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叶薇面前,有成百上千的山狼。
它们在裴君琅的高超箭术下,近不了叶薇的身,暴作一团。
原本狂躁不堪的山兽,在听到一阵悠扬的笛声后,像是有智慧,竟放弃围攻叶薇,而是对其他官学的学生下手。
没等沈如意反应过来,一只兽爪已向他的身后偷袭,刺入腰腹,透出血肉。
“啊!”沈如意作为后勤队员,上阵冲杀从来都是谢芙和裴君琅的事,他没有沾过边,头一回受到暗袭,疼得骨头缝都酸软,人已倒在了地上。
叶薇焦心不已,高喊一声:“如意小心!”
幸好裴君琅眼疾手快,甩出细软灵活的长鞭,圈住沈如意的腰身往后带。他臂力惊人,竟就这么运用巧劲,将沈如意整个人掀翻,砸向后方蓬松的雪地里。
鲁沉山会意,急忙喊白庭正:“给如意包扎伤口、上药!”
很快,青竹带着济世医白家主白梅抵达皇子府。
白家主大驾光临,把长寿都吓白了脸。
他忙上前去,帮白梅提药箱,手还没来得及伸出,就被心急如焚的长者阻止了。
“别管这些虚礼了!快去取一瓢水煎药,第一煎盛好留下,再煮一刻钟的第二煎,两碗都端来内室,快去!”白梅面露焦色,递去一纸包早已配好的药。
白梅为裴君琅配的调理止疼药方子用量太重,她得亲自诊脉,了解病情险要,才知道要让裴君琅喝哪一服。
然而,白梅一迈入内室,一望满地干涸的血迹便知,心便凉了一大截。
裴君琅的病情凶险,刻不容缓,用最重的药剂。
她扶门框的指骨几乎抵到变形,脸上浮现深重的担忧,忍不住质问青竹:“为何这么晚才喊我来?!”
少年郎的梦境断断续续,头又开始剧烈疼痛。
这一次,裴君琅想起了蛮奴死后的事。
那时,蛮奴留给他一颗红龙血眼石,以及一封信。
信上,母亲蛮奴同他说,她有个闺中好友,名唤白梅。只要他把信递给白梅看,对方自然能认出蛮奴的字迹。
叶薇在潜渊官学已学习两年。
三年为一届,再有一年他们就要从官学里出师。
周溯朝周崇丘行礼拜别。
风雪渐大,少年郎本想转身离去,临行前又想到了旁的一件事:叶薇给他送来组队消息的时候,曾经夸赞漳州的花生酥很好吃,就是不知道冬天还有没有卖。那时,裴君琅插话,说花生算当地年货特产,会囤积地窖里,待年关拿出来碾磨花生仁制酥糕,街上肯定是有卖的。
周溯笑着询问祖父:“我听同窗说,漳州的花生酥糕滋味一绝,孙儿回来的时候,给您带一些吧?”
周崇丘一怔,也笑了笑,夸赞周溯的孝心:“你有心了。”
“那孙儿告退了。”
“去吧。”
周溯恭恭敬敬地退后两步,转身离去,伶仃的身影淹没于苍茫大雪中。
没等周溯走出两步,他袖囊里的指骨钻得死紧,薄唇也抿成青白一线。
开什么玩笑,祖父竟会想吃花生酥糕?
周溯记得很清楚,在他幼时,嫌汤药苦,周崇丘便喂他吃花生糖豆。
周溯也想分周崇丘共食,可老人家却笑说:“祖父不能食花生,会引发哮疾。这是我唯一的弱点,连你父亲、二姑姑,祖父都没透露过。祖父最喜欢咱们阿溯了,你要好好帮祖父保密。”
年幼的孩子一脸郑重点头:“好,阿溯一定会保守秘密的。”
……
周溯想到那个和蔼可亲的老者,声音和样貌跟祖父一模一样,甚至连管教晚辈的语气都很相似。
周溯脸色难看,黑沉如墨。
究竟是谁披了祖父的皮,夺了他的舍?
周溯感到毛骨悚然,他几乎能肯定:周崇丘,被掉包了。
裴君琅,本就没想过长寿。
除了复仇,他再无生欲。
直到……遇到叶薇。
喋喋不休的小姑娘,妄图用一碟甜糕打发他的坏孩子。
有时裴君琅习惯了叶薇吵嚷,竟也没那么烦。
日来月往,独自在檐下看书的小郎君,开始注意身边多出来的那个女孩。
裴君琅心说,
叶薇很可恶啊,竟叫他第一次,惧怕起死亡。
或许,长命百岁也不是什么坏事。
只是。
小郎君明白的,他要永远清醒。
他心知肚明,自己躲叶薇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裴君琅作为朋友,其实陪不了她很久。
叶薇早晚会失望而归。
毕竟,在裴君琅选择修习自损的功法,承受灭顶反噬的那日起。
他就丧失了活下去的资格。
裴君琅早晚,会死的。
许是裴望山想到了过去的苦难,他难得起了怜悯之心,对小黄门道:“退下吧,今夜必有一场大雪,扫也扫不尽,不必费心思了。”
“奴才遵旨。”小黄门感激涕零地退下。
琉璃飞檐底下,鹅毛大雪飞扬。
一只春鹰清唳,破风冒雪而来。
这是裴望山亲养的鹰隼,是春鹰一类中难得的异化猛禽。
他抬臂去接,春鹰轻车熟路地旋入内殿,落于裴望山的臂膀。
裴望山从荷包中取出药丸,喂春鹰吞食,唯有如此,鹰隼才能出声传话,不至于被人捕了去,泄露皇家机密。
春鹰清了清嗓子:“咕咕,漳州求援,沈家事成。”
裴望山了然,他抚了抚春鹰厚重的羽毛,挥臂扬手,放它归去,消失于茫茫夜雪中。
这日,皇帝收到“漳州有白莲教逆党起事”的密告,连夜下诏,请周老将军亲自上点将台,燃放烽火,借用火光,一座城池往下一座,不断传讯,如此,便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将军令传递至漳州,再配合春鹰的密告,便能让各地官吏以最快的速度,调兵遣将,传递军令。
地方官吏闻讯,连夜派遣漳州以及附近州府军士冒雪登山,即刻支援山庄。他们听从皇命,会竭尽所能保全世家子女,歼灭异教叛军。
这夜,裴望山睨了一眼荜拨作响的铜雀烛台,心想:山庄已被围困一日,不知死伤境况,但愿他两个孩子平安无事。
第九十二章
这夜,万籁俱寂,唯有屋外绵绵不绝的冬雪飘零。
叶薇蜷缩于西番莲纹的床架旁闭目养神。
本想随便睡一会儿,结果和衣歪着,耳畔传来裴君琅清浅的呼吸声,门帘被寒风吹来的雪絮萦绕,凝结成硬挺的布干,啪嗒啪嗒拍打。
周遭都是琐碎而平常的声响,叶薇感到无比安心,竟这么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女孩儿被细碎的天光刺痛眼皮。她轻阖双目,人还懒倦,没有睁眼的意思。直到细微的动作摩挲过鬓边那一缕咬到唇间的碎发,偶尔不经意间的触碰,温热的指腹清浅触及,又涟漪一般散开。
余温残留。他疼爱周溯,却又包庇弟弟周铭对兄长下手,保住周家家辉。一如如今,他全盘接受周溯回府,对周铭的下落,不闻不问。
不仅对大房如此,周崇丘对待儿女也是一样。
他不在意周婉如的野心,即便自己只想当天子的家臣,而周婉如却一脚迈入后宫,拉周家下水,想做人上人。
周溯明白,周婉如压的宝,是大皇子裴凌啊。
那个心狠手辣的少年郎。
他弯唇一笑,问周崇丘:“祖父,您的鸡蛋,要全部放在一个篮子里吗?”
周崇丘诧异地扬眉,慈爱望向孙子:“怎么说?”
“皇后姑姑要扶持大表弟上位,把周家一脉全系在他身上。可是,往后如无意外,周家的家业会尽数传给孙儿吧?”
“是,你父亲临终前,我许诺过,会让他的儿子掌家。”
周溯了然:“那孙儿想未雨绸缪,给周家再多添一条路。”
周崇丘品出一丝端倪,他静静端详周溯许久,问:“你接触过裴君琅了?此子如何?”
“他很聪慧。”周溯想到狐黠的叶薇,以及热热闹闹的鸡腿饭队,“他的朋友也很有趣。”
周崇丘颔首:“你年纪不小了,应该开始学习掌家了,此事你来办吧。”
“是。那么,孙儿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宣布弟弟周铭已死。”
周崇丘诧异,他不知周溯胆大包天,竟敢动周家的局面。
可是,这个家早晚要传下去。
周崇丘还没想好,是支持女儿,还是孙儿。
既如此,他就静观其变一会儿。
年迈的老者抬指,轻轻叩了两下梨花木太师椅的扶手,叹息:“随你吧。”
“多谢祖父。”
周溯得偿所愿,退出了内院。
没两日,周家便传出丧讯——嫡孙周铭死于一场山洪,已在收殓下葬。幸运的是,周家嫡枝一脉,还有后代。周铭那位早夭的双胞胎兄长周溯竟死而复生了。
原来,周溯早年是被人谋害,幸而服用假死药物才逃过一劫。
为了保护这个孩子,周家一直将他藏匿于山中寺庙修行。
如今周铭死了,少家主之位空悬,自然要接嫡长孙周溯回家,继承家业。
仇夫人知道这件事,看到大儿子周溯的眼神,简直要杀人。
她的花钗凌乱,人也疯疯癫癫。
见周溯走来,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一下子掐住了长子的脖颈,气得美目圆瞪:“你、你这个恶鬼修罗!是你杀了你弟弟!”
