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学生陆陆续续往寝院放好包袱。
半个时辰后,全体学子要去今年刚刚塑过金身的红龙神像前集合。
赵管事早早差遣哑奴,在偌大的院子里设下雅席,每个学生的座位前都有一张小案,放一盏新沏的茶,以及西域吐蕃耐寒的窖藏冰冻瓜果。
奈何天公不作美,到了开始大典的时间,竟飘起银白细雪。
叶薇赶紧从箱笼里翻出一件猩猩红滚边狐毛斗篷,出锋的白毛笼住她尖尖小巧的下巴,远远望去,女孩肤白胜雪,一团霞红隐入云山,平添几分娇憨明丽。
裴君琅本想推车进屋拿衣袍,白皙指骨摩挲两下轮椅扶手,还是止住了步子。
他的手指冻得红通通,脸上仍是一贯的清隽漠然,浑然不觉。
秀美的小郎君忽然转身,对穿得丰腴臃肿的漂亮少女,道:“叶薇。”
“怎么啦?”叶薇嘴角微微上翘,她和裴君琅聊天,心情总是很好。
裴君琅抿唇,声音清冷沉肃:“不要坐白衡旁边。”
叶薇呼吸一滞,心跳也放慢。因裴君琅随口说出的这句话,她脊骨骤然滚过一道惊雷似的颤栗,掌心也生出粘稠的热汗,莫名有些紧张。
小郎君对旁人从来漠不关心,怎么今天劝她不要离开他的身边?
叶薇迎着冷风,双手不由自主捧住脸,小心揉搓两下,果然,脸上雪肤滚烫,略有潮潮的热意。
叶薇怕自己会错意,她壮着胆子靠近裴君琅,企图从颇具威压的少年郎表情里觉察出端倪。
只可惜,裴君琅的薄唇没有笑弧,狭长凤眸也没有灼人的温度。即便说出这种惹人误会的话,少年郎仍旧八风不动,维持那副高冷不可亲的姿态。
他无懈可击,让叶薇有点泄气。
似乎是她想太多了。谢芙低头,眼泪摇摇欲坠。
她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她并不是没有委屈。
谢芙咬牙切齿:“谢北门,想杀我,他……该死。”
谢道玄一震,她上前搜谢北门的身,从他怀里找到了那一瓶没用完的迷药,这是针对谢家人体质专门调配的迷药,谢道玄了解其中药材。
于是,她把情况说给其余的老师听,官学老师知道了前因后果,判谢芙与叶薇是正当防卫,比赛可以继续。
叶薇松了一口气。
这时,叶舟找上她。
二叔身上怨气太重,叶薇不由后退一步,试探性开口:“叶舟老师?”
叶舟似笑非笑:“你谎报军情,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阿娇如今已被我囚入牢笼中,比赛终止之前,休想拿它作妖!”
闻言,叶薇如丧拷妣,哀嚎:“二叔,我可是你亲侄女!”
“法不容情,再叨叨,小心我上报给院长。”
叶舟已经很念旧情了,他只是私下处理了,并没有把情况告诉周崇丘,否则叶薇这点使的小聪明,足够她付出惨痛代价。
叶薇明白了轻重,缩了缩脑袋,老实点头:“我知道了,叶舟老师铁面无私,学生心里佩服至极。”
“你清楚就好。”叶舟双指戳了戳自己的眼睛,又比了比叶薇。
警告她:我会盯着你这个臭丫头的!
叶舟教训完侄女,不再理她。“咚”的一声。
似乎有书籍落地,并无人声传来。
而生了异心,顺从裴望山以求富贵的焦家、周家、叶家则担心其余四个世家怀恨在心不做人,往自家孩子身上动手脚。
因此,两方势力的关系剑拔弩张,硝烟弥漫。
各个儿人精都在绞尽脑汁思考,如何能保住官学里的孩子性命。
许是世家要担心的事太多,叶薇惊奇发现,焦莲和叶瑾都忙得团团转,压根儿没空搭理她。
就连叶心月也受到了一点冷待,一个月都见不上父母亲几次面-
叶家祖屋底下,藏着一座地宫。
所有叶家先辈的灵位都被供奉于此,旁边还摆着他们生前的本命兽死后头骨。
一枚枚蛇纹铜板挂下来,形成一道红褐相间的帘子,隔绝了那一片阴森森的灵牌。
叶瑾打了个响指。“小琅,我觉得习武一事,对于我来说略有难度,你这把火铳倒是很衬我。”
裴君琅嗤笑:“你知道鲁家最新的火枪(火铳),在市面上卖多少钱吗?”
“愿闻其详。”
“至少五百两白银。”
叶薇噎了一下。
五百两……得叶瑾和焦莲大发慈悲给她开小灶十几回才能攒出来。
小姑娘绞着手帕,故作小女儿姿态,羞赧地道:“我生辰也快到了,不如小琅这把火铳就送我当贺礼吧?”
他是皇子,背靠皇权,应该不至于这么小气吧?
裴君琅恹恹发问:“你生辰几时?”
“如今是春末,嗯……大概还有五六七个月。”
“这叫快到了?”裴君琅震惊于某女的厚颜无耻。
“嗯!一年内呢!”
小郎君低垂浓长睫翎,丹红色的薄唇轻抿。
他懒得看叶薇,似是头疼,骨节分明的长指,不着痕迹地按了下太阳穴。
“罢了,你要便留着吧。”
叶薇感动,泪花涌动:“小琅,你真是一个好人。”
“不过……”裴君琅似笑非笑,“你若是想用区区一把火铳防身,那可就打错算盘了。”
“怎么说?”叶薇确有此意。
裴君琅一副玩世不恭的慵懒样,单手撑头,为她解答:“八大世家里,除了济世医白家与千面郎沈家,其余子弟的传家术都能防住火铳子弹的袭击。譬如你们叶家的山兽护主,会以身抵挡;谢家的傀儡牵尸术精湛,也能用尸人躲避来袭。”
“那我至少还能对付白家和沈家?”叶薇双手捧脸,若有所思地问。
“想得美。”
“哪里不对?”
“沈家和白家是中立家族,一个售卖面皮给江湖人士,另一个医治天下人,无论皇亲或平民。这两家在江湖内的势力甚广,名望最高。若你敢伤他们,便是和江湖人作对,很容易被全天下人通缉,很棘手。”
他勾了下唇,意味深长地说:“因此也有人说,白、沈二家人最不可靠,因为他们总有退路。”
叶薇瞠目结舌:“那照小琅这么讲,这把火铳就是一块破铜烂铁?”
“呵。”裴君琅轻哼一声。
“既如此……小琅二两银子卖我一块废铁吧,多谢了!”叶薇见缝插针,怯怯地把二两银子递到裴君琅掌心。
裴君琅盯着掌心里的银子,眼底杀意渐重:“你打发叫花子?”
叶薇捻起衣角,装模作样点了一下眼角,啜泣:“小琅,我不允许你这样说自己!”
“闭嘴,拿着。”他头疼极了,当花钱买个清静。
裴君琅见叶薇又要把火铳插.到腰上的挂包里。
“你等会儿。”
叶薇望来:“有事?”
他无奈地朝车外招呼:“明月,买个能缚在腿侧的火铳皮套。”
“是,殿下。”
明月手脚很快,没一会儿就往车厢内递来一个小巧的羊皮枪套。
裴君琅抬了抬下巴,示意叶薇去接。
叶薇困惑地收下了赠物。
羊皮枪套质地坚硬,还带有几条弹性十足的布带。皮壳子上绘有偷食樱桃的麻雀,栩栩如生,可见匠人的手艺很好。
叶薇爱不释手,小心问:“这是什么?”
“火铳塞到包里,也不怕擦枪走火么?这是专门佩于腿侧的枪套,不少江湖人会往衫袍底下配备匕首、暗器,抑或是鸟枪。你真要防身,好歹把底牌藏得隐秘一些。”
叶薇明白了,裴君琅这是为她着想呢。
小郎君一如既往面冷心热!
叶薇嘴角悄悄上扬,狭促的笑怎样都掩饰不住。
裴君琅觉察到了她的戏谑表情,莫名耳热,白皙后颈微微泛红。
他果然不该多管闲事!
小郎君偏头掩饰,如鲠在喉,不再多说话。
叶薇却不饶他,得寸进尺地说:“小琅,还有一点,我府上人多眼杂,这把火铳配身上也是落灰。今日你不是也说,我开枪准头不行么?我不多练练,恐怕往后还可能伤到小琅。你送佛送到西……”
她欲言又止,美眸上下逡巡裴君琅,满腔难言之隐。
裴君琅被她看得发毛,修长指骨不由一紧,扣住了轮椅把手。少年凤眸锐利,语气里含着厉色:“你究竟想怎样?”
“小琅如今在皇宫外开府了吧?一个人住那么大的院子,不寂寞吗?”
“……不寂寞。”
叶薇嗔怪:“小琅尽瞎说!要不这样吧,我时常来府上探望你,也好寻个空地儿练靶子?”
裴君琅讽刺:“探望是假,练靶子是真?”
“小琅懂我。”
裴君琅:……他真服了。
裴君琅缄默许久,还是递了一块玉牌过去:“若来府上,直接将玉牌递给青竹掌眼,自有人领你入内。”
叶薇忸怩,推拒了一下:“倒不必给我家门钥匙,太贵重了……”
裴君琅问:“那你能不来我府上?”
“哈哈哈,不能。”叶薇神情诚恳。
这次,没能及时召唤出他的本命兽。
他眉间郁色渐重,只能取出陶埙,轻轻吹响。
很快,黑鳞蛟蛇现身,长长的巨蟒,缓慢游来,亲昵挨蹭叶瑾。
叶瑾没有回应本命兽的讨好。
在他眼里,黑鳞蛟蛇太有自我认知,不够忠诚。
即便他从父亲手里得到黑鳞蛟蛇,又用血肉喂养它多年,它仍会有“叛逆”的时刻。
譬如不愿意听从叶瑾的差遣,响指抑或口哨都唤不过来,只能用传音法器逼迫它现身。
毕竟,黑鳞蛟蛇不是叶瑾从小养到大的山兽,他们没有心念合一。
正如现在,黑鳞蛟蛇似乎嗅到了老家主的气息。
它撇下叶瑾,径直游向父亲的灵牌,轻柔地缠了上去。
叶瑾的眉眼更冷:“他已经死了。”
黑鳞蛟蛇能听懂人言,顿时起了火气,吐出猩红的蛇信子,朝叶瑾斯斯恐吓。
叶瑾勃然大怒,一下掐住了黑鳞蛟蛇的头骨,遒劲手掌用力,以蛮力伤它骨肉。
咔哒咔哒。
皮肉被伤,流出一地蛇血。
它疼得浑身都在战栗,黑鳞翻起,蛇尾发颤。
黑鳞蛟蛇不住挣扎,却不敢违背主契,攻击叶瑾。
它是叶瑾手上一员大将,叶瑾也不会轻易弄死黑鳞蛟蛇。
叶瑾松了手:“记住,你的旧主早已死了,你如今的主人,只有我。”
说完,他手掌奋力一甩,将本命兽狠狠摔到一侧的岩壁上。
蛟蛇身上的鳞片坚硬,刺入岩墙如利刃破石,顿时烟尘四起,灵牌被震倒了一片。
黑鳞蛟蛇扭动两下长尾,不再靠近叶瑾,反倒是遁地离开,不见了踪迹。
叶瑾拧了拧眉心,心烦意乱。
很快,传召的暗卫带消息回来复命。
“家主,您要查的小蛇王有消息了。”
“说。”
“蛇庙附近留下了一枚天家的玉佩,属下跟蛊市的店家打听过,冬狩那几日,有一名患有腿疾只能坐轮椅出行的小郎君住宿,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
叶瑾摩挲玉佩上的“裴”字,陷入了深思。
“裴君琅?”他皱起眉头,“一个双腿残废的皇子?他怎会有如此通天本领,竟能知蛊市黑蛇母的秘密?”
叶瑾百思不得其解,却不敢轻举妄动。
天家子嗣,不是他能动的人。
但是……叶瑾能借刀杀人。
他冷哼一声,把玉佩递到暗卫手中:“送去杀神周家,再带上我的口信儿,就说……皇后眼拙,竟在宫中埋下如此大的隐患。若二皇子当真有所图谋,凭他那隐忍多年的深厚城府,日后祸生不测。”
“是。”暗卫领命离开。
叶瑾没走,仍在细思裴君琅的意图。
裴君琅倘若真有通天本领,能潜入谢家蛊阵取走黑蛇母的蛇蛋。那他又怎会愚钝到留下线索,等叶瑾来发难?
还明目张胆对外宣称,小蛇王在他手上。
倒像是故意成为一个众矢之的的靶子,诱人来诛杀。
他究竟在图谋什么事?叶瑾想不通。
也可能是其他人故意扮作裴君琅的样子,将矛头指向他?叶瑾还是本能不相信一个废物竟是天赋异禀的天才。
算了,反正叶瑾不会对皇子出手,还是引导杀神周家慢慢试探那小子吧-
过完年,开了春。
一群老师开始交头接耳,商量伤亡学生的处理事项,顺道静候济世医白家人派来增援的医者。
谢道玄望向小妹,她想留谢芙说说话。
此刻,鲁沉山也听到动静,姗姗来迟,一同凑过去打听消息。
只剩下叶薇了,她没事做,打算先回休息点看看其他小伙伴们的情况。
下山的时候,山风拂面,温暖宜人。
叶薇才清晰感受到,原来春日真的要尽了,炎热的夏季来了。
喧嚣的风吹动她乱蓬蓬的乌发,携来不知名的花香,掠动她轻盈的衣袍。
劲风无孔不入,悄无声息地钻入叶薇的衣袖,将她吹得鼓了起来。
小姑娘裙摆蹁跹,蹦蹦跳跳,看上去一点都不弱质芊芊。
裴君琅远远看到叶薇。
明明那样渺小的、不起眼的女孩,可他偏偏能一眼就注意到。
叶薇站在绿草如茵的坡上,被日光最后一点光烬照拂,充满了力量。她一面摇铃,一面嬉笑奔跑。尸人小王受铃铛驱使,一直以怪异的姿势紧跟其后。
裴君琅语塞。
她是傻子么?和一具没有活气儿的行尸玩得这么开心。
许是裴君琅的目光太炽烈,叶薇很快发现掠食者不善的视线。
她警惕抬头,与不远处的裴君琅对视。
他一如既往的得体、秀美,雪色的衣领用真丝绣了竹枝,贴着他白净的胸口。许是觉察到叶薇的杏眸,小郎君仰颈,轮廓分明的喉结微动,他朝她望来。
夜色渐渐侵袭,裴君琅所在之处已经陷入了云翳之中。
连同他那一双美丽的凤眼,也压了许多沉寂的情绪。
叶薇不畏惧裴君琅周身透出的极具威胁的压迫感,她相信凶悍的野兽已被驯化,绝对不会伤害她。
于是,叶薇步履轻盈,朝裴君琅跑去。
“小琅。”她含笑唤他,明媚的笑容能消融冰雪,温暖人心。
裴君琅抿起薄唇,下意识错开眼。
他低眉的一瞬间,无意间瞥见叶薇的裙摆都是已经干涸了的鲜血,来的时候,她的衣裙被草木遮掩,没能及时发现。
裴君琅挑眉:“你受伤了?”
“唔,遇到几个刺头罢了。”她不以为然。
这么多的血量,恐怕不是轻伤吧。
裴君琅蹙眉:“……为什么不用我的福豆?”
叶薇歪头,有点不解。裴君琅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她略有点心不在焉,也一时间没想到原因。
可是,叶薇最擅长糊弄,她随口敷衍道:“嗯……可能是不想让小琅出局吧。”
少女的眼神迷离,似乎思考了许久才答出这句答案。
仔细一想,也的确是这样。裴君琅在的话,叶薇的底气就会稍稍大一点。
捅出天大的篓子也不怕,她知道裴君琅足智多谋,也很护短。
他定有能力,也有办法帮她善后。
“叶薇……”裴君琅失语。
他来找叶薇,明明是想怪罪她总让他不高兴,总让他提心吊胆,总让他破戒,变得不像自己。
裴君琅是来兴师问罪的。
可他究竟生什么气,他自己都不清楚。
现在,叶薇说,她之所以在危急关头也不用他的福豆,只是不想让裴君琅出局。
叶薇只能采取笨办法,小心翼翼追问:“为什么呢?”
裴君琅睨她一眼,很快垂下沾了雪花的黑睫,错开视线,望向庭院里的松木。
“天冷,你坐旁边,正好能替我挡风。”
裴君琅的语气自然,似乎还在怪她明知故问。
叶薇气闷于心。
她一个小鸟依人的世家小淑女,怎么为一个宽肩窄腰的高大郎君遮风挡雨?
他一定是嘲笑她变胖了……
老话说了,夏放冬藏。叶薇只不过听祖母的话,近来一个月为了多藏一藏隆冬天里的福气,多吃了一点诸如猪蹄膀、烤羊腿、大酱鸡腿、各色细点花糕的年货……
她不过身材丰腴、玲珑有致,才不是变圆润了。
小琅再这么对她“物尽其用”,有朝一日,叶薇一定会抛弃他连夜逃跑的!-
角落里,谢芙抱住妹妹,左顾右盼,不明所以。
叶薇问:“咱们的蛊……爆头吗?”
“不爆啊。”谢芙皱眉,“算了,反正蛊上也没写谁的名字,查不到咱们,管他死不死的。”
鲁沉山忧心忡忡地审视这一切,很明显,不是他们动的手。
沈如意小声说:“这货不是假的吗?”
叶薇:“你有法子证明死的老家主是冒牌货吗?”
沈如意摇摇头,再踮脚看一眼周崇丘被毁了容的脸,茅塞顿开。
“有人想让老家主死!”
裴君琅懒洋洋地讽刺:“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就猜出来了,不算笨。”
沈如意:“……”哥,你贴脸骂了啊,不厚道了啊!
整个官学乱成了一锅粥,老师们忙着善后,无人再管孩子们受不受惊。
平白无故出了这样一件大事,难道真的是天意?
官学里,人头攒动。
随着御敌的号角声响起,无数卫戍京畿的御林军、府兵别着寒光凛冽的长刀、长缨枪,井然有序涌入潜渊官学。
他们奉了丧父哀痛的周皇后谕旨,势必要搜查官学,看看有没有闲杂人等作祟,意图将杀害周崇丘的凶手缉拿归案。
御林军都闻讯赶来了,裴君琅身为御林军都统,自然要出面指挥。
冷静的小郎君推车而去,肩背挺拔,背影伟岸如山。
明明是身残的少年郎,此时迎向禁军,身上气势凌然,压迫感十足,竟无半分违和之处。
见状,白衡似乎明白了自己和裴君琅的差距所在,他更为自卑了。
另一边,叶薇若有所思地分析眼前情况。
皇后此举,无疑是坐实了周崇丘已死的事实。
她心知肚明,周婉如相当于放弃这个人质了。
这是要干什么?她打算除掉冒牌货,又杀了真正的老家主,大家一起鱼死网破吗?
倘若周婉如昭告天下,说明周崇丘已死,那么家主之位不出意外会落到周溯的头上。
周溯是亲近二皇子一党的,周婉如掌控不了她,那她岂不是为了不受制于叶薇他们,反而弄巧成拙,故意把家族势力往外推吗?
一时间,叶薇和裴君琅的目光对上,后者朝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叶薇又回头,眼神询问周溯:“怎么回事?”
周溯有点明白了。
他平静如常,没一会儿,翘起唇角,含笑道:“皇姑姑,发现我们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坤宁宫。
琉璃瓦的明黄色被风雪掩盖,棉花似的雪絮,星子一般,粘上梁枋的宝珠吉祥草彩画。
梁柱底下,小宫人手执扫帚清扫积雪,连声交谈都没有,鸦雀无声。在皇后宫中当差的下人,各个小心敬慎,做事不敢马虎。
周溯接到了周婉如召见的恩旨,在外人眼里,周老家主死了,姑侄俩是最亲的家人,见一面,彼此哭泣诉苦,无可厚非。
周溯看到阖宫挂起的哀悼白幡,一应骄奢淫逸的玩意儿全搬回库房里,摆在外面见人的,全是死气沉沉的肃静桌椅、玉石盆栽、竹骨屏风。
周皇后很擅长演戏,骗过许多人。
周溯踏进门槛,周婉如远远看见他,提裙小步跑来。
她一双美眸早已哭红,水光潋滟,抱住了劲瘦如竹的周溯。软弱的姑姑低头,把哭湿的脸埋入侄子的肩头,眼泪一点点濡湿衣布,春风拂过,冷得蛰了周溯一下。
周溯垂下眼睫,没有动弹,任由周婉如抱他,藏在袖子底下的双手紧攥成拳。
周皇后感受到侄子的脊骨轻轻发颤,她饶有兴致地勾了一下唇,随后摆摆手,示意飞燕关上殿门,她和小辈要说些体己话。
门刚关上,周溯冷淡地开口:“皇姑姑,你不必再演了,我知道祖父在你手上。”
周皇后没有你来我往地推拉,她的目的不在此。
周婉如松开周溯,她气定神闲地坐回高榻,“姑姑好久没见你了,好歹沾亲带故,不先叙叙旧,聊聊家事吗?”
周溯抬眼,静静地凝望周皇后。
很快,他语气淡淡地说:“我和姑姑,应该没有那么多旧事可叙。”
周婉如轻笑一声。
明月摇摇头:“我怎么可能知道主子的心思?你小心些,今日主子看起来不快,对青竹都没好脸色呢。”
“嗳,成。宫里又派下生辰礼的赏赐了,咱家瞧着比往年还多些,这是圣眷正浓,要不要告诉二殿下,让他开心开心?”
“还是别多事了,二殿下想知道,他自会去了解。”明月对于伺候裴君琅很有心得,“青竹说的,不要替主子拿主意。”
“正是了,咱家受教了。”长寿毕恭毕敬地躬身,擦了擦一脑门的汗。
他不敢多话,打算嘱咐灶房那边,给裴君琅上一些碧螺春茶以及适口的茶点。
长寿还没走出两步,明月忽然开口:“不过,还有一点,要是有一位名叫‘叶薇’的小姐登门,别拦,也莫要管。这位主儿紧要得很,得罪她,那就是一个死罪。”
长寿打了个激灵,连连点头:“多谢明月小兄弟提点,若叶薇小姐来了,咱家一定好生伺候。”
两人刚说到叶薇,转眼贵客就到。
门房听到马车的响动,瞌睡还没打完,一截凝脂臂骨便递到他面前。
叶薇亮出府上玉牌,笑吟吟地说:“我想见见你们家殿下。”
门房吓了一跳,赶紧跑来和长寿通禀。
长寿心里咯噔,没想到从来不和人交好的二殿下,竟把自己随身玉牌都赠出去了。
何、何等的人物啊!
他毕恭毕敬赶去大开府门,定睛一看,是一位和二皇子年纪相仿的窈窕淑女,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这很可能是往后府上女主子啊。
长寿半点不敢怠慢,抬臂就要搀叶薇进来,顺道赔上一张笑脸:“小姐,您是爱喝碧螺春,还是紫笋茶呀?奴才也好给您置备上。”
“都成,劳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能服侍小姐,是奴才的荣幸!”
