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幸好,裴君琅的冷待没被任何人注意,叶薇也不算没面子。
大家都忙着和族中兄弟姐妹说话,抑或是亲近大皇子裴凌,一群孩子讲话叽叽喳喳,吵都吵死人。
马车里的箱笼陆陆续续被搬到潜渊官学的庭院里,累积成一摞。
叶薇下意识跟着叶舟走。
看到那些豆腐块儿似的行李,叶薇扯了扯他的衣角,问:“老师,我们的箱笼不搬到宿舍里,就这样摆在外面吗?”
叶舟一回头,叶家另外三个孩子也一脸孺慕,仰望他这个二叔。
“我想确认祖父还有没有活着。”
若是周崇丘早死了,那他又怎可能答应这一笔交易?
周婉如微微眯眸,不悦地说:“乖孩子,现在可不是你有资格讨价还价的时候。别惹怒我,否则以我的狠心,杀一个父亲算什么?”
周溯愈发笃定皇后只是在虚张声势,他的祖父可能凶多吉少。
“我要确认祖父的安全,否则我不会出手。”今年是叶薇这一批学生在潜渊官学修习的最后一年。
他们出师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世家子女进入潜渊官学学习传家术。在不远的将来,所有孩子都会被培养成全知全能的精英子弟,七大世家的格局兴许会慢慢改变,这将是一个让人心潮澎湃,又充满希望的未来。
慢慢入了秋,天气晴朗,秋高气爽。
叶薇一意孤行把母亲徐灵雨的尸骨从遥远的乡下镇子,请回了叶家远在京城的祖墓。
一个出身卑微的姨娘,原本没有葬在祖陵的机会。但徐灵雨是新一任少家主叶薇的生母,叶薇非要为母亲破坏规矩,世家人规劝不得,只能默许。
毕竟……能孕育出红龙神主的娘亲,兴许也不是普通人?长辈们在心里这样说服自己,不再干涉叶薇的事。
叶老夫人倒是怜惜这个可怜的女子,特地在叶薇的院子里设下一间小型的佛堂,供孙女怀念母亲。
这日,叶薇采撷了一把尚且青翠的荷叶,抱到母亲的灵前,小心放好。
徐灵雨是个很特别的女子,她不爱浓艳的牡丹,也不爱清雅的荷花,唯独爱荷叶。
叶薇少时问起她原因。徐说,荷叶包鸡再用红泥焙烤,这样做出来的叫花鸡好吃。所以,荷叶是大宝贝,我很喜欢。
想起这事,叶薇忍俊不禁,唇角弯弯。
除了荷叶,灵位的案上还摆了许多糕点,都是小时候徐灵雨给她蒸过的糕。
这么多年,叶薇其实早该吃腻了,但她每次想母亲,就会去吃甜糕。这一份慰藉,也由她传递给了裴君琅,她每次都给裴君琅带糕,其实是希望母亲的温暖,同样也能关怀到身世悲惨的小郎君。
叶薇在蒲团上老老实实跪好,点香,敬献香火。
小姑娘娇婉的眉眼,隐于袅袅升腾的烟火之中,她望着徐灵雨的灵位,杏眸眨巴眨巴,忽然有一瞬湿润。
“阿娘,我定亲啦,未婚夫是个很喜欢摆着一张冷脸的小郎君。”
“虽然他嘴巴坏,脾气差,却总会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第一个冲到我面前。我受他的庇护好多,也多亏了他,平安长到这么大,再过几个月,我都要十八岁了,是阿娘口中的大姑娘了。”
“我很想阿娘,虽然阿娘说过,人死魂灭,不会下地府,也不会上你所说的天堂,但我还是希望阿娘能够听见。”
叶薇朝灵位微笑:“阿娘,我过得很好,你可以放心了。”
香烛的火焰噗嗤一颤,供香上的烟灰齐齐断裂,落到紫檀木桌上,码成一排。
母亲显灵了吗?
叶薇的眼睫毛轻颤,一滴晶莹的眼泪落地,鼻尖酸酸。
她抬起袖子,胡乱地抹去眼睛里的湿意。她一点也不难过,一点也不委屈,她已经从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子,长成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叶薇再也不会哭了-
“不好意思,孤就是他上头的人。”
裴君琅坐在木轮椅上,抚了抚腕上佩的一串菩提手持珠,冷笑,“给我砸,砸得不够碎,孤会亲手摘了尔等的脑袋。”
掌柜哑口无言:“……”
他忽然也不急着拦了,双手对抄在袖子里,看着御林军砸个尽兴,反正要急也是沈老板急。
沈如意的店被砸个稀碎,他得到消息后,立马风风火火赶来。
听说是裴君琅亲自带人来砸的,沈如意的气势霎时间蔫巴了,还小声问掌柜:“太、太子爷还有没有说其他地方不规范的?咱们一块儿整顿整顿,总不能碍太子殿下的眼,你说对不?”
掌柜翻个白眼。
嚯,敢情他们老板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幸好他没和太子对着干!不然脑袋落地的定然是他了!
沈如意要是听到掌柜的心声,一定会反驳一句:这不是废话么?放眼整个大乾国,谁不怕裴君琅啊?-
叶薇去世以后,裴君琅担任起照顾叶老夫人的职责,时常来叶府探望她。
叶心月亲眼见到裴凌死在裴君琅的鞭子下,又知道叶薇召出了红龙,整个人都精神恍惚了,时不时会惊恐地喊叫、躲藏,像是在怕什么人。
瞧她的样子不对劲,叶老夫人命人将叶心月带到乡下的庄子休养,也算是看在她还是叶家子孙的份上,保住叶心月一条性命。
今日,裴君琅带了很多点心、上等的茶叶,还有一些织造署上贡的绮罗绸缎来见叶老夫人。
叶老夫人看着花树底下那个芝兰玉树的少年郎,想到裴君琅每个月都雷打不动来叶府做客,再在叶薇的院子里待上小半日,她心里泛起无尽的唏嘘。
小郎君清风朗月,自家孙女月貌花容,真是天羡的一对璧人。
只可惜世事不遂人愿,天道偏要这样折磨一双可怜的孩子。
裴君琅送完了礼物,推动木轮椅,行至叶薇的院子。
叶薇的丫鬟桐花在上个月被叶老夫人放回了故乡,裴君琅从桐花那里知道了许多叶薇小时候的事。
原来叶薇从出生开始就不受宠,叶瑾想要一个男孩,偏偏叶薇是个女儿。
叶薇小时候也不是每日都笑,她也爱哭。但无论她受了委屈而哭,还是挨了打而哭,都没有人会心疼她。久而久之,叶薇便不再哭了。幸好,她的母亲徐灵雨后来也很怜惜她,有了母亲的陪伴,叶薇不再难过。
裴君琅还知道,叶薇喜欢吃甜糕,是因为徐灵雨常常给她蒸糕。叶薇最讨厌喝苦药,每次喝完了就要徐灵雨喂她吃甜糕。
所以,她给裴君琅送糕,也是希望他能获得这一份开心。
裴君琅一次又一次追问叶薇的过往,企图从桐花、叶老夫人、叶舟……所有认识叶薇的人口中,得到更多与她相关的信息。
他用这些记忆拼凑叶薇,听得越多,心里越难受。
他好像也没有更多的了解叶薇。
他多想拥有一次机会,能够和叶薇好好说话的机会。
裴君琅不会冷待叶薇,即便再不爱讲话,也至少会和她说几句话。
裴君琅仰头,望向庭院里生出花叶的苦楝树。
初夏时节,阳光明媚,太阳透过稀稀疏疏的枝桠,落下灼目的光斑。
他最厌恶晒太阳,不喜欢被日光笼罩。
而叶薇最爱在庭院里跑跳,树下看书,虽然小姑娘没看一会儿就会把书册盖在脸上午睡。
但托她的福,裴君琅也改了一些习惯。至少他不畏惧阳光,也会偶尔出房门吹风,天气晴朗的时候沿着廊庑转转。
裴君琅翻动很多叶薇留下的遗物,看过她的衣橱,知道她用来熏衣的香粉有芙蕖、桂花、桃子等等气味。
他知道叶薇除了芋头糕,还爱吃辛夷花糕,知道她赏不来花花草草,房间里斥巨资买的几幅草木画全是赝品,她还特地命人小心裱装,挂在墙上欣赏。
裴君琅瞥了一眼画像,记住了古玩铺的铺子名,他凝神思考,欺骗他亡妻的店家,是断手好还是断脚好。
裴君琅独自一人待在叶薇的屋里小睡了一会儿。
这天下午,他似乎又梦到叶薇了。
小姑娘蹲坐在他身旁,伸出手指戳了戳裴君琅的脸颊,嘟囔:“小琅你怎么都不笑了?你怎么天天板着一张脸啊,难怪你笑起来没有可爱的梨涡。”
裴君琅抿唇:“叶薇,我天生就没有梨涡……”
他难得见到她,他伸手想要抓住叶薇。抬袖的一瞬间,他捞了一手空。
“叶薇!!”裴君琅睁开眼,他从梦中苏醒。
朦胧的黄昏,夕阳照得他睁不开眼睛。
叶薇不见了。
空空的房间,空空的院子,连带着裴君琅的心也变得空旷。
裴君琅其实有许多不明白的事。
他双腿残疾,不良于行,为什么偏偏叶薇不嫌弃,执意要和他相处。
他明明这样不好,却独独得到世上最好的姑娘的偏疼。
然而裴君琅是个灾星,他把叶薇弄丢了。
裴君琅看着满屋子都是叶薇生前用过的东西,看着她在榻上小睡、梳妆、吃饭、更衣……他忽然再次想念叶薇了。
也是这一刻,他如梦初醒。
叶薇已经去世很久了。
在这个世上,无论裴君琅再怎么努力也找不到她了。
裴君琅无法忍受失去叶薇的生活-
回到东宫以后,青竹给裴君琅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初秋之后,凛冬来临。
去年冬天,塞外苦寒,草场的马草因天气寒冷,并不丰茂,收成锐减。加之绿洲的河流冻结,风化的沙漠、戈壁地带又没有植被与水源,气候恶劣,一时间死了不少牛、羊、马等家畜。
游牧族人冬天取暖,大多用晒干的梭梭草、沙枣木、可燃的绒草,又或者是晒干的牛粪、马粪,偏偏家畜冻死不少,食物少了,取不了暖,寒冬又漫长,部族的生活苦不堪言,他们缩衣减食,只为熬过隆冬。
那些不事生产的羯人,为了带着部落里的老人孩子与女人活下去,必须杀进物阜民丰的大乾国掠夺物资、粮食与钱财。唯有准备好充足的物资,他们才能熬过下一个冬天。这也是一开春,边境战事频繁的原因。
又一场苦冬来临,今年的天气会比往年更为恶劣,才初秋就刮起了寒冷彻骨的朔风。外域部族害怕寒冬来临会死更多的人,发了狠地入侵藩镇关隘。不是战死,就是饿死,他们只能胆大妄为赌前者。
秋季来临,前线战事不断。几百封由春鹰带回来的战报送进各个世家家主、皇城君王的手中,数不胜数的军令立时下达,各个州府严阵以待,调遣骁勇善战的军将,押送粮草、甲衣、武器,无数军需辎重源源不断送往边关。
气氛剑拔弩张,战役一触即发。
为了保住大乾国的长治久安,世家与皇帝,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守住边塞城池,大乾国不可分割,军士们寸土不让!
潜渊官学出师的最后一场试炼也开始了。
想要完美完成学业,学生便和世家长辈们一同上战场应敌。八大世家各怀传家术,本就是为了保家卫国而精学技艺,这是世家子女们的风骨,也是世家长久的节气。
子女们如有惧怕,可以拒绝试炼,留守在安全的京城里,但是这样一来,少年人们也相当于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只会享受百姓赋税的好处,却不为守护社稷做出牺牲的纨绔子弟,这样胆怯与懦弱的孩子,将不受到世家的重视,永远作为被边缘化的旁支孩子,领一些无足轻重的差事。
少年人们初生牛犊不怕虎,没一个退缩的,况且和他们一起应敌的人,是他们的亲戚、兄姐、父母亲族,和家人在一起,他们无所畏惧。等长辈下达了试炼任务,孩子们纷纷开始收拾行囊,准备远征行军。
边境徒生变故,那些逗留京城已久的部族蕃国也开始收拾行装,陆陆续续回到外域故国。
西坞富庶,比那些羯人早早掌握了碾织毡毯、治炼武器、甚至是制作陶器的技艺,本来他们西域小国一直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可偏偏羯人和大乾打战,战火纷飞,殃及池鱼。
羯人王庭特地分出一支骑兵,攻打西坞,要西坞国王用金银珠宝以及御冬的衣物、武器,来换取和平。多罗王子收到消息,他唯恐那些被外族势力分化的贵族亲眷会对父亲下手,当即率领部曲,打算回西坞主持大局。
临行前,英武不凡的少年郎骑马赶到潜渊官学。
多罗想见叶薇一面。
今日潜渊官学有世家子女们的誓师大会,叶薇他们都在学舍里听长辈们絮絮叨叨的叮咛。
多罗骑在高头大马上,一头卷发被阳光照得金黄。强壮的少年勒紧缰绳,吩咐看门的哑奴。
“劳烦你把小薇姑娘喊出来,本王子有话对她说。”-
潜渊官学。
肃穆庄严的红龙神像前,叶薇被一群世家孩子们团团围住。
众人争先恐后拿出册子,递上沾了墨迹的毛笔,小心翼翼恳求——
“小薇大人,您、您能不能给我题个名?”
“我也是,我也是!”
“写在这儿,衣裳上、折扇上都行!”
“等一下,拿黄表纸来!咱写个‘一路平安’当护身符挂脖子上不是更有用?”
“啊对对对。”
叶薇没有拒绝热情洋溢的学生们,她清了清嗓子,摆出宝相庄严的神女表情,又偷偷掐了一下。
周婉如叹气:“既然你冥顽不灵……好啊,那我就让你确认一下。”
美艳的妇人击掌,很快,栖身于梁柱上的影卫便从天而降。
她耳语一番,影卫面无表情地领命,身姿兔起凫举,利落地翻窗离开。
留下的周溯和周婉如无话可讲,殿内霎时间变得静谧,落针可闻。
周溯肩背笔直地站着,他有很多的耐心可以消耗,用于等待。
周婉如也倚靠梨花木小榻上,一杯接一杯,心无旁骛地饮酒。
紫铜色吉祥八宝亭塔香炉里,香烟袅袅,混淆着异域美酒的浓香,一时间,西庭殿内异香扑鼻,芬芳馥郁。
周溯直觉周婉如的目光重若千钧,她在审视他。
但周溯不服输,他决不能胆怯,即便他也不过是个十多岁、心智未丰的少年郎。
没多久,影卫一身淋漓湿意,回到殿内复命。
京城冬日苦寒,开了春,雨雪还不消停,时有冻人。
殿内,孔雀铜盏上烛光昏黄,被漏入的冷风吹得摇曳。灯火照亮大殿内所有黑咕隆咚的角落,也让周溯看到了那一滩蜿蜒在地的血迹。
滴答、滴答。
无数腥臭的血液从影卫捧来的匣子溢出。
周溯呆若木鸡,脑子空白一片。
周婉如接过匣子,摔在周溯面前。
木匣子碎裂,一根断指滚出,还有一张用血写了“快逃”的布条在地上铺陈。
指骨鲜血淋漓,但指节生有一颗小痣,布条是祖父最喜欢穿的松枝锦绸,字迹也是祖父亲手所写。
血液新鲜,说明是刚下手的,并非死人僵冷的尸骨。
周崇丘知道他落到皇姑姑手里,受苦时,还劝他快逃。
周溯茫然无措。
他咄咄逼人,和周婉如索要祖父活着的证据,结果成了伤害周崇丘的屠刀……是他害得周崇丘吃苦了。
周婉如面不改色,她走近周溯,以硕大的南珠绣鞋尖端,抬起侄儿的下巴,啧啧叹道。
“你看看,因为你的不听话和任性,你的祖父又吃苦了呢。”
周溯咬住下唇,脸上笑容荡然无存。
周婉如勾唇:“乖孩子,你好好听我吩咐,我不至于赶尽杀绝。”
闻言,周溯缄默很久很久。
他想起祖父的疼爱,想起小时候沉疴缠身,族人们都惋惜他没能继承周家杀神儿郎们的强健体魄。唯有祖父不畏人言,私下里探望他,喂他喝药,喂他吃糖。
周崇丘没有一次,觉得周溯辱没了周家,他待周溯很好。
周溯垂下纤长的雪睫,最终还是对姑姑俯首称臣。
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成为周皇后掌中傀儡,低喃一句:“我知道了,我定会好好听您的差遣、吩咐。”
“这就对了。”周婉如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我是血脉相连的家人,你我之间,是有牵绊的。家人,又怎会害家人呢?”-
假的周崇丘死了,三法司以及各个家族的长老都在着手调查死因,最终得知,老家主是死于上等的蛊毒。
谢芙偷偷同大姐谢道玄旁敲侧击,得知消息,致死的蛊毒,不是他们下的那种。
既然是死于高阶蛊,擅长用蛊的谢家人定是值得怀疑的对象。可所有人都知道,世家之间命脉相连,唇亡齿寒,没有利益纠葛,谁又会狠下杀心?
况且,现在传家术互通,不止谢家人会制蛊了。
既如此,每个家族都有动手的可能啊。
思及至此,诸位长老不免想到了创办潜渊官学的君王裴望山……
他是不是早就算准了这一点,所以要国家改革变制,不遗余力推行新政?他们不免想到了赫连家的事、沈家的事……混乱的时局,才能再出枭雄。
皇帝也极有可能对周崇丘下手。
谁都有杀人嫌疑……这桩案子,很可能最后会变成悬案,没个结果。
时局波云诡谲,庙堂动荡。
老家主周崇丘一死,家主之位自然而然便落到了周溯身上。
只是他尚且年幼,还要为祖父守孝一年。
一年后,潜渊官学第一批学生也该结束学业,到时候各自奔赴前程,也算是功德圆满。
因此,周溯如今,还只是个少家主而已。
大乾国声名赫奕的杀神周家老家主仙逝,万国来朝,四塞吊唁。趁此机会,西域诸国、边境游牧部族,纷纷派出人数稀少的使团来京城祭奠致哀,其中也有不少的蕃国部族想趁此机会来京城观光,试探一下大乾的国力。
毕竟边境羯族最大的格图部落,吃了几次败战,老单于也死于周家儿郎的刀下,草原羯人贼心不死,又拉拢阿姆河旁的月氏、韩氏等游牧部族,集结了数万军士,意图再次进攻大乾国。
听闻杀神周家的老家主周崇丘死于非命,格图部落新一任可汗大喜过望,然而他营帐底下的谋士却深谙汉人的狡诈,疑心这是一场军事阴谋。
第一次,叶薇在他眼里,看到了稍纵即逝的仓皇。
很快,裴君琅辩驳:“没有。”
又是低沉的一声。
果然!这小子进入变声期了。
与从前的清润嗓音不同,但听习惯了还好,并不难听。
叶薇忍俊不禁,背过身,肩膀抖得厉害。
她还以为他突然冷淡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只是男孩子好面子,害怕声音难听啊!
“别笑了……”裴君琅皱眉,警告意味十足,当众喊她的名字,“小薇!”
第二十二章
他蓦地喊了她的小名。
如石子凿碎了隆冬天里薄薄的河冰,震荡一圈又一圈涟漪。
叶薇的笑声,戛然而止。
裴君琅似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脸上的血色尽褪。
他不再看小姑娘,而是脊骨僵直地靠在椅背,指骨勉力推动木轮椅,挪到角落。
不过一瞬之间。
裴君琅和叶薇拉开了一段距离,咫尺,天涯。
叶薇明白了,他在躲她。
“漳州军救驾来迟,请殿下们、世家公子小姐赎罪!”
“弟兄们,开阵围杀。凡我异党,诛尽杀绝,片甲不留!”
“杀——!”
骑兵先开阵,步兵紧跟其后。坚甲利兵,骑着最悍勇的战马,操着最锋利的刀枪,带着最先进的军器,布阵列队,杀向敌军。
军士们英勇无畏,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很快,白莲教的残兵溃不成军,凡是被军士擒住的敌军,无一例外,咬碎藏于齿间的秘药,在受刑之前服毒自尽。
白莲教将死伤人数也算得很准,不多不少,足够压制山庄里的师生,又不必正面和赶来支援的大军发生太大的冲突,造成不可估量的伤亡。
刘都统再蠢笨也反应过来,他脸色煞白,同清醒过来的叶舟说:“这是出了内鬼……那我们的武器与军情,岂不是早被异教徒掌握?”
如此一来,可能会再次发生战事冲突。
而他们落于下风。但其实,苏瑶也会担心,也会畏惧,她也是第一次当娘亲,会出很多纰漏。
她并非无所不能。
幸好,还有哥哥在。
她不再是流浪的孩子了,她回家了。
夜里,苏武帮苏瑶重新搭建了帐篷,她和兄长住在一起,往后的生活,兄长都会帮衬她的。
他们如同儿时一般,围在篝火旁,煮粗盐奶茶喝,烤羊腿肉吃。
苏瑶问起苏武,怎么会这么巧,找到了这里。
苏武沉默许久,说:“其实是有鹰隼指引我来的。”
几乎是瞬间,苏瑶想到焦玄鸣养的那只能引路送信的春鹰。
她想到之前自己独住的时候,时不时会有游牧商人来帐篷前卖皮袍、柴薪,以及各类生活用物。
一想到海岛上的虚假村落,苏瑶不难想到,这是焦玄鸣的手笔。
他没死吗?虽然很残忍,但这就是边关沙场要给学生们上的一课。
在战场上,孩子们的坏毛病改了许多,不再好逸恶劳,不再穷奢极欲。
济世医白家的孩子跟着白杏一同为伤员残兵医治;
杀神周家的小子姑娘们则跟着周跋集结援军,四处协助藩镇的守军,击退入侵大乾边境的羯人;
千面郎沈家的小子则制作了许多易容面皮,他们打扮成形形色色的草原部落人,潜伏于西域各个小国境内,策应旁支的斥候队伍,打探战场的消息,再接二连三把这些信息送到大乾国的主将手里;
百蛊君谢家的孩子们研发了许多新的蛊,虽然效用及不上白莲教的嗜蛊,但用来为边城军士的战马提升一下皮肉韧性还是绰绰有余。除此之外,他们还将傀丝术学得更为精湛,跟着父母兄姐一齐上战场,作为先锋步兵,斩杀羯人;
占天者焦家的孩子将卦阵运用于行军布阵中,只要不打游击战,他们的卦阵用于守城,或是壕沟战,再搭配上星象地理,能发挥出巨大的效果,时常以寡敌众,取得战役的胜利;
机关客鲁家则会和焦家的子女一块儿打配合,他们研发的火器与军械,结合卦阵,杀伤力直接提升了不少;
驯山将叶家由叶舟领头,骨血驯化草原上的孤狼,由狼王带领狼群一同协助兵丁应战,偶尔为了扰乱敌情,遇到重大的战役,他们会请叶薇出山,用骨血干扰那些羯人座下的战马。不过叶薇的血肉金贵,而敌军来势汹汹,她顶多为众人挡下第一波敌袭,扰乱一番视听,旁的还得看军人们真刀真枪去打、去斗。
世家们齐心协力,一致对外。在抵御外敌时,所有人抛开了所有的不合与成见,守望互助,就连远在京城的天家,也全权交付兵力,配合军令与计策的兵将调动,没有过多使绊子,虽然裴望山疑心病重,怕世家长辈们拥兵自重,偶尔会派出心腹朝臣来边境监军,但确实过消息后,他还是会听从官吏们的谏言,大开国库,将军需辎重送往资源匮乏的边城。
毕竟大家伙儿心知肚明,想要内斗,也得先解决外敌,守住这一亩三分田地。
国都没了,老窝都被掏空了,还为几块破瓦破屋,勾心斗角个什么劲儿?实在没意思。
叶薇积极参与战役,她要以身涉险犯蠢,裴君琅自然会跟,很快,鸡腿饭队也被世家长辈们委以重任,领了一支一千人的主力中军队伍。他们大多数时间都在边关境外的草原行军,集结溃兵以及游说一些遭受羯人摧残的小国部族,以及被炮火毁掉家园从而流离失所的草原牧民,以裴君琅的皇子身份,许诺他们归顺大乾国后必有封赏,并同时要求他们展现忠心,派出勇士追随大军,一同抵御羯人。
边城之战比想象中还要久。
恐怕这个冬天,世家的孩子们都没办法回到京城了。
夜里,一摞摞军务公文堆放在裴君琅的案前。
帐篷里,烛火颤动,火光映上少年郎低垂的眉眼,落下一片深邃的阴影。他提笔蘸墨,细思片刻,落下盘算好的计策以及军令调度。
裴君琅做事专心,帐子忽然被卷起,挟带进一阵雪絮冷风,灯火被突如其来的寒风扑得明灭,他不悦地抬手去护。
“下次入帐动静小些。”
裴君琅连看都不用看,便知身后的人是叶薇。
叶薇没心没肺地笑了笑,没有在意裴君琅的抱怨。
她伸手解开身上沉甸甸的甲胄,打量手脚上的细微伤疤。
叶薇身上全都是浓郁的血腥味,幸好自己没有负伤。
今日,他们派出去刺探敌情的斥候队伍被羯人王庭的营地发现,幸好军士们及时燃了黄烟,叶薇等人闻讯及时赶来,解救下队伍。
逃跑的途中,叶薇从斥候的口中得知,羯人私下里偷偷运送一只只高大的铁铸笼子。
笼子里时不时传出野兽的嗥叫,不知藏着什么。
这个消息由春鹰送到叶舟那处,二叔猜测他们定是寻了什么山兽帮手,下次如遇战役险情,恐怕还要叶薇前往前线应援。
叶薇思索这些事,手里的动作一顿一顿,变得悠长。
裴君琅本来在专心处理公务,偏偏叶薇换衣动作很慢,隔着屏风,一阵窸窸窣窣的碎响传来,伴随她无意识的几句俏皮嘟囔,让人很难静下心。
裴君琅指骨微紧,如芒在背。他垂下眼帘,余光不敢有一丝乱动。
心欲静,而风不止。
裴君琅忍不住问:“叶薇,为何你每次都要在我帐中换甲衣?”