周溯白净的脖颈被母亲死死掐住,整个人僵硬如行尸。
他看着心里只记挂弟弟的仇夫人,看着她怒火滔天,一心要掐死长子。
周溯失望极了。
明明他和周铭长得一模一样。
明明仇夫人自己都分辨不出来两个儿子谁是谁。
可她身为母亲,就是有资格去唾弃其中一个儿子。
因为孩子,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两块肉。孩子天生要受母亲管教。
只要仇夫人想,她就能站在道德制高点,厌弃周溯、抛弃周溯。
周溯难过得快要死掉了。
他眼角流泪,整个人如落地的瓷器,几乎要碎了。
“母亲啊……”
他叹了一口气。
仇夫人死不悔改,还是想要掐死周溯。
算了,何必强求呢。最终,周溯的心死在母亲温热的手掌里。
他以内力逼退了仇夫人。
“把夫人送入佛堂静修佛理。”少年郎下令,抹去眼角的泪花,再没看她一眼。
周溯和仇夫人正式决裂了,但他也获得了所有想要的一切。
周铭的尸体被周溯从赫连古宅挖出,厚葬于祖坟之中。
待弟弟的棺材被一抔厚土掩埋后,周溯笑着斟酒。
白皙指骨间,摇晃一只酒杯。
周溯以烈酒喂养弟弟的石碑,他温柔地道:“弟弟,欢迎回家。”-
周家的时局骤变,也影响到了宫中处事不惊的皇后周婉如。
她身披一件丁香淡紫色的薄衫,指尖把玩着梳妆台上护肤的瓶瓶罐罐。
思忖多时,妩媚的女人还是起身,指肚扫过所有琉璃香露瓶子,逐一撞倒它们。
“我大哥,真是生了一双讨人喜欢的儿子。”周婉如嘴上这样说,美眸里却不存丝毫笑意,“只可惜,大哥已经死了。”
她望着漆黑如墨的天穹,走向辽阔的宫阙天井。重檐底下,夜风吹动宝莲纹瓦当,发出呜呜咽咽的响。
周婉如柔顺的乌发,如墨倾泻,霎时间张牙舞爪,迎风散开。
她忽然笑了下。
叶薇睁眼,对上一双怔忪又空漠的凤眼。
披着单薄中衣的小郎君,已用臂骨撑起了身子,他斜靠上暗花纹软枕,衣襟散开,露出线条流畅的腹腔肌理。每一寸皮肉都被白色布带收得严密紧实,衣裳不能拉拢,为的是防止裴君琅牵扯到伤口,再次流血。
看到裴君琅醒来,叶薇惊喜。
第九十三章
也不知一颗糖果,有什么值得他想这么久。
最终,裴君琅还是接过糖丸,含在唇齿间。腮帮子微鼓起小丘,少年老气横秋,一脸肃容吃糖。
叶薇眼睛一亮。皇后周婉如与大皇子裴凌设下家宴,邀请驯山将叶家人来宫中享用酿成的青梅酒。
今日春雨缠绵,雨水啪嗒啪嗒砸向殿宇四面的砖墙。
主桌背后的那一面墙,镶嵌一块一丈高的花色玻璃。利用五彩的构图,绘制出一枚血红色的眼睛,血丝遍布,映衬天家贵胄明黄色的礼服,压迫感十足。
雨水顺着玻璃不断滚落,于血眼最中央蜿蜒下一道水迹。
淅淅沥沥,仿佛泪痕。
红龙殿是数百年来,八大世家与皇族设宴的圣殿。
如今周家人掌控皇权,自然可以明目张胆拟天家的旨意,邀请挚友来殿内吃席。
焦莲今日为了见皇后,不仅新裁了一条织金阑干裙,还打了一整副崭新的红宝石头饰。可她知道,再如何打扮体面,也及不上周婉如通体的贵气。
她和周婉如自小便相熟,都是世家女,焦莲从不觉得自己矮她几分。
直到周婉如嫁给了天子,鸟兽凤冠、百鸟朝凰纹霞帔大衫,一朝麻雀变凤凰,而她成了皇帝家臣之妻,尊卑规矩拉开。
焦莲才后知后觉明白,有些事不是她心里不认就不存在的。
权力是个好东西,能打折人的骨头,磋磨人的傲气,将全天下碾在脚底。
她没有机会了,好在女儿是个福禄双全的孩子。她和大皇子裴凌接洽,定能助他们叶家与焦家高升,往后的皇裔,都会染上他们几个世家的血液。
思及至此,焦莲脸上的笑更真挚了。
她浅尝一口青梅酒,笑说:“娘娘赐的酒,清甜可口,果然与众不同。”
周婉如闻言,抬指掩唇,轻轻笑开:“阿莲还是一如既往爱说好听话哄本宫开心,今日请叶大人、叶夫人二位来红龙殿吃这青梅酒,内里深意,总归不必本宫多说吧?青梅酿酒,竹木盛酒器,好一个青梅竹马的寓意,本宫呢,是真心实意想同二位做儿女亲家的。”
叶瑾为人老道许多,他忙行礼,恭敬地道:“臣等不敢同天家攀亲,娘娘能瞧上臣的女儿,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周婉如很满意叶瑾的自谦。
她放梯子给人搭,底下人想登青云梯,也得好好琢磨琢磨自个儿够不够分量。
周婉如浅尝一口酒,摇晃青铜三足酒樽,笑道:“叶大人这话倒是生分了!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然今日的官宴,本宫也不会只宴请叶家。说起来,本宫记得叶家还有个次女?是叫叶薇吗?”
她忽然望向裴凌。
长子一怔,下意识点头:“是,母后。”
周婉如扬唇:“本宫听说了,这个孩子也是十足乖巧伶俐,改日有空,也把她带到宫里坐坐。既是你们叶家的孩子,本宫自是一脉相承的疼爱,又岂会厚此薄彼呢?”
“是,小薇能得皇后娘娘垂青,乃她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叶瑾从善如流地应下,决定给庶女这个体面。
而焦莲和叶心月却对视一样,如坐针毡。她们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仓皇与不安。
叶薇野心勃勃,不是个省心的孩子。
焦莲蹙紧了黛眉,心道:这个次女,何时攀缠上皇后了?竟把算盘打到宫中来了……不过是上了半个月的官学,居然闹出了这么多的幺蛾子,够厉害的。
不行,不能放任叶薇蹦跶下去。
她女儿入主东宫的事,绝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叶家人吃完席面,由宫人打伞,各怀心思出了宫殿。
雨势减弱,铁包金树上的红果子被打落了不少。
雨水把殿外的麒麟石墩洗得发亮,不少水珠砸在兽爪上,激飞入檐,淋湿了厚厚的宝相花羊绒毯子。
红龙殿内,唯有周婉如和裴凌还在静坐。
裴凌今日不过是奉母亲之命作陪,他对这种应酬的兴致不高。
甚至对于叶心月,他也没有过多的想法。
只不过是一个身份合适的世家女,至多救过他一命成全了一段佳话,别的再无不同之处。
他既为皇子,为了来日的宝座,定要娶妻的。
既如此,不如娶一个对他争权夺势有用处的女子。
裴凌放下酒杯,想到方才的小插曲,淡漠地问:“母亲为何提及叶薇?叶家庶女在宅院中并不得主母喜欢,儿臣唯恐您所说的抬举,会成为叶薇的催命符。”
上一次,裴凌登门叶府便瞧出端倪了。
叶家大夫人焦莲对外宣称疼爱次女,实则巴不得人离得远远的,否则怎会两个女儿一道儿回家,她只对叶心月嘘寒问暖,连一碗热茶都不送给叶薇呢?
也正因如此,裴凌很识相,不想令叶心月疑心,就再没有提起叶薇。
至少,他要拉拢叶薇的话,便不会蓄意杀死她。
母后不至于想不到这一层。
可她偏偏在焦莲面前抬举叶薇,把这个女孩架在火上烤。
分明是,有意为之。
面对儿子的疑问,周婉如唇角轻翘。
她探出纤细的玉指,耐心帮裴凌整理了一下衣襟,慢条斯理地道:“若叶薇油盐不进,你也拉拢不了她。那么让叶家人关起门来处理家事,也是很好的选择。如此,不必脏了你我的手,很轻便,不对吗?”
周婉如了解焦莲的脾气,也知道叶薇这一次,必死无疑。
裴凌没有多说话。
他明白了,母亲一如既往下手狠厉。如果叶薇不能为他们所用,那就杀了她。
横竖不过是一个没有价值的庶女。
只是她此前和裴君琅交际,落入父皇的眼里……裴凌和裴君琅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这等恶人,便不能由他和母后来当了。
裴凌摩挲了一下酒杯,心里即便有怜香惜玉的心思,也不会贸贸然出手。
唔,闲在含糖的小郎君看起来,格外可爱、好亲近。
许是看出叶薇眼里的调侃之意,裴君琅悄悄蹙起眉峰。
随后,他故意捉弄叶薇似的,咔嚓一声,凶恶咬碎了糖,雪丘消除。
小郎君恢复成一贯高冷不可亵玩的模样。
叶薇意兴阑珊收回视线,狠狠搅动汤勺,慢悠悠喝起粥来。
小姑娘的坏心计被拆穿,顿时变得很老实。
余光间,裴君琅瞥一眼难得安静的女孩儿,嘴角几不可察,于暗处稍稍上扬。
第九十四章
正月十五,潜渊官学的师生带伤回到了京城。
马车驶进城门的那一瞬间,学生们不约而同放松了心神,久违的安全感又回到了身上。
叶薇没有回家,她和叶舟打了招呼,径直跟着裴君琅的马车,往他府上赶。
众人都看到了裴君琅以身御敌的那一刻。
若非他以命相搏,争取来时间,援军也无法及时控场,救下所有人。
无论他们承不承认,都是裴君琅竭尽全力,救了他们的命。
而这些世家子女,即便他们嘴上不说,但心里或多或少都蔑视过裴君琅。
“一个双腿残废,靠皇裔身份,开后门进潜渊官学的废物罢了。”
“他要去给药房找花椒、八角、桂皮,也好给他专属菜缸添添料。”
叶舟:“什么是专属菜缸?”