叶薇轻轻挑眉,她没想到裴君琅的玉牌竟这么好使。
府上奴仆一个个都对她礼待有加-
不少心思重的公子小姐从这一番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里,渐渐回过味来,周皇后是看上叶薇了,而叶心月想要入主东宫的梦,怕是破碎了。
“无聊。”裴君琅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戏,他对于周婉如拉拢人的手段早就见怪不怪。料想叶薇也是个人精,应当不会这么好骗吧。
官宴散场,裴君琅正要推动木轮椅离宫。
他的腿是伤在这座暮色沉沉的深宫里的,因此裴君琅对于周婉如和裴凌有一种天然的厌恶。
既然还没到刀剑相向的时刻,那他能少见就少见吧,免得还要同他们惺惺作态,人前虚与委蛇,平添恶心,浪费心力。
然而,就在裴君琅隐于夜幕中的时刻,凉风送来叶薇轻灵含笑的嗓音,他微掀眼皮,睨向那群跟着裴凌上御花园玩乐的孩子们。
旁的都瞧不真切,唯有叶薇鬓角簪的那朵洁白茉莉,如月莹白。
小郎君抿了一下唇,还是招呼青竹:“跟上。”-
裴凌想起昨晚和周婉如夜谈。
周婉如语重心长地对儿子道:“叶薇腕骨上佩戴的,正是老家主叶尘夜的兰玲镯,看来叶家变了天,有人在为这个孩子撑腰。”
裴凌若有所思:“可叶瑾看重的不是嫡长女叶心月吗?”
周婉如冷哼一声:“叶瑾那种扒高踩低的性子你不懂?只要有利于他,更变一个传家人罢了,还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轻松事。”
裴凌明白叶心月已非合适的皇子妃人选,若是执意要拉拢驯山将叶家,或许退而求其次,兜搭叶薇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他:“母后的意思是,希望我能拉拢叶薇?”
周婉如笑笑:“天家的姻缘么,不讲究缘法,讲究明争暗斗。要么毁了裴君琅的助力,要么将其收入囊中,你自个儿掂量。”
裴凌了然。她转身走了,裴君琅没有去追。
裴君琅听到马蹄声隆隆震耳,猜测多罗王子一定是骑马来找叶薇。
他找她做什么?离别前又想说什么?
裴君琅很想知道,却强装大度,没有上前。
在那一瞬间,他忽然生出了一点羡慕……他竟会有其他人攀比的心思,竟会嫉妒别的郎君能够骑马,能够捎带心上人驰骋天涯。
叶薇跟着裴君琅,只能被囚禁在一间很小很小的屋舍里,不是宫阙,便是马车。
他腿脚不便,不能和她策马同行。
裴君琅嘴上说,娶叶薇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为了保护她,所以采取了这一项权宜之策。
可是,唯有他自己才知,能够博得叶薇的同意,能够得到叶老夫人的肯定,能够谋求到皇帝的婚旨……他心里泛起的一点隐秘欢喜。
这一场婚事,不止是缓兵之计,还有他不可言说的欲念与私心。
这样一想,裴君琅实在有点卑鄙。
他心知肚明,自己并非与世无争,他知道争不过,所以从来不争。用这一点脆弱的模样,用这一点悲惨的身世,引诱叶薇……叶薇心肠软,每一次都会同情他,一步步朝他走近。
裴君琅就连真心,也是满盘算计。
他很无耻。
裴君琅不禁想,这样用婚事困住叶薇,她会欢喜吗?还是在不久后的将来,她感到后悔?-
晚秋的阳光不算刺眼,叶薇眯起杏眸,仰望高高在上的多罗王子。
小姑娘皱眉:“多罗王子,你就连和我讲话也要摆谱吗?这头抬得我脖子酸疼。”
多罗看着娇气发牢骚的女孩,哈哈大笑。
他身手利落地翻下马,落地的一瞬间,卷曲的辫发飞扬,很有少年郎的桀骜英气。魁梧如小山的外域汉子忽然单膝跪地,捧起叶薇的手,额头抵在她的手背,轻轻磕碰一下,又迅速站起。
叶薇不明所以,问:“你在做什么?”
多罗笑了一下,一口白牙晃人眼睛:“我们西坞信奉红龙神主,自然要对你行敬神礼。”
叶薇没有否认身份,毕竟眼下可不是谦虚的时候,她多一重唬人的身世便是对自己多施加一重保护。
叶薇道:“你不会就为了给我行个礼,大老远喊我跑出来吧?”
多罗的笑意消散一点,说:“当然不是。”
他靠近叶薇,低语:“实不相瞒,那些西域小国与草原部族之所以这么快接受你的身份,是因为他们曾瞻仰过西坞佛窟的壁画《龙神变》,你驭蛇而出的样子,和壁画上的红龙神主一模一样。”
听到这句话,叶薇的心脏狂跳不止,她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明白了什么事。
红龙神主不是出自中原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西坞佛窟?难道这一切,冥冥之中皆为天意吗?
多罗以为叶薇不信,他又想起一句广为流传的梵语,翻译给叶薇听:“神谕有言——丘垄起龙骨,藏蛇入地穴。石胎孕神主,红龙焚万物。”
叶薇顷刻间瞪大眼睛,眸子里闪过难以置信的情绪。这几句话,她曾在叶尘夜的札记里见过,这是育龙的法子啊。祖父是不是曾去过西坞佛窟?他是不是早早知情?
电光石火间,叶薇想到了一件事。当初红龙谷里,白莲教偷偷在风水宝地养育红龙。可是,所有红龙都没成功,全成了面目狰狞、身躯庞大的怪物。假如,红龙谷根本就不是养育红龙的地方呢?真正培育红龙的地方,实则在西坞佛窟呢?
叶薇的手臂翻起一阵鸡皮疙瘩,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叮嘱多罗王子:“如果你把我当朋友的话,能不能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多罗点头:“自然,我知道你们大乾和羯人王庭有一场恶战要打。比起让羯人侵占西坞,我更希望你们能赢。”
毕竟羯人不事生产,他们一旦占领一个小国,便会无穷尽地掠夺,那么他们西坞将民不聊生,所有的子民会在羯人的暴政下,沦为锻造武器、碾织毡毯的奴隶,他们平和安逸的生活终将不复存在。
但大乾国赢下战役就不一样,大乾国人稠物穰,也很擅长耕种农物、治炼器具。大乾国都城遥远,也管不到西域里的西坞,他们只需要归附王朝,再每年朝贡一些外域礼物。这点财物,对于富庶的西坞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多罗抿唇:“虽然我的心是向着你们大乾国的,但西坞贵族与世家众多,人心要凝聚。我此次回去,就是为了扫清隐藏在王庭里的卖国叛徒。如果有一天,西坞派出骑兵策应羯人,攻打大乾……那你就当我在国政争斗里失败,已经死了。”
他把死亡说得这么轻飘飘,叶薇的心脏变得沉重。
她目光坚毅,送上祝福:“英勇的多罗王子绝不会死的。”
多罗勾唇:“神女希望我别死,那我会努力撑一撑。”
叶薇诚恳地请求:“不过,死之前,能不能把佛窟的壁画拓一份,送来给我?”
多罗忍俊不禁:“所以,小薇神女对我百般宽慰,只是想要从我手里骗取壁画拓本啊?手拓描摹难免疏忽,我还是希望小薇神女有机会能来西坞一趟,我定会热情款待。”
叶薇也笑:“好啊,有机会一定去。”
话虽如此,但多罗也知道拓本的重要性,他一定会尽快把壁画的描图送到叶薇手中。
云兴霞蔚,夕阳的红光照得河渠粼粼泛金。
一只猎鹰破空而来,穿过稀疏花枝,停歇于多罗肩侧。
这是部曲提醒大王子尽快动身的信号。
多罗不能久留了,他纵身上马,手挽缰绳,郑重作出承诺:“为了保证小薇姑娘来做客时的安危,我会尽力扫清政权的障碍,带着皇族人恭迎你的大驾。”
叶薇:“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多罗轻夹马腹,骏马如同离弦之箭,绝尘而去。
晚秋的风既凉又刺骨,多罗赤着小臂,却半点都不觉得寒风凛冽。
马蹄踢踏,鬃毛轻扬,多罗知道叶薇肯定还在目送他,但他没有回头,快马加鞭冲向城门。
多罗想对叶薇说的话,其实不止那些。还有、还有许多关于少年郎的爱慕与向往。
但是,当多罗想到那一夜,他跟着鸡腿饭队的小伙伴们去找裴君琅,帐篷里满满浓郁的药汤苦味以及浓郁的血腥味。
他知道裴君琅生了病,甚至病得不轻。
但他拖着病体,也要外出寻找叶薇,裴君琅义无反顾,为叶薇献出生命。
他比多罗先找到的叶薇,先保护的叶薇。
多罗没能第一时间保护好心爱的姑娘,他愿赌服输。
多罗洒脱放弃,他不再和裴君琅争抢叶薇-
离宫后,大皇子仰望高悬于琉璃瓦上的一轮月,心里想到从前叶薇跳水搭救他的那一幕。
他和叶薇是有缘法的,甚至比裴君琅还要早。
只不过他的弟弟奸诈,横插了一脚-
御花园内,裴凌嘴上说带一群孩子逛御花园,实则是一心想找机会,和叶薇打好交道。
御花园有一处沐于月光下也能盛绽的百年花树,每逢夏末,花卉绚烂,清香满风亭,极为美丽。
他想带叶薇赏景。
裴凌的算盘打得极好,怎料一回头,他和那个狗皮膏药裴君琅对上视线。
二弟?他怎么在这里?
裴凌心中的厌恶都要满溢出来,明面上却仍要装作关爱弟弟的兄长。他笑着打趣裴君琅:“二弟为何跟着我们?你自小便是宫中长大,御花园的景致早已司空见惯,应当对花树没兴趣吧?”
听到这话,裴君琅偏头,故意装作黯然神伤的样子,落寞道:“大哥,弟弟腿脚不便,这么多年以来,我都鲜少出门赏景。唉,我嘴上说不喜花色,实则不过是怕麻烦到大哥。今日难得一家人游园,弟弟也想同往……”
他这番话,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依恋兄长的小皇子,一些单纯的世家公子听得潸然泪下,暗地里偷偷擦拭眼角。
唯有裴凌了解裴君琅的奸猾,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但裴凌再恶心裴君琅的虚伪,他也不能当众拆裴君琅的台,只好强牵起唇角:“既然二弟也对花树感兴趣,那便一道儿赏景吧。”
“好啊。”裴君琅勾唇,目光冰冷,笑意不及眼底。
皇子们你来我往过招,叶薇听出了那点剑拔弩张的硝烟气息。
她故意放慢脚步,凑到裴君琅身边,悄悄问:“小琅可不像有闲情逸致游园的人,你特地留下来,该不会是为了暗中保护我吧?”
听到这话,小郎君冷漠斜了她一眼,讥讽地嗤笑:“惯爱往自己脸上贴金,你想得倒美。”
“你说不是就不是咯。”叶薇也没拆穿裴君琅的心思,一副“对于小郎君害羞一面了然于心”的嘴脸。
裴君琅头偏得更远,心里烦闷。早知道,他就不该来看顾她。
省得叶薇小人得志!
裴凌作温润君子状,一面讲解宫闱趣事,一面介绍园圃里的奇花异草。
他眼风扫荡几眼,许久没瞥见叶薇,下意识回头望去。
却见叶薇守在自家弟弟身边,时不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女孩笑颜如花,亦步亦趋跟着冷如寒山的裴君琅。
远远看去,郎才女貌,真是顶登对的一双璧人。
裴凌的君子之风荡然无存,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叶薇果然很不识趣,又和那个小残废黏在一块儿。
她是个蠢笨的女人吗?难道看不出皇后的良苦用心吗?真是榆木脑袋。
裴凌气闷不已。
可眼下,叶薇和裴君琅有说有笑,当着他的面眉来眼去……
今晚裴凌精心设计的游园宴,不会为他人作嫁衣吧?
思及至此,裴凌真是要被这对狗男女,气得呕出一口心头血了-
叶薇看着文静娴熟,其实对于赏花这种雅趣,她知之甚少,也品不出什么意境。
裴君琅早猜到裴凌那些风花雪月的念头会落空,忍不住嘴角上翘,用王御厨最新研发的甜糕方子,成功吸引了叶薇全部注意力。
于是,叶薇一晚上都在讨论,如果有幸能摘下御花园里的娇花,拿到灶房里制作鲜花饼就好了云云。
她的祈愿太显眼,裴凌招架不住叶薇那双,如山间小鹿般清澈无辜的杏眼,对于奇花异草的爱惜最终败给了叶薇的楚楚可怜。
裴凌还是让小姑娘得逞,叶薇真折了几朵三年才开一次的珍稀花卉,带回府中制糕吃了。
书房内,清隽的小郎君翻看大乾国舆图。
修长指骨抵在地图上的某一处,裴君琅慢条斯理地说:“青竹,你去一趟南疆烈血门,我要他们门中饲养的王虫。”
南疆烈血门,一直是百蛊君谢家最大的蛊虫供应门派,许多种类奇特的蛊虫都是养在天气湿热的南疆,到幼虫长大后,才送回京中,供谢家人练蛊。
近日,江湖里确实听到风声,说烈血门培育出王虫,可供谢家的百蛊君们驱使,好虫苗出世,价格也水涨船高。
那几只王虫,早在两年前就被谢家人盯着了,只等它们成年就拿来炼蛊。
如今裴君琅忽然提出要青竹去抢王虫,那不就是逼他和整个谢家为敌吗?青竹单枪匹马,怎能敌得过整个谢家?恐怕要被谢家人追杀到天涯海角了。
青竹丧气地道:“主子,此行凶险,属下若是回不来怎么办?”
裴君琅想到他和叶薇语笑嫣然的画面,微微眯起凤眸。
小郎君慵懒地道:“哦,那我会永远记得你的音容笑貌。”
“……”青竹忽然感到脊骨发寒。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主子这道命令,其实是故意劝他送死吧?
他做错了什么,他改还不成么?
青竹刚想再次求饶,屋舍外传来接二连三的咳嗽声。
长寿吊着嗓子,高喊:“启禀二殿下,叶薇小姐来府上做客了。”
裴君琅眉心微蹙:“叶薇?她来做什么?”
没等他追问,小姑娘的脑袋已从门边探出。
叶薇笑弯了一双清亮的杏眼,高兴地打招呼:“小琅,我来啦!”
“有事?”裴君琅冷淡睥她。
“今天是你生辰呀,我特地来给你送礼物的。”叶薇找了张凳子落座,“本来想在官学里给你,可我没找到人,幸好课早早上完了,我就溜出来找你了。”
叶薇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还把手里装礼物的锦盒亮给裴君琅看:“我给你准备了一对狐毛护膝,这样天冷的时候,你就能罩上膝骨,或许就能减缓很多腿疼。对了,沈如意他们还在味美斋设了宴,喊我们夜里过去吃呢,生日不操办怎么行呢?”
小郎君接过那一对荔枝果绣纹的绿绸护膝,是长长的一条毛领子,一面是绸布,一面是雪白绒毛,两端缝了盘扣,可以套在膝上,给腿骨保暖。
叶薇记得他受寒会腿疼啊……
裴君琅心里五味杂陈。
他问:“你……为何会知晓我生辰?”
叶薇:“嗯?青竹说的呀!”
裴君琅如梦初醒:“那一日,你们在楼道里讨论的……其实是我的生辰?”
“当然了!”叶薇困惑地歪头,“不然还能聊什么?”
“……原来如此。”裴君琅垂下眼睫。
他小心抬起袖子,以手背遮住了翘起的嘴角。
裴君琅不想让叶薇发现,他不经意流露出的星点笑意。
小主子的心情雨过天晴,一旁跪地求饶的青竹渐渐咂摸出了真相。
他试探性发问:“主子,属下、属下是不是不必去烈血门了?”
裴君琅扫了一眼战战兢兢的部下,淡淡道:“既你不去,我也不为难。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青竹不遵主命,犯了大过,自去刑堂领罚吧。”
小主子的刑罚一落下,青竹松了一口气。
既然裴君琅没说罚什么,那就是轻拿轻放。
京城初春,万象回春,枝头绽放的杏花娇柔,雪絮如雨纷纷。
老家主周崇丘的丧期为一百日,这段期间,整个大乾国不得婚典寿筵,也不许臣工们朝欢暮乐,臣民们要与天家一同哀悼老家主,感念周家的无上军功。
这日,皇帝裴望山收到了西坞王庭来朝上贡的国书。
西坞王派出一双十八岁的妙龄儿女上京,言下之意很明确,他们想同大乾国联姻,要么尚公主、要么下嫁王子,总之,他们的态度很宽和,任凭裴望山挑选。
裴望山自然知道,西坞王庭的家底富庶,宝马众多。若是能拉拢这个西域的番国,那么大乾国的边境军将便有更多的军需辎重,可以应敌羯人。
只可惜他膝下公主裴青鸢太过年幼,十岁都不足,如何和亲塞外。
至于大儿子裴凌刚刚定下叶家的嫡长女叶心月,西坞公主又怎甘心为侧妃?
唯有裴君琅……次子虽患有腿疾,却是他倚重的亲子,往后抬举二儿子,也不算让西坞王庭吃亏。
裴望山总不能将西坞的王子,去迎娶世家的女儿,给七个世家多添一份助力吧?
这样不会包藏政治目的、又家财万贯的妻族势力,自然要牢牢掌控于皇族手中。
在裴望山眼里,权力才是高于一切的存在,他量次子乖巧懂事,不会拒绝他的恩赐。
思及至此,皇帝站在风雪中,振臂一呼,唤来春鹰,为裴君琅送去一封“命他于西坞公主兰玛打好交道、日后联姻”的口信儿。
天家的春鹰,穿过延绵千里的飘雪,带着嘶哑的鹰唳,落到皇子府的招鹰架上。
裴君琅居家读书,修长指尖捻住书页,才轻轻翻过一张,便被鹰隼展翅高飞的扑腾声打断。
小郎君漠然抬眸,分辨出这是父皇的春鹰。他取出秘药,喂春鹰服下。
鹰隼清了清嗓子,将皇帝的口谕带到。
“西坞王庭,奉命来京议亲。咕咕,朕命二郎,好生礼待兰玛公主,咕咕。”
啪嗒。书本落地,发出清脆响动。
裴君琅的雪睫微颤,没有躬身去捡。
不知是初春风雪冷冽,还是他披衣太薄。
裴君琅的指骨僵冷,脸上亦无血色,一双凤眸冷到结霜。
他听清楚了。
这是迎娶外族公主的婚旨,而裴君琅暂时不能同皇帝撕破脸。
难解的局啊。小郎君微微皱眉。
第一百一十三章
西坞距离大乾国都城很远,说有数千里之遥都不夸张。西域各国使团受召入京,持着天家官府派下的节信文牒,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了京城,用时差不离一个月。
周老家主死后的第三个月,潜渊官学开学,世家子女们照常来官学上课。
不过为了表示对于院长的尊重与感怀,学生们暂时还有孝礼规矩管制,不能穿太多大红大绿的锦衣华服,接下来的一个月吃肉也只能吃三净肉,也就是不因口舌之欲而特地杀死的动物。
一时间,喜欢扮俏、吃肉喝酒的孩子们怨声载道。
为了防止这群世家子弟不听劝告,偷偷往外袍里穿艳丽里衫,官学甚至为他们每人都准备了几套竹色、月白色、雪色的春衫,供于日常上课换洗。
本家的孩子管束更为严格,非但谢芙不能绑红色的头绳,就连妹妹的打扮也遭到谢道玄专门的检查,她气得火冒三丈,但最终还是被长姐用武力压制了。
谢芙怨气深重,除了叶薇,这段时间无人敢招惹。
阳春三月,时有濛濛春雨,官学里种的几棵柳树也垂下绿茵茵的枝条。明明是春意盎然的美景,学生们却哀鸿遍野,体会到了春日多雨的无情。
住在寝院最下面一层的丙、丁班学生,衣服晒不干,全是回南天的潮气,偏偏屋子前还有影壁墙挡着,照不到太阳,整个屋子成日里湿漉漉的,害得喜阴的蛊虫到处乱爬,死活不肯进瓮里。
尸人被湿气侵体,尸斑都长出来了,屋隅角落甚至生出了野菇。
他恹恹的眉眼掩在出锋的狐狸白毛厚领中,不耐烦地皱眉,问:“你有什么事?”
青涩的少年郎耳朵泛起潮红,他双手紧攥,犹豫了许久,开口:“二殿下,你属意于小薇姑娘吗?”
白衡记得那日山中的杀阵,裴君琅挺身而出,舍命护叶薇。
何等的情谊,才会让人冒着性命之忧,去保护一个女孩?
可偏偏是叶薇。
白衡是不起眼的芸芸众生,他知道叶薇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自己。
但他居于暗处,看到狡黠的叶薇、淘气的叶薇、为了拯救自家堂弟挺身而出的叶薇、不顾满身血污精疲力尽也要保护弱小孩子的叶薇……
不止裴君琅一个人看到叶薇的闪光点,他也是。
他也会被太阳的光彩吸引。
倘若、倘若裴君琅对叶薇无意,那他去追求叶薇,便不是横刀夺爱。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光明正大。
白衡下定决心,挺起胸膛。少年郎站在雪中,如松如柏,他一字一句,坚毅地再次发问:“二殿下,你喜欢小薇吗?”-
金镶玉的凤凰珠冠戴在叶薇高高梳起的乌黑发髻间,凤尾挂下几串琳琅金珠,随着她莲步挪近,几枝花钗颤颤巍巍地晃动。
叶薇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的一颦一笑也变得愈发清晰。
从来不喜欢施加粉黛的小姑娘,为了和心上人成亲,好好打扮过了。眉毛染了螺子黛,唇妆绘了媚花奴,朱唇榴齿,娇媚可人。她今日穿的也很招摇鲜艳,一袭锦葵花的齐胸襦裙,臂挽金莲花橙色的轻纱披帛,肤光胜雪,腰肢纤纤,裴君琅第一次在叶薇身上看到了弱柳扶风的娇弱与美丽。
他待着不动,没有作声,也没有说什么话。
直到小姑娘不满地牵他。
叶薇亲自拉着裴君琅走向为了婚礼搭建的青庐棚子,深山里有一座小院,院子里养了鸡鸭和小狗,这是裴君琅和叶薇往后的家。
他们没有请亲朋好友观礼,唯有叶薇和他。
叶薇拉裴君琅坐到撒帐礼后铺满了喜果、花生、铜钱的榻上。
叶薇羞涩微笑,靠近裴君琅,眨眨眼,问他:“小琅,我今天好看吗?”