叶薇抽来一件夹了兔毛内胆的窄袖武袍换上,她一面打水洗脸,一面嘀咕:“因为小琅这里有炭盆啊,我回自己帐里还要等兵卒生火、端水、寻找衣物,干站着受冻半天,那可太遭罪了。”
她总有理由。
但其实,叶薇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她穿着厚重的军甲赶路都赶了一个多时辰,又怎会在意多出的一刻钟?她无非是想第一时间见到裴君琅,无非是想待在他身边。
叶薇换了衣,还是觉得自己身上腥臭无比。
她丧气地道:“算了,我回自己的帐篷里洗洗,好歹今晚吃饭不要再带怪味了。”
“嗯。”
裴君琅目送叶薇远去,直到帐篷的帘子落下,很久没有再撩开,他才缓慢收回视线,专注于文书上。
裴君琅做事一贯专心,鲜少有被外物打扰的时刻,没料到今日倒很容易分神。似乎每次叶薇的一点动静,都会让他有一瞬的心绪不宁。
谢芙近日跟着叶薇外出作战,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
军营里吃饭的时候,她怎么看裴君琅怎么不顺眼。谢芙抱着妹妹,故意刺激裴君琅:“今日小薇姐姐差点被长枪袭中,是我召出妹妹保护了她!”
谢芙洋洋得意开口,她其实是想让裴君琅知道,唯有她这样武艺高强的人,才能随时随地护住叶薇,她要裴君琅自愧不如!
裴君琅听到这话,却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帮叶薇烤了两个馕饼装在陶碗中,又对谢芙淡淡道:“多谢你,往后如有危险,也烦请你多看顾叶薇。”
谢芙听到裴君琅的道谢,瞠目结舌,她忍不住拉扯鲁沉山的衣袖,大喊:“裴君琅疯了。”
叶薇刚换好衣,趁着夜色渐深之前,急匆匆赶来,幸好裴君琅心细,还给她热了吃食。
她听到方才阿芙咋咋呼呼的大声叫嚷,忍不住问:“什么疯了?”
鲁沉山给谢芙使眼色。
谢芙再傻也知,如今裴君琅是小薇姐姐的未婚夫,算是她的家人,谢芙不好当众说叶薇家人的坏话。
小姑娘腮帮子鼓鼓,恶狠狠瞪了裴君琅一眼,说:“没事,我说起昨晚做的噩梦而已。”
叶薇揉了揉女孩的头:“如果下次再做噩梦,就来找我。”
谢芙那双猫儿似的瞳仁顷刻间亮起,她满心的郁闷都被叶薇轻飘飘一句话吹散。
裴君琅侧头,视线冷若冰霜,落在叶薇抚摸谢芙的那只手上。
他隐隐有些不满。
苏瑶脸色发黑,没有再说话。
不管怎样,她已经成功逃出了边关,活在生养她的草原,不再是那个狭小的牢笼了。
苏武看到自己还是小姑娘的妹妹,转眼都要成为母亲了,心疼极了:“你孩子的父亲呢?是不是那个大乾国的焦将军?”
苏瑶吃惊:“哥哥,你怎么会猜到……”
苏武冷笑:“哼,早在他把我放跑那日,我便知他定是狼子野心。这个畜生,原来看中了我的妹子!如今算什么?喜新厌旧?老子去扒了他的皮!”
“哥哥,是我的问题,我想哥哥了,不想回大乾国了……”苏瑶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苏武明白了,他闷头吃肉,拍了拍妹妹的脑袋,无声安慰她。
以后有他这个做兄长的陪在身边便好了,男人可有可无。
苏瑶生产那日格外艰难,女人的哀嚎声响彻帐篷,即使有稳婆帮忙接生,苏武还是在帐篷外焦急地踱步,担心妹妹安危。
直到这时,忽然有一名身材颀长的男人跪倒在苏武跟前。
他穿着胡商的衣袍,脸上尽是憔悴的神色。男人单手撕下脸上的易容面皮,露出真容,正是焦玄鸣。
他卑微地恳求苏武:“瑶瑶生产艰难,我心里实在担心,烦请兄长给我一个进帐篷的机会,让我陪着瑶瑶度过这一鬼门关。”
苏武被焦玄鸣吓了一跳,他怎么都没想到,一惯交好的胡商兄弟,竟是撬他家墙角的内鬼。
苏武怒不可遏,当即上前,给了焦玄鸣重重一拳,打得他嘴角溢血,皮开肉绽。
焦玄鸣任他殴打泄愤,泥人似的,全无脾气。
焦玄鸣没能死在苏瑶那一记刺杀之下,是老天助他一臂之力,要他再续前缘。
焦玄鸣真的知错了。
他舍下所有荣华富贵,所有家族责任。
他放弃了占天者焦家,选择了苏瑶,千里迢迢追妻。
从今往后,他只是普通的郎君,只想陪着他的妻儿度日。
如果挨一顿打,能够让他见到苏瑶,他心甘情愿。
焦玄鸣像一滩软肉,任人搓扁搓圆。
苏武想起前尘往事,他当然知道,若非焦玄鸣竭力保全他的部落,兴许他也要和格桑王子一样,全族丧命。
也可能是苏武并未纵容麾下的勇士欺凌大乾国的女人和老人,也就此种下善因,死伤不算惨重。
苏武记得他的施恩,也不好真的把人打死了。
不然他外甥一出生不就没爹了吗?
苏武松了手,冷哼一声:“滚进去。”
“多谢大舅兄。”焦玄鸣欢喜地起身,撩帘入帐篷。
稳婆看到陌生男人进产房,皆被吓了一跳。
幸好焦玄鸣很快澄清:“我是她夫君。”
随后,他单膝跪地,手足无措靠向苏瑶。
焦玄鸣低头,怜爱地轻蹭苏瑶的脸:“瑶瑶别怕,我在这里。”
苏瑶迷迷茫茫地抬眼,忽然看到了这张时常入她梦的脸。
说老实话,苏瑶很高兴,尽管她不该如此。
苏瑶没有讲话,她靠在焦玄鸣怀里,气若游丝。
许是有了力量,她咬紧牙关,竭力帮助孩子出世。
天快破晓的时候,苏瑶生下了一个美丽的女孩。
焦玄鸣眼眶潮红,颤巍巍亲吻妻子的额头,夸赞他的孩子一定会是草原的小明珠。
苏瑶累得很,本不想和他讲话,但她好奇,实在没忍住,问:“为什么是小明珠?”
焦玄鸣笑而不语。
他当然没说,大明珠就在他的怀里,已是他的妻。
孩子出生以后,焦玄鸣厚颜留在了苏瑶的身边,干些打杂的脏活累活,偶尔表现好,夜里也不必分房。
苏瑶的火气没有消除,对焦玄鸣依旧很话少。
刘都统咬牙:“一定要找出叛徒……”
叶舟唇色苍白,脸上忧虑深深:“可恨,孩子们差点死于非命!”
一直在内照看学生的沈柳老师,撩帘入内,他带着几把刻有“沈家”家徽的箭矢上前。
“这是敌袭时,弓兵射来的箭矢。你们漳州军所储藏的军械辎重可有减少?”
刘都统闻言,大惊失色:“沈公子怀疑内鬼出自当地守军?可是想要调度漳州军械,除非有京中世家内阁大臣抑或君主下令,否则谁敢谋算粮草?守仓的军官也不会冒着诛九族的风险,擅离职守啊。”
他顿了顿,神情复杂地说:“除非有另一种情况。”
叶舟:“刘都统但说无妨。”
“漳州本就是千面郎沈家治下,早年还未与天家分权共治时,一直是沈家家主亲自调令统筹兵将与粮草、上阵督军。若有沈家主的私令,军仓的守官不敢不从命……”
这是疑心沈追命勾结外邦,意图分裂大乾。
但这话太重,无人敢应。
就在几人脸色凝重的时候,沈柳抬臂,一只皇帝裴望山专饲的春鹰落袖。
刘都统明白,皇家的鹰隼传讯军令,需要喂养秘药,才能让春鹰开口。
他递去一颗药丸。
春鹰服下以后,抖擞精神,朗声高呼:“咕咕,君上有令,沈追命不服皇权,有心勾结外教,设局屠戮世家子弟。”
鹰隼像是记不清那么多话,想了好久,又摇头晃脑。
“咕咕,君上暂时褫革沈追命家主之位,即刻将罪人,押送,上京!”
“不得延误!咕咕!不得延误!”
……
另一只迟来的春鹰抛下皇帝亲自草拟的讨贼檄文。
军士们齐齐上阵,制住了沈家闻讯赶来的私兵,擒拿沈追命。
沈柳还在沈追命的房中搜出通敌的书信,如此,证据确凿,他无从抵赖。
沈追命蓬头垢面,厉声斥责:“这是污蔑,放开我!你们有什么资格押我上京?”
沈追命的儿子也来求情,他们不相信父亲会做出这样的事。哪家的父亲会狠到连自家孩子也杀?
叶舟皱眉:“若他有心,大可用这个借口洗脱自己的嫌疑。证据确凿,有事咱们上京,御前慢慢辩论!”
沈追命自知大势已去,他负隅顽抗:“尔等放肆!漳州归沈家主管,你们仅凭一封天家递来的诏令,便敢忤逆沈家?你们何时成了天家的犬马?!”
世家与皇权并重,若是十年前,沈家主的话还有威慑之力。
可近年,皇权声势赫奕,再有周家、叶家投诚,余下的几个世家,处境尴尬。
眼下,是其他几个世家联合天家追缉沈追命,对外还保全了沈家的颜面,将他的“家主”之位褫夺再缉拿上京,刘都统自然敢从命。
刘都统抱拳:“得罪了。”
说完,他亲自将沈追命拷上枷锁铁链,限制沈追命出入山庄。
一时间,世家大人们心里都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何时起,皇权也能越俎代庖,插手世家的家事了?
可偏偏沈追命沾染上“通敌”罪名,由皇家制裁他,合情合理。
甚至托皇帝的福,援军及时赶到,全员获救。
可是这样的先河一开,岂不是代表皇权,能够左右世家家主的更迭?
那么早晚有一日,世家会被架空吧?
世家人缄默不语,他们不约而同,感受到了裴望山运筹演谋的可怕。
皇帝的城府,真是比海要深-
东方将白,天光破晓,一场恶战告一段落。
白杏和叶舟接到了踉跄归来的谢道玄。
老师们对望一眼,纷纷松了一口气。此战虽险,但好歹世家子女们一个没少,都活下来了。
他们回京,可以向世家长辈们交差了。
众人在军士的护送中,连夜下山,准备回京。
青帷马车里,叶薇守在昏迷不醒的裴君琅身边。
小郎君用尽内力开阵,等同于把自己当作媒介,竭尽全力召出大阵。
血滴顺着鸟嘴弧度缓缓下移,流入微微吐露的舌尖。
它饮下了。
就在这时,神迹降临。
本该死透了的鸟,似乎被血肉疗愈,竟抖了抖腿,又有了一丝生机。
苟延残喘,一息尚存。
裴君琅微微眯眼,唇角上扬。
有趣。
看来,即便是叶家长辈,也有对叶家女资质判断眼拙的时刻。
第二十三章
分班结果很快出来了。
甲乙丙丁四个班——
叶心月、周铭等世家中天资较高的嫡长子、嫡长女,以及大皇子裴凌被分到甲班。
只有两门世家丁级资质的学子,则被穿插到乙班或是丙班。
像裴君琅这种不良于行的残疾皇子,为了表示潜渊书院的公平与公正,自然只能被发配丁班了。
连带着安排丁班的学生,还有除开本家血脉传承得了丁级其余全部无级别的叶薇、谢芙、鲁沉山、以及一个千面郎沈家的郎君沈如意。
谢芙总算如愿以偿靠近了叶薇。
裴君琅花了三个月,做好了所有事,他终于能放下心去见叶薇了。
离宫之前,他考虑许久,还是给叶薇留了一封家书。
若他不能活着回来,好歹叶薇看到这封信,不至于那么慌张无措。
裴君琅知道叶薇不耐烦看那些既臭又长的书信,他只能尽量用家常的语气,给她留话。
“吾妻叶薇,亲启。
叶薇,距离你去世,已经两年整。
从前见你还算是柔善的女子,却不知你心肠歹毒,竟愿意舍我而去。我将你藏于冰棺之中,倒是想过将你挫骨扬灰,鞭尸数千,但念在你是召出红龙的英.烈,不好毁你尸身。若你醒了,请感念我的恩德,永远铭记于心。
我不似你那般聒噪、话多,提笔几句,也无非是怕你醒来以后孤独无望,手忙脚乱,丢尽我的脸面。
说老实话,你死去的两年,我过得并不算好。原来习惯一个人啰嗦,也如此可怕。不过想到日后我能多得清静,倒也没觉得哪里不高兴。
你既已得我恩赐,能够复生一场,那就好好惜命,别让我日后担心。
叶薇,要记得好好吃饭、好好穿衣,不要忍饥挨饿,不要受冻,不要再让我担心。
叶薇,我允许你帮我立碑祭奠,允许你称我为亡夫。但你若是有了新欢,便将我的牌位抛远一些,少让我看到这些脏东西,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情郎。
当然,那些情郎没一个待你真心,你不要蠢笨到被人诓骗。嗯……如果你当真再嫁,死后也只能择我同穴,我会将此事告知你二叔与阁臣,你休想反悔。
叶薇,我没有后悔如今所做的一切。你若能活下来,我只会高兴。
叶薇,最后回答一次你信里的话。我喜欢你,如你信上所说的,我也很想念你。”
裴君琅搁笔,将信藏于勤殿枕下。
他披了一身玄色的长衫,推动木轮椅,离开皇宫。
又是一年冬天,风雪缥缈,年轻的帝王顶风冒雪,驶向天池禁地。
裴君琅赶到的时候,红龙还宿在叶薇的身边。
听到轮椅碾雪的动静,它睁开一双赤红色的竖瞳。
红龙咆哮,不肯让出叶薇。
裴君琅淡淡道:“你想不想救她?”裴君琅失而复得,躁动不宁的心跳,逐渐趋于平静。
有那么一瞬间,裴君琅以为叶薇要出事。
他很害怕,很不安,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少年郎怀抱住叶薇,凤眸长睫微垂,落到女孩脸上。
叶薇的发簪散落,乌黑鬓发被浇透了,湿漉漉的,紧贴上雪白的脸颊。
裴君琅抬起修长的指骨,小心翼翼帮她捋开。
“叶薇,你很冷吗?”
裴君琅的声音一如既往清冷,与往常不同的是,他的音调稍微弱化,他也会为了迁就受惊的叶薇,而变得些许温柔。
叶薇没有回答,巨大的困意将她淹没,眼睫毛微颤,似乎是冷,小姑娘忍不住战栗,肩骨瑟缩。
裴君琅不再打扰她。
叶薇昏昏沉沉,她偶尔能听到裴君琅说话,偶尔只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
她忍不住往旁侧挨蹭,缩到裴君琅的怀里打摆子。
小姑娘看起来很冷。
裴君琅犹豫一会儿,还是用坚实紧致的臂骨,将她搂到膝上。
小郎君弯曲脊骨,长长的黑发顺势跌下,像一汪春池水,又似羽毛尖儿,流淌于叶薇的脸上,撩起来,痒痒的。
叶薇忍不住睁开眼,却看到,裴君琅在用棱棱的肩骨为她遮风挡雨,她记得他明明也很畏寒怕冷,好几次,她都给他抱了薄被御寒。
可是现在,裴君琅无惧风雨,他倾身,庇护叶薇,只盼着小姑娘不要被雨水浇湿,只盼着她能好受一点。
叶薇莫名觉得鼻尖酸涩,眼眶涩出泪意,嘴里咬了一口酸梅,舌苔都发苦。
她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是觉得小郎君待她很好,特别好,好到她不知要如何回报。
冷雨潇潇不绝,天穹雷光炸裂。今日,皇帝的御林近卫特地在山上开辟出一片广袤的草坪,用来搭建击鞠的场地。世家子女虽说没有家里拘束,也算是弓马娴熟,但对比游牧部族以及外域小国那些马背上长大的民族,技艺还是相差甚远。
中原的击鞠,也就是多罗口中所说的打马球,两队十人,队员们上马争相击球,得分最多的便算赢。
由于是和胡族蛮人竞技,为了不堕大乾国的颜面,少年儿女们纷纷击掌鼓气,轮番上场。
球场上,鳄皮大鼓敲击,鼓乐喧天,声振屋瓦。
少年少女昂首挺胸,额上束着的色带随风飘扬。他们骑着高头骏马,身穿织金武袍,手持长杆球棍,严阵以待。世家孩子们最好脸面,这一场球赛,看似小打小闹,实则关乎国家的尊严,他们绝不退让!
然而,世家子弟还是天真,低估了游牧民族的跑马能力,关键时刻,还是杀神周家的儿郎们上场,才堪堪稳住局势,拉回了丢失的分数。
叶薇最后一个压轴上阵,偏偏和她对上的人,是马术精湛的多罗王子。
叶薇扬眉,想起昨日她给的下马威,笑道:“多罗王子是来一雪前耻的吗?”
多罗没想到叶薇一旦御兽,身上便带着一股如野草般坚韧滋长的劲儿,即便只是骑马击球,也意气风发。他爱极了女孩的恣意与张扬,扬唇一笑:“正是,你我好好比一场,我不会放水的。”
叶薇翘起唇角:“敢放水,我定让大王子好看!”
两人各自领着九人的队伍,驰骋球场。马蹄声声,比赛声势浩大,如火如荼。
盛况空前,各个世家的长辈,以及部族的酋长、皇亲都来了,他们目不转睛看着场上孩子们的战况。
为了今日的比赛,叶薇特地以骨血驯服了一匹骏马,健马俯首称臣,以叶薇为尊,两者配合默契,传球飞击、马蹄崩腾,如剑锋锐,游刃有余。
叶薇发挥得很好。
每当叶薇高举长杆击球得分,毡毯席面上退场的同窗们便会大声叫好,抱作一团。
马球比赛沸反盈天,裴君琅即便不想来看,也得卖面子出行。
等他推车抵达时,比赛已经将近尾声,两队只差一球之遥。
众人屏息以待,死死盯着叶薇和多罗的动作,生怕错过了关键时刻,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日光下,骑马奔来的叶薇,梨涡浅浅,乌发间红绸飘扬,如春日一般绚丽鲜妍,夺人眼球。
裴君琅只瞥了一眼,很快挪开视线。
就在小郎君刻意偏头的一瞬间,他忽然窥见一侧的人群里闪动乌沉沉的光泽。
有人抬臂架出藏于袖囊中的弓弩机关,箭镞微晃,正对叶薇骑马的方向……
不好,有人想趁着杂乱的球赛行刺!
裴君琅眉棱微蹙。
千钧一发之际,他几乎是下意识腾起丹田内力,如玉指骨翻飞,一枚浅薄的匕首破空而出。
“叮”的一声清响,破刃穿云裂石袭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薄刃入肉,雷霆万钧,就此削断刺客的手指。
一声惨叫刺破云霄,不远处,鲜血骤然喷涌,红梅点点,蜿蜒了一地。
刺客的手被打歪了,手里的暗器蓄势待发,朝其他方向,不受控地射出。
这么浓郁的血气。
人群瞬间喧哗不止,谁都没想到会有人在今日行凶。
禁卫军很快持刀追杀,刺客推开人流如织的包围,往荒山逃去。
裴君琅打了个响指,召来青竹。
“有人对叶薇下手,往西南方向逃了,去追。追到以后,先断四肢,再弃尸荒野,不必留活口套话。”
裴君琅知道,敢大庭广众对世家儿女出手,必定是死士,这种人问不出任何话,直接以牙还牙,折磨致死便是。
等青竹领命离去,裴君琅才定下心神。
他的指骨僵硬,不动声色地弯曲,肺腑里积郁的疼痛涌来,裴君琅看了一眼掌心,有一片湿濡的汗意。
原来,他在后怕。
危机暂除,裴君琅抬头,朝叶薇的方向望去。
球场上沙尘滚滚,健马嘶鸣,乱作一团。
擅长驯马的马奴纷纷出动,安抚受惊的赛马。
幸亏裴君琅及时出手,叶薇的坐骑不过是被箭镞刺到腿骨,并没有伤到人。
可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动荡,也足够赛马撒蹄扬鬃、四处奔逃,险些颠下马背上瘦小的女孩。
叶薇一时不察,差点要摔下马去,还好多罗一直注意叶薇的一举一动,他很警惕,电光石火间,少年郎于危难中,朝她伸出手。
一只健硕的臂骨牢牢困住叶薇的腰肢,如同救命稻草,轻巧地搂住了叶薇。
多罗把她抱到身前,勒马停下。
叶薇在多罗的马上坐稳,额头不小心磕在他的胸口,耳边响动的,是儿郎蓬勃不休的心跳声。
虚惊一场啊。
女孩拍了拍胸口,她朝多罗感激一笑。
“谢谢你,多罗王子。”
“小事一桩。”多罗朝她挑眉,一副得意的模样。
英雄救美,郎才女貌,人潮再次沸腾,夸赞多罗这充满友国善意的搭救,赞美皇帝与部族之间的深厚情谊。
裴君琅安静地望着这欢欣踊跃的一幕,什么话都没有说。
多罗扶住叶薇,骑马带她靠近观众的毡席。
叶薇脸上的笑容甜美、娇艳、耀目,也很熟悉。
她曾无数次对裴君琅这样笑,毫不设防,真心以待。
只是对象换成了多罗。
叶薇不觉得冷了。水雾浸透了槐花黄绿的衣裳,薄纱之下,雪峰鼓囊,腰身窄瘦。
她睁开眼,直勾勾盯着裴君琅,眼神带钩子。
守礼的小郎君见叶薇醒了,不再担忧她的身体,被她凝望,裴君琅也有错愕。
他下意识仰头,那一双淡泊的凤眼错开叶薇的目光。
叶薇还留在他怀里不肯走。
他也不去赶她。
平心而论,裴君琅没有不喜欢叶薇的亲近。
他们都在等,高手过招,你来我往,一言不发地煎熬。
城中的厮杀声,渐渐减弱,远处扬起大乾国的旗帜,叶薇知道,泉州守住了。
太好了。
她没有再挂心的事,整个人松懈下来。
小姑娘朝裴君琅一笑,柳眉弯弯,杏眸里碎着星子。
许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许是久违的枯木逢春,总有一股勃勃的生机,在她心底扎根。
今日大获全胜,她总想庆祝,给自己一个礼物。
叶薇借着远处昏昏的火光,逡巡裴君琅线条冷硬的下颌骨,小郎君冷心冷面,就连单薄的唇峰也是冷的,如山嶙峋。
他什么都没做,却偏偏挑衅起叶薇的好胜心。
小姑娘不服输,执意一战。因此,她突然支起臂骨,跨坐于小郎君的腿上。
女孩低头,额头与俊俏的小郎君相抵,居高临下,任由寒冷刺骨的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滴落至裴君琅微仰的喉结,再滑入深不见底的衣襟。
裴君琅的指骨轻颤,眼尾晕开一片红,连带着那一颗焦茶色的小痣都勾人。
助兴的么?叶薇不知为何,脑子忽然有了这个念头。
叶薇蹑手蹑脚靠近,纤长的眼睫毛稍稍战栗,她俯身,尝了一下裴君琅的唇。
意料之中的寒冷,唇瓣上糅杂了冰凉的雨水味,还有她喜欢的草木香气,像是隆冬天的雪松。
她想要尝得更多,渐渐深入了,触碰到裴君琅的齿关,又怕触怒他,令他反感。动作小心翼翼,畏畏缩缩,既害怕,又忍不住呼之欲出的欲心。
有贼心没贼胆的样子,逗得小郎君轻轻哼笑一声。
幸好,这次,裴君琅并未阻止她。
他眼波流转,尽数是撩人的暧昧。
他任叶薇予取予求。
甚至在叶薇体力不支的时候,还会好心扶住她的腰,助她使坏。
叶薇一阵心猿意马,她不免心虚,一方面觉得裴君琅善心肠,一方面又觉得她是不是被小郎君坑害,落到什么陷阱里去了?