沈柳老师打了个哈欠:“哦,这个我知道。就是把缸子外贴个符箓,上面用朱砂笔写上名字,如此便能知晓都是谁亲手侍弄的腌菜。自己亲力亲为腌的菜,等开缸的时候不是很有惊喜感么?”
千面郎沈家的老师一口气暴露了太多讯息,实在惹人怀疑。
他的哈欠打到一半,缓慢缩回了伸懒腰的手:“唔?你们怎么这样看我?”
叶舟冷笑:“说吧,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沈柳是沈追命的庶弟,也是七位老师里年纪第二小的,第一小是谢道玄。
沈柳刚刚三十岁出头,连家室都没有。他玩心重,实属正常。
果然,沈柳慢吞吞开口:“好吧,我确实也订了一缸,不过符箓上我都没写名字了,只是画了一枝柳,这你们都能发现吗?!”
鲁浮舟叹气:“你分明是不打自招。”
沈柳摸了摸鼻尖子,没有说话。
一贯面瘫的谢道玄终于开口了:“嗯……有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讲。”
叶舟:“什么?”
“昨晚,阿芙向我借了藏尸库的钥匙,说要挑选尸人。但,她用妹妹打架多年,从来不肯换武器……此事好像听起来疑点重重。”
此言一出,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这是被偷家了啊!
果不其然,等大家伙儿赶到藏尸库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所有尸人被一具具累积于墙角,而藏冰的库房,摆满了腌菜的大缸……
当天下午,叶舟就把叶薇拎出来示众。
叶舟:“凡是参与腌菜一事的学子,都给老子、咳,老师站出来!”
学生们本想抵赖,后来想到那些大缸上写满了他们的名字,根本躲不掉。
他们一砸摸,顿时品味出叶薇的“良苦用心”——原来她是故意用这种“自家腌菜才好吃”的说法,骗他们写上名字让老师抓个正着的!亏他们还花了市价买了腌菜呢,叶薇的话果然不可信。
没多久,经过老师们的仔细调查发现:丁班和丙班全员沦陷,乙班留了几个没能竞价买到腌菜的“幸运儿”,而甲班看不起下等学子的所作所为,全员幸存。
最终,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还是传到了周崇丘的耳朵里。
腌菜?想当年他在外征战什么没吃过,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吃太好了,不知道忆苦思甜!
周崇丘还当什么事儿呢,他懒得多管,和气地安抚了两方人——给老师们多添了禄米与牛羊肉,又将涉事的学生们罚跪了一个时辰。
此事便轻飘飘放过了。
不过学生们外出用膳竟能闹出这等大乱子,咋咋呼呼的也不是个办法。
周崇丘一思量,决定禁止学子们外带膳食入官学。
此等政策下来,赵管事微皱的眉峰又舒展了,瓜果蔬菜重新回到膳堂,又成了有钱孩子们的抢手俏货,盛销无阻。
也不知叶薇是不是打着这个算盘。
总之她的腌菜成熟以后,很受学子们的欢迎,大孩子时不时会同她买一两斤来炖个胖头鱼佐酒吃。
就连周溯也和她买了半斤,炖了一锅豆腐尝尝鲜。
长这么大,头一次吃腌菜,口味怪新鲜的。
周溯一面斯文扒饭,一面感慨:“叶小姐果然很有趣呢。”
而叶薇得偿所愿,赚得盆满钵满。
叶薇手上有了闲钱,捉摸着再存一些置办点商铺,或是在京外买价格便宜一点的宅子。
思来想去,她决定在花钱之前,先办另外一件大事。
她记得青竹说过,裴君琅自打母亲离世以后,再没有办过生辰宴。
他只是一个失宠的皇子,待生辰那日,顶多宗人府的官吏记得皇子记于玉碟上的出生年月,上折子请皇帝派一些赏赐。
可是这些礼物都只是走个过场,维持皇家颜面。
裴君琅心思纤敏,他深谙人心,自然不会领情。
这天,正好撞见青竹来给裴君琅送些衣物行囊。
潜渊官学平日不让府上奴仆入内,如要送东西,都得和赵管事报备,并且由哑奴引路才能入内。
今日正巧撞见办完事的青竹,叶薇朝他招招手,喊他来楼道聊几句话。
叶薇问:“青竹,你之前说,很少人记得小琅公子的生辰。既如此,他每年生日都如何过的呢?”
青竹绞尽脑汁也没想到,略带歉意地回答:“抱歉,叶二小姐,属下实在记不得主子有没有过生辰了。但他不重口腹之欲,连长寿面都不吃。哦,真要说的话,主子会在庭院里静坐一夜。”
“坐那里干什么?”
“属下不知……可能是看星星?”
叶薇想到清隽的小公子,独自一人坐在轮椅上赏月看星星。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淡模样,和他说话也定要被毒舌小郎君的言语刺伤。
她真是……既心疼裴君琅,又觉得他很可爱。
叶薇唇角上翘,想到裴君琅畏寒的双膝,不由问:“虽是夏夜,但也风大,夜凉如水……你家主子,是不是还在膝上盖毯子?”
青竹奇道:“叶二小姐真神了,你怎么知道?”
果然,小郎君再如何厌世,也断不会委屈到自己!
叶薇想到性子矛盾的裴君琅,忍笑忍到肩膀发颤。
青竹不知这话哪里有趣,纳闷地问:“叶二小姐,你笑什么呀?”
裴君琅心思细腻,他明明很想和她一起观雪。
可小郎君胆怯,他不想被叶薇看到衣下的伤痕累累。
他逃跑了。
当她问起他的行踪,他又戴上冷漠的面具,恶言相向。
明明,他很想和她一起看雪,想和她说话,想和她闲谈、相处。
裴君琅。
小琅。
天底下最笨最笨的小郎君。
叶薇鼻尖涩疼,她下意识抬头,忍住眼泪。
怎么回事啊。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爱哭。
第九十五章
夜风萧瑟,霜白雾浓。
岑静的山峦,被铁骑的扬蹄嘶鸣声惊扰,号角与纵马的声浪,震耳欲聋。
刘都统率领精锐前锋,先行涉过结冰的河川,赶往起伏的山丘深处。
半道上,刘都统碰见骑马赶来的谢道玄。
他大喜过望:“谢少家主!”
谢道玄为了杀出重围,不得不近身敌军。几支箭矢贯穿她的肩臂,鲜血淋漓。
谢道玄像是不知疼痛一般,披星戴月,双肩覆雪,固执地紧攥缰绳前行。
她看到了不远处的大乾旗帜,成百上千赶来救援的援军,唇角难得有了一丝笑意。
“阿芙,有救了。”
待车帘卷起,一阵寒风,连带着雪絮沾上裴君琅秀拔的鼻尖,小郎君吃了一嘴风雪,冻得木然,心生憎厌。
凤眸再次睁开,裴君琅睇去极其清冷的一眼,问:“你们是拖家带口来蹭我的车?”
车帘打开,月华清辉倾泻车内。
裴君琅的眼前,整整齐齐站着五个人。
叶薇、鲁沉山、沈如意、谢芙,甚至是周溯,全爬上马车了。
他的车是什么?!客栈吗?!谁都要来留宿一夜?!
叶薇眨眨眼:“我们小琅心地善良,肯定会允许我们和你共乘一车的,对吧?”
裴君琅言简意赅:“你们最好识相,在我生气之前,统统滚下去。”
“……”众人一抖。话音刚落,叶薇蠢蠢欲动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讪讪一笑:“小琅也太紧张了,我是那种下手没分寸的人吗?”
裴君琅没有被她说动,一双凤眼尽是阴鸷,冷冷回答:“你是。”
“唉,我本想沏一壶奶茶给小琅暖暖身子,但你做事太瞻前顾后,这不允、那不让的,那我想给你准备惊喜都找不到时机,更没法子讨好你了。”
叶薇失落地收回了器具,连垂涎已久的奶糕子也放回袋子里。
她本来想着,喝一口咸香的奶茶,佐着一口甜腻的奶糕子,该有多么惬意。如今,美梦落空,叶薇也不会傻到揽全责。她要故意让裴君琅以为,她心心念念都是他,全为了他好,这才失落不已。
果然,裴君琅瞥见小姑娘低落的眉眼,信以为真。
他抿了下唇,难得良心发作:“待会儿会有驿站落脚,你若是真想喝奶茶,到客房的时候,可以差人去煮。”
叶薇还不知道这么快就能找到留宿的驿舍。
她满怀期待:“那敢情好呀!之后我们再点些夜宵吃吧?小琅,你比我们年长,老师管不了你。到时候,你再点一壶酒来,让大家尝尝鲜?”
裴君琅挑眉:“你不是想喝奶茶吗?”
叶薇:“此一时彼一时,能喝酒谁还稀罕奶茶啊!”
裴君琅回过神来,咬牙切齿:“所以,你想喝奶茶是假,寻一样饮品在我车上点火燃炉是真?”
全是为了玩儿?亏他还于心不忍!
叶薇被裴君琅阴森语气吓了一个激灵,缩了缩脑袋,嘀嘀咕咕:“这不是……没成么?”