艳光照人的小姑娘,忽然撒娇,惹得裴君琅心脏一跳。
屋外的天色一下子变暗,光线昏昏,唯有一豆烛光幽幽。
裴君琅看了一眼自己完好无缺的腿,心脏瑟缩,泛起苦意。
他冷着脸,下颌线紧绷,抿了一下唇。
随后,裴君琅艰涩地开口:“好看。”
他明知这是一场梦,却不再如从前那样,杀了梦里想念的人,固执地破梦离去。
他贪恋这一份暖意,他想再留得久一点。
然而,梦总有醒来的时候。
……叶舟听了,一时语塞。原来为这个家付出最多的竟是黑鳞蛟蛇。他就说,太信男人那张嘴,一定会吃到大苦头。
……
偏偏裴君琅和叶尘夜用的路数一样啊……干!博取同情的臭小子,一肚子坏水。
叶舟眉头紧锁,很快计上心来:“娘,我也不是那种坏人姻缘的恶人,这不是……小薇的爹前脚刚去世,她后脚就嫁人,显得咱们叶家女多薄情寡义呢?小薇总得哀悼父亲吧?这孝礼,咱也不说三五年了,一年总得守啊?”
叶舟说完,自己也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怎么说呢,叶瑾好像就是被叶薇驱兽打死的,要她吊唁,好像有点猫哭耗子假慈悲啊……
一时间,母子俩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算了,叶舟不管了,反正嫁出去的侄女泼出去的水,他管不着,还遭人白眼,不上算-
皇宫,垂拱殿。
福德扬动拂尘,招呼小黄门把一摞摞世家奏疏、外域使团的章表抬进殿槛,分门别类码放好。
裴望山不喜欢殿内有太多人走动,幸好驯山将叶舟很擅长调教春鹰,今年上贡的春鹰能够分辨奏疏的颜色,甚至能通过不同章表所涂抹的香味,辨认文书的轻重缓急。很多时候,皇帝一抬手,说个类别,春鹰便能用喙衔奏折、抑或重要的书目飞来,比奴仆还方便。
裴望山看了一眼各个西域蕃族的国书,竟有不少的部族愿意用半国的财力作为聘礼,迎娶他们口中的神主叶薇。
裴望山明白,那个乘蛇而立的小姑娘,在各个小国部族面前狠狠立了一次威信,甚至强压过他一头。
这种被人威慑的感觉很不好,仿佛寒冽的刀尖子抵在人的脖颈上。熟悉的恫吓之感,甚至让裴望山想到了当年的世家天才叶尘夜……
并非裴望山手持王权,便是天下的君主。他还得扬名立威,四海臣服。一切事都打点妥当,就趁着这一回周崇丘死了,他一雪“当年蛰居周家忍辱负重为质子”的前耻,借助春狩礼,让那些胡族蛮民怀德畏威。哪知,皇帝自个儿没捞到好处,全是替叶薇做嫁衣,如今那些愚钝的蛮族人只认神主叶薇。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竟顺势爬到他的头上来了……真是让人难办啊。
皇帝指骨微蜷,指腹捻住食指上的玉戒,轻轻转了转。
“小姑娘不过刚刚入世,还不懂这世间的人情往来。朕心疼她一个姑娘家往后要见识那么多阴司腌臜,不如趁早给她一个痛快……”裴望山有了主意,唇角微扬,杀心渐盛。
没等裴望山有了更多部署与计划,福德亲自往紫檀木桌案,呈上了一封折子,打的是皇子府的印记。
裴望山眉棱微皱,细细摊开。竟是裴君琅爱慕叶薇已久,盼着君王赐婚。
大儿子定下的是叶家长女,二儿子也要娶叶家的庶出次女……两位凤主皇子妃都出自叶家,似乎不大妥当。
可是,叶薇是个特殊的孩子。若将她招入麾下,利用她手中的黑鳞蛟蛇为武器,为自己御敌守关……裴望山一想,倒也不是很亏。眼下按兵不动,将人留在眼皮底子下也好,朝局动荡,见血太多,裴望山不能再动手了。
往后倘若叶薇不听话,该杀就杀了,也轻便得很。
裴望山笑了下,次子果然很像他。
皇帝才不信裴君琅会有什么儿女情长,次子不过是贪图叶薇的御兽能力,想用婚事蛊惑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正如皇帝自己忌惮叶薇,也想利用她为己所用一般。
这门婚事,赐得很顺畅。
半个月后,福德照葫芦画瓢,带来一车车天家的聘礼,登叶家的门。
大太监妙语连珠,在人前赞颂叶薇闺英闱秀、德言工容,这般优秀的世家女,和二皇子真是般配,檀郎谢女,婚后定恩爱非常。婚期与大皇子裴凌他们的相近,先皇家长子成亲,再轮到次子裴君琅。
福德所说的话,都是一些演练过一次的过场,不同的是,等叶薇靠近她接圣旨的时候,一贯趾高气昂的大太监当即跪下了,他膝行两步,递上圣旨,谄媚地笑:“可不敢受县主的万福礼,您拿好圣旨,奴才也回宫里头复命了。”
福德信奉红龙神主,听闻叶薇是神主转世,他哪敢在叶薇面前摆谱啊,不怕折寿么。
“公公一路辛苦,吃杯茶水再走吧。”叶薇接过圣旨,和气地给福德塞了一个利是封红包。
叶舟看着自家小侄女满脸不要钱的笑容,朝天翻了个白眼。
叶薇挑眉:“二叔,你有话说?”
叶舟:“我哪敢说你啊,嫁给裴君琅你就这么高兴?一点女孩家的矜持都没有。”
叶薇半点不知羞,她眨眨眼,好奇地问:“定亲是喜事,喜事当然要高兴了,难不成摆个哭丧脸么?”
说完,叶薇朝叶舟伸手:“对了,二叔,你好歹是我亲叔叔,不该给我添嫁妆吗?”
叶舟目瞪口呆,简直要被叶薇的厚脸皮吓着了:“你怎么好意思和我讨要?我也不是不给你,但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能主动和我讨钱啊!”
叶薇无辜地道:“我们之间是那种生分到不能谈钱的关系吗?”
叶舟哑口无言。
叶薇绞了绞手指,小声嘟囔:“听说百蛊君谢家的次女谢小兮定亲了,阿芙给我讲,她的三堂叔出手阔气,直接添了五台嫁妆呢。”
“小薇,做人不能太攀比,叔不吃你激将法那一套。”
叶舟听得不是滋味……嫁妆都要带到裴君琅府上的,他们把叶薇嫁过去了,还得赔上大半家底,怎么想怎么亏。他们又不是卖侄女,把所有家当都丢给女孩,不让她归家。叶薇过得不舒坦了,随时都能回娘家,没人会拦她,况且他们叶家结两姓之好,叶薇赢得了家主之战,依旧可以继承家主之位。既如此,她的家产留在叶家比较好,免得便宜了裴君琅。
“好吧。”叶薇叹气,“也是,我生不逢时,没摊上谢家那种出手阔绰的叔叔。”
叶舟气得跳脚:“谢家三堂叔?谢仲那死货是不是?上回和我出门去赌坊,赌.资都出不来,还是求我垫付的。今儿不知从那个犄角旮旯里凑了点嫁妆,到处显摆了!”
叶薇怯怯地道:“那不就更显得谢叔叔疼爱侄女吗?您想想,他自个儿都家徒四壁了,还要攒下给堂侄女的添妆,真是感人肺腑啊……没事的,二叔,我也没有很羡慕,人各有命,我不会乱攀比的。”
叶舟气得倒仰,指着叶薇说:“你给我等着!别说五台,叔给十台!”
叶薇双手掩住小嘴,惊呼:“真的啊?二叔好大方。”
“自然,输人不输阵,这是咱们老叶家的脸面之战!”叶舟才不管激将法不激将法的,谢仲都出招了,他哪能让人比下去,不蒸馒头争口气啊,他这就和库房支银子去。
叶薇接旨的时候,叶心月谎称病重休养,没有出席。
她站在一旁月洞门后的廊庑底下远远看着,不敢靠近。
阳光下,明艳娇丽的叶薇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她的运气真好,谁都看重她,谁都喜欢她……原本叶心月还觉得自己好歹有一桩事能压她一头,然而在五竹山的时候,叶心月也和众生一同仰首,看着叶薇沐血而出,驭蛇成神。她那样夺目,那样耀眼,那样高高在上,叶心月根本就没办法同她争。
叶心月再不甘心,也得接受现实。
裴君琅醒来时,屋外仍是北风呼号的寒冬。
屋外的莲花雨水链像是被冬雪冻住了,风吹不动,只能闷闷地磕碰墙壁。
裴君琅的筋骨尽碎,他曾有一刻陷入混沌,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不曾想,他还活着。
裴君琅松了一口气,感到欣喜。
他疼到动弹不得,腿骨又无法挪动,只能小心偏头,看一眼床脚。
空空如也。
以往叶薇都会趴在他的床边,彻夜照顾他,等他睡醒。
裴君琅莫名慌乱,他感到不安。
小郎君撑起手臂,妄图下床找叶薇。
然而,他的身体很虚弱,不过一个屈肘,竟扑通一声从床上摔下来。
哐当一声巨响,屋外闯进两人,一个是端着热水铜盆的长寿,一个是端着药碗的白梅家主。
在这一刻,裴君琅像是意识到什么,他的眼眶滚烫,凤眸的眼白布满血丝。
他顾不上跌坐在地的狼狈,狠厉地高喊:“叶薇呢?!”
白梅脸上讪讪,和长寿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叶薇在哪里?!告诉我,否则我杀了你们!”裴君琅的杀心强盛,甚至面对白梅也有了敌意。
白梅放下滚烫的药碗,她不敢开口,只垂下眼睫,小声劝慰:“小琅,喝药吧。”
裴君琅沉默下来,久久无言。
没多时,门窗大开,抖进一阵风。
雪絮覆满裴君琅乌黑的长发,让他想到逃亡的那一夜。
今朝同淋雪,此生共白头。
他对叶薇说过这句话。
屋外灰扑扑的,风雪肆虐,地面的雪光被灯火照亮。
风雪天里,银装素裹的大地忽然增添上一抹红痕。
飞兽嘹亮的嘶鸣响彻云霄,红色的龙蛇在天穹盘旋飞舞,吼叫声如啼哭如泣血,那一团硕大的红色龙影,美到瑰丽,触目惊心。
红龙降世。
红龙被孵化了。
红龙能出生,唯有一个可能……叶薇作为母体、作为器皿,她被蚕食殆尽了。
裴君琅浑身发冷,如坠冰窟,一身滚烫的血气仿佛被人抽干了。
他忍住无尽的痛楚,咬紧牙关,双手并用往门外爬去。双腿不能动弹,那就用紧实的臂骨助力,他忍住肋骨尽断的痛楚,咬牙行动。
他要见叶薇,他想见叶薇。
“叶薇在哪里?!”
“叶薇在哪里……”
“我不曾求过人,这一次,我求你们。”
“求你们告诉我,叶薇在哪里?”
裴君琅声声泣血,他不会哭,也不曾哭,可脸上水泽清晰,心里汇聚着浓烈的恨、浓烈的爱。
任他多努力地行进,也只是抵达了门槛。
他要找到木轮椅,他要出去。
裴君琅心里涌起巨大的绝望,他从未有过这么恨自己双腿残疾的时刻。他连奋不顾身奔向自己的心上人都做不到,废物的人明明是他。
“叶薇,是我无用……”
风雪渐大,明明已经过了年关,雪絮却夹杂千丝万缕的雨幕,连绵不停。
叶薇担心梅花甜糕上覆了雪,步履已经足够匆匆,可仍是没能留住那一丝透出的热气儿。
糕凉了。
她踌躇不前,不知还要不要端给裴君琅吃。
她不想怠慢他。
可这时,白衡忽然拦住了小郎君的去路
叶薇困惑地歪了歪头。
兴许他们有要事相商。
叶薇想到裴君琅从来不爱和旁人讲话,她有心留给他更多交朋友的空间。
小姑娘抿出一丝笑,梨涡浅浅,很贴心往旁边的红木廊桥底下一避,不打扰两人交谈-
白衡的话如惊雷劈下,山风灌耳。
裴君琅不满地拧眉,反噬的痛感又漫溢四肢,他不想在外人面前露怯,行色匆匆离开。
可没走几步,白衡又横下心,不要命地拦他。
“二殿下,这个问题对我来说至关重要,请你回答我。”
裴君琅嗤笑:“我同小薇如何,与你何干?”
少年郎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裴君琅果然厌恶冷寂的风雪天,寒风吹得他骨头缝里都泛着疼痛。
他杀心渐起。
“滚开!”
白衡不愿:“除非二殿下回答我,否则我是不会走的。”
裴君琅皱眉:“我会杀了你。”
雪尘飞扬,飘飘洒洒,裴君琅的袖囊鼓动,掌心汇聚浩瀚罡风,蓄势待发。
白衡意识到,裴君琅兴许真的会杀人。
“二殿下想杀便杀吧!我只是想要你口中一个答案,我、我爱慕小薇,若二殿下对她无意,我会出手。”
他竟还不肯退让。
也是这时,裴君琅才如梦初醒地回魂。
原来,不止他对叶薇另眼相待。
确实,叶薇虽说有点不着调、满腹狡猾心计,但她有一副上乘的艳冶皮囊,也会有人被她蛊惑,为她动心。
裴君琅脸色苍白,睨了一眼白衡。
济世医白家,家风清正,历代由女子继承家主之位。
而白衡身为本家嫡出第三子,很受白梅疼爱,他是幼子,上头有兄长与阿姐,不必肩负掌家的庶务。
倘若叶薇同他喜结连理,婚后日子必不会过得太差。
况且白衡自小复有才华出众、嗜好书文的美誉,还是外人眼中清风峻节的翩翩少年。
平心而论,白衡算是良配。
只是……
裴君琅扶住木轮椅扶手的指骨一紧,凤眸尽是阴鸷。
他凭什么要祝福叶薇?他看起来,很像个好人吗?
裴君琅仍旧不肯开口。
白衡只好下最后通牒:“如果二殿下不喜欢她,何必拦着其他人?”
小郎君的身影一僵。
他终于没再继续往前走了。
“让西坞公主在府外干等着?会不会……有失礼数啊?”
前几日天气晴朗,小主子声称很快更衣不让兰玛公主久等,那样拦她不让进皇子府的大门,还有个说头。可这样恶劣的雨季,您就算再不喜兰玛公主,好歹让人先进屋躲躲雨啊!这不是明目张胆教人知道,裴君琅厌恶西坞公主么?
裴君琅轻皱眉棱,语气里带有压迫感十足的不悦,以及如同被雪水濯洗过的清冷。
“倘若纵她进府,我衣冠不整接待宾客,更为失礼。去传话吧。”
长寿哑巴了。
他缩了缩脖子,没敢多说。
反正、反正小薇姑娘来府上拜客的时候,您不是这副嘴脸的,敢情她就能看您背地里衣冠不整的模样呗……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近日,裴君琅没去潜渊官学,除了要以礼相待兰玛公主,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他身上的反噬疼痛更为剧烈了。
四肢百骸忍受千刀万剐的极刑,每一寸骨血都像是折断、碾碎,再重塑。他忍受无涯的苦难,明知死是解脱。可一闭眼,会看到眉眼弯弯的叶薇。
明丽的小姑娘,满腹心眼,却总是装作一副温驯乖巧的模样,皱一双浅浅梨涡,明眸善睐,朝他抿唇笑。
裴君琅从来没在意过女子的丑美善恶,却隐隐知道,叶薇是好看的。
他终于承认,自己待叶薇是不同的。
这几日,面对西坞使团,裴君琅尚可寒着一张脸,少说几句话,摆出生人勿近的姿态。
周牧娘在叶舟进屋之前,已经眼疾手快找了个位置落座,好巧不巧,坐到了丁班的席面上。幸好花厅的桌椅多,倒也不至于坐不下。
叶薇拉了拉周牧娘的衣袖,说:“算了,今晚就在这边吃吧。”
周牧娘没有反驳,她想到方才叶薇的鼎力相助,心里有几分感动。
周牧娘:“刚才谢谢你了。”
叶薇笑:“这有什么好谢的?我本来就看阿姐不顺眼啊。”
周牧娘点头:“那倒也是,叶心月眼高于顶,当年对谁都趾高气昂,如今没了依仗,风水轮流转落得这个地步,也是活该。”
叶薇不想和周牧娘讨论太多因果论,她夹了一筷子的菜给小姑娘,哄她多吃一点,也算是尽到丁班人的“地主之谊”。
这一幕落到谢芙眼里便很伤眼,她忍不住拿筷子戳戳戳,直到把碗里的桂花糕戳烂了。
谢芙杀气腾腾,把旁边的沈如意吓了一跳。
沈如意:“你干嘛?”
谢芙咬牙:“想杀人,狐狸精勾引小薇姐姐了。”
沈如意看了一眼:“周牧娘只是一个过客,很快就要回到自家班级去的。倒是二公子,你得小心。”
她对他是有恼怒与气愤的,甚至还有一缕若有似无的不甘心。
她从来不知道,小郎君如天上皎皎月,这么难捞入怀。
叶薇大大咧咧调笑:“真到谈婚论嫁那日,我寻不到良配的话,小琅不打算负责吗?”
闻言,裴君琅一怔。他呆了许久,雪睫微眨,一片雪花落地。
他不由自主去观察叶薇的表情,很可惜,小姑娘一如既往笑得娇媚,从她的脸上寻不到半分破绽,仿佛这句话是真心实意。
但裴君琅知道,她很擅长撒谎。
也很擅长,蛊惑人心。而彩头却依旧生效,毕竟那是皇帝裴望山给的甜头,皇恩不可辜负,天命不可违。
就在叶心月以为,他们队伍至少还有三把宝剑,不会垫底的时候。
叶舟神色复杂,宣布:“本次红龙谷大比,【蜜汁鸡腿饭队】获胜!”
还真是名字越怪,赢得越快啊。
叶心月踉跄后退两步:“不可能!我们队伍和他们都是三把宝剑,怎会是他们获胜?!”
沈如意理了理衣襟,清清嗓子,郑重开口:“不好意思哈,你们特别爱打架,还看不起我出招。为了找点事情做,我把你们的剑匣也一并保管,并且交给老师了。”
原来是沈如意很鸡贼地把【凤于九天队】三把宝剑也收入囊中。
叶薇对手指,阴阳怪气:“阿姐,别生气了!至少你们的宝剑也没丢呀?只是叶舟老师太坏了,居然记在我们的名下,好可惜啊。”
叶心月气得倒仰,正要寻裴凌帮腔,却见不可一世的大皇子此时铁青着脸,一句话不说,似是对比赛的结果完全不在意。
也是,裴凌耿耿于怀的废物弟弟,竟成了一个擅武的天才,他还被裴君琅摆了一道,此等奇耻大辱,他哪里还有心情去想比赛的事。
如何杀死裴君琅,才是裴凌要考虑的事。
就这样,【蜜汁鸡腿饭队】以六把剑的优越成绩夺冠!
官学里,恭贺声此起彼伏,沸反盈天。
丁班大获全胜,众人心里都不是滋味。但毕竟他们实力在此,也有人虚与委蛇地讨好叶薇等人。
叶薇依旧态度温柔,对于别人的示好,来者不拒。
而讨好裴君琅的世家子弟,无一不吃闭门羹,被摆了冷脸。
叶薇欢呼,和伙伴们逐个儿击掌。梅姨那里,有母亲存放的东西,她把它们留给裴君琅。
裴君琅暗地里与济世医白家的嫡长女白梅碰头,彼时的白梅刚刚接任家主的位置。
白梅从裴君琅手里拿到了信件,不过一眼便泣不成声。
是她的旧友赫连璃。
那么眼前这个孩子,便是故友之子。
白梅告诉裴君琅,他母亲的本名是赫连璃,璃字,同音“狸”,因此她的闺阁小名便唤作“狸狸”。白梅少时会打趣喊她“小狸奴”,偶尔也唤一句“阿奴”。
没想到,那个承过帝王雨露,甚至生下皇子的胡族美人,竟然就是赫连璃!
白梅明白,她之所以认不出蛮奴,一是因蛮奴被裴望山带入宫中时,早已削骨易容,模样大改;二是第八大世家赫连家全员失踪,不复存在,谁又知道还有一个赫连璃苟活,并且被皇帝改容换貌,偷藏入宫?
白梅不止一次猜测,赫连家的陨落,必然与裴望山有关。
毕竟一个傀儡皇帝,最想得到的便是世家命脉——红龙血眼石。
唯有如此,才可能掌控传说中的红龙,独得吞噬天地、操纵社稷山河气运的力量。
谁都没见过红龙,但谁都不敢轻易让出红龙血眼石。
……
白梅神伤,她屈膝,颤巍巍把瘦小的裴君琅纳入怀中,温柔地抱住了丧母的可怜孩子。
“好孩子,你受苦了。”
苦不苦,裴君琅已经不记得了。
只是母亲死了,他的心空了好大一块,不哭不笑,不吵不闹,看到什么都无动于衷。
比如眼前,堪称温暖的怀抱。
小郎君把自己封锁进一个巨大的茧子里,他竖起牌子,劝告生人勿近。
“我来拿我母亲的东西。”裴君琅漠然地开口。
白梅把蛮奴曾放在她手中保管的匣子,递给裴君琅。
小郎君打开匣子,发现里面竟是其余七大世家的传家秘法。
彼时,各大世家的传家术还不曾互通有无,但赫连家居然手掌术法奥秘……
那么,赫连家的传家术,又是什么呢?
裴君琅询问白梅。
白梅摇摇头:“我也不知……当初赫连家本是八大家族之首,然而周家与皇权结合,夺走了赫连家的权势。一个家族的衰落,我看周家与天家脱不了干系。”
周皇后与皇帝裴望山简直是一丘之貉,谁又比谁干净?
裴望山若是真爱蛮奴,又怎会将她改头换面,藏于深宫六院中,受周婉如的欺压,最终死于周皇后的暗杀中?
究竟有什么仇与怨……
点到为止。白梅没有说太多。
她不希望裴君琅和裴望山反目成仇,她想他能安稳长大,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肯定也是阿奴的夙愿。
可惜,裴君琅年纪虽小,却不蠢笨,他甚至有过人的谋略,打小就懂得藏敛锋芒。
裴君琅没忘家仇。
他枕戈饮血,痛苦难当。
裴君琅明白,想活下去,想要为母报仇,就得韬光养晦,退藏于密,静候一个复仇的时机。
终有一日,他会让处死母亲的周皇后,血债血偿。
也是那时,裴君琅开始私下研习传家术,修行功法。
直到他为了保护母亲的骨灰,中了裴凌的奸计。
少年郎腿骨尽废。
那么锋锐的长钉,借助梁枋的坠势,径直打入他的小腿骨。
顷刻间,裴君琅的皮肉被贯穿,鲜血淋漓,骨肉尽裂。
灼无尽火,顺着木梁烧上裴君琅的脚踝,衣布被烧出大片大片的焦黑灰烬,星火烫得他体无完肤。
浓烟灌入口鼻,人命轻如草芥。
熊熊烈火,淹没了无助的小皇子。
裴君琅绝望地倒在地上,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葬身火海。
那一刻,少年的恐惧、迷茫、无望几乎覆顶,近乎摧毁他。
腿骨好疼,疼到他几乎无法呼吸。
裴君琅畏惧地想,他是不是再也站不起来了,毕竟眼下,他连匍匐爬行都困难百倍。
母亲蛮奴死后,裴君琅第一次生出了怯意。
他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裴君琅眼眶潮红,他胸腔里藏的是柔软的人心,手脚是普通的肉眼凡胎,他也会怕,也会退缩。
可是,裴君琅知道,他没办法再退了。
世上没有菩萨心肠的佛陀,没有人会帮他。
他的公道,只能自个儿化作夜叉修罗,亲手讨回。
裴君琅腿骨断裂以后,四肢百骸无法流通内力息气。他若是强行修炼那一套功法,便是逆天而为,会遭到反噬,亦折损他的寿元。
但,那又如何呢?