裴君琅宽厚、滚沸的掌心抵在姑娘家的腰窝,在叶薇毫无章法的勾惹之下,也能纠缠出一星半点儿的火气。
少年郎的指骨渐渐收力。
他抓住了她。
叶薇还在采撷,软.舌微勾,舐.吻小郎君柔润的唇角,与他唇齿相融。薄凉的雪堆被热汤沃化,一池春意。
叶薇以为裴君琅永远不会主动,能半推半就顺从,已是万幸。
她感到餍足,打算鸣金收兵。
可是,当叶薇企图结束这一场暧昧的交织,裴君琅却用臂骨困住了她。
红龙犹豫一会儿,憋住口中酝酿的天火,不情不愿地游开了。
裴君琅从木轮椅挪到地面,他坐到深不见底的天池边上,双手托起叶薇。
他待她一贯温柔,手掌扶住叶薇的后颈,另一手锁住她的腰身。
叶薇死后变得好轻,抱起她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池水太冷了,裴君琅的膝骨泡在其中,但他并没有什么受冻的反应。
时辰差不多了,裴君琅将匕首刺向自己的腰侧,狠狠扎入皮肉,隔开一道血痕。
他的血肉是药引,能够开启天池之中的长生秘术。
裴君琅任由一团团朱红色的血液氤氲于深蓝色的天池之中。池面荡漾,血气凝聚成红线,沿着涟漪一圈圈漾开。
夜色昏暗,唯有雪地泛起银白色的尘芒。
裴君琅抱住叶薇,他抬手,将她重重压向自己滚烫的胸膛。
他抱着她,滑进池中。
冰冷刺骨的水潮顷刻涌来,将裴君琅淹没。
天池像是欢迎裴君琅的回归,不住卷向他。
裴君琅的衣袍变得沉重,他的发簪被水流冲散,一头乌黑顺滑的黑发在水里沉浮。
他仍是死死抱住叶薇,即便不断下沉也没有松手。
池水中,裴君琅睁着眼。他屏住呼吸,静静等待尸体复苏,等待奇迹降临。
如果什么都没有,那也没关系,裴君琅活得够累了,他做不到孤独终老,像今日这般,他能和叶薇一起溺亡在此处,其实也很好。
裴君琅的双腿有疾,池水淹没他的口鼻,堵住他的呼吸,他闷得难受,却没有挣扎。
他俊美无俦的脸,在水下更显病容,皮肤苍白胜雪,没有一丝血气。
裴君琅凝望怀中紧拥的叶薇,他捏住她的下颚,吻上了她的唇,残存的气息被他渡入叶薇的口中,连带着细微的血液,也被他送入叶薇的体内。
秘术还是开启了。
裴君琅终是感到虚弱,他的身体在不断衰竭、破碎,他承受灭顶一般的痛楚。
可他能感受到叶薇的四肢变得愈发柔软,她的唇舌也变得热了。
裴君琅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松开了怀里的女孩儿。
一轮皎洁的月拨开云雾,绚烂的光华照进清澈的天池之中。
裴君琅往下沉沦,他渐渐松开紧绷的手臂,看着叶薇的脸色渐渐有了血气,她晕在皎洁的月色中,犹如天女下凡。
这一幕似曾相识,裴君琅感到恍惚。
有那么一瞬,他仿佛看到叶薇一如初见那日跳入池中。
这一次,她选择了裴君琅,她朝他游来。
叶薇终是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
裴君琅望着叶薇那双美丽的杏眸,忽然心脏酸涩,他有了泪意。
叶薇的脑子混沌不堪,漂浮于池中的衣物将她纤细的身体包裹,她呛了不少的水,无数气泡从她口中涌出。
她茫然看着不住往下跌落的裴君琅,她的长发犹如群魔乱舞的海藻,和裴君琅的墨发纠缠成一团。
小琅?
叶薇伸手,她四肢无力,却仍旧想去救他。
只是这一次,裴君琅真正意识到肉身消亡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不可能回到岸上了。
他看到叶薇复生,已经如愿。
他不想她再做无畏的牺牲。
小姑娘悄悄勾唇,帮裴君琅关好房门,撩裙追上——
“听说膳堂每晚都有蜜汁鸡腿,拌饭简直一绝。小琅公子吃吗?”
她还是喜欢喊他“小琅”,决定让裴君琅听习惯到耳朵生茧。
“或者滚油煎的萝卜丝饼,这是民间小吃,也很香,尝尝吗?”
“哦,对了,小琅有没有带利是封红包?沈如意午膳的时候偷偷帮我们探过路了,说是打菜的大娘有颠勺的毛病,不给点红包收买,会故意抖肉。唉,你要是没钱,我帮你垫付了吧?不过你我是生死之交……这样吧,利息占三成,十日内还。”
裴君琅忍无可忍,手上力度变重,木头轱辘顿时滚出去好远。
叶薇紧追不舍。
少年沉声,骂人的声音也还算好听——
“闭嘴,你好吵。”
第二十四章
叶薇和裴君琅到膳堂的时候,已是月上枝头的黑天。
潜渊官学的膳堂是一片开阔的排屋。
每一面墙都被打通了,两头都通了个门,大门敞开,如同里外抖风的殿宇。
叶薇猜,膳堂定是模仿朝中大臣上完早朝会后在御殿外用餐的廊下食场景,直接让学子们同堂用饭了。
迈进膳堂,叶薇不动声色打量。
左边摆了数不胜数的坛子,油纸封口,有酱菜和美酒。干净的石砌灶台架起五口铁锅,有专门的御厨镇守,房梁挂着的点菜牌上,一应美味小炒与汤品应有尽有,标注了银钱,要额外加价付费,想来是为了娇生惯养的皇亲国戚准备的;
如果他真的对尊贵的兰玛公主青睐有加,那说明他也只是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罢了,叶薇不会再和他多接触了。
鸡腿饭队的朋友们知道叶薇很擅长心里藏事,他们担心她有苦不对外说,纷纷凑到旁边给她端茶倒水,或是想笑话逗趣。他们视裴君琅为拈花惹草的多情货色,看白衡都慈眉善目了,就连谢芙,也在沈如意的劝说下,让出了叶薇左手边的位置,供白衡同心上人交谈。
院门外,马蹄声笃笃,雨停了,赵管事脱下沾满水珠的雨蓑,招呼哑奴搬来脚凳,搀扶西坞公主下马车。
叶薇咬糖的动作一顿,抬头,一眼就看到远处的裴君琅。
小郎君是陪同兰玛公主游玩的礼官,因此他并没有穿官学里的荔枝白圆领袍,而是穿了一身妆蟒绣堆的朝服,英姿勃发,威风八面。
他平静睇来的一双狭长凤眼,正巧对上叶薇的视线。
小姑娘咬糖的动作放缓,她眯起杏眸,朝裴君琅微微一笑。少女烟波潋滟的眼睛仿佛有钩子,带点若有似无的调侃与逗弄。
叶薇不想自己太狼狈,她便以旁观者看戏的角度,故意起哄,看裴君琅陪同兰玛公主一道儿观摩官学的笑话。
小姑娘忽然对裴君琅弯唇,春山如笑。
小郎君轻皱了一下眉头。塞外蛮族契人的冬天不好过,草场凋零,牛羊冻死大半,部族的老弱没有粮食吃,生活难以为继。
契人勇士们为了生存,只能不停地掠夺,他们又招募青壮兵丁,顶风冒雪,孤注一掷不断地侵扰大乾边境,好在关隘守军守备森严,没能让那些山狼一般凶悍的野蛮胡人攻入国境。
源源不断的军需辎重又被送往边城,守城战役不可避免。
风雪仍在簌簌地下。
裴君琅看完击退契人的军情捷报,顺手将文书递于炭盆,任猩红色的火焰将纸张吞噬得一干二净。
夜风拂面,少年郎清隽的眉眼低垂,面上无喜无悲,神情平静,唯有白皙指骨停在炭盆上方,火光涌动,骨节上一枚油润的白玉扳指,染上黄澄澄的柔光。
“主子。”青竹在廊庑底下,轻轻敲动门扉。
裴君琅冷道:“说。”
“叶二小姐登门拜访了。”
小郎君剑眉轻拧:“放她进来。”
青竹尴尬:“已、已经进来了,都到内院门口了。”
裴君琅默然:“……”裴君琅平日里看起来冰冰冷冷的一个人,怎么会做这么多闷骚的事。
她玩味地翘起唇角,寻宝似的,继续观察寝殿的一桌一椅。
窗边置放了一个梳妆台,各式各样的匣子里摆满了她之前爱戴的珠花、发带、花钗。她甚至在床榻的枕边也发现了一条她最喜欢的桂花丝绦,不难想象,小郎君夜里睡不着,定是抱着她的旧物才能入眠。
不止这些琐碎的东西,叶薇还看到了她用过的被褥与枕套,蝴蝶、缠枝花等等绣纹的被罩,绸被的颜色也都是枇杷黄,或是锦葵红色。
叶薇嘴角一抽,忍不住问长寿:“你家陛下,是把叶家小院里的东西都搬来了吗?”
长寿哪里敢和红龙神主一块儿讲主子的坏话,他好歹是要给裴君琅留点颜面的,于是长寿小声说:“倒也不是全部,好歹、好歹没将您的衣物尽数搬来,还有您的陪睡玩物,那个叫狗什么的。”
“狗蛋。”
“对对!”
叶薇沉默:“……”她怎么从前不知道裴君琅是这么粘人的小郎君啊?
叶薇大概知道裴君琅都干了些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好歹要给他留点颜面,她不再问家具私事,开始搜罗裴君琅留下的书信以及一些御书房的卷册。
小郎君是个行事周到缜密的人,他给她留下很多官场与朝政的点拨文书,事无巨细,每一桩都说得明明白白。
叶薇甚至能想象到小郎君写下这些卷册时的表情,他一定嫌她蠢笨,这才事事从旁看顾。
最后,叶薇找到了那一封裴君琅的信。
她看到“亡夫”的字眼,纸张上陷下豆大的圆圈水渍,她睁着杏眼,任由眼泪滚落。
叶薇深吸气,嘟嘴,把泪意压回心里。
“我不喜欢你留下的东西。”
叶薇不喜欢这样的裴君琅。
“你说了很多话,准备了那么多东西,你忽然不骂我烦人,忽然改了性子,忽然这么温柔地教导我做好所有事。你不该这么有耐心,就仿佛你做足放心我一个人生活的准备。”
“就好像……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叶薇每天都会去一趟天池,可是整个池子都被冰霜冻住了,用红龙的天火都融不开,她捞不到裴君琅。
叶薇害怕毁坏天池也会伤到裴君琅的根本,她没有再强行破开这个池子。
忽然有一天,叶薇决定不要每天来了,她每个月来瞧一次,或许在不知不觉间,裴君琅就再次浮上水面,他就再次回来了。
这一日,叶薇带了许多好吃的糕点、喜饼,还有好喝的青梅酿。
她蹲坐在池边,抱住膝盖,对冰面说——
“小琅,你要是醒了,记得上岸吃点东西,别饿着了。”
“小琅,我们连婚礼都没办,你对外说是我夫君,也不嫌害臊么?”
“小琅,我明日要和阿芙、如意、小山、阿溯他们去一趟西坞了,西坞带领西域许多小国归顺大乾国,我身为国君,亲自去一趟也代表我们结盟的诚心。”
“小琅,听说多罗王子还没成婚,他很可能对我情根深种,还在等我。你要是吃醋得紧就快快醒来吧,不然小心我给你纳一窝男嫔妃来分你的宠爱。好吧,我是和你开玩笑的,我这个人还是很专情的。”
叶薇说了一些近日发生的事,譬如谢道玄成了谢家新一任家主,明明到了年纪,却对男色毫无兴趣;譬如沈如意如今很会做生意,自从叶薇复生,开始搞什么长生符,畅销得很,还让叶薇也帮着一起糊弄人,不过她要分四成利;譬如鲁沉山最近总觉得城门笨重,想要拆了重建,为此和户部闹得不可开交……
叶薇原本是笑着和裴君琅说话,可是说着说着,她上扬的嘴角便渐渐耷拉下去。
没有裴君琅的日子,大家的生活也还是步入正轨,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顺。
大家好像都把小郎君忘记了。
叶薇把脸埋进腿间,心里酸酸涩涩的,唇舌也好似咬了一口青梅。
“小琅,你很自私啊。我前两年好歹还留了一具肉身给你,你能日日睹物思人,偏偏我连你的一片衣袖都捞不着。碰不到你,我晚上都很难入睡。”
“小琅,我又想你了。”
叶薇总是会无数次回想,裴君琅沉入天池是什么感觉。
他会窒息吗?会口鼻发闷吗?他会不会很难受……
但小郎君应该没有后悔吧。
毕竟叶薇看到他义无反顾朝她伸出手,濒死之人还有那么大的力气,能够推她上岸。
他总是将生路留给她。
叶薇坐在天池边上。
说了要走,但久久没走。
她想陪陪裴君琅,她忽然也很想不管不顾,留在这里。
裴君琅沉入天池的第五个月,叶薇又无可避免地想到他了。
她记得裴君琅不喜欢有奴仆近身伺候,偏偏他又很懒,嫌弃举着暖炉烘干头发,手会很酸,所以大冬天也湿着发。虽然沾了水的湿发,颜色会变得很黑,像一块柔滑的黑缎,很漂亮。
裴君琅总是自厌、自弃,他觉得自己双腿残疾,腿上还有燎疤,很丑陋。
他总是穿戴齐整,干净的衫袍盖住腿骨,遮得严严实实。
他怕叶薇嫌弃。
叶薇却觉得小郎君美而不自知,他分明是沉静的温玉,分明那样干净、好看,所以会诱惑她用指尖触碰他的喉结、用软唇去亲吻他的嘴角。
裴君琅明明很害怕叶薇离开,却一次次倔强地装作满不在乎。
他不是不想留住叶薇,他是怕留不住,怕自取其辱。
小郎君对外胆大妄为,对内怎么这么胆小啊。
叶薇的唇角上扬。
她好像没有告诉过裴君琅这些。
他抬眸,深邃的凤眸寒到几乎能冻死人。
叶薇不请自来也就罢了,偏偏阖府纵容她来往,拦都不拦!
少年郎姿仪秀拔地端坐,扬声讽刺:“你究竟是叶薇的狗,还是我麾下的侍卫?”
青竹挠挠头:“反正、反正您也不拦,属下这不是想着多此一举么……”
“滚去值守。”
“是!属下这就走!”青竹为保小命,立马掠身上房,溜之大吉。
裴君琅按了下额穴,头痛欲裂。
算了,叶薇的胆大妄为,也有他御下不严的锅。
没等裴君琅多得几分清净,窗台上便探出一个圆润的脑袋。
叶薇梳着双环髻,乌黑发髻缠绕芦苇绿的绸带,长长的丝绦挨拢丰腴耳珠上的一粒翡翠耳坠,被风吹得轻翻,灵动可爱。
她朝他没心没肺一笑,杏眼弯弯,俏皮而热情地问:“小琅看到我来,有没有很惊喜?”
裴君琅被她灿烂的笑颜一刺,避开了眼。
“是惊吓。”
小郎君一如既往冷漠无情,若非他没有闭门不见叶薇,她都要以为自己又惹到裴君琅哪里。
一想到上次她喝醉酒的狼狈,叶薇有点心虚。
她厚着脸皮推门入屋,四下打量。
屋舍里干净整洁,窗前只设了一张鸡翅木长案、黄花梨书柜、文房四宝诸样,高脚桌上摆一只细颈的琉璃瓶,斜斜插一枝清馨的白梅,糅杂衣上草木气泽,满室桂馥兰香。
叶薇朝着内室探头探脑,她摸到床边,驾轻就熟挪来一块落座的软垫,坐在裴君琅下首。
裴君琅对于叶薇三五不时的登门叨扰已经麻木。
即便小姑娘故意靠近他,裴君琅也熟视无睹,自顾自拿起书翻阅,眼风都没给她一记。
叶薇习以为常。
“咚咚。”没等她开口说话,屋外传来了既轻又缓的敲门声。
叶薇好奇地拉开门,竟是长寿亲自端来一个木制托盘,递给叶薇。
紫笋茶、黄蜂糕、枣泥饼……茶味香醇,糕饼松软微甜。
长寿怕小姑娘受怠慢,一听到做客的风声,立马端点心来了。
叶薇欢喜地接下,递去一小把金瓜子:“险些忘记给公公新年利是封红包了,您要是不嫌弃这瓜子重量轻,拿去换几斤茶吃也是不错。”
长寿的心都要软了,连声道:“哪里会嫌弃!能得小薇姑娘的赏赐,是奴才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这福泽不能奴才一个人独享,这就去分点给青竹、明月,让他们兄弟俩也沾一沾小薇姑娘的善心肠。”
长寿太通透了,立马知道叶薇是想讨好府上的奴仆侍从。
两人心照不宣一笑,不再多说。
叶薇关上门,美滋滋咬一口甜糕,转头问裴君琅:“小琅吃吗?”
裴君琅:“……不要总是拿我府上的点心借花献佛。”
“那也得是我献,佛才肯收嘛!”叶薇拍了拍指头上的粉屑,“小琅,我今天找你来,是有要事相商。”
裴君琅嗤笑:“所以你平日找我来,都是无所事事?”
“话也不能这么说……算了,我们聊正事。今天的红龙神诞节,祖母让我穿戴礼冠献礼了。”
“嗯,我知道。”
毕竟是大节日,青竹会奉主子的命令,登高观望各个宅邸的动向。他看到庭院里翩翩起舞的叶薇,还特地回皇子府学给裴君琅听,说叶二姑娘穿礼服、戴宝冠的样子明艳照人,冠绝京华。
裴君琅出了一会儿神。
明明不甚在意,脑海中却勾勒出叶薇盛装起舞的模样。
裴君琅皱眉,他定是有病。
叶薇又戳了一下裴君琅的臂骨。
“祖母还用我的血试了红龙血眼石,石头动了,它有反应。祖母说我是神主转世,能驱动红龙。”
叶薇无所畏惧地说完这番话,她依旧笑得喜气,杏眸潋滟,如含一汪秋水。
裴君琅听完,清冷的凤眸骤然一缩,白净手骨攥紧了手中书,僵硬了很久。似是困惑,似是不解。
良久,小郎君的声音如同掺了冰爽渣子,硬邦邦地挤出一句:“叶薇,你就这么信赖我,敢把血脉的机密告诉我?”
他猜不透她的心思,也没有过多的回应,冷漠的眼神很快收回,又瞥了一眼旁侧的马车。
天空放晴,遮雨的油棚被撤走,胡女小丫鬟推开附着雨露、湿漉漉的马车门,伸手搀出兰玛公主。
入眼的先是一只修长的手,腕骨叮当作响,挂满了镶玛瑙的金镯,随后是珍珠金枝冠,长长的炸金珠帘子垂在颊侧,纠缠卷曲的棕发,衬得那一张深目高鼻的异域美人脸,如同草原金莲花一般动人。
兰玛公主显然是马背上养出的女孩,腰肢纤细,脊背挺直,身材也比一般的中原女子高大。她利落地跳下马车,身上冷艳的珠串敲击、碰撞,窸窸窣窣作响。
许是没想到兰玛公主的容貌竟如此英气美丽,世家子弟们纷纷怔在原地。
他们不由看了一眼叶薇,乌发黑眸的娇柔小姑娘,浑身都是惹人怜爱的江南韵调,很有小家碧玉的雅气;而兰玛公主不同,她热情张扬,肌肤虽然没有叶薇那般肤光胜雪,却泛着莹润的蜜色,有种大漠戈壁的粗犷。
都是不同的风情与魅力,但比较家世,这些儿郎们自然更想去讨好兰玛公主。
于是,学子们一窝蜂地迎上去,簇拥住兰玛公主,和她闲聊起大乾国的民俗风貌。
叶薇打过招呼,正好手里的麻糖也吃完了,她转身,打算再去膳堂买一包。
还没走出两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这位小姐,等一等。”
蹩脚的口音,嗓音也不似中原女子那般婉约温柔。
叶薇转身,好奇地挑眉:“公主殿下,是在唤我吗?”
兰玛公主嘴角上翘,她点点头:“叶薇小姐,我听过你很多事。听说你以庶出次女的身份,在红龙谷大比中脱颖而出,甚至压制了许多世家本家的嫡出孩子一头。你的驯兽术极为精湛,厉害非常,我仰慕你许久了。”
兰玛公主的大乾语说得不算很好,磕磕绊绊,但表达的意思很明确,她想和叶薇多接触。
谢芙马上撅起小嘴,杀心毕露。
众人听到兰玛公主一来就挑衅叶薇,也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不会是裴君琅惹出的风流债吧?兰玛公主没和叶薇接触过,全然不知叶薇就是个满腹黑水的黑心汤圆。小姑娘最擅长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和她作对,这不是找死么?!
可怜的兰玛公主完全不知道叶薇的心计,怜香惜玉的世家子弟哪里能看到草原美人吃亏,纷纷上去拉架:“算了算了,兰玛公主,我们带你去参观潜渊官学,去原上跑马,玩的东西可多了!”
“啊对对,我们走!”
然而,兰玛公主就像是要和叶薇杠上了,半点不肯退缩,她就要和叶薇玩。
叶薇也觉得有趣,她一贯热情好客,没有对兰玛表现出任何的敌意。甚至递出藏在掌心的一颗麻糖,问:“正好我要去膳堂买麻糖,公主吃吗?若是吃,咱俩一道。”
兰玛公主看了一眼叶薇掌心的糖块,想了很久,还是捡起来,咬了一口。
甜甜酥酥的口味,很好吃。
她点头:“吃。”
“好,那跟我来。”叶薇心平气和地充当那个向导,领着兰玛公主上膳堂。
贵客一走,其他世家子弟自然得跟啊。
路上,世家子女不放心叶薇、以为她要使出什么阴司损招,纷纷小声提醒:兰玛公主背靠西坞,是咱们大乾国的友国,要善待她,不可开罪她,更别想食物里下毒药死人!
