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末期的深夜仍旧闷热，破旧的楼道里，灯泡奄奄一息地闪烁。
林遇安戴着口罩和帽子，边摸黑上楼梯边沮丧地拽自己的袖口，想扣掉上面的红蓝颜料。
他白天兼职去画墙绘，被一个游客缠着要联系方式，弱弱地拒绝了好几遍，对方还不罢休。
男游客纠缠自己时，他脑海中浮现出中学时那些坏学生总围着他调笑，“二椅子”“伪娘”“小骚货”的情景。
然后……他没控制住自己的手，就发生了一些不可控事件，也弄脏了衣服。
林遇安叹了口气，到了家门口，摘下口罩。
希望那个人今晚不在……
他身材格外清瘦，几乎有些营养不良，头发细而软，发尾泛着棕色，皮肤有种阳光照射不足的苍白，面容精致得像建模出来的，脸颊微凹，眼尾微挑，嘴唇殷红，长得几乎称得上一个“妖”字，却总是戴口罩，习惯低头用留海遮住脸。
家门口斑驳的墙皮又掉了一块，他揭掉今天新出现的马桶医生小广告，一开门，就看见地面上摔碎的粉饼盒。
同时，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他的心脏仿佛一下被人抓住了，整个人应激似的开始有些窒息。房间里传来“哐哐”的声音，有个影子被映在墙上，在翻箱倒柜。
那个人在，他喝了酒，在乱翻自己的东西！
林遇安想冲进自己房间，双脚却好像粘在了地面上，转身要逃出家门，就听见低沉沙哑的：“还知道回来？”
沉重的脚步声逼近过来，林遇安去握门把手，指尖却不断颤抖着打滑，一下被拽住后衣领，瞬间被领口卡住喉咙，倏然被狠狠摔在旁边的墙上，疼痛使他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百分之二十一。
父亲林震岳双眼痛红，满脸皱纹仿佛都渗着血，青筋狰狞，目光让人胆寒。
他手里拿了什么黑色的东西……
林遇安顿时呼吸停滞。
那是条带点纱和蕾丝的黑玫瑰连衣裙。
一个做直播的姐姐送的，他穿过。
“爸，这是……”
“啪！”林遇安差点被打得倒在地上，耳边失去声音一瞬间，雪白的脸颊迅速浮出殷红的掌印。
“小变态，还他妈花老子钱买化妆品，买女人衣服了？”
林震岳抓起林遇安的领子，通红发胀的鼻头几乎逼到他眼前。
“非要读大学，还不知道选个赚钱的专业，选了个以后出来要饭的，还他妈要那么多钱……坑货……”
林遇安颤抖道：“我们专业是全国顶尖的，实验班，艺术和技术结合，所以会贵一点……”
又是一巴掌拍在头顶，林遇安眼前一黑，胃部难受差点“哇”地吐出来。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更冷了些：百分之四十七。
“艺术，能吃吗？”林震岳冷笑，“老子一分钱也不会给你，要学自己赚去吧。养你这么大已经尽了义务了，赶紧滚，看见你就碍眼！”
林遇安耳膜突突直跳，他脑海中的声音似乎带上了奇怪的笑意。
百分之五十二。
他往房间走，而后几乎是冲向自己屋里，把所有东西胡乱丢进行李箱中。
林震岳悠悠走过来，把那条裙子扔在他头上，“别忘了你的情趣内衣。”
林遇安抓起裙子也塞进箱子，提着行李箱往外跑，踉跄着从昏暗的小客厅里迈入黑暗的楼道。
林震岳还靠在门口，“滚吧，滚了就别回来，嗝，别想让我再给你花一分钱……”
林遇安忍了又忍，浑身紧绷微微发抖，血液冲击着骨膜，仿佛在五脏六腑之中燃烧、尖叫。
忽然，他的神色变了。
——百分之七十。
他神色变换的一瞬间极为微妙，明明长相没变，却仿佛完全换了一个人，显得冷厉而轻蔑。
他沉默片刻，居然低低笑了一声，“你花过什么钱？”
林震岳怔了怔。
“妈妈在时是她支持你，她走后你的钱不都喝了赌了？我高中就开始打工，还要多亏裴姨资助才能学专业。”
“我所有东西都是自己买的，你不给学费就算了，到底凭什么这么说？！”
他身形单薄，气场却锋芒毕露，跟之前的怯懦判若两人。
黑暗中，林震岳怔了怔，又突然散发出危险的气息，拎起门口的凳子“噔噔”追出来。
林遇安突然惊醒一般，浑身血液仿佛一下结了冰。