待轮到裴君琅,小姑娘蹲下身子,凑到他的膝前。
一双水波潋滟的杏眼仿佛有钩子,撩动人心。
清癯的小郎君被她灼如星火的眸子看得不适,不由抿了薄唇,问:“干什么?”
叶薇笑眯眯抬手,把白嫩的掌心高举,展现给裴君琅看:“小琅,击掌。”
“不要,幼稚。”裴君琅当机立断拒绝。
“击掌,就一下,好不好嘛?”叶薇楚楚可怜,撒娇,“我都举手了,你不理我,很没面子的。”
听到她娇滴滴的声音,如同羽毛似的,挠在心上。
叶薇狡猾极了,她很懂得示弱,让旁人对她心软。
裴君琅不吃这套,他不是一般人。
可是今日,一贯淡然的裴君琅不知为何,也受了她的蛊惑。
他的心跳前所未有地漏了一拍。
裴君琅皱眉,无所适从。
女孩儿还在粘人地喊:“好不好?好不好?”
少年郎嶙峋喉结微动,像是想快些打发叶薇。
随后,裴君琅抬起修长的指节,轻轻碰了一下叶薇的手指。
冰冷的指腹相触。触感柔软,温暖。
裴君琅觉得指骨如同火烧,烫得他蜷指,一心要逃。他迅速蜷指,逃离叶薇的辖制。方才的亲昵,也不过是蜻蜓点水,稍纵即逝。
然而叶薇不依不饶,竟大胆靠近,交织上他的五指。
她和他较量,阻止裴君琅的后撤。
两人的指尖再次,不经意地缠绵于一处。
这次,指节缝隙贴合,湿濡的汗意悄悄融化,气氛密切又暧昧。
裴君琅一怔,无所适从。
俊秀少年的后颈已然开始升温,绯红一片。
与此同时,裴君琅的脊骨不由自主挺拔,人也在瞬间变得僵滞。
小郎君低垂雪睫,不愿叶薇看到他丹凤眼中的失神与羞赧。
叶薇、她,不知羞耻!
“这样才对。”幸好,叶薇没发现他的无措,很快便松开了手。
叶薇心满意足地跑开,裴君琅却有种怅然若失的憾意。
他肯定是昏了头……
裴君琅欲言又止,不由抬头,看了叶薇一眼。
小姑娘的兴趣转变好快,她立马把注意力放在那些屋檐底下的春鹰身上。
她吹了口哨,又摇起山茶花金玲手镯。
女孩兴致勃勃教春鹰学舌:“听我的话,传下去!鸡腿饭队,最强!”
春鹰阿娇终于“出狱”,兴奋地哇哇大叫。
它的叫声最嘹亮,听主人的话,不断重复:“鸡腿饭队,最强,咕咕!”
裴君琅举目仰望。
今夜,月亮皎洁,圆圆玉盘,高悬于苍穹。
孤独的一汪白华,落于叶薇发顶,如同神明发间的光。
娇俏的小姑娘欢喜起舞,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明眸善睐,似星辰,似皎月。
裴君琅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句话,他从未想过把叶薇拉入他的将来。他深知,他是没有余生的人。
他这样的人,又如何负担他人的人生。
那一夜夜钻心刺骨的反噬画面又浮现眼前,裴君琅躺在床榻上,无能为力地忍受痛楚。耳畔是沙沙的雪,嘶吼的风。
他逃不开这些苦难,这些脆弱的夜晚,他也不想被任何人发现。
发现他原来这么弱小,原来这么无能,原来他保护不了任何人。
裴君琅唯独不想让叶薇看到这一幕,说他高傲也好,说他自尊心强也罢。
他厌恶叶薇的怜悯,他不需要。
如果想守住这一切,裴君琅只能杜绝叶薇的招惹与撩拨。
对不起,他又要推开她。
裴君琅淡然:“叶薇,你心知肚明。你我……并不相配。”
并不因叶薇是个世家庶女,因他身患残疾,因他命不久矣,所以他高攀不起。
叶薇第一次从裴君琅的口中听到他对于婚事的评价。
仔细一想,裴君琅胸有丘壑,深见远虑,一言一行皆是部署。他本就不那么容易被人左右,抑或收买。
或许裴君琅和裴凌一样,把婚事都当成武器,好助他们一展拳脚,青云直上。
裴君琅也会娶一个高门大院的世家小姐。
叶薇也有点不服气,她作为联姻的工具,不是很被裴凌看重吗?
就连周皇后都属意于她,凭什么裴君琅看不上她?
既然不是利益这方面的原因,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裴君琅是真的不喜欢她,他对她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儿女私情。
叶薇了然,她故作释然:“我只是开个玩笑,小琅不必当真。”
裴君琅挪开目光,望向茫茫风雪:“嗯,往后别开这种玩笑了。”
叶薇咬唇:“嗯。”
小郎君顿了顿,眉眼冷峻:“以免招致旁人误会。”
会让他误会,让他以为叶薇或许待他,的确有几分私人情谊。
她没撒谎。
然而,叶薇也因这句话,对裴君琅的误会深重。
“我知道了。”她说。
原来,裴君琅是个守身如玉的小郎君,倘若他不喜欢她,那就连一丁点暧昧的牵扯都不许叶薇私有。
叶薇不免想到那时在海岛上,烛光煌煌的夜晚。
昏迷不醒的裴君琅,在她的催促下,睁开了一双清凌凌的凤眼。
小皇子郎艳独绝,一如既往漂亮。他定定凝望她,眼里的厉色淡去,柔情绵绵不绝。
叶薇被他看着,心仿佛被勾了一下。
她任由滚烫的气息靠近,嶙峋的喉结在眼前滚动,她眼睁睁看着裴君琅,于她的颊侧落下一吻。
叶薇没有躲开。
她以为,裴君琅对她是不同的。
可时至今日,叶薇觉得自己的处境,有点狼狈。
既然裴君琅对她无意,那日的吻,他本来想给谁呢?
又或者,裴君琅把她认成了谁?
兰玛没设防,足下一个趔趄,膝骨微软,险些跪倒在裴君琅的面前。
小郎君猝不及防地出招,冒犯的行径,令在座各位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是对兰玛公主的占有欲吗?看着不大像啊……
兰玛差点在众人面前摔跤,她抬头,恼羞成怒地质问:“二殿下,你做什么?!你对我太无礼了!”
转眼间,那条游走自如的细鞭改变了攻势,从兰玛的腕骨,缠上她的脖颈。细鞭的鳞骨绽开,擦出细微的血丝。
兰玛公主能感觉到长鞭越收越紧,她呼吸不畅,眼里怒意更甚。
众人屏息,连劝架都不敢,生怕惊扰到裴君琅这个疯子。
而所有人眼里杀气凛然的少年郎,好整以暇歪了一下头,掌中力道渐渐放松。
他慵懒地撩起薄薄眼皮,漫不经心地扬唇。
“天家命我善待兰玛公主,可没说,也要我……善待多罗王子。”
第一百一十五章
兰玛,不,应该说是多罗王子。
不再装柔弱女子后,他手劲儿变大,手握住裴君琅缠绕上脖颈的细鞭,愤然扯开了袭来的长鞭。
裴君琅本来就没有杀心,因此很快收回武器,没有缠斗。
多罗王子从膳堂的桌上,摸来一条帕子,蘸水擦面,卸去眼角眉梢、高鼻薄唇的浓妆艳抹,当众恢复一张阴柔貌美的脸。没有口脂与胭脂遮掩,那张五官深邃的脸立马变得英气十足。
他一边卸下女子头冠,抖散一头棕色卷发,一边咬着发带,将头发束成马尾。美艳的异域小姑娘,转眼成了身材高大,宽肩窄腰的俊俏郎君。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
“等等?怎么回事?来的不是兰玛公主吗?”
“女的怎么成了男的?”
“你傻啊?本来就是多罗王子,他假扮的妹妹!”
“我去,不早说?我这双靴是三十两银子和沈如意租来的!全浪费了!”
不过,叶薇明白,她的底牌暴露过一回就没用了。得再准备些别的秘术,以备不时之需。
毕竟官学老师不蠢,一看战局痕迹便知她能用血肉养蛊虫,驱动蛊虫藏在尸人体内御敌。
经此一役,出红龙谷的时候,叶家人的血液应该价比黄金吧?会有很多学子想和她做交易的。
叶薇摸了摸下巴,思考:那她是要献血大赚一笔……还是善待自己,不要送出血液呢?不过除她以外,也会有其余叶家人做起这种生意,还是不要去浪费时间抢别人饭碗了。
“你看起来心不在焉。”沈如意摘下一株翠绿的巴掌形草茎,递到叶薇鼻尖底下,“这是可以碾来做面皮胶水的‘掌根’,很关键,却也是沈家传家术的基础,你记下来。”
“好。”叶薇细细端详这一把被称之为“掌根”的奇异植物。
她想起沈如意方才说的话,低喃了一句:“放心,我就算心不在焉,也能学得很好。”
“唔……”
“这就是穷苦人家孩子的本能嘛……”叶薇勾唇,“我很求知若渴。”
才过了两个时辰,山间的太阳便落了。光灿灿的一轮耀阳低垂,霞光万道。
叶薇和沈如意在山间寻到了很多奇花异草,还捡了很多可食用的野菜与蘑菇。她兴起,甚至在溪边的石头底下摸了两只河虾,折了细细的芦苇杆吊着虾头,递给沈如意:“你来拎。”
“我?”沈如意害怕虾米夹人,提绳的时候,兰花指还遥遥上翘,像个娇滴滴的女孩儿。
叶薇没想到沈如意十分胆小,忍不住笑出声。
后来,沈如意小声告诉她,其实他这把势,是偷偷学唱戏学来的。后来被家中人发现,毒打了他一顿。警告他再搞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就把他送宫里当宦臣,反正他很懂如何捏嗓子拿腔作调讲话了。
沈如意年幼,又想施展才华,他仔细想了想,觉得大人说话在理,物尽其用,也不是不可以……
结果童言无忌的话,遭来了更毒的打。
隐瞒许久的秘密,偏偏今日叶薇眼睛尖,竟被她发现了端倪……
叶薇笑得更大声。她没有再为难小妹。
谢芙其实也知道,长姐面冷心热,实则是为了她好。
毕竟,谢芙和凶器感情深的话,实力便不能发挥到极致。
而一个下手不够狠厉的百蛊君,很可能死于非命。
在实战中,倘若谢芙为了保护武器不被损毁,原本能绝杀的蛊阵,她也只会发出七成的威力,而丧失的三成,稍有差池,便足够让她丧命。
她没办法,再刺一个温柔长姐的心。
谢芙想通了,她点点头,背起小棺材,痛快地跟着叶薇走了。
赵管事惊奇极了。
没想到谢芙这个远近闻名的混世魔王,竟也有这么听话的时刻。
她自小天赋极高,十岁便能造出蛊阵,据说若她皮起来,连谢道玄先生都一时难能摁住呢!
叶薇小姑娘竟教她乖乖听话了,还真有点收买人心的本事。
叶薇不知外人对她的钦佩,她眼里只有面前郁郁寡欢的谢芙。
回宿舍的路上,两侧的黛瓦覆了白茫茫一片霜。
风不大,但很冷,说话呵出的热气儿也是白色。
叶薇怕谢芙受冻,忍不住捏了捏她冰冷的指骨。
两个人就这么牵手行路,一路向前。
谢芙鲜少有安静的时刻,眼下她一手老老实实搂住小棺材,一手拉住叶薇。
掌心源源不断递来温暖,谢芙有一瞬失神。
小薇姐姐对她真好……北风怒号,风雪交加,原本被艳阳照到消融的冰层又厚了一重。
等大风雪止住了,已是三日后。冬狩的营帐外又搭建了红绸青棚,专门为年满十五岁的世家贵女们行及笄礼,皇帝裴望山特地请来一尊皇寺供奉的红龙神像作为见证。
叶薇妆点得很俏丽,她素来不爱涂抹胭脂水粉,今日倒转了性子。既挑梧枝绿的袄裙,又取一段芝兰紫的丝绦束于垂鬟髻上。
叶薇没有和焦莲讨要新的奴仆,倒是叶老夫人特地给她指派了箬叶姑姑帮忙梳妆打扮。
叶薇想了想,或许是今日及笄礼,需在天家面前进行,规制十分讲究,半点都不能疏忽马虎,因此祖母要箬叶姑姑来她这边耳提面命,敲打她贵女的礼制。
然而,叶老夫人的恩典,在外人眼里,无疑是对叶薇的深仁厚泽,实在令人艳羡。
叶心月从母亲那边知晓了一丝端倪,她得知叶老夫人其实对膝下的子女一视同仁。
在这一刻,叶心月秉持多年的嫡女尊严分崩离析,碎成了齑粉。
原来,她与自己鄙夷多年的庶妹叶薇,没什么两样。
她的高高在上,本就是笑话一场。
叶薇不知叶心月想了这么许多。
她如今还陷在惊讶的情绪里久久不能回魂。
叶薇受宠若惊地接过箬叶姑姑递来的驯山将法器,那是一枚用水光极足的白玉雕成的铃铛手镯。玉石囚笼里,锁着铃铛芯儿,沿着圆球下方绽开舒卷的兰花瓣,小巧玲珑。
这一只手镯似乎是旧物,铃铛上玉面有风沙的刮损,但晃动时,铃声清脆悦耳,如同天籁。
“这是叶老家主曾佩戴过的兰铃镯,随老尊主沙场征战多年,唤过无数奇珍异兽。老尊主辞世后,法器便收入叶家旧宅,封存多年。”箬叶拆下叶薇原先那一只叶瑾赠的山茶花手镯,亲自为她替换成古镯,“今日,老夫人特地将其启封,转赠于二小姐,盼您时刻谨记先辈戎马倥偬的艰辛与峥嵘,好生守着叶家来之不易的家业。”
这番话,虽是从箬叶的口中说出,但内里意思却重若千钧。
不难想象,是叶老夫人特地借心腹奴仆的口,来告诫叶薇。
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庶女啊……
但叶薇是第一次受到一份来自长者的循循叮咛,她忽然觉得鼻腔有点发酸。
叶薇恍惚想起,很久以前,她看到叶心月在旧宅举办的驯兽术开蒙教导。
红艳如血的夕阳,魁梧奇伟的苍天古树。
古老的香案前,梵音四起。
所有人都围绕着主人翁叶心月,祝贺她成为驯山将的一员。
她受尽荣宠与恩待,她和叶薇一点都不一样。
叶薇只能是一粒渺小的尘埃,被拥挤的人群簇拥,在人潮里偷偷艳羡。
可是,时至今日,有人珍视她的及笄礼,也有人会特地将贵重的法器赠予她。
叶薇也受到德高望重的长辈的温情嘱咐,叶老夫人对她寄予厚望。
叶薇不是那么脆弱的人,可现在,她突然间鼻腔刺痛,绵绵的酸楚涌上心头,她忍不住眼眶发烫,掉下了眼泪。
眼泪溢入唇角,叶薇尝到了。是咸的,有点苦。
兴许怕箬叶姑姑笑话,叶薇马上低下头,笑着跪地。
她从容不迫地给箬叶叩首,没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叶薇知道,她今日也是在给叶老夫人磕头。
“叶薇,铭感五内,一定牢记祖母的教诲。”
女孩的眼泪顺着眼睫滚落,洇入厚厚的地毯之中,不见踪迹。
这一刻,叶薇终于释怀——她和叶心月得到的待遇,一样了。
箬叶侧身避开叶薇的叩首礼,看着这个瘦小的女孩子,心里升起一重从未有过的欣慰之感。
她确实在叶薇身上,看到了老家主的坚毅与风骨。
原来,老夫人从未看走眼过。
箬叶回去复命时,把这些事转述给叶老夫人听。
老人家盘动佛珠的指尖一顿,重重叹一口气:“我原想着,儿子既已当家,有些家宅事,我不该插手。如今看来,子孙后辈要长者看顾的地方太多,幸好我看见了,还能助那个可怜的孩子一回。”
言毕,老者的念佛声渐起,又闭目陷入了香火燃起的烟雾中-
今天行及笄礼的不止叶薇一个女孩。
还有机关客鲁家的鲁兔、杀神周家的周杜娘以及占天者焦家的堂姐妹焦雅与焦千琴。
五个女孩一齐站在帷幕青棚里。
即使四周都有帘子遮掩,可风雪还是能钻入内帐,雪絮拂面,粘在眼睫眉梢,结成漂亮的冰晶。这是大乾国女孩儿及笄或是男孩儿弱冠独有的礼节,立于天地间,人与自然境合二为一,才能得红龙神主庇护。
在皇帝裴望山的见证下,年迈的叶老夫人为每个女孩都簪上了玉竹笄,就此礼成。
叶薇与其他小姑娘一齐敬谢尊长与天地,退出了青棚。
她走动的一瞬间,腕骨玉铃铛轻响。
叶薇受了惊,做贼心虚地收回桔子。
直到花灯和月亮的光源尽数被不速之客裴凌遮挡,叶薇挑眉,心生不满:“大殿下。”
裴凌微笑:“小薇姑娘。”
“您挡到我晒月亮了。”
裴凌:“……嗯?”
此言一出,裴君琅“噗嗤”一声笑了,清越的笑声转瞬即逝,小郎君又成了冰冷的模样。
谢芙乌黑发尾垂下的小铜板,随着她的脚步,“啪嗒、啪嗒”两声敲在棺材板上,回荡于空寂寂的夜里。
叶薇看她不开心,没话找话:“方才你说,妹妹是自愿变成尸人的?”
谁会舍下入土为安的可能性,变成谢家人手里的一具武器?
想想就匪夷所思。
谢芙点点头:“妹妹是从小跟着我的婢女,她六岁那年,生了病。临死前,她告诉我,她想永远跟着我,如果可以,把她的尸体做成尸人。”
谢芙是眼睁睁看着好友断气的。
妹妹死前的两天,没有吃饭。
她连粥都咽不下,还笑着安慰谢芙:“阿芙小姐也想要苗条削瘦一点的尸人对不对?”
“让我永远陪在小姐的身边吧。不然,我那么怕黑,一个人待在地下,会寂寞的……”
“就是、就是没有机会和小姐一起去看草原的格桑花海,有点遗憾。”
格桑花,也叫金露梅。
是吐蕃的佛花,妹妹的父亲是吐蕃人,和大乾国人的母亲一夜露水姻缘后,有了妹妹。
她一直想去吐蕃看看,一直在等自己长大,攒钱能够赎回奴籍。
谢芙知道,所以给她的一直都是活契,而不是卖身的死契。
可是妹妹永远停在了六岁那年,她没能陪谢芙长大。
谢芙记得,妹妹在咽气的那一天,问她:“我现在,是不是很丑?若做小姐的尸人,会不会给你丢脸?”
也不过七岁年纪的谢芙,难过地抱住了妹妹的脖颈。
她把下巴抵在妹妹肩膀,嶙峋的肩骨硌得她脸疼。
但谢芙没喊,她忍住了。
她对妹妹说:“你是世上最漂亮的尸人。”
“如此……就好啊。”
妹妹很高兴。
她以笑的模样,死后被封了一身蜡油。
那张笑脸永远留在了谢芙身边,也永远被抛弃于时间之外。
谢芙仰头,对叶薇说:“早晚有一天,我要带妹妹去关外看格桑花田。”
即使看花的人只剩下谢芙自己。
叶薇终于明白,谢芙为什么不能把妹妹当成称手的兵器了。
对于谢芙而言,妹妹永远是鲜活的人,死后也陪着她的挚友。
叶薇没有再说什么,她当一个很好的聆听者便够了。
把妹妹安顿好以后,谢芙和叶薇又回到了膳堂。
等两人回来的时候,鲁沉山和沈如意分别起身,把多占的位置让给她俩。
沈如意叹气:“你们来晚啦,烧鸡腿都没了!”
叶心月摆阔气,直接花钱包下了荤菜,给甲乙两班的学子们加餐,烧鸡腿也被清空。
而资质差的丙班与丁班自然没份,他们不是叶心月这种天之骄女要讨好的对象。
不过念在裴君琅是皇子身份,叶心月还是象征性地送了个烧鸡腿过去。
鲁沉山在一旁贱兮兮地看戏。
他想,高不可攀如裴君琅老大,一定会碾碎这只烧鸡腿,并且把叶心月的尊严狠狠摔在足下踩。
女孩几乎是一路笑回洞穴的。
清越的笑声顺风传入洞中,明明是很清脆悦耳的声音,却惹得裴君琅无故蹙眉。
很吵,一点都没有女孩的矜持。
他耳鼓被刺痛,心里郁气横生。
鲁沉山好奇问:“小薇,你笑什么?”
叶薇刚要说沈如意的窘事,小郎君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颈,细声细气警告:“可别对外讲!小心我不教你易容术了!”
“知道啦知道啦!小秘密嘛,我会替你保守的。”叶薇知道沈如意也是要脸的,她忙闭嘴,一双明眸流光溢彩,眼尾似勾人的月牙弯弯。
裴君琅看得满心不适。
他推动木轮椅往洞外直去。
沈如意纳闷地喊:“二公子?快开饭了,你怎么还出门啊?”
裴君琅莫名烦闷,声音寒意料峭,冷道:“要你多事?”
“呃。”沈如意被刺了一句,不再开口了。
叶薇不免疑惑望去:裴君琅和她断交还不够,还要和整个队伍交恶?他想当孤家寡人么?图什么呢?
坏脾气的小郎君!
几人目送裴君琅渐行渐远,直到他的木轮椅停在小溪旁边没有再走远,总算放下心来。
一群人回火堆旁煮米粥去了-
远处,日头渐渐落了,不出半个时辰,山林便会陷入一片昏黑之中。
韶秀清致的少年呆坐在木轮椅上,盯着粼粼的溪流出神。
河畔,泉水叮咚,绿荫遮蔽,确实是赏景的好地段。可仔细一看裴君琅垂下的眼睫便知,他分明没有寄情于山水间。
他只是随意找了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发呆。
他只是幼稚地摆出疏离的姿态。
他在闹什么脾气?
裴君琅无言,如玉指骨蜷曲,渐攥成拳,紧紧抵在膝上衣袍。
像是美梦惊醒一般,他意识到身上披的那层衣不见了。裴君琅后知后觉想起来,穿过的衣,竟被他收回进包袱里了。
裴君琅爱洁。该换洗的衣裳,即便不要了,他也不会收回干净的衣服堆里,今日一定是昏了头。
他为什么要因叶薇心绪不宁?
没有叶薇烦的日子,一贯清净安定,是裴君琅渴求的生活。
然而,没过多久,又有人踏着长草,沙沙走来。
裴君琅一怔,没有回头。
他屏息凝气,淡然如常。
也可能是怕惊扰到对方,那人会逃跑。
直到清越的少年音响起——“二公子,吃点粥吧?晚上还有任务。”
是沈如意。
“不用。”裴君琅皱眉,漠然回答。
少年郎意兴阑珊,紧绷起的脊骨又松缓了下来。
“可是,小薇说,二公子爱吃河虾粥,她今日特地下河捞的呢!您真的不尝尝看吗?”沈如意颤巍巍说出这句叶薇要他讲的话。
他完全不能确定,裴君琅真的吃这套吗?他看起来分明是讨厌所有人吧?
