
子骏奔到江陵的面前。他看着对方,心绪起伏不定,一种强烈的愧疚在他心里蔓延开来。
“明远,”子骏声音发颤地说道:“我以前总是觉得自己是个才德兼备之人,对谁都看不起。但如今我才知晓,我才不如你,德更不如你!明远,求你宽宏大量,饶恕我这个卑鄙小人!”
说完,他双膝一曲,跪倒在江陵的面前。
江陵一下子慌了,赶紧去扶子骏,一面扶一面说:“子骏你在做什么,这边这么多人看着呢。”
子骏却不肯起身。江陵最后没办法,只好也跪下还礼。
两人沉默着对跪了一会。雪花落在他们的脸上和身上,把两人的头发都渐渐染白了。
过了一会,江陵开口道:“其实我也有错,当日我不应该骗你。”
他叹口气,又说道:“有些事,并不是我能改变的。与其逃避,不如早些面对。”
他刚说完,子骏就抬起头,盯着他眼睛说:“不,明远,从前是我太肤浅了。一个人高下如何,并不是由他的家世决定的。以前是我低看了你,是我错了。”
江陵看着子骏诚挚的双眼,嘴角渐渐浮出笑容。
他拉住子骏的手说:“子骏,我至始至终将你视为知己。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
子骏听江陵如此说,心里如释重负,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子骏拉着江陵说:“明远,我们去酒肆里喝一杯,走!”
两人走到酒肆里坐下。子骏心里高兴,又让小二上了半斤牛肉,一只肥鸡,打了两角酒,和江陵一边吃酒一边聊天。
和朱勉他们不同的是,子骏和江陵之间有数不尽的话题。两人都爱好唐诗,从李白杜甫到高适王昌龄,聊得子骏酣畅淋漓,大呼过瘾。
虽然他和江陵曾经冷战过很长一段时间,但到此时此刻他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么多同学中,江陵是内心和他最契合的一个。
他心中越发后悔当时为什么要疏远江陵,差点错过这样一个朋友。半醉之下,他又一次举杯向江陵道歉,请江陵原谅他当时的过失。
江陵苦笑道:“子骏,你为何对我这么客气,可是因为我是吕相公的家客,你便惧怕于我?”
子骏一愣,连忙问:“明远,你为什么这样说?”
江陵又叹口气,把自己在吕家的处境告诉了子骏。
子骏一听,顿时心起难兄难弟的感觉,因为之前自己在石棠家里也是这样,得不到真正的尊重。
他问江陵:“你打算怎么办?”
江陵想了想说:“无非是积极应考,若是中了,我和倩容才能有个未来。”
江陵对倩容的一片痴情,子骏看在眼里更是感同身受,因为他也同样对霖铃情根深种。
在某种意义上,他觉得天地之大,但只有江陵和他的处境是类似的。
他对江陵更是起了惺惺相惜之感,对江陵说:“明远,以你的才学,中举必不是难事。”
江陵笑了笑说:“若是输于别人,我可能会不甘心。若是输于你,我便心服口服。”
子骏也忍不住笑了,又与江陵碰杯喝了一会。
过了一会,子骏忽然又想起个事来,忍不住问江陵:“对了明远,我对一事始终不解。倩容和霖铃都扮成男装接近我们。我素来少与女子打交道,所以一时中了她的诡计。你从小在市井长大,家里又女子众多,为何也看不透吕姑娘的身份呢?”
江陵笑而不语地看了看子骏。过了一会,他眯了一口酒,默不作声地把目光转向了窗外的飞雪…
**
子骏和江陵打开心结以后,两人的走动越来越频繁。江陵因为身在吕大防的别宅,又有段叔看守着,不好经常外出。子骏便经常派常安看他,有时也会送两首诗给他,江陵对完再让常安拿回来。
两人一唱一和,感情越来越亲密。霖铃看到这对好基友终于抛弃前嫌接受对方,心里也为他们感到高兴。
没过多久,放榜的日子到了。
这天是决定子骏命运的关键日子,所以一家从上到下都紧张到不行,还要一个个装出“我不在乎”,“我无所谓”的样子,反正每个人都影帝上身。
倒是子骏反而没有之前这么紧张。他自从那天在酒肆里读到那首落第诗以后,人便莫名其妙开阔了很多,对科举的结果也不再特别执着了。
不过他看周围人包括霖铃都这么紧张,只好应付着说:“让常安去看吧,看完回来把结果报知我们。”
常安连忙说道:“是。”
他转身要走,霖铃又叫住他说:“你看仔细一点,别看漏了。”
常安心说,这不是废话么。但嘴上还是答应了下来。
常安走后,霖铃便在花厅里开始团团转。马直倒是没转,但一直莫名其妙地喝茶,每隔一刻就喝一口,频率高到让子骏怀疑他是不是尿路出了问题。
子骏看他两这样实在忍不住了,对二二人说道:“霖铃,大哥,你们不用这么紧张。俗话说尽人事听天命…”
霖铃一下子跳起来:“谁说我紧张?我没紧张!”