他刚刚失控了，跟之前被骚扰时一样……
他立即转身在漆黑的楼道里向下疾跑，听到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感觉到一只粗壮的手不断抓住自己的肩膀。
“不要……碰我！”
他用尽全力挣脱，却又被钳住了手臂。
一咬牙，他眸中划过仿佛不属于他的狠意，抡起箱子，猛地向后一甩！
那声音愈发冷冽：百分之八十二。
黑暗中传来“扑通”一声！
肉.体坠向地面的声音，接着是好几声“咣当”，林震岳痛吟了一嗓子，怒吼道：“你他妈还敢还手了，站住！操，老子的牙……”
他似乎又要站起来。
林遇安呼吸急促，脚下一滑差点跌下楼梯，好不容易才抓住扶手，稳住身形，要继续往下逃跑……
“你小子有种就再也别回来！你自己在外面能生存下去？明天你他妈就会跟狗一样，爬回来求我！”
往下走的脚步声停止了。
不久后，脚步声竟走了回来，不再慌乱，反而显出几分冷静。
耳边的声音突然笑了。
林震岳冷笑：“呵，这就回来了？”
他暗暗撑起身，想要等林遇安一过来就抓住他的脚踝，把他狠狠摔在地上，掐着他的脖子来上一巴掌，打烂他的脸！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迅速接近，林震岳的脸猛然被什么东西狠狠砸向一边——
沉重的行李箱抡在了他脸上！
他的头直接撞在扶梯铁栅栏上，脸几乎卡在里面，眼睛被凸出的铁刺划过，立即血流不止。
“操！你他妈的……”他嗓音嘶哑，震惊不已。
他怒火直冲天灵盖，暴起抓住林遇安的膝盖。“哐当”一声，林遇安跌倒在地，骨头突出的背脊磨被坚硬的台阶磨得生疼，他不断踹着林震岳，虽然在黑暗中，却不知为何踹得极准，只是力道太小。
他往下滚了两级台阶，见林震岳的黑影似乎要站起来，脚踝被一只铁手钳住！
他抓起行李箱费力地砸向林震岳的手臂，一下，两下……
砸了好几下林震岳才放开手，却已站起身来，如大山压顶的阴影。
黑暗中，他仿佛能看见林震岳血红的眼眸，黑影朝他扑来，眼看要掐住他的脖子——
林遇安好不容易躲开拳风，抡起行李箱向下方挥击！
“咔嚓”一声，林震岳膝盖剧痛，猛然跌倒在地，脸差点摔在台阶上，他暴怒，“你他妈疯了，反了天了？！你……”
林遇安摸索到林震岳，在他浑身上下又踹又砸，用了浑身的力气，一刻也不敢停下。
碰，碰，碰，起初还有怒吼和惨叫，渐渐的楼梯间里只剩下林震岳微弱的痛呼和喘.息声。
林遇安停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含着血光的水色。
“你不是我爸，”他嗓音冷冽，带着细微颤抖，“祝你早点死。”
“我操你妈！你……给我回来，臭小子——”
林遇安缓缓向后退，在不断的痛苦呻.吟和咒骂中，转身一瘸一拐地下楼，头也不回地没入了黑暗。
耳边的声音终于响起，似乎颇为满意：百分之百。
漆黑夜空下，昏黄颤抖的路灯照出小巷中的青苔。
“崔哥，你和小露姐在家吗？出国了，在直播？哦，没事。”
街上已经没什么人，林遇安气场不复之前的冷厉，如果只看他现在的样子，会觉得他是乖巧柔弱的小白兔。
他摸着自己的心口，想起刚才的惊心动魄，不觉有些无奈。
他好像有另一个意识。
大概是从小学母亲去世开始，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渐渐分化出两个灵魂。
一个属于他的意识，胆怯弱小羞赧，但有时候会有另一个声音对他说话，还会让他的身体做出难以控制的举动，尤其是在情绪上头时。
今天那个意识还在玩什么进度条报播，是个新的幺蛾子形式，让他此时想起来感到很是无语。
大脑中一片沉寂，副意识又不响了。
手机振动，是银行来的短信。
【尊敬的持卡人，今天是您的生日……】
林遇安不觉怔了怔。
他十八岁了。
生日快乐啊林遇安，没有家了，虽然早就没了……也还是得好好活下去啊。
他满嘴血腥味，到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想买瓶水，却看见保鲜柜里精致润泽的巧克力小蛋糕。