蜻蜓点水的一触,浅尝辄止,很快逃跑,欲拒还迎。
余热犹存。
裴君琅错愕,怔在原地,少年郎的白皙手背绷紧,青筋毕露,呼吸都变重。
冷静不复存在,欲念节节攀升。
是她勾出的火。
她胆大妄为,她目中无人,她怎么敢、怎么敢……
裴君琅蹙眉:“叶薇!”
叶薇狡黠地眯起杏眼,好整以暇地观赏裴君琅潮红的狭长眼尾、勾人的浅色泪痣。
她歪了歪头,故作懵懂困惑,小心地,又问了一次:
“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叶薇脸上在笑,心里却既酸又涩,溢满了苦味。
不止裴君琅会患得患失,不止他会难过。她也是肉眼凡胎养育的人,并非大殿莲台上的泥塑菩萨,也会心疼。
叶薇想抓住裴君琅,又害怕他不喜。处心积虑、殚思极虑、百般算计,就像让裴君琅不要再躲她。
为什么、为什么她都这么努力去追,还是够不到小郎君的衣角?
一时间,叶薇心生起一团无名火。
不甘、怨恨、不满……统统涌上心头,叶薇将将变成面目可憎的痴男怨女。
天色渐暗,廊庑底下黄澄澄的灯火次第熄灭,哑奴探头探脑想要关膳堂的门,却被叶薇告知,待会儿她会自行上门闩,切记别让闲杂人等入内。
房门虚掩,屋外雨声潇潇。水珠延绵成雨幕,好似一串玛瑙珠帘,将他们困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间。
青竹下跪请罪:“小主子说什么都不肯让属下惊扰白家主。”
“糊涂!”
白梅上前两步,搀扶起几欲昏迷的裴君琅,喂他服下掺有零星寿丸成分的保元丹。
此药对身体损伤极大,唯有病入膏肓者吊气夺命时,方可服用。可如今,裴君琅的周身筋脉已是支离破碎。
小郎君危在旦夕,已顾不上用何等猛烈的虎狼丸药了。
白梅紧握住裴君琅冰冷的指骨,寒气一下子侵入她的指腹,如握寒山。
“小琅,你醒醒,梅姨来看你了。”白梅担忧地看着这个孩子,盼着他吉人自有天相,能逃过一劫。
这些年,白梅明面上与皇权作梗,实则密切关注禁庭内的动向,暗下照看裴君琅。
偏偏这个孩子脾气倔,不愿她暴露于人前,除了偶尔往各司各府送药,白梅与裴君琅几乎没有联系,就连白梅劝自家姐妹白杏在官学里对裴君琅多加看顾,都被裴君琅严厉制止了。
白梅知道,蛮奴的死是裴君琅的心病。
这个孩子决不允许身边人再出差池。
白梅看着床榻上蜷缩打颤的少年郎,想到他自小在孤冷的深宫吃下的苦头,鼻腔骤然发酸,泪盈于睫。
到底要他受多少苦,老天爷才肯给这个孩子一点甜头。
白梅:“小琅还在练那套功法?”
青竹如实禀报:“小主子从不曾懈怠练武。”
白梅面色惨白:“若是仅仅修习功法,心肺也不至于衰竭至此。他近日是否动用了大阵,抑或是耗尽内力迎敌?”
唯有动用远超他身体负荷的内力迎击,才能使裴君琅衰弱至此。
青竹绞尽脑汁回忆:“此前在海岛上有过一次,但那日回来,主子并无异常。近日的话,唯有前几日,主子在碉楼帮叶薇姑娘应对焦莲夫人……属下不知主子那时有没有出手。”
闻言,白梅的心猝不及防悬起。
她早知叶薇同裴君琅走得近,却不知裴君琅竟会破例帮这个孩子处理家事。
占天者焦家的嫡女焦莲岂是好对付的!
想必裴君琅当时担心焦莲会运用卦阵,抑或动用世家秘术反击,早早散出磅礴内息压制焦莲,这才能顺利将其击毙。
可他一个擅用计策的小郎君,非使这硬碰硬的杀招,哪里能不吃亏呢?
他明知会有此一劫,还要一意孤行保下叶薇吗?
白梅若有所思。养大裴君琅的娘亲赫连璃,是他的族人,也仅仅只是他的养母。
唯一给过他温暖的女子,死在了裴望山和周婉如的手上。
裴君琅做好了决定,他要为养母报仇雪恨,至少他要还赫连家的族人一个公道。
那些尽心尽力保护他的人,不应该蒙受冤屈,孤苦伶仃死去。
他还能给予那么一丁点微乎其微、无足挂齿的补偿。
裴君琅唤来长寿,他要往宫里递拜谒皇帝的牌子。
冬夜的雾霭迷离,裴君琅唇角牵起讽刺的笑:“就说,我想父皇了,夜不能寐,想同他谈谈心,或是……聊一聊母亲。”
一个时辰后,皇帝顾及裴君琅腿脚不便,派遣福德驾车,亲迎裴君琅入宫。
院门大开,大太监福德满脸堆笑,谄媚地道:“二殿下,请吧。奴才奉了圣命来接您入宫,马车都备齐全了。奴才跟了陛下这么多年,这是头一次看到陛下这般上心,特地叮嘱奴才往车厢里熏松木香,说是您惯来爱这个气味。瞧瞧,陛下平日里摆出严父的姿态,疼您都是疼到心坎儿里的。”
裴君琅勾唇:“有劳大监了。”
他瞥一眼长寿,府上的管事公公立马矮了一个身段,点头哈腰给福德塞红包。
“哎哟使不得!”福德把胳膊肘子折在袖里,怎么都不肯收。他说吉祥话,压根儿不为了讨赏赐,只为了能多在裴君琅面前露个脸。皇帝年长,改性子了,不疼嫡长子疼幼子,这都是伦常天理,他早早醒神,不敢和裴君琅作对,又哪里愿意收下钱财,和裴君琅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交情两清。
裴君琅没有再劝,他面无表情,任下人们抬起他的木轮椅,嵌到马车的凹槽里。
待二皇子座位落定了,拉车的健马踢踏,喷鼻扬鬃,等待启程。
福德上车前,还特地笑眯眯地握了一下长寿的胳膊,老气横秋地道:“小寿子都长这么大了,当初灶房里看到你还瘦猴似的,咱家瞧着心疼,早年还特地喊干儿子给你拿过白面肉包子呢!”
长寿诚惶诚恐地躬身:“您老的恩情,小寿子都记得,多谢大监从前的看顾。”
“都是可怜人,彼此帮衬实属正常,往后咱家出宫,找你叙话吃一杯酒水。走啦,陛下的圣命可耽搁不起!”
福德没再多话,催促马夫策马拉车。
车辙蜿蜒,一路朝风雪中的巍峨皇城驶去。
长寿擦了擦一头热汗,心道:总算送走这一尊大佛!
其实,早些年,长寿还在宫里灶房帮忙的时候,福德是眼睛长在天上的人,长寿给大太监倒恭桶都不够格儿,哪里能吃到他关照的肉包。不过是一句漂亮的场面话,谁都明白,这是借着长寿,对裴君琅套近乎。
毕竟从前,裴君琅在宫中是无人问津的小可怜,福德自称帮过长寿,那便是故意撒谎,说自个儿有良心,于微末时期也给裴君琅雪中送炭,搭过手。
抢阳斗胜的阉奴说话,当不得真的-
裴君琅不接她这些虚伪的客套话,他漠然地端去一碟芋粉红豆沙甜糕:“先垫垫肚子,若是想吃什么,你吩咐长寿去煮。”
夜深了,叶薇也不想兴师动众还让下人生火做饭。
她咬了一口甜糕:“已经很够了,小琅真贴心呀。”
小郎君一脸恹恹,对她的夸奖没什么反应。
许是知道叶薇就一只手能动了,他良心发现,时不时端茶递给叶薇,喂她两口,姿态十分闲适。
叶薇说不上来眼前的裴君琅给人一种什么感觉,总之就是分外熟悉。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记起来了……哦,就是撩猫逗狗的手法。
他没把她当人看……
叶薇囫囵吃了两口糕,饱了,不再吃了。
裴君琅:“谢芙、沈如意、鲁沉山都来府上了。”
叶薇疑惑:“啊?他们怎么来了?”
“青竹办事不力,让他们三个发现了。”裴君琅放下茶盏,“这些人聒噪得紧,也想知道我们的计划。你说,是告诉他们,还是不告诉?”
裴君琅说话的语气很平淡,叶薇却听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杀气。
她摸了摸下巴,思考:“唔……我很信赖他们,但是事关占天者焦家,我不清楚他们的态度是怎样。”
如果只是一些小打小闹倒还好说,但眼下,叶薇和裴君琅是要挑起一整个家族的对立。对于谢芙、鲁沉山、沈如意而言,八大世家是他们立足之根本,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未必会因为一份友情而允许叶薇毁坏如今的局面。
若是叶薇非要走这一步棋,那只能在裴君琅和鸡腿饭队友间做出抉择。
裴君琅:“叶薇,你还有回头路。如果你不想毁坏和他们的关系,我可以把你从这一次的事件里择出去。我已经暴露了,可你是安全的,没必要涉险。”
裴君琅的话说得很清楚,整座海岛上的村民都知道,有一个素未谋面的残废小郎君上过岛,且能力超群,破了婆罗尸阵。
焦玄鸣不蠢,会猜到是裴君琅动的手。
叶薇如果想临时跑路,裴君琅也有法子把责任全部担下,不连累她。
只是叶薇如果选择抽身,那么裴君琅便会和叶薇断交,再无和好的可能。毕竟……他这么快对焦家下手,全是为了保护叶薇,不让叶薇死在焦莲手里。
而叶薇,背叛了裴君琅。
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裴君琅凤眸间的柔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骤雪寒霜般的冰冷。
叶薇知道,裴君琅在审视她。他本就不轻易卸下心防,但他为她破例了。
她不想辜负他。
于是,叶薇笑道:“我当然……是站在小琅这边的。”
她竟然选择了他吗?
裴君琅一怔,浓长的雪睫低垂,良久不语。
叶薇:“不过……”
裴君琅撩起薄薄眼皮:“不过?”
“我想先和阿芙他们交涉一下,若是他们做不出取舍,或是对我们的计划有害。小琅放心,我会主动疏远他们了。”
即便友情消磨殆尽也没办法,人生的路上,本就有无数个需要选择的分叉口-
天刚蒙蒙亮,谢芙便迫不及待要来探望叶薇了。
叶薇浑身都疼,但抹了止痛的药膏以后,勉强能站得起身。
她刚洗漱完,矮小的姑娘从门口冷不防冲入,把头闷到了叶薇怀里,呜咽呜咽地哀嚎:“呜呜呜,小薇姐姐,你没事可太好了,阿芙要担心死了。”
叶薇被她撞得内伤又犯了,但看着小姑娘担心的样子,又有点哭笑不得:“我没事,你别担心。如意和小山都醒了吗?”
“都醒了。”谢芙抬头,仔仔细细打量叶薇。看到她只是脸色仍有些发白,其他都完好无损,小姑娘放心不少。
“那好,你把他们喊来,我有点事想和大家商量。”
叶薇难得一本正经,谢芙也知道事情的要紧,马不停蹄寻人去了。
没一会儿,蜜汁鸡腿饭队在花厅集合,就连裴君琅也慢悠悠挪动木轮椅跟来旁听。
叶薇明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她不能有任何迟疑。
等五人在房中落座的时刻,叶薇率先开口:“嫡母焦莲曾经害了我母亲,如今还设计杀我。为了活命,我和小琅决定联手,对付焦家。”
谢芙兴奋:“那我能帮忙呀,我杀人可厉害了!”
鲁沉山没有谢芙那么单纯,一下子捂住了小姑娘的嘴。
他打量了一眼裴君琅,忧心忡忡地问:“二殿下,我斗胆问一句……你的计划,涉及夺嫡之争吗?”
裴君琅意味深长地看了鲁沉山一眼,没有回答。
鲁沉山明白了,这是默认。天家的孩子,终有对于皇位的一争,裴君琅是开始布局了。
毕竟如今皇帝裴望山膝下唯有两名皇子,一个是同他们不熟的裴凌,另一个便是裴君琅。
从前裴君琅身患腿疾,大臣们并不对他抱有期望,可是近年来,皇帝的小动作不断,既给裴君琅军权,又明面上看重这个孩子,朝中的局势便变得混沌了。
若是裴凌和裴君琅之间必有一战,老实说,还是裴君琅爬上高位,对于他们来说有利一些。
沈如意愁眉苦脸:“您是想让我们站位吗?老实说,我们也不是世家里的少家主,表态也没用啊。”
鲁沉山点头:“我实话实说,比起裴凌当太子,我当然更希望二殿下能掌权。这样一来,往后你得势,念及旧情,也不会太为难我们。”
裴君琅心里有数了。
他们是和叶薇一条心的,只是他们没办法代表世家的态度,也不会去干涉家中长辈的选择。眼下他们能做的,便是参与叶薇的计划,但不代表任何世家的立场行事。仅仅只是鸡腿饭队的个人行动罢了。
“这就够了。”叶薇拍了拍几人的肩膀,“往后你们想不蹚这一趟浑水也行,只要对我们合伙干过的事守口如瓶,小琅这个人心地善良,想来也不会太为难你们的。”
叶薇看在曾经同生共死的份上,还是为三人拉了一张护身符来挡灾。
近日,皇帝裴望山搬到了偏远的寿阳宫。寝宫位置远离三宫六院,虽冷清,但胜在安静。
嫔妃们纷纷猜测,裴望山兴许是上了年纪,有一些沉疴隐疾,不再如年轻时精力强盛。唯有坤宁宫的周婉如知道,那里离明月阁很近。
而明月阁,曾是赫连璃住过的宫阙。
也是可笑,最心狠的人,装作最深情,人死之前漠不关心,死了以后倒日夜缅怀。
殿门洞开,冷冽的夜风吹得屋内薄纱帘子翻卷,碎雪沾在窗栊上,被地龙的热气烘烤,融化了大片,湿漉漉的,淌着水渍。
裴望山把蘸了墨的毛笔,置放于山水形笔搁上,墨迹滴答,氤氲了一桌。
他凝望远处的皑皑风雪出神,看着琼姿玉貌的小郎君推车而来,不由发起了怔。
这是裴君琅第一次,和他说起蛮奴。
裴望山以为自己和儿子貌合神离,但其实父子亲缘血浓于水,他和裴君琅,一定有与生俱来的牵绊。
裴望山盘坐在正殿之中,岿然不动。他的身材高大,背影伟岸如山。
皇帝看着裴君琅覆雪而来。
次子双腿残疾,待人处事很懂隐藏情绪,面上无悲无喜,城府极深。裴君琅这般隐忍孤高的模样,其实很像他。
皇帝不免想到了自己的过去。
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裴望山在东洲时,也并不是家中宠爱的子嗣,不过皇族知道此去京城,定有来无回,他们怜惜嫡子,才会把平日里鄙薄轻贱的庶子裴望山推出去,充当嫡子的身份,送到世家豪族里当质子。
裴望山知道,他有家不能回,且对于身份之事要守口如瓶。否则八大世家的长辈知晓自己受了东洲裴氏的蒙骗,定要拿他这只蝼蚁出气。
裴望山退无可退,他只能选择,在群狼环伺的周家活下去。
幸好,周婉如是个好打动的女子,他看出她的贪慕虚荣,看出她的勃勃野心。
他以爱为名,给足了周婉如权势,封她为后。
大婚那日,周婉如对他笑得柔媚,裴望山也逼迫自己,扮演一个合格的好情郎。
他不能缺少周婉如的爱,周家是对他有利有弊的双刃剑。
就此,裴望山明面上认命,尽职尽责做着傀儡皇帝,代替世家行使宣恩抚民的职权;背地里却是个双面人,以“庶子身份暴露”相胁迫,操纵裴氏为他招兵买马,为他积蓄力量。
裴望山许诺,当皇权重归东洲裴氏的手中,所有亲眷国戚都会受到封赏、加官进爵。
谁不想拥有权势?他们看着龙袍加身的裴望山,被说动了。
趁着八大世家应对边患、焦头烂额的那几年,东洲裴氏在京畿山坳扎营建屋,雇农募兵。有裴望山的遮掩,以及同流合污的户部臣工私下以修葺宫阙、建造桥屋等民生工事,从国库里拨款养兵。短短几年,裴望山在世家臣子们的眼皮底子下,暗藏了成千上万的私兵。
裴望山不动声色地拓展势力,对外还要和周婉如做出伉俪情深的模样。
一年后,他们生下了第一个孩子,中宫所出,既嫡又长。
裴望山龙颜大悦,选了“凌”字赐名。大儿子乃皇家与周家的结合,人中龙凤,成人后必有凌霄之志,能直上青云。
八大世家的长老们闻讯,脸色难看。
什么意思?还要立个皇太子?让东洲裴氏世世代代传承下去?
良久,她叹气:“倒没想到,你小子也会有此情劫。”
白梅心里既欣慰又酸涩,喜的是裴君琅不再是硬邦邦的石头,忧的是他看似冰冷却有对看重之物,有着飞蛾扑火的决绝。
裴君琅早晚会害死自己。
白梅为裴君琅诊脉,又亲自配了十多副药留下,命青竹每日二服,一定要用心叮嘱裴君琅喝药。许是真的将裴君琅当成孩子看,白梅还留下一小包糖丸,供裴君琅服药后甜甜嘴。
皇子府不宜久留,白梅没有多待,很快离开了。
她不知的是,她的一切动向,都被一只停驻于覆雪屋檐间的春鹰尽收眼底。
随着一声清唳,春鹰展翅高飞,遁入雾气重重的风雪里。
一刻钟后,坤宁宫收到了消息。
皇后周婉如取一枚鸟食,怜爱地递到春鹰的喙边喂食。
她轻蔑地笑了下:“倒是稀事,白梅和那个残废竟走得近……也是,她本就是赫连家小贱人的挚友,看顾看顾小野种,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雪越下越大,琼楼玉宇,盖雪如棚,今年的寒冬比往日要来得早。
皇子府里,裴君琅仍在昏睡。
他口齿间含了药,清苦的药香钻入肺腑,紊乱的心跳渐渐趋于平缓。
裴君琅先前半梦半醒,听到青竹和白梅的喧闹声,然而眼皮重若千钧,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睡梦中,小郎君恍惚觉察,人影幢幢。
是裴君琅的母亲蛮奴,拿着蜜煎樱桃喂他。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
唯有在梦里,才能看到裴君琅朝思暮想的人。
明知是假象,明知自己最厌恶美梦的嘲弄,但这次,裴君琅一反常态,没有伸出手,掐死梦里那个愚弄他的家人。
一只苍白到赛雪的素手递来,指尖捏一枚红彤彤的樱桃。
裴君琅从善如流张嘴,接下了那一颗甜樱桃。
少年郎腮帮子微鼓起,满嘴甘甜。蜜饯有滋有味,是甜丝丝的口感。
和叶薇端来的甜糕一样。
蛮奴似乎松了一口气,她第一次在梦里,成功喂小琅吃了甜食。母亲心满意足,她朝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笑一笑,身影越变越淡,最终不见踪迹。
裴君琅冷漠地抬起凤眸,没有去拦。
他早习惯了。
人来或人往,不能激起他半点波澜。
不过是一缕孤魂野鬼。
裴君琅心知肚明,他的娘亲早就死了。
今日的冲动行径,全成了令她难堪的回忆。亏她还自得,亏她还觉得甜蜜,她真恨不得没有来找裴君琅。
原来,小郎君的冷淡是真,薄情也是真。
他对叶薇的确比寻常阿猫阿狗有心,但也仅此而已。
叶薇高估了自己在裴君琅心中的分量,她觉得尴尬、羞耻,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裴君琅薄情寡义,他没有心。
叶薇咬了下唇,她朝后退了半步,屈膝,缓慢地对裴君琅行万福礼,缓慢地捡起她所有遗落在地的自尊。
“我明白了。我所求,和二殿下所求,实在二致。道不同不相为谋,看来你我缘尽于此。”
裴君琅平静地受了她一礼,没有说话,也没有辩解。
叶薇低头,还在给小郎君留最后的机会。
直到雨水被风斜斜吹入门槛,淋湿了叶薇的鞋袜。冰冷的触感,教她回魂、醒神儿,如梦初醒。
裴君琅所言,句句属实,发自肺腑。他可以接受叶薇的亲吻、触碰,但他绝不会给她一个名分。养在私宅里的小玩意儿,见不得人,登不上台面。裴君琅打算这样处置她。
可叶薇不是受人摆布的无能庶女,她不愿让裴君琅践踏她的尊严。
因此,她和他好聚好散。
叶薇对于裴君琅,不会再有期待了。
“二殿下,希望你永远都不会后悔。”她终于走了,这一次,她不会再回头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叶薇冒雨离开了潜渊官学,连把伞都没撑。
瓢泼大雨兜头浇灌,淅淅沥沥,带着春末的湿冷,叶薇的肌骨都覆满了霜寒,湿漉漉的薄衫紧紧附着于脊骨,带来针扎一般,细细密密的痛感。
她脸上水渠纵横,雨水汇聚成流柱,顺着少女尖尖的下巴滚落。
叶薇像一具麻木不仁的行尸走肉,她漫无目的地走,鞋子浸了雨,落脚时一洼水。小姑娘魂不守舍,在街上游荡了多时,终于来到叶府门口。
桐花早早在此地翘首以盼,看到叶薇的一瞬间,小姑娘吓得一声惊呼,急忙撑伞来迎接自家主子。
“小姐,你怎么浑身都淋湿了?!长寿公公呢?青竹呢?怎么都不知道给你递一把伞?再不济,小姐就喊阿娇来府上报信儿,奴婢也好去接你啊!”
桐花焦心不已,围着叶薇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叶薇被春雨冻得直哆嗦,浑身都冒着失温的白烟热气儿。
听到桐花一句句殷切的关怀,她脑子回了魂,看到桐花忧心忡忡的眼神,小姑娘的鼻腔莫名发酸,眼眶也泛红。
叶薇伸手抱住了与自己身高不相上下的桐花,瓮声瓮气地说:“往后不要再提起二殿下了。”
她不再喊裴君琅为亲昵的“小琅公子”,从今往后,他们形同陌路。
山洞口,春鹰聒噪的叫声不绝于耳。
若是旁人定要不耐烦到蹙眉,可偏偏叶薇与众不同,她眉头都没皱一下,依旧笑吟吟地盯着躺在她脚边的少年。
血自周峰的肩胛骨泊泊渗出,染了一地。
叶薇倒不担心他会死,横竖官学老师要来了。
正在这时,谢芙也醒了。
她从来没有遭过暗袭,一睁眼,回忆重现脑海,小姑娘万千恼怒的情绪顿时涌上心头。
谢芙的杀心比叶薇重多了,她直接张开十指,释放出袖中的丝线机关。
受内力驱使,那一条条如蜘蛛网般透明的丝线钻出洞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径直缠上跌跤的妹妹。
“嗖”的一声,妹妹被飞快拖回洞内。谢芙张开双臂,把妹妹困于怀中。
宝物失而复得,谢芙眼中有泪意,眼眶也泛红。她怜爱地贴上妹妹,一下又一下蹭着小女孩的发顶。
这是谢芙第一次这样远的距离驱使妹妹,她发起狂来,竟能把攻击范围拉到这么大,这完全超出了谢北门对于傀儡师的常识认知。
难怪说谢芙是谢家本家的天才……
角落里的谢北门顷刻间瞠目结舌。
他腿软得要死,刚刚想到要逃。
谢芙却骤然松开妹妹,轻飘飘说了一个字:“杀——!”