子骏:….
第200章 中省元
几个人在房间里闷闷地坐了很久。马直一直看着屋外,等了半天也不见常安来,忍不住道:“常安怎么这么久还不来?”
子骏在旁边淡声说:“怕是没有中,他不知道怎么回来说。”
霖铃心里咯噔一下。子骏想的跟她一模一样,但是她没法说出口。
马直听了有些烦躁,抱怨道:“中不中也要回来通报一声啊,这么浪在外面算什么事。”
他话音刚落,忽然听见外面院子里传来一阵吵嚷嚷的声音,有好几个人在对屋内喊话。
他和苏冀如对望一眼,两人同时起身朝屋外走去。霖铃和子骏也赶紧跟上。
他们走到院子里,只见一群混混模样的人站在门口大喊:“中了!衙内中了!马相公,衙内中了!”常安在门口对他们拳打脚踢,想把他们赶出去。
马直一下愣住了。等他反应过来,他赶紧问道:“谁?谁中了?”
一个混混听到他的声音,扯着嗓子大喊道:“衙内中了第一名,省元!马相公,我们来讨些赏钱,为何要赶我们走!”
这句话就像惊雷一般在院中炸开。大家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欢呼。
有的人连手里的盆都扔了,霖铃更是激动到无以复加,抱着子骏呜呜地哭。马直虽然没有哭,但是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子骏被霖铃抱得有点傻,一时间都反应不过来。
那些小混混还在门口吼。常安要拿棍子驱赶他们,马直连忙制止说:“常安,不要打他们了,每人发一吊钱,将他们好好打发就是了。”
常安只好照办。几个小混混领了钱,又给马直磕了头,欢天喜地地去了。
小混混走后,马直忙问常安:“子骏真的得了省元?”
常安说:“是啊,我亲眼看到的。正要回来说呢,却被这些混混抢了先。”
马直知道常安是气自己的赏钱被这些人抢了,便笑着对身边另一个小厮常官说:“把赏钱也给他一吊,省的他可怜巴巴地抱怨。”
大家都笑了。常安接了赏钱,走过来给子骏道喜。
子骏问他:“除了我还有谁中了?明远呢?”
常安道:“他也中了。”
子骏面露喜色:“那少昆呢?”
常安道:“这我没仔细看,我看到你和江公子的名字在榜单上。剩下的就没细看了。”
马直还是沉浸在兴奋中缓不过劲来,对常官大声道:“快去取笔墨来,我给家里写封喜报,你连夜送回去。”
子骏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大哥,我只是过了省试,又没唱名中进士,何必惊动爹娘?”
马直笑道:“过省试已是不易,更何况你是省元,算是我马家从古至今至高的荣誉了,如何不能让爹娘知道?”
子骏哭笑不得地说:“大哥,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
马直听他这么说,忽然眼神一动,含着笑说:“如何不严重?我是运气好,荫补了爹爹的闲差。若是真要考,怕是我也考不上。”
子骏一愣,红着脸说:“大哥为何要这么说?”
他问得无辜,其实长久以来他就是这么想的。所以马直突然道破他的心思,他顿时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
马直看出他的窘迫,带着嘲笑的口气道:“行了不要给我装浑子了。我知道你嫌我诗写得差,不想认我这个大哥。否则为何你到了京城这么久,也不派人来给我送个信儿?偏要到走投无路才想到来找我?”
子骏脸色一变,赶紧弯下腰来对马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揖,口中说道:“大哥,以前是小弟年幼无知,不知大哥待我好。大哥,小弟向你请罪,请大哥原谅我!”
马直呵呵一笑,用扇子柄在子骏身上敲了一下,道:“行了,我哪敢让省元给我请罪!”
兄弟两都笑起来。马直又对常安说:“你去樊楼订一桌酒席,晚上给子骏庆贺庆贺。”
“是,”常安应和一声,一道烟似地跑出去了。
子骏又走到霖铃身边。霖铃现在尾巴已经翘到了天上去。
省元!自己一个三本学渣居然教出了一个省元!
她其实不知道省元是什么东西。但想来是很厉害的,不然马直怎么会激动成这样。
她对子骏说:“子骏,你这次考上省元,离状元还有多远?”
子骏笑着说:“这我不能保证。但是依我朝定律,中省试的学子很少在殿试剥落,得个一官半职总是有望了。”
霖铃惊喜万分:“真的啊?”
子骏偷笑道:“学生怎敢欺瞒先生?”