叶薇朝天翻个白眼。
她很想说,她看起来像是那种很会草菅人命的恶女吗?!他们对她是不是有什么误解?而且她要杀人怎么可能大庭广众之下动手,肯定会从长计议啊!
可是,没人相信叶薇所剩无多的良心,他们都心惊胆战地盯着两个女孩儿来往、接触,所有叶薇递去的茶水以及糕点,大家都要拿银针,或者喂赵管事一口,试试毒。
赵管事:“……”你们他娘的是不是有病啊?
表面上看,叶薇和兰玛公主相处融洽,但沈如意还是觉得,她们背地里一定暗潮汹涌,定是为了裴君琅在争风吃醋。
灵感来了,沈如意抽出纸墨,奋笔疾书。
鲁沉山从人群里挤出来,看了一眼角落里单手支着下颌的裴君琅。
俩姑娘都要为他打起来了,裴君琅还能这么气定神闲啊?
然而,小郎君还是没有反应。他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静的凤眸紧紧盯着饭桌上面对面坐着的两个小姑娘。
就在兰玛公主想要挽住叶薇,约好一道儿去练武院看尸人交战的时刻。
一条来势汹汹的细鞭倏忽破空而来,迅猛发动袭击,一时间鞭声呼啸,罡风凌冽。
长鞭如蛇一般,顷刻间缠绕兰玛公主的腕骨,将她朝前猛然一带。
兰玛没设防,足下一个趔趄,膝骨微软,险些跪倒在裴君琅的面前。
小郎君猝不及防地出招,冒犯的行径,令在座各位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是对兰玛公主的占有欲吗?看着不大像啊……
兰玛差点在众人面前摔跤,她抬头,恼羞成怒地质问:“二殿下,你做什么?!你对我太无礼了!”
转眼间,那条游走自如的细鞭改变了攻势,从兰玛的腕骨,缠上她的脖颈。细鞭的鳞骨绽开,擦出细微的血丝。
兰玛公主能感觉到长鞭越收越紧,她呼吸不畅,眼里怒意更甚。
众人屏息,连劝架都不敢,生怕惊扰到裴君琅这个疯子。
裴君琅并不适应外人的夸奖,他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食不言,专心用膳。”
“知道啦。”
清疏淡然的郎君不再看她,视线落向别处旁处。
只是,偏头的一瞬间。
裴君琅单薄而赤红的唇,还是于暗地里,无声勾了下。
叶薇果然是一碗饭就能收买的……傻子。
第二十五章
膳堂生意兴隆鼎盛。
叶薇吃饱喝足,还和几个学生们赖着不肯走。
甲、乙两班的学生绝大多数都回屋里睡觉了,毕竟他们都有晨起练习传家术的习惯,家中人一贯管得很严格。
然而丙、丁两班的学生基本来自世家旁支的嫡出子弟,父母亲管束就松懈许多。
还有半个时辰,叶薇就等到她点的下酒菜了。
是母亲徐灵雨最爱吃的大葱炒鸡胗,她年幼,吃不了酒,母亲就会用筷子头点一下,喂到她嘴里,母女俩一起尝尝鲜。
叶薇心神一动,对裴君琅说:“听说膳堂也卖酒……不过要年满十六岁。”
小郎君清冷的眉眼睇过来,语气不善地问:“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知我者莫若小琅。”叶薇笑得人畜无害,“我问过了,鲁沉山和沈如意都是十五岁,年纪不够的。咱们丁班,你为尊长呀!”
四个孩子一听可以喝酒,眼睛顿时发亮,齐齐落在裴君琅身上。
一时间,军将们面面相觑,竟无人敢再靠近叶薇半步。
世家长辈总不能用战马、用刀剑,对自己的子女儿孙动手吧?
鲁明看着自家的乖孙鲁沉山,气得大叫:“孽障,给我滚开!”
鲁沉山手持玲珑炮,一言不发。
沈如意与周溯趁机帮裴君琅扶上马车。
叶舟回头,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叶薇,皱眉,骂了一句:“傻愣着做什么?你当我们能以一打十不成?赶紧上车,快滚!”
叶薇麻溜地钻上马车。
周溯放下马车帘子的时候,对叶薇说:“实不相瞒,周皇后原本还想利用祖父的性命逼我对你们动粗,可是眼下,她的亲子裴凌都被杀了,她没了倚仗,想来此次祖父一定凶多吉少。反正周家难逃一劫,我倒不如随心而为。小薇,二殿下,今日可能是我们唯一一次救你们的机会,请一定要跑远一些。如有下次,恐怕你我便是死别。”
叶薇看到那么多老师与同学为她护路,鼻腔酸涩,心脏又酸又胀。
她拍了拍周溯的肩膀:“一定!”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她一定不会忘记他正是做好了所有被人奚落的准备,才在今日向叶薇提亲。
小郎君稳重地道:“老夫人应该猜出来了,晚辈私下拜见您,是想求您允我一番私心。晚辈欲求娶叶薇,还望老夫人成全。”
叶老夫人不说话,她低垂一双老态龙钟的眉眼,细细打量轮椅上的裴君琅。小郎君的确是人中龙凤,不止模样标致,为人处世也练达老成,光从品行与模样上看,裴君琅实乃世家佼佼英才。然而,叶老夫人要交出去的人,是她最疼爱的孙女叶薇,她舍不得小姑娘胡乱嫁人,在夫家受委屈。
叶老夫人道:“二殿下,老身明白,你洞悉庙堂时局,深知小薇暴露了骨血的秘密,往后必有大难,想用婚事拉拢小薇,让她成为皇家儿媳,归为天子党羽,也好保她一程。你的拳拳爱护之心,老身看在眼里,铭感于心。可你也知道,小薇是我最疼爱的孙女,她幼时狠吃过苦头,回到本家又历尽艰辛,等我想庇护她的时候,她已经长成能独当一面的大孩子。”
“我既欣慰,又心疼,巴不得多留她在家宅一段时日,也好弥补这些失去的祖孙情谊。我们叶家本就是世家典范,家底不说富贵,倒也殷实,手中权势虽不及过去,但也已是勋贵之最,无人可欺。倘若没有出五竹山的事,老身并不打算将小薇外嫁。即便要为女孩家寻夫婿,最起码也得是身体康健的后生。”多罗王子掏了掏耳朵,半点没在意身后那一批学生们的痛苦哀嚎声,他只死死盯着裴君琅,唇角微扬,问:“你怎么发现的?”
裴君琅收回长鞭,慢条斯理将其一圈圈绕上结实的臂骨。
小郎君头也不抬,语气平淡地说:“听闻兰玛公主自小体弱多病,父皇命我悉心看顾。常年吃药的病人,肌骨和衣袖都会沾满药涩味,然而我见你的第一眼,竟没在你身上嗅到任何药材的气息,而你腕骨还有细微的牛皮味,衣上也有健马的气味。我猜测,西坞外域,骑马的缰绳,应该是牦牛皮搓成的。试问,一个久病难愈的小姑娘,怎会成天在马背上玩耍?”
裴君琅多年服药,身上自带一股清苦的草木味,那不是特地熏的衣香,是他的隐疾。
“况且,即便你很擅长乔装打扮,虽然遮掩喉结与肌骨,但手上有耍刀弄枪积攒出的厚茧。习武之人下盘很稳当,走路时自有一番潇洒的仪态,外行人看不出来,却瞒不过内行人。”
裴君琅将观察的一应事逐一道出,多罗王子心服口服。
他哈哈一笑:“不错,贵国的二殿下果然慧眼如炬。实不相瞒,妹妹不服大乾国的水土,在来朝的半道上生了急症,已送回西坞。我麾下部曲唯恐国书上写了公主来朝拜贺,人却未至,担心大乾皇帝知道了,定要不高兴,因此由我来假扮妹妹,从中斡旋。反正我俩是孪生兄妹,样貌相似。”
多罗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大家都挑不出错处。
唯有裴君琅意识到,这是西坞的傲慢。多罗知道,只有扮作将来可能会远嫁天朝的兰玛公主,才能混迹在一众世家儿郎与皇子里,打听大乾真实的国情,判断朝堂的混乱局势,然后选择倒戈羯人还是归顺大乾国。
多罗胸有成竹,也压根儿不担心自己的欺君之罪,会惹来皇帝裴望山的怒火,因为他深知近年大乾国的边境不稳,外患连连,中原很需要外援,没必要得罪一个可以拉拢的富裕小国。
而且,多罗和西坞国王一定很疼爱女儿,这个局是一早就设下的,他们压根儿就没考虑让兰玛公主远嫁到中原。
裴君琅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没有再多说什么。
反倒是多罗卸下伪装,他也不装了。少年拎起挂满佩玉、珍珠璎珞的裙摆,朝叶薇跑去。
吃糖看戏的小姑娘被徒然凑到面前的俊脸一吓,呆住了。
多罗满身热汗,脖颈上的肌肤是蜜色,泛着油润的光泽。他对叶薇一笑,皓齿白皙:“小薇姑娘,本王子这次来大乾,也是有联姻任务在身。我看你是世家儿女里长得最好看的,不如嫁到西坞来,做我的王妃吧?”
居然当众求婚?
叶薇吃惊,那一口麻糖含在嘴里,腮帮子鼓鼓,不知要咬还是不咬。
和叶薇关系算不上好的世家女孩儿,一看多罗一表人才,家底又殷实,听到求娶的事,心里艳羡不已。她们反正不是本家嫡出的女儿,继承不了家业,嫁到西坞去似乎也不错。毕竟多罗是国王的嫡长子,往后要接任王权,那么,他的王妃,岂不是就是未来王后?
可偏偏,什么好处都被叶薇占了。
就连叶心月也瞠目结舌,皱起眉头:……叶薇是什么狐狸精吗?怎么一个个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
众人眼中被馅饼砸到的叶薇却没什么反应,她轻轻眨了一下水灵灵的杏眼,慢条斯理咀嚼齿间的那口糖,似乎在思考。
她下意识瞥了一眼裴君琅的方向。
不知为何,叶薇迫切想知道裴君琅的反应。
他会错愕吗?会不喜吗?会恼怒吗?
叶薇不笨,方才裴君琅明明是看到多罗王子要扮作亲昵的闺中好友,同她勾肩搭背,小郎君看不下去了才出手的。
他不喜欢别的男人触碰叶薇,这算不算对她的占有欲?
叶薇总能感受到小郎君流露出的一丝一缕侵占欲,可当她要去仔细分辨,他又收敛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无。
他为什么总躲着她啊?
放手又放得不利落,想抓住她又瞻前顾后,胆小鬼一样不敢作为。
裴君琅居心不良,故意钓着她玩吗?他勾得心猿意马,撩得她心痒难耐,却连一口甜的都不给。真是手段高明的小郎君!
叶薇死死盯着裴君琅,气得嘟嘴,脸颊微鼓。
然而,小郎君还是面无表情。
黄澄澄的烛光洒落他低垂的浓睫、微抿的冷硬唇峰,他悄无声息地坐在木轮椅上,白皙的腕骨,随着细鞭的把玩、缠绕,伶仃的臂骨偶尔露出袖缘,泛起雪色的光泽,如玉琳琅。
他无动于衷。
裴君琅没有推动木轮椅,他岿然不动,心平气和地整理那一条沾染无数鲜血的细鞭。
不厌其烦,整理了成千上万遍。
叶薇看不懂裴君琅,她悻悻然收回目光。
接着,她喝了一口清茶,冲刷口中那股甜甜的糖味。再抬头,叶薇对多罗说:“实在抱歉,多罗王子,我也同兰玛公主一样,自小体弱多病,对西坞的饮食与地貌水土不服,恕我身体羸弱,不能随你远行,嫁到塞外了。”
多罗一愣,接着哑然失笑。
“哈哈哈,你好有趣。”
多罗非但生气,反倒对叶薇更感兴趣了。
先前,多罗借妹妹兰玛的病,给了大乾国一个下马威。叶薇反手就回了他这一巴掌,偏偏多罗还没有理由来反驳。
叶薇这招高啊,四两拨千斤,轻飘飘几句就将多罗打了个措手不及。
世家的儿女们旁观半天,纷纷在心里头拍手叫好!
小薇厉害!咱们潜渊官学的场子,今儿算是被你找回来了!
听到叶薇的话,裴君琅手里的动作也恰逢其会地停顿。
叶薇拒绝了。
小郎君指骨微动,雪睫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在叶薇婉拒多罗的那一刻,裴君琅不可否认,他心生隐秘、几不可查的愉悦。
原来,他也不想她远嫁边塞-
没一会儿,福德奉皇帝口谕,风尘仆仆赶来潜渊官学宣旨。
皇帝裴望山远在禁庭之中,也知官学里发生的一场闹仗。
叶老夫人就差明晃晃说出,裴君琅不良于行,腿骨残疾,他与叶薇一点都不相称。
叶老夫人害怕叶薇婚后会受尽委屈,她瞧不上裴君琅。
裴君琅心知肚明,他身患残疾,即便叶薇不嫌,她的长辈又怎会一点都不在意?他们不过是看在天家的份上,不敢嘲讽皇裔,可真当裴君琅要与叶薇成婚,这些瑕疵又变得极难容忍,要另当别论。
“老夫人,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其实配不上叶薇。”
叶老夫人没有和裴君琅来往推拉,而是懒洋洋地撩起眼皮,咄咄逼人质问:“既然知道自己不配,为何还要蓄意招惹?”
裴君琅没有被老辈几句鄙薄的话吓退,他依旧不卑不亢地道:“若非叶薇性命攸关,晚辈本也不愿唐突叶薇。实不相瞒,晚辈求娶叶薇,确实存有权宜之策的心思。我深知父君的雷霆手段,知道他畏忌多疑,若知叶薇的骨血秘术,要么囚之,要么毁之。”
叶老夫人冷笑:“二殿下如今是在诋毁陛下吗?你说皇帝会对叶薇动杀心,我又怎知你们父子两人骨血相连,不是一丘之貉?小薇交到你的手上,难保不会死无全尸。”
裴君琅道:“老夫人有所不知,我母亲并非胡族奴隶,而是赫连家嫡女赫连璃。当年裴望山屠尽赫连家,只为窃取红龙血眼石,又对我母亲生出歹心,将其易容,软禁后宫。您应该也有听说,我自小不得父君宠爱,与母亲相依为命。而我的母亲死于帝后二人之手,我比任何人都要恨掌权的两位贵主。晚辈身负血海深仇,与父君不共戴天,绝不会与他同谋,伤害叶薇。”
叶老夫人猜到赫连家的惨案,定是皇帝裴望山一手造成。可真当裴君琅用平淡的口吻说出这些残酷的往事,她又觉得小郎君可怜,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儿郎,她不该再拿长辈的身份压迫这个孩子。
“老夫人,晚辈既求娶叶薇,自当倾尽所能,体贴入微,保她最后一程。只是,晚辈身患绝症,命数短暂,或许护不了她太久。若有一日,晚辈不在人世,烦请老夫人接叶薇回家。届时,我会将手中所获的几枚红龙血眼石尽数赠予。有世家命脉在手,叶薇的倚仗更多,往后的路也会好走许多。”
叶老夫人没想到,裴君琅为了求娶叶薇,竟把掌握几个世家的红龙血眼石这等辛秘都告知于她。他完完全全交了底,毫无保留,裴君琅即便再多心计,面对叶薇,也仍是满腔少年郎的坦率与赤忱。
叶老夫人无比动容。
裴君琅说完肺腑之言,他双手撑起木轮椅,缓缓挪动膝骨,瘫跪到地上。小郎君躬身,以额头轻轻磕碰冰冷的青石地。
裴君琅向叶老夫人行了一个晚辈的大礼。
不良于行的少年郎,为了求娶心上人,竟肯舍下自尊心与颜面,把短处毕露于人前。
叶老夫人眼眶微热,长叹一声:“罢了,我知你待小薇的心了,你们小孩子家家的事,祖母不掺和!快别跪了,起来吧,祖母看着心疼呢!”
裴君琅终于得到了叶家长辈的认可,他有资格去请婚旨了。
……
等到叶薇再度看到裴君琅的时候,他已经没事人一般全须全尾从佛堂里出来了。
叶薇拽一拽小郎君的袖子,看看他的手臂与后脊,幸好,除了之前在五竹山受的伤,小郎君的肌肤胜雪,无瑕无垢,说明他没挨叶老夫人的打。
叶薇松一口气,问“小琅,你找祖母说什么了?”
裴君琅避开她的视线,淡淡道:“没什么,无非是些家常话。”
“哦,好吧。”
裴君琅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又回头,深深看了叶薇一眼。
“叶薇,对于六礼纳征,你若有其他要求,可另列一份聘礼单子送去长寿手中,无论何物,我都会为你备齐,你不必有顾虑。”
说完,叶薇呆若木鸡。
嗯?等会儿,婚旨都还没下来,小郎君已经开始谈六礼大聘了……怎么感觉他比她还急啊??
翌日清晨,叶舟照例给叶老夫人请安,顺道从母亲口中得知,裴君琅来求娶叶薇,她已经答应了。
叶舟目瞪口呆,原本在他心目中乖乖巧巧又有点可怜的小皇子,立马变得眉目可憎,并且包藏祸心,竟然悄悄拐带他那同样讨人嫌的侄女。
叶舟猛灌下一口茶,抱怨:“不是我说,您怎能这么草率就应下?小薇及笄才两年吧?年纪轻轻的,学什么不好,学姑娘家兜搭情郎嫁人!家里是少她吃还是少她喝了?要是从前,儿子还理解,毕竟后娘不疼人,是个闺女就在家里待不住,如今焦莲死了,大哥……呃,大哥也殉情了,待得好好的,嫁什么嫁。”
叶舟不是不知道,叶薇在家主之争里获胜以后,驯山将叶家的家业会尽数交到她手里,这么大的一份陪嫁,带到裴君琅的宅子里,怎么想怎么亏。而且裴君琅还是个腿脚不好的,虽说身份高贵,出入家宅都是前呼后拥,奴仆环绕,但带出去赴宴叶薇也跌份儿啊。侄女现在脑子不清醒,天天情情爱爱的,往后她后悔了怎么办呢?
叶舟撂下茶盖子:“不成,我找小薇谈谈去。”
叶老夫人听次子唠叨个没完,比长辈的嘴还碎,一阵心浮气躁。昨儿她刚刁难完小郎君,今儿叶舟又打上门去,这不是显得他们叶家很不讲道理,惯会恃强凌弱吗?
叶老夫人抓住儿子的臂骨,呵斥:“回来!多大的人了,毛毛躁躁成什么样子?”
别看叶老夫人平素慈祥和蔼,但早年教导儿子,也是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她冷脸一摆,叶舟顿感儿时挨过的打今日又回来了,膝骨一软,险些要跪下。
“娘……”
叶老夫人语重心长地道:“你是要当打鸳鸯的大棒,还是怎么着?小孩子家家的事,你一个大人去插什么手?况且,你是不知道,小郎君患有腿疾,为了求娶小薇,还跪在为娘面前磕头,这么不容易的孩子,你去为难他做什么!”
叶舟知道叶老夫人的脾气,容易心软,几句话就能哄劝。
当年父亲嗜酒,每次沙场凯旋而归,总有世家长辈争相拉拢,设宴讨好。叶老夫人不让叶尘夜在外吃酒太晚,可父亲天天误点,深夜才回家。
有一次,叶尘夜到家的时候已是子时,叶老夫人直接把门窗都上锁,不让夫君进门。
叶老夫人叮嘱仆妇,谁敢给家主开门,领了卖身契回乡下去。
叶尘夜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英雄,看到妻子生气,全无二话,撩起袍子便跪,还跪在最显眼的庭院里。
隆冬天,积雪深厚,膝盖冻半个时辰就没知觉了,他在外镇守边关,本就风里来雨里去,身上刀伤无数,身子骨又亏空,叶老夫人心里煎熬,怎舍得夫君再受委屈,只能打开门窗,放叶尘夜回家,骂他没个大人样,在孩子面前丢人。
随后,叶薇甩开马鞭,鞭策战马,她探出头,对着越来越远的朋友们,大声呼喊:“谢谢你们!”
风雨不停,一辆油棚覆盖的青帷马车在荒野中跋涉,步履不停。
叶薇坐在马车里,马蹄隆隆,朝前狂奔,车帘被狂风卷得扬起。
她探窗去看,身后的追兵有叶舟和谢道玄断后,并没能及时追上来,他们暂时安全了。
叶薇明白,潜渊官学的师生也一定会活下来,因为虎毒不食子,对她这个外人当然可以獠牙相向。
叶薇心有余悸地回想之前发生的事,半是庆幸,半是难过。她被逐出了故土,她没有家了。
但是一想到,往后她还有裴君琅,还能和坏脾气小郎君相依为命,叶薇的心情尚且开怀,至少她不是孤身一人。
叶薇小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这样算不算罔顾苍生,算不算坏事做尽?可是我很想活下来,一个人没有害人,只是单纯想活着,又算什么过错呢?小琅,我想好了。我们可以在草原流浪,山兽能听我的骨血召唤,饿了就猎一点野兔吃,或者圈养一些野生的牛羊,这样想要滋补身体,就有牛、羊乳可以喝了。”
想到裴君琅不喜欢喝这些膻味的乳饮,叶薇又说:“如果小琅不喜欢,那我们就剥羊皮做皮袄,拿给胡商卖,换点口粮。其实我和多罗王子关系还是挺好的,我用春鹰给他寄信,借一点钱,他总不会不给吧?不过这样一来,又很容易暴露我们的行踪,我不想小琅再涉险。”
“我们是未婚夫妻,往后总要成亲的,婚俗就随便办了吧,我不是那种很重排场的人,也不会嫌弃小琅清贫的。”
她想好了,她甚至不需要镶金线珠宝的嫁衣,只要红绸制成的袄裙就好了。
如果裴君琅都没有……那么一片红布当盖头也可以。她不挑剔,只要能和小郎君成亲,她就心满意足了。
“我听说,世家成亲,都是要在红龙神像下的古树见证,但我勉勉强强算个红龙神主嘛,咱们一切从简也没什么不好。”
“小琅喜欢孩子吗?当然,咳咳,即便你不能生也没什么。我不是很庸俗的女子,不会因为你……体力不支而嫌你的,况且我也不喜欢小孩。”
叶薇渐渐从害怕的情绪里回过神,她一遍遍说日后的事情,安抚自己,也哄劝小郎君。叶薇知道裴君琅是个深谋远虑的人,他不喜欢杂乱无章的生活,她想让他安心一些。
“小琅,王朝更迭,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就当这一切都是大乾国的命数,我只是一个想活的人,我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他们不能厌弃我的时候,鄙薄我血脉,需要我的时候,赞颂我的风骨,我不想当什么伟人,我只想和你一起过粗茶淡饭的简单日子。”
叶薇有些羞怯,情到浓处,她也没说出什么爱或不爱的话。
她和裴君琅大抵都是这种不擅长将情愫溢于言表的人,但无声胜有声,小郎君能懂就很好。
马车行驶的速度变慢,雨雪都停了。叶薇撩开车帘,远眺荒原外云遮雾障的雪峰,山势高耸,云散星稀,天穹没了铅云遮蔽,变得开阔,山河浩大,仿佛往后的一路都是再无波折的坦途。
叶薇觉得这是很好的寓意,兴许她和裴君琅不会再有磨难,他们逃出生天,隐居关外,过上平凡而闲适的生活。
马车油棚上的积雨滴落,溅到叶薇的眼睫上,冻得她一个哆嗦。
叶薇见星夜灿烂,想邀裴君琅一起观赏。
“小琅,雨停了。”
她刚想转头,却听到裴君琅闷闷地喝止:“叶薇,不要回头!”