妹妹登时兴奋不已,仿佛和谢芙心意相通。
她“咯咯”笑着,手上轮换了许多种利器,但最终,还是选择直接以肉身扑上去,冲向谢北门。
不过眨眼间,丝线如钢丝似的绷直,像是平移的刃,刹那埋入谢北门的脖颈。
“刺啦”一声,锋利的丝线破皮截骨,穿过肉身。
眨眼功夫,透明的丝线就被浓稠血液染得鲜红,一滴又一滴,粘在丝线上。妹妹嫌恶地肢体乱颤,抖落那些血液。
地面上,腥臭的红梅点点,铺陈砂石。
也是此时,官学老师恰巧赶到。
他们看到了谢芙满眼都是血丝的可怖一面,而叶薇正抱着谢芙,柔声安慰:“阿芙别怕,老师们已经来了,谢北门是罪有应得。”
老师们面面相觑,他们看着完好无损的谢芙和叶薇,以及地上倒下的两名学子。
一个身体中刀,一个死于非命。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偏偏叶薇看到了。
她眼里没有憎恶,也没有嫌弃。
无论裴君琅什么样,她仿佛都接受自如。
那一日,灵秀的小姑娘走向他,逆着光,对他施以援手,妄图拯救他。
真可笑啊。
可是,那一瞬间,裴君琅忽然很想……捡起自己的尊严。
为何要日日这样忍耐?
为何要比旁人经历更多苦难才能获得幸福?
为何天道只对他不公?
裴君琅无数次想问,却没有问出口。
因为这是他的命数,因为他不配。
裴君琅抿唇,目光深寒。
小郎君的脸沐浴于月色之下,骨相硬朗,已初具成年郎君的持重,不再如儿时那样观感脆弱。
“叶薇。”他第一次牵了一下叶薇的衣袖,唤她回头。
叶薇感受到了,她很有默契地小声询问:“小琅?”
“若我杀人,能劳烦你埋个尸吗?”
他做不到躬身刨坑,藏匿周铭。
若他真的很想莽撞动手,只能灭周铭的口。唯有死人,才可能隐藏裴君琅所有秘密。
他竟起了杀心的。
叶薇一怔。夙瑶想得很周道,她担心裴君琅脾胃不适,油腻的东西不好克化,因此给他准备了一碗香喷喷的干虾粥。而送给叶薇的,则是一碗羊奶,还有一个名叫“古楼子”的羊肉馅饼,分量很足,生怕她吃不饱。
叶薇没想到这里还有养羊,想来应该是夙瑶口中的夫君特地给她蓄养的,好让怀孕的妻子能日日喝羊奶滋补身子。
叶薇咬了一口酱香的古楼子,一抬眼,看见昭昭还驻足原地没有离去。她不免心里疑惑,纳闷问:“有事吗?”
昭昭如梦初醒,摇摇头。
她想走又没走,焦急间,她靠近叶薇,张嘴,以无声的唇语,反复复述两个字。
叶薇起初没看懂,但她有样学样,试着发声。慢慢的,她试探性学舌:“快……跑?”
昭昭坚毅一点头,再想说什么,夙瑶已在身后喊她:“昭昭,你可看见前几日夫君带来的那一筐枇杷?我看颜色青了些,放了这么多天,应该黄熟了。”
昭昭不敢逗留,她很快撩裙下楼帮女主人的忙。
叶薇受到了敲打,很有趋吉避凶的想法。她挨靠到裴君琅身边,眼神飘忽了几下:“小琅……”
裴君琅刚要往嘴里喂一口粥,看她鬼灵精怪地凑过来,不由挑眉:“你想吃?拿碗,我分你。”
“那敢情好。”叶薇从善如流递去碗,刚伸手,她想起自己被裴君琅打岔的正事儿,“不是为了这一桩!”
裴君琅:“一碗不够?”
“不,够了,等等……”
叶薇心想,她给人留下的都是吃货的形象么?怎么裴君琅就不相信她有正经事要商讨呢?
叶薇悄声说:“方才,昭昭让我‘快逃’。”
“哦。”
裴君琅听到这等大秘密还气定神闲,实在令叶薇钦佩:“你不觉得其中有鬼么?”
他讽刺一笑:“这座岛,本就很诡异,再多几桩怪事,又有什么稀罕的。”
“倒也是。”叶薇莫名放松下来,递去碗,“分我一些,我要那几只大虾。”
裴君琅:“……”
最终,所有干虾,都进了叶薇的五脏庙。裴君琅实在贴心,还会帮她剥一剥虾壳。
叶薇感动得眼泪汪汪:“小琅,往后若是哪个姑娘嫁给你,真是天生好命!”
她蓦然说起婚嫁,裴君琅简直要怀疑她是想旁敲侧击问他些隐私事。
小郎君莫名耳热,没有说话。
叶薇埋头吃虾,又鼓囊腮帮子,含含糊糊:“就是不知,以后你聘的正妃肚量能不能容人,万一是个小肚鸡肠的女子,会不会再不让我迈进你的府门?你知道的,我虽然是个温柔的姑娘,但也没信心如黄金白银一般讨世上所有人喜欢。”
闻言,裴君琅忽然面色一沉,取公筷把最后一只带壳的虾夹到她碗里,冷哼:“话既这么多,看来是太闲了,自己剥吧。”
不知为何,他就是不喜叶薇说这些不三不四的婚事,毕竟,裴君琅从无娶妻之意。
小郎君忽然发火,叶薇闹不清楚他发哪门子疯。但她也深谙裴君琅的个性,阴晴不定,难以捉摸,谁同他亲近,谁就得做好今日绵绵春风、明日骤雪寒霜的准备。
叶薇喝完一碗粥,心满意足,渐渐回过神来:“小琅,你方才生气,是不是想要袒护你未来的正妃?倒是我不好,我竟在你面前上你未来妻子的眼药,实在没眼力见儿。我和你道歉,你别往心上去。”
然而,道歉也不顶用。小郎君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更黑了。
裴君琅冷冰冰看了叶薇一眼:“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叶薇两手一摊,老实闭嘴。
看,某人好难讨好啊。不过转念一想,裴君琅也是个护短的好夫婿。
没多时,夙瑶洗了几个枇杷端给叶薇:“这是温棚催熟的枇杷,夫君特地给我带的,兴许不怎么甜,你们尝尝。待会儿我要上村里买些用物,顺道带小郎和二妹妹去成衣铺子买一身新衣裳吧?”
“那敢情好,正好昨日小琅发了热症,我也想让大夫帮他瞧瞧身体。”叶薇接过枇杷,亲手剥了递给裴君琅,表示自己很知礼数,礼尚往来,报答他剥虾之恩。
裴君琅没有拒绝,他接过被指甲盖剥得坑坑洼洼、难登大雅之堂的枇杷,垂眸不语。
出门前,裴君琅趁夙瑶和昭昭在屋里准备出门要带的东西时,特地观察了一下小院外围的环境。
屋外设了许多卦阵,那些暗器匣,与红龙谷大比那次,焦雅他们出招的武器盒大体相同。
由此,裴君琅可以判断,保护夙瑶的人,的确是占天者焦家的精英子弟。
很快,三人出了门,此处距离村口不远,不过一刻钟,他们便到了村子。
村口大门进去,两侧便是人声鼎沸的摊子,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实在是热闹的景象。叶薇东瞧西看,集市上日常所需应有尽有,琳琅满目,不止是新鲜的果蔬贩卖,但更多的还有海鲜与干货。
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东西未免太齐全了。只是一个海岛的小村子,成衣铺子和首饰店竟也有京城的时兴款式。
夙瑶按照往常一样,和小贩们询价,买了点初春的瓜果与煮好的熟食荤肉。
她似乎和这些人很熟络,热情地喊着“王叔”、“赵家婶娘”。
叶薇听着几人寒暄,她惊奇发现,小村子的物价比富饶的京城低廉很多,就连炭火燔烤的乳猪肉片,价格也对半砍,便宜得紧。
就算是再便宜的小镇村庄,也不至于肉和菜一个价吧?那要不要挣钱了?
她心里好奇,下意识看了裴君琅一眼。
少年自然也发现了端倪,他忽然朝叶薇摇摇头,不动声色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叶薇会意,一时间,她品出了端倪,顿时脊背发凉,整个人毛骨悚然。
直到夙瑶和昭昭拐到另外一条巷子里,集市上烈火烹油的气氛如同时间静止一般,立刻变得凝重。
叶薇回首,看到了此生都难以忘怀的一幕——那些小贩与店主们不说话了,反倒是一个个用古怪的眼神直勾勾盯着他们。
叶薇看着那一个个神情古怪的人,后脊更加发凉。她不由自主后退一步,躲到裴君琅的身边。只有靠近小郎君,她才会有安全感。
叶薇:“小琅,他们看我们的眼神……有点奇怪。”
裴君琅嗤笑一声:“我们走吧,跟上夙瑶姑娘。”
叶薇照做,推动木轮椅一路向前。
然而那种荒诞的环境,在他们抽离人潮之后,又恢复了正常。
直到他们追上夙瑶,嘈杂喧闹的人声周而复始,又回来了。
叶薇心里咯噔一声,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些人好像只跟着夙瑶扮演角色,他们只在她面前装模作样。可是,这些人不就是普普通通的海岛村民吗?看起来倒像是为了夙瑶而生的。
就在这时,裴君琅说:“夙瑶姑娘,我们想自己找铺子逛逛,等会儿到村口碰头。”
她不过是好奇,却没有对裴君琅的杀心感到不满,也没有觉得周铭的死算什么遗憾的事。仅仅因为裴君琅太冲动,这样做太冒险,她不想他做傻事。
若周家嫡长子死于荒山,周家人定会彻查,埋尸也藏不了多久。
而且还有叶舟在,叶薇不认为这位吊儿郎当的二叔是个傻子。
会被识破的,不妥。
叶薇朝他摇摇头:“没必要为了我,破例。”
很明显,这不是裴君琅谨小慎微的处事风格。
果然,裴君琅闻言,微微蹙起了眉。
叶薇知他不懂,但也不需要他懂。
她不是卖友求荣那种人,所以裴君琅的好意,她心领了。
娇俏的小姑娘深吸一口气,做好决定。
叶薇从荷包里探了探,随后朝周铭抬手,拉起轻.薄的春衫窄袖,露出皮肉单薄的腕骨。
小姑娘掌心紧握,绷直了腕骨。
漂亮的手腕上,青筋微显,皮囊之下,血液涌动。
叶家子女的血肉金贵,若无山兽防身,恐怕也要成为一样人间珍宝,供世间大能哄抢。
一时间,叶薇觉得自己犹如被囚在凡尘的禁脔,人人都想分一杯羹。
任人糟践、欺凌,如同对她母亲徐灵雨做的事一样。
这便是不能自强的下场,她连命数都无法自控。
叶薇心里怅然,面上却不显山露水。
她仍旧笑得温柔,盈盈秋水的一双杏瞳,朝周铭望来。
“不过是一点血,何必动刀动枪呢?”
她仿佛在帮裴君琅说话,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的百般妥协,惹得周铭嗤笑:“他没能耐,保不住你。你倒是待他很好,还会主动求和。”
叶薇无辜地眨眨眼:“不过是同学之间的互帮互助罢了,周大公子倒说得很生分,”
叶薇走向他,姿态婀娜。
一个娇弱的女孩,把全身弱点都暴露给周铭。
她知道自己在劫难逃。
哼,还算识相。周铭心道。
就在周铭要取刀割腕的一瞬间,叶薇忽然摊开了手。
“周铭。”叶薇忽然直呼其名,“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周铭不明就里,低头看向她平摊在手心的一块铜币。
山虎花色,方孔圆钱。
一枚平平无奇的花币。
周铭:“花币?”
“正是。”叶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随后,她朝天,狠狠抛掷这一枚钱币,“今日,我要用它,取你的性命。”
“什么?狂妄!”周铭不懂小姑娘的狂妄源自何种底气。
他刚想呵斥叶薇,却听得喧嚣的夜风穿过花币,发出呜呜咽咽的哨声。
皎洁的月一瞬间照亮高高飞起的花币,一面山虎,一面雪狼,兽纹栩栩如生,流光刺目。
不管怎么说,都是小郎君们的损伤更严重吧?
谢道玄冷着脸上前,问谢芙:“福豆已爆,为何要杀谢北门?”
谢道玄冷心冷情,虽是怜爱幼妹,却会公平对待谢家族人。即便谢北门只是一个旁支家的孩子。
谢芙抱住妹妹,闷不做声。她不能说,若让谢道玄知道,她是为了保护妹妹才心生杀意,谢道玄可能不会留下妹妹。
毕竟……此物太邪,还能挑起谢芙的杀心,摧毁她的理智。
但是妹妹对于谢芙来说弥足珍贵,谢道玄不能触碰她的底线,否则谢芙定会暴走。
姐妹两人对峙着、较真着,气氛愈发凝重,剑拔弩张。
叶薇怕谢芙吃亏,认真地道:“我认为,谢老师不该责怪阿芙。”
谢道玄冷寂的目光,挪到叶薇身上,似是等她后话。
“阿芙既有杀谢北门的本事,又为何要在福豆捏爆之后才使?藏着谢北门的福豆,先杀了他,再捏爆,这样才不会破坏规则,也挨不了老师们的骂,不是吗?”
谢道玄迟疑地点头:“确实……那么,阿芙怎么了?”
她终于展现出一点作为家姐的柔情,她关心谢芙,想知道谢芙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不知为何,谢芙的鼻腔忽然又酸又涩。
她从来没指望长姐会耐心和她讲话。
谢道玄一贯这样,高高在上,不好亲近。
每一次,她看到谢芙的时候,总是在她犯错之后。
譬如谢芙在家中族学,把同来听课的孩子打个半死。谢道玄看到了,只会呵斥她不懂得体恤旁支孩子们登门上学的不易,依仗自己是本家小姐就仗势欺人。可她不知道,明明是这些孩子不喜她沉默寡言,以为她目露鄙夷,因此合伙对她的妹妹尸人的蜡油里下药,想毁去妹妹一层面皮。
又譬如江湖那些被谢家猎杀的蛊毒异人心生恨意,故意扮作谢芙日常起居的裁缝与匠人,他们知道妹妹是谢芙的武器,故而想先摧毁尸人,再伤她。
可谢道玄入内寻谢芙的时候,只看到她把所有害命的人杀得片甲不留。
没有证据留下,故而谢道玄并不明白,那些人是刺客,以为他们只是制了一件妹妹不喜欢的衣裳,抑或是首饰,这才被谢芙残忍杀害。
谢芙是天赋极高的孩子,可她也拥有了常人不能理解的邪心。谢道玄怕她作恶,把谢芙看管得严格。
渐渐的,谢芙变得乖戾、娇气、喜怒分明。她善待她喜欢的人与事,也毁坏她厌恶的世事。
谢芙爱护妹妹,她伤人没有错,可是长姐不喜欢。
谢芙也不喜欢针对妹妹的长姐,因此她对于长辈,习惯了沉默不语。
误会也好,厌恶也罢。在谢家,只看实力,她斗不过阿姐,她对这个少家主俯首称臣。
谢芙从小到大便知道,只要阿姐不喜欢,便什么都是错的。
所以谢芙不再争辩,也不再质问,她懒得说那么多,拳头就足够避免自己不受到伤害。
可是今天,叶薇在这里。她永远细声细气,说话条理清晰。她当谢芙的嘴,剖开谢芙的心。她把谢芙所有不忿、不喜、不悦,变成动听的交际话,说给谢道玄听。
而阿姐,听进去了,她开始关心谢芙了。平时和裴君琅相处,叶薇总顾及他的自尊心,处处考虑小郎君的心情。
尽管很想骑马,但知道小郎君只能坐木轮椅,她便会退而求其次,带些瓜果糕点,只待在小郎君身边陪他看书,打发时间。平时行路,叶薇也得注意走路是不是太快了,裴君琅是不是慢人一步,跟不上了,那她也会减缓速度,绝不让小郎君孤身一人。
裴君琅性子冷淡,不喜欢同人相处、交谈,叶薇也会帮他处理好关系,以至于现在大家都知道,裴君琅只是面冷心热,刀子嘴豆腐心,其实他人不坏,是个挺好相处的小郎君。
叶薇为裴君琅做的事不少,她并没有单方面享受裴君琅的照顾。
可是,当叶薇真正获得自由,当她不再瞻前顾后,也无需回头看顾裴君琅……叶薇竟发现她好像也有其他活法。
她可以恣意骑马,她可以不要再考虑小郎君的心情,明里暗里看他的眼色。
叶薇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她会有很多朋友,每天过得都很充实。后悔的人,只会是孤僻乖戾的小郎君。
裴君琅说的都是真心话,她于他而言,可有可无,无关紧要。
叶薇就此离开裴君琅,兴许也是一件好事。
可是……
为什么当叶薇想到裴君琅今后要踽踽独行,没有朋友,孤苦伶仃……她又会于心不忍呢?
明明叶薇被他伤透了,也下定决心。
即便裴君琅堕入深渊,往后是生是死,她都会袖手旁观。
叶薇成了一次笑柄,不能再成第二次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叶薇不知的是,她同多罗谈天的画面,尽数落在裴君琅的眼里。
少年抬手,纤瘦的指骨压住了被风吹得翻卷的车帘,半敞开的窗板合上,车厢再度陷入一片平静的黑暗。
他记得叶薇说过的话,她和他再无瓜葛,已经两清了。
裴君琅低垂眉眼,没有说话。
今日雨露重,膝骨受潮,泛起绵绵不绝的阵痛。早在潜渊官学的时候,裴君琅就犯病了。
他留在角落里,等众人先离开膳堂,并非是厌恶和他人挤攘,而是他不想让人发现他有隐疾。这是裴君琅的秘密与软肋,他要藏好。
可也是这么一瞬间的迟疑,给了叶薇可乘之机。
他从未想过她会那么大胆地攀附上来,会勾住他的脖颈,亲吻他的唇角。
迷离的夜雾下,裴君琅其实看不清叶薇的眉眼。但他知道,她抿唇笑的时候,眼眸里尽是狡黠,像一只满腹心机的小狐狸,很机敏可爱。
叶薇靠近的一瞬间,清淡的衣上香,减缓了裴君琅的痛感与疲累。
他受她的蛊惑,又在苦海里煎熬,竟一时不受控沉沦了。
但,当脊骨里近乎凌迟的痛感再度传来,他鬓角疼到汗湿,裴君琅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受不起叶薇的恩赐。
他毁了自己可以,不该毁了她。
叶薇克制不住,那他就该清醒。
届时,为了测验学子们的学成成果,世家长者们会派下出师任务,完成任务的学子,即可从官学毕业,出仕入朝,抑或是帮衬世家庶务,协助族中家主们掌家。
今年年关,官学老师们考虑明年的试炼会很残酷,他们有意开个小灶。
趁年假的时候,老师们决定带学生们上偏远的漳州过年关,也好增进学生们之间的同窗情谊,顺道早早让郎君、姑娘们熟悉一下试炼测验的流程。
对于不谙世事的世家子弟来说,这次外出游玩,自然是机会难得的有趣聚会。
但对于叶薇等人而言,他们私下开罪了这么多人,这一回离京,没了家中长者的庇护,恐怕处处暗藏杀机,得小心行事。
冬游之旅的日子定在三天后。
裴君琅告了几天的病假,总算在今天回到了潜渊官学上课。
除了叶薇以外的丁班学生都认为,强大如裴君琅,定是背着他们,执行什么秘密任务去了。
唯有叶薇觉察出不对劲,她趁叶舟老师下课放人,三步并两步追上裴君琅。
小姑娘新裁的兔毛小靴深一脚浅一脚踏在雪地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她跑得气喘吁吁,冷风灌入微张的口鼻,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小琅,咳咳咳,等等我!”
裴君琅嫌弃地回头,睨她一眼:“跑这么急做什么?也不怕咳出病。”
裴君琅损人的姿态一如既往,倒让叶薇以为,方才她走马看花瞥见的苍白脸色,应该是她太担心裴君琅而产生的错觉。
叶薇低头,仔细打量小郎君。
裴君琅今日穿了一件出锋狐毛的大氅,暗花缎是玄色的,衣襟绣满了繁复的云纹,黑色衣布更衬得他肤光胜雪。
虽然少年的脸色的确比往常惨白许多,但他一贯畏寒,叶薇猜测,脸发白也可能是被隆冬风雪冻的。
叶薇在分析裴君琅的时候,全没有半点姑娘家的自觉,她眨巴眨巴一双杏眼,躬身靠近。似乎脚下一滑,就会跌到裴君琅的身上。
叶薇骤然靠近,携带一股清淡的木樨花香,风卷来的少女独有的炙热呼吸,洒在裴君琅耳廓,令他生热。
烦人。裴望山死后,钦天监择了即位大典的吉日,礼部、光禄寺、中书省的堂官们则负责登极仪那日的礼制安排。
很快,大乾国举行了裴君琅的登基大典。于是,她谎称头疼,找了个借口避开吃饭,自顾自回寝院了。
对于叶薇的识趣,叶心月稍感安心。
念在她有几分自知之明,叶心月暂时不会发落她。
也幸好,裴凌来了叶家,没再提起叶薇的名字。
仿佛方才邀她同乘马车,真是沾了家姐叶心月的光,才能让大皇子看顾一二。
院子里,蔡嬷嬷左顾右盼,总算等到了叶薇。
“二姑娘饿了吧?老奴早早下了一碗鸡蛋肉汤面,你快进屋里吃两口热乎的!”
春末,柳叶初发,夜里风大,还很冷。
叶薇冻得跺脚,还在想怎么样掩人耳目去厨房煮点吃食垫垫肚子。
哪知,蔡嬷嬷居然帮她想好了。
叶薇很惊讶:“你怎么算到了我要吃面?”