“叶薇,再有下次,你给我立刻滚下车去!”
“嗳,如有下次,我一定马不停蹄滚远,绝不碍眼。”叶薇畏畏缩缩,“那方才说的酒?”
“你想得美。”裴君琅冷漠拒绝。
叶薇呶呶嘴:“看来我只能去问问阿溯小公子了……”
这时,裴君琅才想起周溯也和他们组队,并且往后有的是朝夕相处的时间。叶薇知道他不肯帮忙,竟退而求其次,去恳求周溯?
明明她不烦他是一件好事,可裴君琅为何心里又平添几分憋闷呢。
一贯寡言少语的小郎君,难得又开了口,话中有不易察觉的憋闷:“你总是打扰外人做什么?”
叶薇眨眨眼:“阿溯也是我们的队员了,不算外人吧?小琅倒是提醒到我了,我总这样麻烦别人也不好,既寻阿溯帮忙,还是要给他点好处的。这样吧,等到了漳州,我请他吃顿饭,或是送点小礼物好了。”
还偏偏选在今晚大义灭亲!
“……”死一般的寂静。
鸡腿饭队的成员目光游移,一个个呆若木鸡。
叶舟咬牙:“你们几个,都给我滚到后院来好好跪半个时辰!不许披大衣,不许偷偷塞手炉,冻上半个时辰再滚回去睡觉!”
“是……”众人语带哭腔。
而裴君琅的目的达成,竟还敢来凑热闹,在一旁观赏他们被罚的样子。
等叶舟老师罚完他们走后,裴君琅打一巴掌给两颗甜枣,递给每个人一个暖身的手炉。
鸡腿饭队的队员普遍愚钝……不,单纯,立马又对裴君琅笑脸相迎,完全忘记他就是那个害他们受罚的罪魁祸首。
叶薇冷眼旁观,心里不得不承认:……裴君琅果然是芝麻馅儿的汤圆。
裴君琅拎了个手炉吊在叶薇面前,犹如恶鬼悬挂于蠢驴脑门前的那一根萝卜。
他勾唇嗤笑:“往后还敢在夜里饮酒么?”
叶薇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她冻得打摆子,连连忏悔:“……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裴君琅目的达成,冷哼一声。
本该回房入睡的小郎君,今晚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故意监督他们受罚。
竟也在廊庑底下陪五人受冻。
他从袖中拿出一卷书,细细翻阅,时不时无意识地念诵几句浅显易懂的书中段落。
寒冷的仲冬,院墙远处的雪峰壮丽,庭院银装素裹。夜空无星,唯有一片昏暗的幽蓝色。
狭小的庭院里,少年郎的诵文声不绝于耳,清朗动人,驱散了彻骨的严寒。
有了裴君琅的伴读,五人的困意消散不少。
本就是皮糙肉厚的年轻人,如今怀抱手炉,耳边听裴君琅念书,别有一番趣味,仔细想来,倒也没觉得哪里吃了苦头。
除了叶薇,其他人有点遭不住裴君琅杀人的目光,纷纷找借口离开。
沈如意:“要不坐我家的车,我那车位置大!阿溯,你跟我来,你是刚入队的,我可不能冷落你。”
周溯和气地笑:“我都可以。”
鲁沉山:“就是就是,咱们换一辆车,免得打扰二公子休息。”
谢芙抱着妹妹噘嘴:“我车上都摆满了你们的尸人棺材,没有坐的位置了!可是我也不想和裴君琅共乘一车,他脸好臭,阿芙不要挨骂。算了,我跟你们走吧。”
鸡腿饭队的几个队员说定了,陆陆续续走人。
唯有叶薇不知死活,靠近裴君琅,叹气:“唉,小琅,你真是太不可爱了。”
裴君琅抬眸,狭长凤眼勾人,“不好意思,我说的‘滚’,也包括你。”
说话语气邪性十足,似笑非笑。
但是叶薇脸皮厚,她权当没听见:“我不下车,要是被赶走了,我女孩家的颜面岂不是扫地了?小琅既在人前招惹了我,总不能背信弃义,弃我于不顾吧?”
她一番反客为主的诬告,教裴君琅哑口无言。没见过这种死皮赖脸要往身上缠的女子,他懒得和她计较,冷道:“若要留车上,你就老实点,别吵闹。”
“好的,我一定当个乖巧安静的世家淑女。”叶薇老老实实捂住嘴,作出一副十足乖巧的模样。她从善如流挪来坐垫,倚窗坐好。
四周静得落针可闻。
叶薇果真闭嘴,一点声音都没出。
这么大一个活人杵着,裴君琅也不自在。
他偏头,余光扫去。
叶薇没出声,她只是双手托腮,盯着车厢天花壁板上吊着的玻璃风灯出神。
冬天也有趋光的飞虫,在灯壁上一撞一撞,啪嗒作响。
暖融的灯光流光溢彩,落于她纤翘的眼睫,那黄澄澄的烛火,又似一层轻纱,罩上叶薇乌黑的发髻,整个人都裹在雾海里,圣洁而美丽。
裴君琅一怔,薄唇轻抿。
他昏了头么?竟觉得叶薇也有女孩家的娇俏……
一刻钟后,马车终于开始出发。
风灯摇晃,叶薇盯得眼晕。
她不再看无聊的飞虫,而是鬼鬼祟祟从荷包里摸出炒到焦香的西瓜子,小声磕了起来。
磕完西瓜子,叶薇尝到了甜头。
她意犹未尽地摸出一包冬瓜糖以及糖花生。
裴君琅:“……”叶薇怎么吃个不停?
他是养了一只偷吃的耗子么?咔哒咔哒的声音,吵得裴君琅头好痛。
这时,杀人视线扫射过来,目光如炬,灼得叶薇头皮发麻。
她迎上裴君琅冰冷如雪的凤眸,讨好一笑。
“您也吃。”叶薇小心翼翼挪去一块点心,作为蹭车的好处。
看到小姑娘诚惶诚恐地讨好,裴君琅又觉得大冷天赶她下车,是不是有点丧尽天良。
算了。他忍。
然而,裴君琅的温柔,就是叶薇得寸进尺的依仗。
叶薇吃完了点心,裴君琅刚想松一口气,就见她兴致勃勃,从包袱里翻出小型茶炉、火绒草、火镰与火石。
叶薇竟还想在他的车里煮咸口的奶茶!就连奶糕子和茶砖都备好了。
裴君琅忍无可忍:“叶薇……你是想烧了我的车,好和我同归于尽吗?”
裴君琅还是那么冷,幸好手脚是柔软的,没有变得僵硬。
他缓慢呼吸,气若游丝。
黄澄澄的光,落在裴君琅卷翘的眉眼,照得他满身煌煌,穆如清风。
叶薇手背抹去眼泪,哄小孩似的开口。
“小琅,你要快点醒来。我带你吃很多甜糕,还有出门游春,这次,你再嫌我烦,我也不会负气走远。”
她满心盼望裴君琅尽快苏醒,骂她“好吵”。
叶薇抿唇,心里念佛祷告:人美心善的小郎君,没道理英年早逝啊。
第九十六章
京城的冬天苦寒,清晨没多少小摊贩与货郎拉车卖货。集市也因积雪深厚,闭了坊市。幸好皇帝裴望山还是个仁厚的君主,他体恤百姓生活的不易,趁着年关挨家挨户发了津贴与菜肉补给,衣不蔽体的流民也得到了皇家的眷顾与恩惠。
京城外市有专门为流民开设的粥棚与落脚的茅屋,官吏甚至许诺来年会有修葺宫阙、官道、河渠的招工,如此一来,青壮年都能有口饭吃,足以让穷苦百姓熬过漫长的隆冬。
不少人感念裴望山的慈悲心肠,明白他与寒族站在同一阵营的,是天下太平的救星。而割据一方的世家贵族只知穷奢极欲,难怪治下懒散,路有冻死骨。
红脸都让裴望山唱了,八大世家又不能违拗皇权,只能唱一唱白脸。殊不知,皇权与世家本就相辅相成,看似剑拔弩张、短兵相接,实则两方同气连枝,谁也离不开谁。百姓富庶有世家一份功,动荡也有君王的一份力。
既然明面上好人都让裴望山做了,那也代表天家第一次压制住世家了。
那个从前仰人鼻息的东洲裴氏质子,终于扬眉吐气一回。
宫掖禁中,熹光喷薄,白皑皑的雪垛子铺地,太监宫女们执着扫帚走走停停,积雪怎么都扫不尽。
夹道两侧,红纱灯笼被风吹得咣当作响,嘹亮的号角声响起,宫人瑟缩脑袋,不约而同抬起头,眺望远处巍峨的龙头殿宇。目光所及之处,是千山暮雪,红龙建筑昂首匍匐,钟鼓齐鸣,红龙殿的审判会议开启了。
红龙殿内,麒麟咬珠铜制烛台,灯火荜拨作响。
大殿很深,两侧坐着无数朝堂的阁臣、武将、世家贵族。雪光透过彩花玻璃墙,折射出雾蒙蒙的华光,众人眼底一派肃穆。
皇帝裴望山的左手边,坐着皇后周婉如,右手边则是那个,早已被掉包的世家长者之首周崇丘。
裴望山放下掌心盘动的菩提持珠,长叹一口气。
裴君琅意识到,他停留太久,得离开了。
然而木轮滞留太久,掌心一撼便发出“吱呀”的响动。
楼道里的两人被惊动,很快探出叶薇的小脑袋。
她望着想要落荒而逃的裴君琅,欢喜地喊:“小琅!”