叶薇怔住,不明所以。但她听话地僵坐不动,继续观赏风景。
直到裴君琅的咳嗽声渐大,每一下都仿佛要咳出肺脏,听得人心情沉闷。他重重地抽气,没有发出一声痛呼,没一会儿,血腥味愈发浓郁,腥甜的血气弥漫在车厢之中。
叶薇的脑袋一片空白。
她的眼眶瞬间变得滚烫,眼泪汇聚其中,雾气迷蒙,笼罩了视线。所有的美丽风景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水雾,她看不清了。
鼻子也在此刻变得好酸,不知为何心脏时而生热、时而发冷,她轻轻战栗,打着摆子。
叶薇强装若无其事,她问:“小琅,你还好吗?”
裴君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照常用清冷的嗓音开口:“叶薇,你就这样坐着,不要看我……与我说说话。”
“好。”叶薇没有拒绝,她绞尽脑汁想话题,希望能让裴君琅好受一些。
他是不是吐血了,他是不是痛症发作了?是不是为了护她一场,他又开启了自毁的杀阵与人搏命?她是不是拖累他了?
“小琅,我是不是很没用?”叶薇忍不住哽咽,她睁大眼睛,任由豆大的眼泪摇摇欲坠,她没有让泪水落下来。
“叶薇。”裴君琅似乎在笑,很轻、很短促的一声笑,“我确实嫌过你麻烦。”
裴君琅坐在车厢的最里侧,他口中溢出的鲜血已经染红了前襟,他想忍住口鼻而出的鲜血,想往下咽,想装作若无其事,想要不吓着叶薇。
但他指骨痉挛,牙关紧绷,他没想到性命垂危的时候,手脚竟也会不听使唤。
裴君琅从来都不愿叶薇见到他的狼狈,所以他让叶薇背对着他,再给他一点体面。
袖子里抽出的那条兰草丝帕,裴君琅还扣在掌心里。是叶薇用过的,他洗过一次,并没有丢弃。
裴君琅颤抖着手骨,抬起手帕,轻轻擦拭嘴角的血,他不大能控制四肢了,所以擦得很狼狈,下颌还是染了一道血迹。
裴君琅蓦然睁眼,鬓边濡满热汗。
他微微张嘴,喘了一口气。
入目是烟波蓝提花绸床幔,他身居潜渊官学,没被锁在皇宫里。
“小琅?”
细微的、温柔的呼唤传来,若非裴君琅的耳力惊人,定要听不清这一声呢喃。
本该觉得叶薇聒噪,本该觉得她很吵闹。
可是在那一瞬间,裴君琅忽然有些心安。
除了母亲,又有一个人闯入他的生命里。
无礼而冒失地,喊他:“小琅。
第二十六章
翌日,叶薇很早就醒了。
她昨夜得了裴君琅的照顾,承他的恩情,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想的是,起床见到他,定要好好道谢。
但姑娘家也是好面子的,总不能让裴君琅发现她故意早起,在房门口眼巴巴干等吧?
于是,裴望山带领影卫闯入坤宁宫。
他手起刀落,直接杀了周婉如,为他的爱妻赫连璃复仇。
周婉如一死,裴君琅成了裴望山唯一的亲子。母亲赫连璃追封圣纯皇后谥号,裴君琅也顺理成章成了皇太子,入主东宫。
周婉如死了,周崇丘尚在人世的事情就被周溯捅了出来,周家又迎来了老家主,但周崇丘看到父女相残,心里疲惫,他不想再管事,还是将家主之位传给了周溯。
许是为了给叶薇复仇,周溯将当初代表周家逼迫叶薇赴死的世家大人们都料理了,要么杀了,要么囚了。
不少世家子女效仿周溯的所作所为,向裴君琅这位储君投诚。
裴君琅没有心慈手软,该杀的杀,不能杀的,看在鸡腿饭队的朋友们为其父亲、祖父、亲眷求情的份上,砍断手骨,囚于庄子中一声圈禁。
裴君琅为人狠厉,手段雷霆,他不会放过任何加害过叶薇的人。
但他也知,小姑娘心慈手软,她不愿意让生前保护过她的朋友伤心落泪,她会恨裴君琅。
裴君琅害怕叶薇的恨意,害怕她厌弃了他,不再入梦。
因此,他纵容昔日的朋友保下这些亲人,留他们一命。
这一年的凛冬过去,前线带来捷报。
叶舟将军带领红龙焚毁羯人王庭,白莲教主白泽知晓命数无多,不再抵抗,束手就擒。
大乾国有红龙神主庇佑,此番征战,大获全胜。
终于,四海昇平,时和岁稔。百姓不再畏惧凶残入侵国土的羯人,他们能够安居乐业,过上平静的生活。
所有人都得到了幸福,唯独裴君琅这般不幸。
这一夜,宫中挂起一盏又一盏的花灯,幽蓝色的夜雾被火光驱散,黑峻峻的屋檐下,裴君琅守在冰棺边上独坐。
他还是没有放叶薇入土,他留着她的尸身整整一年,裴君琅留了白家长辈一命,他和白家人做了交易,白梅要将他们家族传承的秘宝寿丸奉出。
一枚药丸,可保叶薇的尸身不腐不败。蛟蛇的形态最像龙,一直有传言,蛟蛇能够化龙。但最强悍的蛟蛇是黑鳞,与红龙半点关系都不搭,没有人想得那么深、那么远。
直到今天,他们亲眼看到艳红似火的红鳞蛟蛇,屈服于叶薇身下,这才回过神来,原来真的有红龙幼种。
叶薇拥有叶尘夜那般强悍的骨血天赋,策反了他父亲的本命兽黑鳞蛟蛇。
她是兽主。
继叶尘夜以后,世家又迎来了一个天才。
不少世家大人们心里既羡慕又妒恨,整宿整宿睡不着,夜里翻身起来,和枕边妻子抱怨:“怎么咱们家的小子闺女就这么不中用?好笋全长叶家地里了,落咱们田里的都是歹笋!是不是占天者焦家当年风水布局没搞好啊?不成,明天我就去叶家老宅子看看风水局,总得沾点什么吧?难不成是叶家养的活物多?猫猫狗狗蛇蛇都旺宅……”
除了世家长者怀揣心事,孩子们也一个个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烙饼似的睡不着。
焦书一想到叶薇乘蛇登场的威风,一阵激动。长辈们不承认叶薇是红龙神主的转世,无非是害怕神权会来分治国王权的一杯羹。但他信啊,焦书沾沾自喜,他果真慧眼如炬,早早就投奔鸡腿饭队!往后有神主罩着,他出门还不是横着走啊!舒爽!!
其余的孩子不敢去叶家打扰叶薇以及受伤养病的裴君琅,但心里对叶薇好奇,抓心挠肝似的猜,白天一个个偷偷来千面郎沈家来找沈如意。
“小薇大人,平时有没有和你展现过她的神力?”
“她背着人的时候,应该和咱们一样是两条胳膊、两条腿吧?”
“我们没有谁惹过小薇大人吧?应该不会降下神罚吧?”
沈如意战术性清了清嗓子,朝众人伸手:“本公子时间宝贵,一两银子一个问题哈,消费超过十两银子的,还能得到小薇大人的独家语录一份,酌情购买。”
世家子女最不缺钱,这点香火钱,洒洒水啦,一个个争先恐后付钱去了。
要是让叶薇知道,沈如意敢趁她养病的时候抢她商机,估计得挨一顿毒打-
她不敢耽误,一边匆忙穿衣,一边任由桐花捣鼓她那一头蓬乱的乌发。主仆俩忙活了一刻钟,终于穿戴齐整,跑向停在叶府门口的马车。
今天化了雪,春风料峭,吹在脸上还有点干涩涩的冷。
知是春天来了,叶薇特地换了一身春衫。豌豆红的西番莲袄裙,水绿色细带束缚的窄袖,足下踏一双白兔毛滚边胡靴,乌黑的头发又是盘成了轻便的双环髻,鬓边还垂了两根缠着红细丝的发辫,看着就利落英气。
说笑的时候,叶薇脸颊上的梨涡轻陷,明眸善睐,甜美可人。
叶心月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叶薇,没有说话,她自顾自上了马车,催促车夫,驶往潜渊官学。
叶心月如今是大皇子裴凌的未婚妻,无需和叶薇这种小喽啰多说话,对外维持世家贵女的尊贵仪容便是了。
叶薇眼角余光瞥见大姐走了,耸耸肩,也抱着桐花准备好的包袱上了马车。
她困倦得很,歪在马车里又眯了一会儿。
到了潜渊官学门口,驭马的长随连敲了好几声车门,叶薇才施施然醒来。
她懵懵地嘟囔,歉意十足:“是我睡过头了,还害你一直叫起。”
小姑娘春睡刚醒的脸,艳如芙蓉,春光明媚。跟车的长随抬头看了一眼,登时面红耳赤,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他结结巴巴地道:“没、没事,二小姐处理庶务,日夜操劳,本就该多睡一些。”
近日叶老夫人想要栽培长房的孩子,把本家的一些财产、房屋、田地的账本与家族庶务,均分给了叶薇和叶心月练手打理。她自认没有厚此薄彼,但叶心月一看叶薇母族乃平民,竟也能处置偌大的叶家家产,与自己平起平坐,心里十分不称意。
叶薇没理怒火中烧的叶心月,祖母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反正听长辈的话吃不了亏。
叶薇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跳下马车。临走前想起什么,她回头,塞了一枚金瓜子,打赏车夫。
“给你买壶酒吃。”少女笑颜如花。
“这、这哪里使得,送二小姐上学,本来就是小人分内之事。”
“拿着吧!一点小玩意儿罢了。”
长随摆手说不要,可叶薇已经跑远了。
春风拨动少女长长的发辫,桃色缎带泛起明媚光泽。
长随望着二小姐娇俏的倩影,不由摸了摸脑袋,心里感慨:
难怪府上的奴仆都上赶着要去叶薇院子里当差,二小姐亲和美丽,待人客气,每日见着,可不是心情好么!既然他们有更好的出处,谁又愿意天天到大小姐的跟前遭责骂、受气呢?-
叶薇每次上官学,要找的第一个人,都是裴君琅。
她踮脚眺望,杏眸不往喧闹的人群里钻,只慢条斯理地巡视僻静角落。
小郎君喜欢清净,一定孤身一人待着。
果不其然,在庭院里的一棵高大古松下,她找到了裴君琅。
零星覆雪的乌黑屋檐,冰凌消融,青苔遍布,湿气很重。古松植于角落,张开的松针枝叶繁茂蓊郁,日光下,流泻金箔光影,淌在裴君琅一袭松霜绿的圆领袍上。
他惯来安静,即便没有看书,也不会出声和旁人交谈。
裴君琅就这么孤零零一个人留在角落里,好似一尊被世人遗弃荒庙的泥胎古佛。目光冷静,无喜无悲,似乎蕴含一丝无情的神性。
可叶薇任性,偏要拉修罗佛陀入红尘。
她朝他跑去,欢喜地高喊:“小琅!”
裴君琅被一声高亢的呼唤惊到,纤长雪睫颤动。
他抬眸,望向声音的来处。
日光灿灿,春衣绯绯。
叶薇眼眸清亮,笑逐颜开。她马不停蹄朝他奔来,满心满眼都是他。
叶薇仿佛……只能看到裴君琅一个人。
小郎君无措地动了一下修长指骨。鸦青色的眉棱微蹙,不解地扬眉。
她为什么对他这么关照?即便是怜悯,叶薇给他的,未免也太多。
叶薇跑到裴君琅面前,扶住膝盖,气喘吁吁。
她鬓边沁满热汗,刚要抬手擦拭。
眼前,忽然伸来一只骨节修长、指腹莹润的手。食指与无名指交叠,轻轻捻住一块兰草绣纹帕子,递给女孩。
“擦擦。”
叶薇抬头,对上少年郎那双沉静的凤眼。
她笑了笑,接过手帕。
“谢谢,我之后洗干净了还你。”
裴君琅收回目光,低声:“不用,只是一条帕子。”
无关紧要。
叶薇捏住帕子,擦完了一头香汗,若有所思。想来也是,小郎君爱干净,她用来擦过汗的手帕,他一定不会要了。
上学的同学越来越多,大院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幸好他们待在角落,不用和其他孩子抢占位置。
叶薇没吃早饭,眼下饥肠辘辘。
她打开包袱,翻出一个八宝分匣的点心盒,这是桐花给她准备的,就怕叶薇平日里贪睡,早起不吃饭,饿坏了脾胃。
叶薇清点了一下蜜汁肉脯、糖饴、千层酥饼的数量,随便捏了一块芝麻糖塞到嘴里,问裴君琅:“小琅吃过了吗?”
裴君琅颔首。
叶薇不再勉强他吃点心。
庭院里还是闹哄哄的,到处都是搬运行李的学子。
今天算是开春,据说要办个庆春大典,祈求红龙神主庇佑四海八荒。
下午的时候,周老家主周崇丘,会穿上红罗地蹙金西番莲佛衣大裳,手持孔雀衔珠锡杖,来到官学里供奉的那一尊宝相庄严的巨型龙神像前参拜,并宣读天家恩旨,为黎民百姓祈福禳灾。
叶薇一边咬糖块,咬得面目狰狞,一边腮帮子鼓鼓,和裴君琅低语:“他一个冒牌货敢在神主面前装神弄鬼,你说神明会不会降下天罚惩戒他?”
叶薇在五竹山大出风头的事,很快传到了坤宁宫。
周婉如深知,叶瑾死了,即使她的儿子娶了叶心月,也得不到叶家的倾囊相助。时也运也,这步棋,她走得烂透了。
周婉如失去了周家的庇护,又丧失了叶家的盟友,腹背受敌,令她感到一瞬迷茫。
走投无路的周婉如,忽然想到了白莲教。
那个永远不会老的教主白泽曾给她递来示好的花枝,如有需要,她可以随意寻求他的帮助。
上一任叶家天才叶尘夜,便是死在了白泽手中……
周婉如犹豫不决,如若她勾结白莲教,那她便成了祸害江山社稷的千古罪人。
可她没有出路了,这深宫六院,群狼环伺,周婉如想活,只能棋行险招。
两相权衡之下,周婉如还是将叶薇的事,写于信笺上,再由春鹰穿过边境延绵不断的巍峨雪山,不远万里,送到白泽手中-
叶家老宅,烛火燃彻一夜,直至天明。
廊庑底下,端茶倒水的侍女们鱼贯穿梭,在世家长者们的吩咐下,紧张地伺候府上伤员,生怕有个闪失。
两天后,叶薇终于有了苏醒的迹象。她的眼皮被烛光刺痛,眼眸干涩涩的,忍不住伸手去揉,没等她碰到眼角,一只布满皱纹的手凌空拍来。
叶薇施施然睁开眼。
叶老夫人瞪她:“别用手,小心伤到眼睛,待会儿拿湿帕子润润。”
叶薇抬手一看,掌心的伤已经被处理好了,侍女贴心,还用布条一丝不苟包扎好,连同她看不见的伤处都上满了药膏。叶薇浑身黏黏腻腻,带着一股独有的草木清香。
醒来的第一眼,叶薇看到祖母,心里很高兴。但是一想到她亲手杀了叶瑾,又有几分难言的愧疚。
毕竟叶瑾是叶老夫人的长子,她杀了父亲,祖母怎可能原谅她?
“祖母,对不起,我……”
叶老夫人叹气:“小薇想和祖母说你父亲的事,对不对?”
叶薇点了点头。
“你不是心狠手辣的孩子,你对大郎起杀心,定是逼不得已。世家争斗,父子相残实在常见。你面临杀局,是没得选,可大郎同你祖父那场争斗,大郎是有的选的。”叶老夫人想起往事,心情怅然,“你祖父早早定下大郎的少家主之位,防的就是孩子们往后会兄弟相争,可他不知的是,大郎要对付的人,是父辈,是他的生父。大郎早年造下了杀业,如今他死在你手里,是报应轮回,我不会怨你。”
叶瑾和叶薇的龙虎斗,比起让叶薇送死,叶老夫人更希望活的人是她。
一个被逼上绝路的女孩儿,为了活下去而使出杀招,又有什么错呢?人心都是偏的,这次,她倾向叶薇了。
叶薇明白祖母对她全心全意的信赖。
她何德何能,遇到这样温柔的长辈。
“祖母,谢谢您。”叶薇泪盈于睫,鼻腔酸涩,她趴到叶老夫人柔软温暖的怀里,亲昵地蹭了蹭。
“好孩子,可别哭了,赶紧把药喝了。”叶老夫人拍了拍叶薇的后背,哄她别哭,“来,把药喝了。”
叶薇乖巧地喝药,一碗药很快喝尽了。
放下药碗的时候,小姑娘偷摸看了一眼屏风后头,那里堆着三坨蛇饼饼。
三条蛟蛇各自盘了一块蒲团,蛇首埋在鳞甲中,睡得正香。
叶薇嘴角上翘,莫名有点安心。
她已经暴露珍稀的血脉,成了世人眼中的香饽饽。虽然今后的日子,叶薇会过得很艰难,但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红豆不必再藏着掖着,她可以时时刻刻把小蛇带在身边,直到把它养成如同黑鳞蛟蛇那般粗壮的成年蛇。
叶薇想到为她出生入死的红豆,她愧对小蛇好多,往后她会喂红豆吃很多鸡腿、甜糕,把它丢失的肉全补回来。
叶薇又看了一会儿黑鳞蛟蛇,说起来,她还不知道它的名字。
叶薇去问祖母,这才知道,叶尘夜曾给它取了个好养活的贱名:“小黑。”
叶薇沉默一瞬,决定还是由自己亲自给黑鳞蛟蛇想一个新的名字。
“就叫你猎风吧。”
裴君琅不在意叶薇会不会怪罪他了。
小姑娘生前不拘小节,死后肯定也愿意留在他的东宫之中。
他无数次和叶薇解释他的“苦衷”。
“木棺材里有虫蚁啃噬,尸体腐化成白骨,很丑的,你定不喜欢。留在这里没什么不好,等往后我死了,与你一道下葬,彼此作伴便是。”
裴君琅依旧恢复成那一张冰块似的面瘫脸,他很久没有哭过,也很久没有笑过了。
今晚,他拒绝了皇帝裴望山犒赏三军的庆功宴请,独自一人留在了东宫。
长寿再一次被裴君琅喊到面前,不必主子开口,他也知道该说什么。
长寿道:“白梅家主唯有在京中老宅才能配齐殿下要服的药,因此小薇姑娘带着殿下回到京城。您本是命数枯竭之相,却不知为何,寿数绵长,生生不息。小薇姑娘知道您尚有一口气,心里高兴极了,她好几日不曾进食,那天晚上还吃了两碗牛肉馄饨,添了一点米醋……”
裴君琅平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可一旦长寿停下来,他冷冽的嗓音又会传来,他督促长寿继续说。
翻来覆去的几句话,无非是叶薇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和昏迷的裴君琅说过什么话。裴君琅听不腻,长寿都要说腻了。
况且,叶薇殉国已经一年之久,主子也应该放下了。
长寿偷偷觑一眼裴君琅,他低垂浓长的眼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实,裴君琅只是在反反复复猜想,叶薇去世之前,有没有怨、有没有恨。
她有没有想到他醒了以后会难过。
裴君琅翻出那一封叶薇生前留给他的信。
她真是个做事妥善的小姑娘,知道自己此行可能再也不回来,她给所有人都留下一封信。
裴君琅和其他鸡腿饭队的朋友们比过了,他的信最长。
他看过叶薇给其他人写的信,但没人看过叶薇给他写的。
这是裴君琅的秘密。
谢芙没看成信,被裴君琅气得跳脚,差点又要祭出妹妹杀人,幸好鲁沉山脑子活,一下子抱住谢芙的腰,把她往后拖。
“使不得使不得!殿下如今贵为太子,你再动手,等他登基岂不是要报复回来?你的妹妹还想不想带入宫中了?”
世家人入宫,除非特许,不得带武器入内。谢芙好不容易得到金口玉言的特许,她不想和妹妹分开。
思及至此,谢芙偃旗息鼓,放弃了抵抗。
……
裴君琅再次打开这封信,上面的语句他几乎耳熟能详,但他还是看了一遍又一遍。
每次读这封信,他都会想象叶薇还在他面前的样子。
小姑娘的天真是装的,纯良也是装的,她总担心自己满腹心机的样子惹人不喜,但裴君琅却没有在意,他一直认为叶薇是活泼可爱且有趣的。
想到叶薇的音容笑貌,裴君琅不由扯了一下唇角。
每天夜幕来临的时候,他都分外思念叶薇。
原来情爱真能入骨,相思也的确杀人。
裴君琅待着无聊,又一次轻轻默念起信上的内容——
“小琅,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开始新一段旅途了。
你知道的,我一贯文采不好,也不想把这封送你的信写得那样文绉绉,太牙酸了。
你不要生气,也别不高兴,我没有受委屈,也没有后悔。尽管我知道,你肯定会很难过,也会怨我为什么舍下你。
但是你应该明白,活着的人痛苦,先死的人反倒轻松,所以我并没有很难受。
育龙的法子你是知道的,要刺入心口,放出心头血,但我很心疼自己,下手可轻了,所以一点都不疼,比起你的痛症,我肯定是要好很多。
行尸如一滩塌皮烂骨的软肉,糜在地里,古怪地靠近。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它们听到沈如意的铃声召唤,手脚并用,齐齐朝学生们爬来!
学生们目瞪口呆……等等,没有丝线牵扯的尸人怎么会动啊?!
闹鬼了吗?!救命!
第二十七章
叶薇本以为官学老师会先礼后兵。
哪知,一个个杀心这样重,直接抄家伙就打,每个人都似乎十分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
十几只尸人在主人的操控之下,争先恐后扑来。
不敌尸人的学生吓晕了三分之一。
还有三分之一是被一口咬趴下的。
“沈如意,出局!”谢道玄面无表情地说。
“焦雅,出局!”
没有功夫在身上的世家子弟,几乎被尸人一扑就倒,让谢道玄厉声逐出了战场,留下的其余孩子还有点本事在手。
周铭作为杀神周家的嫡长子,一手猴棍耍得漂亮,他信手抄起武器架上的猴棍,或绞枪扫腿、或挑棍飞击,能和尸人打十多个来回。
焦书神秘兮兮拿出一个鎏金银匣子,对众人道:“这是我们占天者的独门卜卦术,能算出每个人的命理。只要你们用手指拨弄一下蛛蛛,再将它关粉盒,待其结网。我便能从蛛网万千变化中,算出每个人的命数。”
周溯恍然大悟:“同焦振老师,能用茶叶的变化算出当天运势,是一个道理。”
焦书:“没错没错!”
白衡笑问:“那能否算姻缘?”
焦书:“当然可以。姻缘、财运、学业,都是热门问题,尽管来问便是。”
没等白衡开口,裴君琅先一步开口,嗓音清冷:“帮我算个命理。”
焦书没想到他的占卜术这么管用,一讨好就来一条大鱼。
“当然!”他喜不自胜,连声说好,把匣子小心翼翼放到裴君琅摊开的掌心之中。
裴君琅就势轻轻握住匣子,小郎君不知在凝神想什么,雪睫低垂,单薄的唇瓣也抿成青白一线。
一声炭盆的荜拨爆破声寂灭,他还回粉盒,“好了。”
焦书点头哈腰,打开匣子。箭矢擦过香头,霎时间点燃了贡香。几径白烟徐徐升腾,上达天听。
随着箜篌、羯鼓、琵琶的乐声响起,光禄寺负责宴席助兴的女官们,脸戴青面獠牙的恶龙面具,身着折枝花红纱华服,跳起迎神驱瘟的傩戏。
锣鼓声繁,周崇丘踩着乐章韵律的节奏,跟在世家老师们扮演的金刚、力士护法身后,走向香鼎。
香火袅袅,烟熏火燎,弥漫上他的脸,平添一丝肃穆的气势。
皇榜扯开,周崇丘按制,说了一大堆国泰民安的官话,无非就是“承天恩,顺民意”,无趣的场面话,听得底下孩子昏昏欲睡。
叶薇一边吃点心,一边专注地盯着周崇丘。
不是说,她乃红龙神主转世吗?那他在她面前装神弄鬼,她能不能降个天雷什么的,把人劈死?