蔡嬷嬷挤眉弄眼,卖个乖:“大夫人晚间都要下人们把上好的燕窝拿出来炖甜汤,还特地叮嘱要煨在锅里,那不就是等贵客来么?能被她这样招待的,恐怕除了宫里头的那几位,没谁了。”
“奴婢知道,您在大夫人面前受委屈,怎么可能还上前院吃饭。因此奴婢拿了点面干和鸡蛋,还挖了一勺鸡汤冻,在咱们小院里,用茶炉子给您煮面来了。”
一番话,让叶薇刮目相看。
她夸赞蔡嬷嬷:“嬷嬷真是七窍玲珑心,有你在旁边指点桐花,我也不怕手下人吃闷亏了。”
蔡嬷嬷得了主子的认可,脸上笑得皱纹都绽开了:“哎哟,奴婢哪敢担这么大的功劳,能为主子效犬马之劳,已经是心满意足。不过……您若是觉得奴婢还算得用,往后您出了府,奴婢也可在旁帮衬帮衬。”
叶薇懂了,这是想当她出嫁时的陪房妈妈,一起逃出叶府去。
如果答应蔡嬷嬷这个请求就能把人收买,叶薇倒也不是不能同意。
反正她嫁不嫁人还有的一说呢,先骗一个是一个。
她故意把这个条件当驴脑袋绑着的那根萝卜,道:“这有什么?嬷嬷是我的左膀右臂,和桐花一样很得我心,当然要带上你了!”
“嗳、嗳,奴婢谢过二姑娘。”
蔡嬷嬷不再耽搁时间了,忙请叶薇进房间吃汤面,免得面干泡发了、坨了、不劲道了。
叶薇吃饱喝足,还剥了两个茶炉烘烤过的砂糖橘下肚。
她在潜渊官学每日睡醒便要上课,下课有空就和谢芙学习基础蛊虫的喂养,时不时还要听沈如意指点画技,忙得晕头转向。
不过,好歹每日忙忙碌碌也有所得。
至少她养的小蛊虫,能够稍微折腾点普通人了,起个疹子或是头疼发热还是没问题的。
至于控尸以及幻梦这些高阶蛊术,那就得再勤加练习了,总之贪多嚼不烂。
叶薇这几日老老实实待在寝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乖巧过了头,甚至让叶瑾以为她没钱出门购置官学用物,又给她拿了一笔钱。
叶薇受宠若惊,匀出一些给蔡嬷嬷和桐花打点,其余的钱照常埋在院子里那一棵歪脖子枣树下。
这几天,谢芙通过春鹰给叶薇送了两封信。
第一封是说她大姐也放了假居家,一见到她便要对招,若是没打过,妹妹就会被关柴房两日。
为了保护妹妹,谢芙险胜,打那以后,谢道玄有两日没找她麻烦。
第二封是,她和长姐出门赴皇后设下的宫宴时,看到周铭的伤已经好了,周家有内力护体,果然不容小觑。
她本来想帮叶薇下点蛊毒给周铭,替她报仇,但是谢道玄盯得很紧,还骂了她一顿。
叶薇知道谢芙很护短,她连忙给她发了一封回信,劝她不要担心,也不要轻举妄动。若是为了替她报仇招惹周家,很可能谢道玄会禁止谢芙再靠近叶薇,如同妹妹的下场一样。
谢芙懂了,她听小薇姐姐的话,不再生事。
那次以后,叶薇发现,叶家出售的春鹰都经过专人训练,又能听懂人言,对京城各个地界熟门熟路,用来传信最方便不过,几乎人手一只。
距离回潜渊官学还有两天的时间,叶薇收到了裴君琅送来的信。
他一贯是吝啬言辞的风格,信上只写了八个字:明日卯时,藏星书斋。
叶薇知道,是裴君琅想要行动了。
这夜,叶薇准备收拾出门的行囊。
她是个谨慎人,不喜欢两手空空出动。
思来想去,好像也没其他什么紧要的东西,叶薇选择带了一包蜂蜜肉脯和绿豆糕。
裴君琅的马车上不会放任何吃食,有的只可能是苦涩的清茶。
翌日,叶薇趁父亲叶瑾出门上早朝会,嫡母焦莲去其他世家府邸访客的时辰偷溜出去。
虽说她光明正大出府也无人会说,但到底有个差池,万一回来晚了,她还能让桐花帮忙掩护。
裴君琅说的藏星书斋位处于北市。
京城的买卖,以东西南北四市区分,以环形的范围,逐次远离皇宫。
东市是出了名的富人区,八大世家的产业基本都置办在这里,唯有皇亲国戚才消费得起。
顾名思义,最末尾的北市,便是离皇宫最远,离京郊外城最近的地界。
每月十八日,京城大开城门,容许江湖人进入北市进行商贸。
而这两天,最靠近皇宫的东市便会关闭坊市大门,竖起高墙,禁止不开眼的流民与侠客冒犯天威。
叶薇跟着春鹰找到了裴君琅停靠在书斋门口的青帷马车。
她屈起指骨,敲了敲香木车壁。
很快,车内递出一声清冷的“进来”。
叶薇从善如流爬上马车,一面钻进车厢,一面抱怨:“小琅,你真是越来越不体贴了,连个脚凳都不放下给我。”
裴君琅刚想回话,却见叶薇毛手毛脚,足下一个趔趄,一包糕饼从怀里抖出,一下翻到裴君琅的膝上。
哗啦一声,油纸包散开,糕饼的粉屑落了一身长衫。
这一日,市井街巷锣鼓喧天,店铺酒家张灯结彩,百姓们不知宫闱里的血腥争斗,他们对天家的事漠不关心。他们只知道,如今要当皇帝的人,是红龙神主的夫君。
裴君琅身穿衮服,佩戴十二条垂旒的冠冕,坐于高台的鎏金龙头王座之上。乌沉沉的大殿内,阳光照不到深处,唯有龙凤烛在铜台上哔啵作响。
裴君琅的五官阴在暗影里,勾勒出俊秀清晰的轮廓。他冷冷睥睨台阶下的文武百官与世家长辈,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大权在握的喜色。
裴君琅不过弱冠年纪,他看上去那样年轻,那样稚嫩,偏偏没人看小瞧这位铁血手腕的君主。特别是红龙与裴君琅同进同出,看在红龙的面子上,也无人敢不敬裴君琅。
红龙黏不到叶薇,只能每日默默跟在裴君琅的身后。虽说裴君琅待它态度冷淡,但好歹也算是从前认识的人,红龙不大介意他的冷脸。
一个残疾的皇族人,先是力排众议成了东宫皇太子,又登上了王座,成了大乾国的君主,各家的长辈心里还是有些不爽快。
特别是裴君琅手掌红龙,剥夺了各个世家分化皇权的权力,从今往后家主的选举都只能由世家内部举荐名单,再让皇帝拍板定案,从中择一人继承家主之位。这不就是代表,往后世家再不能独大,一切要以天家为尊?但裴君琅还算给足了世家人脸面,地方州郡还是留给七个世家自治,他不更改从前治国的举措与方式。
裴君琅成为皇帝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叶薇追封拟谥为“元仪皇后”。
而东洲裴氏看到裴君琅从一个受世家把控的傀儡,摇身一变成了掌控天下的君王,他们各个感到扬眉吐气,不管是裴望山即位,还是裴君琅登顶,不都是裴家的子孙吗?
再看裴君琅对神主叶薇的深情,不少宗室的远亲起了联姻的心思。他们进谏劝诫裴君琅以皇裔为重,要广开后宫,为皇族裴氏开枝散叶。
这些裴家人占着大礼大义,妄图逼迫裴君琅就范。
然而小郎君只看了一眼这位裴家的御史,冷笑一声:“是朕近日脾气太好,让尔等误以为,朕凡事都能好商好量?”
御史顿时闭了嘴,抖若筛糠。
裴君琅却不饶他。
年轻的帝王震了震袖,下达谕旨:“打断他一条腿,丢出宫外去。再告诉你们背后碎嘴的那些贱种,谁再开口说一句开后宫纳后妃的话,谁就提头来见朕。”
裴君琅忽然变得爱国忧民,一心扑在朝政上,朝中大臣们各个感到惊奇不已。
然而,裴君琅对于济世救民一直没什么兴趣,他做这些,无非是想早早帮叶薇把路铺好,如此一来,他的妻子会活得轻松许多。
裴君琅和天池做了交易,如果要救下已死之人,便要以命换命。
比起死去的人,活着的人定然更为痛苦。
——叶薇,就当你再怜悯我一次吧。这一次,让我来替你。
裴君琅避开叶薇伸来的手。
他在水下运用仅剩的力气,将叶薇重重推向水面。
小郎君脸色苍白,他想和她说什么,有气无力,唇齿微动,气泡上涌。
叶薇死死盯着裴君琅,她被一团巨浪卷出水池,而裴君琅像是本就属于这里,无数藤蔓一般的水柱,勾住他的手脚,将他封入池中。
叶薇被浪潮推出水面,扑到岸边。
她浑身剧痛,呛出一大口池水。
叶薇想要去救裴君琅。
可是天池却在瞬息之间冰封三尺,再无小郎君的踪迹。
叶薇眼睫满是水雾,她迷茫地敲打冰面,却无法撼动天池分毫。
她用冻僵了的手指扫开地面的壁画,每看完一张壁画,她都会发抖,她明白了裴君琅的身世秘密。
若是以长生之身,换死者之命……会如何呢?
以命换命,再无来生。
叶薇想,裴君琅神通广大,他一定不会有事,他一定只是再次陷入沉眠。
她只要好好活着,好好等待,裴君琅会再次浮出天池。
叶薇会等到裴君琅,她和他的缘分不止于此。
叶薇的脑袋一团浆糊,她忍不住又去回想方才水下那一幕。
裴君琅薄唇轻颤,他以无声的口吻,一遍一遍和她说着什么话。
叶薇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裴君琅的未尽之语。
他说——“叶薇,你自由了。”
裴君琅下意识推车,后挪一步,拉开距离。
叶薇担忧:“小琅,你的身体,真的没事吗?”
裴君琅第一次发现,胆大心粗如叶薇,也会有敏锐慧眼,能洞察他的异样。少年郎心间稍软,即便还承受着反噬的痛楚,裴君琅也不会露出丝毫端倪。
他轻轻点头:“无事。”
“那就好。”叶薇欢喜地笑起来,一边自告奋勇帮忙裴君琅推木轮椅,一边和他喋喋不休闲聊,“三天后,官学的学生们要去漳州过年,我看老师们也没藏什么好心,或许会提前安排试炼任务。咱们有备无患,多准备一些日常所需的用物吧?”
“嗯。”裴君琅应了一声。
“哦,还有,这次叶舟老师不让我们以班级区分队伍,一支队伍至少要攒足六个世家的学子。我们这边也就差一个周家和白家,白家人我不熟,那我们把周溯拉来?”
裴君琅:“随便你。”
小郎君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无论叶薇说什么,他都冷冰冰应一声。
叶薇不免嗔怪:“小琅,你好冷淡啊。”
裴君琅忍无可忍:“叶薇,我对你好似从来没有热情过?”
“倒也是。”小姑娘释然了。
反正小郎君脸皮薄,惯爱口是心非啦,她理解、尊重!
潜渊官学各个孩子都在私底下准备出行的包袱,恋家的郎君、姑娘甚至还趁机回府一次,和父母亲提前吃上一顿年节团圆饭。
周溯许久没出远门,这次能和蜜汁鸡腿饭队的同门组队,他心里很欢喜。
临行前,周溯特地回府,想和祖父打一声招呼。
但他从管事的口中得知,周崇丘已经好几日没出院子了。
没有主子家的吩咐,他们压根儿不敢贸贸然擅闯寝院询问情况。毕竟周崇丘是习武之人,时常有封闭五感、闭关修行的时刻,两三天不吃饭压根儿不成问题。
周溯蹙眉,心里记挂长辈,放心不下。
他上了一趟院子,高声喊:“祖父?您在吗?孙儿要上一趟漳州,兴许不能陪您过年了。”
“您一个人留在家府,一定要注意身体,孙儿会尽快回来给您拜年的。”
无论周溯怎么喊,这一扇房门都是紧闭的状态,压根儿没有人声。
难道祖父并不在家中?
周溯担心周崇丘安危,他翻掌,运起蓬勃内力,打算以蛮力破开房门。
可就在他那一股澎湃的掌力砸上门板时,房门朝里拉开了。
一个挺拔的身影出现周溯面前。
他抬头一看,正是慈祥和蔼的周崇丘。
周溯欢喜:“祖父,您在家啊。”
周崇丘慈爱地抚了抚周溯的头,低声道:“听说你要上漳州过年了,祖父心里十分记挂你,想来你的母亲仇夫人也是。记得待会儿也给她请个安再离府吧。”
此言一出,周溯愣住了。他垂着的一双眼,顿时变得晦暗不明。
即便外人不知道仇夫人和大儿子周溯的恩怨,只当仇夫人是病重,独自在偏院里休养。
可祖父对此心知肚明,甚至默许周溯,将仇夫人软禁于私院,以免仇夫人想要做出什么伤害长房嫡孙的举动。
他明明冷待仇夫人,又怎会今日忽然当说客,劝他去和母亲柔声软语请安呢?
周溯觉得眼前的周崇丘很古怪,但他还是没有违背长者的意愿。
少年郎从善如流,笑说:“是,孙儿自打入官学后,十天半个月不着家,确实也该去瞧瞧母亲了。”
“阿溯真是个懂事的儿郎。”
长寿喜气洋洋地回到帐中,把叶薇送的五福饼放到裴君琅枕边的小案上。
糕饼的香味浓郁,尽是芝麻、核桃的酥香,整个帐篷里都是糕点的气息。
裴君琅疼得睡不着,又被食物熏醒,只能强撑着坐起。
他偏头,看一眼五福饼,轻轻皱眉。
长寿觉察出主子的困惑,笑着解释:“这是小薇姑娘给您送来的五福饼,说是添福添寿。”
裴君琅怔住。
叶薇……给他送饼?为什么?
裴君琅迷茫、不解,甚至是无措,接连涌上心头。
良久,他薄唇紧抿,还是伸出了白皙指骨,慢条斯理剥开油纸。
他没有胃口,却还是掰饼小尝一口。
糕饼应该是放在干燥处储存,这么湿冷的天也没有受潮。
小郎君垂眉敛目,腮帮子微鼓,细嚼慢咽。
酥饼很香、很酥脆,味道很甜。
恰好,能压住他喉头满溢而出的苦味。
第一百一十九章
崇山峻岭最先知春,绿意延绵起伏的山脊,尽是蓊郁。
山桃花也被春风催熟,娇小艳丽,一朵朵盛开在油润绿叶间。放眼望去,一蓬蓬花海点缀青山,碎锦繁绣。
春狩的队伍在五竹山顶安营扎寨,以皇帐为中心,次第铺陈,一顶顶白布帐篷陈列山间,每逢傍晚,篝火四起,炊烟袅袅,极为热闹。
世家大人们也受邀上山,一同春季围猎。皇权本来与世家平起平坐,共治天下。然而皇帝裴望山却隐隐有称雄的架势,不但一呼百应,还能催使世家长辈们各个亲临狩场,无人敢缺席。其号召力之强盛,无不彰显如今皇权强劲,隐隐压制世家一头。
这次巡狩,裴望山是有意为之。他借此机会,故意在外域小国面前树立威信,意图昭告那些边境消息闭塞的部族蕃国,如今东洲裴氏不再是割据一方的世家掌中傀儡,他早已摆脱桎梏,成了大权独揽的中原霸主。
这几日,满山都是狩猎的小子姑娘,吵吵嚷嚷闹得头疼,世家大人们几乎都待在帐篷里喝茶看书,没有出去和年轻人一道儿凑夜猎的热闹。
身为皇帝的亲信臣子,驯山将叶家主叶瑾的帐篷,自然离王帐很近。
叶薇、叶薇。
为什么最后兜兜转转阴差阳错,活下来的人,居然是他啊……
裴君琅困惑,不解。他从来以为自己全知全能,从来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原来他也有不明白的事。
他太傲慢,将人心看得太轻。
“这是惩罚吗?这是我一意孤行要救你出逃,是我太自负才得到的报应吗?”
“叶薇,我知错了,你能不能原谅我?”
“叶薇,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勇敢,我也会害怕。”
“叶薇,我很害怕……”不知官学老师是忽然开窍了,还是认命。
周崇丘院长废除了白日不能离开潜渊官学的规定,只要不妨碍上课的时辰,官学可以自行出入。不过每晚戌时,学生们必须回官学,不可在外逗留。
倘若真的恋家,孩子们每半月反正能回府几日,不急于一时。
这项规矩一出来,膳堂的生意一下子差了。不少学子都选择出门去味美斋吃餐食,不再吃膳堂里的菜。
这个月,赵管事和不少市集里的农户达成契约,每三日给官学里送一次时兴的果蔬。学生们不爱在官学里吃,这可愁坏了赵管事,那一批收购来的菜都要烂地里了。
叶薇看到地窖里用稻草披着的大白菜,若有所思。
她和赵管事说:“您这菜,我看也是挤压着卖不出去了,不如这样,我用低于市场价三成的价格,帮您把菜都收来,您好歹回回血,下回长点记性,别再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赵管事实在不懂,高门大院里的世家小姐要一车车大白菜能干啥?但叶薇的提议确实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他怕小姑娘亏本了,往后会闹,签契书的时候,还再三问了句:“叶小姐,你确定要小人这一批菜?你就是十个肚子也吃不完啊!”
“确定,您卖就好了。”
叶薇买一车快要烂了的大白菜的事很快传遍整个潜渊官学,甲乙丙三个班的世家子弟一听这事儿,心里头嘀咕:“丁班穷疯了么?膳堂点菜都吃不起?”
叶心月活十几年,从来不知世家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竟也要干厨娘的活计,叶薇就不知道给叶家留点颜面吗?
若是以往,叶心月定然不屑和叶薇深交,可如今庶妹不仅成了清容县主,还带领鸡腿饭队拔得头筹,名声大噪,就连京城坊市里的老百姓们都知道丁班的能耐了。
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天天在讲这出戏码。
毕竟谁都看听这种草根逆袭的传奇故事。叶薇想到从前和裴君琅之间满是虚情假意的来往,立志要让他看到她的改变。
瞧,她待朋友已经不全是利用了,甚至还会感激别人的襄助,也很懂投桃报李,礼尚往来的道理。
然而,裴君琅压根儿没想到这一点。
他只觉出叶薇对待周溯的与众不同。
裴君琅想,一点无足轻重的小忙,叶薇都要给周溯送礼……这是不是代表,叶薇有意和周溯深交?
一想到叶薇会精挑细选上一样礼物赠人,裴君琅脸愈发冷峻,周身煞气更重,靠近他一丈之内都能觉察出那些蠢蠢欲动的内力威压。
谁让周溯也算是一个天赋异禀的世家儿郎,难怪叶薇上赶着巴结。
少年的脸色黑沉,冷笑:“你非得找他帮忙吗?”
叶薇两手一摊:“小琅不肯给我点酒,我也是无计可施呀,谁让阿溯小公子这么好说话。”
她竟说周溯比他温柔?
“他好说话?”裴君琅简直要气笑了,“叶薇,你是瞎吗?你看不出来他接近丁班是别有用心?这小子心眼多如马蜂窝。”
这是叶薇第一次,听到裴君琅言辞刻薄地说旁人坏话。她难以置信:“小琅,你什么时候成了这么会背地里碎嘴,说人坏话的男人了?”
“……”裴君琅一口气硬生生被她噎回了嗓子眼里。
少年郎又恢复一派恹恹的神色,瞪她一眼。
“随便你,你爱找谁帮忙,与我何干。”
“……好吧。”叶薇看着神情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少年郎,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小琅生哪门子气呢?就因为她差点在他的车厢里煮茶喝?
想来也是,惯有洁癖的少年郎,绝对不允许外人弄乱他的居所。
当然,马车也不行。
当晚,抵达驿站后,叶薇很识趣,没有打扰怒气正盛的裴君琅。
她和其他队员,趁半夜呼朋唤友,偷摸下楼点酒。
同伴们彼此对了一下眼神,做贼心虚地推出周溯,逼他去和掌柜的买酒。
鸡腿饭队的队员们一脸温柔的笑,彼此都很安心,反正是周溯出手,即使突然撞见老师,他们也不怕。周溯符合饮酒的年龄,没有什么过错。
这样一想,周溯加入他们的队伍,真是大善也。
然而,叶薇高兴太早了。
就在他们五个人溜到后院每人斟满一杯酒,准备分赃的时候。
一道高大的阴影骤然降落。
有人来了……
五人一个个手持酒杯,微微颤抖。
他们听到有人靠近的脚步声,那样沉稳,从容不迫,像是特地来抓他们就地正法的。
等到脚步声停下,他们不约而同抬头,正巧对上几位老师不善的目光。
叶薇急中生智,干笑一声:“哈哈好巧,竟在此地偶遇夜巡的老师们!”
鲁沉山、沈如意、谢芙。周溯:“……”
老师们手持教鞭,粗壮的鞭子砸在掌心,发出一道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响。
这要是抽在人身上,得皮开肉绽吧?
偏偏济世医白家的疗伤药特别显著奏效,绝对留不了疤,放心打。
叶薇看没人回答她,一个哆嗦,朝着有血脉亲缘的叶舟膝行两步,举起酒杯贿赂:“叶舟老师,您、您要不要也来一杯?”
叶舟冷哼:“叶薇,你教唆丁班同学就罢了,居然连甲班的周溯都带坏了?要知道他资质测验可都是名列前茅,乃官学里难得的精英学子,你真害人不浅啊!”
叶薇:“老师,你听我狡辩!”
没等她说话,周溯已经大义凛然站起身:“叶舟老师,你错怪小薇姑娘了,是我自愿给丁班同学买酒请客的。”
完了,这下更像是好学生受他们压榨变坏了。鸡腿饭队的伙伴们闻言,麻木地看了周溯一眼。
偏偏周溯不明所以,朝几人一笑,以手屈拳,信誓旦旦捶了捶胸膛,一脸“放心我会保护你们”的表情。
叶薇绝望地想:这个傻子,不会还以为自己袒护他们,更能容易融入他们了吧?
果然,看到周溯完全被带歪,叶舟沉痛地捂脸:“看!你连阿溯的脑子都洗了,该当何罪!”
叶薇逃也逃不过,打算跪地认罪。
可就在这时,不远处,出现了救星的身影。
熟悉的滚轮声由远及近。
是沐浴更衣后的裴君琅,这么冷的天,他竟穿着宽松睡袍、膝上搭拢一层厚重披风,就赶来救他们了。
众人激动地抱作一团。
鲁沉山和沈如意大喜过望:“二公子来救我们了!”
然而,半夜赶来凑热闹的裴君琅,并不是来“劫狱”的……他是来落井下石的。
裴君琅轻抬凤眸,居高临下扫了一眼蹲在墙根的五个同班同学。
他叹了一口气,嗓音沉痛:“叶舟老师,学生猜的果真不错,丁班学生太过嚣张,竟顽劣不堪至此地步。这才第一个驿站,他们便目中无人,罔顾官学规矩,私下夜里聚众酗酒。倘若因他们五人之故,耽搁漳州行程,明日赶路时,带累的便是全体师生了。”
听到这话,大家伙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举报他们的叛徒,竟然就是裴君琅!
但这厮一直以来都是坏胚啊,他什么时候这么有正义感了?
叶心月心里不平,来找叶薇的时候,看到四合院里摆满了大缸,整个人呆若木鸡。
叶薇占用了庭院还不够,大门左侧插了一个引路的牌子,让甲乙两班的学生不要推搡,一个个从右侧的影壁墙后楼道上二楼。
这些大缸是叶薇和谢道玄老师借来的,有半人高,一个个铺陈满院。缸子先前养过蛊虫,为了防止腌菜吃死人,叶薇特地拿高粱酒浸泡、清洗干净。
大缸被阳光照得散出一股呛人的酒味,嗅一口气都能醉人。
叶心月蹙眉,看着忙里忙外的叶薇,道:“你来潜渊官学是学习传家术的,可别在外丢咱们家的脸面!”