裴君琅身体前倾,本想离开。可惜他没走远,叶薇就认出了他。
小郎君的背影有几分狼狈,他勉力掩饰,一如寻常那般冷漠回头:“嗯。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他想追问一个答案,或许是他多心。
只可惜,今日诸事不顺意。
“主子,我们只是……”
青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叶薇就疯狂对他使眼色。
“没有啊,小琅,我们没聊什么。”叶薇可不想生日的事情暴露,她要给裴君琅一个惊喜。
小姑娘装傻充愣的模样很灵动,但裴君琅心里莫名不悦。
他难以启齿,或许是羞于启齿。
因为他发现,叶薇古灵精怪的可爱一面,并不是只有他独享。
仿佛他一厢情愿,把自己当成叶薇心里特殊的那一位。
难堪的情愫满溢,裴君琅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心尖生涩,犹如针扎的隐痛。
他抿唇,收敛了所有不该有的、僭越的情绪。
“嗯,如若没事,早些回府。”这句话是裴君琅对青竹说的。
“是,主子。”
青竹也没觉察到主子的不快。
毕竟在他心里,叶薇都亲自来关心裴君琅生辰了,两人明明蜜里调油,怎可能因为他而心生芥蒂呢?
青竹走了,叶薇站起身,拍了拍衣裙后的尘土,追着裴君琅入屋。
她刚想撩裙,迈进裴君琅的房间,小郎君便抬袖,以风挥动门板,徐徐压来。
他要将叶薇拒之门外。
幸好叶薇眼疾手快,于门缝间,卡进半只绣鞋。
紧接着,小姑娘的脑袋小心翼翼探进来。
她朝裴君琅讨好一笑:“小琅,很晚了,光线也不好,咱们不看书了吧?”
裴君琅没有转身,他闷着嗓子,低语:“有灯。”
“那……夜里你再点灯看书也是一样的,现在我们先去膳堂吃个饭?”
“不必,我不饿。”
说话间,裴君琅又从竹骨书架上捻来一本书。
清瘦的指节抵在书脊上,烛光照亮他雪白的腕骨。叶薇后知后觉回过神来,原来裴君琅还是那么瘦啊。
有没有喂胖裴君琅的机会呢?
叶薇好心再劝:“就当是……陪我吃?”
“不。”裴君琅拒绝得干脆,书卷在他掌心摊开。
他是真心要看书,言语间,头已经低下。脸颊两侧拢着乌黑的发,自下颌蜿蜒至后腰。小郎君没戴玉冠,今日是用一条松霜绿的发带松松垮垮束缚。
比起平素的冷酷与锐利,很显然,眼下的裴君琅多添了一丝温软与柔和。
如果他没有冷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的话,那叶薇应该会更想靠近他。
叶薇总觉得,眼前的裴君琅,又变回当初那个躲着人群、燕居于偏僻小院的孤僻贵公子。
以前送糕才能讨好他,可眼下裴君琅已经不吃这套了呀。
那她该怎么办呢?
叶薇挪来一块软绵绵的毛毯,垫在地上蹲坐。
她捧脸,真诚地问:“小琅,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高兴吗?”
裴君琅翻书的动作中止,一脸莫名:“叶薇,我没有不高兴。”
“是吗?”叶薇鼓了鼓脸,“可是,如果是从前的你,就算不想吃饭也会陪我一块儿出门的。”
裴君琅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一些,不要流露不满的迹象。
他说:“我有时想陪你,有时不想,这是稀松寻常的事。倒是你……叶薇,你为何回回都要我陪你一起?”
叶薇翘起嘴角:“因为我和小琅关系最好啊。”
“最好?”裴君琅一怔,薄薄的纸张正好夹在两指之间。
“是。”
原本还打算生叶薇气的裴君琅,心中郁气忽然散了不少。
他脸颊生热,一团火自腹腔一路烧到脖颈。
小郎君做贼心虚地举起书页,掩饰脸上升腾的潮红。
然而,裴君琅再遮掩也没有用。他的耳尖染上了胭脂色,即便藏在乌发底下,也遮掩不了。
只可惜,他坐的位置逆了烛光,肩背坐得笔直,又有书籍掩盖,叶薇没有发现端倪。
“你……想吃什么?”裴君琅隔着书卷,语气生硬地询问。
桐花纳闷:“小姐,这是你的东西吗?”
叶薇看了一眼,困惑地掀开坛盖子,她伸手捣鼓半天,摸出一个三角符。
叶薇沉默一瞬,悄悄问:“谁啊,大白天用骨灰坛子对我下咒!”
桐花:“咳咳,好像是沈彦老师府上送来的。”
叶薇:“沈彦老师?”
叶薇困惑不已,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展开那张黄符纸,一探究竟。
幸好,这不是诅咒人的符箓。
黄纸黑字,赫然写着四个字:“小心君主。”
第九十七章
收到沈彦的警醒符,看到纸上的那一句话,叶薇顿时茅塞顿开。
她拥被坐起来,回想那日在红龙殿里发生的所有事。
沈追命死了、有异心的朝臣们死了、世家长者受到了惊吓不敢轻举妄动,所有人都被皇帝裴望山拿捏住。
假设罪魁祸首真如沈追命所说的那样,实情是裴望山所为……
沈追命在二十年前为了夺回红龙血眼石,确实偷运军械赠予敌国部落,并且指点格图部落攻打齐镇。
齐镇是沈家旁支镇守的藩镇,只要蛮族人凶悍,把沈家军杀个片甲不留,沈追命带援军赶来善后,自有能够掩盖那一批军需辎重的法子。再后来,蛮族手持沈家刀枪发动奇袭,沈追命就有蛮族骑兵早早掠夺了齐镇备用军资的借口,供他逃脱通敌罪名了。
叶薇本是端坐的姿势,却被荡得头晕,她腹内翻江倒海,不舒服地趴在窗边,远眺崇山峻岭。
幸好她的月事昨日就已经走了,否则再添一桩腰疼,又得遭罪。
裴君琅抬眼,凉薄的唇瓣微启,问:“叶薇,你能在外留宿几日吗?”
若是寻常小姑娘,听到单身小郎君问出这种暧昧的话,早就羞红了脸。偏叶薇不是正常人,她太信赖裴君琅,不觉得他这种守身如玉的君子会做出什么狎昵冒犯的事。
叶薇想了一会儿,说:“可以。只要给府上报个信儿就行,反正焦莲和叶心月都不在府上……唔,祖母也会帮我担待几分。”
叶薇隐隐有一个预感,叶老夫人一定会为她撑腰的。
裴君琅颔首:“既如此……明月,我们出京城。”
叶薇没有再问目的地为何处。
她和裴君琅借了墨条,往纸上涂涂画画,写下几行字:一张纸由春鹰阿娇带给箬叶姑姑,另一张纸由裴君琅的春鹰带到谢芙府上。
她借口要和谢府住几日,再和谢芙一道儿去潜渊官学。
如若叶家人问起,叶薇也有了万全之策,她让谢芙帮忙打掩护,搪塞自家人。
双管齐下,再不怕出纰漏。
叶薇松了一口气,总算有空闲问裴君琅:“小琅,我们要上哪儿去?”
裴君琅勾唇:“你上回不是说,想杀焦莲?”
叶薇惊喜:“你有计划了?”
他似笑非笑:“虽迂回点,但也算得上是良策。”
“愿闻其详。”
“官学的焦玄鸣老师是焦莲的嫡亲弟弟,也是将来占天者焦家的少家主。我用了点人,打听到他时不时会上京城外靠海的金水镇留宿几日。即便来官学授课,也十有八九抽空和其他老师调动课程,省出日子外出。”
叶薇懂了:“你猜他在金水镇定有秘辛?”
裴君琅:“嗯。如想让一个人服软,最好的法子便是揪其把柄,威逼利诱,使其从命。”
叶薇感慨:“小琅,你还真是心狠手辣呢!”
裴君琅一言难尽地看了叶薇一眼:“你是在夸我?”
“当然啦!”
“……多谢。”
“不客气,我俩谁跟谁,说这话生分了不是。”
说话间,马车已行往京城外,停在一片密林间。
原野广袤,薄霜覆路。霜白的芦苇迎风飘荡,天色暗下来,没了星辰与月亮的照耀,天地混沌一片。
然而,不远处的海面,竟有一豆渔火晃动,那一点黄澄澄的光由远及近,最终停靠至岸边。
裴君琅丢给叶薇一个可观远物的望远镜筒。
她不解地拧动镜筒,对准眼睛,朝外眺望。叶薇竟然发现坐船拢岸的人是焦玄鸣!
他把渔船拴上渡头,运用轻功,一路踩踏枝桠,往金水镇的方向飞身而去。
叶薇问:“焦玄鸣走了,我们要追吗?”
裴君琅摇头:“不必。他的东西不在金水镇里,而是在海上。”
“海上?”叶薇不明白了。
“没错,他每回来金水镇,都要坐渡船过海。”小郎君的指骨蜷曲,指尖轻敲马车板壁,“我让青竹观察过他一段时日,焦玄鸣出海,上船前却没带包袱与铺盖,轻车简从。这就说明渔船的目的地必有人家,兴许是座岛。”
叶薇回想了一下方才看到的那一艘渔船,赞同地道:“渔船很窄小,仅仅能坐两三人。焦玄鸣要去的地方应该是不远的,万一小船出海,遇到风浪便翻船了,他没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那我们一起上船看看?”