这么一小个，十五块八，但看起来真的很甜，很好吃。
他把手伸过去，碰到了冰凉的塑料外壳，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空着手出便利店时，他想着酸梅止渴，余光不由得又瞄了那块小蛋糕一眼。
还是忍忍吧……
本来还有几天，他就要去大学报道了。
他考上的是顶尖大学t大的动画与游戏艺术实验班。一个林震岳说他这种底层人不配学，纯属浪费钱，以后会出来要饭的专业。
但他的选择并不盲目。
实验班是一位在国外动画、游戏、电影、数字媒体艺术等多方面全面开花，获过好几个国际顶级大奖的国人开办的。
办学目标，旨在对标甚至超越国外超一流艺术院校的教育，请的老师也不乏归国的知名动画人、游戏人、艺术家等。
这个班的学生，厉害的能毕业即大项目制作人、导演、视觉指导，不济的也会受到业界的高薪争抢，据说拿到七位数年薪不在话下。
实验班极其难进，要么是高中期间就获得了国际知名艺术大赛银奖以上，要么除了艺考统考、t大校考、高考，还要递交动画短片或游戏demo、剧本、绘画或雕塑等各方面的多份个人作品，再进行限期命题创作测试，以及两轮面试。
在国内的环境下，很少有能达到入学要求的学生。但由于媒体报道，实验班今年的报考量达到了惊人的6000多人，录取名额却仍然只有15人，对此创始人在被采访是很不耐烦地表示：我只要潜力最顶尖的人，难道顶尖的意思是很多吗？
林遇安高二才因为回国办事的裴姨知道了这个专业的存在，距离他经历重重入学测试的时间，只有一年。
而最后他进入实验班的成绩，是专业和文化课双双第一名。
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些后悔从家里跑出来。
林震岳本来应该是打算给他交学费的，只是今天喝了酒在发疯。
也许自己忍一忍拳脚，忍一忍羞辱，最多真的像林震岳说的一样，像狗一样跪着求他……也还是能拿到学费的。
林遇安倏然站了起来，往回去的方向走了两步。
可他马上又想起自己拿着行李箱给林震岳的那好几下子。
绝望慢慢渗入他的骨髓中，事已至此，就算自己一头磕死在林震岳面前，对方也不可能出一分钱。
总不可能说打你的不是我，是我的另一个人格吧。
现在他身上只有几百块钱，而离交学费的时间只有三天，第一年的学费是……两万多。
他打工赚过一些钱，前一阵子全部打给了一直资助他的裴姨，裴姨脑瘤复发要在国外做手术，连国内的房子都卖了。
林遇安忽然想起有助学贷款这回事，忙兴冲冲地查了，却发现助学贷款要认定贫困家庭，必须联系家人……
这条路也堵死了。
他无望地划过手机上自己银行卡的出入账，身子渐渐随着夜色变冷，指尖忽然一顿。
转账-李绯露，+1888。*
这是之前小露姐直播，非要给他套那条黑蕾丝裙子化妆出镜后，给他的打赏分红。
那天屏幕上不断炸出绚烂的礼物动效。还有小露姐兴奋的，“突然炸了，全是给你的礼物！”
没记错的话，他那天只出镜了十几分钟。
林遇安怔了片刻，望向箱子里露出一个角的裙子。
要不然……
不，这是投机，不靠谱，而且他最不擅长的就是说话，更是没有丝毫表演才能，现在又没有小露姐的流量，不可能有人看。
他目光又回到那串数字上。
可是……
半小时后，酒店地下室逼仄的房间，被报纸封住的玻璃窗上，映出穿着黑色玫瑰蕾丝连衣裙的纤瘦身影。
清澈如玻璃珠般的眼眸，粉底叠过巴掌印，像是玫瑰花般的面颊，天鹅般修长的脖颈，精巧的微微泛光的锁骨，盈盈一握的细腰，雪白的腿露出来细细一条，跟裙子完全没有违和感，只有融合着妖异、忧郁和圣洁的极致美丽。
仿佛最昂贵的bjd娃娃。
林遇安将被摔断的口红按回去，点在嘴唇上，唇瓣有如绽放的樱花。
他指尖微颤，点开了直播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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