叶薇独自胡思乱想。
然而下一刻,远处骤然传来一声巨响。血气弥散,遮蔽了所有人的眉眼。
突如其来的动静,害得叶薇连手里的糕吓掉了。
很快,席面乱起来,尖叫声、哭嚎声,震耳欲聋。
叶薇像一只捧着瓜的猹,搞不清状况。
很快,她飞身跃上案几,朝远处眺望。
血烟散去,红龙神主高大巍峨的身躯下,仰面卧倒一个血肉模糊的人。锡杖落地,珍珠、玛瑙、玉石七零八落,滚得到处都是。
周崇丘倒在一片血泊里。他的身上、脸上全是血窟窿,殷红的血液蜿蜒了汉白玉阶,血液新鲜,催人作呕。
武艺高强的周老家主竟然遭到偷袭自爆了!
众目睽睽之下,死了一个威望颇高的老家主,这一定是红龙神主发威!不满世家的掌权!
叶薇呆若木鸡,蹲下身子,靠近裴君琅,悄悄说:“我虽然和红龙神主沾亲带故,可我还没神通能够将冒牌货就地正法哦。”
少女温热的鼻息落在裴君琅的脖颈,烫得他不适地退让一寸。小郎君避开叶薇不知分寸的亲昵,低声回应:“我知道,有人动了手。”
白衡眼角余光看到,叶薇和裴君琅窃窃私语,举止自然、默契,一点都不生疏客套。
他听不清他们说话,但他能看懂裴君琅的眼神。
对谁都刻薄严苛的少年郎,面对叶薇僭越的亲近,竟一点都没恼怒。
裴君琅望向叶薇的眼神虽然无波无澜,却也没有彻骨的严寒。
他不讨厌叶薇。
白衡怔忪一会儿,很快明白,叶薇和裴君琅之间的关系,远比他想象的要亲密。
他其实……争不过裴君琅的-
角落里,谢芙抱住妹妹,左顾右盼,不明所以。
叶薇问:“咱们的蛊……爆头吗?”
“不爆啊。”谢芙皱眉,“算了,反正蛊上也没写谁的名字,查不到咱们,管他死不死的。”
鲁沉山忧心忡忡地审视这一切,很明显,不是他们动的手。
沈如意小声说:“这货不是假的吗?”
叶薇:“你有法子证明死的老家主是冒牌货吗?”
沈如意摇摇头,再踮脚看一眼周崇丘被毁了容的脸,茅塞顿开。
“有人想让老家主死!”
裴君琅懒洋洋地讽刺:“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就猜出来了,不算笨。”
沈如意:“……”哥,你贴脸骂了啊,不厚道了啊!
整个官学乱成了一锅粥,老师们忙着善后,无人再管孩子们受不受惊。
平白无故出了这样一件大事,难道真的是天意?
官学里,人头攒动。可能叶薇并不想与他有瓜葛。
小郎君的心脏泛起细微的苦涩,如钝刀在割,痛感绵长,没个痛快。裴君琅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并非铁石心肠,他也会有一丝后悔。
温煦的阳光透过红木雕花窗棂照进屋里,案上摆的长颈观音瓶里斜插着一枝皎皎梨花。花影稀疏,春光灿灿。
叶薇被亮光刺痛了眼睛,微微皱了一下眉心。
她方才绞尽脑汁想半天,也没想到裴君琅怎么忽然想和她成亲了……
叶薇悄悄瞥了一眼坐在床帐最里侧的少年郎。
裴君琅没有束发,乌浓的墨发倾泻双肩,眉骨丰润,凤眸昳丽,小郎君睡久了,醒时眼尾润着红潮,一粒焦茶色小痣若隐若现,当真是霞姿月韵,光风霁月。
不得不说,裴君琅是叶薇见过的,长得最秀致的男人。叶薇好美色,的确很吃他这一套皮囊啊。
和小郎君成亲,当然很好。叶薇喜欢亲近裴君琅,往后同居一府,她还能日日看到长得赏心悦目的裴君琅,她求之不得。
可是,前些日子还对她爱答不理的少年郎,怎么今天忽然改了性子,想和她成婚了?
叶薇:“小琅为什么要和我成婚?”
小姑娘实在聪慧,一下子发现端倪。
婚事对于女子来说,是终身大事,裴君琅不会无耻到欺瞒她真正的原因。
裴君琅薄唇轻抿,道:“你的血脉暴露了,世家长者以及皇帝垂涎你的骨血,会暗中对你下手。为了能够保住你的性命,我希望你能聪慧一些,待在离我最近的地方。皇帝暂时不会动我,若你成为皇子妃,对外也是他的儿媳,你是天家阵营的利器,能为裴望山所用,他对你的杀心会因此减弱不少。”
叶薇恍然大悟:“所以,你是因为血脉的事,才提出要娶我?”
裴君琅眉心微蹙。
如果没有出现五竹山的意外,小郎君应该这辈子都不会离叶薇太近,即便……他对她有意。
小郎君不想欺骗叶薇,他缓缓点头,承认:“是。”
叶薇轻轻一笑。不知道是无奈,还是叹息。
她还以为裴君琅忽然开窍了。
原来并非如此,原来只是怜悯,原来又是她自作多情。
叶薇空欢喜一场,她说:“小琅不应该把终身大事当成儿戏,之前强迫你保护我,其实都是我无理取闹,故意利用你的好心。小琅帮我足够多了,我一直承恩却偿还不了,心里实在有愧。你没必要再为了我,一而再再而三破例,甚至把一辈子都搭上。”
她朝裴君琅弯眸一笑:“小琅是很好的人,你要多爱惜自己。不要总是为了我,诸事勉强。”
叶薇唯独不想裴君琅过得这么辛苦。
“叶薇。”
裴君琅倏忽抬起一双冰冷的凤眸凝望小姑娘,被这样清丽的眼眸注视,叶薇觉得心跳也在顷刻间乱了。
他轻轻唤她,声音清冷,如严寒春夜里的一场潮湿雨。
“我没有勉强。”
叶薇的呼吸停止了一瞬。
没有勉强……吗?
不过是简短的一句话,竟让叶薇的掌心莫名生出潮热粘稠的汗意,就连耳珠也滚烫,如火在烧。
叶薇呆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我知道了。”
裴君琅偏头,耳后晕开一寸罕见的薄红。少年郎的声音清寂又温柔,他问:“所以,叶薇,和我成亲,你会不会很勉强?”
裴君琅的言外之意好多,问出的话也很狡猾。他没有明说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他只是拿“亲事”来诱惑叶薇。
小姑娘几乎要止不住耳尖的滚烫温度,脸颊也浮上一团驼红。
她在心里找了许多许多理由,譬如裴君琅故意和她假结婚,这样一来就能骗过皇帝,在君王的眼皮底子下保护她,两人暗度陈仓;又譬如小郎君腿脚不便,照顾不周,唯有成婚日日相见,他才好近身守护她的安危。
可是说来道去,都是裴君琅很看重她。
他不想她有闪失。
叶薇想,她应该、可能、或许不是自作多情。
裴君琅还在等待叶薇的回答。
叶薇狡黠如常,她朝他微笑,杏眼弯弯,说:“我这个人呢,很惜命的,所以为了活命而成亲,我也不是很勉强。”
“嗯。”裴君琅听到她的回答,心中大石落定。
他缓慢收拢僵硬的五指,这才发现,原来他的手心汗湿一片-
从某些方面来看,裴君琅实在是个很懂事守礼的少年人。
他大可和叶薇私定终身,再去宫中求旨赐婚,这样一来,有皇帝金口玉言,婚事便万无一失。但裴君琅征求叶薇的同意以后,并没有立即进宫,而是撑起伤势未愈的身体,洗漱更衣,换了一件新裁的艾绿衫袍,打理好乌黑鬓发后,先去见了一趟叶老夫人。
叶薇想陪同裴君琅一块儿见祖母,却被小郎君抬手拦下了:“我有一些私事,要与你祖母说。”
叶薇不明所以,但她也没拦:“好吧,那你快点说完。待会儿继续躺床上养伤去,小心伤口又开裂了。”
“嗯。”裴君琅轻轻应了一声,推车进入佛堂。
叶老夫人听闻二皇子要来,早在屋里静候多时。
金乌垂坠,佛堂里夕光烂漫,麒麟香炉里,檀香弥散。
叶老夫人让箬叶给裴君琅上了一杯碧螺春,又命底下人阖门离开,屋内仅剩下他们两人。
叶老夫人杵了杵龙头拐杖,疲惫地道:“说吧,二殿下特地请老身私宅叙话,可有指教?”
姜还是老的辣,听到叶老夫人满口不耐烦的语气,裴君琅便知,老人家已经猜出一二。
但他要娶人家的宝贝孙女,要把叶薇从旧宅里带走,那么不受点刁难、不受点冷落是不可能的。
随着御敌的号角声响起,无数卫戍京畿的御林军、府兵别着寒光凛冽的长刀、长缨枪,井然有序涌入潜渊官学。
他们奉了丧父哀痛的周皇后谕旨,势必要搜查官学,看看有没有闲杂人等作祟,意图将杀害周崇丘的凶手缉拿归案。
御林军都闻讯赶来了,裴君琅身为御林军都统,自然要出面指挥。
冷静的小郎君推车而去,肩背挺拔,背影伟岸如山。
明明是身残的少年郎,此时迎向禁军,身上气势凌然,压迫感十足,竟无半分违和之处。
见状,白衡似乎明白了自己和裴君琅的差距所在,他更为自卑了。
另一边,叶薇若有所思地分析眼前情况。
皇后此举,无疑是坐实了周崇丘已死的事实。
她心知肚明,周婉如相当于放弃这个人质了。
这是要干什么?她打算除掉冒牌货,又杀了真正的老家主,大家一起鱼死网破吗?
倘若周婉如昭告天下,说明周崇丘已死,那么家主之位不出意外会落到周溯的头上。
周溯是亲近二皇子一党的,周婉如掌控不了她,那她岂不是为了不受制于叶薇他们,反而弄巧成拙,故意把家族势力往外推吗?
一时间,叶薇和裴君琅的目光对上,后者朝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叶薇又回头,眼神询问周溯:“怎么回事?”
周溯有点明白了。
他平静如常,没一会儿,翘起唇角,含笑道:“皇姑姑,发现我们了。”
这一次蜘蛛吐丝的成品古怪,蛛网寥寥无几,几乎没有生命线。
短命之相?怎么可能?!
他又不好说裴君琅很可能命理无寿,英年早逝,急得如同热锅烫脚的蚂蚁,满头大汗。
就在这时,原本还在角落里吐丝的蜘蛛,忽然八脚一翘,仰面翻起,没了气息。
焦书目瞪口呆,随后爆发出一声痛心疾首的哀嚎——
“我的蛛蛛啊,你怎么了?!你不要离开我啊!”
众人无语。
大哥,一只蜘蛛而已,你家每年不都从南诏进一批货吗?别搞得这么夸张好不好。
唯有白衡渐渐咂摸出了一丝异样。
他偏头,对上裴君琅桀骜不驯的眉眼。
惶惶烛光间,小郎君的面容轮廓深刻,如刀凿斧刻。他不动声色地扬唇,朝白衡轻蔑一笑,极尽讽刺。
白衡当即明白了……裴君琅分明是阻拦他算姻缘,不想他和叶薇扯上任何关系。
清隽的小郎君手握成拳,脸上有震惊,亦有不解。
裴君琅自己说的,不会在意叶薇的事,等他和小薇拉近关系,裴君琅又从中作梗,处处阻挠……
裴君琅既然不喜欢叶薇,又为何愚弄其他追求者?!
白衡不再说话,他潮红一双眼,不住倒酒,敬向情敌:“二殿下,我感激你当日山庄救命之恩,这杯酒,我敬你。”
“好啊。”裴君琅没有拒绝,他气定神闲为自己倒酒,和白衡对饮。
然而,白衡很不识趣,倒完一杯酒,很快又满上第二杯。
第三杯。
第四杯……
接二连三,他一口一杯闷,偏偏裴君琅还奉陪到底。
这两人酗酒,看起来不像是偿还恩情,倒像是短兵相接,一心喝死对方。
大家伙儿后背发凉,一脸悚然。
聪明的世家子女们琢磨出一点端倪,借助酒杯遮脸,私下里议论纷纷。
这是、这是要抢叶薇吗?
他们作为同窗自然认可叶薇的实力,可两姓名结亲,更看中门第、母族势力,以及出身。
白衡是白梅家主最疼爱的幼子,自小天资聪慧,嫡出子弟成亲,自然要选择世家嫡女,而裴君琅虽是患有腿疾的小皇子,可他在山庄那次展现过自己的武学实力,又手握军权。天家君心难测,往后储君之位,花落谁家尚未可知,他也是很有潜力、前程锦绣的儿郎。
两位天之骄子,总不会为了叶府的庶女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吧?他们不否认叶薇优秀,可是单论联姻后能带来的好处,这笔买卖,其实多多少少有点不上算的。
不过,他们再看一眼席间端坐的叶薇。
小姑娘今日穿了垂丝海棠纹的窄袖袄裙,梳了双环髻,簪一朵玉粉红绒布梅花,坠下涟涟银丝珠串,近年眉眼长开了,樱唇粉腮,明眸善睐,甚至比远近闻名的美人叶心月还要灵动几分。
他们心里隐隐有数。单凭这一张美艳到不可方物的脸,任谁都会有几分心动。倾慕于她,确实情有可原。
众人打着眉眼官司,一心看热闹,抓心挠肝想了解内情,可碍于裴君琅威压,无一人敢吱声。
宴厅又一次静下来。
叶薇瞧出古怪,她想起之前在内院听到的对话……
白衡对她有意,去恳求裴君琅的谅解,而小琅不争不抢,大方把她让出去。
是裴君琅自己送的口,他不在意白衡和她关系亲密。
既如此,他为什么还一副杀气腾腾、极其厌恶白衡的模样呢?
奇奇怪怪的小郎君,她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叶薇闹不明白,但不妨碍她劝酒。
在这么多人面前大打出手,不太好吧……
于是,叶薇这边替裴君琅拦下一杯,那边替白衡拦下一杯。
她巧舌如簧,能言善道,希望两位能够和平相处,化干戈为玉帛。
只可惜,郎君们干架,压根儿不管她说什么。
最终,叶薇凭一己之力,成功把自己喝倒了。
她睡到了宴散。
叶薇挑眉:“哦?我有什么能帮到周大公子呢?”
“很简单,只要你的血,借我驯兽。”
不是询问的语气,而是势在必得的声口。果然,来者不善。
“若我说‘不’呢?”
叶薇没这么“乐于助人”,特别是强迫她做一件事。
“那我就只能亲自来取了。”周铭的目光落在孱弱的裴君琅身上,看到这一对小儿女走得亲近,他忽然笑出声,庶女配残废,果然很合适。
他笑意渐深:“你不会以为,身边这位二皇子……能护得住你吧?”
第二十八章
“至于我能不能,你要试试吗?”
裴君琅冷冷出声,他鲜少以漠然的眼神,和周家子弟对上。
以至于周铭甚至认为他在强要面子开玩笑。
周铭觉得很有趣,一个从小到大都被他和裴凌视为玩物的废物,竟有朝一日能用这么硬的语气,和他叫板。
裴君琅算什么?
一个双腿残废的孬种。
一个即便被他推到地上,也只敢低头,同他们道歉,说是自己没看清路的窝囊废。
裴君琅哪来的胆子,竟敢和他呛声?
周铭笑意更浓,他勾唇,提醒裴君琅:“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向我低头认错。”
他是周皇后的侄子,他们身上都留着杀神周家高贵的血脉,又岂是一个掺杂卑劣胡族血脉的小皇子能媲比的?也就他的姑姑做事细致,竟要裴凌多留一个心眼儿,提防裴君琅。
裴君琅放下茶盏,淡道:“孤曾从皇帝的口中得知,赫连家的秘宝乃是一味长生不老药……你可知,此药如何调配、如何使用,才能让一人长生?”
刘嬷嬷皱眉:“老奴是有听说过这事,但事关家族辛秘,老奴知道的也不是很多……老奴只知道,您是赫连家世代守护的秘宝。若是这味长生不老药指的是老祖宗,或许您真有这样的神力……”
裴君琅按了下额头:“那孤问你另外一件事,你既然说孤是赫连家的老祖宗,已经冰封上百年。那么,能否带孤去一趟从前赫连家安置孤的地方?”
刘嬷嬷不敢违抗老祖宗的命令,她连连点头:“自然、自然。”
裴君琅在跟着刘嬷嬷出发之前,先要做一件大事。
他部署了一年,利用红龙胁迫各个割据一方的世家俯首称臣,抑或向他投诚,分出一部分兵力与军械辎重。世家掌握的红龙血眼石全被红豆消耗殆尽,他们已经没了世家命脉,又知叶薇死前将红龙的掌控权分给叶舟和裴君琅,天底下没人能奈何太子,心里再不甘,也只能放下世家门阀的尊严,诚心诚意顺从裴君琅。
这天夜里,一场父子相争的血腥禅让就此拉开了序幕。
红龙殿外,宫人们不断跑来报信儿,御林军不听掌控,世家派来了好多人马。喊杀声、警示的鸣镝声、马蹄的轰隆声,由远及近杀来,声音震耳欲聋。
成千上万的铁骑兵丁策马狂奔,他们各个手持猎猎翻卷的旗帜、火把,火焰被风吹得张扬,亮彻大地,几方人马如同漆黑长龙,来势汹汹,以合围之势困住都城。
他们是七个世家长者派出来策应裴君琅谋反的军将,他们追随红龙的步伐,紧跟着轿辇上的裴君琅长驱直入。
裴君琅没有说什么振奋人心的战前宣言,也没有持刀持械鼓舞军心。
他只是慵懒地称起手肘,支住下颚,一双凤眸冰冷而平静。他是天生的上位者,血腥亦或眼泪,都激不起他半分的情绪波动。
裴君琅冷漠地看待一切,看着如潮涌至的兵丁持刀杀向他,又被护主的红龙一口焰火焚尽。
自不量力的蝼蚁。
裴君琅讥讽一笑。
白刃和猎风明白裴君琅的用意,也跟着加入了战场。叶薇生前留下的山兽,尽数传承给了裴君琅。
无须裴君琅亲自动手,自有凶兽为他开道。
敌军势如破竹杀进内城,所有皇城的守军在绝对强势的兵力碾压之下,毫无还手之力。
殿宇前,皇帝裴望山看着一边倒的残酷局面,心境逐渐变得绝望,深渊一般的恐惧将他吞没。
他手持长剑立于殿门前,凛冽的晚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涌动。一双墨瞳冰冷,遍布血丝,裴望山狼狈地看着气定神闲的次子,不解地询问裴君琅。
“朕的江山、朕的社稷,往后都是留给你的,朕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只要再等个十年,你就能坐拥天下,就这你也等不及吗?”
裴君琅一贯话少,他没有回答。远处的树丛沙沙作响,身材高大的男人拨开丛生的杂草,举着火把,走向叶薇。
明炽的火光在叶薇那双莹润的杏眼里跃动,她抬头,冷静地和叶瑾对视。
“父亲?我怎么会在这里?”
叶薇决定装疯卖傻,试探叶瑾底细。
叶家主微微眯眸,笑问:“小薇,你是父亲的好女儿,对吗?”
叶薇甜甜一笑:“当然,我从小到大都敬爱父亲,自然是您的好女儿。”
“既如此,若是有一桩能够起复驯山将叶家的事要你去办,你也愿意,对吗?”叶瑾说话的语气幽幽,眼中寒意瘆人。
叶薇故作懵懂,问:“什么事?”
叶瑾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为父亲召出小蛇王,再心甘情愿赴死吧。”
叶薇的杏眸骤然缩紧,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原来,叶瑾发现红豆了。
他想得到红豆,必然要杀死叶薇,这样一来,红豆才会重新认主。
叶瑾不把山兽当朋友,他只把它们当成可以为自己冲锋陷阵的军士,是没有用处以后便能随手抛弃的废铜烂铁。
他要红豆护在身前,守他功业昌盛,护他高官厚禄。
所有能用之人,能用之兽,于叶瑾而言,都不过棋子一枚。
叶薇好不容易从千山万壑里爬出,好不容易拥有一帮金兰之友,好不容易得到长者的倚重与疼爱。
她磨伤脚、走破鞋,一步一步,历尽千辛万苦,吃尽艰难险阻,好不容易捱到今日。
叶瑾不是她,怎么知道叶薇曾有多苦、多难、多险,她怎可甘心赴死,怎肯就此罢休!
她怎肯眼睁睁看着红豆身陷火坑!真难得,傲慢的小郎君居然没有生气。
裴君琅对谁都不客气,唯独对叶薇另眼相待,在场的诸君挤眉弄眼,面带揶揄。
在那次山庄大战后,他们对于裴君琅厚待叶薇一事几乎心照不宣。
可众人不知的是,温润小公子白衡却脸色铁青,暗地里攥紧了五指。裴君琅明明答应他,不会再对小薇出手,那他现在算是什么意思?当众宣誓主权吗?
白衡强行扯了一下唇角,往旁侧挪了一个位置,友善地道:“小薇,你坐这里吧。毕竟二殿下才是今日的主角,我们把位置让给他。”
裴君琅听得皱眉。
呵,我们?他和叶薇的关系,什么时候好到可以用“我们”了?
然而,叶薇全然不知裴君琅无意识散发出的敌意。
她认真思考了一下白衡的建议。
今日的晚宴,是叶薇特意为裴君琅举办的,她希望小郎君能有更多朋友,不必再孤苦伶仃。
她点点头,同意了。
叶薇撩裙站起,正打算离开。
可就在离席的一瞬间,纤细的腕骨却被修长的指骨轻轻一握,指腹柔软,触感冰凉。
不过眨眼间,那一丝冰凉的触感,又如同蛇一样,肌骨辗转了一会儿,悄无声息溜走了。
衣袍颤动,叶薇嗅到了若有似无的草木香味。
梅花、番栀子的细末香粉,用蔷薇水凝成的香丸,气味清雅腻理,经久不散。
叶薇出入裴君琅内室的时候,见过他佩这一味香囊。
是小郎君爱熏的香。
叶薇怔忪,低头,恰好迎上一双漆黑莫测的眼。
四目交错。
裴君琅淡淡睨了她一眼,又偏过头,躲开了视线。
小郎君自顾自倒起一杯醇香的葡萄酒,闷声品鉴,态度坦荡,没什么不对劲。
周围的同学似乎没有看到这一幕,老老实实交谈、吃菜。
就连叶薇也疑心,方才手腕的牵力,其实是被桌椅扶手绊着了,应是她的错觉。
叶薇坐到白衡旁边,下意识摸了摸腕骨,一言不发。
可是,那样料峭的寒意,又怎么造得出假?
没等叶薇想明白,白衡已经用公筷,夹了一块坛子肉里的精肉和冬笋,放到叶薇的碟子里。
白衡:“小薇,你尝尝这道坛子肉。方才我看着御厨从灶膛里拿出来的,据说用炭烬和草木灰焖了五六个时辰才熬好的,肉都软烂了。”
白衡殷勤地示好,叶薇是个待客接物极其圆滑的姑娘,当然不会落小公子的颜面。
她当即夹了一块肉,尝了尝,杏眸亮晶晶的,夸赞:“果然很好吃。”
白衡被小姑娘艳若桃李的笑容晃了眼睛,耳根泛红,局促地点头:“你喜欢就好,再试试看这道瓦块鱼,厨子还焙烤了玉米面饼子,可以蘸汤汁吃。”
叶薇没有推拒,笑眯眯地接过每一道菜。
她的捧场,让冷却下去的席面很快又热火朝天。
大家没了拘束,笑闹声渐大了。
唯有裴君琅一言不发,偶尔眼角余光瞥一眼叶薇。
用他家厨子烧的菜,讨好喜欢的姑娘。
借花献佛,卑劣下作。
裴君琅心情不佳,但最终,他卖叶薇面子,什么都没说。
宴席上每个人都笑意盈盈,唯有裴君琅周身杀气震荡,竭力压制,也要满溢出来。
旁侧坐着的两名学子直觉后脊发凉,如芒在背,忍不住瑟缩着后退,躲了躲。
覆了锦缎的亮漆长桌,还有一人偷偷取毛笔蘸墨,在纸上奋笔疾书。
鲁沉山看了一眼沈如意的纸。
原本舒展的眉,忽然越拧越深。
“什么是横刀夺爱,什么是强取豪夺?还是这个小白是谁?小叶又是谁?还有琅君……”
沈如意大惊失色,忙捂住鲁沉山的嘴。
“嘘,别吵!你是想害死我吗?”