裴君琅点头:“嗯,走。”
他召出青竹帮忙划船,两人一起上了船。
焦玄鸣留下的那一盏马灯还未熄灭,火光幽幽,照亮黑峻峻的海面。
海上潮重,叶薇提着一盏马灯照明,一叶带篷渔船在海上随波逐流,驶向远方。夜海辽阔,一眼望不到边际。
叶薇掌心沁满热汗,她有点担心,自己的判断太浅薄,会出现差池。
幸好,小半个时辰后,她看到了一片比海面颜色更深的沙洲。那是一座海岛,岛上隐约有烛火亮起,住着一户户人家。
叶薇松了一口气。
到了岸上,她率先跳下渡船,青竹则恭敬地抬下裴君琅的木轮椅。
裴君琅命令下属:“青竹,你把船划回去,免得打草惊蛇。”
青竹挠挠头,担忧地说:“二殿下,可是属下留你们两人在这座孤岛上实在不放心。”
“无碍,我自有打算。”裴君琅环顾四周,发现岸边还有几艘荒废已久的渔船,盘算好了之后的退路。
叶薇对足智多谋的裴君琅倒有一种天然的信赖,她帮忙打圆场,招呼青竹:“没事儿,回去吧,我会帮你看顾好小主子的。”
听到这话,青竹对叶薇一抱拳:“嗳,那就有劳叶二小姐了。”
渔船渐渐行远,叶薇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灯火:“小琅,我们找一户人家先落脚?”
“好。”
裴君琅下意识要推动木轮椅,然而叶薇答应了青竹要看顾他的主子,自告奋勇帮忙推车:“我来吧。”
裴君琅眼睫低垂:“多谢。”
木头制的车轮滚过密林里堆积的枯叶,发出嶙嶙的碎响,这里的路径长了一丈高的野草,仿佛没有人踩踏往来过,实在荒芜偏僻。
薄暮冥冥,远处的烛光被雾气笼罩,好似一团团皎洁的月。很快,分不清是树的浓荫还是乌云遮蔽了天上皎月,夜晚暗到出奇,叶薇的视线又变得昏暗,行路忽然困难起来。
叶薇小声嘀咕一句:“该不会下雨吧?”
“今天中午有白菜炖冻豆腐,阿姐吃吗?我问过白家的郎中了,他说你伤情未愈,不能吃荤腥。你先忍忍,下一次,我再和你一起出门去味美斋吃全鸡宴吧?妹妹还有小薇姐姐都爱吃,我把大家一起叫上。”
谢道玄一怔。
她竟能和谢芙心中第一梯队的妹妹、叶薇并列了?
长姐伸手,揉了揉妹妹柔软的发髻,丝绦底下挂着的铜钱叮当作响。
谢道玄目光柔和,第一次对妹妹和颜悦色。
她拉住谢芙的手,对她说:“好。”
家人怎会记仇,谢芙永远是她最亲的小妹。
第九十八章
坤宁宫,一片寂静雪。
春鹰嘹哨,有序地落于飞檐鸱尾放置的招鹰架上。像一只只眼睛,专心致志帮周婉如盯着四面八方的动静。
往来宫掖间,还有一批她亲自掌控的暗卫,眼下正悄无声息巡逻,戒备森严。
上一次,周婉如用来护名的第一团影卫,尽数命丧裴望山之手,每每想起来她都心有余悸。山庄的主院,灯火通明,风雪砸门,发出哐哐的响动,今年的冬天是真的很冷。
千面郎沈家主沈追命闭目养神,待一缕幽幽的茶香钻入鼻腔,他总算睁开眼,笑着对一旁的管事老黄道:“这么多年,还是你最懂我的口味。”
老黄奉上茶汤,笑道:“能为主子排忧解难,是奴才的荣幸。”
沈追命掀了掀茶盖子,扫去浮沫,淡然问:“当年的事,查得如何了?”
老黄偏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确认门板合得严丝合缝,他才收敛尽脸上的笑,低声开口:“二十年前的阳关之战,祁镇那边,确实留有活口。”
茶盖子重重落在茶碗上,茶水溅上沈追命的指骨,他不觉得烫。
想到当年镇守阳关祁镇的那一支沈家旁支军队,沈追命面色铁青。
他冷笑连连:“也是命好骨头硬,那么多的格图铁骑,竟没能踏碎他们的筋骨。活下来的人,是谁?”
老黄擦了擦额上的汗:“老奴不知,老奴还在查……”
没等老黄说完这句话,他的脖颈已被一只铁手辖制住。铁钳似的指骨,卡在他的咽喉处,一寸寸收紧,似要当场折断他的脖颈。
老黄瞪大双眼,悬于半空的足尖不断踢腾。他咬着牙关,与眼前瞬间变脸的男人对上视线。
沈追命眼底饱含阴翳,笑容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满溢出的恶意与杀心。
叶薇没想到小郎君会主动和她讲话,昨日的那场谈话的尴尬,在他一如既往的淡然语气里,渐渐消散。
叶薇回过神,也拿捏好了和裴君琅融洽相处的度。她从善如流地点头,问:“小琅吃了吗?”
裴君琅抿唇:“吃了。”
“那我们待会儿守城试炼见。”
“嗯。”回到洞穴,叶薇看到了缩在角落里战战兢兢的沈如意。
他看到叶薇,喜极而泣:“小薇呜呜,幸好你回来了!我看你们出去一个没一个,吓都要吓死了!”
叶薇微笑:“放心啦,要死一起死,我会拉你一起垫背的呀,怎么可能舍下你呢?”
沈如意:“……嗯?”有点感动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叶薇没再理他,她取出茶饼和羊皮水囊,煮沸茶汤,备好一人一碗。
没多时,裴君琅也回来了。
小郎君果然淋了雨,外袍湿透了。
剔透的玉珠顺着裴君琅鬓边乌浓的黑发滚落,沿着轮廓分明的下颚,缓缓坠入衣领。
少年雪白的喉结颤动,似是发抖。黑尾翎似的睫毛也被打湿了,结成绵密一络络松枝。垂眸时,足以尽数遮住他黯然的瞳仁。
少年一副畏寒怕冷的可怜相,惹人怜爱。
但叶薇不打算同情他,决裂后的关心会显得她很伪善。
于是,叶薇把茶汤递给沈如意,抬了抬下颚,眼神示意他:端给裴君琅,免得冻死了。
沈如意诧异地回看,眼神沟通:你俩不是关系最好吗?凭什么我去?我会被暗杀的小薇妹妹!
叶薇:速去!少啰嗦!
……
裴君琅抬头,冷淡扫了一眼眉来眼去的两人,心里冷笑。
叶薇果真是重利的女子,舍下他这个靠山,转头就兜搭上其他世家子弟。
偏他刚愎自用,以为她有几分交朋友的真心,最终被骗得团团转!
“阿凌有事吩咐?”
“谈不上吩咐……”裴凌笑了下,“方才的春鹰播报,你听到了?”
小姑娘蹲下身子的时候,比裴君琅矮上一头。
五人在外露宿,基本都和衣而眠,至多褪去碍手的外袍。叶薇穿得并不单薄,可光凭背影,就让人觉得她如此纤弱、削瘦,经不起一丝风吹雨打。
裴君琅垂下雪睫,凤眸正好映入叶薇凌乱的乌发。长长的、油光水滑的黑发如云倾泻后脊,看起来很软,很好摸。
他无措地错开眼。
不应该领叶薇的情。裴君琅本该丢弃叶薇递来的衣,可暖和的衫袍盖上无知无觉的双膝,有效缓解了仍有痛感的大腿骨的折磨。小郎君如兰的指节在衣上抚动,缄默不语。
裴君琅如鲠在喉,有话想说,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只是皱眉,又看了姣美的女孩一眼。
“二公子,你不必厌恶我的自作主张。”叶薇善解人意,先替他圆了这一次的亲昵。
叶薇俏皮地眨眼:“今夜的好意呢,只是为了还你此前关心我腹痛的,那一次恩情。理应如此的。”
说完,她不再留恋,小心翼翼告退,走回了洞中入睡。
唯独裴君琅一人在洞口守着天明。
但幸好,身上盖了厚厚的衣袍,一点都不冷。
他还是睡不着,却不是因为腿骨酸疼。
裴君琅抿唇,想到叶薇方才说的话。
叶薇如他所愿,还了裴君琅每一次善意与看顾。
丝毫不留。
她是真的……要与他两清。
裴君琅顿了顿,没多说其他话。随后他的修长指骨抵上木轮椅,缓慢行向雾气湿冷的雪天。
木轮椅一动,滚轮吱呀作响。
雾霭浓密,碎雪如雨,纷纷扬扬,翩跹而至。
叶薇忍不住用目光,去追小郎君劲瘦如竹的背影。
幸好庭院里的雪都被仆妇们扫走了,即便还堆积了一层雪垛子,倒也不至于卡住木轮。
裴君琅离开得很顺遂,不需要她帮忙。
那一瞬间,叶薇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裴君琅看似冷淡,与人相处时,身上散出的凛冽威压,也总是如山倾倒,令人不安。
他既远又近,若即若离,正因性子孤僻,被人不喜,这才每每独自一人于冷冽风中穿行。
所有好意或者恶意接近他的人,都不把裴君琅当成一个普通人看待。而他的残缺病体也时刻提醒,他与常人的不同。
叶薇作为裴君琅的朋友,其实不该把他当成需要照看的病人。她自以为是的善意,会令自尊心强悍的少年感到难堪。
所以,裴君琅才会离她越来越远。
小姑娘心尖微微刺痛,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胀情愫涌上心头。
叶薇唇腔发苦,满是咬了一口青梅后的苦涩余韵。她鼓了鼓腮帮子,叹气:她其实,也不想和小琅形同陌路。
饭厅里,谢芙他们已经吃饱了饭,先去药堂准备药品,留下叶薇一人用早膳。
叶薇平时是个饭量很好的人,今日这一顿吃得没滋没味,她食不知味的样子,倒让自家二叔连连称奇:“你不是早饭都能吃三个大肉包么?怎么今天喝一碗奶羹就不吃了?”