霖铃又开心又有些害羞,脑子一热,一头栽进子骏的怀抱。子骏也昏了头,紧紧搂着怀中的霖铃,双手抚着她黑亮的头发,心中只觉欢畅无比。
旁边两个小孩马丰马粲都看呆了。马直有点尴尬,赶紧干咳一声。子骏和霖铃沉浸在爱意中,完全没听见。
马直又咳嗽几声,见他两还是没反应,只好让小厮把两个小的带回房中,自己也有点尴尬地撤退了。
**
礼部贡院门口。
韩玉在省试提名榜上仔仔细细看了三遍。他看到子骏的名字,江陵的名字,佟云的名字,却没看到自己的名字。
刚开始他有些着急,但之后确定自己名字不在榜上时,他只能接受了这个事实。韩玉心里叹口气,郁郁寡欢地转身离开。
贡院门口围着一大圈前来看榜的人,有的人和家人拥抱庆贺,手舞足蹈地欢呼,有的人则锤足痛哭。
韩玉在一边看着这些人。不知道为什么,落榜以后,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
他眼前首先浮现出的不是自己的未来,而是母亲和韩夕。想到自己可以回家乡和母兄团聚,他心里竟然还有点小小的轻松。
他正在胡思乱想,忽然看到前方的大路上驶过来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他连忙避到一边,只听见有人在他身后说道:“是贡举官刘大人来了!是刘相公来了!”
韩玉一愣,呆呆地看着刘安世马车驶来的方向。
他以前曾听母亲说过,自己父亲韩硕曾经是刘安世的同年,而且两人关系很不错。后来父亲不幸病故,刘安世还给母亲寄来过银子。
没想到转眼间,刘安世爬到这么高的位置,而自己家却没落了,而且眼看着会一直没落下去。
就在马车驶到韩玉面前的时候,旁边的人群中忽然窜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年,冲到刘安世的马前大喊:“刘相公!我不服!为何榜上没有我的名字!请刘相公告知在下!”
他突然窜到刘安世面前,再加上大吼大叫,把给刘安世驾车的小厮吓得不轻。
对方赶紧去拉马的缰绳。谁知马儿也受到了惊吓,突然在大街上扭着身子长嘶起来,眼看着就要失控,把身后的车子连同刘安世一同掀翻在地上。
这个变故来得措不及防,把路人都看惊了。韩玉见刘安世危急,当时也来不及多想,直接一个箭步冲过去跃上马车,和几个小厮一起拉住缰绳。
他哥哥韩夕在明州时在各种马铺里打过工,对驾驭马匹非常有心得,韩玉也因此跟他学到了一点。
他一手拉着缰绳,一边对马大喊:“吁~吁~”
几个小厮也在旁边拉绳子,马儿挣扎了一阵,终于在韩玉等人的操控下渐渐安静下来。
等车子终于稳定下来,两个小厮跳下马车,冲到人群里去抓那个惊扰马匹的少年。那少年一看不妙转身想跑,被几个小厮追上抓住肩膀,死死按在地上。
韩玉朝地上的少年打量几眼,忽然心里咯噔一下。
原来这个扰事的少年竟是骆敬!
看来骆敬和自己一样也没过省试。没过就没过,谁知他竟然出此下策,跑到大街上找主考官要说法。
韩玉不由哑然失笑。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嘲讽骆敬,还是佩服他。
有个小厮跑到马车的侧面单膝跪下道:“属下行车失职,惊扰了刘相公,请刘相公定罪。”
刘安世拉开车帘看看他,说道:“行了这不怪你们,起来吧。肇事者抓到了没有?”
小厮连忙叫人把骆敬架到跟前,把他按在地上跪着。骆敬泪流满面,嘴里还在不停嚷嚷。
刘安世看着骆敬问道:“你为何肴惊扰我的马匹?”
骆敬流着眼泪,忽然跳起来骂道:“我在乡试中得了第二,为何省试上不了榜!连苏东坡大人都说我才华横溢,还亲自赐我扇子,为何你却不认同我的文章!刘相公,我想要一个说法!”
几个侍卫的脸都绿了,一个个面面相觑。刘安世也是脸色铁青。当他听到骆敬说苏东坡曾赐他扇子时,不由冷笑一声说:“那你生的不巧,苏相公是三年前的贡试官,你为何不三年前来应举?”
骆敬一下子愣住。刘安世板着脸道:“何况哪份卷子能上,哪个卷子不能上,又不是我一人决定的。你这次没中自当发奋自强,争取下一次中,一味地找我胡搅蛮缠有什么用?”
骆敬瘫在地上说不出话。一个下属走上来说:“刘相公,此生惊扰马匹,差点酿成大祸,是否由属下将他送去开封府问罪?”
韩玉心中一惊:当街惊扰朝廷命官的坐骑,这要安个寻衅滋事,甚至谋害上官的罪名,骆敬的一辈子就毁了。
刘安世紧盯着骆敬的脸,显然也在寻思。他见骆敬一直在流泪,又衣冠不整的样子,心里略有怜悯,毕竟自己当年也是从科考过来的,这种走独木桥的滋味他并不陌生。
他对侍卫摆摆手说:“罢了,把他带下去吧。今后驭马小心些便是。”
几个下属点头称是,从两面架起骆敬带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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