周牧娘凑上来,惊呼:“你难道就是写《主君强制爱:金殿锁娇》的笔者沈口口?”
沈如意怎么都没想到,出门吃个宴,还能遇到看他话本的读者!
他轻咳一声:“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拙作,见笑了。”
“怎会!我家堂妹们一直在追看后文,还等着你最新卷呢!剧情是不是发展到琅君识破小叶夫人另有情郎了?接下来要怎么圆?口口先生,你可千万要让这对有情人在一起,别写死了!”
沈如意拍肩:“放心吧,结局圆满,我心中自由决断!”
沈如意在周牧娘一句接一句的吹捧之下,忍不住剧透起了话本后续剧情。
而占天者焦家的焦书,在上次敌袭和裴凌闹掰了,又见识到鸡腿饭队的强大实力,一门心思想要融入丁班的队伍。
于是,为了迅速打入友军内部,焦书祭出了他的宝贝。
“咳咳,诸君。今日能共食一宴,也是有缘,不如我们玩点刺激的。”
众人立马回魂,一个个眼冒金光:“什么刺激的?”
叶薇绝不可能让出红豆!
叶薇笑了一声:“父亲,您还记得祖父吗?”
次女忽然说起叶尘夜,惹得叶瑾不快地皱眉。没有人知道,其实他也会嫉妒父亲的血脉天赋,他也会自惭形秽。
只要叶尘夜不死,他永远都是次等,都要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
也是如此,叶瑾才会眼睁睁看着叶尘夜死在他一心想守的边境沙场。
他不想居于人下。
叶瑾不快地回话:“为何问起这个?”
叶薇唇角上翘:“祖父拥有能够策反山兽的天赋骨血,是当之无愧的世家天才。女儿只是在想,父亲也是祖父所生的孩子,完美继承了纯正的血脉,为何出落得……这般平庸。”
叶瑾没想到叶薇竟敢出言不逊,他怒火攻心,抬手便是重重一记掌掴。
啪的一声巨响,将叶薇的脸打到隆起红肿。
叶薇被那一记来势汹汹的掌风袭到,嘴角溢血,脸颊红肿。甜腻的血液,一滴接一滴落地,蜿蜒枯叶上。
“孽畜!你闭嘴!”叶瑾大声呵斥她。
次女无礼,竟敢挑衅、侮辱生父!
叶薇吃了痛,明明脸颊疼到发麻,却置若罔闻。
今天正好是个机会,是她能将憋了这么多年苦闷今日倾泻而出的机会。
她要让叶瑾亲耳听到,她对他的不满、厌恶、唾弃。
她要让叶瑾知道,她一点都不想成为他的女儿。
叶薇高仰下颌,眼神倨傲,声音冷如清冽寒潭。
她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
“父亲,你因我母族出身平凡而唾弃我,你因我血脉不纯而鄙夷我。明明是血脉相连的亲生父女,你待我与叶心月天差地别。只要能为你所用,你便可舍弃我、逼迫我、杀害我。”
“你视我为耻辱,可偏偏在你眼里血脉最上等的叶心月,也并非世家天才。反倒是我,能驱使小蛇王,能掌控蛟蛇命脉,是当之无愧的天才。叶瑾,得女如此,你妒不妒?恨不恨?悔不悔?”
“在你恶心我之前,我最想剐皮挖骨,将精血偿还!叶瑾,我生平最憾,便是骨肉里融了你这等卑劣的、肮脏的血脉!”
叶薇咄咄逼人,几句话骂得叶瑾哑口无言。
叶瑾气得大动肝火,指骨伸出,已经死死扣住了叶薇纤细的脖颈。男人的掌心用力,女孩立马呼吸窒闷。
若不是还要诱出小蛇王,他真想亲手掐死叶薇!
偏偏还不是时候。
叶瑾气得睚眦欲裂。
可就在这时,他的身后,骤然掀起一阵海沸江翻的磅礴蛇啸。
尖利的蛟蛇嘶吼声,穿过长林丰草,荒郊旷野,啸鸣声震耳欲聋,能够贯穿天地,气吞山河!
叶瑾松开叶薇,回头望去。
深山大泽的远处,一双红眸竖立,犹如灼灼金日,照亮山林。
一条通体红鳞的美丽长蛇,卷草携风,扶摇下山。蛇首高高仰起,蛟角尖锐,獠牙尽显。
是红豆来了。
叶瑾大喜过望:“红龙幼种,竟是真的!”
看着叶家主狂喜的模样,叶薇回过神来。叶瑾不怕红豆的袭击,其中必定有诈。
她撕心裂肺地高喊:“红豆!快跑!!”
然而,来不及了。
裴君琅动用内力,马车稳稳当当落地。少年郎推动木轮椅,行向裴望山。
他厌恶父亲,他本以为自己看到裴望山英雄末路的惨状,心里会很快意……但他发现,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所有激昂的情绪,随着叶薇的辞世,好像一并消失了。
裴君琅对天穹间翱翔的红龙招招手,硕大的蛇头一下子探入了殿门,搭在裴君琅的轮椅靠背上。
红龙听命于裴君琅,只要它口吐一丁点不灭的天火,裴望山必然身亡命殒。
裴望山胆战心惊,他第一次对儿子服软,苦笑一声:“朕不明白……”
他待裴君琅明明那么好,他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给儿子了,他没有对不起赫连璃留下的血脉。
为什么裴君琅还要和他作对?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风声呼啸,裴君琅的乌发被风吹得张扬凌乱,他抬眸,睥了裴望山一眼。
“你不必明白,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裴望山像是苍老了许多岁,他疲乏地看了裴君琅一眼,问:“你想知道什么?”
裴君琅勾唇:“你曾说过,赫连家的秘宝是一味长生不老药。寻常人若是想求长生,得到这味药以后,应该怎么做?”
裴望山不明白儿子为什么要知道这个,但他畏惧于红龙,只能老实回答:“朕曾从古籍里看过,只要将那一味药放置于赫连家的禁地之中,灵药自会生效,赠予带它入禁地的那个人长生的寿命。”
裴君琅大概明白禁地是哪里了。
裴君琅撩动薄薄眼皮,“除此之外,你还知道其他关于长生药的事吗?”
“朕只知道这些。”
“啧。”裴君琅不是个念旧情的人,他既然决定杀了裴望山,那么他就一定会杀人。少年郎冷漠地动了动手指,红龙很快扑向裴望山,将他咬进满是尖锐獠牙的血盆大口中。
红龙势不可挡,尖锐的蛇牙穿透裴望山的身体,他的口鼻霎时漫上血气。
“等会儿。”裴君琅勒令红龙住口。
裴望山心神一颤,他还以为次子终于记起了父子间的血脉亲缘,要念一念旧情。
“二、二郎……”
然而,裴君琅只是平静地说:“还有一件事忘记告诉你了。我其实……不是你的骨肉。你的儿子,早被赫连璃杀了。她不爱你,也绝不会生下沾染你卑劣血脉的后代。”
“什么……”
裴望山喷出淤积于喉头的鲜血。
原来这么多年,裴望山都在替别人养儿子?阿璃竟恨他至此地步……不可能!
裴望山胸口积攒的那口气涣散了。他心如死灰,不再挣扎。
“不必留情,杀了。”裴君琅抬手,招了招红豆,指挥骁勇善战的龙兽。
不过咔哒一声巨响,裴望山在巨龙的口中,瞬间化作一蓬妖冶明丽的血色红花,支离破碎。
裴君琅替赫连家的族人报了仇,他已经没有遗憾了。
小郎君推车转身,缓慢走出大殿。
裴君琅浑身上下都染满了血色,就连饱满的眉骨也溅射一丝血痕。他抬手一抹,一道蜿蜒绵长的红,自他的眼角涂抹至下颌,美得骇目惊心。
“趁孤心情好,奉劝各位束手就擒。毕竟,你们的陛下已经殡天了。”
裴君琅声音清冷地说出这样一桩惊心动魄的夺权罪业,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说不定叶舟还会和叶薇联手埋尸,掩盖他的死因。
算了,何必和这群废物叫嚣,早晚有一日,他会杀了他们。
周铭不再说话,他踉踉跄跄站起身,无视师命,恣意妄为下了茅山。
叶舟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周铭的背影一眼,不再多说什么。
“啧,周家这些年怎么教孩子的?一个个口气真嚣张啊。”
叶薇劫后余生,拍了拍胸口,夸赞叶舟:“多谢二叔救命!您来得真及时啊,再晚一刻,我和小琅就死了呢!”
看着小侄女温柔浅笑的脸,叶舟心情复杂。
他果然没猜错,叶薇就是看起来良善,实则城府深沉得很!
第二十九章
“你们没有受伤吧?”
叶舟检查了一下山虎的伤口,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周铭这小子心狠手辣,用木枝子都能破开兽腹,拉出这么一道伤口。也是叶薇福大命大,没被他伤及。
叶薇摇摇头:“我们没事。”
“那就好。”叶舟皱眉,“你俩最近躲着甲班一点,尽量别出官学,在院内,我还能看顾你们一些。”
裴君琅:“多谢叶老师襄助。”
只是,临走前,她把昭昭留下了,也给了昭昭很多的钱财傍身。这个女孩受过很多苦难,苏瑶希望她余生能过得平安顺遂,再无波折。
夜色深沉,雾气浓重。不远处的崇山峻岭看不出翠绿的山色,唯有暗沉的影子。
苏瑶被叶薇他们留在谈判点附近的一个洞穴里,她把御寒的毛袍裹上苏瑶的肩膀,又往苏瑶手心里塞了一油纸包的点心和羊皮水囊。
“饿了就吃,渴了就喝,不要亏待自己。”
“好。”苏瑶对叶薇温柔地笑,“我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的,小薇妹妹也要保重。”
“嗯,我会的。”叶薇抱了一下苏瑶,姑娘们的拥抱充满力量,也是寂寂冬夜里取暖的篝火。
叶薇和苏瑶道别,她转身拉起斗篷兜帽,遮住眉眼,消失在夜里。
他们和焦玄鸣约好的地方,是一座荒废多年的碉楼。
碉楼是从前山野里的悍匪搭建的寨子,如今被风沙侵袭,石壁外壳剥落,早已斑驳不堪。
叶薇和裴君琅立于高楼之上,远远看着焦玄鸣和焦莲走来。
焦莲依旧是风韵犹存的美妇人,美艳的发簪,华丽的衣袍,她秉持世家女的尊严,出门在外一点气势不落。
叶薇朝焦玄鸣高喊:“小舅舅,你的妻子被安置在距离此地十里的山洞中,若你乖乖留下焦莲离去,我会让春鹰为你引路。当然,如果你在暗处设下部署,一旦有暗卫对我们动手,我头一个不会放过苏瑶。”
焦玄鸣没想到叶薇胆大妄为至此地步,竟然连藏都不藏,直接暴露真身。
但他不会拿苏瑶以及孩子开玩笑,扬袖一挥,四面八方果真有暗卫凌空跃起,牵带出不绝于耳的衣袍撼动声。
这里,只留下焦家姐弟两人了。叶薇伶仃的手腕被一只骨节修长分明的手抓住。
冰凉的感触,如一盆冰水兜头淋来,熄灭她所有火炽的冲动。
可很快的,小姑娘密密的欲.念,浪涌般回流。
一点点蚕食她尚存的理智。
叶薇无措地低头,整个脑袋都变得迷茫,变得木木的。
叶薇无法思考,只能如同一具行尸,屈从于本能。
她觉得哪里都不适,哪里都热,哪里都火烧。
只能费劲儿跨坐于裴君琅的腿骨之上。
随之,像一条想要露出水面呼吸的鱼。
她仰首,不住往上攀。
仿佛爬上了岸,膝骨磨蹭一会儿,便能止渴。
如此能驱热,如此能自救。
“小琅,帮帮我……”早晚有一天会离开,早晚有一天,镜花水月一场空,裴君琅会什么都抓不住。
况且,本就是裴君琅不喜欢这样。
他应该永远清矜冷静,不受任何人影响,不被任何人动摇。
他不能流连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他做了太多没有意义的事。
裴君琅害怕所有不可控的情愫。
幸好,叶薇很聪慧,甚至敏锐到类妖的地步。不过寥寥几句,她就明白他想要什么。
她给了他完美的回答。
已经够了。
明明已经如他所愿了。
可是,裴君琅真的听到叶薇那些无所顾忌的话,他还是喉头一窒,仿佛一只手攥紧了咽喉,难以呼吸。
裴君琅的薄唇抿得更紧了,雪睫下垂,盖住了剔透的瞳仁,脸色比往常要苍白得多。
孱弱的小郎君紧紧握住木轮椅的扶手,仿佛一松开掌心,他就会跌入无尽的深渊。
“如此……甚好。”
裴君琅做得很好,他还能从唇齿间溢出一声代表他自尊心的冷笑。他努力扮演从前那个冷漠的、恶意的、厌恶全世界的少年,全部话都发自肺腑,并非言不由衷。
他再次隐入没人能看得见的屋隅角落,不会让任何人感受到内心的裂缝与动摇。
最终,裴君琅说:“我,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
叶薇凝望裴君琅空漠漠的眼神,感受他疏离的态度,忽然释怀一笑。
叶薇的倔强,从来不浮于表面,如春雨润物,纤细无声。
她撩开裙摆,从裤腿上利索地拆卸下枪套以及火铳。
指骨微蜷,叶薇顶开弹匣,倒出每一颗装满了药粉的子弹。
“子弹是我花钱让小山铸的,所以留给我。这把火铳是二公子赠的,如今还给你。”
她走向他,步履平缓,稳当而得体,像是早早就做好了这个决定。
裴君琅心里明白,她不曾受影响,叶薇一贯如此……处事不惊。
他讨厌她八风不动的模样,待人处事样样得体,有条不紊。
没什么能弄乱她,什么都不行!
偏偏只有他失控,只有他做了不像自己的事。
正因为如此,裴君琅才觉得自己可笑,才觉得她真的该死。
叶薇全然不知裴君琅的心情,她只是本能的,不想欠他人情。
特别是叶薇给裴君琅添了太多麻烦,她感激他曾经出手相助。
叶薇把火铳和枪套放到裴君琅的膝上。
从前,叶薇和裴君琅讨要礼物,和他柔声细气撒娇,都因他是她的朋友。
叶薇有尊严,她并非贪得无厌。
她依旧圆融,态度温柔,说:“多谢二公子这么久以来的庇护,托您的福,我平安活到了现在。”
叶薇扬唇,笑若春山,明媚艳丽。
“我自知不是一个伶俐人,肯定在这段期间给您添了很多麻烦。”
“多谢您一直隐忍,一直容让。”
“也请您放心,我对您的事会守口如瓶,绝对不往外透露分毫……”
裴君琅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疯,还要再刺她一句:“你只是怕透出风声,被我灭口。”
叶薇目露诧异,脸上笑容不减:“是啊,二公子聪慧。我很惜命的,所以我不会乱说话。”
她本来站在裴君琅身边,与他同路。
可是,没一会儿,叶薇朝前走了几步,和裴君琅拉开一臂的距离。
他们互不相干,不必谁等谁,再同行。
叶薇像是想到了什么,鲜妍的少女回头,目光澄澈,温柔地说完最后一句。
“二公子,现在,我不欠你什么了。”
叶薇欠身,行了一个面对皇族的礼,随后扬长而去。
云翳密集,艳阳只停留在白日,入夜便被乌云席卷。昏昏的傍晚,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没有刮风,雨丝不斜,却足够把人淋湿,濡透满衣。
她和裴君琅都没有带伞。
叶薇不想逗留,她抬手遮雨,小跑上山。休息点有篝火,她要回去烤烤火。
身后,隐约传来一声巨响。
叶薇猜,裴君琅迁怒于火铳,定是丢了它。
也对,他那样骄傲的人,怎么可能会留她的东西?
裴君琅一定误解了,以为叶薇在侮辱他,发着很大的火。
可是,那和叶薇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已经不是朋友了。
她不知该哄裴君琅什么,眼里只有薄衫底下块垒分明的肌理。
裴君琅的乌发没有吹干,湿湿的一团墨,搭拢于胸口。
莹润的水珠顺着乌黑的发丝一缕缕坠下,浸入单薄的衣裳,透出既明又暗的血肉躯壳,滚入混沌暗处。
叶薇的杏眼,泪雾迷蒙。
她时有力气,时没力气。
想要张嘴,狠狠咬住裴君琅红润的唇,又无论如何都勾不到他。
裴君琅太傲慢了。
这个桀骜不驯的小郎君啊,时至今日还在欺负她。
好想咬他一口。
叶薇微张樱唇,祈求怜悯的模样,实在勾人。
裴君琅无措而刻意地避开眼,不敢多看,心里烦闷不堪。
叶薇怪罪裴君琅吊着她,鼻腔瞬间有了酸涩。
呜呜……她抽抽噎噎,心尖尖涌起巨大的委屈。
“叶薇,你别哭……”裴君琅简直要怕了她了,她究竟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怎么会这么难缠!
裴君琅不愿意冒犯叶薇,甚至在勉力疏远她。
此时,叶薇的手还被裴君琅扣在掌心里,脱力地下滑,手肘便瞬息之间绷直了。
叶薇仿佛是一只断线的纸鸢,艳丽的花色,于黑夜里也很醒目,线的一端扯在裴君琅手中。
叶薇腿骨酸软,她不断往下落。
又娇气地掉眼泪,恳求裴君琅不要隔岸观火。
她仰头,凝望裴君琅,看得少年心神摇曳。
她一定不知道,这双沾染了水雾的眼睛,有多么勾魂摄魄。
裴君琅想要护住她的安危,他被逼得,只能低头看她。
郎君如云倾泻的一头乌发没有梳起,垂首时,帘子似的遮下来。
裴君琅的薄唇抿得很紧,臂骨也绷得僵硬。
他不知该丢下叶薇,还是该拯救她。
就在叶薇快要从他腿骨跌下去的时候,裴君琅无奈地伸手,抵在少女的腰窝,重重压回怀中。
她又一次撞回少年的怀抱。
裴君琅的掌心隔着凌乱的衣裙,也能感受到叶薇后脊的温度。
如同熬了许久的油,灼到惊人。
怎会如此?
她是服了催欢的药物吗?
裴君琅头疼、头疼欲裂。他蹙眉,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叶薇还在试图从裴君琅这里汲取更多的凉意。
她越粘缠,他越躲避。
郎君已经重重地捏住了她的下颚,裴君琅语气严厉地质问:“叶薇,你究竟吃了什么?”
叶薇的神魂都随着指腹摩挲的热度蒸腾了,她听着清冽的声音,仔细回想。
少女像是被魇住了一般,不断呢喃:“我不知道,唔,是蔡嬷嬷……送来的。”
裴君琅了然。
他抽来放置于一侧小案上的细鞭,以恢弘蓬勃的内力驱动长鞭,迅猛勾来狐毛大氅。
裴君琅舍下细鞭,单手一震大氅。
“哗啦”一声,漫天的雪色落下,裴君琅将叶薇整个人盖在他的怀里。
衣袍底下,黑漆漆一片。
光源处,是裴君琅伸来的手。
焦莲倏尔意识到,自己镇不住这个场子,她留在这里很可能会死。
她心生怯意,后撤一步,想要和焦玄鸣一块儿离开。
可焦莲转念一想,一旦她离开了,就代表她嫡长女的地位不保。
焦莲不再是世家女,不再受众人倚重,那么她也没了活路。不仅保不住驯山将叶家当家主母的身份,还可能会毁了叶心月与裴凌的婚事。毕竟周皇后看中的,并不是叶心月这个人,而是她可能成为少家主的尊荣地位以及占天者焦家的倾力相助。
焦莲心急如焚,她只能赌一把,留在原地,说服叶薇。
毕竟徐灵雨死了,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往后的利益要紧。叶薇这么聪明,不会不识趣的。
焦玄鸣没有再管阿姐,他一心记挂他的妻女。
如今他是家主,他有能力护住苏瑶安危,也能够让她成为家主夫人,享受皇权富贵。
他要去找他的妻子了。
焦玄鸣一走,焦莲的士气顷刻间衰弱。
她强装镇定,同叶薇谈判:“我们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不要再起纷争。我会对你视若己出,好好帮衬你。要知道,有嫡母照看的孩子,出嫁时也会得几分脸面。”
叶薇一瞬不瞬盯着焦莲,没有说一句话。
她在想,为什么焦莲走投无路了,还能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改之心。是母亲徐灵雨的命太贱,焦莲压根儿不记挂于心吗?
对于叶薇来说,百般珍贵的母亲,却只是这些上位者眼里,低微如蝼蚁的贱命一条。
多可笑啊……多荒唐的世道。
若非她汲汲营营谋算到今日,她连为母亲讨回公道的机会都没有。
真不公平。
叶薇眼眶发烫,鼻腔酸酸的。
她没有掉眼泪,她依旧盯着焦莲,听她说话。
夜风又起了,凉得厉害。
焦莲不由自主拢了拢臂弯上的披帛,仰头,傲然地说:“你同二殿下交好,往后也想嫁进天家当皇子妃吧?由我为你筹谋,你定不会被那些世家长者瞧不起!叶薇,你想清楚,我是你很好的帮手,有我铺路,往后你会省力很多。”
听到这里,叶薇终于出声了。
她笑了笑,意味不明:“是啊,有母亲铺路,孩子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焦莲知她听进去了,不由松了一口气,脸上也牵起和善的笑:“你明白就好。”
“叶心月有你这个当娘的帮忙筹谋,所以她天不怕地不怕,受委屈也没事,回家就有温热的饭菜,娘亲温柔的怀抱。”叶薇抬手,掠过耳边拂来的、痒痒的一缕乌发,“我本来也能有娘亲疼爱,我本来也有委屈可以和娘亲倾诉,我本来也不必受那么多辱骂,吃那么多苦。”
叶薇想到徐灵雨在她夜啼时,抱起孩子出门赏月;想到她嫌药汤哭,母亲会温柔地捻来一块桂花糕;想到她和孩子们玩受欺负和委屈,回家就会被阿娘亲亲脸蛋……她本来也有自己的家。
她的目光坚毅:“是你,杀了我娘啊。”
“我又怎可能,认贼作母。”
叶薇下定决心,她要不计后果,为小时候那个孤苦无依的孩子,讨一个公道。
女孩手里的火铳已然高高举起,叶薇熟练地上膛、瞄准、指尖抵在火铳的扳机。
叶薇眯眸,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焦莲的脖颈。
她无所畏惧,执意复仇。
即便染上血又怎样?即便她脏了又怎样?
叶薇不后悔!
呼啸的风声灌耳,鬼哭狼嚎。
叶薇咬住下唇,等待时机。
可是,就在这时。
一旁缄默无声许久的裴君琅,忽然握住了她伶仃的腕骨。
温热的触感攀上雪肤,是裴君琅的掌心,轻轻覆在她的手背,压制住她的食指。
冰凉的触感,犹如一片软绵绵的雪。
目光所及之处,叶薇看到了那一只修长如玉的手。
裴君琅奸诈,他决不能掉以轻心。
裴凌记起那位叶家半道上捡回来的庶女。
“她叫……叶薇?”