叶薇正巧邪火没地方发呢,叶舟倒撞枪口来了。她翻了一记白眼,瞪叶舟:“我吃三个大包子,碍着二叔了吗?”
这一瞪眼,正好对上房梁悬挂的堂灯烛光。
明炽火烛一照,叶薇的杏眼被光刺目,眼眶酸溜溜的,一下子盈满了眼泪,鼻尖子随着泪意泛起红晕。
像是在哭。
叶薇多坚强的一个孩子,竟被叶舟三言两语弄哭了。
膳堂不少学生朝他们打量,在旁看热闹。
叶舟手足无措,这才想起她也是个女儿身,女孩家肯定是在意身量体态的。
他如临大敌:“嗳,我没说你吃得多的意思,你看起来那么瘦,吃多点不正好么?胖点好,冬天多养肥膘,抗造。”
叶薇不说话,只低头啜泣,小心翼翼抹眼泪。
叶舟见状,心里更不是滋味。他挠了挠头,为自己小声辩解:“为师、啊,为叔真没那个意思,我说错了还不成吗?”
叶薇也觉得自己这一哭来得莫名其妙,她捂脸,知道自己吓唬住叶舟了,当即顺杆往上爬,朝人伸手:“要我别哭也行,随便拿个十两银子搪塞吧,学生很好哄的。”
叶舟一听就知道她又在琢磨坏点子,但他理亏在先,也不好和叶薇计较,只能从荷包里抠搜出十两银子,塞到叶薇手里。
“别敲诈了,我身上就十两,真没多了。”
“行,够了!”叶薇擦干净眼泪,破涕为笑。
她心情好了,不再搭理老师。小姑娘郁气发泄完了,肚子就饿了。紧接着,叶薇的筷子伸向擂成山高的羊肉包子盆里,夹了三个,美滋滋佐粥吃去了。
叶舟:“……嗯?”这像是没胃口的样子吗?明明是还没来得及开始干饭!他就不该多这个嘴!
算了,当破财消灾吧。
屋内,银盆里燃起几径沉香白烟,熏上神龛里的红龙神像。这是用红龙谷怪物的肉身制成的泥胎神像,虽说是个赝品,但好歹有几分红龙的神魂,没准能招来天神真主本尊。
周婉如盘动手里的白玉持珠,唇瓣翕动,念念有词,她念的是经文,寻求红龙庇佑的梵文。
前几日,红龙殿血流成河。
她端坐高台,看着眼前的屠杀,竟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死了的人,有朝堂阁臣,有幼时抱过她的世家长者。不止对周婉如有恩惠,其中一部分长辈,甚至对从前还是质子的裴望山也温声软语礼待有加,涉足朝堂争斗,彼此有了利益冲突,裴望山就能眼睛都不眨一下,设计借势将他们一个个铲除。
第九十九章
叶薇看起来很高兴,他不想扫她的兴。
裴君琅早早知情,反噬之症,无药可医,梅姨所配备的药汤,也只是暂缓痛感的辅药。
叶薇看着他一日日强装精神,她以为他慢慢好起来,殊不知他的心腑衰竭,命数垂危,不过是强撑苟活。
既无计可施,裴君琅又何必陈述病情,徒增叶薇的烦恼。
况且,小姑娘那样爱哭,他可不想,再骗女孩家的眼泪。“如果我在勾引小琅,你当如何?”
叶薇一点都不畏惧虚张声势的裴君琅,她甚至觉得他有趣,总想逗他玩。
此话一出,裴君琅错愕地眨了一下长睫,没有说话。
若叶薇的风情是对寻常年长一点的郎君展现,那么兴许真会给外人品出一丝暧昧的气氛。
偏偏她对他搔首弄姿……
裴君琅是个废人。
即便他平时从不提及,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他这具残缺的身体,早早和人欲割席。
叶薇忽然想起那日在祖宅里的见闻。
裴君琅城府深沉,其实一点都不好欺辱。他能示弱,一定是故意为之。
裴君琅不置可否。浸满露水的绿枝,迎春花黄蕊新发,润了一重水意,娇嫩欲滴。
叶薇有闲情雅致,房里的花换成了幽香的桃花。
小姑娘长得快,十三四岁便是分界点。
叶薇的身子骨抽条,五官也长开了。她褪去玉雪可爱的稚气模样,脸上丰腴的婴儿肥消下去,有了鹅蛋脸的匀称轮廓。
桐花摇摇头:“小姐,那是家主让你带到潜渊官学里的衣衫用物。”
“嗯?”叶薇懵了,“官学?”
“对,奴婢也是刚听蔡嬷嬷讲。潜渊官学里建造了学舍供学子们入住,每半个月才能归家几天。”桐花叹气,“二小姐,奴婢要好久见不到你了。”
叶薇一愣,她还真不知道这一茬。
她安慰桐花:“没事,也就几天。你在府上事事小心,等我回来。”
“嗯,奴婢会听小姐的话,把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等你回来住!”
“桐花好乖。”
今日是叶薇第一次上官学,为了给同窗留下一个好印象,她挑了一身雪色桃花纹的春衫。
为了方便官学里的生活起居,叶薇的宽袖用柳绿色丝绦收紧,白皙腕骨上,轻盈的带子垂落,被风吹起,举手投足间都带有少女的明媚与灵动。
叶薇收拾妥当,出了叶府。
她站在马车旁边静候仆妇们搬运箱笼,等待启程。
百无聊赖间,却听到一声声细微的啜泣,原来是她的小堂弟们对父母亲哭鼻子。
一侧的角门,还有焦莲与叶瑾簇拥着长姐叶心月出门。
叶心月牵了一头白狼崽子,一面勒住绳索,一面与父母亲悄声交谈,语笑嫣然。
不必说,一定是家人叮嘱她许多上学的注意事项。
叶薇眨了眨眼,抬头的一瞬间,正好应上叶心月冷漠的目光。
她朝阿姐微微一笑。
叶心月没有回应。
叶薇收回了目光。
想来其实很讽刺,她也是叶瑾的女儿,待遇却完全及不上嫡长女,甚至不如叶瑾对其他外人亲厚。
她真像捡来的孩子啊。
叶薇指尖绕着发带,一偏头,又看到叶舟。
他抱胸,立于旁侧。似乎很不耐烦兄长和长女的父女情,眉头紧锁,指尖一下又一下敲打手臂。
见状,叶薇亲亲热热喊了声:“叶舟老师早上好啊。”
“……”叶舟受了惊,低头一看,竟是大哥膝下那个厚脸皮的侄女。
“嗯,早上好。”叶舟摸了摸鼻尖子,不免感慨:这丫头入戏可真快啊。
叶薇和叶舟的对话,总算终止了焦莲他们的亲情戏码。
五个孩子各自上了马车,在叶舟的带领下,缓慢驶向皇城脚下的那一座潜渊官学。
叶薇猜测,官学之所以要闭校留人,也是为了防止传家术被闲杂人等偷学过去,流传于民间坊市。
不过幸好,即使独自一人生活,叶薇也不在话下。
她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母亲在世时,也教过她许多独立生活的技能。
叶薇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小口啜饮。
还没喝完多少,车便停了下来。
“小姐公子们,下车吧,咱们到了!”车夫在马车外高喊了一声。
叶薇撩帘,跳下车。
她环顾四周,发现官学外围拢的都是她不认识的少年少女。
今日,裴君琅肯定也在吧?
叶薇下意识去找好朋友的身影。
左顾右盼半天,她终于看到了不远处被青竹推动木轮椅走近的裴君琅。
近乎一个半月不见,裴君琅似乎也变了点样子。
今日,他穿了一身黑缎江崖浪花纹衫袍。腰身被一条细细的雪色衣呆束缚,肩上披一件轻薄的鹤纹大袖衫。乌色长发束于白玉发冠间,剑眉凤眸,薄唇朱赤。
小郎君除却眉眼凶悍冷漠了些,看着生人勿进,其余容貌还真是一如既往,漂亮到令人发指。
叶薇见到旧友,心里十分欢喜。
她原地蹦跳,朝裴君琅挥手,亲昵喊了句:“二殿下,好久不见!”
按理说,裴君琅当众送过她糖炒栗子,应当不会跌她的面子。
怎料今日,裴君琅一反常态,冷冷瞥了一眼叶薇,一句话没说。
甚至命令青竹,推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只是慵懒地瞥了叶薇一眼,警告:“你很聪明。不过,风声传出去之日,便是你身死之时。你我的关系……还没好到我能纵容你背叛。”
叶薇深谙裴君琅疑神疑鬼的性子,她点头,笑眯眯地说:“小琅放心,我这个人呢,最惜命了。”
荒废许久的古楼,到处都是灰尘,又哪里来的人声?!
叶薇的汗毛倒竖,忍不住倚靠到裴君琅的身边。
她半点没有女儿家的矜持小意,怕到极致,竟敢轻轻拉住裴君琅的小指,怯怯地开口:“二殿下,你胆子大,你去探探路好吗?如果撞鬼了,你就提醒我一句……我,咳,先跑出去给你寻援兵。”
裴君琅不好骗,他讽刺地道:“你的意思是,我留在此地葬身鬼腹,拖延时间,你则开溜逃难,不管皇子死活?”
“别说得这么难听!”叶薇拍了拍胸口,“臣女不是那样的人!臣女手脚轻便么,比、比您逃跑的速度快。”
“叶薇……”裴君琅忽然钳住她的下巴,凤眸里满是厉色,“谁给你的胆子,讥讽我不良于行?”