叶心月冷冷的呵斥刚刚落下,就见弯腰洗大缸的学子们一个个纷纷抬起了头:“啊?”
叶心月一惊,发现原来此处不止叶薇一个人。
这群学子竟有好几个丙班的!就连她们叶家的三个小堂弟,也在帮忙叶薇洗大缸。
叶薇揉了揉酸痛的腰肢,眨眨眼,问:“什么?阿姐你刚才说话了?重新说一次,我没听清。”
叶心月脸色难看。
她不再看叶薇,反倒是盯着叶星路问:“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叶星路绞着手指,腼腆地道:“二姐姐想要腌辣白菜,说是会送我一缸,我还没吃过呢……阿娘在家不让我吃腌菜。”
叶心月:“那他们呢?”
叶星路回头看了一眼牵着尸人的谢家小孩:“哦,他们是来帮二姐姐剁菜的。”
“剁菜?!”
“是啊。二姐姐说了,只要他们帮忙把这一车菜剁碎了,她就送他们一指甲盖的血,供他们喂养蛊虫。毕竟上次小王听声就能攻击的威力,大家有目共睹嘛。”
叶星路顿了顿,好像遇到一件很困惑的事情,又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不过二姐姐刚要献血的时候,我的指头正好被不知名的利器割破了,开了一道口子。还是二公子机灵,说由我来献血好了,反正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想想也有道理……嘿嘿,不过我占了二姐姐便宜啦,白得两大缸腌白菜呢!”
叶心月一阵头晕目眩。
她想,可怜的堂弟一定是被裴君琅的暗器算计了!他本来就是叶薇那边的人啊!
不远处,叶薇还在指点谢硕和谢扶苏两兄弟剁菜:“注意点,这可是吃食,你们没给尸人抹油吧?小心尸油别滴里头了……”
谢硕拍了拍胸膛:“小薇姐姐,你放心吧,我们哥俩做事最靠谱。既然拿了你家的血,自然帮你剁好菜,今晚我俩就是不吃饭,也给你把菜搞好。”
“行,那就谢谢啦!”
叶心月看着这些人和叶薇其乐融融相处的模样,心里不大称意。
她本就是厌恶叶薇一股子乡下人的气质,不屑与她为伍。可偏偏,这个乡野丫头就是比叶心月人缘好,得人喜欢。
叶心月抿唇,还是想给庶妹一个教训,然而没等她开口,忽然一张符箓骤然从天而降,死死贴向她的唇。
迷烟当即漫上唇腔,叶心月的舌尖发苦、发麻,胀痛不已。
不好,有毒!
叶心月意识到,这一张黄表纸被人下了药,是医堂前几日教的那一味迷谷枝粉。
谁啊?!胆大妄为至此地步,竟敢对她出招。
“譬如?”
“合力夺走别家的。”周溯笑了一下。
他仿佛一点都不知自己这话有多么狂妄自大,有多么异想天开。
可是这个念头,也恰好同裴君琅不谋而合。
裴君琅单手支起下颌,遥遥看了一眼阳光下忙里忙外的叶薇。
小姑娘完全不明白他们话语里的暗潮汹涌。
她在阳光下浅笑,身上镀了一层璀璨的光。
叶薇朝裴君琅举了举甜糕,问他要不要吃,得到否定的答案以后,小姑娘吃得腮帮子鼓鼓,白皙腕骨上的金铃镯在温煦的日光下烨烨生辉。
裴君琅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懒倦地道了句:“成交。”
像是佛前注定的因果,恶因结出的苦果。他从前对叶薇不屑一顾,对她冷淡疏远,终于有一日,他热情似火,而叶薇不再回应了。
裴君琅喊了好多声“叶薇”,也没有人再开口回答了。
冰天雪地里,裴君琅抱着叶薇的尸体回到了家宅。
他建造了一座冰棺,存放她的遗体。
裴君琅将叶薇的名字记入天家玉牒,她不是未婚的妻子,她是裴君琅的亡妻。
裴君琅不肯下葬叶薇,他守着她的尸身,不让人靠近一步。
这一次,谁都别想夺走叶薇。
叶薇以身殉国,召出红龙,立下大功。即便她死之前,裴君琅为了堵住裴凌的嘴,杀了长兄,皇帝裴望山也决定既往不咎。
裴望山不喜欢周婉如,遑论她生下的儿子。
他甚至不再和周婉如虚与委蛇。
裴望山想到自己日后有红龙在手,定无所畏惧,他不用再忌惮世家了。
我确认你安然无恙,才去做这些事的。所以我没有遗憾,也没有后悔。说到底,我也应该不是世家长辈们逼迫去英勇就义,红龙不出世,最后受苦受难的肯定是我们的家人、朋友。祖母年纪这么大了,你总不好让她还继续跟着我们四处奔走逃亡。
白莲教也肯定会带着羯人杀进大乾国,到那时,破局之法,还是我殉国化龙,既然殊途同归,倒不如我早早做好准备,先换来一些好处……至少小琅会安然无恙。
我很聪明,对不对?你夸夸我吧,不要哭啦。
你不要为我担心,也不要难过,那我会放心不下你的,你也不想我死后还在地底下哭着求阎王爷通融,让我给你托托梦吧?虽然我一定会这么做……
手腕写得好酸,但我还想多给你写点心里话,这样一来,你想我的时候,看到我说了这么多啰里啰嗦的话,也就不会寂寞了。
对了,给你送的甜糕方子,我已经教授给长寿和王御厨,你想我的时候就蒸点糕吃。当然,如果时间久了,记不起我了,我也不会怪你的。
唉,做一个善解人意的小姑娘真难。一边想大大方方装潇洒让你忘记我,一边又暗暗吃醋生怕你见到其他漂亮小娘子,马上把我抛诸脑后。
一封洒脱的家书好像要被我写成春闺怨诗,请一定要忘记我哀哀怨怨的模样。啊……太丑了!怨气满满!
小琅,我好像没有给你说过我阿娘,她是个很好的人。其实我小时候,她的性子不是这样的,忽然有一天,她病重了,又治愈了,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对我很好很好。我猜,阿娘可能是被鬼魂夺舍了,因为她说出的话好怪,我不一定听得懂,但阿娘会耐心解释给我听。那时候,我害怕阿娘被人收了,每次看到街坊邻里做法事,还偷偷装病不让她出门被道士瞧出来……
阿娘说,人死后会消散于天地间,而活的这一生,不过是一段旅途。我只是早早到了终点,我在这里等待,总有一日,我也会等到小琅的。到那时,我们会再次相见。
不过,我警告你,活着的每一步都要好好走,慢慢走,不要急功近利,用极端的手段结束自己的一生,不然我见到你,肯定会骂你,或许、或许还会故意躲着你!
不要做让我不开心的事啊。
我会难过的。
其实,我很想很想穿好看的嫁衣,和小琅拜堂成亲。
很想很想和你一起走遍天下山川。
很想很想和你无忧无虑躺倒在草原上,像从前在叶家老宅那一晚一样,盖着薄被,一起喝茶看星星。
我很想很想多抱抱你、多亲亲你、多和你讲讲话。你嘴上嫌我烦人,其实也很想多听我说故事吧?每次故意靠近你,你的耳朵都好红,是不是以为我没发现你在害羞啊?
小琅,我好想好想你。
小琅,我也很喜欢、很喜欢你。”
裴君琅看完这一封说话颠三倒四,很有叶薇风格的家书,忍不住唇角轻扬。
笑过以后,心里浮起的,又是一片无尽的茫然。
他心脏酸疼,每时每刻都像是锋利的尖刃割裂,痛感绵绵不绝。
裴君琅时至今日才懂,原来情伤比反噬的痛症更难捱,反噬之症只要不动用内力就能减缓许多,然而心痛却是无涯,他等不到叶薇,所以这道伤口永远不会愈合。
裴君琅也不需要愈合,伤好的那天,不就代表他忘记叶薇了吗?
他不想忘记。
夜渐渐变深,裴君琅偏头,又看了一眼冰棺里仍是韶华年纪的女孩。他眼睫低垂,稍感安慰。
他轻声对她说——
“叶薇,所有的学生都在去年从潜渊官学毕业了,唯独你没有……你一直都是官学里的学生。”
“叶薇,你已经是我的妻了,不必再担心婚约不算数。”
“叶薇,甜糕我一直都有在吃,不过你教的方子也太甜了,你真的不是故意在耍我吗?”
“叶薇,我也和你一样,好想好想你。”
“叶薇,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我?”
“叶薇,我是不是……永远也等不到你了。”
裴君琅喊了许多句叶薇,啰嗦的人成了他,小姑娘的怨气应该早早消弭,可她却依旧闭眼。
她再也不能醒了。
夜风呼啸,营帐内,裴君琅在动用内力后,陷入了昏睡。
他以病骨支离的身体修炼功法,每每反噬之症突发的期间,裴君琅决不能动用内力加重伤势,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屡次为叶薇破例,而这些损伤积累在骨血中,经年累月,会消耗寿数。
裴君琅如今痛症发作得愈发频繁,除却难忍的疼痛,他甚至开始嗜睡,偶有昏厥。
今夜,他实在倦极,早早睡下。
长寿按照主子之前的吩咐赶走了叶薇,事后想起来又觉得坐立难安,他忍不住来帐中禀报,小心唤醒裴君琅。
“二殿下,小薇姑娘来送礼了。”
裴君琅觉浅,并未深睡。听到长寿的话,他不由发怔,嗓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与沙哑。
“叶薇来了?”
长寿道:“是,小薇姑娘她……”
裴君琅睁开凤眼,抬手抓过一侧堆放的外袍,胡乱披衣,艰难地起身。
小郎君忍住身体如山倾颓的疲乏,挪动臂骨,费劲儿坐上木轮椅。
长寿无措地看着裴君琅的动作,心里七上八下,战战兢兢开口:“那个……可奴才记得您不想见小薇姑娘的吩咐,已经把人送走了。”
小主子何时有过这么慌里慌张的时刻?难道他做错事了?没道理啊,分明是主子吩咐他这么做的……
长寿偷偷窥探一眼裴君琅的脸色,噤若寒蝉。
叶薇走了。
裴君琅手中动作就此停下,半倚在床榻边出神。如墨的乌发拂了满肩,掩住少年郎清寂如山的眉骨,看不清他凤眸里蕴含的神情。
裴君琅回想方才不合常理的言行举止,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
他是不是……想见叶薇?
第一百二十章
冬日天色昏暗,雪山一片苍茫荒芜,入夜时分,天与山都染成了幽蓝色,星群遥远,满山岑寂。
山庄最外一圈的院墙,每三丈便有一道挂了灯笼的门,一共六扇门,每一个队伍各守一道。
叶薇来到鸡腿饭队守的那道门前时,谢芙、沈如意、鲁沉山、周溯,以及裴君琅已经蹲守在侧了。
除了伙伴以外,旁边还堆了几箩筐玲珑炮,以及一些瓶瓶罐罐。叶薇看了一眼,全是疗伤的金疮药。
叶薇:“你们就这么笃定咱们会受伤?”
叶薇觉得,对付山兽罢了,应该不至于闹到血流成河的残酷情形。况且,只是一个小试炼,还有老师在旁看顾,不至于大过年还见血。
鲁沉山点头:“其实我也觉得不会,但别的队伍都制了玲珑炮和金疮药,就连甲班的学生都搞上了,你想想,这里头是不是有诈?”
叶薇皱眉:“甲班的人也准备伤药炮弹?”
鲁沉山:“没错!”战事发生得突然,围墙外的山狼不知何时学会了攀登院墙。
当第一只人脸大的兽爪抓上墙檐时,裴君琅眼疾手快,抽出一支铁箭,燃火,猛烈射出。
箭镞上的火焰被风吹得透青,伴随呜咽的风雪声,一击即中,刺穿了山兽的锐爪。
裴君琅凛然喊了一句:“周溯!”
周溯会意,持刀飞跃,奋力一斩。
少年郎手起刀落,血液从山兽断裂的骨骼里喷涌而出。山狼哀嚎着落了地,仅剩下墙头的那一只断掌。
四周鸦雀无声,没有人能预料到山兽的突袭。若不是裴君琅出手迅猛,靠近墙檐的少年人一定会葬身狼肚。
她凝视眼前各怀心思的世家子弟,寒声道:“我知道祖父曾为了民生社稷,割肉献血,召兽御敌。他牺牲小我,成全大我,是为家国大义。他悄无声息死在边关,族人寻到他的时候,尸首已经被铁骑踏碎,后人只能在战胜后,帮祖父捡骨立冢。”
“他以死换来国家的海晏河清,供你们安稳度日。如今你们享受平和的日子,国土的昌盛,百姓的敬仰,提起祖父,也只是轻飘飘赞颂他一句叶家人的节气,称道他捐躯殉国的身后名。仿佛叶家人,理应如此抉择,理应传承这等舍生取义的精神,否则你们便会折辱叶家人、唾弃叶家人、驱逐叶家人。”
周牧娘听得不忍:“小薇,你不必做出牺牲……”
叶薇拦下她的话,摇了摇头,继续说:“我可以弘扬祖父遗风,舍生取义,但你们要学会感恩,若我今日出了三长两短,我并非自愿,而是受尔等口诛笔伐,挟义相迫。是你们求我,领我的恩情,他日要记得报答!”
叶薇面前,有成百上千的山狼。
它们在裴君琅的高超箭术下,近不了叶薇的身,暴作一团。
原本狂躁不堪的山兽,在听到一阵悠扬的笛声后,像是有智慧,竟放弃围攻叶薇,而是对其他官学的学生下手。
没等沈如意反应过来,一只兽爪已向他的身后偷袭,刺入腰腹,透出血肉。
“啊!”沈如意作为后勤队员,上阵冲杀从来都是谢芙和裴君琅的事,他没有沾过边,头一回受到暗袭,疼得骨头缝都酸软,人已倒在了地上。
叶薇焦心不已,高喊一声:“如意小心!”
幸好裴君琅眼疾手快,甩出细软灵活的长鞭,圈住沈如意的腰身往后带。他臂力惊人,竟就这么运用巧劲,将沈如意整个人掀翻,砸向后方蓬松的雪地里。
鲁沉山会意,急忙喊白庭正:“给如意包扎伤口、上药!”
“好!”白庭正不敢耽搁,他有条不紊搬出药箱,又灼烧刀刃,割去那些被利爪剜肉的骨血,免得伤口进一步感染。
沈如意疼得倒抽气,他看着面前逼近的山兽,对叶薇道:“小薇妹妹,要是我不慎身亡,日后给我上坟,别带杏花村的烧酒。”
“为什么?”
叶薇一边气他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一边又很好奇何出此言。
沈如意挣扎伸手:“太难喝了……”
他不由想起,很久以前,在周家的日子。
裴望山为了讨好周婉如,曾用刀镌刻玉佩,赠予她。大冷天里,他所住的精舍没有燃银炭,冷得出奇,虽不至于冷到患上风寒,却也足够令手脚受冻生疮。
裴望山没有躺到床上,用厚被裹住手足。他仿佛感受不到温度,依旧用刃器蘸水,一笔一划,细心镌刻玉佩。
周婉如的生辰快到了,他没时间耽搁,要早早备好礼物。
既然是伺候嫡出小姐,自然要尽心,以免被觉察出端倪。
即便他知道,周婉如不屑一顾,说不定会将他细心赠送的玉佩弃如敝履,随处抛掷。
但那又如何?他本就不奢望她能欢喜。
今日所受之寒,今日所吃之苦,来日必当悉数奉还。
……夜风萧瑟,霜白雾浓。
岑静的山峦,被铁骑的扬蹄嘶鸣声惊扰,号角与纵马的声浪,震耳欲聋。
刘都统率领精锐前锋,先行涉过结冰的河川,赶往起伏的山丘深处。
半道上,刘都统碰见骑马赶来的谢道玄。
他大喜过望:“谢少家主!”
谢道玄为了杀出重围,不得不近身敌军。几支箭矢贯穿她的肩臂,鲜血淋漓。
谢道玄像是不知疼痛一般,披星戴月,双肩覆雪,固执地紧攥缰绳前行。
她看到了不远处的大乾旗帜,成百上千赶来救援的援军,唇角难得有了一丝笑意。
“阿芙,有救了。”
谢道玄意识朦胧,强撑起的一口气,在胸腔涣散。她渐渐力不从心,跌下马去。
刘都统惊慌失措:“谢少家主!”
谢道玄一头扎进雪里,她朝他摆摆手:“山庄就在正南方向的山腰,敌军来袭,尔等从后方包剿,论人数碾压,我军能赢。”
“我在原地歇会儿,自会过来。”
刘都统看到神武无双的谢道玄都成了血人儿模样,不敢耽搁。他给她送了一件外袍以及伤药,放下谢道玄,马不停蹄冲向山庄。
积雪太厚,偶有山崩,大军涉雪,行路艰难。
但幸好,他们不怕艰苦,激流勇进。
终于,援军抵达。
刘都统燃起火箭、鸣镝,射向乌沉沉的夜空,火光乍现。
他振臂一呼,高亢的声音,传进绝望的世家子女们耳朵里。
叶薇手背抹去眼泪,哄小孩似的开口。
“小琅,你要快点醒来。我带你吃很多甜糕,还有出门游春,这次,你再嫌我烦,我也不会负气走远。”
她满心盼望裴君琅尽快苏醒,骂她“好吵”。
叶薇抿唇,心里念佛祷告:人美心善的小郎君,没道理英年早逝啊。
许是裴望山想到了过去的苦难,他难得起了怜悯之心,对小黄门道:“退下吧,今夜必有一场大雪,扫也扫不尽,不必费心思了。”
“奴才遵旨。”小黄门感激涕零地退下。
琉璃飞檐底下,鹅毛大雪飞扬。
一只春鹰清唳,破风冒雪而来。
这是裴望山亲养的鹰隼,是春鹰一类中难得的异化猛禽。
他抬臂去接,春鹰轻车熟路地旋入内殿,落于裴望山的臂膀。
裴望山从荷包中取出药丸,喂春鹰吞食,唯有如此,鹰隼才能出声传话,不至于被人捕了去,泄露皇家机密。
春鹰清了清嗓子:“咕咕,漳州求援,沈家事成。”
裴望山了然,他抚了抚春鹰厚重的羽毛,挥臂扬手,放它归去,消失于茫茫夜雪中。
这日,皇帝收到“漳州有白莲教逆党起事”的密告,连夜下诏,请周老将军亲自上点将台,燃放烽火,借用火光,一座城池往下一座,不断传讯,如此,便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将军令传递至漳州,再配合春鹰的密告,便能让各地官吏以最快的速度,调兵遣将,传递军令。
地方官吏闻讯,连夜派遣漳州以及附近州府军士冒雪登山,即刻支援山庄。他们听从皇命,会竭尽所能保全世家子女,歼灭异教叛军。
这夜,裴望山睨了一眼荜拨作响的铜雀烛台,心想:山庄已被围困一日,不知死伤境况,但愿他两个孩子平安无事。
谢芙:“我让妹妹去打听过了,这些人似乎还想着趁战乱的时候攻击同学,偏偏老师们还说除非被打死否则绝不出手,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就是想咱们防外还有御内么?”
沈如意点头:“咱们不能中这个套!”
周溯附和:“我听你们的安排。”分班结果很快出来了。
甲乙丙丁四个班——
叶心月、周铭等世家中天资较高的嫡长子、嫡长女,以及大皇子裴凌被分到甲班。
今日是入学第一日,官学里安排的任务不多。
做完七个世家的测验,已是日落西山。
老师们为他们讲解了潜渊官学的地理方位。
譬如藏书阁、练武院、膳堂、医堂、置办传家术所需材料的珍宝阁,都在何处,以免学子们在学府里迷路。
官学各个阁楼、宫阙、高塔四面的屋檐铺陈了四神纹瓦当,分别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每个祥瑞瓦当代表一个方向,平日走在官学里,学子们只要仰头看一眼屋檐上的纹样,便能辨别东西南北。
很快,伤了舌头的哑奴们带世家子弟们来到了宿舍。
甲乙丙丁四个班住的宿舍,是一座四合小院。
三排两层楼的厢房,中间立了三面影壁墙。
高耸的黑瓦墙面,形成中央大敞开的天井,也正好掩住了三排楼房的窗台,更添隐蔽性。
不过,对于住在最底下一层楼的学子们不好。
太阳都被影壁墙挡得严严实实,一点阳光都招不到。京城又多雨,屋子里全是霉迹子的涩味。
既阴暗,又湿气重。
闻言,叶薇摸了摸谢芙的头:“还是我们阿芙懂得未雨绸缪。”
“那是!”谢芙得意洋洋,“我可比小薇姐姐昨日认识的那个周牧娘厉害多了,她什么都不懂,还是周溯提醒她要拿金疮药呢!”
叶薇没听出谢芙私下里和周牧娘的比较之意。
她只觉得谢芙很有少女的朝气,此时邀功请赏也活泼泼的,很讨人喜欢。
思及至此,叶薇不由看了一眼裴君琅。
小郎君侧影清绝,单手支额,睫羽下垂,整个人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什么。
叶薇不免想到昨日的事,他说他们很不相配,是因为她太多坏点子了,而裴君琅喜欢那种心思单纯的娇弱少女么?
唔,那她和他的心仪的女子,还真是差之甚远。
叶薇不想那么多,随着叶舟一句“试炼开始”,四面八方传来无数的摇铃声、结阵声、野兽的嘶吼声。
叶薇是驯山将家天赋最高的女孩,她的血脉不同寻常,驯养山兽无需叶心月、或是几个小堂弟要用血液培育几日那么麻烦。
为了今日的试炼,昨晚她便传召春鹰阿娇,命它以口衔住一个小竹杯的血液,抛掷山中。
叶薇的血液对于山林间忍饥挨饿许久的山兽来说,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不出一个时辰,自会有山兽分食叶家女的鲜血,心甘情愿受她差遣。
叶薇晃动腕骨的兰玲镯,沉闷的铃声回荡风雪中,没多时,呼啸的风声压制,铃铛声变得细微,几不可闻。
那些被叶薇血液驯化的山兽闻讯,翻山越岭赶来。
谢芙惊喜地望向夜空,“小薇姐姐,你看!是苍鹰!”
那只认主的矫健苍鹰张开如鹏双翅,不畏狂风肆虐,盘旋而下。
谁都没想到,与八大世家源泉息息相关的红龙传说,竟是真实存在的事物。
红龙究竟是什么?为什么白莲教要一门心思获得红龙?
叶薇不由想到那一日,他们身处于红龙谷中,看着那些黑魆魆的怪物以怪异的姿势缓慢爬来……
众人都一头雾水,偏偏裴君琅半点不怵,甚至是大发慈悲为她解惑。
他说:“这些不过是冒牌货罢了。”
叶薇回过神,裴君琅远没有她看到的那么简单,他展现于人前不过是冰山一角。
小郎君守口如瓶,藏着许多外人不知道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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