裴凌对叶薇的印象不深,想起她的时候,唯有那一抹若有似无的衣上香。
是典雅的桂花味。
她好像在他面前,总是低着头、肩头发颤。
可是,他曾听过叶薇笑语嫣然,在膳堂、在练武院、在课间,同裴君琅他们亲昵地闲谈。
分明是个胆大活泼的女子。
裴凌蹙眉,得出了结论:她在躲他,她很怕他。
第三十章
京城苦寒,和乡下的湿冷天气略微不同。
即便开了春,夜里也颇具寒意,风刮到脸上,干涩涩的,如同钝刀割肉。
学子们各个冻得和鹌鹑似的,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踉踉跄跄走回宿舍。
今日,叶薇上的是千面郎沈家的课。
学生们被谢道玄和叶舟吓住,还以为沈家也会出什么幺蛾子,一个个带好了防身的法器以及防刀枪的甲胄。
然而,沈家行事十分温和,上的第一节课竟只是教他们绘人像丹青,唯有学会辨别五官差异,往后才能根据配方调制出合格的人皮面具。
一点危险都没有,学子们想了想前几日跌宕起伏的经历,又有点意兴阑珊。
照叶舟的话就是,孩子们骨头里一股子贱性。
叶薇和裴君琅昨日遇袭的事是公开的秘密,很快便传遍了潜渊官学各个角落。
京城的冬天苦寒,清晨没多少小摊贩与货郎拉车卖货。集市也因积雪深厚,闭了坊市。幸好皇帝裴望山还是个仁厚的君主,他体恤百姓生活的不易,趁着年关挨家挨户发了津贴与菜肉补给,衣不蔽体的流民也得到了皇家的眷顾与恩惠。
京城外市有专门为流民开设的粥棚与落脚的茅屋,官吏甚至许诺来年会有修葺宫阙、官道、河渠的招工,如此一来,青壮年都能有口饭吃,足以让穷苦百姓熬过漫长的隆冬。
不少人感念裴望山的慈悲心肠,明白他与寒族站在同一阵营的,是天下太平的救星。而割据一方的世家贵族只知穷奢极欲,难怪治下懒散,路有冻死骨。
红脸都让裴望山唱了,八大世家又不能违拗皇权,只能唱一唱白脸。殊不知,皇权与世家本就相辅相成,看似剑拔弩张、短兵相接,实则两方同气连枝,谁也离不开谁。百姓富庶有世家一份功,动荡也有君王的一份力。
既然明面上好人都让裴望山做了,那也代表天家第一次压制住世家了。
那个从前仰人鼻息的东洲裴氏质子,终于扬眉吐气一回。
宫掖禁中,熹光喷薄,白皑皑的雪垛子铺地,太监宫女们执着扫帚走走停停,积雪怎么都扫不尽。
夹道两侧,红纱灯笼被风吹得咣当作响,嘹亮的号角声响起,宫人瑟缩脑袋,不约而同抬起头,眺望远处巍峨的龙头殿宇。目光所及之处,是千山暮雪,红龙建筑昂首匍匐,钟鼓齐鸣,红龙殿的审判会议开启了。
红龙殿内,麒麟咬珠铜制烛台,灯火荜拨作响。
大殿很深,两侧坐着无数朝堂的阁臣、武将、世家贵族。雪光透过彩花玻璃墙,折射出雾蒙蒙的华光,众人眼底一派肃穆。
皇帝裴望山的左手边,坐着皇后周婉如,右手边则是那个,早已被掉包的世家长者之首周崇丘。
裴望山放下掌心盘动的菩提持珠,长叹一口气。
“将沈追命带上来吧。”
“是。”
囚犯手脚间的镣铐声响动,窸窸窣窣,从沉闷钝响的雪地,一路慢行至大殿中。
沈追命没有束冠,蓬头散发,一步步走进大殿。
他赤着足,手腕上满是被镣铐勒出的血痕,手臂上还纵横几道鞭伤,血污斑斑,幸而伤口不深。
看到沈追命的惨状,殿内的大臣们大惊失色,议论纷纷。倒不是因为沈追命的伤有多致命,而是裴望山竟敢越过贵族和三法司的宣判,直接对世家尊长用刑。
在场有许多耳目闭塞的世家长者,他们是从八大世家掌权的年代过来的老人,对东洲裴氏极为不屑,还当如今天家治理天下的消息,只是流言蜚语,用来哄骗百姓的。
时至今日,他们一看裴望山的雷霆做派,各个心中警钟大作。
又想起自家的消息均来自杀神周家,脸上更是青一阵黄一阵。几个老人对视一眼,心里有了数,他们高坐庙堂,早不知局势波云诡谲,连传话的周家也叛变,跟着皇帝混了。
裴望山听到一片倒抽气的声响,轻蔑一笑。很快,他肃正了神色,高声问:“沈追命,你身为世家尊长,竟将江山社稷抛诸脑后,与蛮族外教朋比为奸,倒卖军火,谋取暴利。”
“沈追命,你与白莲教的书信,朕早截获在手,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休想争辩!沈家心大,出了祸害社稷的蠹虫,偷家国的军粮辎重,养外头的北戎蛮夷!如今白莲教得了势,潜入大乾国境,用我国的军械,杀我国的子民!”
“沈追命啊沈追命,你罪该万死!”“你们是来抢小薇姐姐的?”谢芙杀气腾腾,差点召出妹妹。
鲁沉山轻咳一声:“阿芙不要发火,伤员都是喜欢被朋友记挂、惦记的,人来得越多越好。”
“真的?”
“当然。”
“那好吧。”
谢芙不情不愿地合上金丝楠木小棺材,闷闷不乐领着一队人去见叶薇。
还没到叶薇的帐篷前,他们远远看到桐花在原地踱步,袖子对抄,愁眉不展。
一看到谢芙他们来了,桐花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焦急地道:“小姐这么晚了还没回帐篷,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鲁沉山:“你先别急,你们小姐去哪了?”
桐花叹气:“两个时辰前,小姐准备好一匣子糖出门,奴婢瞧着是要送给二殿下的。可天色昏黑,山路崎岖,还发生了刺杀的事,奴婢担心小姐,特地提灯去找她,可是等我去了二殿下的营帐,他跟前伺候的长寿公公却说,小姐早就离开了。小姐既然没在二殿下那里,这么晚了她又能去哪儿?”
叶薇不是一个喜欢深夜出门闲逛的姑娘,有朋友们凑局还好,偏偏谢芙他们也没看到叶薇,这就让桐花悬心了。
叶薇是不是遇到了埋伏?她会不会有危险?
几个鸡腿饭队的朋友对视一眼,眉头紧缩。
谢芙咬牙:“我去找裴君琅!”见到叶薇,男人利落地翻身下马。多罗单膝跪地,托起叶薇的手,抵在额头,恭敬地行礼:“西坞国王多罗,见过大乾国女皇陛下,愿陛下洪福无量,贵国时和岁稔。”
叶薇受了他一礼,扬了扬眉:“多罗国王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识大体、懂规矩了?”
多罗想起旧事,忍不住扬唇一笑:“那我也不和你们客气了,你们是西坞的贵客,快请进,城中设下了酒宴,专为你们接风洗尘!”
叶薇抬手一晃,天边飞翔的红龙乖巧落地,匍匐于女孩的脚边,示意她爬上脊背。
叶薇没有拒绝红龙,侧坐在粗壮蛇身上。红龙欢喜地咆哮,一展两臂长的肉翅,疾风旋来,它再次将小主人驮上后背,威风八面朝着西坞的城池中央飞去。
叶薇被鲜艳如火的红龙高高带起,衣袖飞扬,嫣红发带飞舞,如同残阳璀璨。
她融入云霞的一瞬间,清风卷来女孩儿乌黑的长发、馥郁的衣香,犹如九天仙女落尘。那样明艳、炽烈,让多罗心潮澎湃,他不由想到女孩儿坐在巨石上得意洋洋杀死爱宠猎鹰的时候,又或者是叶薇沐血而出、扶蛇成神的瞬息……多罗对叶薇的神往。
多罗曾经输给了裴君琅,他重诺,不会和小郎君去争。
可是,裴君琅死了呢?
他既已经死了,叶薇也可以再择良人了。
多罗抿唇,利落地上马,他仰望头顶上的红龙,策马狂奔,一路追赶。
叶薇乘龙入城,声势浩大。
除了她乐意行事张扬出风头以外,还有立威四海的念头在内,这是裴君琅沉池之前教给她的招数,实在觉得交际麻烦,那就直接武力镇压,世上无人敢叫嚣红龙,只要叶薇乘龙前往,她定是所向披靡的。
果不其然,那些没有出过西域的西坞贵族,还以为红龙只是一个吓唬人的噱头传说,保不准是大乾国的机关客鲁家制造出来的假龙。
可是,当硕大的龙翅蛇身的阴影笼罩大地,如山倾颓;红龙口吐天火,燃烧的火苗被风吹熄,落到地上只余下漆黑的灰烬,那些倨傲的贵族人一个个目瞪口呆,他们再也掩饰不住心里的恐惧,纷纷俯跪于地,顶礼膜拜,诚心恭迎大乾国女王莅临小国。
百姓们以归附红龙神主为傲,他们载歌载舞,手捧鲜花,献上对于神明的祝福。一时间,整个西坞万人空巷,沸反盈天,所有人都穿上最华贵的衣裳,你推我搡,等待叶薇降落,静候龙主赐福。
谢芙怀抱小棺材,她看着叶薇的仰慕者又多了不少,撅起小嘴,杀心渐起。
她默默放出妹妹,开始从包里摸索武器,心里盘算什么样的刀能够快速砍掉人头。
沈如意看着西坞子民对于叶薇的虔诚,也开始计划西域商旅,他打算将叶薇画像与泥塑神像贩卖到西域五十国,一定会畅销外国!
眼前乌泱泱的一群人都是他的顾客与财主啊!
没等沈如意做完美梦,他一回头,看到谢芙又开始捣鼓傀丝术,糟了,小姑娘看起来一心想杀人。
鲁沉山正看热闹呢,平白挨了沈如意一脚踹。
沈如意疯狂使眼色。
鲁沉山明白了,他立马上前抱住谢芙,阻止她发疯:“不可不可!小薇会生气的!”
沈如意也来劝架:“就是!你杀了我的财、不是,我国的友人,小薇要花多少心思处理两国邦交之事?她一忙起来,还有空和你讲话吗?”
沈如意用手肘击打一旁微笑看戏的周溯,唇语催促:“还不快来说几句?!”
周溯会意,淡然一笑:“小山和如意说的是。”
沈如意:“……”他和阿溯待得越久越觉得,这厮其实不是和气,他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巴不得闹开了好看笑话,所以什么事都懒得插手!
谢芙还是很好劝的,一听朋友们这样说,只能熄了杀人的心思。不过她的注意力从黎民百姓身上,转投向多罗那边。这个国王的眼神,她见过,裴君琅也是这样觊觎小薇姐姐的。她还是盯紧他吧!
羯鼓响起,国宴开始。
叶薇第一次看到兰玛公主,柳叶眉樱桃唇,身材看起来纤弱瘦小,的确是有些病弱的美人。
叶薇想到从前她以为裴君琅要和西坞联姻,差点就娶了兰玛公主,她还为此吃过醋。现在想起来,当初快乐的日子仿佛幻梦一场,她醒了,小郎君还在梦里。
她莫名对兰玛公主感到亲切,小公主也十分好奇这个常常被哥哥挂在嘴边的奇女子。
兰玛崇尚中原文化,早早跟着多罗学过一些汉语,说话时磕磕绊绊,偶尔夹杂西坞的番言,但幸好叶薇领悟能力强,又有多罗在旁边当翻译官,两个小姑娘交流竟没有多大的障碍。
兰玛亲亲热热地靠着叶薇,她和叶薇说了很多事,譬如她小时候调皮捣蛋,偷跑出西坞,结果落到了沙丘里,幸好她看到了沙鼠的巢穴,从洞里挖了很多干果,不至于挨饿。她一边拿果子充饥一边等兄长来接,为了找兰玛,多罗偷偷调度全城的鹰奴,放出猎鹰来寻她,闹得整个西坞不得安宁,人仰马翻。
叶薇夸赞:“你的哥哥真是爱护妹妹的好兄长。”
兰玛朝多罗挤眉弄眼,又在叶薇面前大声夸赞:“当然啦!多罗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他很疼爱家人……小薇姐姐,你要不要留在西坞成为我的家人?我哥哥,他一定会对你很好的!”
兰玛早就知道多罗喜欢叶薇的事情,之前她还好奇这么多西域的美人公主登门献媚,多罗都不感兴趣,这位中原的女君到底有何魅力?等到见了面,兰玛才知道,叶薇长得漂亮,又能驾驭红龙,是当之无愧的王,她喜欢叶薇,更希望哥哥能得偿所愿了。
听到这话,叶薇也没恼,她只是单手托腮,笑眯眯地问多罗:“你这是找了亲妹妹当说客吗?”
多罗无奈扶额,拿了一颗沙枣堵住兰玛的嘴。
“天地良心,我要求娶陛下也会亲自开口,哪里懦夫到要亲妹妹帮忙旁敲侧击的地步。”
他是个很会说笑话的人,叶薇承认,多罗确实比裴君琅会说情话。
多罗逗得她止不住地笑,叶薇道:“不错不错,这两年你的汉语没有退步,还会说成语了。”
“自然了,我可是时时刻刻做好了接近陛下的准备,汉文如何能落下。”多罗抿了一口酒,他金眸含笑,靠近叶薇,小声道,“不过,兰玛也没有说错,我确实对陛下还有念想……小薇,你介意后宫多添一位情郎吗?”
叶薇只当他在开玩笑。
叶薇忍俊不禁:“怎么?你是西坞我把西坞的国王拐带到中原,再囚.禁起来?”
“未尝不可。”多罗挑了一下眉,戏谑的同时,说出的话也带了几分郑重,“小薇,我没有在说笑。我留了让位的诏书,我可以把皇位传给兰玛。只要你想带我走,我随时都能跟着你回去。”
叶薇的耳边全是鼎沸的嬉闹声、喧哗声,国宴之下,百姓们欢庆红龙神主来到西坞,他们献出最香醇的美酒,献出最肥腴的羊肉。她本来没有再活一次的机会,而这一切都是裴君琅赠她的。
叶薇想念小郎君,她不想让任何人插在她与裴君琅之间。
她看着认真表露心迹的多罗,满含歉意地道:“对不起,我不能……我要等小琅醒过来,他这个人特别小气,爱吃醋,看到你在京城,肯定会不高兴的。”
多罗还想再劝一劝:“小薇,裴君琅已经去世了,你不必在意他的想法,你只要考虑你自己。”
叶薇脸上的笑落下去,她轻声说:“你不熟悉小琅,你不知道他有多大的能耐。他很厉害的,什么不可能的事他都能做到。比如我,我能复生,全靠他施展了秘术。”
多罗还是认真地看着叶薇,他道:“我都听说了,他沉入天池。即便裴君琅神通广大,但世上也没有第二个厉害的人能够将他复生。小薇,你得接受现实,你知道的,裴君琅已经死了。”
“没有,他只是睡着了……”叶薇站起来,对朋友们笑了下,“我吃饱了,我想去休息。兰玛公主,劳烦你带我去安置的寝殿。”
多罗:“我也去召集部族的人手搜山。”
鲁沉山比他们冷静:“先别忙,不要大张旗鼓惊动人,万一只是虚惊一场呢?”
谢芙:“小薇姐姐危在旦夕,你不着急?”
鲁沉山:“我们先去问问二殿下,他会有法子的。”
桐花为难:“但小姐与二殿下关系已经破裂了……”
沈如意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语重心长地说:“二殿下不会坐视不管的,毕竟昔日情分那么深,肯定会念旧情搭把手!”
破镜重圆是热门题材,他的读者百看不厌好么?
几人风风火火赶到裴君琅的住处。
长寿看到一大帮子世家子弟杀来,后脊的冷汗都要出来了,他急忙上前来拦,“哎呀几位小主子这是做什么?可不能擅闯寝帐啊!咱家殿下尊贵,轻易冒犯不得,况且、况且人都睡下了不好闹醒的!”
长寿知道裴君琅今日身体不适,喝了药便熄灯睡下。看着小郎君苍白如雪的脸,他心疼不已,哪里还敢让人吵嚷。
“滚开,不然杀了你!”
谢芙双手一张,无数锋锐的傀儡丝线破开棺材,缠住妹妹的左右手。尸人破棺而出,脸色阴沉,杀气腾腾,手里武器锋芒毕露,刺向长寿。
谢芙疯了,六亲不认,鲁沉山都拦不住。
长寿被吓得倒仰,跌坐在地:“啊呀谢小姐,不要动粗呀!”
原本昏暗的帐子亮起微弱的烛光,小郎君气若游丝的声音通过内力飘荡,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收手,进来。”
小郎君都发话了,谢芙自然卖他一个面子。
几人对视一眼,撩帐走了进去。
帐内,唯有一盏铜灯的火焰透青,布棚里昏天黑地,光线黯淡。
裴君琅已披上外袍,掩在竹骨屏风后,火光将他清瘦的身影拉长,他似乎精神不振,脊骨佝偻,咳嗽了好几声。
“怎么了?”
谢芙气得咬牙切齿:“还有脸问!是不是你把小薇姐姐藏起来了?”
谢芙对裴君琅总是出言不逊,看得鲁沉山心惊肉跳。真的要打,谢芙未必是武功高深的裴君琅的对手。
鲁沉山忙捂住谢芙的嘴。
还是多罗王子逻辑清晰,他道:“小薇姑娘的侍女说,她之前找过二皇子。但从你这里离开后,她就不见了。”
裴君琅的凤眸骤然寒霜,他神色冷峻,又问了句:“叶薇不见了?”
鲁沉山点头:“是。我们想来问问二殿下,有没有寻人的法子,又或者……我们去找世家长辈们帮忙?”
裴君琅的声音冷肃:“不可!”
周牧娘纳闷:“为什么啊?御林军有猎犬,有鹰隼,找个人很方便的。”
裴君琅取来干净的帕子,背着人,慢条斯理地擦拭唇角溢出的血迹,他尽量维持口齿清晰,解释给少年人听。
“那些人对叶薇使的是杀招,他们一旦知道有人来寻,绝不会姑息,会尽快下手了结此事。一旦他们出手,叶薇定神仙难救。往掩人耳目的深山老林里找,不要提灯,不要发出声响,尽量别打草惊蛇。”
他相信叶薇聪慧,会想方设法与歹人周旋,他们不能故意刺激本就起了杀心的歹人,这样对叶薇的处境极为不利。
听到裴君琅的吩咐,鲁沉山松了一口气。果然,二殿下还是有主意的人。
几个孩子纷纷出门寻人。
裴君琅坐在屏风后,脸色雪白,气息羸弱,他强忍住翻涌的切肤疼痛,静默了许久。
他很虚弱,需要休息。
可叶薇失踪了。
最终,小郎君还是睁开一双沉寂的凤眼,打了个响指。
没多久,一条通体雪光弥散的白蛇缓缓爬入帐中。
裴君琅系好外裳的束带,推车出帐,对白刃道:“去寻叶薇。”
白刃嗅了嗅地皮的气息,领着主子,不疾不徐地入山。白刃似乎嗅到了黑鳞蛟蛇的气息,有些惊惧,频频回头看裴君琅,打起退堂鼓。
裴望山声声殷切,唤醒在场世家臣子不忍回首的记忆。
二十年前,白莲教勾结南蛮北戎,乌泱泱的轻骑直逼阳关,守边的驻兵翘首以盼,等待京中的军令。敌人的刀枪逼到面门了,他们不得不反击。否则一城的百姓都要死于蛮族轻骑足下。
驻边的悍将叶尘夜,亲自上烽火台点将御敌,割肉放血,诱兽潮助阵,这才堪堪抵御住第一波骁勇善战的骑兵。
那一夜的厮杀惨烈,炮火连天。哭声、喊声、尖叫声,汇聚一团。
士兵在城墙上收缩绞车,运用机关客鲁家制作的滚木檑石,奋力砸落那些蜂拥而至的蛮夷骑兵。
然而,白莲教早已掌握大乾的军械配备,他们制作了相应的攻城弓弩,能够在四百步开外射杀守城将士。
这一战,惊险至极,两方打得势均力敌,不少藩镇百姓也自告奋勇前来支援。他们知道,一旦城破了,他们的妻子、母亲,都会收到凌辱,甚至丧命,他们要守的不是国,而是赖以生存的家。
幸好,凶悍的兽潮与训练有素的援军及时赶来,阳关之战险胜。
可是蛮族却像故意消磨大乾军士的气焰,他们骑着被嗜蛊操纵的战马,扬起旗帜,昂首挺胸,从血肉殆尽的叶尘夜的尸骨上踏去,守城将军转眼间变成了塌皮烂骨的一团腐肉。
作为叶老将军的亲子叶瑾,他秉承父亲遗愿,领军迎敌,没有机会去捡父亲的尸骨。
一具肉体,本就是身外之物。踩踏成稀泥又有什么关系?叶瑾在家族亲缘与国家大义间,选择了顾全百姓,成全大义,此举大善矣!
边境百姓无不感念叶尘夜的守城之功。
一时间,驯山将叶家的声望水涨船高,家族峥嵘因叶尘夜的死,达到顶峰。
才过去二十年,沈家竟然忘记国耻,通敌关外,他狼心狗肺,罪无可恕!
世家长老眉眼凝重,已提笔蘸墨,草拟宣判沈追命通敌重罪的诏书。
沈追命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冷笑连连:“不过是一纸文书与一批军械,陛下就想治我通敌之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沈追命行得正坐得端,没有做过便是没有!再说了,我将世家子弟居于山庄的事告知白莲教有什么好处?山庄里,有我的儿子,我的族人,我又怎会舍弃他们,让他们死在异教徒手中?!”
沈追命所言有理有据,世家长老心里的那杆秤又偏移了几分。
陆陆续续,有人为沈追命求情:“此事疑点重重,有待商榷……”
“正是。若有人想陷害沈追命,几封书信,一批军械就能将家主拉下马,引起我等内斗,这也未免太轻便了……”
眼见着局势又要发生逆转,沈柳上前一步,对着裴望山撩袍跪下。
“陛下,即便今日漳州之行,沈追命通敌嫌疑不大,但臣也有另外一桩与沈追命有关的陈年旧案要禀明。”沈柳身为沈追命的三弟,竟不为兄长求情,而是临时反水,打了沈追命一个措手不及。
沈追命怒不可遏:“三弟?你在说什么!”
沈柳讽刺地笑:“我可担不起沈家主一声‘弟弟’。”
沈追命从他冷嘲热讽的口吻里听出关窍,脸上的怒意逐渐转变为警惕。
“你是……”
“沈家主,你当了沈柳这么多年兄长,究竟有没有对家人上过心?我扮演了你弟弟长达十几年,你竟没一日发现端倪。”
沈柳撕下脸上面皮,露出稍显稚嫩的眉骨与鼻峰,谁都没想到,沈家儿郎的易容术竟炉火纯青到此种地步,能够改头换面,扮作他人数年不被察觉。
沈追命仔细端详沈柳的面容,口中喃喃:“我不认识你,你为何陷害于我?”
“不认识……”沈柳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的刺鲸,“沈追命,你再说一遍,你不知道我是谁?!”
沈追命一看那道深入骨骼的刺印,记起久远的往事。
千面郎沈家注重本家嫡出血脉,鄙夷旁支,因此本家的子女聚集,住在物阜民丰的漳州,而旁支子弟则会远远调派边关,为边境守城。
她正犹豫要如何婉拒,一偏头,忽然如芒在背,觉察到两道来者不善的视线。
第一道来源于车上撩帘的叶心月,长姐不喜叶薇拉拢裴凌,因此脸色十分难看。
第二道,则源自不远处的裴君琅。
他仍坐在木轮椅上,面露慵色,等青竹来接。
只是停留了一会儿,竟撞见叶薇这个长袖善舞的女子,又同他皇兄兜搭上了。
叶薇最懂裴君琅,他应该、似乎、大抵是不悦。
这小子难得在人前表露喜恶。
好吧,他的眼神……仿佛要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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