“小琅,你对我有些误会。”叶薇捂嘴,掩饰自己的口无遮拦。
“算了。”裴君琅撇开她的脸,碰过女孩的手指抵在衣上仔仔细细擦了擦,“推我过去。”
“殿下?”
“表忠心的时候到了,且让我看看,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是不是一场误会。”
“是,臣女遵命。”叶薇蔫头耸脑地照办。
她明白,裴君琅最讨厌别人骗他。今日行动,他能主动喊上她实在大不易,叶薇不应该辜负裴君琅要带她一起送死的良苦用心。
于是,叶薇一如闲庭漫步般,优雅地推动木轮椅,靠近了隔壁的房门。
红门被人从外头锁住了,屋里虚弱的人声渐渐清晰。
“门锁了,不如我们出去先找一个擅于此道的工匠,再……”叶薇委婉地劝。
然而,“叮”的一声,门锁落地。
是裴君琅拿出一柄火铳,径直射出一枚威力巨大的铁弹,直接击碎了锁扣。
“开吧。”裴君琅说。
叶薇没办法,只能轻轻推门,一探究竟。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一阵血腥味扑面而来。
眼前的一幕,吓了叶薇一跳,就连裴君琅也忍不住轻轻挑起眉头。
洞开的红门,光线落入。昏暗的烛光,照亮了屋舍每一个角落。
哗啦、哗啦,铁链震颤。
只见房间四面八方都牵了一条长长的锁链,好像一张粘满毒液的蜘蛛网,束缚住一个少年郎的脖颈与手脚。
待食的猎物,是毒蜘蛛豢养的孩子。
少年低着头,他的呼吸很弱,时有时无,不知是死是活。
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垂地,干燥、凌乱,已经许多年没有修剪过了。
郎君的衫袍似乎也不合身,下摆高高吊起,露出满是血污的脚踝,脚背上全是小刀拉开的伤口。
听到有人来了,他浑身一颤,继而缓慢抬起头。
叶薇和他对上了眼,心脏忍不住狂跳。
他竟然和周铭长得一模一样!
叶薇呆若木鸡,小声问:“你是……周铭?”
少年郎听到这个名字,身体骤然一怔。
接着,他弯眸,眼里是周铭不曾有过的圆融温和。
郎君牵起柔和的微笑,轻轻开口——
从前,裴君琅无知,故而无畏,如今他拜叶薇所赐,有些想活,竟心生起怯意。
他命理天定,注定无果。
因此,裴君琅不敢和叶薇走得太近,也不能贪恋更多。
若他心生牵挂,便无法安心赴死。
裴君琅,不能想活。
第一百章
叶薇请了一堆潜渊官学的小伙伴登门。
好歹是世家子女,来府上做客,一个个还是知道礼数的,大多数都带了登门礼。
白玉杯、夜明珠、奇花异草、产量极低的地方贡果……
每收一样,叶薇就回头,小心翼翼窥探裴君琅的态度。
小郎君端坐木轮椅上,如玉琳琅的指骨把玩一盏饮尽了的茶碗。
他神色寡淡,心如止水。只偶尔瞥来一眼,凤眸里的凌厉寒意,比风雪还要冷。
但也没有半点嫌恶。
沈追命:“你知道的,沈家不留废物。”
几乎是在瞬间,老黄想到了尸横遍野的祁镇。到处是腥臭的血、哭嚎声、马蹄声,蛮族胜者持刀屠杀藩镇大乾子民,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如同猪狗一般,任人宰割。
死在蛮族铁骑之下的尸骨不计其数,那一战,守住藩镇的军将全是沈家的旁支。
援军迟迟不来,偏偏蛮族人骁勇善战……只能等死,全军覆没。
那一日,远赴战场的沈家旁支,没能守住祁镇。
特别是他们在死之前,还发现了另外一桩令人毛骨悚然的秘密……沈追命,罪该万死!
身为本家家主的沈追命为了世家长存,他眼睁睁看着族人赴死,从不后悔,也不会动容。
沈家不留废物,一切都为了家族峥嵘。
为了荣耀,族人们做点牺牲,又有什么不可以?
他就是这样心狠手辣的恶鬼。
压迫感寸寸凌迟老黄的神志,他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脖颈上的疼痛排山倒海般袭来,渐渐的,他连门外的风雪声都要听不到了。老黄为了活命,勉力挤出一句:“奴、奴才会查,会尽快查……”
闻言,沈追命骤然松了手,任老黄如同一滩塌皮烂骨的肉,跌倒在地。
沈追命连茶都没喝,大步流星走出了厅堂。
唯有老黄还跌坐在地,心有戚戚。
他的脖颈几乎骨裂,疼得钻心。
他想,沈家的日子,真不是人能过的。
老黄是山庄的管事,被主子打脸,那是失了颜面,他不愿意被外人瞧出来。于是,老管事低眉垂眼,灰溜溜地跑回了屋里。
刚关上房门,屋内就响起了“斯斯”的恐吓声。
老黄回头,看到那一条半臂长的白色蛟蛇盘在桌案上,死死盯着他。
他明白,是裴君琅来讨回信了。
老黄想到裴君琅的冷酷无情,一时间骑虎难下。
两头都不能得罪啊,他真是吃了大苦头了!
老黄哭丧着脸。
他也不是生来便知晓背叛主家,阳奉阴违的,实在是没法子啊。
时至今日,老黄还记得当初他在私宅里逍遥快活时,屋舍骤然出现裴君琅与青竹的情形。
明明是芝兰玉树的小郎君,噙笑的模样却那样骇人。
裴君琅淡淡开口:“老管事体恤体恤本殿下,出京一趟可不容易。你这座山庄的造价应当不菲吧?还比着沈家老宅来搭建的,可见你想取代世家主子的勃勃野心。”
老黄一下子猜到裴君琅的身份,顿时吓得屁滚尿流。
“你、你是二皇子?老奴、老奴不过是私下建了个家宅,老奴不偷不抢的,有什么好对不住主子家的地方?”
“哦,看来你问心无愧。既如此,此地暴露出去,应当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我知道沈家主一贯疑心病重,若知你有反心,你猜他还会不会重用于你?”裴君琅嗤笑一声,“毕竟,你也应该没自己想象的那般至关重要?”
老黄心里也知道,沈追命将很多事告知于他,不过是看在两人自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除此之外,还真没有什么关照的心思。
沈追命若是真抬举他,又怎会把他丢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山庄里,为沈家守家宅?他不过是就近控制老黄罢了。
要是让沈追命知道,老黄在外也有建造一处和沈家祖宅一模一样的山庄,自个儿还在里头豢养妻妾奴婢,那他的好日子一定到头了……
老黄两股战战,半晌不语。
见状,裴君琅猜到自己打蛇打到了七寸。
小郎君凤眸微抬,讥讽一句:“若你懂事,我倒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
老黄听他的话音儿,知道自己还有一线生机,大喜过望。
然而他实在高兴得太早,裴君琅的“恩情”,也就是给他服下秘制的奇毒,若他不乖巧,不出三日便会七窍流血而亡。
他得唯裴君琅马首是瞻,替二皇子卖命。
……
想到这些陈年烂谷子的旧事,老黄忍不住发抖。
皇宗世家里头的人,一个比一个鬼精,一个比一个有手段,他能斗得过谁呢?还是安安心心当墙头草,两边倒吧!
老黄没了法子,他长叹一口气,只能在蛟蛇白刃的摔尾巴催促之下,把今日的事记录于绢布上,给裴君琅通风报信。
“好同僚,你可要为我好好美言两句,咱今儿的脖子都快被沈家主拧断了。”
老黄将布条塞到蛟蛇的血盆大口,目送白刃一头钻入雪地里,消弭不见-
腊月隆冬,山丘起伏,绿植荒芜,唯有稀疏几棵雪松孤零零地伫立山脊,一片萧索雪意。
距离年关只有五日的时间,山庄各处都开始挂上过年用的红纱灯笼,屋舍的门板两侧也贴上红彤彤的对联,铁画银钩的隶书,墨香氤氲,叶薇一起床就闻到了。
今年果然有一场雪灾,山庄外的雪积到膝盖高。叶薇说皮实,但遇到极寒天气也还是怕冷的。幸好来漳州之前,她特地准备了一身漂亮的珠糕袍子,再戴上帽檐围着白毛的风兜斗篷,胳膊大腿都裹得严严实实,一点都不冷。
今天是守城之战的重要日子,叶薇担心待会儿打起来,下手没个轻重。于是束发的时候,她只编织了两条麻花辫,再用红缎带盘成一左一右的小球发髻。
叶薇看了一眼铜镜,嫌红丝绦太寡素,考虑片刻,又取来两朵茉莉绒花簪在发髻边上,淡雅的花搭配明艳的红,丰姿冶丽。
刚拉开房门,叶薇已经听到不远处拖动板车搬运炸药的声音了,学生们为了晚上的守城之战做准备,一个个睡醒了便摩拳擦掌,建造雪墙战壕去。
唯独丁班人一如既往懒散,起得比他们迟,试炼将近,还有心思先去花厅吃一顿饱饭。
叶薇经过走廊时,恰巧和裴君琅撞上。
她错愕,下意识低头,不想和小郎君对上视线。可刻意装作视若无睹,又显得她很无礼。
犹豫间,裴君琅替叶薇解围:“花厅里有你爱吃的羊肉馕饼,牛乳粥,以及肉馄饨,你想吃哪样早食,喊管事的给你端来热一热。”
廊庑底下。
梅花甜糕还是被潇潇冷风冻硬了。
叶薇一时不察,手里的糕点落了一地。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捡起来。
糕身沾上污泥,无论怎样都擦不干净。
叶薇的指腹被雪泥冻得通红。
花糕脏了,不能再吃了。她好像也没理由,再去找小郎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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